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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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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21: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三七章 失蹄唯退后(上)

中國自古重農輕商,但在宋朝,人們對商人和商業的觀念,有了很大的轉變——宋朝人很有些不重門閥重財貨的拜金主義。又趕上一個國不擾民的好時代,商人賺錢容易,生活過得富貴。商賈大者,衣必文采,食必粱肉。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執,以利相傾。千里游敖,冠蓋相望。地位不比官員差到哪兒。

經商的結果這麼好,現在又不歧視商人了,誰不願意經商?就連本來不恥與商人為伍的士大夫們,自己反而作起商人來了。不信你走到街上看看,就會發現諸如蓋防御藥鋪、樓太丞布莊鋪、張學士諸子史書籍店等等,他們絲毫不以經商為恥,反而拿自己的官職,給店鋪做起了招牌。

朝廷雖然不喜食祿之家,與民爭利,但整個社會已經商業化了,商人子弟登科者比比皆是,不可能因為一個人考中進士,就勒令整個家族生意關張。何況中低層官員的俸祿,在汴京委實不夠養家,朝廷又沒能力給漲工資,只能對官員家庭經商,只能采取不鼓勵、不反對的默許態度。

但對于高官厚祿者,不許與民奪利,這一條還是有約束力的。滿朝公卿的直系親屬,是不會去經商的……不過朝廷是不禁止官員入股吃利的。所以誰家都有幾個富商大賈的‘遠房親戚’,隨便入點干股,每年就能坐享巨額分紅。

陳恪雖不算高官,但已是萬眾矚目。絕對不能再沾商業了。其實他早就不參與任何經營了,包括旗下的這些生意,在官府注冊的東家、掌櫃,都與他沒有任何親屬關系。陳恪只是參股其中罷了,絕對不占大頭。

說這是無奈之舉也好,是陳恪的戰略也罷,總之這種自己出錢讓別人當老板的玩法。卻也保證了十八管事不會欺上瞞下、中飽私囊……因為生意本來就是他們的。

所以陳恪對巨額的債務問題,並不太擔心,因為一來。他並沒有真正出錢,而是從汴京錢號貸款出資,債務人也不是他。而是各家商號本身。所以十八管事會比自己更著急,肯定盡心竭力、把生意做大做強,爭取早日擺脫巨額債務。

而且他不擔心控制的問題,因為通過復雜的股權設計,只有青神財團和藍帽商會同時反對,他才會失去決策權。如果一個決定,會讓自己的兩套鐵班底都反對,那麼這肯定是個壞主意,不去做也罷。

陳恪相信,以這種設計搭建的戰艦。有一賜樂業人掌舵,有青神財團的人監督航向,不需要自己再做什麼,便能在這個商業時代乘風破浪、前程萬里。

至于小妹和月娥的工作,無非就是盯好自家的錢袋子。以免出現青神財團和藍帽商會相勾結,自己卻毫無所覺的情況。算是給他的設計打上最后的補丁。

處理完了后顧之憂,陳恪終于可以輕裝上陣,大干一場了。

“所謂大干一場,只怕又要花錢吧。”周定坤都笑不出來了:“大人,你那天剛保證了。不會亂花錢的。”

“可你也說,該花的錢不能省。”前書房中,陳恪笑瞇瞇道:“你是這麼說的吧?”

“是……”周定坤苦著臉道:“先說說要干啥吧?”

“嗯,”陳恪點點頭,拉一下手邊的垂線,陳信便走進來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沈先生來了麼?”陳恪問道。

“來了,正在前廳等候。”

“快有請,”陳恪說著又站起身道:“算了,還是我去吧。”

他快步來到茶廳,沈括聽到有動靜,趕緊起身施禮道:“下官拜見大人。”

“存中兄,讓你久等了。”陳恪走過去,親熱的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過你也讓我久等了。”

“慚愧……”沈括尷尬的笑笑道:“下官不當人子。”話說去歲離開大理時,陳恪本想把沈括弄到京城做官,無奈他審時度勢,拒絕了陳恪的好意,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不過他的理由倒也充分……他說自己深切體會,在官場上,進士才是硬道理。所以暫時不準備再做官,想專心用功兩年,考出個進士來再說。

陳恪自然不好說什麼,只是囑咐他,有暇的時候,多看看自己給他的那些書,另外還請他幫了個忙。沈括對陳恪是有感情的,說兩人惺惺相惜也不為過,因為不想惹麻煩,拒絕了對方的好意,便已經深感內疚了,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用了八個月時間,沈括將陳恪拜托的事情辦好,本想借著參加婚禮的當空交給他。誰知在路上卻因病耽誤了幾日,等趕到京城時,婚禮已經結束五天了……這就是陳恪說,你讓我久等了的原因。

“好久不見,怎麼生分了?”陳恪把臂將他讓到書房道:“咱們里面說話。”

兩人在書房落座,周定坤在一旁陪坐。因為多了個人,而且長得非我族類,沈括有些不知該如何說起。

“這位是我的好友周先生。”陳恪為他介紹道:“他的兄弟,就是周定乾。”

“哦。”沈括和周定乾沒少打交道,一下子明白了。既然那周定乾是陳恪的心腹,這周先生肯定也沒問題了:“幸會幸會。”

三人寒暄幾句,陳恪便打破悶葫蘆道:“存中兄在信里說,活字印刷已經大大改進,我找了個財主來,你跟他說說,到底有什麼進步,要是能打動他,周兄就買下你的設計,在汴京開辦活字印刷場!”

說起活字印刷,可是中國的四大發明之一,就誕生在這個時代。但任何一項發明,在問世之初,都可能要經歷無人喝彩的局面。當陳恪問身邊的人,知不知道有活字印刷術時,無一例外,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

但陳恪清楚記得,畢昇就是這個時代的人,而且年紀很大了,應該已經發明出這項可以改變世界的技術。所以他一直覺著,把活字印刷推廣開來,自己責無旁貸。

當他有了足夠的力量時,便命人在全國范圍內尋找畢昇。然而關于畢昇的生平事跡,史書無考,只有沈括在幾十年后寫成的《夢溪筆談》中有記載……

且沈括只描述說,畢昇是個布衣,籍貫及生平一點都沒有交代。所以還是等于沒說,陳恪還是得大海撈針。

不過他相信,既然是布衣,就不存在吃飽了撐的,純屬因為愛好而研究印刷術的情況。所以畢昇肯定是在印刷行業工作的。只有熟悉印刷技術的人,才會意識到雕版印刷術的缺點,從而試著去改進。

只是宋朝文教大興,全國每州每縣都有印刷作坊,想要找到這個人,還是得大費周折。

直到去年冬天,才在蘄州英山縣,找到了這位生時籍籍無名、死后光耀千古的大發明家。可惜畢昇已經去世六年了……

不過幸運的是,畢昇並沒有將他的發明帶到墳墓里,而是無私的傳給了他的弟子王大山。

于是陳恪派去的人,將王大山,並全部工具帶到了東川城去。

陳恪馬上命他制作活字,王大山便用膠泥做成一個個規格一致的毛坯,在一端刻上反體單字,用火燒硬,一枚枚泥活字便造好了。

當時陳恪捧著這些泥活字,心里別提多高興了。活字印刷比雕版印刷的優越性,實在高出太多了,有了這小小玩意兒,他就能深刻影響宋朝人的思想!

但是試用的結果,卻澆了他一頭冷水。事實證明,活字印刷的質量不如雕版,泥活字又不能使用太多次,于效率上的改善也並不顯著,成本降低也很少。

見他反復吹噓的神奇技術,就這麼個效果,沈括蘇頌等人都大為失望,陳恪卻堅持道:“活字印刷肯定要比雕版印刷強,就算是泥活字,當印刷數量上去后,好處也會顯現出來!”

因為雕版印刷的缺點,實在太大了,一是,刻版費時費工費料,每一頁都需要刻印一版,就算差一行字,也得重新刻板。所以刻板工人的數量和熟練程度,直接限制了出版業的發展。

第二,大批書版存放不便,一本論語的雕版就需要一屋子。一個印書社,能有幾十本書的雕版,就算巨頭了。

第三,有錯字不容易更正。

這三點活字印刷正好可以克服。

至于活字印刷本身的問題,陳恪一點不操心,因為他有沈括和蘇頌。這兩位千古卓絕的科學家、發明家,可是解決問題的高手。

而且他也有大體的改進思路——一個是高級的鉛活字,一個是初級的木活字。從泥活字到這兩種活字,理論上沒有什麼障礙,關鍵是看他們能不能把理論變成實際了。

陳恪將鉛活字的任務交給了守著鑄造場的蘇頌,木活字的任務,則交給了沈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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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21: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三七章 失蹄唯退后(中)

陳府書房中,沈括談起了他的研究成果:

“經過下官和王大山實驗,發現木活字確實比泥活字要結實耐用,而且取材比較方便,成本不高,制造起來簡單迅速,是可以將活字印刷發揚光大的。但缺點是木料紋理疏密不勻,刻制困難,沾水后容易變形,且和藥劑粘在一起不容易分開。”

“這幾個月來,下官實驗了不下百種木料,最終選定用棠梨木來刻木活字。因為這種木頭紋理夠細密,又韌又硬雕刻起來方便,而且不出水,能保存很長時間。算是很理想的材料了。”

說著他從隨身攜帶的褡褳中,摸出幾根木條,分給陳恪和周定坤道:“這就是棠梨木,經過日曬雨淋自然干燥之后,遇水不容易變形。就能用來做字模了。先是鋸成一條條的,然后做成小的字模,然后就可以在上面寫字雕刻了。”

陳恪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便笑道:“你覺著,這種木活字印刷,能比雕版快多少?”

“恕下官直言,怕是快不了多少。”沈括搖搖頭道:“活字固然較之雕版便利數倍,然僅以活字排版,只怕用處也不會太大。卷帙浩瀚之書,一面排版,一面印刷,稽時既久,活字必不足用,其不便一也。印竣之后,售罄再印,又需重排,其不便二也。雕版則無此二弊,是活字未必勝于雕版矣。我想,畢升之泥活字未能發揚光大。或為此二弊所致。”

“是這個理。”陳恪點點頭,自己之前過于迷信所謂的‘四大發明’了。他笑望向沈括道:“不過存中兄肯定有辦法的。”

“下官也無良策,”沈括道:“無非折中爾。”

“折中?”陳恪笑道:“怎麼講?”

“就是將活字和雕版結合起來。”沈括道:“雕版之不便,主要在于雕刻費時費力,其余都還能克服。”頓一下道:“所以下官便設想,能不能改成與直接印刷完全相同的活字版,再將其復制成雕版。這樣。雖然多了道工序,卻可以克服活字與雕版,兩者最大的不便。”

“好主意。”陳恪點頭道:“存中兄這個思路很好啊。只是不知,實際效果如何?”

“下官試驗了用膠泥拓印下來,然后再澆鑄成鉛版。效果令人滿意。”沈括以科學家的嚴謹,吹毛求疵道:“但是這樣一來,泥版必碎,只能一次性使用,無法保存。而鉛版一經損壞,亦無法再行澆鑄。要重印,則需再重新排版,還是不能盡善盡美。下官想尋找一種,能反復澆鑄鉛版而不破碎的辦法,只是還沒有頭緒。”

“這就很好。”陳恪卻已經知足了:“泥版易碎。我們就在排版之后,多拓幾個麼,不費多少時間的。”

“那樣比雕版更占地方。”沈括苦笑道。

“豈能盡如人意。”陳恪擺擺手道:“你繼續研究,周員外先用這個法子印著。等到有了新法子,咱們再更新技術就是。”

“也好。”沈括感到陳恪的急迫。遂又道:“下官還琢磨出一種排字架。以日常所見的三十本書為依據,將文字按使用頻率分為十五類。再將這十五類文字歸納、劃分為常用字、備用字和罕用字三大類,擱放在三角架上。三腳架分左、中、右三部分。其正面居中設二十四盤,這二十四盤又分成上、中、下三層各八盤,中八盤裝常用字,上八盤和下八盤裝備用字;兩旁設六十四盤。裝罕用字。各類活字均以大人《字典》的‘部首檢字法’分部排列。排版時,揀字者于中站立,就架取字,頗為便利,可以大大提高活字排版速度。”

“不愧是存中兄。”陳恪贊許的拊掌道:“你的方法,已經大大出乎我的預期了。”

沈括答應等印刷作坊走上正軌再離京,陳恪便安排他在家里住下。沈括猶豫的片刻,還是吞吞吐吐道:“下官還是住驛館吧,大人新婚燕爾,我不便打攪。”

陳恪雖然說‘不礙事’,但沈括還是堅持去住驛館。陳恪無奈,只好放他離去。

“這個人,似乎不想跟大人走得太近。”沈括走后,周定坤有些不爽道。

“正常,這時候,稍理智些的家伙,都會跟我保持距離的,”陳恪卻不以為意的笑道:“只是,這世上只有我能欣賞他,給他施展才華的平臺,所以他還不能和我劃清界限。”說著看看周定坤道:“對他的發明創新有何看法?”

“這位沈大人,果然是少有的奇才。”周定坤道:“其發明機巧之處,令人贊嘆不已,”頓一下道:“可就算咱們憑著這門技術,一統汴京的出版業,又算得了什麼呢?”周定坤只對大額的海外貿易、金融生意感興趣,出版業那點薄利,實在入不了他的法眼。

“凡事不能只算小賬。”陳恪搖搖頭道:“這件事,關乎千秋萬代,不計成本也要做好。”

“那好吧。”周定坤畢竟只是個賬房,具體怎麼辦,還得聽老板的:“我明天就去收購一家印刷作坊,給沈大人折騰去。”

“一家不夠,起碼十家。”陳恪卻搖頭道。他設想的,是一個幾百人規模的大型印書工廠,有字模車間,有排版車間,有校字員,有印刷車間、有裝訂車間,合理分工按流水線作業。這是提高生產效率的不二法門。

“大人還真打算,一統汴京的出版業?”周定坤苦笑道:“這下削減開支的計劃,又泡湯了。”

“時不我待啊,老周。”陳恪站起身來,對自己的心腹,道出了此中真意:“人要成事,需要有機遇,但是機會稍縱即逝,把握不住的話,再想起勢就難了。”

“大人是想,將《尚書偽經考》印出來?”周定坤恍然道。

“是。”陳恪點點頭道:“辨偽這檔子事,光靠在經筵上講,是無法深入人心的。還是得把考證印成書,讓天下讀書人來審視。只要我禁得起審視,那被我批駁的《尚書》自然就站不住腳了。”

“這個,傳統的雕版印刷,完全可以勝任。”周定坤道。

“我要趁熱打鐵,后續還會發表一長串的文章,”陳恪搖頭道:“日后,還要辦報辦雜志,雕版就太慢了。”

“大人……”周定坤見陳恪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好像要埋頭苦干,不解道:“你怎麼改作學究了?”在他看來,陳恪的性格,應該是喜歡風光排場的,與學究格格不入吧?

“我問你,”陳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你們一賜樂業人千年流亡,為何沒有消散,反而愈加團結?”

“因為我們有拉比,有《聖經》。”周定坤肅容道。

“對。”陳恪頷首道:“猶太教的教義,詮釋了一賜樂業人的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這種教育下長大的民族,自然會產生自信心、自豪感和凝聚力,自然不會被苦難擊敗。”

“大人果然見識非凡。”周定坤聞言無比佩服道:“這層道理,我長這麼大都沒想到過。只怕這就是摩西創造猶太教的目的吧。”說著瞪大眼睛道:“大人是要立教?”

“有這樣的想法,”陳恪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道:“漢儒衰微后,佛道思想猖獗橫行,為害我華夏不淺。故而本朝才重新重儒尊儒,意圖凝聚人心,撥亂反正。然而孔孟畢竟離我們太遠了,漢儒的那一套,也早被證明行不通了,所以我宋儒一直想重注經典,建立起一套適用于大宋的思想體系,如今正是各家爭鳴,群龍無首之際,我為何不能爭一爭?”

“竊以為,他們那套都不怎麼樣,根本肩負不起重塑我大宋子民的重任。故而我雖然討厭作學究,但為一振我華夏人心之頹勢、也責無旁貸!”

“大人不早說。”周定坤佩服的五體投地道:“屬下就是砸鍋賣鐵,也會全力支持的。”

“怎麼可能砸鍋賣鐵呢?”陳恪搖頭道:“大宋朝的出版市場,其實是很大的。只是因為雕版印刷成本太高,很多想出書的都望而卻步。一旦我們把成本降下來,必然會有接不完的生意。”說著笑笑道:“而且,還可以出些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傳奇小說、什麼才子佳人啊,隋唐演義啦,保準賺大錢。”

“大人就不必操心這個了。”周定坤道:“明天我就去考察一下汴京的出版行當,盡快選出十家來收購。”

“《尚書偽經考》一書,還是委托他們用雕版印吧。”陳恪擔心拖得太久,熱度會消散掉。

“屬下也是這個意思。”周定坤點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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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4 00:22: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三七章 失蹄唯退后(下)

轉眼進了月,天氣轉寒雁南飛。

前來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貴同年們,已經陸續離京,讓人難免有些失落,然而身在汴京城這個是非之地,陳恪的生活豈會單調?

他被御史臺的言官們交章彈劾了。

先是,一個叫鄭袤的監察御史里行,彈劾他的婚禮奢侈無度、盡用奇貨,有損朝廷官員形象,要求朝廷予以懲戒,將其調任外郡。

陳恪豈敢大意,趕緊上表辯解說,婚禮的花銷,一切都是嚴格按照禮儀,並無絲毫逾矩之處。唯一顯得誇張的是婚宴,然而誰都知道,承辦這場婚宴的,是與我有師徒之情的一品樓老板,他一來感念我昔日的授業之情,二來聽說官家也會蒞臨,自然要竭誠竭力,以感謝官家幾十年來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讓大宋百姓過上好日子。另外,也報答官家題寫店名之恩。

官家和相公們,本來就對‘一品全席’印象極好,也沒覺著陳恪這樣的大財主,闊綽點有什麼不對,看了陳恪的上表,更是一笑了之。

然而想不到的是,這竟只是個引子,很快,又有數名言官相繼發難,而且分量越來越重。

左司諫周步道彈劾陳恪違反朝廷禁令、與商人勾結,生活奢侈大興土木,影響極壞,要求朝廷嚴查以正視聽。

監察御史傅堯俞彈劾陳恪捕風捉影,否定《尚書》,藐視先賢,異端害道,當伏少正卯之誅……

侍御史呂誨,彈劾陳恪擔任皇家武學院判后。竟只露面一次。對學院事務不聞不問,玩忽職守、瀆職懈怠。

甚至還有御史彈劾他,在大理期間。與大理公主曖昧不清,行為不端……

在十多天時間里,彈劾如雪片一般。飛到書省的案頭上。一時間,陳恪仿佛光環褪去,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這些言官就是這樣,對你的勞苦功高視而不見,卻專門雞蛋里挑骨頭!”趙宗績憤怒道:“要說這不是陰謀,打死我都不信!”

“消消氣,”陳恪已經從最初的震驚恢復過來,竟反過來安慰趙宗績:“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讓朝廷徹查便是。”

“只怕朝廷不查。”趙宗績恨聲道:“政事堂今天專門議過,我聽韓相公的意思是,你是有大功的。又剛剛結婚。這時候查辦的話,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寒了人心。”

“他會這麼好心?”陳恪不信道。

“我還沒說完。”趙宗績啐一口道:“所以他主張,先放你到地方上做官,一來避避風頭,二來練習一下政務,過些年也好大用。”

“真會說話。”陳恪冷笑道:“不過狐貍尾巴還是露出來了。”

“對。”趙宗績點頭道:“他們的目的,就是想把你趕出京城去。”頓一下,又恨恨道:“讓我孤立無援!”

“不錯,這一手明擺著釜底抽薪。”陳恪點點頭道:“我估計他們是要發動了,為了保險起見,得把我這個危險分子,從你身邊弄走。”

宋朝士大夫十分注重‘氣節’,遇到彈劾的多了,就說明他不得人心,這時候就算沒有錯也得請辭,否則一頂‘戀棧權位’的大帽子便扣上了,必遭士林唾棄。

“他們休想得逞,”趙宗績咬牙道:“我會力爭的。”

“你不能爭。”陳恪搖頭道:“你不爭還好,一爭的話,就會連你也陷進去。”

“我不能看著你被他們坑了,卻裝作若無其事!”趙宗績斷然道。

“放心,他們攆不走我。”陳恪笑著安慰他道:“我早就防著這一手了。”

“你有何高招?”趙宗績對陳恪的信心,比對自己的還大。

“我寫了份奏章,你找個人,以他的名義遞上去吧。”陳恪自己當然也能找人,但是與人相處,尤其是和領導相處,要時不時給對方施恩的機會,這樣才能讓對方放心……這是小妹教他的。

趙宗績接過來,打開一看,登時變了臉色,罵道:“你還嫌被罵得不夠慘?”

這竟也是一份彈章,彈劾的對象是陳恪,說他學養平平,本是人之姿,且有有官人不得點狀元的祖制,三年前斷無獨占鰲頭之理,是官家徇私,才把他點為狀元。之后又列舉了趙禎與陳恪的裙帶關系,巴拉巴拉……最后,彈章義正言辭的表示,希望官家剝奪他的狀元,就算不能剝奪,也要剝奪他的館職,將他調出京城,以消除不良影響,重樹科舉公正云云。

“虱子多了不咬。”陳恪卻笑道:“何況這只虱子,是用來以毒攻毒的。”

趙宗績是個聰明人,仔細一想,便明白了,瞪大眼睛盯著陳恪道:“你可真夠大膽的!”

“迫不得已而為之罷了。”陳恪嘆口氣道:“我倒想到地方上逍遙幾年,強似在京城伏低做小。”

“那可不行,你要是走了,我就抓瞎了。”趙宗績連忙道。

其實陳恪的計策很簡單,無非就是扯皇帝下水。當然這麼大膽的事兒,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用得上的。陳恪是從后世流氓頭子杜月笙那兒得來的靈感。

當時國民政府金融保衛戰,蔣二公子奉命到上海灘‘打老虎’,一到上海灘,就把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屏給抓了,準備拿杜大流氓立威。杜月笙面上擺出老實認罪的樣子,暗卻讓人把孔祥熙兒子孔令侃投機倒把的事情捅出來。

宋家三姐妹,只有宋藹齡有兩男兩女,孔令侃是其長子,因此一直很得宋美齡的寵愛。結果蔣經國因宋美齡之壓而被迫放人,轟轟烈烈的打虎運動宣告流產,杜流氓也得以解脫……

雖然趙禎是千古仁君,但一樣需要維護自己的權威。這時候,要是讓陳恪外放,豈不就是向天下人宣稱——官家確實是徇私了,把國家的掄才大典,當成了自家親戚的盛宴。

這是趙禎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所以陳恪就是想走,也走不的……

“這彈章還有個作用,就是讓王介甫徹底站在咱麼這邊。”陳恪指著奏章道。王安石本來就不入當今官家的法眼,彈章上面卻用王安石當年的例子,證明官家有前科,你說他能不恨死這個上彈章的人麼?

“只是這樣一來,你的名聲終歸要受損的。”趙宗績擔憂的望著陳恪道:“三人成虎,不明真相的人會以為,你的狀元真是靠關系得來的呢。”

“不必擔心,”陳恪哈哈大笑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說著從桌上,拿出一張白紙道:“你寫幾個字。”

“什麼字?”

“尚書偽經考、庸章句、大學章句。”陳恪道:“先寫這十一個字吧,拿出最高的水平來。”

書房里,各種尺寸的上等宣紙都是常備。硯盒里的墨也是用上等絲綿浸泡著,這時擱到香爐上略略一烤,也就熔化了。

趙宗績提起筆來,蘸了墨,一筆一劃寫完了這十一個字。陳恪小心接過來,欣賞的點頭道:“這手顏書愈發見火候了。”

“瞎寫而已。”趙宗績搖頭笑笑道:“你要這些字作甚?”

“裱起來,掛在堂。”陳恪笑道:“可以驅邪鎮妖。”

“去你的,罵我的字丑似鐘馗?”趙宗績佯怒道。

“說笑的。”陳恪笑道:“我準備出幾本書。”心說后世出書發片啥的,都是要先把新聞炒起來,不知道自己算是他們的學生,還是鼻祖呢?

“《尚書偽經考》我知道,的確該寫出來,讓天下人看一看,是非對錯,一目了然!”趙宗績道:“不過這《庸章句》和《大學章句》,是什麼東西?”

“我不能光破壞,不建設吧。”陳恪笑道:“毀了一經,我還兩書!”

在這個年代,《大學》和《庸》是《禮記》的兩篇,並未成,即是說,后世所謂的四書五經,現在只有二書五經,其余兩書還不存在呢……

“也好,讓天下人看看,你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雖然陳恪作了解釋,趙宗績還是無法意識到,這幾本書的重要意義。

陳恪也不解釋,點點頭,將趙宗績的墨寶小心收好。

談完了陳恪的事情,趙宗績開始為自己發愁道:“你說他們準備發動了,我們該如何應對呢?”

陳恪想了想,給出天才的建議道:“還是算一卦吧。”

“你……”趙宗績險些噴血。但出于對陳恪的尊敬,他還是依言占卜。

結果是‘逢兇化吉天生成’,趙宗績雖然不大信,但還是有些受到鼓舞道:“倒是好彩頭。”

“其實還是看官家的態度,”陳恪將簽筒收起來道:“看看有沒有辦法,讓官家對這件事充滿抵觸吧,一旦生出這種情緒,就好辦了。”

“嗯。”趙宗績點頭道:“那具體該怎麼辦呢?”

“我給你找個人問問。”陳恪笑道:“有個家伙最在行了。”

王雱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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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八章 射人先射馬(上)

“還有一件事,”趙宗績嘆氣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何事?”

“還能是什麼?河工唄。”趙宗績苦笑道:“自古竭天下之力治河者,莫如本朝。然而黃河卻偏偏和本朝過不去……”

又是河工……

治理黃河,是大宋王朝無法逃避的宿命話題。但自從四年前的六塔河之獄后,很長時間沒人敢提治理河患一事。然而黃河依舊泛濫成災,兩岸百姓仍深受其苦。

如果說誰對此耿耿于懷、寢食難安,那一定非富相公莫屬。

嘉佑元年,在文彥博和富弼的支持下,朝廷試圖用六塔河給黃河減水,以堵塞商戶決口,使北流的黃河恢復東流。

剛開始時還好,但當決口合攏后,水流量突然間增大,滾滾洪水倒卷回上游,造成了商胡重新決堤的悲劇。

災難發生后,朝廷根本無法挽救,只能聽之任之,讓洪水想怎麼流就怎麼流……當然,遵循自然法則,水往低處流,它一定會根據地理地貌,自己從新找路入海的。

依照自然的結果,就是黃河分叉了——今年夏天的一次決口后,黃河成了一條二股河,即在中下游,向東分出了一條支流,它下接界首河,在冀、魯之間入海,與北流一道,分擔著上游的來水。

當富弼得知這一情形后,那叫一個五味雜陳。這條東流不就是當初六塔河工程的初衷麼?六塔河減不了水,這條東流來減……就像是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

但無論如何。老天爺給了機會,就看你要不要了。

這一次,富相公不願像慶歷八年那次,再因為朝廷大臣們的鴕鳥心態,空把治水的黃金期都錯過。他要彌補嘉佑元年的過失,把黃河給治理好!

于是他頂住壓力裁軍,終于擠出了每年數百萬貫的經費。準備大干一場。

但是怎麼干?不是他能說了算,何況有了嘉佑元年的前車之鑒,富相公變得格外慎重。他禁不起再一次治河失敗了。一定要找到正確的方法再開工!

于是朝廷下發諭令,命大臣就河工事暢所欲言!

基本上,暢所欲言跟吵架是一個意思。

對于究竟該如何施工。朝廷吵來吵去,有人說,應當阻塞北流;有人說應當裁彎河床;有人說應當修減水河……不過有一點是一致的,就是都希望黃河能恢復東流。

這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黃河北流,使宋朝的馬其諾防線——東起滄州、西至保州的五百里塘泊淤塞,讓宋朝的文官們寢食不安。二是黃河北流,嚴重影響到汴河水源,繼而威脅到漕運。

即使汴京百姓,都知道這座人口百萬的超級城市。是靠著源源不斷的漕運,才一直保持著生機與繁榮的。如果漕運出了問題,大宋朝只能遷都了……

鑒于這兩點,似乎別無他選,只能恢復黃河東流。

只是士大夫們怎會放過。這個顯示自己的博學的機會?于是各種意見紛紛出爐,到現在還爭吵不休。

趙宗績在御前觀政,自然少不了被殃及池魚,官家要求他們幾個,就此寫一份奏章,將自己看法。以及理由寫出來。

“想必此時,趙宗實已經拿到底稿,正在潤色了吧?”趙宗績酸不溜丟道:“我卻一個字都沒寫。”

“怎麼不寫?”

“還不是你害的。”趙宗績對陳恪苦笑道:“我這幾年,愈發相信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句話了,沒有親眼看過二股河,如何下結論?”

“這樣做是對的,”陳恪點頭稱贊道:“那幫坐井觀天,便以為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家伙,是不可能找到正確的對策的。”

“可是沒時間給我考察了。”趙宗績道:“官家三天后,就要奏章。”

“如實說就是。”陳恪道。

“全文如下……”趙宗績翻著白眼道:“沒調查沒有發言權,請允許我先去看看再說……你覺著這合適麼?”

“好吧。”陳恪道:“你也可以加一些私貨。”

“譬如說呢?”

“譬如說黃河之害,根源在于一斗水中沙居其六。”陳恪道:“在上游,因為落差大、水流急,泥沙被裹挾而下,尚不能為害。但入開封之后地勢平坦,水流緩慢,沙淤河身,這才屢屢造成決堤。

“這麼說來,二股河必然不能長久了?”趙宗績有些明白道。

“沒錯,二股河把上游來水一分為二,”陳恪點頭道:“固然可以減少水量,但會有更多的泥沙淤積下來,很快就會把河道重新淤塞。”說著笑笑道:“不過也不能否認它分洪的作用,如果我們在兩河分岔口建立水壩,汛期兩河皆開、全力泄洪,旱季則開一斷一,用一條河道走水,另一條全力清淤,如此交替往復,應該能保證兩岸的安全吧。”

“這樣啊。”趙宗績不是很感冒道:“治河就成了朝廷的功課,這個包袱得背到何年何月?”

陳恪心說,一千年后,還在治河呢……他明白趙宗績的意思,這樣的持久戰計劃,實在是不容易出彩。

可是,治河是為了出彩的麼?

他把這句話壓在心里道:“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具體怎樣,還得看實際勘測的結果。”說著,又從桌上拿起一個牛皮紙袋,遞給趙禎道:“這是我的同年,郟亶郟正夫勘測黃河水道的結果,你拿回去看看,應該有幫助吧。”

“怎麼不早拿出來?”趙宗績大喜道。

“他說的未必是對的。”陳恪淡淡道:“就算是對的,你也未必會聽。”

趙宗績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的態度,惹得陳恪不快了,笑著道歉道:“只要是對的,我一定會聽。”

“看看吧,他給你帶來了什麼結論。”陳恪說完便默不作聲,讓趙宗績快速翻閱那份報告。

看完后,趙宗績面色凝重道:“如果真如他所說,這條東流曾經是漢朝故道,那麼改為東流萬萬不可!”

“說得好!”陳恪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趙宗績。

把忐忑不安的趙宗績送走,陳恪回到后宅,耳邊傳來簫琴合奏之聲。

他循聲而去,便見假山上、松樹下的石桌旁、檀香裊裊,蘇小妹撫琴,王荁吹簫,正天衣無縫的合奏著優美的樂音。柳月娥和杜清霜坐在一旁,正入神的聽著。

陳恪駐足傾聽,直到一曲終了,才拊掌笑道:“好一曲《幽蘭操》,可慰夫子在天之靈了。”

聽到聲音,四女才發現他來了,王荁趕緊起身行禮。

“這位是鹽鐵使王判官的女公子,”小妹笑著為他引薦道:“婚禮那天,還做妾身的女儐相來著。”

“我和王荁姑娘,早就見過了。”陳恪笑著拱拱手道:“她還考校過我呢。”

“小女子不自量力、班門弄斧,”王荁表情復雜的看陳恪一眼,施禮道歉道:“懇請大人原諒則個。”

“小娘子無須多心,”陳恪笑道:“詩詞迷聯雅事也,在下樂在其中。”

“大人雅量。”王荁再次行禮。

“在下只是路過,聞仙音而駐足,不打攪你們的雅興了。”陳恪說著便告辭道。

“坐下一起聽麼。”小妹招呼她道。

“不了,我有事要出去趟。”陳恪笑道:“能把月娥借我用用麼。”

盞茶功夫,陳恪和柳月娥換了便裝,乘車從后門上街。

“咱們去干啥。”能和陳恪單獨出來,柳月娥十分興奮。

“約會唄。”陳恪笑著在她面頰輕吻一口道:“總比聽她們吱吱呀呀強吧?”

“什麼‘吱吱呀呀’,人家那是琴簫合奏!”柳月娥說著才明白過來,粉拳伺候道:“你是說,她們是在對牛彈琴麼?”

“不要瞎聯想好麼?”陳恪趕緊撇清道:“是我自己欣賞不了,我是牛,可以了吧?”在暴力面前,一切都顯得那麼的無力。

“哼哼……”柳月娥威脅的晃一晃白生生的拳頭,笑道:“其實我在那兒確實礙事。我不在,清霜姐可以歌唱,我在的話,她怕我尷尬,就跟我一起坐著聽。”

“下次,你可以為她們伴舞麼。”陳恪笑道。

“我只會舞劍。”柳月娥嘆口氣道:“唉,根本就是個多余的。”

“那正好……”陳恪大笑道:“正好陪我去上班。”

“啊?”柳月娥瞪大眼道:“我們這是去武學院麼?”

“是,”陳恪點點頭道。

“真的可以麼?”柳月娥眼里放出神采,說著又泄氣道:“你不怕被人知道了,又讓人彈劾?”

“虱子多了不咬。”陳恪搖頭笑道:“他們看不慣?慢慢習慣就好了。”頓一下道:“再說你女扮男裝,足以以假亂真。”

“太好了!”柳月娥光顧著興奮去了,也沒聽出陳恪又在調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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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八章 射人先射馬(中)

陳恪沒打招呼,直接駛入武成王廟,這會兒是武學院的操練時間,他讓馬車駛向校場。

校場上,只有十幾名武學生在郭漢的帶領下操練,因為人數太少,只能練一練長拳短棍而已。

看到有馬車徑直駛入,郭漢先是眉頭緊皺。看清是陳恪的座駕后,他暗暗啐了一口,讓眾人住了,大步走了過去。

馬車停穩,一身便裝的陳恪和一身男裝的柳月娥下來。

“久違了,大人。”郭漢草草抱拳,甕聲甕氣道。

“我結婚你不還去了麼?”陳恪笑道。

“末將是說,大人和武成王廟久違了。”郭漢對陳恪,那是一肚子的意見。

“忙麼。”陳恪卻無所謂的笑笑,望著那群武學生道:“怎麼就這麼幾個人了?”

“都走了。”郭漢悶聲道:“半年沒發糧餉,也不開課,也不給了說法,多少人都走光了,只有這些腦子不大正常的才會待在這兒。”他一下提高聲調,大聲道:“大人啊,那些都是跟狄元帥,從苦日子里熬過來的,現在都走了,你怎麼跟他老人家交代?”

“行百里者半九十,此道末路之難也,”陳恪淡淡道:“我真替他們可惜。”

“什麼?”郭漢沒聽明白。

陳恪卻不理他了,因為蘇進來了。

一看到陳恪,蘇進有些激動道:“大人,你終于來了!”

“嗯,我來了。”陳恪點點頭。

“這回不走了麼?”

“也不能住這兒吧?”陳恪大笑道:“好啦,老蘇,苦日子到頭了。把這群棒槌的檔案,送到我的值房中。”

蘇進趕緊讓人去準備,陳恪就負手在十七名武學生面前走了一圈,站定道:“善類不多呀……”

學生們本來就面色怪異,此刻就……更加怪異了。

“但無論如何。恭喜你們,通過了考驗,成為我武學院改制以來,第一批入學學員。”陳恪笑起來道:“不過按規矩,還是得進行一次入學考試,依次到我值房中報道,進門之前別忘了喊‘報告’。”說完,便施施然走掉了。

盞茶功夫后。第一個武學生來了,卻站在門外,遲遲不進來。

“你膝蓋中箭了麼?”陳恪尖刻道:“連個門檻都邁不過?”

“學生不知道,什麼是‘含苞高’……”那武學生囁喏道。

“喊一聲‘報告’。”陳恪以手覆額,柳月娥嗤嗤直笑。

“報告!”

“進來。”

那武學生才紅著臉進來。

“坐。”

“喏。”武學生在小凳子上正襟危坐。

陳恪繃著臉道:“報上姓名。”

“俺叫張振。”

“年齡、籍貫。”陳恪說著,把他的檔案找出來,翻看道:“天聖八年生人,三十歲,大名府人氏。”

“是。”

“你是屠戶出身,怎麼放著好好的豬不殺。跑來當兵了?”陳恪問道。

“唉,那年大水。把俺們縣給淹了,后來水退了,朝廷來招兵。”張振嘆口氣道:“俺本來是去看熱鬧的,誰知道稀里糊涂就被黥了面。后來一想,殺豬殺人都一樣造孽,也就一直當下去了。”

“你是怎麼上的武學院?”

“他們拉我來的。”

“他們呢?”

“都走了。”

“怎麼沒把你拉走?”

“俺還不想走。”張振憨笑道。

“為什麼不想走?”

“俺覺著在這兒比回去強。”

“哦?”陳恪的視線,終于落在他身上。端量著這個三十歲的武學生,只見他身材高大結實,坐在陳恪故意安排的小圓凳上。顯得很滑稽。

“回去就是整天混吃等死,”張振道:“不如在這里,能識字,還能打熬筋骨。”

“一點不傻啊!”陳恪聞言大笑道:“娶媳婦了麼?”

“沒有。”張振搖著大腦袋道。

“什麼原因?”

“不為什麼。”張振撓撓頭道:“也沒怎麼想,稀里糊涂就到今天了。”

“你爹媽尚在,不替你著急?”

“他們也沒著急,”張振奇怪的望著陳恪道:“大人,俺們都不急,你是著啥急?”

‘撲哧……’柳月娥忍俊不禁,陳恪郁悶的擺擺手道:“滾犢子!”

“喏。”張振便起身告辭出去,走到門口才想起,問自己通過了沒。

“你猜呢?”陳恪呲牙一笑,惡意報復道。

“俺猜不著……”張振實誠的搖頭道。

“那就出去慢慢猜。”陳恪把他的卷宗合上。

第二個學員進來,這是個年輕人,身材高大、寬肩闊背,若不看那張臉,端的是器宇軒昂……然而他有些斗雞眼、嘴巴還向左歪,雖然都不明顯,但一臉的壞相,氣質頗為猥瑣。

“坐吧。”陳恪所謂的‘不似良善之輩’,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這位仁兄。

那年輕人便坐下。

“姓名。”陳恪問到。

“莫問,字言之。”

“……”陳恪便閉上嘴,等了半天,也不見他開口,皺眉道:“你倒是說呀。”

“說甚?”

“你不是要自言之麼?”

“學生姓莫名問,”對方小聲道:“表字言之。。”

“……”陳恪險些噴血,這龜兒子,存心耍人的吧?

莫問極力做出誠實狀,只是先天條件實在太差,看上去十分不可靠。

翻開這家伙的卷宗,果然是這麼個名字,陳恪只好咽下這口氣,道:“你是汴京人氏,原先在太學讀書?”

“是。”莫問見好就收,老老實實回答道。

“干嘛轉到武學院來了?”

“唉……”莫問嘆口氣道:“學生這幅相貌。時常被人嘲笑,后來氣極了,就干脆退學,轉到武學院來。這邊滿眼都是疤臉漢子,沒人笑話我。”

“哦……”陳恪卻是不信的:“好吧,我現在看你也不順眼,你又可以去別處了。”

“大人……”莫問擠擠一雙小眼,可憐兮兮道:“我已經沒地方去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人就留下我吧。”

“我看著你就難受。”

“我以后在大人面前都低著頭。”

“我聽到你的名字就煩。”

“我可以改名……”

‘啪!’莫問打算和他說個對口相聲,誰知陳恪重重一拍桌子,冷哼一聲道:“把他給我趕出去!”

侍衛便上來,一邊一個要提他起身。

莫問竟也有些功夫,兩個侍衛用力,都沒把他提起來。他還有余力大喊大叫道:“我到底犯了什麼錯,不能不教而誅啊!大人!”

“就憑你滿嘴扯謊!”陳恪冷聲道:“以你這副油滑的脾氣,怎麼可能因為一個白眼,就從太學退學?”

“人是會變的。大人。”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陳恪搖頭道:“你必須告訴我,為何放著好好的太學不念。跑來念武學,否則就滾出去。”頓一下道:“我只給你一次機會,我只聽真話,你放心,我可以發誓你保密。”

“……”僵持片刻,莫問意識到,不說實話是過不去這一關了。只好苦笑道:“其實我是被太學趕出來的。”

“為何?”

“前年太學生的‘金明池丑聞’,大人不知還有沒有印象?”

陳恪也是太學生出身,有當初的同窗。至今仍然在學,自然有所耳聞。據說當時太學生在金明池春游,竟公然白日宣淫、強奸妓女,結果逼得妓女跳河,甚至驚動了官家。

趙禎命人將其救起,那妓女哭訴了遭遇,官家自然震怒……太學乃朝廷養材之所,為的是培養未來棟梁,想不到卻養了一群禽獸!

遂當場下旨,把那幫太學生逮捕,交開封府審問。好在當時老包還打坐開封府,明察秋毫,發現那些太學生,是被人下了烈性春藥,才會失去理智,做出禽獸之事的。

不過也別指望老包會替他們說話。因為在調查中,包拯發現這幫太學生,竟包了三層的豪華畫舫、招幾十名妓女,一應用度奢侈非常……若放任他們繼續在太學中,肯定會敗壞風氣,毀掉朝廷養才的良田。

所以包拯一面請朝廷免除他們強奸的罪名,一面要求太學將這些敗類除名,以正學風!

包拯的建議都得到了采納,這幫太學生逃過了牢獄之災,卻全都被太學掃地出門。

而這莫問,就在被開除的學生之列……

也只有兵匪一家親的大宋軍隊,才會收留這種名聲掃地的家伙了。

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釋,陳恪讓他出去。

就在莫問起身準備出門之際,突然聽陳恪輕笑道:“是你下的藥吧?”

莫問的臉登時煞白,僵硬的搖搖頭,干笑道:“大人說笑了,我也是受害者。”

“自保的手段而已。”陳恪笑吟吟的望著他道:“你不在船上,就沒法在酒菜里下藥,你不表現出放浪形骸,他們肯定懷疑是你搗的鬼。”

“大人這玩笑,一點不可笑。”莫問擺脫了緊張,笑起來道:“請問有何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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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八章 射人先射馬(下)

陳恪笑瞇瞇望著他道:“我不需要證據,只要把這個猜測,告訴你那幫難兄難弟,你猜會是什麼結果?”

“大人,我和你無冤無仇,”莫問苦著臉道:“你干嘛要害我?”

“我不介意自己的手下有騙子,但介意他騙的人是我。”陳恪淡淡道。

“……”莫問被他逼得沒法子,嘆口氣道:“大人,我絕對不會承認的。”算是默認了……

陳恪這才笑起來道:“好了,談一談,你為何沒有離開武學院吧?”

莫問知道警報解除了,心下一松,竟對陳恪生出些感激來,不禁暗罵自己賤格。但還是昂著頭道:“狄元帥能從配軍做到相公,學生不才,也有意效仿!”

“可是,武學院都要完蛋了,你上錯船了!”

“不會的。”莫問瞇著綠豆眼,笑道:“我對大人有信心。能靠動嘴皮子,就為大宋開拓四千里的人,一定會有辦法讓武學院起死回生的。”

“哈哈哈……”陳恪放聲大笑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滾蛋吧!”

下一個進來的,叫陳簡之、字尚觀,十六歲。小伙子生得英氣勃勃,是十七人中最帥的一個。

檔案上說,他讀過私塾、千里迢迢從湖南湘潭而來,才到武學院不到一年。

陳恪問他,你家里知道你跑出來麼?

“不知道。”小伙子搖頭道:“我是偷著跑出來的。”

“為啥?”

“我聽了狄元帥的《滿江紅》。就著了魔。”陳簡之面孔還很稚嫩,雙目卻滿是堅決道:“我要跟著狄元帥,首輔燕云十六州,這才是男人該做的事!”

“下面長毛了麼,還男人。”陳恪笑罵道:“你不知道,如今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

“知道。”陳簡之瞪睛望著陳恪道:“但他們是錯的。契丹和黨項人來了,一萬個文官也沒用。還得靠廝殺漢們保家衛國!到底誰重要?”說著小伙子還憤憤道:“就是因為他們整天這麼說,大宋朝的好男兒都不當兵,我們才打不過契丹、黨項!”

“小伙子有見地!”陳恪就喜歡這樣的小憤青。

陳簡之退下后。又進來文文弱弱的青年,侍衛以為他走錯地方了,道:“這里在面試。無關人員請回避。”

“我,就是來應試的。”那青年輕聲道。

“進來吧,自報家門。”陳恪驚喜發現,這竟然是個地道的讀書人。莫問那種讀過兩天書的,只能算是識字的流氓。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真正的讀書人,還得這位這樣,從里到外透著文氣。

“學生徐離綸。”青年施禮道:“二十六歲,廬州合肥縣人氏。”

“你和開封府徐推官,是什麼關系?”陳恪皺眉道。那徐推官叫徐離瑾。正是陳希亮的同僚。

“那是族兄。”青年毫不驚訝,顯然很清楚陳恪的背景……

“合肥徐家是大族,你也算是世家子弟了。”話雖如此,陳恪卻沒有另眼相看,屁股都沒抬一寸道:“跑來武學院。不怕有辱門風麼?”

“學生,廢材也。”徐離綸搖搖頭,自嘲的笑道:“六歲讀書,十六歲科考,誰知屢試不第,不是進士的料。加上我自幼身子弱。家人也希望我能強身健體,因此對我入武學院,都睜一眼閉一眼。”宋朝的軍隊,志願兵和軍官是不刺字的。

“你這身子骨,估計上不得沙場。”陳恪不是瞧不起他,軍事是個實力為尊的場所,軍人們只服比他們強的人,所以真正帶兵的軍官,個個武藝高強、弓馬嫻熟。

“學生雖然拉不得硬弓、騎不得烈馬。”徐離綸被否定后,卻毫無情緒波動道:“但不是所有的軍官都得帶兵打仗吧?學生好歹讀了十幾年的書,且自幼對兵書輿圖一道情有獨鐘……”

“那你更應該專心讀書,考不中進士考明經,有個出身再從戎才好。”陳恪道。

“多謝大人良言,”徐離綸卻淡淡道:“但十三經教不了真本事,學生不想在上面浪費時間了。”

既然他主意已定,陳恪也不再多說什麼,定定望著他道:“希望你能為天下讀書人做個榜樣,讓他們知道,不是只有死讀聖人之言,才是讀書人!”

“……”徐離綸眼前一亮,點頭道:“大人此言極是,學生便是這樣想的!”

“你為什麼能堅持到現在?”這問題,陳恪要問遍所有人。

“學生聽說,相公們正在討論軍事改革的事情,似乎要有大動作。”徐離綸誠實道:“我已經熬了那麼久,怎麼會這個節骨眼上走呢?”世家子弟,消息自然比別人靈通。

“說得好。”陳恪笑著點頭道:“相信我,未來大有可為!”

陳簡之和徐離綸的出現,讓陳恪十分高興,因為這意味著,還是有熱血青年和愛國讀書人,願意不計個人榮辱,投身大宋國防的!

當然更多的人,還是出于對狄青盲目崇拜,他們不願看到狄元帥創辦的學校,就這樣倒閉。認為只要不走,這武學院就不算完,是這份樸素的感情,支撐他們堅持到今天的。

狄青的粉絲太多,自然就會產生那種至死不渝的鐵桿。比如一個叫穆易喬的娘娘腔,就是最好的例子。這穆易喬生就一副小骨骼,桃花眼、瓜子臉,典型的男生女相。他原先是江湖上有數的飛賊,后來聽狄元帥的故事太入迷,竟效仿古代門客,跑到汴京城投效狄青。

狄青哪敢收留這種人?只能搪塞他說,你來歷不清白,就算我不追究,日后查將起來,也是要出事的。穆易喬聽了二話不說,轉頭就走,到開封府去投案自首,后來被判充軍滄州。

狄青深受感動,幾年后將他調回汴京,讓他先在武學院學習,等將來中個武舉,他下半生也算有個著落。

所以穆易喬告訴陳恪,就算朝廷下令解散武學院,只好元帥不松口,他死也死在武成王廟。

當然也不盡然都是狄青的崇拜者,比如有個叫王山、字洪岳的紈绔子弟富二代,不學無術、整天惹是生非。他爹沒辦法,才把他送到的武學院,指望著能磨掉這小子的驕嬌二氣。

王山就對狄青沒什麼好印象,只是屈服乃父的壓力,才在武學院混日子。既然是混日子,當然越寬松越好,沒人管最好了……

對于這樣的公子哥,郭漢和蘇進自然沒什麼好印象,只是學生流失太快,他們又沒法補充新人,只能盡力挽留老人了。

不過這小子竟能在枯燥無望的訓練中堅持下來,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就在陳恪以為,今天的工作,就要輕松愉快的過去時,突然就出事了。

當時天已經快黑了,還有最后一名武學生,叫賈克賈明遠的沒有面試完。

陳恪也有些累了,例行公事的問他幾個問題,當問到最后一個:“你為何留下沒走時。”

那廝突然笑了。

陳恪剛要皺眉,便見他朝自己猛撲上來。

陳恪卻紋絲不動,便見一條長腿如驚鴻一般踢出,那賈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踢了回去。

賈克掙扎著想爬起來,卻被侍衛們牢牢控制住。

“算你狠……”賈克被打得鼻青臉腫,恨恨的盯著陳恪道:“我留下來,就是為了揍你一頓!你個王八蛋,敢耍我們!”

“原來如此。”陳恪恍然道。

“大人,把他送去開封府吧。”大丟面子的陳義憤憤道:“竟敢襲擊朝廷命官!”

“算了,放了他吧。”陳恪卻搖頭道。一來,這件事確實是他理虧,陳恪生怕會挨揍,所以帶著柳月娥一起。二來,這人還算不錯……盡管存心要打人,還知道先讓別人都面試完了再說。

是以陳恪並不計較這家伙的襲擊,相反有些失望。大宋朝的男兒,確實血性不足啊,被自己玩弄了這麼久,竟只有這一個家伙,敢于發泄不滿……

十七名學生都面試完了,陳恪也該離開了。蘇進送他上車道:“大人,這十七人走幾個,留幾個?”

“都留下吧,”陳恪笑道:“能堅持到今天的,都是有長處的,關鍵看將來怎麼用了。”

“大人好像信心滿滿啊。”蘇進試探著問道:“這麼說,咱們還是很有希望的?”

“嗯,”陳恪點頭笑道:“很快就會有結果了,到時候你可不要吃驚。”說著坐上車去,又道:“所有問題將來都會解決的,唯有肚子不能等,我讓一品樓,送幾桌酒席來,就算我給他們賠不是了。”

“是。”蘇進輕聲應道,目送著陳恪的馬車,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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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九章 秋來春早去(上)

第二天,王安禮、王雱叔侄,應邀來府上做客。

以王雱冷艷高貴的性格,是萬萬不會低頭認錯的,能來陳恪家里,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好在陳恪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依然十分親切的與他交談。

王雱知道,他這是給自己留面子,心下感激,又說不出口,便主動問道:“聽說仲方兄最近有些麻煩?”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陳恪苦笑道:“是啊,流年不利,我成了眾矢之的。”

“那你有何打算?”

“正準備奏請外放。”陳恪嘆氣道:“離開汴京這個是非之地。”

“萬萬不可。”從本心講王雱真希望陳恪有多遠滾多遠,但是現在敵人太強大,還需要陳恪在前面吸引火力。要是陳恪走了,他們要麼不管趙宗績,要麼就得走上臺前,直面趙宗實的進攻。

王安石也好、司馬光也罷,都還沒有在朝廷站穩腳跟,真不是趙宗實的對手!

王雱忙道:“此時萬萬不可離京,否則小王爺大勢去矣!”

“沒那麼嚴重吧?”陳恪笑笑道:“有你們父子,還有君實兄在京城,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官家不欣賞我父親,司馬世叔則正在低谷。”王雱嘆口氣道:“實在力有不逮。”

“這樣啊……”陳恪沉吟道:“你有什麼好辦法麼?”

“其實不算什麼難題。”王雱沉聲道:“就看你有沒有那個膽。”

“說來聽聽?”陳恪笑道。

“你找人彈你一本。”王雱幽幽道:“說你的狀元是官家走后門來的,就沒事兒了。”

“哦……”對于‘英雄所見略同’。陳恪一點不吃驚,因為這家伙,本就是最出色的陰謀家。

“仲方兄別誤會。”王雱連忙解釋一番:“如今你的學識如何,天下皆知,一本彈章根本不會影響到你的名譽。而且會讓官家不得不保護你。”

“好主意。”陳恪點點頭,贊道:“元澤真是智多星啊!”

“沒那麼誇張。”見陳恪采納了自己的建議,王雱臉上有了點笑。

“還有一事請教。”陳恪趁熱打鐵道。

“請講。”王雱點點頭。

陳恪便將對趙允讓。可能采取行動的擔憂,簡明道出。

“我卻不認為應該太擔心。”王雱搖頭道:“官家才五十歲,說句狂悖之言。怎麼也還有十幾年的聖壽吧?”這家伙倒是真敢說,好在陳恪的書房,有最嚴密的保密措施。倒也不虞被竊聽。

陳恪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便聽王雱道:“你小看了官家,或者說高估了官家。”

“怎麼講?”

“官家是四十年的天子了,而且直到快三十歲才親政,他必然很清楚,皇帝之位誠然至高至上,卻依然有可能被奪去威福。”王雱幽幽道:“我就不信官家,願意再來個‘天聖’、‘明道’之類的年號。”

‘天聖’者,二聖人也。‘明道’者,日月同輝也。皆是劉娥攝政時代的標志。

“……”陳恪默然點頭。這也是他的判斷。

“所以,我認為官家就算要確定繼承人,也會盡可能往后拖延。”王雱道:“早早立起個太子,忘了太宗皇帝的話了麼?”

當初真宗被立為太子后,受到臣民的歡呼。都讓趙光義無法接受,忌恨的說道:‘人心都歸于太子,將置我于何地?’那還是親生兒子呢!而現在趙宗實,只是個侄子而已!

“不過我們還是要提醒一下官家,”王雱又道:“否則萬一沒有準備,話趕話金口一開。會被那些大臣抓住話柄!”

“是。”陳恪點點頭道:“但要如何提醒?”

“不能明著說,這種事,誰也不會提前泄露,皇城司也沒處查去。”王雱起身背著手走兩圈道:“而且一旦被趙允讓偵知,他只消取消計劃,就能證明兒子的清白,甚至官家對其多年來的猜忌,也會被一掃而光。我們卻賠了夫人又折兵。”

“嗯。”陳恪點點頭。

“要想個巧妙的法子,含而不露,卻讓官家有所思。”王雱喃喃道,說著他眼前一亮,拍手道:“我聽說最近官家迷上了聽戲!”

“是。”陳恪點頭道:“打從上次出事以后,官家便常看戲解憂,不過倒也有節制。”

“宮里的戲班子,肯定會唱《金匱》這出戲吧?”

“當然了,”陳恪頷首道。那是趙二家的遮羞布。

“你看能不能,盡快讓官家再看一遍這出戲?”

“這個麼……”陳恪估計,這件事情還難不倒趙宗績。當然不能把話說死了:“我試試吧。”

“最好在官家確定去汝南王府前,看到這出戲!”王雱卻不信他做不到:“只要能做到,咱們就有好戲看了……與此同時,陳恪就種種彈劾的辯解札子,也送到了趙禎面前。

對于彈劾他與商人勾結,陳恪說自己沒做官前,確實經營了些生意,這是舉朝皆知的。然而自從中進士后,早已經將所有的生意,全都轉給昔日的伙伴,自己和家人名下,再沒有任何生意。對于這一點,開封府都有存檔,只要調取一查,便可一目了然。

對于他否定《尚書》,異端害道,陳恪更是氣憤。他說我又不是否認《尚書》,只是證明先進流傳的是王肅所作的偽書,乃正本清源之舉!若明知是偽書,卻依然說是真經,使學子們誤入歧途,這才是異端害道!

他表示願意自費出版一本《尚書偽經考》,請天下讀書人評判,誰能證明他是錯的,他願意伏少正卯之誅!

對于彈劾他與大理公主曖昧不清,陳恪就更郁悶了。人家大理那邊女子地位高,滇王又缺少幫手,什麼事兒都是他妹子出面,我若只是為了男女之防,避而不見。豈不誤了國家的大事。難道非得因小節而失大義,御史們才能滿意?

還有那指責他玩忽職守,置武學院于不顧的!陳恪更是出離憤怒了!武學院開辦三年,一步步日薄西山、每況愈下,到底是誰的功勞?當武學院被整得死去活來時,言官們都去哪兒了?

換了你半年領不到薪水,沒有飯吃,你還會繼續在武學院等死麼?錢糧不到位,師生困頓之極,還開哪門子課?

最后陳恪泣血上奏,請官家敦促有司,救一救武學院的忠義之士吧!不然將來國家有事,誰肯替大宋賣命?!

陳恪的文采極好,將滿腹委屈化為兩千字的奏章,一個做大事不惜身,卻慘遭小人誹謗的忠臣形象,便躍然紙上。

趙禎看完后,重重一拍桌案,冷笑連連道:“好好好……”然后便讓宦官去把曾相公找來。

須臾,曾公亮覲見。

趙禎讓他看了陳恪的奏章,曾公亮起先一片黯然……這些日子,在某些人的策劃下,一眾言官對陳恪群起而攻之,大有不將其搞倒搞臭,便誓不罷休的架勢。他有心陳恪說兩句好話。然而大宋的言官,那就是一群對手越強越興奮的瘋狗。生怕好心辦壞事,他只好一直閉著嘴。

看到最后時,他的臉色變了,失聲道:“不可能吧,一個多月前,他來找我那次,微臣就下了批文!”

“連樞密使的批文都不管用了。”趙禎黑著臉道:“這大宋朝到底是誰說了算?”

“微臣這就徹查。”曾公亮起身道。

“寡人算是看明白了,光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沒有用。”趙禎搖搖頭,沉聲道:“有些人,就是想把武學院擠兌死!”說著重重一拍案道:“他們其心可誅!”

曾公亮很少見官家發這麼大火,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要知道,建立皇家武學院,是符合大宋和趙家的利益,卻會讓文官感到不安。他們擔心武將的地位提升,影響到他們的利益……雖然現在還不好說,沖擊到底有多大。但是出于本能的反感,依然會竭力阻撓武學院的出現。

現在趙禎已經清晰感受到,文官們的抵觸,並認為這是他們自私自利、罔顧君國的表現。

然而……曾公亮也是這樣的,他心一沉,咬牙道:“可見,必須得實實在在提高武學院的地位了!”

趙禎有些意外的望了他一眼,贊許的點點頭道:“不錯,光一塊‘皇家’的牌子沒用,還得來點實在的!”說著讓人找出曾公亮上月所上的札子,在后面批了紅,遞給他道:“你去找富相公決議此事,不必再拿到朝會上議了!”

曾公亮雙手接過,只見那手本的封皮上,赫然寫著‘奏請效官學例,改制武學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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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九章 秋來春早去(中)

陳恪的苦肉計終于奏效,在拖延了兩個月后,兩府相公于政事堂中,議決曾公亮的《奏請效官學例改制武學札》。陳恪作為其首倡者,兼皇家武學院判,也被通知出席。

札子內容已經抄發給了諸位相公,但會議開始,還是先由一名舍人念了一遍。

幾位相公面色沉肅的聽著,修煉到他們這個份上,你已經無法從表情言行,去揣測他們的真實想法。若是還用那套察言觀色的法子,保準被賣了還幫著數錢。

是以陳恪也眼觀鼻、鼻觀心,學著相公們修煉起養性的功夫來。

直到那舍人念完了,富相公方緩緩道:“樞相,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曾公亮點點頭,沉聲道:“古者出師,受成于學。將帥之任,民命是司,長養其材,安得無素?是以官家在三年前,復設武學于武成王廟,如今三年過去了,皇家武學院的境況卻岌岌可危。朝廷需要拿出辦法來,扭轉頹勢,望諸公以大局為重、早作決斷,盡快為朝廷培養出合格的將領,以增強我大宋的軍事力量!”頓一下道:“這也是官家的意思。”

曾公亮扯虎皮做大旗,但諸公並未動容,因為在大宋朝有專門的封駁司,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不妥,可以將其封還,請皇帝重新下旨。所以皇帝的旨意也不是金科玉律,若相公們都覺著不妥,那趙禎這道旨意。也就作廢了。

“諸公怎麼看?”曾公亮說完,富弼對眾相公道:“諸公怎麼看?”

眾人對了對眼,參知政事王拱辰道:“我記得二十年前,范文正公便辦過武學,卻只存在了九十三天。”

“不錯。”眾人點頭稱是。

“當時為何會開不下去?”

“招生情況太差,范公擔心,會讓敵人以為我大宋人不愛習武。從而產生輕視之心。”另一位參知政事孫汴道:“所以,才關閉了武學,改為由各地長官資助良材自學的方法。來為國家養才。”

“可見,武學已經不是頭一回開不下去了。”王拱辰沉聲道:“這說明武學院本身就是個錯誤,用這種方式培養將才。也是不可取的。”

陳恪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這王拱辰信口雌黃、以因為果、顛倒黑白,實在是太不要臉了,可見為大宋引入邏輯的必要性……

“武學院開辦不下去,不是它本身有什麼錯,”曾公亮不悅道:“而是因為有太多偏見和敵意存在了!”

“我沒有敵意,”王拱辰也拉下臉道:“只是認為官學的經驗,並不適合武學。諸位相公都熟讀史書,敢問古之名將哪個是出自武學?漢唐之世。縱使沒有武學,也一樣可以培養出無數優秀的將領,打造一支當世強軍!”

“書本上學不來帶兵打仗的本領,武學里只能培養紙上談兵的廢物!”頓一下,王拱辰義正言辭道:“大宋的軍官。也應該在軍營中培養,在戰場上成長,而不是像讀書人一樣,坐在學堂里念書!”

王拱辰的這番反駁,十分有代表性,代表著大宋官員對武學的各種不待見。

曾公亮氣得胡子直翹道:“大宋開國一百年了。用你的法子可培養出什麼精兵強將過?”

“誠然沒有,但那是各方面原因造成的,”王拱辰久在樞機,各種推諉扯皮,運用的無比純熟:“樞相需要我一一展開麼?”

“我只問你三個問題。”曾公亮能當上樞密使,也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他深吸口氣,不再跟著對方的思路走:“第一,帶兵打仗的軍官,需不需要學習韜略武藝。第二,需不需要培養他們對大宋、對官家的忠誠。第三,武學是不是解決一和二的最好辦法?”

“這個……”王拱辰想轉移話題。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卻被曾公亮牢牢按住道。

“不是。”王拱辰心一橫,道。

“那,什麼法子更好?”曾公亮緊緊盯著他道。

“這,暫時沒想到……”王拱辰掉進了曾公亮的陷阱里。

“哈哈哈……”曾公亮大笑起來:“諸位,這就是所謂的為了反對而反對吧!”

眾人忍俊不禁,王拱辰的臉,登時漲得通紅。

“都不要激動,”富弼忙打圓場道:“咱們還是先聽聽,別人怎麼說。”

“武學的意義毋庸置疑,否則三年前,朝廷也不會批準復設武學院,還冠以‘皇家’之名。”孫汴表明立場道:“適當的改革也是必要的,但樞相的提議,未免激進了點吧?”

這樣,兩位參知政事都表示反對,二位宰相不宜過早表態,而兩位樞密副使那邊,其實也有意見,但是東西兩府向來不睦,他們絕不會給樞相拆臺,讓政事堂看笑話的。

曾公亮的提案,為何如此惹人非議,就連富相公都不是很滿意。蓋因其實在牽扯太大了:

他提議從今往后,凡欲參加武舉者,必須先于皇家武學院中學習,學制三年,分上中下班。而武學院的畢業考,則是武舉的預備考試,無法從武學院畢業,便沒有資格參加武舉。

還提議,提高武進士的地位,朝廷選將用人,以中過武舉者優先。甚至應當硬性規定,想獲得七品以上的武職,必須有武進士的資格才行。

對于那些因功勞和能力,被提拔起來的武官,也需要先到武學院學習,畢業后參加武舉,考中方可授予七品以上。

這意味著,一旦他的議案通過,大宋的武學、武舉、武將,將被緊密的聯系在一起。皇家武學院的地位將大大提升,一個可怕的武將集團隱隱浮現。假以時日,與文官抗衡也不是沒可能……

不過這樣一來,似乎可以沉重打擊那些將門貴胄,改變軍隊是簪纓世家之禁臠的現象。

想到今年查空額時,軍隊中的種種腐敗不堪,皆透著末世的景象。若任由那些將門胡作非為下去,大宋朝拿什麼去抵御異族的入侵?大家都要淪為亡國奴!

富相公等人當然知道,僅靠運動式的反腐,是于事無補的。風聲過后,就會死灰復燃、甚至變本加厲。只有終結將門把持軍隊的局面,才能從根本上改變軍隊的風氣。

支持武學改革,會對文官集團造成威脅,甚至給大宋帶來危險。但不支持的話,軍隊爛透了,國家羸弱不堪,一有外戰則原形畢露,亡國滅種並非危言聳聽。

兩難的選擇,擺在了相公們面前……

“咱們還是聽聽,仲方怎麼說吧。”一番權衡之下,富弼心中的天平開始悄悄傾斜。

“遵命。”陳恪站起身,先向眾位相公行禮,然后朗聲道:“以下官愚見,世上一切貪腐瀆職,皆因控制不力!控制不力,包括權力難下行、監督不到位、以及反饋不及時三方面。正是這三方面的原因,導致了諸位相公好好的決議,到了下面就走樣。因為下面人知道,相公們難以奈何他們,所以才肆無忌憚。結果他們撈盡了好處,卻害得相公們背負了罵名!”

陳恪這番話,在一般人聽來,似乎言之無物,然而諸位相公卻眼前一亮,仿佛抓住了什麼東西,可以解釋長久困擾他們的難題。

“而武學院的建立,對朝廷控制軍隊,絕對大有好處!”陳恪沉聲道:“毋庸諱言,之前朝廷任用軍官,皆出自將帥貴胄之推薦。這樣的人得到了任命,也不會感激朝廷,而只認其恩主,以為自己的升遷,皆系于恩主之身,自然會將恩主擺在朝廷之前。”

“朝廷的公器,都被將帥貴胄們用來培植私人、收買人心。長此以往,朝廷對軍隊的控制力,自然衰落至極,百弊由此生焉!”頓一下,陳恪接著道:“想改變這種情況,就必須扭轉武將們的觀念,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官職是朝廷所賜,自己的衣食俸祿是民脂民膏!他們的恩主,只有官家一人而已!他們必須要聽從皇帝和朝廷的命令!”

“而扭轉武將觀念,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脫離原先的環境,接受一段長期教育。”不得不承認,陳恪很懂得說服別人,因為他總是從對方感興趣的地方下手:“除了兵書之外,還要教他們《孝經》、《論語》、《孟子》、《左氏傳》這些讀書人的書,讓他們知道什麼是大忠大義!”

“假以時日,這些忠君愛國的軍官,占據軍中半壁江山,哪怕只有小半壁,局面都會徹底扭轉。”陳恪竭力描繪著美妙前景道:“到時候,所有軍隊、上下內外,都置于愛國軍官的監督下,看哪個還敢陽奉陰違、損公肥私!”

為了讓武學院涅槃重生,陳恪把節操丟得干干凈凈……

不過效果那是相當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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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九章 秋來春早去(下)

當天的會議並沒有出結果,但是沒過多久,曾公亮的《武學改制札》得以通過,並很快由樞密院牽頭,會同三司、兵部、吏部,進行皇家武學院改制。

改制后的皇家武學院,設立武學院判一名,武學同判兩名,負責武學院的管理。

之下設立馬軍、步軍、弓軍、水軍、輜重、參謀六個分院,每院設武學正一員、掌本學規矩事;設武學錄一員,佐武學正管理本學規矩事。

六分院皆有武學教授若干名,掌傳授兵書、武藝,及編纂歷代用兵成敗、前世忠義之節,並指導陣隊演習等。以文武知兵者充任,品級無定。

武學教授之下,又有武學傳授若干名,佐教授講釋兵書、兵法、軍事史等訓導武學生事。

此外,還有若干職事雜官,如掌儀、直學、司書、司計、齋仆等,負責各項日常事務,無須贅述。

其實這些改革,最好是在趙宗績大功告成,陳恪掌握權力后再推行,這樣才能讓一切盡在掌握。然而如今武學院已經了滅亡的邊緣,生存是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時間不等人,陳恪也只能將計劃提前了。

這樣的后果是,武學院的一應改革,都由相公們掌控,陳恪這個首倡者兼院判,卻只能乖乖等待結果。改革的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比如他的身邊,被硬生生安上兩名同判,這是某些大人物在跑馬圈地。必然會帶來矛盾和不穩定。然而人家打著分權制衡的旗號,正大光明的安插親信,陳恪哪能說個不字?

再比如,雖然方案大體得到通過,但最重要的一句‘非武進士不得授予七品以上武職’,被幾位相公給刪掉了。

武舉必由武學、武官必由武舉,這是陳恪軍事改革的根本所在。相公們這一下,直接斬斷了鏈條,讓陳恪的整體設計失靈。

武舉不再是武官晉升的必要條件。而只是‘重要參考’,其重要性大大降低,連帶著武學的地位也大大降低。其作用也變得的微乎其微……

陳恪對此極力反對,他數度找到曾公亮,力陳如果這麼改,不如不改:“折騰來,折騰去,最后只是給朝廷增加開支!這種生孩子沒屁眼的事情,我堅決不干!”

曾公亮苦笑道:“仲方,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老夫真的已經盡力了。”

陳恪也聽說了,曾公亮這樣的謙謙君子。為此事都拍了桌子、摔了茶碗。然而兩府議事,並非說你官位高,就可以成為主宰。因為就事論事是不可能的,所有能利用的事情都會被擺上桌面,成為談判的籌碼。各種錯綜復雜的制衡之下,誰的‘法術勢’運用的更好,誰才會笑到最后。

此道第一高手,非韓琦韓相公莫屬,正是他在王拱辰和孫汴的呼應下,硬生生去掉了那一條……

曾公亮雖然是樞密使。但在韓琦這樣的老牌政客面前,還是稍顯無力,只能無奈就范。

“好吧,”陳恪點點頭道:“我去找官家。”

“我勸你別去,”曾公亮勸阻道:“這是兩府八相的共同決議,官家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推翻。你非但徒勞無功,還會落下個藐視二府的罪名,日后如何在朝中自處?”

“哼……”陳恪悶哼一聲,別過頭去。

“仲方,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但我不像你這樣失望,”曾公亮起身走到這個自己十分看好的年輕人身邊,溫聲勸慰道:“畢竟我們這次沒有失敗,而是成功了,只是沒有徹底成功罷了。”

在曾公亮的堅持下,大部分的條文還是保留了下來。比如‘武學教授不設品級’一條,就是在他的堅持下,才被留下來的。這樣可以讓武學院在聘請教授時更加靈活自主。朝野的能人們,在接受聘請時,也不用考慮太多虛文縟節,可以大大增強學院的師資力量。

還有至關重要的一條,就是在他的堅持下,武學院采取了開放式招生,而非王拱辰主張的舉薦式,這不僅讓武學院的大門向全社會敞開,使有志于報效國家的熱血男兒,都能得到入學的機會。

也避免了武學院像國子監那樣,淪為權貴子弟混資歷的場所……但凡被權貴舉薦的人選,學校輕易不敢拒絕,否則就得罪了權貴,這樣的學生進入學院,必定飛揚跋扈、視規矩為糞土,徹底敗壞學院風氣……我反思過了,我們‘武學武舉武官’三位一體的構想,固然是善法,但跨越太大,反對者也太多。”曾公亮給陳恪斟一杯茶道:“非武舉不得授予七品以上武官,這是在要將門的命,他們能不拼命反對麼?”

陳恪終于默默點頭,在這一點上,他有些失策。本想著反正已經得罪了將門,索性就得罪到底,誰知道卻促成了將門投向趙宗實一方……否則韓琦沒有理由反對曾公亮。他分明是在為將門撐腰……

其實陳恪與將門本來淵源深厚,以他與柳家、曹家的關系,為趙宗績拉攏到將門的支持,並非什麼難事。不過他不願饑不擇食,因為在陳恪和趙宗績的未來藍圖中,將門注定是要被掃到垃圾堆里的。你靠著人家獲勝后,人家就成了從龍功臣,還怎麼對他們下手?

只是他也沒想讓這些根深蒂固、能量非凡的家伙,跟趙宗實攪在一起。他低估了趙宗實對皇位的渴望,為了勝出這場競爭,趙宗實一伙人,絲毫不管大宋的將來,會變成什麼鳥樣子……

曾公亮看出他已經被說服了,遂趁熱打鐵道:“事情得一步步做,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其實我若死咬著不答應,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樣一來,整個方案都要泡湯。下次不知要何年何月,才會再次提上議程。”

“這次,我們雖然沒有建立起‘武學武舉武官’的鏈條,但至少,武舉必由武學這一條,算是確定了。大宋每一屆武舉,都會有兩三千人參加,至少這兩三千人,都會報名武學院吧?”曾公亮接著道:“朝廷允許你一年招生一次,一次員額五百。官家又從內帑出錢,再增三百廩生。這樣一年可招八百名生員,三年后,就會穩定在兩千四。國子監、太學才多少人食廩?在大規模縮減開支的背景下,足顯官家和朝廷的重視了。”

“朝廷花了這麼多錢,把這兩千四百人培養成才,不可能不派上用場。”曾公亮望著陳恪,沉聲道:“你若能兌現你的承諾,把他們教育成忠君愛國、文武雙全的人才,他們一定會改變大宋的軍情!”

“是,”聽了曾相公的肺腑之言,陳恪焉能不動容,他起身拱手道:“是下官急躁了。”

“再說,我們也沒必要非得去刺激那些將門。”曾公亮捻須笑道:“不一定非得把‘非武舉不武將’制度化,完全可以在實際操作中,使其變成潛規則。溫水煮青蛙的難度,要比用開水小得多呀……”

陳恪徹底服了,能從官場中一步步殺出重圍、登上頂峰的,果然都不是易于之輩。就連被認為‘長于事、短于謀’的曾公亮,也有滿腹機謀,只是肚子沒有韓琦他們那麼大罷了……

“請相公海涵,下官總想著此次離京,還不知有沒有機會再回來。”陳恪便致歉道:“所以難免太過急躁了。”

“對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曾公亮見陳恪的神情恢復正常、老懷甚慰,便破例透露了一個御前機密道:“你小子因禍得福,這次不用離京了。”

“哦?”陳恪一臉驚訝。

“具體不便透露,你心里有數就好了。”曾公亮淡淡道:“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把武學院搞好吧。”說著加重語氣道:“這次折騰這麼大動靜,為你搭起了臺,要是把這出戲唱砸了,我看你哪還有臉見人?”

“是。”陳恪訕訕笑道:“我盡力就是。”說著腆著臉道:“能不能透露一下,兩位同判都是何方神聖?”

“具體是誰還沒定。”這不是什麼秘密,曾公亮道:“但應該是一武官一內宦的樣子,這個原則不會變。”

陳恪唯有苦笑。

偷來的江山總是坐不安穩,宋朝皇帝讓自己安心的辦法,就是制衡分權。這是大宋朝政的總原則。所以你看到斗得厲害的兩派,總是要麼一起在朝廷待著,要麼一起下鄉。這就是為何韓琦犯了錯誤,也不擔心會被趕出京城的原因,皇帝得留著他制衡富弼呢!

其實也不是不放心富弼,就是習慣性得防著他。

更變態的是,趙匡和趙光義玩制衡過了火,竟連他們的后代皇帝,也陷入被制衡之中。這真是個無處不制衡的變態國度,經實現了相當程度的民主,陳恪被兩個同判制一下,實在是太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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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零章 遲暮美人悲 (上)

汝南王府,汝南王寢宮內。

入冬以來,老王爺趙允讓的病,便一日比一日嚴重,每每發起病來,滿臉滿身一片紫黑,幾乎沒了氣。

長期為趙允讓診治的兩位太醫,一刻也不敢離開,輪班在王府中值守。這日,老王爺又一次發病,兩位太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暗暗松口氣,兩人收拾藥箱準備出去。

卻聽剛剛恢復神志的老王爺,氣若游絲道:“二位留步……老夫有事相詢。”

“王爺何事?”兩位太醫只好站住腳步。

趙允讓沒有答話,而是看了一眼趙宗懿。趙宗懿便讓閑雜人等退下,只有他和趙宗實陪在老父床前。

老王爺渾濁的眼珠,這才轉向兩名太醫,緩緩問道:“老夫什麼時候會死?”

“王爺不要想太多,”兩名太醫陪笑道:“悉心調養,終將大好。”

“休要廢話……”趙允讓卻不領情,冷聲道:“照實說,給個具體的日子。”

“這……”兩人一時搞不清,趙允讓到底想聽好話,還是歹話。

“二位,我父親早就看透紅塵了……”趙宗實道:“你們只管照實說。”

“好吧,”兩人對視一眼,由一個姓彭叫彭素王的太醫道:“王爺這病,綿延太久,已是……那個油盡燈枯。”說著他看看趙允讓,果然若無其事,仿佛他說的是別人一樣,便大著膽子道:“到了這份上,三分靠醫,七分靠神。王爺要具體的日子。我想哪位神醫都不敢說。我只能說。若是運氣好,能過了這個年。”

“要是運氣不好呢?”趙允讓沉聲道。

“王爺每次發病,我們都是盡心盡力……”彭素王小聲道:“但說實話。並沒有多大把握。”

他這話說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說不定下次發病,就交代了……

趙允讓這才緩緩閉上眼。兩位太醫如蒙大赦,趕緊告退。

寢宮里,趙宗懿和趙宗實兄弟倆,侍立在父親床前。趙宗實緊閉著眼睛,似在養神,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良久,趙允讓睜開了眼,望著帳頂的藻井道:“這兩天,把后事安排安排。然后請官家來探病吧……”

“父親……”趙宗懿失聲道:“還遠未至此吧……”

“是啊父親,”趙宗實也苦勸道:“如今形勢一片大好,咱們還是從長計議吧。”這幾個月。一方面。趙宗實一黨全面發力,把趙宗績的氣焰打壓下去。連其頂梁柱也快支撐不住要倒掉了。

另一方面,趙宗績和陳恪,卻頻出昏招……他們在清點缺額時嘗到甜頭,便想將忠臣一扮到底,竟沒事兒找抽,提議什麼‘武舉必由武學、武將必由武舉’的軍事改革。把將門徹底推倒了他這邊。

當此時,趙宗實上有朝中重臣、勛舊貴戚支持,下有無數言官清流、搖旗吶喊,把他鼓吹成完美無缺的賢王……真是要后臺有后臺,要聲望有聲望,連他都生出了舍我其誰之感。

“給我永遠收起這種想法……”趙允讓雖然老病瀕死,頭腦卻比往日更清醒果決:“對手沒你想象的那麼簡單,你知道麼?陳恪不用走了,而且還繼續判皇家武學院!”

“啊……”趙宗實吃驚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據說有人彈劾他的狀元,是官家徇私給的。”趙宗懿道:“結果官家震怒,遂下旨不許陳恪請辭……”

“這……”趙宗實難以接受道:“是誰上的本?”

“這已經不重要了。”趙宗懿搖頭道:“總之他們又逃過一劫,還因禍得福……”

“這充分說明一件事情。”趙允讓沉聲道:“就算全天下都支持你,但只要官家一人不松口,你就永遠上不了臺面!”

趙宗實面上浮現一絲恨意……當然不是對他父親的……終是頹然點頭道:“是的。”

“不過不要緊,老夫研究了趙禎幾十年,對他的性格再了解不過。”趙允讓緩緩道:“這次我拼上老命,一定會讓他的松口的!”說著他面現不正常的腮紅,一字一句道:“看不到你板上釘釘,老夫死不瞑目!”

“父親……”趙宗實緊緊握住老爹冰涼的手,眼淚刷刷淌下來:“若父親為我而死,孩兒會內疚一輩子的。”

“傻話。”趙允讓從他臉上,看到了一些真情實意,有些欣慰的放緩語氣道:“為父再茍延殘喘幾個月,無非就是多遭幾天罪。老夫早解脫幾日,能換得我兒登上太子之位,值了!”

頓一下,他又勸慰道:“你也不要內疚,因為為父也是為了自己,我活著當不上皇帝,死了能進太廟,足以含笑九泉了。”這是他讓趙宗實答應他,未來要做到的事情。

“是……”趙宗實淚流滿面,趙宗懿也不停的抹淚。

“趙家父子摒退了左右,只留兩個太醫在內寢說話。”半天之后,陳恪的書房中,趙宗績沉聲道:“但談話的內容,不得而知。”

“八成是要發動了。”陳恪輕聲道。

“那我們呢?”趙宗績道。

“也發動吧。”陳恪緩緩道:“最快何時?”

“明日下午。”

“應該還來得及吧。”陳恪沉吟道。

“我們還能做點什麼?”趙宗績的臉色很不好看。

“下棋吧。”陳恪道。

“哪還有心思下棋?”趙宗績搖頭道:“生死存亡之際,竟只能束手旁觀?”

“……”陳恪點點頭,他們能做的,只有禱告了:“全看官家怎麼想了……”

“唉。”趙宗績嘆氣道:“這種滋味,實在太煎熬了。”

“命運不在自己手中,是難免的。”陳恪說著,將一枚棋子點入棋盤:“歸根結底,你我終究還只是棋子而已……”

趙宗績應一手,點點頭不再說話。

兩人正在漫不經心的對弈,陳義進來,面色怪異的稟報道:“門外有個化緣的和尚。”

“給點飯打發走了就是。”陳恪皺眉道。

“弟兄們認出,那和尚是大相國寺的那個叫……佛印的。”

“他來干什麼?”陳恪更加奇怪了。

“佛印是誰?”趙宗績的心思,全不在棋盤上,遂出聲問道。

“是個神神叨叨的瘋和尚。”陳恪便簡單講了講,那日游相國寺,遇到佛印的事情。

趙宗績大感興趣道:“此人甚是有趣,閑著也是閑著,把他叫進來,解解悶也好。”

陳恪想一想,點頭道:“請他進來吧。”

不一時,佛印滿面笑容進來,他身上袈裟雖破,但豐神俊朗,雙目神采湛然,看上去頗有高僧范兒。

趙宗績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這和尚,聽陳恪開腔道:“大和尚,想不到又見面了。”

“有緣自能相見。”佛印笑道:“這說明貧僧和施主有緣。”說著朝趙宗績行禮道:“這位施主有禮了,還沒請教高姓大名。”

“大師有禮了,”趙宗績笑道:“在下姓肖,字凌云。”

“原來是肖公子。”佛印稽首道。

“大師不必多禮,聽聞你善于相面。請給我兄弟看看相。”趙宗績正色道:“若是說得好,必有厚賜。”

“厚賜就不必了,貧僧只求一飯而已。”佛印笑道:“其實,陳公子的相,上次就看過了。”

“可惜你上次不餓。”陳恪對看相,其實很抵觸,總覺著徒亂人意,但這明擺著是趙宗實借他來尋求安慰,也只能順著說下去道:“不知這次餓不餓?”

“不餓誰出來化緣?”佛印笑瞇瞇道。

“哈哈哈……”趙宗績發現,這佛印至少是個妙人,大笑道:“大師快請看看,他最近的吉兇如何?”

“那請陳公子隨便寫個字吧。”

“木,木頭的木。”陳恪懶得提筆,隨口道。

“看來公子最近麻煩纏身啊。”佛印微一尋思道。

“哦,怎麼講?”趙宗績大奇道。

“陳公子的‘木’字,不用筆寫,而用口說。”佛印淡淡道:“木在口中,不就是個‘困’字麼?”

“那該怎麼破?”趙宗績追問道。

“順其自然就好,”佛印笑道:“困者,十八口也。但此問不是他本人提出來的,因此旁邊再有一人,便是個‘保’字。所以陳公子雖然一時困頓,但終究有貴人相保,可保無虞。”

這時候,趙宗績已經知道趙禎保下陳恪的消息,心里不禁暗叫‘神了’!遂終按捺不住道:“大師再看看我呢?”

“請寫字一試。”佛印淡淡道。

趙宗績便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個‘土’字,道:“請大師明查。”

佛印看了一眼‘土’字,又望向趙宗績道:“以此字看,你的身份貴不可言。”

“何以見得?”趙宗績笑問道。

“‘土’字上邊加一橫是什麼?”佛印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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