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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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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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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1:42: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冤孽

  桓煊趕到麟德殿時,太子已經到了,垂首立在皇帝身邊,眼圈微微發紅。

  此外還有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御史中丞、禮部侍郎、宗正寺卿等一干官員。

  陳王桓炯的屍骸收殮在棺木中,上面蒙著層黃色錦布,上面用梵文繡著《地藏菩薩本願經》。

  皇帝怔怔地坐在兒子的棺材旁,穿著一身家常圓領袍子,眼皮耷拉下來,鬢邊白髮又多了些許,看著越發像個尋常老人。

  他一向不喜歡五子,嫌他驕奢荒淫,嫌他痴肥蠢笨,嫌他給天家丟臉。

  可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總是悲哀的,與送的是哪個孩子沒有太大干系。

  四年前他送走了長子,接著親手賜死四子,如今又輪到五子,桓炯的死勾起四年前的回憶,兒子們的死亡像山一樣沉沉地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般蒼老衰頹。

  桓煊看了一眼棺木,定了定神,走到皇帝跟前行禮:「兒子拜見阿耶。」

  皇帝看向芝蘭玉樹的三子,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他與燁兒生得真像,也一樣聰慧,一樣能幹,他身上還有燁兒缺少的冷酷和果決,實在是個莫大的安慰。

  「三郎,你五弟……」皇帝微微哽咽了一下,朝棺木揮了揮手:「看看你五弟吧。」

  桓煊道了聲是,緩緩揭開棺材上的錦布。

  雖然心裡已有準備,看到屍骸的剎那他還是心神一震。

  棺木中的東西簡直已不能稱作屍骸,只是一些零散的骨殖,包裹在錦衣裡,骨頭上可見斑斑血跡。

  他和陳王從未親近過,但看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手足下場如此淒慘,任誰也不會好受。

  桓煊移開目光,將錦布重新蓋上。

  「怎會如此?」他沉著臉道。

  皇帝看了一眼大理寺少卿:「華卿,你說。」

  華少卿道:「啟稟殿下,陳王殿下的遺體是在城東郊外五十里處的山林中發現的,最早看到的是個採樵人,報了官,剛好羽林衛在附近搜尋,從衣裳殘片和玉珮看出正是失蹤的陳王殿下。」

  桓煊道:「是否可能是別人的屍骨?」

  華少卿道:「仵作已驗過,陳王殿下年幼時左臂曾跌折過,這具遺體上也有早年斷骨癒合的痕跡。」

  「還有什麼線索?」桓煊道。

  大理寺少卿目光閃動了一下,覷了眼皇帝方道:「附近還發現了一具女子的骸骨,血肉也已被野獸啃食。那女子的衣裳完好無損,距兩人的屍骸有半里之遠……」

  桓煊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陳王帶著女子去山林中幽會,野合時遇上了野獸,來不及逃命,雙雙被咬死啃食。

  桓煊蹙著眉不說話,整件事情實在有些蹊蹺,這種荒唐事確實是桓炯能做出來的,但林子到處都有,他光顧的那間道觀後山上便有一片密林,為何要捨近求遠去深山中?

  正思忖著,皇帝捏了捏眉心道:「事已至此,朕叫你們兄弟過來,是想同你們商量一下陳王的喪儀……」

  遺體面目全非,又是橫死,而且曝屍荒野多日,許多祭儀都不好操作,以禮部侍郎為首的禮官們討論起喪儀來。

  這些事既瑣碎又麻煩,幾個時辰都議不出個章程。

  桓煊的思緒卻飄遠了。他聞絃歌而知雅意,父親這是不打算明著調查陳王真正的死因了,畢竟涉及天家醜聞,走大理寺和刑部都不合適,多半要由親衛暗中追查兇嫌。

  他只是不明白,兇犯既然能將親王弄出城去殺害,必定是心思縝密、手腕過人之輩,為何要拋屍在城郊山林中——雖是深山老林,但方圓數十里外便有獵戶樵人,屍體又沒有掩埋,不出幾日便會叫人發現。

  為何不乾脆深埋地下,或者綁了石頭沉入河中,這樣死無對證,誰也發現不了。

  一個或者一群心思縝密之人,卻做出個錯漏百出的假象,一定是故意的。

  他們想讓人發現,想讓人起疑……

  陳王一個毫無實權、幾乎被全長安當作笑柄的富貴閒人,怎麼會扯進這種事裡?

  桓煊凝視著棺木上的佛經錦布,彷彿要穿透他看清楚裡面的人,他這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弟弟,或許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正沉吟著,互聽殿外傳來一聲女子的慟哭,接著便是內侍無奈的聲音:「淑妃娘娘,陛下在與臣僚議事,娘娘不能進去……」

  麟德殿是前朝的內殿,與後宮只隔了一條永巷,但從淑妃的寧舒殿到這裡也有很長一段路,一路還有侍衛把守,眾人聞聲都覺詫異,也不知她一個宮妃怎麼突破重圍跑來前朝的。

  皇帝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對中官道:「放她進來吧。」

  一看見她的人,眾人便明白過來,她身上穿的是內侍的衣裳,鞋子不合腳,踢踢踏踏的聲音在闃然無聲的大殿中響著,聽得人心也跟著顫抖起來。

  淑妃年屆不惑,因為心寬又保養得宜,仍舊風韻猶存,看著不過三十出頭,但此刻她雲鬢散亂,雙眼浮腫,與平日那溫婉嫻淑的模樣大相徑庭。

  她走上前去,「撲通」一聲向皇帝跪下:「妾拜見陛下,求陛下讓妾看一眼妾的五郎……」

  皇帝看了她一眼,便不忍地移開視線:「五郎的遺骸……朕早說了,你看了只是平添悲慟。」

  淑妃又磕頭,額頭磕在金磚上,「咚咚」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大殿裡回響。

  皇帝對中官道:「讓淑妃看看陳王。」

  淑妃一聽皇帝已應允,不等中官走上前來,撲到棺木前,揭開上面蓋著的錦布,只朝裡看了一眼,發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哀嚎,然後身子一軟,暈倒在地。

  群臣都有些惻然,皇帝讓宮人和內侍把淑妃扶到側殿,命人去請醫官。

  皇帝剛經歷喪子之痛,又看到淑妃這淒慘的模樣,只覺神思不屬,揉了揉額角,對禮部侍郎道:「郭卿回去擬個章程,明日呈給朕,朕有些乏了,今日且商議到這裡吧。」

  眾臣退下後,皇帝對太子道:「時候不早了,二郎也回東宮吧,別叫太子妃擔心。」

  又對桓煊道;「三郎府中若是沒什麼事,便在這裡陪陪阿耶和你五弟。」

  太子微微皺了皺眉,躬身道;「兒子在這裡陪陪五弟,阿阮那裡,打發人回東宮說一聲便是。」

  又關切地對皇帝道;「五弟這裡有我和三郎陪著便是,阿耶早些回寢殿歇息吧。」

  皇帝也不勉強他,微微頷首,對桓煊道:「三郎扶我回寢殿歇息。」

  桓煊應是,對太子道了失陪,便攙扶著父親向殿外走去。

  兩人的步輦行至寢殿,皇帝屏退了宮人內侍,方才問桓煊道:「五郎的事,你怎麼看?」

  桓煊若有所思道:「兒子覺得此事蹊蹺,似有內情。」

  皇帝點點頭:「朕也覺得蹊蹺,但朕不知道該不該往下查。」

  他的眼眶發紅,眼中佈滿了血絲,眼珠渾濁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桓煊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麼好。

  皇帝沉沉地嘆了口氣:「朕已命羽林衛繼續追查,但朕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

  桓煊沉默半晌:「阿耶節哀順便。」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向重重帷幔的深處走去,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拖著傷腿緩緩走回自己的洞窟。

  ……

  當夜,桓煊宿在麟德殿的西側殿。

  明亮的月光透過窗櫺灑在窗前,已近中宵,正殿方向傳來和緩悠遠的誦經聲,桓煊躺在床上沒有半點睡意,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陳王往日的言行,越回想越覺得這個五弟或許真的不如看起來那麼簡單。

  只不過所有人都被他蠢鈍荒唐的表象矇蔽了雙眼,猶如一葉障目。

  是所有人嗎?桓煊心頭微微一跳,他與兄弟們不親近,即便他和桓炯年歲差不多,但在崇文館他只是埋頭讀書,連話都沒與他說過幾句,但其他兄弟之間未必如此生分。

  據他所知當年長兄時不時會關心一下這個人見人憎的兄弟,有一陣更是三不五時去陳王府,替他尋調理體質的藥方,督促他課業,眾人都覺他做的是無用功,陳王是糞土之牆不可圬,莫非他看出了些什麼?

  而長兄和太子是無話不談的同胞手足,他對親近的人向來不設防,會不會無意之間同太子說起過?

  正思忖著,忽聽外頭有內侍慌張道:「齊王殿下,齊王殿下……」

  桓煊坐起身:「出什麼事了?」

  「啟稟殿下,寧舒殿出事了,請殿下過去一趟。」那內侍道。

  桓煊心頭一凜,寧舒殿是淑妃居處。

  他立即起身,披上外衣走出殿中,見到那內侍形容卻是一怔,那人並非寧舒殿的內侍,也不是皇帝的人,卻是皇后身邊的中官。

  宿在東側殿的太子也起來了,神色凝重地向桓煊點了點頭,兩人並肩朝宮門外走去。

  桓煊借著廊廡下的風燈瞥了眼兄長,只見他眼皮微腫,問道:「二哥沒睡著?」

  太子道:「五弟落得如此下場,我怎麼睡得著。」

  頓了頓:「三弟想必也沒睡著吧?」

  桓煊「嗯」了一聲。

  太子長嘆:「五弟也太糊塗……說起來也是我這做兄長的不是,若是平日多關心關心他,約束他一下,或許就不會出這事了……」

  桓煊道:「死者已矣,二哥不必太過自責。」

  太子用眼角餘光瞟了一眼弟弟,只見他一張俊臉如冰雕一般,什麼表情也沒有。

  「但願阿耶別太傷神才好。」太子道。

  桓煊只是「嗯」了一聲。

  太子問那引路的中官:「寧舒殿究竟出什麼事了?」

  中官欲言又止道:「回稟殿下,是淑妃……淑妃夜裡自盡了,宮人來稟報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趕去她殿中,叫了醫官來查看,結果……唉,奴也不知該怎麼說,兩位殿下趕緊過去吧。」

  太子沉吟道;「陛下呢?」

  中官道:「已叫人去通稟了,只是陛下夜裡風疾又犯了,還在歇息。只能勞駕兩位殿下先過去。

  太子遂不再多言,兩人默默加快腳步,上了步輦。

  到得寧舒殿前,宮人和內侍都垂著頭站在殿外廊廡下,仔細看還能發現不少人臉上掛著淚,像鵪鶉一樣簌簌發抖。

  殿中隱約傳出女人的哭罵聲和捶擊聲。

  太子和桓煊對視一眼,快步走進殿中。

  雖然大致猜到出了什麼事,但寧舒殿中見到的情景仍舊出乎兩人意料。

  門簾掀起,冷風吹得殿中燭火搖曳,晃動的光影中,只見淑妃躺在榻邊地衣上一動不動,微微凸起的眼珠像鉛做的珠子,臉色青灰,嘴唇烏紫,顯是已經死了一段時間。

  尚藥局的林奉御束手靠牆根立著,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而皇后站在他前,一邊用笞杖狠狠抽打淑妃,一邊恨聲咒罵:「賤婦!毒婦!膽敢害我燁兒!我要你下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她顯然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笞杖「呼呼」帶著風抽在皮肉上,那聲音叫人心驚肉跳。

  可淑妃已沒了知覺,她的頭臉也被抽了幾下,臉上和頸項上淤痕交錯,然而她的嘴角卻含著一抹平靜的微笑,似乎是釋然,又似乎是嘲諷。

  太子急忙上前,拉住皇后的胳膊,奪下她手中的笞杖:「阿娘,出什麼事了?有事好好說。」

  皇后尖聲道:「這賤婦與她兒子毒害我燁兒!」

  說著又要去搶奪笞杖:「你若是我兒子就別攔著我,我要將她碎屍萬段!」

  太子悚然:「阿娘,害死大哥的是賢妃母子……」

  「我們都叫這毒婦騙了!」皇后聲嘶力竭地打斷他,「是他們母子害死你大哥的!是這毒婦和她的下賤胚子!不信你問他!」

  她一指林奉御。

  桓煊一直靜靜站在一旁,此時方才問那醫官:「究竟怎麼回事?」

  林奉御一向為皇后診病,很得她信賴,此時也嚇得不輕,顫抖著聲音道:「回稟殿下,今夜淑妃忽然暴斃,臣奉命前來查驗,發現她是服毒而死,症狀正與故太子殿下當年如出一轍……床邊的匣子裡找到了她服剩下的半瓶毒藥,正是當年那種南海奇毒……」

  先太子暴薨的真相尚藥局只有為數不多幾個奉御知道內情,這林奉御便是其中之一,因他精研藥理,從賢妃那裡抄出剩下的毒藥後便拿去給他研究,尚藥局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種毒物,因此輕易認出是同一種毒。

  桓煊又道:「當年長兄中毒後並未立即毒發,為何淑妃即刻身亡?」

  林奉御答道:「回稟殿下,此藥並非無色無味,下毒時劑量太大容易被嘗出來,故太子服下的毒少,而淑妃輕生,應當吞服下不少藥丸,因此毒發快。」

  桓煊點點頭:「有勞,奉御且去殿外稍候,待陛下過來還要傳奉御問話。」

  林奉御感激地看了眼桓煊:「多謝齊王殿下。」

  向皇后和太子行了禮,慌忙退至殿外。

  皇后奪不回笞杖仍不肯善罷甘休,撲向淑妃的屍體,用手撕扯她的頭髮,抓她的臉,可她的恨意怎麼也發洩不完。

  因為憤怒,她的力氣格外大,太子又不敢用力,竟然制止不了,撕扯之間,她左邊的衣袖「撕拉」一聲被太子扯裂了一道口子。

  桓煊不經意看到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發白的傷疤,心頭微微一動。

  太子制不住母親,只得向弟弟求助:「三郎,你也來勸勸阿娘……」

  桓煊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跪下道:「母親……」

  皇后身子一震,雙手不覺一頓,她似乎這時才發覺有這個兒子在,緩緩轉過頭來。

  「母親節哀。」桓煊道。

  他忽然想起這是自長兄葬禮後第一次看見母親,她與淑妃差不多年紀,卻已華髮早生,眼角和額頭遍佈著細紋,嘴邊兩道深刻的法令紋讓這張剛強倔強的臉顯得更嚴苛。

  此時她鬢髮散亂,滿臉淚水,眼睛卻因瘋狂和仇恨特別灼亮。

  皇后怔怔地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忽然雙眉擰起,毒蛇吐信似地嘶聲道:「你這個剋母剋兄的煞星,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她站起身,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捶打三子,可看到他的臉又下不去手。

  桓煊的臉像是凝固了一樣,雙眼空洞,看不見一絲光,也不見傷心痛苦,他只是淡淡道:「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皇后一愣,忽然雙腿一軟坐倒在地,捧著臉痛哭起來:「你滾!再也別讓我看到,我這輩子不想再看到你!滾!」

  話音甫落,重帷外響起一聲怒喝:「夠了!」

  皇帝快步走進來,看看淑妃觸目驚心的屍體,又看看坐在地上近似癲狂的髮妻,再看看面無表情跪在地上的三子,忍不住老淚縱橫:「冤孽!冤孽!」

  桓煊抿了抿唇,向皇后默默地磕了三個頭,接著向父親一禮:「兒子告退。」

  皇帝無言以對,撫了撫臉,只是擺擺手:「你去歇息吧。」

  桓煊退到殿外,上了步輦,內侍問他去哪裡,他半晌說不出來。

  他不想再回麟德殿去,便道:「送我到承天門。」

  王府的馬車駛出宮門,月色已有些淡了,東天泛著鉛灰色,那顏色讓他想起淑妃那對死氣沉沉的眼珠子。

  他捏了捏眉心,放下車帷,疲憊地靠在車廂上。

  內侍在車外小心翼翼地請示:「殿下可是回王府?」

  「去山池院。」桓煊幾乎是脫口而出,沒有半點猶豫。

  因為於他而言,世上只有一個溫暖的去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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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7:43: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下餌

  馬車行至山池院,天光已大亮。

  桓煊走在楓林小徑上,透過枝葉看見朝陽在簷角和屋瓦上躍動,小小的院落籠罩在晨曦中,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

  隨隨早已醒了,她休息了一日,熱度徹底退了,人還有些疲憊,不過還是早起在屋裡練了會兒拳,沐浴更衣,用了點薄粥,這才躺回床榻上。此時她正懶懶地靠在隱囊上,手握一卷棋譜,看著解悶。

  聽見屋外傳來婢女問安的聲音,她有些詫異,坐起身,放下棋譜,正要下床相迎,桓煊已走了進來。

  他的臉色蒼白中透著微青,眼中有血絲,似乎一夜未眠。

  隨隨納悶道:「殿下不是去兵營了嗎?」

  話音未落,她已落入了男人的懷抱中。

  他緊緊摟著她,把臉埋在她頸項間:「別動,讓我抱一抱。」

  隨隨感覺他身子微微發顫,心臟跳得很快,她遲疑了一下,抬手撫了撫他的背脊:「殿下怎麼了?」

  桓煊不回答,只是緊緊地抱著她,把她箍得有些生疼,良久方才鬆開些:「宮裡出了點事,沒去兵營。」

  隨隨心頭微微一動,宮裡出事,很可能是陳王的屍首被發現了,算算時日也差不多該有人找到了。

  她知道桓煊與這五弟並不親近,但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看見弟弟慘死,想必是不好受的。隨隨並不為殺死桓炯後悔,但看見桓煊如此,心裡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定了定神道:「殿下從宮裡來,這時候還沒用過早膳吧?」

  只是尋常的一句噓寒問暖,桓煊卻莫名生出一種寧謐安心的感覺,無論如何天地間還有這一方角落,這一方角落裡還有一個完全屬於他的人。

  他把她摟得更緊,把臉埋得更深:「我要吃你做的雞湯麵片,還有鼓樓子。」

  隨隨道:「殿下不是不吃羊肉麼?」

  桓煊強詞奪理:「那肉不腥不羶,不腥不羶的不是羊肉。」

  「民女這就去給殿下做,」隨隨道,「殿下鬆鬆手。」

  桓煊道:「你病還沒好,等病好了再做給孤吃。」

  頓了頓:「現在讓孤抱著,孤不餓。」

  隨隨無可奈何道:「殿下昨夜沒睡好吧?去床上歇息吧。」

  桓煊道:「孤從外頭進來,還沒盥洗。」

  「民女給殿下去打熱水。」隨隨溫聲道。

  桓煊感覺整個人都已泡在了熱水中,板著臉道:「誰要你伺候了,病還沒好,折騰什麼,回床上去。」

  說罷把她推回床上,塞進被子裡,自去淨房中盥洗,換了寢衣出來,上床從背後抱住她。

  他疲憊到極點,反而睡不著,貼著她的耳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鹿隨隨,你的名字是哪個字?」

  隨隨心頭一突,緩緩調勻呼吸:「民女也不知道,阿耶阿娘都不知字,只是叫著順口。」

  桓煊輕哼了一聲,他叫人查過這女子的戶籍,上面連個正經的名字都沒有,貧寒人家的女子大抵是這樣,取個小名只是家人叫著順口。

  他想了想道:「孤替你定一個。高嬤嬤教過你《詩經》麼?」

  隨隨心頭一凜,抑制不住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勉強穩住心神:「還沒有,只學完千字文。」

  桓煊把她的手攥在手裡,她的手不算小,也不柔,但手指修長,手心乾燥,有力而穩定,他很喜歡。

  他撫了撫她的手道:「詩經衛風中有一首詩叫做《有狐》,裡面有兩個字可作你的名字。」

  隨隨的心臟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的小名除了家人只告訴過桓燁,桓燁是絕不可能將這種事告訴別人的。

  桓煊不可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可即便明白這一點,她還是忍不住心悸,彷彿冥冥中有天意似的,叫人不寒而慄。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桓煊念了一句,隨即自言自語似地道,「不妥,綏綏是獨行貌,太孤淒,還是跟隨的隨好,從今往後你就隨著孤,再也不會讓你落單……改日孤教你寫自己的名字……」

  他的語聲漸漸低下去,鼻息慢慢變沉。

  隨隨一動不動地僵臥了一會兒,待確定他已睡沉不會被驚動,這才輕輕抽出手,小心翼翼地從他懷抱中鑽出來,起身去了外頭。

  桓煊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發現懷裡的人不見了,他下意識地皺眉,隨即聞到一股微帶焦味的麥餅香氣。

  他坐起身,披上衣裳下了床,走到廊下,果見鹿隨隨又支起了她的胡餅攤子。

  鼓樓子的香氣一蓬一蓬地從鐵爐子上升起,像一團團溫暖的雲,鑽進他的肺腑裡,讓他的四肢百骸都暖熱起來。

  女子站在庭中,背對著他,烏髮隨意地綰了個圓髻,病了一場肩背薄削了不少,看著幾乎有些伶仃。

  桓煊皺起眉道:「鹿隨隨,說了讓你躺著養病,怎麼不聽話?」

  隨隨轉過頭沖他一笑:「民女是粗人,整天閒躺著反而要生病。」

  說著熟練地用手中竹筴把鼓樓子翻了個面:「殿下先去洗漱吧,一會兒就能吃了。」

  桓煊回屋中洗漱,整理好衣裳回到堂中,隨隨用盤子端了切好的鼓樓子進來,食案上擺了魚茸粥和幾樣清淡的小菜。

  羊肉鼓樓子味厚,配上清淡鮮甜的魚茸粥剛好。

  桓煊執起玉湯匙:「你也一起吃。」

  隨隨道:「民女早晨起來吃過了,眼下還不餓,看著殿下吃就行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小風爐煮茶。

  她煮茶沒什麼手法可言,隨手抓一把茶葉搗搗碎,待銅銚子裡水沸了,把茶粉倒進去,也不管一沸兩沸的,估摸著差不多就往裡加調料。

  桓煊在一旁看得眼角直跳,終於還是忍住了什麼也沒說。

  隨隨煮了茶自己不喝,給桓煊倒了一杯:「肉餡油膩,殿下解解膩吧。」

  桓煊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撂下杯子,捲起袖子道:「你讓開,孤來煮。」

  說罷叫內侍去清涵院中取他常用的茶爐、茶釜和茶碗。

  隨隨讓出位子給他,另外搬了張小杌子來,托著腮看他煮茶。

  他煮茶的樣子很漂亮,神情專注,姿態優雅,動作行雲流水,端的是賞心悅目。

  隨隨再次在心中感慨,齊王殿下真是個講究人。

  桓煊將黑釉茶碗放在她面前:「嘗嘗。」

  隨隨雙手捧起茶碗,好奇地嘗了一口,皺起眉頭,漂亮有什麼用,還不是又酸又鹹又苦,還不如春桃煮的棗茶。

  「怎麼樣?」桓煊看著她的臉。

  隨隨實在誇不出什麼來,只能道:「嗯……」

  桓煊沒好氣地從她手中奪過茶碗:「不喜歡還給孤,孤自己喝。」

  說著賭氣似地喝了一大口。

  隨隨無奈地彎了彎嘴角:「民女是村姑,喝不慣茶也分不出好壞。」

  桓煊雖然時常在心裡編排她,但聽她自己說出來卻不樂意:「和村不村有什麼關係,是你舌頭不上進。」

  隨隨彎著眉眼道:「殿下說的都對。」

  桓煊叫她鬧得沒了脾氣,放下茶碗道;「孤還要去兵營,你安生在床上躺著,別再把自己折騰病了。」

  隨隨抬起眼:「殿下還要去?」

  桓煊頷首:「該辦的事還沒辦完。」

  隨隨道:「殿下路上小心。」

  神翼軍駐紮在長安城北面,從王府動身近許多,他這一個大圈子繞得著實沒必要。

  桓煊見她失神,以為她聽見自己立即要走才低落,心頭不由一軟,煮茶的事也不計較了:「這幾日宮中和軍中事情多,大約不能常來陪你,你一個人時別胡思亂想。」

  頓了頓:「若有急事,叫人帶著玉牌來找我。」

  ……

  桓煊沒料錯,接下去的幾日宮裡確實不太平。

  皇帝派禁衛暗中搜了陳王府,發現陳王以服藥煉丹為名,結交道士方式,煉製毒藥,他府中有一地窖,裡面不僅有毒殺故太子用的南海奇毒,還有幾十種毒性各不相同的藥物。

  皇帝自然震怒,但天家手足相殘之事不能昭告天下,只能給淑妃和陳王母子定一個「結交道士,自稱休咎,妄言吉凶,私藏甲冑和毒藥」的罪名,將兩人追貶為庶人。

  淑妃母家本來也不是什麼顯宦,她父親是靠著女兒才謀了個從四品的國子監司業。受淑妃母子謀逆案的牽連,淑妃母家抄家沒族,父兄坐棄市之刑,其餘人等流三千里。

  早在消息傳遍長安城的街巷裡坊之前,隨隨已經得到了脂粉鋪傳來的消息。

  陳王屍首被人找到的當晚,淑妃在自己的寢殿中服毒自盡,而所服的毒藥正是毒殺故太子所用的毒藥。

  桓炯說過此事是他一人所為,淑妃並不知情,隨隨本來對他這一面之詞將信將疑,但淑妃一死,她反倒可以確定她確實沒參與。

  殺人者急於將所有罪責推到淑妃母子身上,卻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他不該用那種毒藥,即便淑妃真的畏罪自禁,她也會顧忌母家幾十口人的命運,應當竭力遮掩故太子薨逝的真相,為自己和兒子留個身後名,也給家人留個蔭蔽。

  若只是為了向皇后報復,她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

  但是淑妃的死做得乾淨俐落、天衣無縫,她的部下沒查出一點蛛絲馬跡,屍身經仵作勘驗,淑妃身上沒有留下任何遭人強迫的痕跡,醫官也已證明,這種毒藥要即刻致死,要服很大劑量,不管放在食物還是酒中都能輕易嘗出不對,所以淑妃一定是自願服毒的。

  隨隨想了想,淑妃遭受喪子打擊,正是悲痛欲絕之時,若是有心人引導,將陳王毒殺桓燁之事相告,令淑妃萬念俱灰之餘又驚恐不安,再適時送上毒藥,許諾她只要她一死就將真相永遠埋葬,保住她和陳王身後哀榮,淑妃這樣的性子,在絕望之下聽信那人的話,是極有可能的事。也只有在不知此種毒藥來歷的時候,她才會自願服下。

  那幕後之人做事謹慎,總是躲在暗中因勢利導、順水推舟,每次出手都確保萬無一失。嫌疑最大的當然是太子,可要抓住他的把柄實屬不易,除非逼他主動出手……

  ……

  處斬了淑妃的父兄和一眾與陳王府有來往的「妖道妖僧」後,陳王謀逆案終於塵埃落定,幾場春雨一下,沖散了刑場上的血跡,這個驚世駭俗的大案也歸入沉寂。

  隨隨將養了半個月,雙頰漸漸豐腴起來,多虧桓明珪的百年山參和紫靈芝,她的身子骨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氣候漸暖,青龍寺的疫病萬幸沒有擴散開,桓煊也不必三天兩頭往宮裡和京畿跑,終於得了幾日閒暇。

  高邁巡視完田莊回到王府,第一件差事便是將不久前從山池院搬回王府的家俬擺設物件再搬去山池院。

  他對主人在鹿隨隨一事上的反復早有預料,用了半天時間,指揮著僕役們重新收拾停當。

  跟著一起回來的還有高嬤嬤。

  鹿隨隨守得雲開見月明,高嬤嬤起初很高興,但聽春條說她把到手的貴妾名分推了出去,便時時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隨隨。

  隨隨只當看不見,高嬤嬤又開始長籲短嘆,隨隨仍舊充耳不聞,高嬤嬤又把中斷的習字課拾了起來,今天給她講《怨歌行》,明天給她講《長門賦》,鹿隨隨還是冥頑不靈,老嬤嬤只好直言不諱:「娘子顏色再好,總有年老色衰的時候,哪天恩寵不在,娘子打算怎麼辦呢?」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這話老奴也不想說,可為了娘子計不得不說。娘子想必也聽說了,陛下已經在替殿下選王妃了,雖說因為宮裡出事暫且耽擱,可眼下事情過去,轉過頭就該重新提起,娘子不趁著王妃還未過門將名分定下來,將來懊悔可來不及了。」

  隨隨知道他們都是真心為她著想,可個中情由又不好解釋,只得編瞎話:「能伺候殿下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阿娘說我命裡福薄,太重的福氣承受不住。」

  這話三分真七分假,她的眼神也有些黯然。

  老人家少有不信命的,高嬤嬤皺著眉頭暗道一聲「作孽」,第二天終於不給她講怨婦詩,換成了《妙法蓮華經》,叫她多念多讀多抄寫,攢攢功德,免得被他們殿下的盛寵壓垮了。

  只有桓煊自己知道,這盛寵對他來說簡直是煎熬。

  兩人剛和好那會兒,隨隨剛病癒,身子還沒將養好,他自然沒什麼別的心思。何況那時恰逢陳王事發,京畿又有瘟疫,他忙得腳不沾地,偶爾來一趟山池院也是匆匆忙忙。

  事情暫且了結,她也調理得差不多了,眼見氣色一天天好起來,臉頰豐潤起來,身上的肉也漸漸長回來,他的日子就開始難熬了。

  可每次一想到行房後她要灌避子湯,他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

  以前不在乎這個人,他做什麼全憑自己高興,可如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對她好點,便不能讓她這麼傷身了。

  桓煊想起叫高邁燒掉的那匣子藥丸,便恨得差點把牙咬碎。

  他已派人快馬加鞭去邊陲買藥,然而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三個月。

  有時候他想乾脆回王府住一段時日,不在眼前還容易忍耐一些,可一想到鹿隨隨離了自己怕是又要肝鬱成疾,便還是住在山池院。白天想著分院睡,可一到夜裡,那楓林深處的火光就像有什麼魔力,不知不覺又把他吸了過去。

  就這麼煎熬到了四月中,高邁來山池院送賬冊給齊王殿下過目。

  桓煊掃了一眼,又問了問府裡的情況,正要打發他退下,便見這老東西神色古怪,眼裡閃著狡黠的光。

  桓煊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還有何事?」

  高邁躬身道:「啟稟殿下,老奴有罪。」

  「何罪?」桓煊道。

  「上回殿下吩咐老奴將那盒西域藥丸燒了,老奴年老智昏忘性大,竟忘了這事,前日收拾庫房,才發現那盒藥竟然還在……請殿下責罰。」高邁一本正經道。

  桓煊盯著他半晌,冷笑道:「孤看你是有點昏聵,可以回去頤養天年了。」

  高邁道:「老奴這就亡羊補牢,回去立即燒了。」

  「這點事都辦不好,孤也不指望你了,」桓煊道,「把藥拿來,孤親自燒。」

  高邁忍不住要笑,憋得老臉都紅了:「老奴知錯,請殿下責罰。」

  桓煊瞪了他一眼:「還不去?」

  高邁不一會兒便將那匣勞什子藥丸送了來。

  萬事俱備,到了夜裡,桓煊卻有點拉不下臉。

  他沐浴完換上寢衣,靠在榻上等隨隨沐浴,把那黑檀木的匣子顛來倒去把玩了一會兒,然後放在枕邊顯眼處。

  隨隨從浴堂裡出來,一眼看見枕邊多了個匣子,問道;「這是什麼?」

  桓煊手裡拿著卷書,佯裝看得出神,眼皮都沒抬,輕描淡寫道;「總喝避子湯對身子不好,另外給你找了種胡藥。」

  隨隨目光動了動,抽開蓋子,裡面裝著個綠色的琉璃瓶,她倒了一顆在掌心,這避子丸與她用的那種有些許不同,不過藥理應當大同小異。

  「這怎麼用?」隨隨道,「是吃的麼?」

  桓煊放下書卷坐起身,清了清嗓子;「是置於……罷了,一會兒孤教你用。」

  隨隨抿唇淺淺一笑:「民女去換衣裳。」

  她始終記著贋品的職責,知道桓煊喜歡她裝扮成阮月微的模樣,一向很配合。

  桓煊卻道:「不必麻煩了。」

  不等隨隨說什麼,雙腳已經離了地面。

  自上元節已過去整整三個月,對齊王這樣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來說,就和三百年差不多。

  他的四肢百骸都彷彿要燒起來,爆裂開,可他還是強忍住了,先用盡手段讓她高興了兩回。

  齊王殿下悟性高,學什麼都快,當真想要取悅人的時候,隨隨完全招架不住。比起以前那樣的疾風驟雨,狂風巨浪,這樣耐心細致的折磨無疑更難挨。

  桓煊摩挲她嘴唇:「別咬著,都快咬出血了。忍不住就別忍了。」雖是嗔怪的口吻,卻是說不出的得意。

  隨隨恍惚間還記著不能出聲的規矩,兀自忍耐著。

  可這壓抑更要人命,桓煊見她忍得眼梢都泛起了嫣紅,再也按捺不住。

  第二天兩人毫不意外地睡遲了。

  桓煊本來有晨起練劍的習慣,可一睜眼太陽明晃晃地照在床前,一覺竟睡到了午時,不由感慨,無怪乎他們都說溫柔鄉英雄塚,溫香軟玉在懷,他渾身骨頭像是泡在了陳年美酒裡。

  他心滿意足地摟著熟睡的鹿隨隨,一會兒挑起她一綹頭髮捲在手指上玩,一會兒又捏住她鼻子看她蹙起眉,等她忍不住張開嘴,他便又去堵她的嘴,撥弄她的舌頭。

  隨隨被他這樣捉弄,不一會兒也醒了,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邊更漏便要起身。

  桓煊抱住她:「急什麼,橫豎已經遲了。」

  隨隨攏了攏中衣:「昨日說好了叫人送鮮魚過來,民女做魚羹給殿下吃。」

  桓煊心裡舒坦,卻故意使壞把她剛掖好的中衣又扯下來:「孤又不是找你來當廚娘的,這些事有下人做。」

  隨隨卻道:「這魚多刺,還是自己挑放心。」

  轉身輕輕按了按他的肩道:「殿下再睡會兒,魚羹做好了民女叫你起來。」

  桓煊見她堅持要為他一口吃食忙活,也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挑挑眉道:「罷了,你去吧。」

  到得廚房,鮮魚果然已經送到了,裝在竹簍子裡,用柳條穿著,有幾條還是活的。

  婢女們都知道棠梨院的廚房小,鹿娘子下廚的時候旁人在只會礙手礙腳,便各自去忙別的事。

  隨隨從魚簍裡挑出最大的一條,用刀剖開魚肚子,從裡面挖出一顆蠟丸,割開蠟丸,裡面是一張只有兩指寬一紙長的紙條——前些時日她不便出門,她的部下便開始用別的手段遞消息進來。

  隨隨匆匆掃了一眼便將紙條扔進了爐膛裡。

  紙條上只有一條消息,另外那股調查桓燁死因的勢力,終於查到了源頭,果然是齊王。

  隨隨心裡不覺一鬆,雖然她一直相信桓燁的死和齊王無關,能夠確證總是更心安,畢竟相處這些時日,她不想與他刀劍相向。

  她將魚上鍋蒸熟,細細剔去魚刺,烹製成魚羹,端去給桓煊當早膳。

  桓煊這時候也已起身,也有些餓了,一盅鮮甜的魚羹下肚,整個人說不出的熨帖。用罷早膳,他換上外出的衣裳,對隨隨道:「孤有事去一趟王府,回來陪你用晚膳。」

  隨隨恭送他出門,待車馬聲遠去,方才回到房中,取出筆墨,開始給部下寫回信。

  排除了齊王,太子的嫌疑就更大了。

  可他自始至終只是推波助瀾,沒有髒手,自然不會留下證據。要讓他露出馬腳,只有下餌誘他就範,這個餌得有足夠的份量,足夠的威脅,讓他不惜鋌而走險。

  合適的餌只有一個人——桓煊。

  齊王手握重兵已然威脅到太子的地位,若太子知道他還在暗中調查桓燁死因,一定更加忌憚,說不定會忍不住向他出手,到時候要抓他的把柄便容易多了。

  但這麼做,自然會讓桓煊陷入險境。

  隨隨本該毫不猶豫的,但當她提起筆的時候,手卻是一頓。

  她咬了咬唇,自嘲地一笑,難怪他們都說溫柔鄉英雄塚,近來日子過得太舒坦,連她的心腸都變軟了。

  嘴角笑容消失的時候,她已經寫完了回信,信上只有一句話:設法將齊王之事告知太子。

  到時候盡可能護他周全便是,畢竟他對長兄還有幾分真心。

  隨隨擱下筆,捏了捏眉心,望向窗外,海棠花早謝了,一隻雀兒正在枝頭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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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7:43: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秋獮

  自桓煊命人將東西搬回山池院,便有模有樣地過起了日子,只要不入宮不入朝,他和鹿隨隨兩人幾乎形影不離,除了差個名分,看起來與尋常人家的夫妻也並無不同。

  他還命人將後園中棄置的蓮花池也修整了一番。這池子本是從城外引的活水,但是年深日久,水草叢生,堵住了引水的陶管,桓煊叫人將水草淤泥疏濬一番,栽上蓮荷,又將池上風亭水榭修葺一新。

  一入五月,氣候燠熱難當,房中放了冰山仍舊難解暑熱,桓煊索性叫人將床榻和棋枰都搬到水榭中,張掛起紗幔。

  夜裡兩人或借著月光對弈,或並頭躺在涼台上納涼,納著納著,常常是隨隨一轉頭,便看見內侍婢女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園門便傳來「哢噠」的落鎖聲。

  偌大的園子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漫天的星子晃動起來,彷彿要搖落下來。

  有時候兩人只是並頭躺著看星星,池中新荷輕舉,菡萏初開,微風拂過,送來陣陣清香,連隨隨也不禁生出股歲月悠長之感,有時候她幾乎以為自己真是個身世簡單的獵戶女,心想就這麼過一輩子也挺好。

  然而她終究還記得自己是誰。

  餌已經下了,剩下的事便是靜靜等待。

  隨隨深諳垂釣之道。

  一日陰雨,桓煊叫人放了畫舫在池中。隨隨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像個老漁翁似地坐在船頭釣魚。

  桓煊嫌那些雨具醜,卻不願一個人待在船艙中,便打著傘來鬧她,捏她胳膊:「難得不用去兵部,孤一下朝就趕回來陪你,你就坐在這裡釣魚?」

  隨隨覺得好笑,哄他道;「釣了魚晚上給殿下做烤魚吃。」

  「孤不要吃什麼勞什子烤魚。」桓煊板著臉道,真是後悔讓高邁下了魚苗在池子裡。

  「上回殿下明明很喜歡……」隨隨無情地揭穿他。

  話沒說完,她的臉被掰過來,嘴被堵上。

  她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眼水面,有魚上鉤,激起漣漪,一圈圈地蕩開,重又恢復平靜,又一條魚吃掉餌跑了。

  隨隨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她覺得齊王和她小時候撿的一隻狸花貓有異曲同工之妙,平時對人愛答不理的,一到你做正事的時候就要纏上來,一會兒撓撓這個一會兒拍拍那個,只要有他倆在身邊,一下午也別想釣上一條魚。

  「魚又跑了。」隨隨咬了咬微腫的嘴唇,提起魚竿,無可奈何道。

  桓煊輕嗤了一聲,不以為然:「釣魚有什麼好玩的。」

  桓煊不能理解她這喜好,比起無所事事地等待,他更喜歡主動出擊。

  戰場上若有必要,他可以耐心蟄伏數月乃至數年,但為了幾條魚忍耐,他只覺不值當。

  隨隨本來也不喜歡釣魚,是小時候她阿耶見她性子急,用來磨她性子的,因為領兵打仗必須沉得住氣。

  桓煊的性子其實和她有點像,他執掌神翼軍後那幾場驚豔絕倫的戰役她都仔細研究過,知道他用兵也是輕銳奇詭的路數。

  有時候她會忍不住好奇,如果他們有一天兵戎相見,兵力相當的情況下,究竟會鹿死誰手?

  不過也只是想想,朝廷和三鎮沒到劍拔弩張的地步,兵戈相向對雙方來說都是有弊無利,因此雙方只會相互試探,在背地裡搞點小動作。至少在他們有生之年,這場仗多半是打不起來的。

  正想得出神,她手中的魚竿已叫人奪了去。

  「走,和孤騎馬射箭去。」桓煊道。

  齊王殿下騎射皆精,有他親自指點,鹿隨隨的騎射亦是突飛猛進,從十射一兩中,漸至十射五中,到這時,步射十箭中常有七八箭能命中,騎射也有近五成的準頭。

  雨中騎馬自有一種暢快。

  兩人騎著馬挽著弓,繞著校場繞圈射垛。

  今日隨隨的狀態格外好,騎射命中超過了七成。

  桓煊道:「以你的弓馬,倒可以進王府做個親衛。」

  隨隨從內侍手中接過帕子擦擦臉上的雨水:「多謝殿下誇讚。」

  桓煊道:「想打獵嗎?」

  隨隨望了眼山坡上的松林:「下雨天林子裡怕不好走。」

  這片林子一直沒人打理,已經長得和野林差不多,他們偶爾會去裡面射野兔野鴨吃。

  「殿下可是想吃烤野兔了?」隨隨道。

  桓煊「嘖」了一聲:「以為孤和你一樣成天想吃的。」

  話是這麼說,卻別過臉去偷偷嚥了嚥口水。

  「我說的是今年的秋獮,你要不要跟孤一起去?」桓煊道。

  隨隨目光微動,她當然知道皇帝有驪山秋獮的習慣,如果一個人要對桓煊這樣的親王下手,圍獵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她仰起頭看著桓煊,明眸中滿是渴望:「民女真的可以去嗎?」

  這村姑總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一般女子喜歡的金玉珠寶、綾羅錦緞拿給她,她也只是淡淡地道一聲謝,原樣收在庫房裡,頗有點視金錢如糞土的意思。除了上回主動要馬要弓,她鮮少對什麼事物表現出強烈渴望,桓煊就是想寵她都不知道從何處下手。

  她的雙眸像水洗過一樣明亮澄澈,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桓煊看在眼裡,心中滿足,抬了抬下頜:「有何不可,小事罷了。」

  隨隨沉吟:「民女這身份,跟著殿下恐怕不便。」

  桓煊一哂,覺得她顧慮太多,不過轉念一想,她以侍妾身份跟著自己,的確有諸多不便。他想了想道:「到時候你扮作侍衛跟在我身邊便是。」

  隨隨道:「那民女就多謝殿下了。」

  桓煊心裡受用,卻挑了挑眉道:「這段時日你要加緊習騎射才是,到時候可不能拖我的後腿。」

  隨隨抿唇淺笑:「是。」

  「我叫人給你做一套侍衛衣裳。」桓煊道。

  隨隨遲疑了一下還是道:「侍衛衣裳已有了,上元節穿過的。」

  桓煊這才想起這件事來。

  一提到上元節,他便有些尷尬,那次把話說得太絕,好在鹿隨隨好性子,病中哭過一場便將那事揭了過去,再沒有翻過舊賬。

  她此時自然也不是翻舊帳的意思。

  但桓煊還是難免想起自己那番「贋品」的言論。

  驪山秋獮,太子大約也會攜阮月微同去的,到時候鹿隨隨扮成他的親隨與他形影不離,當然也會見到阮月微。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有段時日沒想起過阮月微了,眼下忽然想起來,竟覺得這名字和這個人都有些陌生了。

  他微怔,眼裡的笑意不知不覺隱去:「那身舊了,再做兩身新的。」

  那身侍衛服只在上月節穿過一晚,哪裡會舊。

  隨隨觀他神色,猜測他是因為想起上元節偶遇阮月微的事,又勾起了求而不得的痛苦,並不與他爭辯,順從道:「多謝殿下。」

  「你會用刀嗎?」桓煊扯開話題。

  隨隨道:「在山林中有時要用柴刀開道,那算麼?」

  桓煊一哂:「柴刀與侍衛的佩刀自然不一樣。你要冒充孤的侍衛,刀劍拳腳都得會一點,萬一遇上什麼事也好自保。」

  他挑了挑下巴道:「罷了,只有孤費點心思教你了。」

  隨隨道:「有勞殿下。」

  ……

  閒適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倏忽兩月過去,園中桂子飄香,池中蓮荷只剩下殘莖枯葉。

  兩人從水榭搬回清涵院沒幾天,隨隨收到了脂粉鋪遞來的消息,她的人已經取得了驪山獵場的地形圖。她趁著桓煊入宮,去了一趟脂粉鋪。

  雖然沒有佈防圖,但她知道千牛衛和羽林衛的兵力,對照地形圖,便能大致推測出佈防的情況。

  她皺著眉思索了一會兒,用朱筆在地形圖上圈了兩處,用指尖點了點:「若我要對付桓煊,我會在這兩處設伏,然後把他引過去。」

  因為地形的緣故,在這裡埋伏不易被巡山的侍衛發現,但這兩個地方已經超出獵場的範圍,要將桓煊引到埋伏圈中才能成事。

  店主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屬下這就去部署。」

  隨隨道:「切莫打草驚蛇,若是太子有什麼動作,務必取得證據。」

  店主人應是。

  隨隨又問:「消息放出去後,東宮那邊有沒有什麼異動?」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東宮一切如常,陳王謀逆案後太子除了偶爾入宮,幾乎閉門不出。」

  他頓了頓道:「只有一事,卑職也不知算不算異動……據東宮的內侍說,太子近兩個月來與太子妃感情甚篤,幾乎沒去過兩個良娣和幾個孺人的院子,還陪著太子妃回了一趟母家。」

  隨隨想起上元節阮月微看桓煊的眼神,連她都留意到了,太子這做丈夫的自然也看在眼裡。

  雖然都說太子愛妻如命,可他以太子之尊,真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心裡裝著別的男人麼?

  隨隨若有所思地撫了撫下頜:「我知道了。」

  店主人的胖臉不復平時的喜興,眉間有明顯的憂色:「此番秋獮,大將軍真要隨齊王同去?」

  隨隨頷首:「是。」

  店主人長揖至地,欲言又止道:「卑職懇請大將軍三思。」

  若是太子真要借圍獵的機會除掉齊王,他身邊無疑是最危險的地方。

  隨隨道:「我意已決。」

  她在桓煊身邊,一來是為了盡可能護他周依譁全,二來也是為了確保他落入圈套,若是釣鉤上不穿上餌,魚怎麼會上鉤呢?

  店主人也只能勸這麼一句,他只好行了個禮道:「請大將軍多加小心。」

  隨隨沖他笑了笑:「放心。」

  頓了頓道:「河朔的情況怎麼樣?」

  店主人道:「朝廷要派中官監軍,蕭同安還是鬆口了。齊王反對派中官過去,提議派御史,但皇帝還是一意孤行。」

  隨隨頷首,這個結果她早料到了,御史是外官,多由宰相任命,皇帝還是更信賴宦官。

  以桓煊對皇帝的瞭解,不可能猜不到結果,但他居然還是犯顏直諫了,隨隨感到有些意外。

  回到山池院,桓煊不在,高嬤嬤道:「方才有侍衛來傳話,殿下去了溫泉宮,今夜趕不回來了。」

  隨隨點點頭,去淨房沐浴更衣,回到堂中高嬤嬤已擺好了晚膳,她看著單獨的食案和盤箸,只覺連屋子也顯得空蕩蕩的。

  用罷晚膳,高嬤嬤叫僕役搬了個大箱籠過來:「娘子秋獮要穿的衣裳裁好了,高總管叫人送了過來,還有幾件冬衣也一併做了,娘子比比合不合身。

  高嬤嬤將衣裳一件件從箱子裡取出來抖開攤在榻上,一時間錦綺滿目,在燈下熠熠生輝,隨隨大致看了一眼,有絮絲綿的衣袍、貂皮裡子的織錦半臂、羊毛織絲的披風……

  這些衣裳顏色沒平日那麼素,也沒有海棠花紋。其中有一套騎裝尤其豔麗,紅得似火一樣,她也只在小時候過年時才穿過這麼紅的衣裳。

  隨隨沒有多想,畢竟同一種紋樣看多了也會膩,冬衣顏色重一點也是常事。

  不過當高嬤嬤將箱底最後兩件衣裳取出來的時候,連隨隨也吃了一驚。

  眼前赫然是兩件皮裘,一件火狐裘,一件白貂裘。

  狐裘通體似火,貂裘白如雪原。難得的是兩件都沒有一絲雜色,那件狐裘尤其漂亮,在燈下一抖流光溢彩,彷彿熊熊燃燒的火海。

  春條和小桐等人都看呆了。

  隨隨見慣了好東西也不免暗暗讚嘆,這樣成色的裘衣價值連城,連她也沒見過幾件。

  隨隨道:「這太貴重了,民女不能穿。」

  高嬤嬤卻道:「殿下給娘子,娘子就收下吧。有兩件裘衣換,往後娘子別再穿綿袍了。」

  齊王殿下的原話是:「叫鹿隨隨別穿那件青布大綿袍子在孤眼前晃,醜死了。」

  高嬤嬤初時也怕太過惹眼,被人說僭越,可桓煊只是道:「大冬天連件狐裘都穿不上,她還跟著孤做什麼?」

  高嬤嬤一想也是,不過回去還是給鹿隨隨多念了幾遍佛經,以免她命薄受不住。

  春條和小桐等人被高嬤嬤遣出去忙活,屋子裡就剩下隨隨和老嬤嬤兩人。

  高嬤嬤用手撫了撫狐裘柔軟順滑的出鋒道:「娘子是沒見過殿下那件玄狐裘,比這還漂亮,在燈下看像火油一樣。」

  頓了頓,自言自語似地道:「有一年陛下得了四件上貢的玄狐裘,自己留了一件,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各得了一件,我們家殿下是直到在邊關立了大功,陛下才賞了他一件,他拿到以後便收在庫房裡,一次也沒拿出來穿過。」

  她嘆息了一聲:「娘子別看我們家殿下從小金尊玉貴的,好似什麼都不缺,可……唉,老奴年紀大了,嘴也碎了。老奴替娘子把衣裳收起來。」

  隨隨目光微微動了動,她明白這種感受,有的東西渴望時得不到,得到的時候卻已經不想要了。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和高嬤嬤一起把暫時不穿的衣裳疊起來收好。

  待高嬤嬤出去後,隨隨照舊讓春條將這些價值不菲的裘衣收到廂房裡,和桓煊賞賜的那些絹帛、金玉器皿都放在一處,這些都是她帶不走也不想帶走的。

  驪山秋獮在九月末,是一年中的大事,屆時百僚隨駕,幾乎是把整個朝廷搬到驪山去,中秋過後,便要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桓煊也忙起來。

  隨隨越發勤勉地練習騎射,幾乎是從早到晚耗在校場上——她畢竟養了半年傷,又因一場病耽擱了一個月,無論騎射還是刀劍,與她當初全盛時還差了一大截,遇到險境她自己也沒把握能全身而退,她只能臨時抱佛腳來增加勝算。

  終於到了啟程的日子,隨隨穿上王府親衛的衣裳,騎著她的小黑臉,隨桓煊去了驪山。

  驪山秋色正濃,層林盡染,丹楓映著晚霞,宮殿樓觀猶如漂浮在彤雲紫霧之上,放眼望去美不勝收。

  齊王下榻在星辰殿,是除帝后的正殿和太子的少陽院以外最好的宮殿,殿後有單獨的湯池星辰湯。

  桓煊到得早,太子一行還未抵達。他去飛霜殿拜見完皇帝回到星辰殿,離夜宴開始還有一個多多時辰。

  桓煊回到院中,叫內侍備了酒,便即屏退下人,看了一眼隨隨,一本正經道:「鹿侍衛留下。」

  王府跟來的下人知道底細,但殿中還有飛霜殿的宮人內侍,隨隨估摸著這次秋獮下來,齊王殿下雅好龍陽的消息該傳遍整個長安城了。

  不過桓煊最不在乎名聲,比起覬覦太子妃,有分桃斷袖之癖似乎還好些。

  待侍衛們離開,隨隨道:「殿下有什麼吩咐?」

  桓煊聽她明知故問,眼中有些許揶揄的笑意,分明就是學壞了,便道:「孤要去殿後泡熱泉,你在池邊守著,免得有人行刺。」

  隨隨聽他說的跟真的一樣,眼裡的笑意更濃。

  兩人到了湯池邊,桓煊背對著她寬衣解帶,這副身軀隨隨已無比熟悉,但無論什麼時候看到,還是不免驚嘆一下生得著實好,線條頎長俐落,每一個起伏轉折都像是精心計算過,好看的身體原也和山川美景一般奪造化之功,叫人百看不厭。

  桓煊散了髮髻站在池中,溫泉水漫到他腰際,池上水汽氤氳,濡濕了他的嘴唇,長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連雙眼也濕漉漉的,與平日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模樣判若兩人,像個勾人的男水妖。

  「鹿侍衛,」他道,「你過來,孤有話對你說。」

  隨隨配合地向前走了幾步。

  「再走近些,是機要之事。」桓煊道。

  隨隨微微一笑,又向前一步,冷不丁腰帶被人一拽,只聽「嘩然」一聲,她整個人失去平衡,一頭栽進了池水中。

  始作俑者托著她的腰,把她的背抵在池壁上,輕輕齧她耳珠。

  隨隨癢得直躲:「有刺客怎麼辦……」

  桓煊冷笑:「孤看你就是個細作,孤要親自審你。」

  一時只聞水聲嘩嘩作響。

  兩人在池中胡鬧了兩回,桓煊看著夜宴的時間快到了,這才意猶未盡地抱著人出了池子,用塊大布巾將她裹了道:「晚上有宮宴,孤要去飛霜殿。」

  隨隨道:「民女要跟著殿下去嗎?」

  桓煊掐了她一把:「你現在是鹿侍衛,要自稱屬下。」

  隨隨無可奈何:「屬下要跟著去嗎?」沒想到齊王殿下還有這樣的癖好。

  桓煊道:「跟我去做什麼,從頭站到尾,只能看著人吃喝。你留在這裡,我叫人送晚膳來。」

  隨隨心下瞭然,宮宴上肯定有太子夫婦,桓煊肯定不想讓阮月微看見她。

  再一想,皇帝所居之處守備森嚴,太子瘋了才會在那種地方動手,遂點點頭:「好。」

  桓煊又爭分奪秒地與她膩了一會兒,這才更衣正冠,坐著步輦往飛霜殿去了。

  到得殿中已差不多是開宴的時候,太子夫婦和一干宗室都到了。

  桓煊向父兄行了禮,目光從阮月微身上掃過,落在她身邊的粉衣宮裝女子身上,那正是上汜在芙蓉苑見過一回的阮六娘。

  今日的筵席上都是宗室,以她的身份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皇帝讓太子夫婦帶她同來,意思十分明顯。

  桓煊的臉色沉了沉。

  阮六娘也在望他,視線甫一相觸,便即害羞地低下頭去。

  太子笑道:「聽說三郎到得比我們都早,怎麼拖到開筵才過來,叫我們等得心焦。」

  一邊說一邊意有所指地看著妻子身邊的阮六娘。

  桓煊淡淡道:「在湯池中泡了會兒,耽擱了。」

  「難怪面色格外紅潤,熱泉水就是養人。」太子笑道。

  皇帝看了看正襟危坐的三子,又看了眼滿面紅霞的阮六娘,和善道:「六娘是第一回來驪山吧?可會騎射?」

  阮六娘恭敬地行禮,落落大方道:「回稟陛下,民女學過些皮毛,在南邊曾隨父親去山中獵過狐兔。」

  話雖說得謙遜,但她對自己的騎射顯然頗有信心。

  皇帝有些意外:「那就好,你在這裡別拘束,就當是自己家。」

  又對大公主道:「大娘,你照顧好太子妃和六娘。」

  大公主的不情願都寫在臉上,她喜歡射獵,來驪山連駙馬都不帶,便是要玩個痛快,帶著這兩個累贅還怎麼盡興。

  但是父親發了話,她不能拒絕,只得道:「阿耶放心吧,女兒會照顧好太子妃和阮娘子的。」

  說罷瞟了一眼面無表情的三弟,目光中滿是埋怨。

  桓煊只當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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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7:44: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走失

  秋獮第一日是圍獵。

  由數千禁軍用繩網圍出獵場,將方圓數里的飛禽走獸驅趕至圍場中供皇帝和臣僚狩獵。

  皇帝早年文武雙全、英姿勃發,曾御駕親征,馳騁沙場,只是近年來飽受病痛困擾,精神體魄大不如前,只挽弓射了兩頭鹿賜下去,便回到行宮休息。接著太子、齊王和臣僚各按品級射獵,最後禁衛奔馳發逐,一時只見風毛亂舞,血雨飛濺,野獸哀嚎怒吼之聲遍野。

  桓煊射完他的七支羽箭,便帶著隨隨離開圍場,對她解釋道:「這樣的圍獵自古有練兵之用,講究禁衛們的圍追堵截、攻守進退,卻沒有多少狩獵的樂趣,後面幾日沒有打圍,孤帶你去山林裡逐獵,那才好玩。」

  隨隨點點頭:「好。」第一日圍獵,小小的圍場周圍都是禁衛,太子就算要動手也找不到時機,後面幾日才是重頭戲。

  桓煊指了指山坡上的樓閣道:「那是搖光樓,可以眺望圍場,今日沒什麼事了,我們去觀獵。」

  兩人騎著馬,帶著侍衛向山坡上馳去。

  到得樓前,隨隨一抬頭,便看見倚在朱紅闌干上眺望獵場的太子夫婦。

  太子妃今日著一身淺蘇梅海棠紋蜀錦騎裝,青絲綰作男子髻,明眸皓齒不可方物。

  一陣帶著血腥味的寒風從林間吹來,太子立即解下身上大氅,小心地披在妻子肩頭,親自替她繫上領口的帶子,然後摟了摟她的肩頭,親暱愛護之意溢於言表,比之上元節偶遇那回更加如膠似漆。

  不過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隨隨總覺得阮月微有些許躲閃,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桓煊也看到了闌干前的兄嫂,腳步頓了頓。

  他轉過頭一看,發現鹿隨隨已落在身後兩步。她今日畫蛇添足地往嘴上貼了兩撇不倫不類的小鬍子,難看又可笑。

  桓煊挑了挑眉道:「怎麼了?」

  隨隨道:「屬下在樓下等殿下?」

  桓煊本來還有些躊躇,見她一副低眉順眼沒出息的模樣,反倒不舒坦起來,挑了挑眉道:「跟上。」不過是生得像些,又不是做了錯事,難道一輩子都藏起來不見人麼?

  隨隨心下詫異,她以為桓煊會盡可能避免她出現在阮月微面前,是以昨日宮宴也找了個藉口將她留在寢殿中,沒想到她主動卻又大剌剌地把她這個贋品帶到正主面前。

  轉念一想,秋獮好幾日,她跟在桓煊身邊,總有叫阮月微撞見的時候,與其百般遮掩最後叫正主發現,倒不如坦蕩一些。

  她不再多想,跟著桓煊上了樓。

  樓中除了太子夫婦外,還有幾位公主、年齡較小的皇子以及一干宗室郡主、縣主,見到桓煊一一見禮。

  最後上前的女子約莫十七八歲,衣飾不像公主宗室那般華貴,看著像臣工家的女眷,她的長相也不像桓家人,那纖柔嬌婉的調調倒和阮月微有幾分相似,隨隨對她的身份立即有了猜測——上汜前有傳言說皇帝替三子相中了太子妃的堂妹作正妃,這位想必就是寧遠侯府三房的六娘子了。

  果然,這女子向桓煊盈盈一禮,柔聲道:「民女阮氏拜見齊王殿下,殿下萬福。」

  桓煊冷著張臉微一頷首:「不必多禮。」

  阮六娘抬起頭來退至一邊,紅霞卻已飛了滿臉。

  上汜後出了陳王那檔子事,緊接著便是淑妃抄家滅族,桓煊的婚事就此耽擱下來,山池院中沒人當著隨隨的面提,她也就忘了這事。

  皇帝既然破例讓太子妃把堂妹帶到驪山來,顯是對這未來的兒媳頗為滿意。看來秋獮之後,齊王的好事也近了,說不定歲除之前就能將親事定下來。

  桓煊過年便滿二十歲了,親王這個年紀成親已算得遲了,隨隨絲毫不覺意外。

  橫豎這些事與她沒什麼關係,待此間事了她便要回河朔。

  她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心,盡可能不引起阮六娘的注意,都要走了,在未來王妃心裡紮根刺實在沒必要。

  可阮六娘在他們上樓時便注意到了齊王身後這個白皙清俊的「侍衛」,雖然舉手投足和男子差不多,粉黛未施還貼了兩撇唇髭,但她卻知道這是個女子,因她早已聽三堂姊提起過這個人。

  未來的夫婿有個美貌外宅,任誰心裡都不會舒服,可齊王這樣的身份,房中有幾個侍妾美婢是再尋常不過之事,她父親一個四品官也有五六房姬妾呢。

  要做王府主母,這點胸襟還是要有的。何況她已打聽過,這女子只是齊王入山剿匪時碰巧救下的村婦,不過仗著生得像她三堂姊,這才得了齊王殿下的青眼,左右連進王府當個侍妾的資格都沒有,是以才養在別館做個外宅婦,她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她只當作沒看到,將目光移了開去,一邊和真陽郡主攀談,一邊不時羞澀地瞥一眼桓煊。

  阮月微自然也發現了桓煊身後的人,臉色頓時白了幾分。上元節後,她悄悄讓人打聽齊王府的消息,聽說自那晚之後桓煊便沒再去過別館,心裡著實竊喜了一陣。

  可誰知那外宅婦心機了得,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又引得桓煊去了別院,聽說還連夜請了尚藥局的孫奉御去別院替那女子診病,自那以後,他竟然連王府都不怎麼回了,幾乎日日與那外宅婦廝混在一處。

  那女子妖媚非常,桓煊初識人事,色令智昏也罷了,可她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把她帶來驪山秋獮。

  她按著皇帝的意思把堂妹帶來,強顏歡笑著撮合他們,已是酸楚難當,如今再來一個外宅婦,不啻於雪上加霜。

  但是她越是難受,越不能露出端倪,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近來他們好不容易又如剛成婚時那般琴瑟和鳴,不能叫他看出她心裡放著別人。

  樓中也有其他人看出桓煊身後的侍衛有些古怪的,都佯裝沒看見。

  可惜總有人天生心大,比旁人少根筋。只聽樓下「咚咚咚」一串腳步聲響起,一個明眸皓齒的勁裝美人快步走上樓來。

  太子和桓煊都上前打招呼:「阿姊。」

  隨隨便知這是皇后嫡出的長女清河公主。

  大公主將馬鞭扔給身後侍衛,往樓中掃了一眼:「難得圍獵,你們倒都在這裡躲清閒。」

  頓了頓,自己笑道:「打圍確實沒什麼好玩的,隨便往哪兒射都能得中,有什麼意思。」

  太子笑道:「阿姊想必戰果頗豐。」

  大公主用帕子掖掖額頭上的汗:「沒多少大傢伙,只射了頭野豬,已送去行宮叫庖人燉上了,晚上給你們各殿都分些。」

  眾人都交口稱讚她射藝精湛,大公主的目光卻落在隨隨身上,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對桓煊道:「今日我一個親衛跌下馬傷了腿,三郎借我個人吧。」

  桓煊自然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眉心一跳,回頭對關六道:「你明日跟著大公主。」

  大公主立即搖頭:「關統領跟著我大材小用了。」

  她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點了點隨隨,親切地笑道:「小兄弟,你會打獵吧?就你跟著我吧。」

  隨隨愕然,一時不知道這大公主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桓煊的臉卻已黑了,他知道這長姊的性子,一準沒什麼深意,多半是真將鹿隨隨當成了侍衛,看她生得俊秀,這才要她作伴。

  她一向喜歡美色,府裡養了許多美貌的伶人樂師,連挑侍衛都看臉,因為駙馬醋勁大,她沒敢養面首,但只要一有機會就忍不住過過眼癮。

  「他騎射不精,恐怕只會妨礙阿姊,掃阿姊的興。」桓煊冷冷道。

  大公主有些不高興,正要說什麼,忽然「噫」了一聲:「這小兄弟看著怎麼有些面善,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樓中眾人暗暗扶額,瞭解大公主的人知道她是真的心大,不瞭解她的人還以為她是故意拿這侍衛作文章,擠兌太子妃。

  阮月微心思重,不由想多了,鼻根酸脹,眼眶眼看著又要泛紅。

  大公主突然「啊呀」一聲,恍然大悟地看了眼桓煊,握拳咳嗽了幾聲,叫來個內侍道:「取點冰鎮的葡萄酒來,渴死我了。」便將方才的事揭過,再也不提起。

  桓煊也沒了觀獵的興致,在樓中略坐了一會兒,便向太子等人告辭。

  太子道:「這就要走了?難得兄弟姊妹們都在,不多坐會兒?」

  他口中說的是兄弟姊妹,目光卻看向阮六娘,語氣中頗有揶揄之意。

  阮六娘立即紅著臉低下頭來,手指繞著腰間絲絛,玉珮發出清泠泠的響聲。

  桓煊卻沒看她,只是道:「明日一早要去打獵,今日先回去養精蓄銳。」

  大公主遺憾道;「方才子玉和六郎他們嚷嚷著要射兩頭鹿,夜裡生了篝火一起烤,你不來?」

  桓煊還記著方才她開口要人的仇怨,淡淡道:「阿姊玩得開心。」

  說罷便帶著隨隨和其他幾個侍衛下了樓。

  阮六娘望著他們的背影,蹙著眉輕咬著嘴唇,心裡說不出的失落。

  阮月微將堂妹的神色看在眼裡,既覺同病相憐,又莫名有些快慰。

  她起身走到堂妹身邊,藉口去外面透透氣,帶著她走到樓外,倚在闌干上低聲道:「別擔心,往後還怕沒有相處的機會。」

  頓了頓,提點道:「大公主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最說得上話,你明日好好奉承著她,若能得她在帝后面前美言幾句,比太子殿下去說還管用,只要得了她的歡心,你與齊王的婚事便十拿九穩了。」

  阮六娘紅著臉囁嚅道:「堂姊說什麼呀……」

  阮月微心情復雜地拍了拍堂妹的手背,嘴裡發苦,卻仍是道:「在堂姊面前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和齊王的事若是能成,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們阮家都是天大的好事。」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樓下望去,正看見齊王和那外宅婦一前一後騎馬離去的背影,重重地咬了咬唇:「那外宅婦不必放在心上,你和她雲泥之別,認真同她計較反倒折了自己顏面,不過一個玩物罷了,成婚前打發出去便是。」

  「我省得。」阮六娘道。

  「別多想了,」阮月微笑著摸了摸她烏油油的髮髻,「明日拿出你的本事來,阿姊知你這幾個月下了苦功。」

  「阿姊……」阮六娘叫她說破,不由羞慚起來。她知道齊王善騎射,喜歡打獵,自上汜初見後,她為了投其所好,請了師傅苦練騎射,好幾次因為練得刻苦,連腿根都磨腫了。

  誰知道來了驪山,卻因為要避嫌不能與齊王一同遊獵,只能跟著太子妃和大公主。

  不過她三堂姊說的話也有道理,能以一技之長讓大公主刮目相看也不算全無收獲。

  ……

  翌日一早,養精蓄銳的齊王直到日上三竿還沒動靜,其他人卻早已出發了。

  太子和豫章王等一干宗室子弟帶著眾多侍衛去狩獵,去的是有猛獸出沒的深林。

  大公主本來也要與他們同去的,但皇帝發話讓她照顧阮氏姊妹,她只能望洋興嘆,帶著他們去了最安全的獵場。

  這裡林木較為稀疏,只有一些狐兔之類的小獵物。

  大公主騎著馬在山林裡轉悠,侍衛們放鷹逐犬,忙活了半日,也只打了幾隻野兔和兩頭狐狸。

  一想到接下去幾日還要帶著這兩個累贅,大公主的臉色便有些不太好,對著太子妃和阮六娘也沒了耐心,懶得與他們多說話。

  不覺亭午,大公主在林間找了塊空地,叫侍從們設了席榻,張起步障,招呼太子妃和阮六娘用午膳。

  在山林中一切只能從簡,他們攜帶的也都是冷食,阮月微身嬌體弱,腸胃格外嬌嫩,只覺那些乾糧脯臘難以下嚥,勉強吃了幾口,便道飽了。

  大公主知道她嬌氣,也不勉強,自顧自喝酒吃肉脯。阮六娘也吃不慣冷食,但她有心討好大公主,只好甘之如飴。

  用罷午膳,阮月微問大公主道:「阿姊下午打算獵什麼?」

  大公主向來七情上面,不快道:「這裡能有什麼好打,有兩隻雜毛狐狸便謝天謝地了。」

  阮六娘道:「這林子稀疏,沒有大獸的藏身之處,民女從前隨父兄打獵,總是去深山老林中。」

  大公主一聽來了興致:「你們獵過些什麼?」

  阮六娘其實並未去過,只是聽父兄談論,但話已說出口,只能繼續扯謊:「獵過野豬和虎狼,自然,民女只是跟在後頭放了一兩箭,是家父家兄射殺的。」

  大公主卻信以為真,看阮六娘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親切:「沒想到你看著柔柔弱弱的,膽子倒不小。」

  阮六娘看了半日的冷臉,難得見著個青眼,頓時深受鼓舞,頭腦一熱便提議道:「下午不如去遠一些的林子裡……」

  大公主正有此意,但她還記得要照顧柔弱的太子妃,為難地看了眼阮月微。

  阮月微立即識趣道:「阿姊和六娘去吧,我騎射不行,就不拖你們後腿了。」

  大公主躊躇道:「可我答應過阿耶要照顧好你們……」

  阮月微掃了眼侍衛:「有那麼多侍衛在呢,我坐在這裡等你們便是,不會有事的。」

  阮六娘道:「阿姊身子骨弱,騎了半日馬,嘴唇都有些發白了,要不然妹妹留下陪你吧?」

  阮月微推了推她的手:「你喜歡狩獵,難得來一趟驪山,自然要好好玩。你好好陪著公主便是。」

  大公主一看弟妹的臉色的確不大好,可又不捨得為了遷就她放棄盡情狩獵的機會——駙馬是個文弱書生,偏偏脾氣大得很,平常她要去莊子上打獵還得哄他半天,難得借著秋獮的機會名正言順玩一趟,自然要盡興而歸。

  她沒有遲疑多久:「阿阮先在這裡歇一歇,若是身子不舒服,便叫侍衛們先護你回行宮。」

  阮月微道:「阿姊放心。」

  太子給她安排了三十來個侍從跟隨,其中還有幾個擅騎射會點拳腳的侍女,此地離行宮又沒有多少路,完全不必擔心。

  大公主想了想,還是從自己公主府的侍衛中又分出一半,讓他們護著太子妃,這才帶了阮六娘和其餘侍衛往獵場邊緣疾馳而去。

  待大公主和阮六娘一行走後,阮月微在林間坐了會兒,只覺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她一向喜靜不喜動,騎了半日馬已是疲累至極,午膳又沒用好,腹中又冷又空,被枝葉間灑下的陽光一晃只覺頭昏腦脹。

  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她已有些坐不住了,大公主和阮六娘卻是一去不復返,連半個影子都沒見著。

  「娘娘臉色不太好,可是哪裡不適?」一個東宮侍女道。

  阮月微扶了扶額頭道:「日頭曬得久了,有些難受。」

  侍女道:「娘娘要先回行宮麼?」

  阮月微遲疑道:「再等等吧。」

  又等了兩刻鐘,還是沒有大公主一行人的動靜,天色卻轉陰,林間起了風,直往她衣襟裡鑽。

  阮月微裹緊披風,仍覺寒冷,終於忍不住站起身道:「我們先回行宮吧。」

  ……

  大公主馳獵一下午收獲頗豐,一行人獵得好幾條狐狸,三頭鹿,五頭獐子,還有一頭野豬,野兔野雞等不可勝數。

  阮六娘的騎射雖然一般,但至少能跟上她,不至於拖後腿。

  大公主看著天色向晚,意猶未盡地對阮六娘道:「今日晚了,阿阮還在等著,明日我們早些出發,務要玩個盡興。」

  阮六娘見大公主待她親善許多,心中雀躍,頓覺一下午的盡心奉承不算白費。

  兩人騎著馬帶著侍衛,回到與太子妃分別的林地,卻見林中空無一人,步障席榻也都不見了蹤影。

  阮六娘道:「堂姊定是等不及先回行宮去了。」

  大公主點點頭:「我們也回行宮去。」

  她本該帶著太子妃,卻只顧著自己玩,到底有些慚愧,到得溫泉宮,立即叫上兩個侍衛,帶了獐鹿去太子夫婦所居的少陽院。

  到得殿外,太子一行剛回來沒多久,正在庭中分揀獵物,預備給各殿送去。

  太子看了看長姊,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阮六娘,詫異道:「阿阮呢?」

  大公主愕然:「阿阮不是已經回來了麼?」

  太子臉色一變:「她不是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嗎?」

  阮六娘只覺五雷轟頂,帶著哭腔解釋:「用罷午膳堂姊說她有點累,叫六娘陪公主去打獵,她在原地歇息……」

  「她不曾回來過。」太子的聲音都已變了。

  大公主不由大駭,強自定了定神,對太子道:「二郎先別急,這裡山林重復,便是附近的獵人也容易失路,我立即叫人去找。」

  ……

  桓煊昨夜泡了半宿溫泉養精蓄銳,一直蓄到亭午方起,索性在殿中用過了午膳才出門。

  他離京三年,便有三年沒來驪山打獵,這回帶著鹿侍衛,又添了另一種樂趣。

  為免人多礙事,他這回出行只帶了十幾個侍衛,架鷹的架鷹,牽犬的牽犬,侍衛們頗有眼色,遠遠地墜在後面。

  他選了片人少獵物也不多的林子,與隨隨騎著馬在林間緩轡而行,倒是比逐獵更愜意。

  兩人走走停停,累了便找片空地席地而坐,用些糕點脯臘。

  桓煊心情上佳,一派寧謐祥和,懶得跟飛禽走獸過不去,眼看著一頭母鹿從馬前躍過,他舉起弓,竟然又放下,就眼睜睜地看那小獸靈巧地躥進林子裡不見了。

  而隨隨無時無刻不在揣測太子什麼時候下手,也沒什麼狩獵的心思。

  一眨眼半日過去,夕陽反照,遠山蒼紫,已是黃昏。

  這次出來獵物沒打多少,幾乎都是侍衛的功勞。

  桓煊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回去吧。」

  隨隨道好,兩人並轡而行,行至半道,忽然聽見一陣「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侍衛們立即舉起弓箭,關六郎道:「前方何人?」

  只聽一人道:「我等乃是羽林衛,奉陛下之命找尋太子妃娘娘。」

  桓煊臉色微變,顧不上鹿隨隨,一夾馬腹,急馳向前,在那隊侍衛前勒住馬韁:「太子妃怎麼了?」

  為首的侍衛認出了齊王,向他行了個禮,言簡意賅地把太子妃在山中走失的消息說了一遍。

  桓煊問清楚阮月微是在哪裡走失,便即掉轉馬頭。

  正要策馬,卻聽身後有馬蹄聲,一轉頭,發現鹿隨隨跟了上來。

  桓煊蹙了蹙眉道:「你先回行宮。」

  隨隨卻道:「屬下隨殿下一起去。」

  「不必,你先回去。」桓煊冷冷道,阮月微突然走失著實蹊蹺,他心裡自然懷疑,但那是阮月微,便是龍潭虎穴他也得去。

  隨隨卻仍舊跟著他,執拗道:「屬下陪殿下一起去,屬下獵戶出身,說不定能幫上忙。」

  桓煊想到她孤身一人騎馬回行宮也不安全,終是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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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7:44: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遇襲

  山中的夜色彷彿是突然降臨的,前一刻眼前還有微光,突然之間天地像是裝進個黑布口袋,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侍衛們點起了火把在山林裡穿行,時不時驚起宿鳥和小獸。

  桓煊一路上沒再說一句話,來時他和隨隨並轡而行,眼下卻一人騎馬走在前面,彷彿忘記了週遭的一切,凌亂的馬蹄聲就像他紛亂的心緒。

  他或許對阮月微已沒什麼男女之情,但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去救她。

  如果是太子為了害他將她當作誘餌,他就更不能讓她出事。

  無論出於兒時一同長大的情分還是出於愧疚,他都得去救。

  他一騎當先,侍衛們遠遠跟在後面,隨隨一個人騎著小黑臉走在中間。

  她一向都是這樣獨行,並沒有什麼不自在。

  她猜到太子可能會用阮月微做局,也猜到桓煊一定不會坐視不理,但他這樣毫不猶豫,還是令她有些意外。

  她有些羨慕他,雖然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但世上至少還有這麼一個人,能讓他義無反顧地奔赴。她也有些羨慕阮月微,至少世上還有一個人始終以赤誠之心待她。

  齊王一行人從大公主最後見到阮月微的那片空地開始,沿著山道向四周搜尋。

  侍衛們雖然武藝高強,但他們很快發現,在夜晚的山林中尋人,鹿隨隨這個獵戶女比他們在行得多。

  她從草木偃倒的方向、樹枝的斷口、馬留下的氣味來判斷太子妃一行人的行蹤——東宮侍衛加上公主府的侍衛,統共有四十多人,這麼一大群人在山林中經過,一定會留下許多痕跡。

  隨隨早年曾隨軍去劍南道剿過叛軍,有在山林中搜尋敵蹤的經驗,但並沒有那麼神乎其神,她能判斷出太子妃一行的行蹤,不過因為她事先看過輿圖,太子妃走失之處離她畫出的兩個紅圈之一不遠。

  他們一邊找一邊追,到一處岔道,馬蹤分成了兩條。

  桓煊勒住馬韁,將十幾個侍衛分成兩隊,讓隨隨和關六、宋九、馬忠順等幾人跟著自己,其餘人馬走另一條道。

  一行人向樹林深處行去,樹木越來越密,漸漸不能騎馬,他們便下了馬,牽著馬前行。

  向前走出約莫一里,忽聽前方傳來女子的尖叫,那地方還很遠,叫聲傳至他們這裡已聽不太分明,但緊接著,便有狼嗥聲響起,此起彼伏,在山谷裡回蕩。

  眾人臉色都是一變,桓煊幾乎是瞬間加快了腳步。

  ……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幾支火把投入其中便如微弱螢火,只能照亮咫尺之地。

  黑暗中卻有另一種光,點點幽綠的光,穿透濃墨般的夜色,讓人的骨髓都凍成了冰。

  阮月微又冷又餓,疲乏到了極點,好像隨時會暈厥。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落入這樣的境地。

  這一切都像一場詭譎離奇的噩夢,偏偏還醒不過來。

  起初她只是想早些回行宮,可明明沒多少路,他們在山裡兜兜轉轉卻總也到不了,接著暮色就降臨了。

  侍衛發現不對,拔出刀架在嚮導的脖子上,可沒等問出結果,那嚮導卻已「撲通」一身栽倒在地,侍衛探他鼻息,發現已經死了,當時之前就服食了毒藥。

  他們急著出去,卻找不到來路,黑夜裡難辨方向,這片密林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哪裡都是一模一樣。

  夜色越來越深濃,火把一根接一根燃盡,接著他們便遇到了狼群。

  這群侍衛之首,太子右衛副帥齊冬榮遇事還算冷靜,叫所有人沉下氣,有火把的持火把,其餘人持刀,與狼群對峙。

  「別輕舉妄動,慢慢往後退,」齊冬榮道,「千萬不能轉身跑。」

  阮月微腦中似有一根弦,在山中迷路後,這根弦便越繃越緊,她甚至無暇思考其中有什麼陰謀,始作俑者可能是誰,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她只知道自己腦海中的這根弦已經繃到了極限,輕輕一碰就會斷。

  兩點幽幽的綠光漸漸逼近,「呼哧呼哧」的聲音彷彿就在她耳邊,一陣夜風吹來,帶來狼嘴中腥臭的氣息。

  其實阮月微被侍衛護在身後,她所在之處是最安全的,但她仍然感到危險近在咫尺。

  終於,頭狼似乎感覺到與這群人硬碰硬不上算,生出退卻之意,向同伴發出一聲嗥叫。

  可這聲嗥叫卻讓阮月微腦海中的弦徹底繃斷了。

  她發出一聲淒厲的驚叫,轉身便跑。

  她這一跑,狼群本能地朝她追去,右衛副帥齊冬榮低低咒罵了一聲,咬咬牙,挽弓搭箭,向離太子妃最近的狼射去。

  一箭貫穿狼腹,那頭狼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

  齊冬榮大喊:「還愣著幹什麼,殺!」

  一旦開了殺戒,和狼群只能不死不休。

  失去同伴的群狼不再畏懼火把,悍不畏死地向人猛撲過來。

  侍衛們雖有弓箭,黑暗卻是猛獸最好的朋友,只見狼眼在黑暗中如鬼火閃動,往往一箭射空,第二箭來不及搭上弓弦,便被狼撲倒在地咬斷了脖子。

  阮月微嚇得整個人都傻了,侍衛們將她擋在身後,用血肉之軀鑄成銅牆鐵壁,然而倒下的侍衛越來越多,四下裡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她坐在地上,不住地打著寒顫,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只聽群狼開始一聲接一聲地嗥叫,此起彼伏的叫聲響徹山谷,緊接著,從不遠處的山坡上響起嗥叫,似在與之呼應。

  齊冬榮心一沉,這是狼在呼求同類幫助。

  「附近還有一群狼!」他高聲喊道。

  阮月微身子巨震,幾乎暈倒在地,兩串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誰來救救我,」她喃喃道,「求求誰來救救我……」

  她想到了桓煊,想到了丈夫,甚至想到了趙清暉,不管是誰,只要能將她從這煉獄中救出去就好。

  侍衛們攜帶的箭有限,不多時,箭矢差不多用完了,他們只能拔出刀,與群狼搏鬥。

  新的狼群很快便趕了過來,這群狼卻比起初遇見那群更大,齊冬榮粗略一掃,估計有近二十隻,原先那群狼還剩下五六隻。

  今日恐怕要交代在這裡了,他苦笑著,想起家中剛過門的妻子,兩天前臨出門時,他還信誓旦旦答應給她打兩隻狐狸,做一件狐皮半臂冬天穿……

  想起妻子溫柔的笑眼,他不由分了分神,就因這片刻的分神,一對幽綠的眼睛像流星般劃過。

  他只覺喉頭一甜,鮮血便自喉間噴濺開去。

  阮月微只恍惚感到身前的血肉之牆越來越薄,耳邊充斥著人和狼的慘叫、嘶吼,刀刃刺穿皮肉的聲音。

  忽然她前方的侍衛倒了下來,一雙狼眼在黑暗中盯著她,漸漸向後退去,然後停住。

  阮月微雙腿已完全癱軟,便是想跑也站不起來,她整個人都已失去了知覺,眼淚就像開閘的洪水一樣往下淌。

  狼將身體慢慢俯低,阮月微知道這是野獸攻擊前蓄勢待發,她的貓便是這麼撲耗子的。

  看貓撲耗子是種樂趣,可自己成為獵物的時候,就毫無樂趣可言了。

  「救命!來人!」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呼救,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可侍衛傷的傷死的死,剩下幾個人距她很遠,手中又沒有弓箭,沒有人能救她了。

  狼像閃電一樣躍起,輕而易舉地將她撲倒。

  阮月微感到濕潤的狼吻已貼到了她臉上,腥穢濕熱的氣息噴吐在她臉上,令她幾欲作嘔。

  她忍不住偏過臉去,狼張開大口,便要向她脖頸上咬去。

  電光石火之間,她忽聽耳邊傳來羽箭破空之聲,沒等她回過神,一支羽箭從她身後穿進狼的左眼。

  狼鬆開她,哀嚎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終於不動彈了。

  一箭命中,桓煊立即又抽出一支,挽弓搭箭,向著另一頭狼射去,箭矢破空,正中那頭狼眉心。

  隨隨也忍不住在心裡暗道一聲好箭法。

  「小心,」桓煊轉身對隨隨道,「別逞強。」

  隨隨「嗯」了一聲,引弓射箭,一箭離弦,正中一隻狼眼。

  阮月微心臟劇烈地一跳,幾乎喜極而泣,是桓煊的聲音,桓煊真的來救她了。她已接近崩潰,只靠著一縷希望支撐,心弦一鬆,反而暈了過去。

  隨隨眼明手快地把阮月微拖到安全之處,這才彎腰探了探她鼻息,對桓煊道:「沒事,應該是嚇暈了。」

  桓煊見阮月微沒有性命安危,鬆了一口氣,一時卻也顧不上她,與侍衛們一起將剩下幾頭狼射殺。

  危急關頭隨隨也顧不上藏鋒,「嗖嗖嗖」數聲,羽箭如流星般飛出,每一箭射出,都有一頭狼應聲哀嚎倒地。

  可就在這時,一頭狼從側後方向她猛撲過來,隨隨一時未察,待反應過來連忙橫臂一擋,同時往旁邊躲避,胳膊上還是被狼爪擦過。

  那頭狼落到地上,轉了個身,再次向她撲來。

  隨隨左手拔出腰間佩刀,正要迎擊,被人猛地一拽拉到了身後。

  「叫你別逞強!」男人冷聲道。

  罵人不耽誤他出刀,只聽撕拉一聲響,狼腹被刀刃割開長長一道口子,狼哀叫了一聲落到地上。

  剩下幾隻狼眼見沒有勝算,頭狼嗥叫一聲,便即躥入樹叢中,轉瞬之間便不見了。

  眾人鬆了一口氣,隨隨往四下裡一打量,只見跟著阮月微的幾十個侍衛只剩不到十人還站著,地上狼和人的屍體相枕藉,濃烈的血腥味直往人肺腑中鑽。

  桓煊正打算去看看阮月微的情況,忽聽遠處傳來「哢嚓哢嚓」兩聲樹枝折斷的輕響,心頭一凜。

  「滅火把!」他和隨隨異口同聲喊道。

  桓煊的親衛都是跟隨他真刀真槍在戰場上撕殺過的,訓練有素,立即明白過來周圍有埋伏,連忙滅了火把。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反應卻沒那麼快,不等他們回過神來,只聽「嗖嗖」兩聲,兩支羽箭分別釘入兩個東宮侍衛的身體。

  隨隨和桓煊幾乎同時抬起弓箭,分別向羽箭飛來的方向射出一箭,只聽「撲撲」兩聲箭鏃穿透皮肉的聲響,兩人應聲而倒。

  其餘侍衛這時終於反應過來,滅了火把。

  僅有的火光一滅,林中頓時漆黑一片,這回他們面對的是人不是猛獸,雙方都沒有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

  桓煊、隨隨和幾個侍衛毫不猶豫地圍成一圈,背靠著背,靠耳朵辨別對方在林中的方位。

  隨著敵人的逼近,隨隨估計包圍他們的死士大約有三十來人,本來應該更多,她的人應該已經暗中解決了一部分。

  他們這邊有十幾個人,不過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沒什麼對敵經驗,多半指望不上。

  她還剩下七支箭,桓煊應該還剩五六支,關六他們準頭不如他們,黑暗中更不知能射中幾個,無論如何都是不夠的,箭射完之後便只能近身相搏。

  好在齊王的親衛都身經百戰,不是幾個宵小死士可比的。

  心裡有了底,隨隨深吸一口氣,緩緩引弓,聽音辨位,黑暗中只聽弓弦砰砰作響,羽箭破空,不斷有人發出慘呼哀嚎。

  好在有夜色掩護,誰也不知道哪一箭是誰發的,她箭無虛發也不會惹人懷疑。

  箭已射完,林中埋伏著的人少了一大半,他們這邊有幾個侍衛也被對方流矢所傷,最嚴重的是關六郎,左腿上中了一箭,不能站立,只好退至一旁。

  對方的箭也已射完,終於提著刀從林子裡鑽出來,上前與他們以命相搏。

  桓煊將隨隨往身後一攔:「待在我身後。」

  隨隨本想幫忙,奈何桓煊擋在她面前,還騰出一隻手來繞到身後攏著她,她一動恐怕就會叫他看出端倪,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齊王和幾個侍衛應付幾個死士綽綽有餘,東宮和長公主府的侍衛雖然本事不濟,兩三個人圍攻一個總還有點勝算。

  最後只剩下兩三人,被他們團團包圍。

  桓煊道:「留活口。」

  話音甫落,便聽「哧哧」數聲,那幾人竟然反手割破了自己咽喉,片刻便氣絕身亡。

  桓煊早已料到這個結果,既然是奉命行事來刺殺親王的死士,當然不會留下活口給他們審問。

  他確認過四周再沒有別的死士,方才將刀還鞘,把隨隨攬到身邊:「你沒事吧?」

  隨隨正要回答,不遠處的大樹後傳來女子的哭聲。

  隨隨一句「沒事」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桓煊已轉身向阮月微走去。

  阮月微扶著樹站起身,抽噎了一聲,撲進桓煊懷裡,哭著道:「三郎,三郎,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瀕死的恐懼和絕處逢生的驚喜已讓她幾乎瘋了,一時連有旁人在場都忘了,不管不顧地緊緊摟住桓煊的腰。

  桓煊下意識地拉開她的胳膊,掙脫出來:「太子妃無礙吧?」

  這一聲「太子妃」終於喚回了阮月微的神智,她清醒了些,吸了吸鼻子,垂下頭道:「多謝三弟捨命相救。」

  桓煊清點了一下剩下的人,阮月微帶來的人幾乎全軍覆沒,他的幾個親隨也都受了傷。

  桓煊對眾人道:「先離開此地再說。」

  血腥味容易引來野獸,他們眼下已經沒有餘力再與野獸搏鬥了。

  阮月微拖著腳走出兩步,便扶著額頭搖搖欲墜。

  在場所有人中只有隨隨一個女子,桓煊便對她道:「你攙扶一下太子妃。」

  隨隨道好,便即上前攙扶阮月微。

  阮月微的身子一僵,被她碰到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縮,彷彿碰到了什麼髒東西。

  可她真的是嚇壞了,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讓她自己走恐怕走不出幾步便要軟倒在地。

  她只好強忍著不適,倚著隨隨的胳膊。

  她四肢綿軟無力,整個人幾乎掛在了隨隨胳膊上。

  隨隨右臂被狼爪抓傷,一直沒顧上包紮,被她這麼重重地靠上來,痛得眼前一黑。

  好在他們牽馬之處離這裡不遠,忍忍也就過去了。

  到得牽馬處一看,眾人卻傻了眼,他們來時共有五匹馬,如今卻只剩下隨隨的小黑臉,大約是情急之下繩子栓得不牢,馬匹聽見林中狼群的嗥叫,受驚掙脫韁繩跑了。

  當務之急自然是盡快把阮月微送到安全的地方,撇開別的不提,她還是當朝太子妃。

  可是只有一匹馬。

  桓煊不自覺地看向隨隨。

  隨隨搶在他開口前道:「屬下留在這裡。」

  她一向是被剩下的那個,所以從來不將自己置於被選擇的境地。

  她的聲音很平靜,桓煊看了眼鹿隨隨,然而林中幽暗,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

  他心中像是堵了一團濕綿絮,蹙了蹙眉,低聲道:「我一找到羽林衛便立刻回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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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7:44: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救援

  隨隨只是點了點頭:「好。」

  阮月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桓煊,哭腫的眼睛裡又漫出眼淚,只有一匹馬,他盡快送自己回行宮是理所當然的事,為什麼他好似虧欠了那外宅婦一般。

  她在林子裡一刻也待不下去:「三弟,我們上馬吧。」

  她說著便去拽小黑臉的轡勒,小黑臉猛地打了個響鼻,將頭一扭,撅起蹄子,嚇得阮月微趕緊鬆開手,連連後退了幾步,委屈地看向桓煊:「三弟,這馬好烈……」

  桓煊這才想起黑馬只認鹿隨隨一個主人,平日連他都碰不得的——自然他也不稀罕騎就是了,他轉頭道:「鹿隨隨。」

  隨隨只得站起身走到馬前,摸著它的腦袋,輕聲安撫:「小黑臉乖,知道你特意在這裡等我,世上真是沒有比你更乖的馬兒了……」大黑臉自然也很乖,但大黑臉是老大,只能讓著些老么。

  這黑馬也邪門,竟似聽得懂人話,被她好言一哄,立即平靜下來。

  隨隨向桓煊點點頭。

  桓煊便對阮月微道:「上馬吧。」

  阮月微方才叫這馬嚇了一回,眼下還有點發怵,走到馬前試探地拉了一下韁繩。

  小黑臉扭過頭,見這陌生人又來,頓時躁動起來,隨隨忙摸它的耳朵:「委屈你先送他們回去,回頭我給你刷毛搓澡好不好?」

  小黑臉愛乾淨,隨隨時不時會替他刷毛搓澡,她手法好,馬兒特別喜歡,她也就這麼哄著。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阮月微只覺受了奇恥大辱,用力咬著嘴唇,差點沒忍住說不坐了。可想想若是不騎這馬,還要在黑黢黢的密林裡待著,到天亮也不知會不會有人找到這裡,她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咬著牙接過韁繩。

  可上馬時又遇上了困難,以她的臂力,平日都無法靠自己上馬,黑馬又比她的馬高大許多,加上此時飢寒交迫疲憊不堪,就更不用指望了,但林地裡沒有踏馬石給她踩,她便盈盈地望向桓煊,桓煊對隨隨道:「扶太子妃上馬。」

  隨隨將阮月微托舉起來,阮月微右腿跨上馬背,左腿在隨隨右臂上踩了一下借力,這才坐到馬上。

  隨隨冷不防被她一腳踩在傷口上,疼得臉一白,冷汗頓時滾落下來。

  桓煊看在眼裡,蹙了蹙眉,翻身上馬,將箭箙解下橫在兩人中間。

  不過兩人共乘難免有肢體接觸,中間隔個箭箙也只是聊勝於無,他對阮月微道:「請太子妃見諒。」

  阮月微從脖頸到臉頰到耳朵都燙得要冒煙,心跳到了嗓子眼,低聲道:「事急從權,三弟不必介懷。」

  桓煊看了眼隨隨,正想說「等我」,卻見鹿隨隨摸了摸馬頭,和小黑臉貼了貼臉:「乖馬兒,走夜路小心些,我等你回來。」

  桓煊嘴唇微微一動,到底什麼也沒說。

  齊王和太子妃走後,隨隨和侍衛們往前走了一段,在林中尋了片空地,撿了些樹枝枯葉生了堆火。

  侍衛們或多或少都受了傷,但方才急著離開是非地,到此時才緩過一口氣。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死傷慘重,來時四十來人,活下來的只有五個,公主府的一個侍衛傷得尤其重,已經發起了高熱。

  想起方才的慘烈,他們仍舊不寒而慄。

  齊王府的侍衛要好些,除了關六郎腿上中了一箭,其餘人傷勢都不算重。

  侍衛們隨身帶有傷藥,也都有處理外傷的經驗,此時都圍著火堆處理傷口。

  隨隨被狼爪抓傷後沒及時處理,傷口和袖子黏在了一起,她拔出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後耐心地割開和傷口黏連的布帛。

  多虧她閃避及時,傷口不算深,血已凝結了,只是皮肉翻捲,整條胳膊都被鮮血染紅了,顯得有些猙獰。

  馬忠順探頭一看,嚇了一跳:「鹿……兄,你胳膊傷這麼重,怎麼不和殿下說啊……」

  宋九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就你長嘴!」

  隨隨輕輕一笑:「一點小傷罷了。」

  她取出傷藥,用嘴拔開瓶塞子,將藥粉撒在傷口上,然後撕下一片衣擺,三下五除二地把傷口包紮起來。

  剩下傷藥還有多,她便給了東宮的侍衛,他們傷得重,帶的那點傷藥怕是不夠用。

  馬忠順也回過味來,只有一匹馬,殿下肯定是要先緊著太子妃的,說了又如何?不過是徒增傷心,就是斷條腿,血流一地,恐怕也只能在這裡等著。

  但他忍不住佩服這個鹿娘子,這樣的傷換了一般女兒家不疼暈也嚇暈了,她自己割傷口自己傷藥自己包紮,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可惜這麼一個人只能給人當替身。

  馬忠順暗暗嘆息,變戲法似地從懷裡摸出兩個油紙包,現寶似地攤在隨隨面前,打開一看竟然是肉脯和蜜餞。

  「鹿兄餓了吧?吃點墊墊飢。」

  又從腰間解下皮酒囊:「這壺酒還沒動過,乾淨的,鹿兄請。」

  宋九踹了他一腳:「好小子,叫你牽馬把馬牽丟了,吃的喝倒藏得好!」

  隨隨忍不住笑了,接過酒囊:「我不餓,肉脯你們吃吧。」

  說著單手拔下塞子,仰頭懸空倒了一大口,然後遞還給馬忠順,用手背抹抹嘴:「多謝。」

  這時候能喝上一口酒,簡直好像續了半條命。

  馬忠順道:「鹿兄真是爽快人。」說著把酒囊繼續往下傳。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們也喝了口酒,馬忠順見他們哆哆嗦嗦的挺可憐,又分了些吃的給他們。

  本來兩撥人馬涇渭分明地分坐兩邊,因為馬忠順的酒肉,漸漸熟稔起來。」

  「你們怎麼招惹狼群的?」宋九好奇道,「看地上的狼屍,這裡面得有兩群吧?」

  一般來說野獸是不會無端攻擊人的,而且狼又是一種敏銳又謹慎的野獸,對上三四十個有火把有武器的人,應該不會輕舉妄動。

  那幾個侍衛面面相覷,按說他們是臣僕,不該非議太子妃,但僕人也是人,看著熟悉的同伴一個個倒下,誰心裡沒有怨氣?

  一個公主府的侍衛忍不住開口,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雖說得隱晦,但眾人都聽明白了,是太子妃尖叫又轉身奔跑,激起了狼群捕獵的天性。

  關六郎原本靠在樹幹上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睛,問那兩個東宮侍衛:「你們這隊是誰帶的?」

  一個侍衛黯然道:「是齊副帥。」

  「齊冬榮,」關六郎面色凝重地點點頭,「是個漢子。」

  那兩個東宮侍衛終於忍不住痛苦起來,兩個大男人泣不成聲,不住用袖子抹眼淚。

  長公主府的侍衛也哭起來。眾人心下惻然,都默默放下了手裡的肉脯。

  待哭聲漸低,關六郎把皮囊中的殘酒灑在地上:「我們先活著出去,等天亮帶人來把他們抬回去。」

  頓了頓道:「今晚大家撐一撐,兩人一番守著火堆。」

  傷勢較輕的有七人,他將人分作四番,自己兼了兩番。

  本來他沒把鹿隨隨算進去,她卻主動道:「我輪第二番。」

  這時候差不多是子時,一個時辰一番,第二番正是人最睏頓疲乏的時候。

  關六郎遲疑地看著她。

  「我的傷勢輕,」隨隨道,「讓他們休息吧。」

  關六郎沉默半晌方道:「好,我和你一起。」

  一場鏖戰流失大量體力,隨隨靠在樹上,抓緊時間閉目養神,不過一闔眼的功夫,她上番的時間到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關六郎也醒了,兩人往火堆裡添了點枯枝。

  比起活潑跳脫的宋九和馬忠順,隨隨和沉穩持重的關六郎一直不太熟。

  兩人此番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依舊沒什麼話聊。

  隨隨用樹枝把火焰挑高,然後放下樹枝抱膝坐著。

  「你的騎射很不錯。」關六郎忽然道。

  隨隨抬起頭,只見他堅毅而有棱角的臉被火光映得發紅。

  隨隨笑了笑。

  「殿下……」關六郎皺著眉,一臉苦相,彷彿說出下面幾句話比生孩子還難,「你別難過……」

  他撓了撓後腦勺,艱難道:「殿下心裡還是有娘子的……」

  隨隨本來沒什麼,叫他這副樣子逗樂了:「多謝關統領,我不難過。」

  關六郎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立即移開視線。

  雖然尊卑有別,可齊王殿下和太子妃的關係非同一般,做了人家替身,遇上事還被拋下,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會不難過呢。

  隨隨只是撿起樹枝又撥了撥火,默默望著火堆出神。

  她確實不難過,也沒什麼值得難過的,好比拿著十文錢去買胡餅,總不能指望別人給你一塊玉璧吧。

  不過她還是笑了笑:「謝謝。」

  ……

  黑馬迅疾如風,桓煊心裡又焦急,不斷地催馬向前疾馳,阮月微被顛得骨頭都快散架了。

  她嬌弱無力地向後倚去,只可惜身後的箭箙礙事。

  沒等她靠上男子的胸膛,後背上忽然被什麼硬物一頂,卻是桓煊用刀鞘將她身子扶了一下。

  「再堅持一下。」男人冷冷道。

  阮月微畢竟是大家閨秀,被拒絕了一次,不敢再往他胸膛上靠,但被他兩條胳膊圈在懷中已叫人心猿意馬了。

  桓煊身上滿是腥甜的血氣,沖淡了他身上原本的氣味,但意外的並不難聞,反倒更顯出了男子氣概,只叫人感到安全和安心。

  他終於還是來了,一聽說她出事,立即捨命來救,有人待她如此,她還有什麼所求?

  阮月微頓時覺得這一晚的可怕經歷都是值得的,若非身陷險境,又怎能換來此刻的單獨相處呢?

  她望著前方蜿蜒的山道,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道:「真希望這條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桓煊默不作聲,阮月微知道他聽見了,垂下眼簾,嘴角微彎,夢囈似地道:「三郎,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宮裡騎馬麼?」

  桓煊此刻哪有心情與她回憶往昔,他只想著快點把人送到行宮,趕緊回去找鹿隨隨。

  她那點拳腳刀劍還是臨時抱佛腳學出來的,真遇上危險恐怕凶多吉少,侍衛們也都帶了傷,恐怕不能護她周全。

  阮月微半晌沒得到回應,轉過頭望他:「三郎?你不記得了?」

  桓煊皺了皺眉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阮月微一怔,眼中頓時泛起淚光:「可是……你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就趕來救我……」

  桓煊抿了抿唇道:「你與我一起在太后宮中長大,情同手足,何況你既是太子妃又是我二嫂,救你是分所應當,不必掛懷。」

  頓了頓道:「換作任何一個親人遇險,我都會竭力營救的。」

  這番「情同手足」的言論,不正是她當初在灞橋邊拒絕他時說的話麼?如今他卻原樣還給她。

  阮月微捂著嘴痛哭起來:「你還怨我是不是?我那時候不知道……若早知道……」

  桓煊冷冷道:「那些事我早已不記得了,也請二嫂忘了吧。」

  阮月微待要說什麼,忽聽遠處依稀傳來馬蹄聲,聽著像是大隊人馬。

  「可能是禁衛到了。」桓煊如釋重負。

  阮月微臉色一變,她本來以為他們還可以同行很長一段路,哪知禁衛來得這麼快。

  她心裡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以後恐怕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了。

  桓煊勒住韁繩向山崖下望去,只見下方山道上有星星點點的火光,正向著山上移動,看著少說有幾十人,待他們稍走近些,桓煊便認出了羽林衛的旗幟。

  他便即下馬,取出鳴鏑往空中射去。

  禁衛發現動靜,快馬加鞭向他們飛馳而來。

  到得近前,桓煊才發現來的是兩隊人馬,一隊是羽林衛,另一隊卻是武安宮府的護衛,武安公世子趙清暉竟親自帶著此番隨侍的所有護衛一起來找太子妃。

  趙清暉遠遠望見馬上的阮月微,重重一踢馬腹,急急趕上前來:「表姊,你沒事吧?」

  阮月微見了他亦是大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頓了頓,看了一眼桓煊:「我沒事,多虧齊王及時相救。」

  趙清暉臉色一沉,向桓煊行了個禮:「有勞殿下。」

  齊王救自己二嫂,按理說和他沒什麼關係,但桓煊此時壓根沒聽進耳朵裡,看見趙清暉的剎那,他只覺得驚喜,本來將阮月微交給羽林軍不太穩妥,有武安公世子在就不必擔心了。

  他們有表姊弟這層關係,即便事急從權共乘一馬也說得過去,且以趙清暉對阮月微的深情,他無論如何都會將她安全送回行宮。

  桓煊向他一揖道:「有勞世子將太子妃送回行宮。」

  他這樣大度,反倒輪到趙清暉詫異了:「齊王殿下要去哪裡?」

  桓煊道:「孤的侍衛受了傷,還在山林中。」

  他懶得同他多說,對羽林衛首領道:「分一半人馬出來,隨孤去救人。」

  ……

  隨隨與關六郎守著火,深夜的林地裡寒氣侵人,她又失了不少血,坐在火堆旁還是覺得冷,只能把手腳輪流放在火上烤烤。

  眼看著一個時辰將要過去,她忽然聽見了遙遠的馬蹄聲。

  她看向關六,不等她開口,關六先道:「鹿娘子聽見馬蹄聲了麼?」

  隨隨點點頭,兩人立即用準備好的沙土滅了火,將眾人叫醒,所有人都警覺地握緊刀柄。

  馬蹄聲越來越近,聽聲音有二三十人,顯然是沖著他們這邊來的,若是禁衛還好,若再遭遇敵襲,恐怕連她也沒法逃出生天。

  就在這時,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馬嘶。

  「是小黑臉!」隨隨心下頓時一鬆,這才發現握刀的手心裡已沁出了冷汗。

  伴隨著一陣樹葉沙沙聲和歡快的馬蹄聲,小黑臉從樹叢間衝了出來。

  桓煊勒住韁繩,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把將隨隨抱在懷裡,心臟在胸腔裡狂跳。

  他一路上都在擔心,滿腦子都是她出了事怎麼辦,直到看見她全鬚全尾一顆心才落回肚子裡。

  隨隨被男人緊緊箍在懷中,感覺他胸膛熾熱,聽到他心跳快得嚇人。

  「沒事了,」桓煊連她一身血污和汗水都顧不上嫌棄,吻著她的頭髮,拍著她的背,「沒事了,我回來了。」

  隨隨並沒有撲進他懷裡害怕地痛哭,也沒怨他把她留下,她只是點點頭:「我沒事,太子妃安全了?」

  桓煊這才鬆開手,點點頭道:「羽林衛就在後面,你先上馬,先回行宮再說。」

  兩人一前一後向小黑臉走去。

  桓煊低頭看看她纏著布條的胳膊,皺著眉道:「你受傷了?」

  「一點輕傷,不礙事。」隨隨輕描淡寫道。

  桓煊想起方才阮月微上馬時在她胳膊上踩了一腳,心臟收縮了一下。

  「你和我騎一匹馬。」桓煊道。

  隨隨點點頭:「讓小黑臉也休息下。」

  桓煊查看了一下侍衛們的情況,向羽林衛要了幾匹馬,安排傷者上馬。

  隨隨正要上馬,冷不丁聽見嘈雜的人喧馬嘶中夾雜著一聲輕細的,難以察覺的弓弦聲。

  她心頭一凜,來不及思索,幾乎下意識地撲向不遠處的桓煊,想將他推開,可惜她疲累已極,反應也不比平時,終究慢了一剎那。

  只聽羽箭破空,「哧」一聲沒入皮肉,左胸傳來一陣劇痛,她的冷汗涔涔而下,週遭的一切都扭曲恍惚起來。

  耳邊的聲音變得忽遠忽近,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聲音無比熟悉,像是從她夢裡傳來的,她勉力睜開眼睛,想要把眼前的面容看清,可那張臉就像在水裡,一直晃動著變幻著,怎麼也看不清楚。

  她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可立即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她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殿下……」她笑了笑,眼中竟是滿足,彷彿達成了一個夙願,「這回……我終於……」

  話沒說完,她便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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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發表於 2021-11-5 07:45: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療傷

  隨隨中箭後,眾人才發現暗中下手的竟是先前受了重傷、發著高熱的公主府侍衛。

  他先前一直被同伴照看著,沒能在齊王帶太子妃離去前下手,後來便一直蟄伏著,趁著眾人忙亂之時放暗箭。

  身為死士,一擊失敗後斷然沒有生理,在宋九和馬忠順撲向他之前,他便用刀割斷了自己的喉管。

  馬忠順咒罵了一句,氣憤道:「這狗奴還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脯臘!」

  這話有些好笑,可沒人發笑,所有人都不安地看著齊王和他懷裡的鹿隨隨。

  箭鏃沒入鹿隨隨身體中的剎那,桓煊只覺無比憤怒,他恨不得把這傻子狠狠地罵一頓,誰要她自作主張替他擋箭,誰要她多管閒事救他,她以為自己有幾條命?

  緊接著,恐懼襲來。

  他看著冷汗不斷從她額頭上沁出來,看著她的眼神漸漸渙散,聽她喃喃地叫著「殿下」,沒頂的恐懼將他吞沒。

  他可能會失去鹿隨隨,這個念頭一起,立即瘋狂在他心裡脹大,撐得他心臟快要裂開。

  他彷彿分成了兩半,一半沉著鎮定地指揮侍衛們拿下凶手,檢查鹿隨隨背上的傷口,估計那一箭的力道,是否傷及腑臟,及時截斷箭柄,在傷口周圍敷上傷藥,另一半的他卻在一旁叫囂著,你要失去她了,你要失去世上唯一一個全心全意對你好的人,如今因為你的緣故,她也要死了……

  「鹿隨隨,隨隨……」桓煊只能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字。

  她的長睫輕輕顫了顫,他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

  她的目光慢慢凝聚到他臉上,然後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殿下……這回……我終於……」

  「別說話,」桓煊用手背抹她額頭上的汗,「你不會有事的,我會帶你回去。」

  他一連說了幾遍,自己終於有些信了,他把她抱到小黑臉背上,讓她面向他坐著,靠在他懷裡。

  林子裡沒有淨水,沒有大夫,連傷藥也有限,他不敢貿貿然替她挖出箭頭,只能先帶她回行宮。

  他一手控著馬韁,一手輕扶著她的肩頭,將她輕輕圈在懷裡。

  「隨隨,別睡著,」他親了親她的髮頂,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求求你,別睡著。」

  ……

  阮月微與趙清暉共乘一馬,心境卻與方才大相徑庭,方才因為欣喜而拋諸腦後的恐懼、疲憊,再一次襲來。她感到腹中冰涼,隱隱作痛,就像墜了塊石頭,趙清暉身上的九和香混了藥味和汗味,甜膩中透著腥苦,讓她頭腦發脹。

  她只盼著能盡快到行宮,洗掉一身泥土血污,用點羹湯,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趙清暉不知表姊心中所想,只盼著這段路越長越好,他控著韁繩,讓馬緩緩前行,一邊關切道:「表姊怎會走失?出了什麼事?」

  阮月微將他們山中失路,遇上群狼圍攻的事說了一遍,黯然嘆息道:「可惜了那些侍衛,為護我折在那裡。」

  「表姊總是那麼善良,」趙清暉柔聲安慰道,「忠心護主是侍衛職責所在,他們能護你周全,便是死得其所,他們泉下有知只會覺得欣慰榮幸,表姊若是過意不去,厚葬了他們再多賜家人一些財帛便是。」

  「多謝表弟開解我,」阮月微心頭一暖,「待回到城中,我便請護國寺的高僧替他們做一場法會。」

  趙清暉道:「表姊遭遇了這麼可怕的事還在替下人著想,實在是他們修來的福分。」

  頓了頓道:「表姊想必很累了,我讓馬行得穩一些。」

  說著將身子向前挪了挪,卻不敢貼在心上人的背上,以免唐突了佳人。

  在他心裡,阮月微是雲端的花,只可遠觀,不能采擷,生出齷齪的念頭都是玷污了她。

  哪怕心上人此刻就在懷中,他也不敢生出一親芳澤的念頭。

  向前行了一段,趙清暉忽然問道:「齊王方才為何急著趕回去?」

  阮月微一聽他提起桓煊,委屈化作眼淚湧了出來,她勉強道:「有幾個侍衛受了傷留在原地……」

  「侍衛?」趙清暉覷了覷眼睛,「不過幾個侍衛,便是死了又如何。」

  阮月微聽他說得冷漠絕情,心頭跳了跳:「也不能這麼說……」

  趙清暉道:「我只是不信齊王會為了幾個侍衛冒險折返。」

  頓了頓:「表姊有什麼事都可以同我說的,我定然放在心裡,絕不說出去。表姊難道還信不過我?」

  阮月微雖不太喜歡這個表弟,但她被桓煊半路拋下,正是傷心委屈之時,有一個人這般溫言款語地安慰她,難免對他有了幾分親近之意,立即道:「我怎麼會信不過你。」

  咬了咬唇,低聲道:「上回你說過的那個外宅婦,也在那群侍衛中……齊王便是為了她回去的……」

  趙清暉一聽這話,難以置信道:「他竟然為了個賤婦將你拋下?」

  阮月微最不願被拿來同那外宅婦作比,表弟這句話不啻於打了她一個耳光,兩行眼淚登時順著臉頰滾落,只低低啜泣著,算是默認了。

  趙清暉越發義憤填膺:「他當初作出那般深情款款、矢志不渝的模樣,如今竟見色忘義,為這麼個玩意辜負你一片真心……」

  阮月微心裡一驚:「表弟慎言!」忙瞥了眼身後的羽林衛,生怕這番話叫他們聽了去。

  趙清暉低聲道:「表姊別擔心,我會替你守口如瓶的。」

  阮月微只覺脊背上發涼,無力道:「你別胡言亂語,我與他……」

  「我知道,」趙清暉道,「表姊說什麼便是什麼。」

  阮月微不敢再與他說話,兩人一馬行出數里,遙遙望去依稀可見行宮的燈火,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表姊,」趙清暉忽然道,「我上回說過,你若是不想再見到那賤婦,我可以略效微勞……」

  阮月微想開口阻止,驀然想起方才桓煊帶她離開時看向那外宅婦的眼神,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低聲道:「齊王待她非同一般,你會招惹是非的……」

  趙清暉見她遲疑不決,淡淡笑道:「不過一個外宅姬妾,只因生得與表姊有幾分相似才入了他的眼,現在是在興頭上,只要離了眼前,誰還會當回事呢。」

  「可那女子也是可憐人,並未做錯什麼……」阮月微垂著頭囁嚅道。

  趙清暉輕嗤了一聲:「我自然知道表姊心軟又純善,你放心,我又不害她性命,只是將她送出長安,叫她不能礙著表姊罷了。」

  頓了頓道:「只是遠遠地送走,大不了替她尋個人家,做個姬妾或小戶人家的繼室,不比做個外宅好?她但凡不是個貪得無厭的蠢物,自己想必也會願意的。」

  阮月微蹙著眉思量許久,心道桓煊眼看著要成婚了,她六妹妹也不是個能容人的,那外宅婦便是進了王府也沒有好下場,與其到時候被主母磋磨,現在將她送走,倒是做了一件善事。

  「你當真不會害她性命?當真會替她尋個好去處?」她遲疑道。

  趙清暉嘆了口氣道:「表姊還是不信我……無論如何她生得與你有些許相似,我又怎麼忍心害她。」

  阮月微點點頭:「切記小心行事,千萬別讓齊王知道是你所為……」

  這表弟是什麼樣的為人,她心裡隱隱約約明白,可當一個人想做一件事的時候,替自己找藉口、自欺欺人總是很容易的。

  「表姊放心,」趙清暉小心翼翼地湊近阮月微的後頸,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牽連你,你只當不知道這件事。」

  ……

  蜿蜒的山路彷彿沒有盡頭,桓煊擁著隨隨,騎著馬,一手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一手控著韁繩。

  他先前在於死士搏鬥時左脅下被劃了一刀,送阮月微回去前草草包紮了一下,此時又滲出血來,他無暇處理,也感覺不到疼,只是攏著隨隨,不斷地在她耳邊喚她的名字,時刻去探她鼻息,每次手指傳來她微弱但溫暖微濕的呼吸,便好像有一隻手將他從冰窟裡提了出來。

  如此惴惴不安地行了一路,行宮終於近在眼前。

  他立即遣人去請隨駕的醫官,騎馬長驅直入,把隨隨帶回星辰殿中。

  他把她輕輕抱起,小心放在床上,彷彿她一碰就會碎。

  隨隨被挪動時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她的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被燈燭一照,白得像宣紙。

  桓煊用匕首小心割開她的衣裳,露出後背的傷口,用潔淨柔軟的絲綿蘸溫水替她擦去傷口周圍的血跡。

  星辰殿裡有的是宮人,可他不願別人做這些事。

  他的左脅還在往外滲血,但他渾然不覺。

  不一會兒,醫官到了。

  內侍請來的是尚藥局的鄭奉御,這位奉御極擅治療外傷,故此秋獮隨駕來驪山,正是為了以防萬一。

  一個「侍衛」當然請不動御醫,因此桓煊著人去請時,是以自己脅上刀傷為名。

  鄭奉御以為自己是來給齊王治傷,卻不料齊王坐在床邊,床上躺著的傷者身著侍衛衣裳,從露出的後背骨骼看,卻分明是個女子。

  在宮闈和高門間行走,鄭奉御知道凡事不可多問,也不可多管,只要埋頭醫治病人即可。

  他檢查了一下隨隨後背上的箭傷,點點頭道:「幸而這一箭力道不算猛,又是斜著入體,應當沒有傷及腑臟,及時敷了傷藥,看外面的狀況尚可,只是箭鏃在體內留的時間有些長了,老夫替這位……侍衛將箭鏃挖出來,割去腐肉,若是這幾日傷口不潰爛,將養上數月便能無礙。」

  桓煊緊繃的心弦一鬆,四肢的骨頭像是瞬間被人抽走,直到此時,他才後知後覺地顫慄起來。

  「有勞鄭奉御,」他聲音也輕輕打顫,「請鄭奉御務必盡全力。」

  「自然自然,」鄭奉御道,「殿下臉色也不好,是不是也有傷在身?」

  桓煊道:「一點小傷,奉御先替她治。」

  鄭奉御暗暗吃驚,不敢多言,便打開醫匱,取出刀具,拿出布包給隨隨咬在口中,開始替隨隨挖箭鏃。

  雖然隨隨能忍痛,但這種鑽心刺骨的疼還是讓她冷汗直冒,整個人抽搐起來。

  桓煊將胳膊伸過去給她,隨隨下意識地緊緊抓住,指甲深深嵌進他皮肉裡,他只是任由她抓著。

  良久,只聽「叮」一聲響,箭鏃落在銀盤上,隨隨的手驀地一鬆,無力地垂下。

  桓煊輕撫著她顫抖的肩膀,幫她放鬆:「好了,沒事了。」

  醫官替她敷上上好的傷藥,包紮好傷口,又餵了她一些安神止疼的湯藥,這才揩了揩額頭上的汗:「老夫替殿下看一看身上的傷。」

  畢竟他是來替齊王治傷的,回頭陛下問起來也好交代。

  桓煊明白他的意思,正要脫下衣裳讓他療傷,便聽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內侍匆匆走進來,卻是太子身邊的中官。

  他向桓煊一禮:「拜見齊王殿下,殿下無礙?」

  桓煊點點頭:「何事?」

  那內侍道:「奴奉命來請鄭奉御去一趟少陽院。」

  桓煊眉心微微一動:「出什麼事了?」

  內侍道:「不瞞殿下,太子殿下在山中尋找太子妃,不慎遇伏,受了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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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7:45: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低估

  桓煊目光一凝,隨即面露焦急之色,問那中官道:「傷在何處?」

  中官道:「傷在後背上。」

  桓煊對醫官道:「鄭奉御去少陽院吧。」

  鄭奉御道:「殿下的傷……飛霜殿還有兩名侍御醫,老夫叫人請他們來給殿下醫治……」

  桓煊道無礙,看了眼給他打下手的年輕醫官:「這位司醫留下便是。」

  又對那中官道;「你們先去少陽院,孤稍後便到。」

  太子受傷,他這個胞弟但凡沒有下不來床,總是要去露個臉的。

  醫官替他檢查左脅的傷口,他傷得不算重,但因為一直在奔走,傷口幾度崩裂,又沒及時敷藥,傷口便有些紅腫。

  醫官替他清洗了傷口,敷上傷藥,重新包紮,末了叮囑道:「殿下這幾日請小心靜養,以利癒合。」

  桓煊命內侍賞了他財帛,將他送出殿外。

  醫官走後,桓煊簡單擦拭了一下身體,換了身衣裳,在隨隨床邊坐下。

  她背上有傷,只能側躺著,顯然睡得不太安穩,雙眉緊蹙,睫毛不時輕輕顫動,額頭上不斷有冷汗沁出來。

  桓煊叫人換了熱水來,絞帕子替她擦拭額頭上的汗,將她鬢髮掠到耳後,用手指撫她眉頭,可剛展平,立即又皺了起來。

  高邁在一旁等了半晌,終於走上前來,欲言又止道:「殿下,少陽院那邊……」

  桓煊頷首:「孤知道。」

  他握了握隨隨的手:「我要離開片刻。」

  隨隨在睡夢中回握了他一下,喃喃地喚了一聲「殿下」。

  桓煊心尖一顫:「很快就回來陪你。」

  到得少陽院,皇帝、大公主和一干皇子都在。

  皇帝見了他道:「三郎也受傷了,傷勢如何?」

  桓煊道:「只是些許皮肉傷,已無大礙。二哥傷勢如何?」

  皇帝朝琉璃屏風內望了眼:「沒有性命之危,鄭奉御正替他上藥,我們進去看看。」

  桓煊隨父親繞過屏風走到榻前,只見太子趴在榻上,鄭奉御正替他清理傷口,阮月微坐在榻前握著太子的手,見到桓煊,不自覺地鬆開夫君的手,隨即才回過神來,起身向皇帝斂衽行禮,又對桓煊道:「三弟來了……」

  桓煊微一頷首:「二哥怎麼樣?」

  阮月微哽咽道:「殿下為尋我遭賊人伏擊,叫賊人砍傷後背,失了許多血……」

  桓煊看了看太子背上的傷口。

  他的傷勢比預料中更嚴重,一條斜斜的刀傷橫過後背,深處幾乎見骨,中衣後背已被全血浸透了。

  他故意受傷以避嫌疑,也算是下了血本。

  桓煊向他行禮:「二哥,弟弟來遲了。」

  太子緩緩睜開眼睛,氣若游絲道:「是三郎來了……」

  沖他勾了勾嘴角:「你也有傷,不躺著靜養,來這裡做什麼?」

  桓煊道:「只是些許小傷,二哥受了這麼重的傷,理當來探望。二哥眼下怎麼樣?」

  太子道:「皮肉傷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

  頓了頓,目光動了動:「多謝你把阿阮平安帶回來,只是連累你也受了傷……」

  他這麼一說,那些死士的目標便成了他自己,而桓煊只是因為越俎代庖去救太子妃,這才落入埋伏受牽連——畢竟阮月微是太子妃,用她作餌理所當然是為了謀害太子,誰也說不出個不是。

  可即便猜到他心思,桓煊也不可能對阮月微坐視不理,太子便是算準了這一點。

  桓煊道:「二哥不必見外,這是弟弟分所應當之事。」

  頓了頓道:「二哥是在哪裡遇伏的?」

  太子道:「在行宮西北三十多里,出了圍場地界……」

  「刺客有多少人?」桓煊問道。

  「黑夜裡看不清,總有好幾十人吧……」太子想了想道,「我帶去百來個隨從和羽林衛,折了一大半在那裡。待天明叫侍衛去清點屍體。」

  頓了頓道:「幸而捉到兩個活口。」

  桓煊目光微動:「可問出刺客來歷?」

  太子道:「已將人交給沈將軍去審問了。」

  右千牛衛大將軍沈南山是皇帝親信,太子既然敢把人交給他去審,自然是準備了萬全之策。

  話音甫落,便有內侍在屏風外稟道:「啟稟陛下,沈將軍求見。」

  皇帝道:「請他在殿外稍待片刻。」

  等鄭奉御幫太子包紮完傷口,皇帝這才屏退了醫官、內侍和宮人,又和顏悅色地向阮月微道;「阿阮也累了,先去內殿歇息吧。」

  阮月微知道這是要支開自己,便即斂衽一禮,退至內殿。

  桓煊也行禮道:「兒子告退。」

  皇帝看了一眼太子道:「三郎不是外人,留在這裡一起商議。」

  桓煊道是。

  皇帝便向中官道:「請沈將軍進來。」

  沈南山走進殿中,行過禮,對皇帝道:「啟稟陛下,那兩個刺客已經招供了。」

  皇帝道:「是受了何人指使?」

  沈南山道:「他們招認是受淮西節度使指使,來刺殺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連桓煊都有些訝異,他以為太子可能會順勢賊喊捉賊,他卻比他料想的更老謀深算,將皇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淮西藩鎮雖然只有三州之地,卻地處大雍的腹心,扼南北漕運之咽喉,如今的節度使郭仲宣貪得無厭,朝廷每年都要花費大量稅錢安撫,是皇帝一直以來的心腹大患,比河朔更危險。

  皇帝一直有征淮西的念頭,只是朝臣中有不少反對的聲音,遂舉棋不定至今。將行刺一事推到淮西節度使身上,無異於給皇帝遞了刀柄。

  而眾所周知太子是主戰的一派,淮西節度使想要除掉他也說得過去。

  即便皇帝心知肚明其中有太子的手筆,也會趁此機會堵上朝臣的嘴,發兵征討郭仲宣。

  且皇帝讓太子與三子互相制衡,若是廢除太子,齊王順利成章立為太子,到時候即便卸了他的兵權,他在神翼軍中的威信卻是一時半會兒不能消除的,對皇帝來說難免是種威脅。何況朝廷缺少將才,征討淮西他是最適合的將領。

  桓煊不由對這二兄刮目相看,若是栽贓嫁禍給他,皇帝不可能相信,定要命人追查,再周密的部署也經不起細查,而他這一招禍水東引,卻正合皇帝的心意。

  卻是他低估了太子。

  果然,皇帝勃然作色:「郭賊好大膽子,竟敢謀害儲君,傷我二子,是朕這些年對淮西太過姑息了。」

  他走到太子榻前,俯身溫言道:「二郎放心,阿耶定然給你個交代。」

  又對桓煊道:「三郎這段時日便留在行宮中將養,此處離兵營也近,待你養好傷便加緊練兵,早日替朕將那郭賊碎屍萬段!」

  桓煊知道父親對淮西志在必得,他雖不主張用兵,但也只能道:「兒子遵命。」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歇息吧。」

  桓煊向父兄行罷禮,出了太子的寢殿,正要登輦,忽聽有人叫:「三郎留步。」

  他轉頭一看,卻是長姊提著裙子追出來。

  桓煊道:「阿姊何事?」

  大公主歉然道:「聽說我府上的侍衛裡混入了細作,傷了你那個……都怪我選人的時候粗心大意……」

  那侍衛容貌出眾,身世也清白,是以入府雖只有半年,她在挑人隨行時一眼便挑中了他。

  桓煊雖不至於遷怒她,也沒什麼好臉色:「阿姊往後謹慎些便是。」

  說著便要上步輦。

  大公主拉住他道:「那小娘子傷得重麼?」

  桓煊臉色一沉:「托長姊之福,萬幸沒死。」

  大公主吃了一驚,她這三弟性子冷,自小與她不親近,但在她面前一向都是客氣疏離的,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發脾氣,可見他待這侍妾很不一般。

  可這麼喜歡,為什麼不給個正經名分接進府裡呢?雖說娶妃前府裡有個貴妾說出去不好聽,可養著外宅也不是什麼好名聲。

  她想了想道:「害她受傷我也過意不去,總得想個法子補償才能心安。她跟著你,財帛肯定是不缺的,你替我想想……」

  桓煊正想說不必,忽有一個念頭閃過,改口道:「阿姊有心,既如此,弟弟便不同你見外了。」

  他的態度一下子拐了個大彎:「不如就勞煩阿姊向阿耶陳情,替她請一個封號吧。」

  大公主吃驚地張了張嘴,這小子還真是不同她見外:「這……」

  桓煊道:「若非她奮不顧身替我擋了一箭,眼下性命垂危的就是我了。我這條命,怎麼說也值個鄉君封號吧?」

  頓了頓,冷了臉色:「阿姊若覺為難便罷了。」

  大公主一想,如果沒有這女子擋下這一箭,受傷的便是桓煊,若再有個好歹,便是她的疏忽害死了自己親弟弟。

  且不說父母會怎麼追究,她這輩子怕是都不能心安了。

  這麼一想,鹿氏簡直是她的恩人。

  她忙道:「不為難不為難,一個鄉君罷了,我去同阿耶說,你放心。」

  桓煊這才緩頰,向她一揖:「那便多謝阿姊了。」

  大公主雖有些粗枝大葉,人卻不傻,知道他替那女子請封,自然不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出身。

  那女子出身雖貧苦,至少是良籍,進王府做個孺人已夠了。他替她討封號,這是要納她作側妃?

  這倒是令她始料未及。

  他尚未娶妃,府裡有一兩個貴妾沒什麼大礙,可側妃先於王妃進門可就是大事了。

  這些事本該由母親過問的,奈何皇后對三子不聞不問,連婚事都不管,只能她這做長姊的多操心了。

  大公主欲言又止道:「三郎,這鹿娘子替你擋箭,你看重她些無可厚非,但恩寵太過於她未必是好事……」

  桓煊頷首:「我知道。」卻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大公主暗暗嘆了口氣:「阿姊就不和你拐彎抹角了,阿耶替你相中了阮家六娘子,你究竟意下如何?」

  桓煊一聽她提起這事便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上汜那日我便同阿耶說過無意娶妃,遑論阮氏女。」

  大公主一時也有些鬧不明白了,他因為放不下阮月微才找了個肖似她的替身,那阮六娘分明是她堂姊的翻版,他卻偏偏不要。

  「可你總是要娶王妃的,到時候新婦進門,你叫鹿氏怎麼自處?」

  「不娶就是了。」桓煊毫不猶豫道。

  大公主一噎:「你……難道就一輩子守著個妾室過了?」

  桓煊敷衍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有勞阿姊先替她請封吧。」

  「我省得,」大公主道,「可你婚事總是拖著,阿耶那邊也交代不過去。」

  桓煊道:「阿姊放心,這一年半載阿耶不會催我。」

  大公主詫異道:「出了什麼事?」

  皇帝信賴長女,朝政之事也常叫上她一起討論,桓煊也不瞞她,直言道:「阿耶打算對淮西用兵,不出意外是我領兵。沒幾日就該定下來了。」

  至多四五個月,待糧草調集,他便要出征淮西,皇帝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催他娶妃。若能打下淮西,將三州重新納入朝廷治下,到時候他提什麼要求父親都不好拒絕,娶平民女子為妃雖然驚世駭俗,但他執掌重兵,皇帝私心裡並不希望他娶個高門世家的女子為妃,到時候他多求幾次,父親多半就半推半就地允了。

  桓煊自然不會把這些打算告訴長姊。

  大公主就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打的是這主意,只是詫異道:「怎麼突然就要發兵……」

  她知道朝廷上下為了淮西問題爭了兩三年,一直沒吵出個結果,她家駙馬便是御史,為此不知打了多少嘴仗了。

  突然就決定下來,必定有什麼緣故。

  她立即想到今晚之事:「莫非……」

  桓煊點點頭。

  「難怪……」大公主撫著下頜若有所思。

  桓煊道:「弟弟先告辭了,阿姊別忘了請封的事。」

  大公主嗤笑一聲,睨了弟弟一眼:「知道了,我答應了你自會辦到的,你阿姊還沒老,不必一直念一直念。」

  ……

  眾人都離去後,阮月微沐浴更衣出來,回到太子床前,見夫君昏昏欲睡,便跪坐在榻邊,將臉貼在他手臂上,輕輕道:「郎君疼得厲害麼?」

  太子驀地抽出胳膊,牽動背上傷口,頓時疼地直抽冷氣。

  阮月微唬了一跳,忙道:「郎君怎麼了?」

  一邊從袖中取出帕子替他掖額頭的冷汗。

  太子咬了咬牙道:「無事……」

  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方才抬起手撫了撫她臉頰:「你也受了驚嚇,早點就寢吧,不必在這裡陪我。」

  阮月微雖未受什麼傷,但臉上身上難免被樹枝草木蹭到,她皮膚細嫩,便留下了一道道紅痕,又哭腫了眼睛,顯得越發楚楚可憐。

  「妾不累,只想陪著郎君。」阮月微道。

  恰在這時,宮人端了藥進來,阮月微接過藥碗道:「妾侍奉郎君服藥。」

  太子道:「這些事讓宮人做便是。」

  阮月微道:「妾想伺候郎君。」

  太子冷冷道:「孤說了,讓宮人伺候。」

  阮月微正用玉匙調著藥湯,手一顫,將藥湯潑在了地上,紅著眼眶道:「郎君,妾可是做錯了什麼事?」

  太子不理會她,向侍立在一旁的宮人道:「太子妃累了,扶她回房歇息。」

  話音未落,阮月微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

  太子卻懶得再看她一眼,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宮人扶起阮月微:「娘娘請吧。」

  翌日晌午,太子方醒,便有內侍來稟,道右衛率求見。

  右衛率孟誠是東宮侍衛統領,亦是太子的心腹。

  太子立即道:「叫他進來。」

  孟誠走進殿中,卻是一臉憂心忡忡。

  太子臉色微變,立即屏退了宮人內侍。

  孟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屬下無能,請殿下責罰。」

  太子臉色一白,低聲道:「出什麼事了?你先起來再說。」

  孟誠膝行上前,附在太子耳邊道:「屬下奉殿下之命清剿餘孽,清點屍首,卻發現少了兩人……」

  「只是少了兩個人罷了,」太子鬆了一口氣,「或許數漏了,山林這麼大,遺漏一兩個也是常事,不必大驚小怪。」

  孟誠的聲音幾不可聞:「可是失蹤這兩人卻都是與屬下打過照面的……」

  他們這回部署在山中的死士有三百人,知道內情,與孟誠接洽過的,卻只有寥寥數人,偏偏少的兩個都在其中,實在不像是巧合。

  太子一聽這話,冷汗頓時涔涔而下:「你確定?」

  孟誠道:「屬下各處都派人搜遍了,仍是少了這兩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太子皺著眉道;「羽林衛那邊打探過嗎?」

  孟誠道:「屬下打探過,暫且沒什麼消息。」

  若是人真的落到了禁衛手裡,也就是到了皇帝手裡。

  他心裡明白,這次的事父親未必不會起疑,只不過因為淮西之事合了他的心意,因而睜隻眼閉隻眼,但若是有切實的人證落到他手裡,他會如何處置就難說了。

  更壞的結果是那兩人落在了桓煊手裡。

  無論如何,這兩個人一日找不到,便是遺患無窮。

  孟誠猜到太子心中所想,安慰道:「這些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要活捉他們沒那麼容易,齊王隨駕的侍衛不多,應當不至於落到他手裡。」

  可這樣的事最怕的就是百密一疏,太子道:「再去找,就是把驪山翻過來也要將那兩人找出來。」

  孟誠忙道:「遵命。」

  太子道:「退下吧。」

  他的臉色陰沉得快要滴下水來,這回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布了那麼久的局,折了他上百個侍衛進去,那小子竟然死裡逃生,連那賤婦也是毫髮無傷。

  正思忖著,便聽帷幄外傳來阮月微的聲音:「郎君醒了麼?」

  太子眼中閃過陰鷙之色:「誰叫你進來的?」

  阮月微如遭雷擊,她在東宮中一向可以隨意行走,便是到太子的書房中都無需通稟,前些時日太子待她簡直如春風細雨一般,怎麼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了?

  她忙跪倒在地,啜泣道:「妾做錯了什麼,請殿下明示。」

  太子定了定神,想到他那岳丈雖無用,寧遠侯府到底有些根基,多少算是他的助力。

  況且他先前對阮月微百般體貼,態度突然轉變,難免叫人看出端倪,便強忍著放緩了聲氣:「是孤的不是,受了傷身上難受,脾氣急躁起來。你過來,讓孤瞧瞧。」

  阮月微心裡的石頭這才落地,走過去伏在太子榻邊低泣起來:「妾還以為郎君厭棄了妾……」

  太子抬手撫了撫她後腦勺,然後緩緩往下移,握住她的後頸輕而緩慢地摩挲,柔聲道:「說什麼傻話,孤怎麼會厭棄你,孤疼你還來不及。你胳膊上是不是也受傷了?給孤看看。」

  阮月微抬起頭,破涕為笑,撩起袖子,指著上面樹枝劃出的紅痕道:「可疼了,皮都破了呢,不知道會不會留疤,若是留下疤痕,郎君真要厭棄妾了。」

  太子笑著刮了刮她鼻子:「孩子話,無論如何孤都不會厭棄你。不過這麼漂亮的肌膚留了疤甚是可惜,孤叫人去尚藥局取藥膏,你記得吩咐宮人替你塗。」

  阮月微眼中滿是柔情,拉起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頰上:「郎君也要快點養好傷。」

  太子輕笑道:「怎麼,急著要給孤生個小皇孫?」

  阮月微紅了臉道:「郎君又拿妾說笑。」

  太子道:「你不急孤急,孤的第一個兒子只能你來生。」

  ……

  隨隨整整昏睡了三日方才清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看著帳頂上晃動的日影,一時以為自己還在魏博家中,半晌才想起這是驪山溫泉宮,受傷那一晚的記憶漸漸清晰,後背和胳膊上的傷也疼起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清晨寒冷的空氣進入她的肺腑,雀鳥在窗外啁啾,微風輕拂秋葉,發出簌簌的聲響。

  她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那個光風霽月的身影,那些美好的期冀,那些多年放不下的執念,似乎隨著這一場傷病慢慢消逝,猶如一場漫長的幻夢。

  一隻溫暖乾燥的手掌輕輕落在她額頭上,隨隨看向床邊的男人,他看著有些憔悴,眼窩凹陷,雙眼中佈滿血絲。

  「醒了?」他的聲音也有些嘶啞。

  隨隨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神漸漸清明。

  她點點頭:「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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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7:45: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緣由

  因著隨隨身上的傷,桓煊索性在溫泉宮住了下來,這裡地處京畿,也方便他去營中練兵。

  大公主仍是有些過意不去,叫人送了一大堆藥材補品、綾羅綢緞來,連隨隨都覺得有些太過,桓煊卻是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怕什麼,你不收她還不心安。」

  桓明珪也在行宮,去少陽院探望了太子,便繞了個彎來星辰殿看望齊王。

  桓煊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對隨隨始終不曾死心,哪裡肯讓他見,收了他的禮三言兩語便將人打發了。

  桓明珪無法,只能悻悻地回自己院子泡熱湯。

  隨隨的傷情略穩定一些,桓煊便將高嬤嬤和春條、小桐等人叫來溫泉行宮陪她。高嬤嬤等人聽說隨隨在驪山受傷,個個心急如焚,高嬤嬤只怪自己佛經唸得不夠多,這不,兩件裘衣招來了血光之災。

  到得溫泉宮,高嬤嬤得知隨隨受傷是為著替他們家殿下擋箭,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揩著眼淚,索性同桓煊把話挑明:「老奴只求殿下一件事,他日若是王妃進府容不下鹿娘子,老奴便求殿下恩典,放老奴出去與鹿娘子做一分人家,求殿下念她今日的節義,來日善待她幾分。」

  桓煊無可奈何:「嬤嬤眼裡孤是這種人?」

  高嬤嬤努了努嘴:「殿下自然不是這種人。」他是她帶大的孩子,她當然不情願說他不是,但她還記著上元節後鹿隨隨受的冷落,在男女之事上,她對齊王還真沒什麼信心。

  桓煊道:「長姊替她向陛下請封鄉君,過陣子封誥就該下來了。」

  高嬤嬤聽了非但沒有驚喜,反而大驚失色,臉色煞白,喃喃道:「阿彌陀佛,老奴得去念經了。」這得念幾遍才算夠啊?嘴皮子都得磨破了。

  春條趴在隨隨床邊如喪考妣地哭了一場,隨隨差點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只能不住地安慰她:「沒事了,一點小傷罷了。」

  春條哭得更凶:「娘子可不能丟下奴婢……」

  說者無心,隨隨心裡卻是一動,她本來打算養好傷找個時機離開長安,自是沒準備帶任何人,不過春條與她算是相依為命過來的,若是留在王府,將來在王妃手下討生活,也不知會不會受氣,倒不如想個辦法帶她一起走。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便笑著安慰她道:「放心,丟下誰也不會丟下春條姊姊。」

  ……

  太子與齊王秋獮遇襲一事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朝堂上反對出兵的聲音小了許多,恰在這時,淮西傳來消息,郭仲宣因不滿朝廷削減節錢,起兵叛亂,劫掠周圍州縣,征討淮西遂成定局,統兵之責毫無疑問落在齊王身上。

  隨隨躺在溫泉宮裡養傷,心思卻沒閒著,淮西叛亂這樣的大事自然會傳到她耳朵裡。這時機不可謂不巧,淮西叛亂更坐實了郭仲宣狼子野心、膽大包天,刺殺儲君確有其事。

  隨隨不相信世上有這麼巧的事,太子一定暗中與淮西節度使府中的某人達成了協議,這才能對淮西局勢瞭如指掌,設局時因勢利導。不得不說太子這場戲演得好,不在於演得像,而是演到了皇帝的心裡,這倒是出乎隨隨的預料。

  太子之前下過幾次昏著,還因此丟了監國之權,這回卻將皇帝的心意揣摩得分毫不差。或許是前幾回的教訓讓他明白,皇帝怕的不是兒子們爭權奪利,而是一家獨大,威脅到他的御座。

  隨隨一向以為太子志大才疏,目光短淺,雖然懷疑他謀害了桓燁,卻從未將之視為對手,這回才發現他並不如她料想的那麼好對付。

  不過她也沒指望靠著一次刺殺便將太子扳倒,皇帝並非不知道兩個兒子兄弟鬩牆,卻一直睜隻眼閉隻眼,提防著太子,卻沒有廢儲另立的意思,比起手握兵權、桀驁不馴的三子,或許唯唯諾諾、仰人鼻息的二子更合他的意。

  她這次只需取得太子設局的證據,將把柄捏在手裡,在形勢有利的時候發難,一擊必中,叫他再不能翻身,只有在奪回河朔的兵權之後,她才有足夠的籌碼。

  隨隨在溫泉宮休養,不能出星辰殿,由於太子和齊王遇刺一事,溫泉行宮加強了守備,星辰殿外也有披甲執銳的羽林衛守著,她的屬下不能冒險往這裡遞消息,她也只能耐心等待。

  有桓煊陪著,日子倒也過得很快。他不去兵營的時候,便在床邊陪著她,教她認字,打棋譜給她看,跟她說說長安城裡近來發生的趣聞軼事,他不善言辭,能把趣聞軼事講得味同嚼蠟,還一本正經地納悶,盯著隨隨:「你為什麼不笑?孤講得不好笑?」

  隨隨總是因他的神情忍俊不禁,笑得差點把傷口崩裂。

  桓煊還包攬了餵藥一職,耐心地用小湯匙一勺一勺地餵她藥湯,隨隨忍了幾次,終於苦得受不了,搶過碗一飲而盡。

  齊王殿下沒了用武之地,老大不高興,便開始給她餵粥餵羹,每天捏她臉和腰,檢查餵下去的粥羹有沒有變成肉。也不知道這事有什麼樂趣可言,他卻樂此不疲,不去兵營的時候,一天得餵她五六頓。

  在驪山養傷,隨隨豐潤了不少,桓煊因著行宮、兵營、朝堂三處奔波,倒是瘦了些。

  三個月後,隨隨的傷口已沒什麼大礙,她的封誥也下來了。

  雖是大公主出面,但隨隨知道定是出自桓煊的授意,不由大為驚愕。她替桓煊擋了那一箭,她知道一定會有賞賜,卻不想他會替她要個封誥——雖說不是實封,但以她如今的身份已是相當出格了。

  桓煊只當她是受寵若驚,輕描淡寫道:「少見多怪,一個鄉君罷了,有了出身,將來可以入府做個側室,免得你成天胡思亂想。」

  他有心娶她之事卻放在心裡沒說,畢竟如今只是他的打算,待拿下淮西,與父親將事情定下,有了十成的把握再告訴她不遲。

  隨隨受了封誥,自要入宮謝恩,皇后不理事,如今是德妃掌著後宮大小事務,德妃見了她的容貌暗自詫異了一回,倒是絲毫沒對她的身份起疑,賞了她一支金釵並一些宮錦,便即打發她出去了。

  從宮裡出來,桓煊便將她送回了山池院,他自己卻馬不停蹄地回了兵營——糧草快整備完畢,一個月後大軍便要開拔,他已沒有時間再回山池院陪伴她了。

  回到山池院,傳遞消息便容易多了,隨隨回去不出三日便接到了部下送進來的密信,他們扣下了兩個知道內情的刺客,暫且關押在靈花寺佛塔下的地牢裡,只等著派用場時提出來便是。

  此外還有兩個消息,一是朝廷派往河朔的中官監軍果然引起將士極大不滿,蕭同安雖然終於換得盼望已久的朝廷敕封,成為名正言順的三鎮節度使,但在軍中的威信越發岌岌可危,以至於到了出行都要數百親兵護衛的地步。

  隨隨估計要不了半年,薛郅就會按捺不住向蕭同安下手。朝廷本來就不把蕭同安這個傀儡放在心上,又發重兵征討淮西,哪裡顧得上河朔,蕭同安在同意朝廷派中官監軍的那一刻,便給自己掘好了墳墓。

  河朔的形勢在她意料之中,可另一個消息卻叫她怔了怔。

  他們在江南找到了一個曾經在皇后宮中當差的內侍,或許知道些先太子暴薨的內情,因為這些私隱與她有關,部下不好審問,便將人送到了靈花寺中,等她親自審問。

  聽說她剛回來又要去城外寺廟裡禮佛,高嬤嬤自是竭力阻攔——她還記得上回鹿隨隨去青龍寺染上風寒差點丟命的事,哪裡敢再放她出去。

  隨隨好說歹說,最後只能扯出齊王這面大旗:「殿下就要出征了,我只想去求佛祖保佑他打了勝仗平安歸來。」

  高嬤嬤這才踟躕起來:「娘子身子還未將養好,老奴代娘子去便是。」

  隨隨道:「求佛怎麼能叫人代求,萬一佛祖覺著我心不誠怎麼辦?」

  頓了頓道:「我中了一箭能死裡逃生,全賴佛祖保佑,也該自己去道個謝。」

  高嬤嬤聽她說得入情入理,不由動搖起來:「娘子千萬早去早回。」

  隨隨滿口的答應:「我省得的,嬤嬤放心。」

  老嬤嬤嘮嘮叨叨地叮嚀了半天,又囑咐春條照顧好娘子,這才不情不願地去安排車馬。

  出山池院不久,隨隨便感覺到他們被人跟蹤了。

  什麼人會跟蹤齊王的一個外宅?莫非是因她得了個封誥,有人以為她在齊王心裡有份量,想從她這裡下手?

  她佯裝不覺,到青龍寺拜了佛,添了香油錢,給桓煊和山池院的眾人求了平安符,便即去了靈花寺。

  靈花寺附近人煙稀少,寺裡香客寥寥無幾,那鬼鬼祟祟跟著他們的人沒法子藏形匿跡,只能在山門外找了個地方停下,佯裝歇馬。

  隨隨到得寺中,與春條用了點素齋便稱疲累,去禪房中歇下,春條本來強打精神忍著不睡,見主人睡熟,百無聊賴下合衣躺在榻上,想著只是眯會兒眼,卻不知不覺酣睡過去。

  她一睡著,隨隨便悄無聲息地起了床,跟著知客僧繞到一處僻靜的僧房中。

  「人就在裡面。」知客僧小聲道。

  隨隨點點頭推開禪院的木門,只見空落落的禪房裡坐著個中年人,剃了渡,滿面風霜,穿著件破舊僧衣,禪杖倚在牆上,儼然就是個駐錫的外來僧侶。

  隨隨不以為怪,要把一個大活人千里迢迢從江南送往京城,經過那麼多道關卡,要瞞過那麼多守衛的眼睛不容易,以遊方僧人的身份行走,最不易令人起疑。

  那僧人見到隨隨,眼中閃過愕然,接著他便扶著牆站起身,向她合十一禮;「檀越有禮。」

  隨隨注意到他臉色灰敗,雙腿打顫,整個人瘦骨嶙峋,顯然身有重疾。

  她向他點了點頭,開門見山道:「我有些事想問問阿師。」

  那人道:「檀越請問,貧僧知無不言。」

  隨隨道:「聽說阿師曾在皇后宮中侍奉?」

  那人微微蹙眉,臉上現出痛苦之色:「是。」

  隨隨道:「緣何出宮?」

  那人臉上痛苦之色更甚,握嘴咳嗽了幾聲道:「因貧僧聽了不該聽的話,見了不該見的事,那日在殿中伺候的宮人內侍全被主人賜服毒藥,一條草蓆裹著扔出了宮外。」

  他回憶著,眼中沁出淚來:「不知貧僧命大還是藥服得不夠多,竟在亂葬崗中醒轉過來。因身上蓋的土薄,貧僧扒開覆土,便爬了出來,手腳並用地爬了一整日,爬到山道旁,幸得一個過路僧人救治,撿回了一條賤命,貧僧便認他做了師父,侍奉著他游歷到江南,只不過餘毒大約是清不乾淨,便成了這副半殘的模樣。」

  隨隨這才知道他這身僧衣並非偽裝。

  「你聽了什麼不該聽的,見了什麼不該見的?」她問道。

  那人皺了皺眉,回憶道:「那是先太子殿下剛從西北回來時的事。殿下來找皇后娘娘,說有事相商,娘娘便將貧僧等人屏退至殿外。他們在裡頭說話,起初聲音低,外頭聽不見,但漸漸的娘娘的聲音便高起來,貧僧依稀聽見幾句,大意是殿下要娶什麼女子,皇后娘娘不同意,兩人爭執起來。」

  隨隨頷首:「就這些?」

  桓燁要讓出儲君之位來西北找他,可想而知帝后肯定會反對,這算不得什麼私隱,皇后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至於為著這幾句話滅口。

  那人搖搖頭:「皇后娘娘馭下雖嚴,也不苛待人,不至於為這兩句話毒殺那麼多奴僕。是後來的事。」

  隨隨靜靜聽著。

  那人接著道:「那日太子殿下與皇后娘娘鬧得不歡而散,太子離開後,皇后娘娘便以淚洗面,口中直道自己生了個逆子。娘娘發怒,下人們連高聲喘氣都不敢,那陣子眾人都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侍奉著。後來太子又來了幾回,每回都要鬧一場,貧僧也漸漸聽明白了,原來是殿下為了娶河朔節度使府上的蕭娘子,竟連太子都不要做了,要把儲位讓給二皇子。」

  頓了頓道:「太子殿下這麼胡鬧,莫說皇后娘娘,陛下自然也不能應允。這樣僵持了約莫兩三個月,太子殿下不知怎麼說動了陛下,皇后娘娘得知消息將殿裡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個遍,太子殿下又來懇求,在階下跪了兩個時辰。皇后娘娘便道,『你想清楚了,若是執意要去西北,便當沒有我這阿娘』。」

  隨隨聽著一個陌生人說起關於桓燁的往事,彷彿有隻手攥著她的心臟,一點點地揪緊。

  「請阿師繼續說。」她平靜道。

  「太子殿下聽了這句話,便向皇后娘娘重重地磕了九個頭,然後起身離去了,」僧人繼續道,「殿下走後,皇后娘娘又痛哭了一場,沒用晚膳便早早地就寢了。就是那天夜裡出了事。」

  那人嘴唇開始打顫,眼中淚光閃動:「那天是小葉他們在殿中值夜……」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隨隨知道他對那個叫做「小葉」的宮人定有很深的感情。

  她默默地遞了塊帕子給他。

  那僧人合十一禮,接過帕子揩了揩淚,這才接著道:「在榻邊值夜的供宮人聽見『撲落』一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帳子裡掉出來,落在了床前的地衣上。他們用燈一照,卻是把匕首,刃上還沾著血。」

  他頓了頓道:「他們嚇得半死,趕緊去撩床帷,就見皇后娘娘閉眼躺在床上,手腕子用刀割了幾道,血已淌了半床。所有人都嚇壞了,趕緊給她止住血,分頭去請醫官、稟告陛下和太子殿下。」

  隨隨目光動了動:「除了皇帝、先太子和醫官,沒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那人道:「這樣的事自不能傳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日當值的下人除了皇后娘娘兩個從娘家帶來的親信侍婢,沒能見著第二天的太陽,當夜就被賜了砒霜。」

  隨隨道:「後來呢?」

  「好在醫官來得及時,娘娘雖失了不少血,到底沒有性命之虞,陛下來了之後發了一通火,太子殿下從東宮趕過來,到得最晚,那時皇后娘娘已經醒了,他跪在娘娘床前請罪,皇后娘娘半天不理他,許久才開口,問他還要不要去西北,說若是他執意要娶那蕭氏女,便等三年孝期滿了再娶吧。」

  僧人看了眼面前的女子,只見她臉上血色褪盡,漂亮的眼睛裡像是起了寒霧,透著說不出的茫然和悲哀。

  隨隨嘴唇動了動,想問什麼,卻覺問什麼都已沒了必要。

  親生母親以死相逼,桓燁不可能真為了娶她讓母親去死。他從來不忍心傷害任何人,何況是生他養他的母親。

  她也終於明白桓熔為什麼一定要置桓燁於死地——或許本來他不曾期待過儲君之位,得知長兄要讓位於他,這才生出了貪念,巨大的期望瞬間落空,以他這樣偏狹的性子當然不會甘心。

  那僧人不知道她已得到了長久以來想要的答案,接著說道:「太子殿下對那蕭娘子再怎麼痴心一片,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去死,他哭著應承了皇后娘娘,往後絕口不提與蕭娘子的婚事,只求親自前往河朔,向蕭娘子說明此事……」

  隨隨木然地點點頭,打斷他道:「我知道了,多謝阿師。」

  頓了頓道:「今日這番話,還請阿師莫要說出去。」

  那僧人看著她,眼中有慈悲之意:「請檀越放心,貧僧遁入空門,便已斷絕了一切塵緣,這些便如前生之事,只是給檀越一個交代罷了。貧僧只求念經誦佛,安安靜靜了卻餘生。」

  隨隨道:「阿師便安心駐錫此地,飲食醫藥自有人供奉。」

  僧人合十一禮:「多謝檀越成全。」

  隨隨點了點頭,默默走出禪院,回頭望了望,只見冬日的斜陽照在屋脊上,連陽光也透著股慘淡蕭索,黃昏尚未來臨,暮鴉已開始叫了。

  她慢慢往回走,到得春條所在的小院門前,忽然想起件事,頓住腳步,轉頭對那知客僧道:「今日一出常安坊便有人跟著我的馬車,一直跟到了山門外,你們查查那人的來歷。」

  知客僧道:「屬下即刻命人去查,盡快給大將軍答復。」

  隨隨點點頭:「有勞。另外你去脂粉鋪傳個話,我打算待神翼軍開拔後便離京,叫他們預備一下。」

  回到山池院已是夜晚。

  馬車行至棠梨院外,她便察覺有些不對勁,一想,原是院子裡的燈點得格外比平日多,比平日亮。

  她猜到是桓煊來了。

  下了馬車,穿過樹葉已落光的楓林小徑,推開院門,小桐沖她眨眨眼:「娘子終於回來啦。」

  隨隨用下巴點點春條手裡的竹籃:「從山寺裡帶了柿餅回來,你們分著吃。」

  說著褰簾進了房中。

  「什麼柿餅那麼好吃?值當你大老遠地跑到城外去?」男人著寢衣靠在她的床榻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殿下要不要嘗一個?」隨隨道。

  桓煊挑了挑下巴,嫌棄道:「孤不吃。」

  隨隨笑道:「真不吃?殿下不是愛吃甜的麼?這柿餅霜多,格外甜。」

  她洗淨手,拈了一塊給他。

  桓煊也就就坡下驢地接過,咬了一口,冷哼了一聲:「不過爾爾。」

  隨隨知道他別扭,也不理會,只是問道:「殿下不是在兵營麼?怎麼突然回來了?」

  桓煊垂著眼眸佯裝看書:「得空回來瞧瞧你,誰知道你在家裡一日也待不住。」

  說著撩起眼皮睨她一眼:「東西呢?」

  「什麼?」隨隨愣愣地道。

  桓煊沒好氣道:「沒有算了。」

  隨隨想了想,半晌才想到他說的大概是平安符,遂從袖中掏出個青灰色的錦囊:「這是民女去青龍寺求的平安符。」

  桓煊道:「灰撲撲的,真醜。」

  隨隨抿唇微笑:「配不上殿下,民女收起來。」

  桓煊一把奪過來;「孤又沒說不要,將就著佩一佩吧,你替孤繫上。」

  隨隨將錦囊繫在他腰帶上,拿起他的玉帶一看,卻發現那隻繡海棠的舊香囊不見了蹤影,她似乎有段時日沒見到那隻香囊了,卻回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桓煊放下書,拍拍床榻:「仗著傷略好些就亂跑,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躺下來。」

  隨隨道:「民女還未沐浴呢。」

  桓煊挑挑眉:「孤何嘗嫌你臭了?」

  隨隨只得脫了外裳,在他身邊躺下。

  桓煊將她撈在懷裡,卻小心翼翼地不觸及她的傷口,只是把臉埋在她頸間輕嗅著。

  隨隨見他半晌沒有動靜,轉過頭一看,卻見他已經睡著了。

  她伸出手指撥弄了一下他的長睫毛,沉沉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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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7:46: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道別

  翌日清晨隨隨醒來時,枕邊的人已經不在了,桓煊一早要趕回兵營,定然是睡到夤夜便要動身的。

  隨隨恍惚記得半夢半醒之間有人在她耳邊咕咕噥噥地說了不少話,但她一句也沒聽清,哼了兩聲便算作回答。

  再見到桓煊已是半個月後大軍開拔前三日,他特地趕回山池院來同她道別。

  他快馬加鞭從京畿趕來,到山池院時已是黃昏,隨隨下廚做了兩樣他平日愛吃的菜餚,又叫他數落了一頓:「身上帶著傷就揉麵,孤非要趕著今日吃你這爐古樓子嗎?」

  隨隨只是笑了笑,將一縷垂落的髮絲別到耳後:「傷口已經不疼了,也要活動活動筋骨。」

  桓煊拿起一塊古樓子咬了一口,仍舊和往日一樣,是肥而不膩、鮮香酥脆的滋味,可他今日卻無端覺得有些難以下嚥。不過他還是將她切給他的兩塊都吃淨了。

  隨隨養著傷不能吃太肥膩的東西,只陪著他吃了些糕點和雞茸粥,問他道:「殿下要不要飲酒?民女初到長安時釀的酒,在地下埋了一年多,這時候喝正好。」

  桓煊驀然想起他帶她回長安是深秋,他們竟已相伴一年多了,不知不覺她的雅言已經說得很好,只仔細分辨才能發現一絲隴右口音。

  他目光動了動:「你有傷在身不能飲酒,等我平定淮西回來再開你這壇酒慶功。」

  隨隨微垂眼簾,給他舀了一碗七寶羹放到面前,淡淡道:「殿下回來時這酒早酸了,窖中有這麼多美酒,慶功該用好酒才是。」

  桓煊道:「孤就喜歡酸酒,酸了你和我一起喝。」即便是酸酒,兩個人對飲也是有意思的。

  隨隨抿唇一笑,未再多說什麼。

  桓煊又道:「缺什麼便去同高邁和高嬤嬤說,別什麼都將就,不用給孤省錢。」

  隨隨道好。

  桓煊道:「待我從淮西回來,我們便回王府住吧,這裡終究是別館,你想念時可來小住幾日。」

  隨隨含糊地「嗯」了一聲,垂下眼望著九枝銅燈投在地上的影子。

  「你會寫多少字了?」桓煊忽然問。

  隨隨想了想道:「約有百來個。」

  桓煊蹙了蹙眉:「這麼少。」那是沒辦法給他寫信的了。

  「就不能多學點?」他有些不豫。

  隨隨道:「民女笨。」

  桓煊看她下棋就知道她壓根不笨,只是不上心罷了。

  他睨了她一眼:「只會那麼幾個字,你怎麼給孤寫信?」

  隨隨自然沒打算給他寫信,聽他這麼一問,倒不好作答。

  桓煊卻自顧自道:「罷了,孤也不難為你,高邁每旬寫信報告府裡的情況,你隨他的信附點東西便是。」

  隨隨道:「什麼東西?」

  桓煊額角一跳:「自己想。」這都要他教,這村姑真是不開竅。

  用罷晚膳,兩人對坐著用了一碗茶解膩,隨隨便道:「殿下天不亮就要走,民女伺候殿下早些沐浴就寢吧。」

  桓煊挑了挑眉,心下略感詫異,鹿隨隨跟了他這麼久,其實一直沒什麼侍妾的自覺——他雖從未有過別的侍妾,但有時去別人家赴宴,席上也見過姬妾怎麼小意溫柔地奉承夫主,鹿隨隨雖也低眉順眼,但她的低眉順眼卻不叫人覺得她低人一等,倒有股子漫不經心,彷彿是俯就別人,就像一頭豹子即便趴在地上你也不會將她當作貓。

  她也從來沒什麼奉承他的意思,下廚給他做各種吃食,也沒什麼討好的意思,他不來時她也時常做,整個山池院從福伯、高嬤嬤到雜役都吃過她做的吃食。

  平日盥洗、沐浴、更衣這些瑣事,她從不主動上前伺候,他也不是叫她來當奴婢的,便一概自己動手。

  今天她卻一反常態要伺候他沐浴,實在透著些古怪。

  大約是臨別在即捨不得他吧。

  他心下受用,卻仍是道:「浴堂裡水汽蒸騰,對你的傷不好。」

  隨隨也就不再堅持,去櫥子裡取了寢衣和巾櫛送到浴堂裡。

  桓煊跟著她進了浴堂,故意道:「今日怎麼待我特別好?」

  隨隨半撩著眼皮,用眼梢看他,反問道:「民女平日待殿下不好?」

  桓煊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只覺說不出的撩人,呼吸不由一窒:「差強人意吧。」

  隨隨無聲地挑了挑嘴角,轉身走出浴堂。

  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水汽裡,桓煊還有些發怔,他覺得今日的鹿隨隨有些不一樣,似乎比平日要飛揚一些,耀眼一些,讓他想起那日在校場上她馴服烈馬時的模樣。

  他揉了揉額角,寬衣解帶,走進浴池裡泡了會兒,又打了桶冷水澆在身上,這才換上寢衣回到臥房。

  夜裡桓煊躺在床上,聽著身邊人均勻平緩的呼吸,怎麼也睡不著。

  他轉過身,用胳膊支著頭,借著月光端詳她,她的睫毛靠近眼角處上翹,靠近眼尾處卻微垂,只要略一低眼就掩了眸光,此時他覺得這些睫毛就像一排小鉤子,勾得他心癢癢。

  她的睫毛輕輕一顫,眼睛忽然睜開,眼裡沒有半點睡意,卻盛滿了月光。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她的眼睛吸住了,怎麼也挪不開。

  她突然轉過身,抓住他的衣襟,毫無預兆地把他拉向自己。

  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呼吸糾纏在一起,她微垂著眼眸,看不清眼神。

  桓煊呼吸一窒,心跳到了嗓子眼,喉結動了動,從乾澀的嗓子眼裡擠出兩個字:「別鬧。」

  隨隨抬眼看他:「不想?」

  桓煊輕輕按住她的肩頭:「你有傷,等我回來。」

  隨隨不理會他,偏了偏頭,望著他的眼睛,淡淡道:「我想。」

  說罷,她毫無預兆地吻住了他。

  桓煊要回兵營不能久留,相擁著闔了一會兒眼,窗紙已經微明,到了該離去的時候。

  桓煊低頭看了看懷中人,她因為受傷虧了身子,這回雖然節制,但還是累壞了,此時雙目緊闔,呼吸有些沉。

  他沒有叫醒她,輕輕把她環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拿起來放到一邊,坐起身,復又躺下去,在她眼皮和嘴唇上輕輕啄吻了幾下。

  他挑起她的一綹頭髮,忽然想剪下一小段來收在那隻裝著平安符的錦囊裡,臨到頭又覺丟人,他幾時變得這麼黏黏糊糊了。

  他鬆開手中的髮絲,起身去淨房洗漱,然後回到床邊更衣。

  卻不知身後的人早已醒來,睜開眼睛望著他的背影。

  為了怕吵醒她,他沒點燈,屋子裡一片昏暗,只能分辨出他背影的輪廓,他的肩背挺拔,隨意地站在那裡便如青松翠柏。

  隨隨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穿上外衫,繫上玉帶——上面還墜著她上回從青龍寺順便求來的錦囊。

  他轉身的剎那,隨隨立即閉上眼睛。

  桓煊俯下身輕觸了一下她的嘴唇,抬手撫了撫她臉頰:「等我回來。」

  隨隨仍是睡熟了一般一動不動。

  「我很快就回來,」桓煊又道,「你別搭理桓明珪,他是個巧言令色的登徒子,專會騙你這種老實巴交的女子。」

  隨隨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

  好在屋子裡昏暗,桓煊沒發現她神情有變,轉身向外走去,走進淺淡的晨曦裡。

  ……

  神翼軍開拔後又過了一旬,隨隨去了趟脂粉鋪。

  剛出常安坊,果然又有一人一馬悄悄墜在他們身後。

  到得市坊,她和春條下了車閒逛,又有個挎著竹籃穿著青布衣裳的婦人遠遠地跟在後頭。

  隨隨只作不知,逛了好幾家鋪子方才對春條道:「口脂快用完了,我們去常家脂粉鋪看看。」

  那青衣婦人果然也慢悠悠地跟了上來。

  到得脂粉鋪中,隨隨讓春條在樓下等,自己跟著店夥上了樓——如今她有誥命在身,手頭寬綽又時常光顧,由店主人親自在樓上接待說得過去,春條半點不起疑,一進鋪子便被琳瑯滿目的胭脂水粉香膏吸引了目光。

  隨隨上了樓,進了內室,店主人已在裡頭等候著,行禮畢,便道:「啟稟大將軍,上回跟蹤大將軍到靈花寺那人的底細屬下已經查出來了,是武安公府的人。」

  「武安公府?」隨隨皺了皺眉,她不記得桓煊與武安公府有什麼過節,再說即便真有過節,在朝堂上使絆子便是,盯著一個外宅婦做什麼。

  莫非是與她有過節?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她與武安公府的人連照面都不曾打過,怎麼會得罪他家的人?

  隨隨百思不得其解:「可曾查清楚是武安公府哪一房哪個主人指使?」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若是沒查錯,當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隨隨越發莫名其妙,她與那個病秧子並無瓜葛,更別提有什麼舊怨,她小時候來長安,趙世子怕還在襁褓中呢。

  莫非是新仇?她想起有一日也是在市坊,武安宮世子的車駕差點撞上她和春條,還害得他們灑了一身酒,可該記仇的也是他們,何況誰會為這點小事費勁盯梢?

  「知不知道他為何找人盯著我?」隨隨道。

  店主人有些欲言又止:「趙世子與太子妃是姑表親,屬下揣測或許是這裡邊的緣故……」

  隨隨這才想起有這層關係——京城世家勳貴之間關係盤根錯節,誰和誰都沾親帶故,隨隨從小不在京城長大,連自己有多少親戚都數不清楚,別說阮月微和趙清暉的關係了。

  店主人又道:「屬下還查到,這趙世子從小對太子妃有些……」

  他擰著眉頭想了半晌,方才找到個合適些的詞:「有些執念。」

  「哦。」隨隨恍然大悟,又是為了她這張臉。

  可她還是不明白趙世子的用意,她和阮月微確實生得有幾分相似,但也僅限於容貌,身世、作派、性情,全都大相徑庭,桓煊之所以把她當替身,也是因為恰巧在山中救了她,為了自欺欺人還得讓高嬤嬤費勁地打扮她、教這教那。

  以武安公府的財勢,要找個和阮月微容貌有幾分相似的女子應當不是什麼難事,他為什麼要冒著得罪齊王的危險來招惹她?

  隨隨越發覺得難以索解:「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麼嗎?」

  店主人道:「屬下查到趙清暉的親隨與市井間的一夥閒子打過交道。」

  他頓了頓道:「這伙人的頭領叫朱紅錦,家中行二,又稱朱二郎。這伙人白日裡聚賭,夜裡便無惡不作,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拐賣婦孺……長安城裡這些案子總有一半是他們所為,那朱二郎聽說是背後有人,連京兆和金吾衛都拿他們沒法子。」

  隨隨點點頭,高門大族裡有很多骯髒事,不便自己人出馬的,便要由這些兇徒去辦,所以這樣的人通常有靠山,只要不捅大簍子,掌握著分寸,是不會被連根拔出的。

  這樣的人往往還和城外的匪類有所勾結,方便將拐騙來的婦孺和偷盜的贓物轉移出去。

  趙清暉和這些人搭上線,其用意或許比她料想的更為歹毒。

  「大將軍,我們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店主人問道。

  隨隨沉吟片刻道:「不必,先弄清楚趙清暉究竟想做什麼。」

  頓了頓道:「我本來就要離開長安,若是能借他們的手也好。」

  她本來是打算找機會悄悄離開,不告而別,但那樣的話齊王府的侍衛定會四處尋找,脫身反而不易,若是能借此機會離京,倒省了他們不少麻煩。

  「派人盯著他們,別打草驚蛇。」隨隨道。

  店主人道:「屬下明白。」

  隨隨本來計劃等桓煊出征便離京,不過既然打算借趙世子的手離開,她也就不急了,河朔那邊一時半會兒還沒有結果,她即便離開京城也是先找個地方調養身體和習武,這些事在山池院也能做。

  趙清暉要伺機向她下手,她便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趙世子卻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只是叫人緊緊盯著她,隨隨每次出門都感到有人跟隨,卻始終不見他有什麼動作。

  如此跟了三四個月,山池院裡的蓮荷開了又落,到了新藕入盤的時節,脂粉鋪終於傳來消息,趙清暉那個親隨又和朱二那夥人見了一回,大約就要在這段時日下手。

  ……

  武安公府中,趙清暉獨坐在書齋中,面前放了張畫案,雪白的絹帛鋪在面前,他拈起筆管在白絹上細細勾勒,一個女子的輪廓在筆端慢慢顯現,他像是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將女子的每一縷髮絲、每一處衣褶都細細描摹,最後只差一對眼珠未點,他的手腕開始顫抖起來,他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將筆尖點上去。

  清雋溫婉的女子躍然紙上,赫然是太子妃的模樣。

  趙清暉撂下筆,向書僮看了一眼,書僮戰戰兢兢地拿起畫卷。

  趙清暉站起身,退後幾步,仔細端詳剛完成的畫作,眼中慢慢浮現出痴迷陶醉的笑意,嘴角微微勾起。

  那書僮偷覷著主人臉色,正要暗暗鬆一口氣,便看到他的臉色突然一沉,笑意當然無存,變作陰鷙狠戾,他忽然拿起案邊帶著鐵刺的笞杖,沖著畫卷重重抽打下去:「不像,一點也不像!」

  書僮嚇得瑟瑟發抖,臉上血色盡失,卻不敢躲避,只是縮頭縮腦地站在原地。

  卷帛很快被杖上的倒刺劃爛,那書僮的手上也挨了幾下,血將衣袖都浸濕了,他卻不敢躲,因為那只會換來更可怕的結果。

  趙清暉仍似不解恨,劈頭蓋臉地向書僮身上抽去,書僮跪倒在地,他便抽打他的背脊,鮮血很快就將那青衣小僮的後背染成了褐色。

  趙世子又抽打了幾下,感到有些氣急,胳膊也軟了,這才將笞杖一扔:「爬出去。」

  那小僮如蒙大赦,膝蓋著地手腳並用,倒著爬出了書房。

  趙清暉的親隨正守在門外等著稟事,見那渾身是血的小僮從旁爬過,踹了他一腳:「別髒了世子的院子。」

  那親隨又在門外等了許久——趙世子發怒時,貼上去就是上趕著尋晦氣。

  世子近來火氣特別大,動輒拿下人出氣,半夜捲了草蓆從後門抬出去的就有三四個,打傷打殘送去莊子上的更多,連夫人都忍不住來開解了兒子兩回,叫下人熬了疏調肝氣的藥湯給他服,卻仍然收效甚微。

  那親隨卻是知道底細的,世子想對齊王的外宅動手,籌謀了半年有餘,越臨近實施,他便越急不可耐。

  趙清暉坐在案前緩了緩,目光在房中游弋,四周的牆壁、屏風上貼滿了同一個女子的畫像,或行或坐,或臥或立,或顰眉或淺笑,個個惟妙惟肖,這些都是他百裡選一的得意之作。

  心中的躁鬱稍緩,他方才向簾外道:「進來。」

  親隨低垂著頭走進書房——這書房裡到處都是阮三娘的畫像,進去的下人不得亂看,若是叫趙世子發現,是要剜去眼珠的。

  「怎麼樣?」趙清暉道,「什麼時候收拾那賤婦?」

  親隨小心翼翼道:「回稟世子,奴已和朱二談妥了,那賤婦每月望日都會去城外青龍寺禮佛,之後去靈花寺用素齋,再原路回城,在城外下手最方便。」

  趙清暉道:「那還等什麼?」

  親隨道:「只是她出城總要帶三五個侍衛,齊王府的侍衛不好對付。」

  趙清暉臉色一冷:「你拖了幾個月,就來告訴我辦不到?」

  親隨背上冷汗直冒,忙陪笑道:「奴辦事不利,不過奴已和朱二商量好了,在路上下手怕是不容易,但那賤婦主僕用完齋飯,總要在禪院裡歇息一個多時辰,侍衛們在左近的禪院中用飯歇息,我們便可以趁此機會下手。」

  他頓了頓道:「這種事非得交由知根知底的人做不可,奴一直苦於找不到機會在那寺中安插人手,直到一個月前,寺裡找廚子,奴便安排了人進去,到時候在那賤婦主僕和侍衛們的飯食中下藥,將他們迷暈後綁起來裝進麻袋裡,他們寺裡每隔幾日往外運寺田裡產出的菜蔬,這個月望日正好有車往寺外去,將他們混在其中運出去,中途朱二的人會接手,不必我們擔心。」

  趙清暉覷了覷眼道:「我叫你給她找個好『人家』,你找好了?」

  親隨眼珠子轉了轉道:「奴與朱二已談妥了,他們那夥人在山中有個隱蔽的藏身處,他們會將那賤婦先帶到那處,待他們享用個幾日,便將那賤婦挑斷了手筋、腳筋,毒啞了賣到嶺南去,叫她在韓江的畫舫裡做個船娘千人騎萬人跨,齊王怎麼也想不到他的愛妾會被賣去那種地方。」

  趙清暉聽罷面色稍霽,勾了勾唇道:「若是出差錯,我便將你剁碎了餵狗。」

  旁人說這話或許只是威脅,趙世子卻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親隨打了個激靈,忙道:「世子放心,此計必定萬無一失,待那賤婦上路,奴便將朱二的賊窩一把火燒了,即便齊王回來追查到朱二,也查不到我們身上。」

  趙清暉冷笑了一聲:「他查到又待如何?我武安公府也不是他隨隨便便能動得的,他會為了個解悶的玩意和我阿耶作對?」

  他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會有恃無恐。

  親隨忙奉承道:「世子英明。」

  ……

  趙世子這邊才定下計策不久,隨隨便得到了詳細的計劃,在她的刻意引導之下,他們果然打算在靈花寺向她下手。

  當看到趙清暉打算將她挑斷手筋腳筋賣到嶺南的花船上,她不由冷冷地挑了挑嘴角,若她真是獵戶女鹿隨隨,這便是她的下場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即便她不去靈花寺,他靜候著時機,總能找到下手的機會。

  桓煊出征在外,待他回來,她早已到了嶺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即便最後能被人找到,這一輩子也毀了。

  她早知人心險惡,卻想不到這樣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會歹毒至此。

  若非她要離開長安,不能留下形跡橫生枝節,否則非要將趙清暉收拾一番不可。她不知道自己「死」後桓煊多久會得到消息,他在戰場,他們也許會將消息壓下來,待他從淮西回來,最快也是一年半載之後的事了。

  但他若是有心追查,以他的本事不難查到趙清暉身上,他會為了一個外宅不顧武安公府的顏面,為難趙清暉麼?隨隨不知道,她能察覺桓煊對她有幾分感情,哪怕是貓兒狗兒馬兒養上一年,也不可能毫無感情,但得罪武安公府就是另一回事了。

  隨隨一邊思忖著,將密信投入爐膛中。

  十六當日,她清早起來去園子裡練了會兒刀,然後去馬廄裡給小黑臉餵飽草料,將它從頭到腳刷洗乾淨,遺憾地摸著它的耳朵小聲道:「我要走了,可惜不能帶著你一起走。」

  小黑臉當然聽不懂人言,卻似被她的惆悵所感染,「噅噅」地嘶鳴,用蹄子使勁刨土,直到隨隨走出很遠還能依稀聽見馬嘶聲。

  她能和馬道別,卻不能在人前露出端倪,只是如往常一般和高嬤嬤、小桐等人道了別,便帶著春條和侍衛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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