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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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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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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7:46: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脫身

  去青龍寺拜了佛,添了香油,隨隨照例帶著春條去靈花寺用素齋。

  到得寺中,隨隨讓侍衛們在外院用飯歇息,和春條進了內院——自從齊王出征淮西,隨隨每個月望日都要出城禮佛,索性在靈花寺裡賃了個兩進的小禪院,換上了自己的席簟床褥和屏帷,歇息起來也更舒服了。

  知客僧不一會兒便將齋飯送了來,一揭開食盒蓋子,最上面便是一盤菊花酥,麵點用油炸酥,一絲絲地綻開猶如菊花,上面還撒了金黃橙紅的菊花瓣,先不說味道,色香已有了,春條便詫異道:「咦,今天這糕點倒是精巧漂亮,你們莫不是換了廚子吧?」

  那知客僧笑道:「檀越好眼力,敝寺新來了一個飯頭僧,兩位請嘗嘗看。」

  一邊說一邊將糕點菜餚湯羹擺到案上。

  春條拿起竹箸先給隨隨布菜,隨隨道:「我想吃什麼自己來就是,春條姊姊自己吃吧,在外頭沒那麼大規矩。」

  他們主僕相處本就隨意,春條也就不同她客氣,夾了個菊花酥嘗了口:「好吃是好吃,只是這酥點油多,娘子還在養傷,少吃些為好。」

  隨隨道:「那我吃別的吧,你多吃點。」

  說著將咬了一半的菊花酥放回碟子裡,把剩下的半碟菊花酥放到春條面前。

  春條道:「奴婢就不同娘子客氣了。」

  他們用飯時,知客僧就在廊下用小風爐煮茶,待他們用完齋飯,茶湯也煮好了。

  隨隨和春條一人一碗喝了,茶碗還沒放下,春條的眼皮已經開始耷拉,她咕噥道:「真是怪了……」

  揉揉眼睛向那知客僧道:「你們寺裡這安神茶,效果是越來越好了……」

  隨隨笑道:「大約是起早了,昨夜你又沒睡好。」

  春條打著呵欠點頭:「是了,奴婢半夜聽見雨聲,爬起來關了窗,後半夜怎麼也睡不著了。」

  隨隨道:「我也犯睏,天色還早,去房中睡會兒再走吧。」

  轉頭對那知客僧道:「阿師去忙吧。」

  知客僧行個合十禮道:「小僧不打擾兩位了。」

  房中有兩張床榻,隨隨脫了外衫,和春條一人一榻躺下,閉上雙眼,佯裝熟睡。

  約莫過了兩刻鐘,忽聽外頭傳來門軸轉動輕輕的「吱嘎」聲,接著便是腳步聲漸行漸進,隨隨側耳傾聽,依稀可以分辨出有三四個人。

  腳步聲很快到了近前,竹簾「唰唰」一陣輕響,那些人進了屋子。

  隨隨只聽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低低道:「藥下足了?確定他們睡死了?」

  另一個尖細些的聲音道:「二哥放一百個心,看外面那些護院都睡死了,打雷都驚不醒,何況這兩個小娘們。」

  這「二哥」大約就是惡徒之首朱二郎朱紅錦了,隨隨思忖著,這也在她意料之中,武安公府世子交代的大買賣,他為了穩妥必定親自出馬的。

  第一個聲音道:「綁起來,小心點,別弄傷弄破。」

  話音甫落,便有人走到床前,隨隨本來面朝裡側躺著,一雙大手把她翻了過來,那人嚥了嚥口水:「怪道能做富賈的妾室,這顏色,真跟天宮娘娘似的。」

  隨隨一聽這話便明白,這些惡徒並不知道她是齊王的外宅,還以為綁的只是個商賈的侍妾。

  也難怪,齊王威名在外,若知道綁的是他的人,這些人難免要發怵,說不定就撂挑子了。

  不過朱二郎是否知曉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人啐了一口,笑罵道:「你見過天宮娘娘?趕緊的,別趁著幹活動手動腳,便是二哥不發話,我也剁了你的蹄子。」

  動手那人忙道:「不用你說,我王八郎難道這點眼色都無?二哥還沒嘗過,我怎麼敢碰。」

  第一人笑道:「弟兄們把差事辦好,人人有份。」

  隨隨聽得直犯噁心,不過仍舊一動不動。

  這情形換個普通人怕是要忍不住顫慄驚叫起來,然而隨隨只是放鬆了全身,軟綿綿的真像被迷暈了一樣,任由他們將她手足用麻繩縛住,嘴裡堵上帕子,裝進麻袋裡扛在肩上——好在他們就地取材,用的是她自己的帕子,否則還得噁心一回。

  不省人事的春條也被縛住手腳裝進了麻袋,隨隨生怕她醒得早受驚嚇,特地讓知客僧多放了些藥,那藥確實有安神助眠之效,卻對身體沒什麼害處,侍衛們也是被加了藥的茶水迷暈的,下了藥的糕點早就被他們替換掉了,那些人用的不知是什麼來路不明的藥,即便不能致死,說不定會有別的害處,隨隨是不會讓這些東西入春條和侍衛們的口的。

  朱二郎那夥人卻不知道,只是沾沾自喜,自以為得計。

  他們將春條和隨隨塞進運菜蔬的板車裡,車子也是他們特地準備的,下面用木條做了個透氣的暗箱,周圍堆滿菜蔬,只要不搬開細瞧,誰也發現不了端倪。

  隨隨感到身體顛動,耳邊傳來轆轆的車輪聲,便知道他們已經上路了。

  她的人已經將朱二郎那夥人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們在昭應山中有個隱蔽的藏身處,在長安闖了大禍時便躲在那裡避風頭,眼下他們便是要將她和春條帶到那處。

  板車出靈花寺不遠,便有人趕著馬車來接應,隨隨和春條被搬到馬車上,那運菜蔬的板車向著長安城去,他們則徑直向賊窟駛去。

  昭應距靈花寺有三十里路,到了昭應還有二十里曲折蜿蜒的山道,馬車最終停下時,外面已經響起夜梟的叫聲。

  「總算到了。」惡徒們也著實鬆了一口氣,雖然這種綁架婦孺的事他們時常做,但聽說這個女子的夫主是個巨賈,在京中權貴跟前有幾分面子,綁他的愛妾不比隨隨便便拐賣個婦人。

  隨隨聽辨著周圍亂糟糟的馬蹄聲、腳步聲和說話聲,估摸著這匪窩裡少說也有三四十個壯漢。

  正思忖著,她又被人扛到肩上,約莫走了一刻鐘,只聽外頭「吱嘎」一聲響,她終於被放了下來,身下卻軟軟的,似是床褥。

  那人將麻袋從她身上扒下來,隨隨閉著眼睛,感覺週遭一亮,想是點了燈燭。

  那人將她翻過身,檢查她被麻繩縛住的手腳,「嘖」了一聲:「王八郎,你這繩子怎麼綁的,把那娘們雪白的手腕子都勒紅磨破了。」

  有人笑著咒罵:「田四,你倒會憐香惜玉,不怕你那相好的小翠袖呷醋?」

  喚作田四的男人道:「那娼婦管得著我?」

  先頭那人道:「那個是娼婦,這個也要賣到南邊做娼婦。」

  田四「嘿嘿」一笑:「娼婦和娼婦也不一樣,只求二哥吃了肉,給咱們留兩口湯喝。」

  眾人一聽這話便來勁,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這兒不是還有個圓臉小婢子麼?顏色雖比這個差點,倒也水靈靈嫩生生的。」

  「那也得等二哥嘗了鮮才輪到你。」

  「不愧是二哥,勞累了一整天,夜裡還有精神連馭兩女。」

  「二哥呢?」

  「去後頭沐浴了。」

  「二哥真講究,同咱們這些粗人可不一樣。」

  「要有這麼兩個香噴噴的小娘們陪我,我也講究。」

  「這藥倒厲害,兩個小娘們還沒醒,別不是藥傻了吧?」

  「傻了更好,省得一會兒哭天搶地的敗興。」

  「哭也就哭兩嗓子,任她什麼貞節烈婦,遇上咱們二哥的手段,還不是被收拾得服服貼貼、心甘情願的……」

  正說著,旁邊忽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喊叫。

  眾賊子循聲看去,一人獰笑道:「小婢子醒了,誰塞的嘴,結鬆開了。」

  隨隨心道一聲不好,她吩咐屬下估算好藥量,至少該撐到他們把這裡的賊匪收拾乾淨,誰知春條早醒了一個多時辰,想來應當是那藥服過多次,對她的效果大不如前。

  如此一來,春條難免要受一場驚嚇了。

  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也裝作悠悠地醒轉過來,皺了皺眉,睜開眼睛。

  「這個也醒了!」一直盯著她的匪徒嚷嚷道。

  隨隨四下裡掃了一眼,這裡與她想像的匪窩有些不同,倒像個富貴人家的臥房,案几屏帷無不精潔,稱得上雅緻,榻前屏風上繪著竹林七賢,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榻邊一對高燒的紅燭有胳膊粗,照得紅紗帳裡一片通明。

  她在床上,春條躺在榻邊的絲毯上,周圍圍了七八個壯漢。

  或許那些匪徒以為春條這做婢子的身強體壯,故此將她捆得更緊些,麻繩都勒進肉裡去了,隨隨看著都心疼。

  春條淚水漣漣:「娘子,娘子,你沒事吧?」

  隨隨道:「別怕,我沒事。」

  匪徒們笑道:「這美人兒倒有些意思,不哭不鬧的,還挺鎮定。」

  隨隨道:「這是哪裡?」

  春條哭得更凶:「是誰綁我們來的?不長眼的賊子,知道我們家娘子是什麼人麼?」

  眾匪笑道:「喲,這小婢子好大的口氣,一個商賈的小星,充什麼大尾巴狼。」

  春條一愣;「什麼商賈?」

  話音甫落,便聽門口有人道:「二哥來了,大傢伙趕緊退開吧。」

  房中頓時鴉雀無聲,只聽竹簾響動,靴聲橐橐,一人走進房中,眾匪齊齊躬身行禮道「恭喜二哥」。

  隨隨在床上看不見來人的模樣,那聲音卻正是靈花寺中聽見過的:「弟兄們累了,先去前頭喝碗酒,吃點肉。」

  眾人都道「遵命」,紛紛退出門外,有人將房門掩上。

  春條待要哭叫,隨隨輕聲道;「別怕,有我在呢。」

  春條不知道到了這般田地,有她能頂什麼用,但她的聲音堅定又溫和,沒有半點怯意,她便莫名感到安慰,彷彿有她在真的可以逢凶化吉。

  她正納悶自己為什麼會有有這樣的錯覺,便聽那年輕男子一哂:「不愧是齊王看上的女人,倒是有幾分膽色。」

  朱二郎一邊說,一邊走到床前,撩開紅紗帳。

  隨隨這才看清他的臉,這匪首約莫二十五歲上下,竟然生得頗為俊秀風流,雖然和桓煊、桓明珪之流比還差些,但也是千百裡挑一的美男子了。

  不過他年紀輕輕能在長安城的市井惡徒中混得如魚得水,靠的肯定不是一張臉。

  春條看到他的臉,一時忘了哭,微微張著嘴,倒不是被美色迷惑,只是這人和她想像中的賊匪差得太遠,若不知道他的身份,說他是個讀書郎她也信。

  朱二郎見隨隨面上現出沉吟之色,自得地勾了勾嘴角:「怎麼,想不到我是這副形容?」

  隨隨道:「你知道我們是誰?」

  朱二郎在床邊坐下,撫了撫她被麻繩磨破的手腕:「那些話只能騙騙那些蠢物,你這樣的絕色,哪是一個商賈消受得起的?」

  隨隨聽了這話心下瞭然,趙清暉一邊用著這伙賊匪,一邊提防著他們,隱瞞了她的真實身份,不過這朱二郎也算心細警醒,沒輕信趙清暉的話。

  「你明知我是什麼人還敢動手?」隨隨道。

  朱二郎一哂:「富貴險中求。」

  隨隨道:「是誰叫你把我們綁來的?」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朱二郎道,「誰叫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呢。」

  隨隨沉默片刻道:「你要把我們怎麼樣?」

  朱二郎伸出食指,用指背輕輕撫過隨隨的臉頰:「你說呢?」

  頓了頓,收回手:「我的主顧吩咐我把你們賣去南邊做娼妓……」

  春條驚呼了一聲,涕淚滂沱:「不行,求求你放過我們……」

  朱二郎將食指比在唇上,對著春條「噓」了一聲,臉色忽然一冷:「我不喜歡吵鬧多話的女人,讓我即刻殺了你也可以。」

  隨隨給了春條一個撫慰的眼神。

  春條只能咬著嘴唇,強忍住不吭聲。

  「真乖。」朱二郎滿意道。

  隨隨道:「你的主顧吩咐什麼你都照做嗎?」

  朱二郎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本來收了別人錢財,合該守信的,不過我現在改主意了,你今夜要是把我伺候舒爽了,我可以留下你。」

  隨隨偏了偏頭:「當真?你莫不是騙我的吧?」

  朱二郎道:「我怎麼會騙你,你這樣的美人世上少有,賣到勾欄裡豈不是暴殄天物。」

  隨隨佯裝思索:「但是你不怕那位主顧追究?」

  朱二郎道:「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那齊王呢?他要是找過來,可不會放過我們。」隨隨道。

  朱二郎道:「我當然會帶著你遠走高飛,讓他找不到。」

  隨隨思忖半晌,終於點點頭:「好,我跟著你。」

  春條吃驚地瞪大眼:「娘子!」

  隨隨沖她一笑:「跟著齊王只能做個外宅婦,日後王妃進了府還不知要受怎樣的磋磨,倒不如和這位英雄雙宿雙飛,我知你對我忠心,我落著了好去處也不會忘了你的。」

  朱二郎拊掌:「好通透伶俐的女子,你這麼想就對了。從今往後你便是我朱二的正頭夫人,今夜就是你我洞房花燭。你跟著齊王只能做個侍妾,怕是連洞房花燭都沒有吧?」

  隨隨道:「自是比不上你。」

  春條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眼淚汩汩地從眼眶裡冒出來。

  朱二郎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理會這小丫頭,且讓她看看我們如何銷魂,保管她眼熱。」

  說著便將自己身上的錦衣脫了下來,春條「啊呀」一聲驚呼,只見他繞身刺著一條碗口粗的青蛇,猙獰可怖。

  朱二郎得意地轉過身給隨隨展示了一下:「夫人可喜歡?」

  隨隨眯了眯眼:「挺好看的。」

  朱二郎大笑,從靴筒中拔出把匕首,割開隨隨腳上的麻繩,不過他頗為警覺,手腕上的繩子仍舊留著。

  「讓我看看夫人的本事。」

  他一邊說一邊向隨隨傾身,相距約一尺時,忽聽「呲」一聲,朱二郎感覺喉頭一陣劇痛,動作不覺一頓,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女人半張被血染紅的笑臉,猶如看見一個惡鬼。

  明明前一刻她的手腕還被麻繩縛得緊緊的,不知怎麼忽然鬆脫了。

  朱二郎後知後覺地抬起手,顫抖著摸向咽喉,瞳孔瞬間擴張,呼哧呼哧喘著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隨隨笑著向他亮了亮手指間的東西,朱二郎這才看清割開他咽喉的東西。那只是一片寸許長的薄鐵片,磨得和刀刃一般鋒利,可要用這麼個東西割開一個男子的咽喉,需要極快的出手,精準的力道,尋常人怎麼可能做得到。

  他捂著脖子,用力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你是誰?」

  隨隨抬腳往他下腹上踹了一腳,將他踹翻到地上,站起身,揩了揩臉上的血。

  春條片刻之前還在傷心自家娘子見異思遷,高高興興地去給匪首當夫人,誰知猝不及防峰迴路轉,她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清,就見那匪首滾到了地上,一手捂著脖子,鮮血不停地從指縫裡淌出來,而她的娘子半張臉上都是血,竟然還在笑!

  她兩眼一翻,嚇暈了過去。

  隨隨看了眼春條,拿起他擱在榻邊的長刀,拔刀出鞘,毫不猶豫地往朱二郎小腹上補了一刀,笑道:「你這身皮子挺好看,可惜了。」

  朱二郎在地上抽搐,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眼眶,不一會兒便躺在地上不動彈了。

  隨隨把春條扶到床上,不慎在床邊磕了一下,春條悠悠醒轉過來:「娘……娘子……」

  隨隨道:「噓,等會兒再說,有人來了。」

  說著將朱二郎的屍首拖到屏風後。

  話音未落,便有一人在門外道:「二哥,你們在裡頭沒事吧?」

  朱二郎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自然不能回答。

  那人咕噥道:「剛才聽見動靜不太對,別是出了什麼事吧……」

  另一人道:「能有什麼事,二哥對付兩個娘們還對付不得了?」

  第一人道:「終日打雁的也難保不會叫雁啄了眼……萬一呢?咱們還是進去瞧瞧吧……」

  那人邊說邊叩了叩門:「二哥?」

  自然還是無人應聲,那人按捺不住道:「我進去瞧瞧……」

  說著小心翼翼地撥開門閂,推門進屋,走進屋裡的剎那,燈燭忽然滅了。

  鼻端飄來一股血腥氣,他頓時察覺不對,便要喊叫,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喉間彷彿有一陣疾風吹過,耳邊裂帛般一聲響,人便軟倒下來。

  隨隨扶住那人的屍身,將他靠在牆邊。

  門外之人聽著同伴半天不吭聲,屋子裡的燭火又突然滅了,也察覺不對,拔出腰間長刀,將刀鋒從門縫裡先探進去,往兩旁劃了劃,接著才探身進屋。

  誰知就在這時,他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捏,那寸勁拿捏得極好,正捏在他麻筋上,他胳膊不由一軟,手不覺鬆開,刀柄頓時脫手。

  長刀沒落到地上,被人靈巧地接住,隨隨反手一刀,深深捅進了那賊匪的下腹,她往下一劃,把刀拔出,那人捧著肚子倒在了地上。

  接連兩個人有來無回,院中的賊匪們察覺不對勁,十來個人一起圍攏上來。

  隨隨轉頭對春條道:「你在這裡等著,別出來。」

  說罷便推門走了出去。

  春條躺在床上鵪鶉似地瑟瑟發抖,她知道自家娘子跟著殿下學過些刀劍拳腳,可她剛才眼睛都不眨就連殺三人,也太古怪了些。

  莫非是在做夢?春條人還被五花大綁著,不能掐醒自己,便狠狠心照著腮幫子上的軟肉用力咬下去,頓時疼得淚花直冒,抽著冷氣喊親娘,可是咬這麼重還是沒醒,可見不是做夢了。

  春條只聽外面刀刃相擊鏗鏘作響,不時有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聽得人寒毛倒豎。

  她不敢聽,生怕聽到自家娘子的聲音,可又忍不住忐忑不安地伸長耳朵,好在那些慘叫都是男人的聲音。

  混亂中又聽遠處有人大叫。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放火!」

  「不好有人殺進來了!」

  ……

  春條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外面的打鬥聲漸漸稀落,門扇「砰」一聲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春條心尖一顫。

  黑暗中有人向她走來,看身形是女子,看身量似是鹿隨隨,她鬆了一口氣,癱軟在床上,哭都哭不出來:「娘……娘子……」

  那人抽刀割斷春條身上的繩子,嘻嘻笑道:「我不是你家娘子。」

  果然不是鹿隨隨的聲音,春條身子一僵,往床裡側縮:「你是誰?我家娘子呢?」

  那人用火摺子點燃床邊的蠟燭,燭光映出一張秀美的臉龐,眉宇間卻帶著一絲英氣:「春條姊姊莫怕,你家娘子忙著殺人呢,我是她親衛。」

  春條愣愣地道:「什麼親衛?」

  殿下有親衛,她家娘子哪來的親衛呢?何況這親衛還是個女子。

  那女子笑道:「你還不知道呀……」

  話音未落,一個人提著刀走進來,渾身的血腥氣。

  這回卻是鹿隨隨。

  「娘子!娘子!」春條喊起來,「你沒受傷吧?」

  那女子道:「幾個賊人哪裡傷得了你家娘子,你家娘子可是全大雍最厲害的匪首,你要乖乖的,否則她殺你滅口……」

  隨隨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別嚇壞了孩子。」

  她拉起春條:「對不住,讓春條姊姊擔驚受怕了。我不姓鹿,姓蕭,真名叫蕭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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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7 11:47: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收尾

  春條只覺「蕭泠」這名字有些耳熟,默念道:「蕭……」

  她猛然瞪大雙眼,張口結舌,半晌方道:「蕭……是那個蕭……」

  那個自稱親衛的女子笑道:「沒錯,就是那個蕭大將軍。」

  春條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把裡面的水晃出來,一邊喃喃道:「怎麼會……等等,蕭大將軍不是已經……」

  不是都說蕭大將軍已經死在戰場上了嗎?怎麼會變成個獵戶女,還成了齊王的外宅婦……

  隨隨道:「說來話長,等上了路再告訴你。」

  話音未落,有人從門外探身進來,向隨隨一揖:「大將軍,馬車已經備好了。」

  春條覺著那聲音說不出的耳熟,借著燭火打眼一瞧,來人不是常家脂粉鋪那個店夥嗎?

  她仔細打量他的臉,果然是那個左眉有道疤的店夥,可他眼下一身黑衣,勁裝結束,腰間插著刀,手裡提著個包袱,哪裡還有半點店夥的樣子。

  隨隨從他手裡接過包袱,對春條道:「你進去將身上裡裡外外的衣裳鞋襪飾物都換下來,別有遺漏。」

  春條不明白她的用意,卻不敢多問,捧了包袱繞到屏風後。

  換好衣裳出來,隨隨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點點頭,對那店夥道:「你先帶春條姊姊上馬車。」

  店夥道了聲遵命,便向春條眨眨眼:「姊姊請吧。」那和氣生財的微笑讓春條有些恍惚。

  春條茫然地看了一眼隨隨。

  隨隨道:「你先上車,我們還要收個尾。」

  春條這才跟著那店夥往外走。

  那店夥道:「院子裡有些雜亂,姊姊怕的話閉上眼睛,抓著我的刀鞘。」

  院子裡黑燈瞎火,夜風將濃鬱的血腥氣往人鼻端送。春條偷偷瞄了一眼,只見遍地橫七豎八的黑影,便知是方才那群賊匪的屍首,心頭突突跳著,胳膊上起了好幾層雞皮疙瘩。

  她趕緊握住那店夥遞過來的刀鞘,緊緊閉上眼睛,戰戰兢兢地跟著他穿過院子。

  那店夥還興致勃勃地同她聊起脂粉鋪最近到的一批新貨:「這次的粉研得特別細,帶了曬乾茉莉花苞和真珠碎一起研的,輕薄通透顯氣色……時常有客人問起,敝店還訂了些面靨、花鈿,都是南邊來的新巧花色,買兩盒粉便可得一套……」

  春條忍不住又晃了晃腦袋。

  那店夥講得眉飛色舞,直到帶著她穿過三重院門,方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嘴,對她道:「姊姊可以睜眼了。」

  春條一顆心落回肚子裡,睜開眼睛一瞧,只見自己已經在大門外了,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方才是在一處山坳別墅裡,四周是黑黢黢的山影,耳邊有潺潺的水聲,只不知是哪裡的山。

  門外停著兩輛馬車,十幾匹健馬牽在樹上,悠然地踱著步。

  店夥送她到馬車前:「姊姊先坐車上等吧,大將軍他們還有一會兒。」

  春條道:「不知小郎怎麼稱呼?」

  店夥道:「姊姊客氣了,叫我小順就是,我也在大將軍麾下。」

  春條木木地點了點頭:「勞駕你。」

  她上了馬車,靠在車廂軟墊上,又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什麼怪夢,腮幫子上的軟肉還在隱隱作痛,她又用力掐了把大腿,沒醒,是真的。

  她打了個激靈,她一直伺候的「外宅婦」就是那個據說長得五大三粗、凶神惡煞、面若金剛,能止小兒夜啼,也能讓突厥人和吐蕃人聞風喪膽的女修羅蕭泠。

  所以當初她勸蕭大將軍去向齊王邀寵,後來又勸蕭大將軍出去找個本分人嫁了,她還吃了不知多少蕭大將軍親自做的古樓子、胡餅、炙鵝烤羊、魚湯蟹羹……

  春條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嚶嚀一聲把臉埋在雙手中。

  ……

  春條坐在車中,很想閉上眼睛睡一覺,假裝這些事都沒發生,奈何先前睡得太多,這會兒想睡也睡不著,只能忐忑不安地坐在車上等。

  等著等著,她聞到有煙氣往車廂裡鑽,掀起車簾往外一瞧,卻見方才那院落裡火光沖天,煙氣直竄雲霄,不時傳來「劈劈啪啪」的木頭爆裂聲。

  火勢一下子這麼大,斷斷不可能是自然蔓延的,春條估摸著是他們澆了油。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隨隨等人方才從門裡出來,上了春條的馬車。

  她臉上的血污已洗去了,換了身潔淨的衣裳,仍是女子裝束,但頭上髮簪和腰間玉珮全換了。

  春條望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往車廂內側讓了讓。

  隨隨的態度卻和原來沒什麼不同,向她笑了笑:「方才嚇壞了吧?」

  春條搖了搖頭,又小心翼翼地點點頭:「娘……大將軍……」

  隨隨笑道:「還是像原來那樣稱呼吧。」

  春條這才道:「娘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隨隨簡單將來龍去脈講了一遍:「我事先知道賊匪要綁了我賣到南邊,便索性將計就計。原以為你服了藥能一覺睡到天亮,誰知份量拿捏錯了。」

  春條還沒想明白何謂將計就計,忽然「啊呀」一聲驚呼:「糟了,咱們大半夜的還沒回去,高嬤嬤他們要急死了!」

  隨隨想起那嘴硬心軟的老嬤嬤和山池院的眾人,心中有些悶悶的,得到她的「死訊」,他們想必會難過內疚一陣,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她是真的鹿隨隨,趙清暉已經得計,她一樣會被弄殘了賣到嶺南去。

  春條又道:「高嬤嬤一定會罵死我的……」

  隨隨拍了拍春條的背道:「我們不回山池院了。」

  正說著話,車輪滾動起來。

  春條張了張嘴,沒明白過來:「不回山池院,那去哪兒啊?」

  隨隨還沒來得及回答,方才那親衛在車外道:「去幽州。」

  春條大愕:「就這麼不告而別嗎?他們一定會到處找我們的,還有齊……齊王殿下……」

  齊王殿下近來待她家娘子如何是有目共睹的,他眼下在淮西打仗,要是回來發現娘子跑了,還不得氣死?

  隨隨道:「不會,他們會在火場中找到兩具燒焦的女屍,當我們已死了。」

  春條目瞪口呆,隨即明白過來他們方才讓她換衣裳的用意。

  「那……那兩具屍體是哪裡來的?」春條道,她沒想到連她的都已經準備好了。

  隨隨還沒來得及回答,有人隔著車簾道:「我們來時的路上隨便找了兩個身形相仿的。」卻是方才那親衛的聲音。

  春條一張臉煞白:「這……」

  隨隨無可奈何,撩開車簾瞪了車外人一眼:「田月容,你又嚇唬她。」

  說著對春條道:「別聽她胡說。」

  那名喚田月容的親衛這才笑道:「屬下知錯,實在是春條姊姊太愛人,忍不住想逗逗她。」

  春條也覺得自己傻,竟然連這樣的玩笑話都信,臉不由一紅。

  田月容對春條道:「大將軍治軍嚴得很,我們哪敢胡亂殺人。」

  春條知道他們這些人神通廣大,找兩具合適的屍首不在話下,便沒有再問。

  隨隨道:「人都齊了?」

  田月容答道:「回稟大將軍,留了兩人看著火勢免得燒到山林裡去,其餘人都上馬了。」

  隨隨點點頭:「好,這今日辛苦一下,盡快出潼關。」

  田月容道「遵命」,隨隨便放下車簾,看向春條:「事先也沒問過你便帶了你出來,你若是想回故鄉的話我可以叫人送你回去。」

  春條連忙搖頭:「奴婢在老家早已沒有親人了,在長安也是舉目無親,娘子去哪裡奴婢就去哪裡。」

  隨隨點點頭:「好。」

  事情已成定局,春條反倒鬆了一口氣,問隨隨道:「娘子我們為何要去幽州啊?」

  她依稀記得河朔節度使府似乎是設在魏博的。

  隨隨道:「眼下還不能回魏博,幽州軍統帥是我的人,我們先在幽州落腳,待時機到了就回魏博。」

  她頓了頓道:「你的奴籍在齊王府,經過這一遭,原先的身份不能用了,我替你準備了一個,你不必再自稱奴婢。」

  春條張了張嘴,一時高興得手足無措,她自小被親耶娘賣給人伢子,入了奴籍,以為一輩子要做奴婢,誰知道有一天竟然可以脫籍做良民。

  過了會兒,她冷靜下來:「娘子不要奴婢伺候了嗎?」

  隨隨道:「我本來也沒人伺候的,你若是想繼續同我作伴也行,若是想自食其力,做買賣或是在軍中謀個差事都行,幽州軍統帥葉將軍是女子,軍中有一支都是女子。」

  春條唬了一跳:「奴婢不會打仗,連騎馬射箭也不會……」

  隨隨忍不住一笑:「軍中也有文職,什麼都可以從頭學起。不急著定下來,到了幽州再說。」

  春條茫然地點點頭,乍然有了自由身,她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回想遇見鹿隨隨後這兩年經歷的事,簡直像做夢一樣。

  ……

  跟著隨隨出城的侍衛們服了迷藥,一直昏睡到黃昏,還是被靈花寺的知客僧推醒的。

  侍衛們一看晚霞漫天,立即察覺不對,負責帶隊的馬忠順徑直衝向內院,站在臥房外道:「鹿娘子醒了嗎?」

  房中無人應答,馬忠順也顧不得避嫌,推門進了屋子:「鹿娘子,春條,你們在裡面嗎?」

  仍是沒人回答,裡面靜悄悄的,只有風掀動帳幔,帳鉤敲打床柱發出的叮噹聲。

  馬忠順又上前一步,只見餘暉滿室,床榻上被縟凌亂,卻空無一人。

  他出了臥房,順著廊廡繞到院後,只見一直鎖著的小門半開著,鎖已叫人撬開了。

  他心頭一突,立即轉身跑回外院,問那知客僧道:「你可曾見到我們家娘子和她的婢女?」

  知客僧一驚:「怎的,兩位檀越不在房中麼?」

  他摸了摸後腦勺:「小僧不曾看見有人出去,小僧還納悶怎麼檀越們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才進來看看,順便問問檀越們要不要準備晚膳……」

  馬忠順哪裡還有心思聽他嘮叨,打斷他道:「今日寺中可有車馬出入?」

  知客僧翻著眼睛努力回憶:「敝寺今日只有幾個香客,有四五個騎馬來的,還有兩個騎驢來的,也藏不了人……」

  他忽然「啊呀」一聲:「對了,今日還有大車運菜蔬到城裡去賣……」

  馬忠順道:「那車是你們寺裡的?」

  知客僧搖搖頭:「是從城裡車馬行雇的,原先一直雇的那家主人一個多月前家中有喪事,關了店門回鄉了,另找了一家……」

  馬忠順道:「你給我們吃的齋菜裡有什麼東西?」

  知客僧嚇得直搖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僧什麼事都不知道,還是原先那些齋飯茶湯……不對,上個月來了個新的飯頭僧……」

  馬忠順的臉色由煞白轉向鐵青,他一聽便明白這是個局,恐怕早就有人盯上了鹿娘子,精心籌劃了許多時日,直到今日才動手。

  他立即叫一人回常安坊報信,其餘人分頭去找。

  高邁和高嬤嬤得到消息,頓時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趕緊加派人手徹夜去尋找。

  出動了上百個王府侍衛,加上金吾衛尋找了一日一夜,他們方才找到了昭應山中那處賊窟。

  別墅已經被大火燒成了一片焦土,侍衛們在廢墟中找到了兩具女屍,屍身已經被火燒得面目全非,衣裳自也化了灰,不過從身量和未燒毀的簪釵等物看,是鹿隨隨與春條無誤。

  此外一同化作焦炭的還有三十來個賊匪。

  這場火因何而起,三十多個匪徒為何一夕之間全都死在賊窟裡,卻是不得而知。

  ……

  高邁、高嬤嬤和山池院的一眾下人焦急地等待著消息,誰知等來的卻是兩副棺木。

  高嬤嬤幾乎昏厥,雙腿一軟便坐在了車前:「出門時還好好的,怎的說沒了就沒了,一定是弄錯了……」

  小桐忙將她扶起,想安慰兩句,自己也已泣不成聲。

  高嬤嬤失神地扶著棺木:「讓老奴看一眼……」

  高邁忙攔住她:「早已辨不出面目了,嬤嬤年紀大見不得這些……」

  連連向小桐等人使眼色:「快扶嬤嬤進去歇息,若嬤嬤有個好歹,怎麼向殿下交代?」

  高嬤嬤這才想起殿下人在淮西,他們還得向他交代,悲慟之外又添了焦急:「殿下把娘子交給老奴,老奴沒看顧好,老奴有何顏面再見殿下……」

  心口一痛,彷彿心肝都要裂開,揪著衣襟痛哭:「娘子說她命薄,老奴一直將信將疑,定是佛祖怪老奴心不誠……」

  小桐等人好勸歹勸,總算將她勸回院中。

  高邁命人將兩口棺木抬進棠梨院中停靈,吩咐下人去置辦喪具。

  待眾人領了命去忙活,他一人站在兩口棺木前哭了一回,用袖子揩了揩紅腫的眼睛,開始犯起難來。

  事已至此,該如何向齊王殿下稟報?

  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鹿隨隨雖然沒有名分,但在齊王心裡的地位非同一般,按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應當立即向殿下稟報,然而這回的情形卻有些特殊。一來齊王在淮西打仗,得知愛妾身故,定然心神大亂;二來鹿隨隨是死於非命,那樁案子也透著些蹊蹺,齊王定然不甘心,可淮西這場仗少說還要打一年半載,他不能脫身,一直懸著心,也是種煎熬。

  可若是擅作主張將死訊瞞著齊王,他過了一年半載得知此事,還不知會怎麼樣。

  高邁左思右想,無論怎麼選,自己一個下人都擔不起其中的干係,只有找幾個能主事的人來定奪。

  正思忖著,便有內侍來稟:「高總管,豫章王來了。」

  高邁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迎了出去。

  桓明珪穿了一襲素白衣裳,不復平日的風流蘊藉、意氣風發,眉宇間透著些憂傷和疲憊,顯然也是徹夜未眠:「怎的突然出了這種事……」

  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香消玉殞了。

  高邁將他帶到停靈處,棺蓋已經封上了。

  桓明珪一早收到消息,知道屍身已經燒成焦炭,根本辨不清面目,也就不要他啟棺查看,只是哀傷地撫了撫棺蓋,喃喃道:「她本非塵世中人,想是回天上去了……」

  說著眼中便湧出淚來。

  他用絹帕拭了拭淚道,轉頭問高邁:「這消息往淮西送了麼?」

  高邁正想找他商量此事,行個禮道:「該當立即向殿下稟報的,但殿下在外征戰,老奴不知該如何處置,還請大王賜教。」

  桓明珪想了想,點點頭道:「這事關係太大,難怪你不敢作主,我也作不了這個主。」

  他頓了頓道:「我修書一封,你帶著去清河公主府,找大公主商議。」

  高邁聞言猶如醍醐灌頂,的確沒有比大公主更適合作主的人了,自從皇后對三子避而不見之後,大公主這長姊便擔起了一部分母親的職責,對這三弟也關心起來,她又是個爽利敢擔事的性子,不至於怕擔責任而推諉,再者當初正是她給鹿隨隨請封鄉君誥命,他們有這層關係在,不算越俎代庖。

  高邁連連點頭:「大王想得周全。」

  桓明珪道:「也別修書了,事不宜遲,我陪你去公主府跑一趟吧。」

  高邁立即命人備馬,向下面人交代了幾句,便和豫章王一起去了清河公主府。

  大公主也得知了鹿隨隨遭賊人綁走,又葬身火海的消息,惋惜慨嘆之情溢於言表,聽桓明珪和高邁道明來意,沉吟道:「這事本來不該瞞著三郎,但他帶兵出征,十多萬將士都仰賴主將,若是他因此亂了心神,干係的是千千萬萬將士的性命,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事。」

  她頓了頓,看向高邁,目光堅決:「此事暫且壓下,待淮西戰事結束再告訴他。你放心,這算我的主意,等他班師回朝,我親自向他解釋,不會讓你擔干係。三郎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這事你們下面人做不了主,不會遷怒於你的。」

  高邁躬身一禮道:「老奴拜謝貴主體恤,老奴不怕殿下懲罰,只是生怕一個不慎,鑄成大錯。」

  大公主道:「我知道你忠心,這些年兢兢業業給三郎操持著府中事務,辛苦你。」

  高邁眼眶一紅:「此事是老奴失職……」

  「你也別自責了,誰能想到這樣的事,防都沒法防,」大公主道,「這伙匪徒綁人蹊蹺,死得更蹊蹺,定是叫背後指使之人滅口了,京兆府怎麼說?」

  高邁皺了皺眉道:「府尹已著人去查,不過……」

  他話只說了一半,大公主已明白了,敢對齊王愛妾下手,又偏偏是在他出征之時,任誰都會猜測是為了算計齊王,京兆府恐怕不敢深查,要是等桓煊一年半載後從戰場上回來,許多證據恐怕已經湮滅,不一定還能查出什麼。

  她沉吟片刻道:「好好一個人,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不說三郎回來會怎麼樣,我也不能就這麼算了。」

  她向高邁道:「這樣吧,我從府中調派些人手,和你們王府的侍衛一同往下查,有什麼線索便來向我稟報。」

  大公主肯將這事攬下來,桓明珪也鬆了一口氣:「若有堂弟幫得上忙的,阿姊盡管開口。」

  他一個富貴閒人在這種事上幫不上多大忙,大公主就不一樣的,她在帝后跟前得臉,由她出面,就算太子也不敢輕舉妄動,何況她還有個當御史的駙馬,打起嘴仗來以一當百。

  長公主道:「六堂弟有心,有事我不會同你客氣的。」

  她想了想道:「當務之急是防著有居心叵測之人往淮西遞消息。」

  鹿隨隨的事雖然沒有大肆宣揚,卻也瞞不住有心人,尤其是設局之人。

  長公主雖然心寬,但兩個弟弟之間的齟齬卻也知曉,只是猜不到他們兩人的矛盾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鹿隨隨這事一出,她第一個懷疑的便是太子。

  她若有所思道:「明日我去趟東宮。」

  桓明珪聞絃歌而知雅意,她去東宮自然是去敲打太子的——兩個都是她同胞弟弟,她夾在中間,總是盡可能兩不偏幫,可淮西之戰事關江山社稷和千萬將士的性命,由不得任何人胡來。

  長公主又向高邁道:「鹿娘子有正經誥命在身,這事也不能藏著掖著,你叫個人去宮裡稟報一聲,報個病故便是。」

  她條理分明地將諸般事宜安排妥當,高邁一一記住。

  雖已入秋,長安的氣候仍舊炎熱,棺柩不能在靈堂裡停太久。三日後,兩人的靈柩便被送往郊外的墓地下葬。

  而隨隨一行人出了潼關,扮作行商,一路向北行,於十月抵達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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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幽州

  隨隨一行人扮作南邊來的客商,十月抵達幽州城。

  他們在肅慎坊西頭賃了個三進的小宅院安頓下,又在市坊的新貨行賃了爿上下兩層,門臉適中的鋪子,將從京城、江南和蜀中等各地運來的胭脂水粉歸置好,掛起了「白氏胭脂水粉」的招牌,便開始開門做起買賣。

  隨隨和她的親衛田月容隱去了真名真姓扮作一對夫妻,田月容扮的妻子姓鹿,頂門立戶,內外操持,是個能幹的精明人,而隨隨扮演的夫郎姓白,是個病懨懨的小白臉,靠娘子開鋪子趁錢供他讀書,妄想有朝一日能高中進士。其餘侍衛們則扮作店夥或家丁。

  春條不明白為何田月容的假名偏偏是鹿姓,照理說他們隱姓埋名,和鹿隨隨撇清干係才好,可她家娘子只是道:「是為了以防萬一。」

  春條如今對她家娘子佩服得五體投地,明白她行事總有自己的道理和用意,聽她這麼一說,便不再多問了。

  她剛到陌生地界,拿不定主意該做什麼,她自忖從軍是不敢的,軍中的文職又一竅不通,思來想去開鋪子做買賣倒或許還能試試,便充了小姑子一角,照顧她的「病秧子兄長」,一邊跟著小順學些記賬、理貨的門道。

  隨隨足不出戶,卻時不時有人上門來與她議事。

  他們所住的肅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處,幽州內遷的胡人眾多,雖然胡漢雜處,終究有隔閡,坊內的胡人基本不同漢人打交道,便省卻了應付鄰里的麻煩。

  因是商戶人家,門前車馬多些也沒人懷疑。

  剛安家落戶雜事多,一忙起來光陰也過得快,轉眼之間已到了歲除。

  幽州城在北方,冬季比長安來得早,也更長,晴和了兩日,到除夕傍晚又颳起風來,這裡的風像刀子一樣,捲著屋脊上的雪粒子往人臉上撲。

  天寒地凍的時節,白家的小院子裡卻是張燈結彩、其樂融融。

  十幾個人聚在堂屋中,也不分什麼尊卑高下和男女,中間擺了張寬闊的大案,菜餚堆了滿案,盤子疊著盤子,眾人圍案盤腿而坐。

  用罷五辛盤,從幼至長飲過椒柏酒,吃了膠牙餳,小順便猴子似地竄起來,奔向廚房,片刻後,變戲法似地捧出一隻熱氣騰騰地烤全羊,又有兩個侍衛抱了兩大壇酒來,拍去封泥,一股芳烈醉人的氣息便彌漫在堂屋裡。

  隨隨站起身,親自給眾人片羊肉,春條看著她手中刀刃翻飛,寒光閃閃,不由感慨,那時候在山池院看她片肉片魚膾,她還時常驚訝於她的刀工,如今才後知後覺,一個普普通通的獵戶女哪裡來這樣的刀法。

  隨隨分了羊肉,揩乾淨匕首,從田月容手裡接過酒杯,向眾人祝了酒,飲了一口笑道:「這乾和蒲萄甚好,比起齊王府中喝過的貢品也不差多少。」

  眾人都是一怔,堂中頓時鴉雀無聲。

  他們知道她和齊王的關係,這些時日在她面前總是對齊王絕口不提,哪怕偶爾議論起淮西戰事,也都用一個「主將」模糊過去。

  隨隨若無其事地招呼大家飲酒吃肉。

  眾人見她態度自然,似乎早已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也暗暗鬆了一口氣,齊王是淮西主將,淮西這場戰事與他們河朔的局勢也息息相關,總是難免要談論的。

  隨隨在養傷那段時間習慣了清淡的飲食,用了兩口炙羊肉便覺有些膩了,放下銀箸和酒杯,舀了一碗甘露羹慢慢吃著。

  酒過數巡,難免就說起淮西的戰局來。

  田月容感嘆道:「本以為這場仗少說也要拖個一兩年,沒想到朝廷的軍隊勢如破竹,不到半載,已將淮西軍逼退至蔡州,這齊王真是年少有為,不容小覷啊。」

  說著頗有深意地瞟了隨隨一眼。

  隨隨面不改色,頷首道:「桓煊的確是個很好的將領,淮西一役後,定成一代名將。」

  田月容饒有興味道:「看他兵鋒凌厲,與大將軍倒是一個路數,只可惜你們倆沒機會打一場。」

  隨隨睨她一眼:「若是打起來你是不是還要開個盤口賭勝負?」

  田月容立即表忠心:「那屬下肯定把全部家財連帶脂粉鋪子一起押大將軍贏。」

  隨隨道:「那脂粉鋪子本就姓白,是我白家的產業。」

  田月容裝模作樣地福了一福:「妾知錯了,求郎君念著妾一年到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休棄妾才好。」

  眾人都笑起來,春條早知道蕭將軍沒架子,也叫他們這沒大沒小的樣子驚了,嘴裡一個糯米丸子不小心囫圇吞進了嗓子眼裡,噎得直打嗝。

  田月容倒了杯溫茶給她,彎著眉眼道:「春條姊姊別見怪,別看我們私下裡玩玩鬧鬧,真上了戰場,大將軍就是母羅剎活閻王,咱們這些小鬼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

  隨隨笑道:「為夫的名聲就是叫你這刁婦敗壞的。」

  轉頭對春條道:「過了這個新春,阿兄便給你物色個新嫂嫂。」

  眾人又笑了一回,田月容收了笑道:「齊王也是個人物,他才從軍幾年吶?」

  另一個侍衛覷了眼隨隨,見她臉色如常,也忍不住道:「淮西那場仗不好打,十幾萬兵力中神翼軍佔不到一半,將領們又各懷心思,單是協調這些人就夠難的了。」

  隨隨點點頭,這次朝廷征淮西,有一大半兵力是從各州縣和藩鎮抽調借用的,不比指揮自己的軍隊,桓煊能在短短半年內將叛軍逼回淮西三州境內,連她都沒料到。

  田月容看向隨隨:「大將軍,你估計齊王什麼時候能把淮西拿下來?」

  隨隨思忖片刻道:「三月前應當能攻下蔡州,淮西軍也不是鐵板一塊,節節敗退之下人心思變,六月前想必可以班師回朝了。」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這麼快?」

  隨隨抿了一口酒:「這是我保守估計,也許會更快。」

  田月容道:「難怪薛郅那死老魅也快按捺不住了,可憐蕭同安還躺在朝廷的敕封上做美夢,不知道刀已經抵到了脖頸上。」

  隨隨道:「不出正月,他就該忍不住動手了。」

  小順向一頭霧水的春條解釋道:「河朔三鎮中,幽州軍統帥葉將軍是蕭大將軍親信,魏博軍本是她的親軍,如今叫她叔父蕭同安霸佔著,而成德軍統帥薛郅一直有異心,以前我們大將軍在時他就想從河朔分出去自立門戶,大將軍一走,他野心更大了,想把三鎮都吞下來,如今是想趁著朝廷征淮西顧不上他的時候作亂呢。」

  春條的注意力卻不在河朔三鎮的大局上,皺了皺眉道:「娘子的叔父?」

  小順點點頭道:「蕭同安,娘子在戰場上受傷便是他使了陰招,娘子受了傷便將計就計逃了出去,後來的事春條姊姊便清楚了。」

  春條先前只知道隨隨受傷是被奸人所害,卻沒想到那人竟是她親叔父,她不由有些心疼,蕭泠雖貴為一方節度,論起親緣,比孤女鹿隨隨只壞不好。

  眾人一邊飲酒一邊閒聊,不知不覺已過了亥時,屋外又開始飄起雪片。

  隨隨站起身,向席間眾人敬了一杯酒道:「我先失陪了,諸位務必盡興。」

  春條便要跟上去,田月容一把拽住她:「春條姊姊酒還沒喝完,別想跑。」

  春條知道這是找藉口留下她,待隨隨走後,方才小聲問田月容:「月容姊姊為什麼拉著我,娘子是去哪裡?」

  田月容呷了一口酒,輕輕嘆了口氣:「你家娘子去廚下煮麵。」

  春條困惑道:「這麼多菜餚和糕點,怎麼還要煮麵?」

  田月容拍了拍她肩膀道:「你家娘子每逢元旦都要做這碗長壽麵的,是她多年來的習慣了。」

  春條這才想起去歲在山池院,她家娘子也是早早準備了雞湯,半夜去廚下做麵,高嬤嬤道她是為齊王殿下做的,眼下聽來竟然不是?

  田月容向廚房的方向張望了一眼,又嘆了口氣:「先太子是元日生的,你家娘子曾和先太子訂過親,你知道吧?先太子當年去西北平叛,領兵的正是我們大將軍,他們一起在西北待了兩年……」

  蕭將軍和先太子訂過親的事她自然是聽說過的,只不知還有這一段,她忽然想起聽人說過,齊王殿下相貌肖似長兄……

  春條瞪大眼睛,「啊呀」一聲輕呼,隨即摀住嘴,她好像明白了點什麼。

  ……

  西平城外神翼軍兵營中,將士們生起了一堆堆篝火,圍著火堆飲酒吃肉,載歌載舞。

  雖然出征在外,離鄉背井,但歲除佳節,總要熱鬧一番的,何況他們前不久才打了場打勝仗,接連打下叛軍攻佔的兩座城池,將淮西軍逼退至三州界內。

  桓煊在大帳中宴請麾下將領和監軍御史,陪著他們飲了幾杯酒,便即稱不勝酒力,回了自己的帥帳中。

  今日有長安來的書信送到,他還沒來得及看便被部下們拖到了宴席上,此時一回帳中,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信函放到案上。

  他察覺到自己的急不可耐,雖然侍衛們都叫他遣了出去,帳中只他一個人,但他仍覺這般猴急有失風度,便將那木函在案頭晾了片刻,這才用刀尖剔去封蠟,打開盒蓋。

  函中照例裝著一疊信箋和一些雞零狗碎的小物件。

  他拿出來一瞧,是一塊半舊的帕子和一條繫玉珮用的五彩絲絡子,那絡子精工細作的,綴著金片碎玉,一看就是街市上買來的東西,他不由「嘖」了一聲,這村姑對他真是越來越敷衍了。前半年還送些自己寫的大字,縫的狐皮手筒、做的毛氈足衣,醃制的筍乾、脯臘、蜜餞等物,最近盡拿一些舊東西和市坊裡買來的玩意糊弄他。

  雖是這麼想,他還是拿起那方舊帕子放在枕下,將那條買來的絡子收在枕邊的檀木大匣子裡——裡面都是他這一年來收到的東西,除了吃食不能久存被他吃了,其餘物件都一樣不落地收在裡面,連那對縫得歪歪斜斜的足衣都沒捨得穿。

  將東西收好,他方才展開信箋,一看信箋上全是高邁的字跡,忍不住又是一陣失望,他離開前那樣旁敲側擊,這村姑愣是一個字也沒給他寫過,都過了一年了,都不夠她學幾個字的?

  他掃了一眼高邁的書信,前面都是朝中、宮中、王府的近況,還有長安城裡高門大族的婚喪嫁娶,他瀏覽了一下,見朝中沒什麼大事,便先跳到了最後——關於鹿隨隨的報告總是附在最後。

  鹿隨隨敷衍,高邁也跟著敷衍起來,最近幾個月的報告一次比一次簡略,以前還說說鹿娘子這日研究了什麼新菜式,那日在林中獵得一隻山雞,現在只剩下寥寥數行,不過轉念一想,鹿隨隨除了每個月去郊外拜個佛,一直足不出戶地待在山池院中,也只有打打棋譜、寫寫大字消磨時間,近來沒有研究出什麼新菜式,大約也是因為想他想得沒了興致。

  如此一想,他的氣順了些,不免又開始可憐起那村姑來,今日歲除,又是他生辰,她的思念想必比平日更甚,她獨自守歲,不知會不會難過得落淚。

  正想著,有內侍在門外道:「殿下,雞湯麵煮好了。」

  桓煊道:「端進來吧。」

  內侍撩開門帷,提了食盒到帳中,擺好食案和碗碟銀箸,將熱氣騰騰的雞湯麵端出來。

  桓煊拿起銀箸嘗了一口,又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湯喝,便放下了食具。

  內侍忐忑道:「可是麵做得不好,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搖了搖頭道:「不是麵不好。」

  只是不是那個味道罷了。

  他捏了捏眉心,讓內侍將麵撤下,賞了庖人一個十兩的銀錠子,便即盥洗更衣,上床就寢。

  躺在床上,他卻沒有絲毫睡意,輾轉反側了一會兒,從枕下取出那方舊帕子,遲疑了一下,終是放到鼻端嗅了嗅。

  半年前用過洗淨的舊帕子,又一路從長安到淮西,自然沒什麼特別的味道。

  可桓煊只要閉上眼睛,便能想起鹿隨隨身上那股暖香,這舊帕子上也似縈繞著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

  他們分別已有大半年,其實從去歲秋獮之後他們便是聚少離多,那幾個月她在養傷,他朝堂兵營兩頭跑,幾乎沒什麼時間陪她。

  歲除之後便是上元節,桓煊想到他們倆第一次一起過上元節的情形,明明那麼開心,最後卻鬧得不歡而散,去歲上元節她在養傷,今年的上元節眼看著又將錯過。

  不過幸好他們還有很多個歲除,很多個上元節,很多很多個春秋冬夏。

  桓煊不知不覺攥緊手中的絹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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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凱旋

  隨隨料得沒錯,正月沒過完,魏博軍中便傳來消息,薛郅帶著成德軍叛出河朔,派死士刺殺了蕭同安和朝廷派來監軍的中官,將兩鎮納入麾下。

  藩將之間爭權奪位、互相殘殺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斬殺朝廷監軍,便是挑釁皇帝的權威了。

  消息傳到長安,天子震怒,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神翼軍一半兵力在淮西,朝廷還以重金向各個藩鎮抽借兵力,若是薛郅此時大舉反旗,朝廷根本沒有兵力和財力在河北再開一片戰場。

  隨隨在幽州,事發後立即得到了消息。

  聽聞蕭同安真的死了,她並沒有多高興,只是怔了怔——自父親去世後,他們叔侄這些年明爭暗鬥,恨不得置彼此於死地,但他們並不是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她年幼時父親總是忙著南征北戰,她有幾年是由叔父照顧的,那幾年說他們親如父女也不為過,甚至連她的第一匹小馬駒也是蕭同安送的。

  不管怎麼你死我亡,蕭同安都是她世間僅剩的一個親人了。

  田月容知道她心裡不會太好受,扯開話題道:「幸好幽州有葉將軍坐鎮,薛老魅不敢輕舉妄動,聽說他在調集兵力,說是要去淮西『支援』朝廷軍……」

  隨隨當然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名為「支援」,其實是去騷擾朝廷軍隊,暗中支援淮西。

  「我們要不要動手?」田月容道。

  隨隨沉吟片刻,搖搖頭:「不必,讓他作妖去,對我們有百利而無一弊。」

  田月容一想,也明白過來,朝廷打下淮西之後,說不定轉頭就要來河朔咬一口,薛郅怕的正是這個,因此不惜殺中官,先下手為強。

  有他頂在前頭和朝廷作對,他們可以借朝廷之手削弱薛郅的兵力,待時機成熟再以平叛之名將他一網打盡——成德一直是三軍之中的隱患,尤其是薛郅的親軍,借此機會清洗一遍,倒是省了他們的力氣。

  事情進展得頗為順利,齊王一邊攻打淮西,一邊還分出兵力來應付薛郅的騷擾,兵鋒仍舊銳不可當,於二月初攻下蔡州城,淮西節度使郭仲宣死於副統帥、親兄弟郭季寬的刀下。

  這位副將斬殺了自家親兄長,立即向朝廷投誠,淮西之戰提前結束,齊王轉頭便與成德的「援軍」打了一場,將薛郅麾下數千精銳殺得幾乎片甲不留。

  薛郅見勢不妙,退守成德,向天子上表請罪,斬了一個副將,把殺害監軍的罪名推到他頭上。

  朝廷剛打完一場勞民傷財的大仗,也不想再戰,雙方便各退一步。

  因為薛郅之事,桓煊在外又耽擱了數月,直至五月方才接到班師回朝的命令。

  齊王打了大勝仗即將凱旋的消息傳遍京城,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最不高興的當然是太子,偏偏身為儲君,他還不能流露出半點,還得日日上朝,笑盈盈地聽著皇帝和朝臣們對齊王讚不絕口。

  同為武將的武安公趙峻也高興不起來,齊王越是戰功赫赫、用兵如神,便越是反襯出別人的無能,這次攻打淮西他雖因有傷在身並未親自上場,但還是不免被人暗暗拿來與桓煊比較。

  他的兒子趙清暉又是另一種心情。

  昭應山中那場大火著實意外,雖然朱二郎那夥人沒留下活口,但整件事卻並未按著他的計劃走——他打算將朱二郎那夥人滅口,但還沒來得及動手,他們就先燒死了,當然是有人暗中先下了手。

  趙清暉怎麼也想不通背後的到底是誰,那人究竟是想助他一臂之力,還是別有目的。他只好殺了自己那個知情的親隨滅口了事。

  思來想去,應當沒有別的證據留下,可得知齊王回京,不免有些許不安,他倒是不怕桓煊找他麻煩——他剛建了大功,別說太子不願看他得勢,皇帝也要防著他功高蓋主,他即便查出真相也不敢對付他們武安公府,他只是擔心被他查出來,會讓表姊不高興。

  按理說齊王府眾人是最該高興的,高邁和高嬤嬤等人卻是一邊高興,一邊發愁,愁的自然是如何向齊王殿下交代鹿隨隨的死訊。

  高邁算了算日子,大軍剛開拔,回到長安少說也得八月了,還剩下三個月時間讓他苟延殘喘。

  誰知桓煊根本等不及慢慢行軍,帶著二三十個侍衛,輕裝簡行,七月初便已到了洛陽。

  到洛陽城是午後,桓煊讓侍衛們先去驛館,自己卻去了趟市坊——他匆匆趕回來,一路上快馬加鞭,到了半道上才想起來,自己這一年收了鹿隨隨不少東西,卻什麼也沒帶回來,空手去見她有些不像話。

  洛陽的繁華僅次於長安,因為地處南北漕運的終點,有許多南邊和西域來的新鮮貨物,都是先到這裡再到長安,是以他特地留了半日去市坊上買東西。

  他騎著馬在女子喜歡光顧的絹行、彩帛行、脂粉行、金銀行、新貨行中逛來逛去,看見順眼的,拿手一指,便有侍衛上前會帳,將貨物裝進口袋,放在大車上。

  桓煊一邊逛一邊指,不一會兒,一輛大車幾乎已被各種女子的衣料、首飾、脂粉堆滿了,他知道鹿隨隨愛吃,又買了半車脯臘蜜餞乾果。

  可買了這許多東西,他仍舊覺得缺了些什麼,讓侍衛們先將大車拉回去,自己又逛回了金玉行。

  方才他只是逛那些門臉顯眼、裝飾豪華的大鋪子,這回卻逛得細,將那些不起眼的小鋪子也逛了個遍,終於在街尾的一家小古董店裡發現了一件順眼的東西。

  那是一塊古意盎然的玉珮,花紋不是常見的龍鳳、仙鶴、牡丹之類的紋樣,卻是一雙鹿,一頭鹿在前面走,另一頭緊隨其後,那兩頭鹿刻畫得拙樸而栩栩如生,四周還點綴著連珠紋。

  桓煊摩挲了一下玉珮上的母鹿,不由想起鹿隨隨,忍不住揚起嘴角。

  他向侍衛點點頭,侍衛便問店主人道:「老丈,這玉珮怎麼賣?」

  雞皮鶴髮的店主人伸出個指頭:「一萬金。」

  侍衛唬了一跳:「老人家,你莫不是糊塗了吧?一塊玉而已,質地也不見得如何,怎的要萬金?」

  店主人道:「那是老朽的傳家寶,少一文錢都不賣。」

  侍衛待要說什麼,桓煊道:「我們是西京人,出門在外,沒有隨身攜帶這麼多財帛,能不能留下信物,先將玉珮帶走?」

  店主人搖了搖頭,便要拿回玉珮:「貴人遲些帶足了錢來買吧。」

  侍衛也道:「公子,不可能有別人出一萬金來買他這塊玉珮的,待回了長安,叫人帶著錢來買便是。」

  桓煊卻握著那塊玉不願鬆手,不知怎麼的,他覺得這塊玉珮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他一定要把這塊玉帶回長安送給鹿隨隨。

  他想了想道:「可否用東西換?」

  那老頭打量了他一眼,眯了眯眼道:「貴人想用什麼換?」

  桓煊將腰間一塊羊脂玉的螭龍佩摘下來放在他面前。

  老人看了一眼,仍舊搖搖頭。

  桓煊從腰間摘下佩刀。

  侍衛吃了一驚,這把刀從齊王第一次上戰場便跟著他,不知飲過多少敵將的血,不說價值,單是對他的意義便非比尋常。

  他竟然隨隨便便就拿來換一塊破玉珮!

  桓煊卻是眉頭也不動一下:「這樣夠了吧?」

  老頭拔刀出鞘,刀光如雪,映得昏暗的鋪子頓時亮了幾分。

  老頭這才點點頭:「是把好刀。此刀足矣,貴人把玉珮收回去吧。」

  桓煊還沒說什麼,侍衛立即將那塊螭龍佩拿了回去。

  覓得合適的禮物,桓煊心滿意足,接下去幾日便不再耽擱,一路順著官道往長安趕去,八百里的路程只用數日便走完了。

  回到長安時正逢中元節,桓煊提前進京自然要向宮中稟報,他到城外長樂驛,便派人先去向皇帝傳信。但是入宮覲見,免不得要耽擱一日半日,他存了私心,要在進宮前先去山池院看一眼鹿隨隨。

  他打定了主意要給那村姑一個驚喜,特地沒派侍衛先去通傳,繞到城西,從延平門進城,直奔常安坊。

  直到桓煊一行到得山池院門口,高邁才得到消息,頓時嚇得滿身冷汗——這會兒去搬大公主來救命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能硬著頭皮,領著奴僕們迎到門上,行禮道:「拜見殿下,恭賀殿下凱旋。」

  桓煊下了馬,攥了攥手中的對鹿玉珮,向人群中掃了一眼,不見鹿隨隨和她那如影隨形的婢女,遂問道:「鹿隨隨呢?」

  眾人都將頭埋得低低的,高邁臉色煞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桓煊見他臉色不對,忽然想起今日中元,各大寺廟中都有盂蘭盆會,鹿隨隨大約是跑出去玩了。

  他有些不高興,但也明白他突然回京她並不知情,怎麼也不能怪她。

  「可是出去玩了?」桓煊道。

  高邁苦著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請殿下責罰,老奴沒看顧好鹿娘子,她……她已不在了……」

  桓煊怔了怔:「什麼意思?她走了?」

  高邁伏在地上慟哭起來。

  桓煊不理會他,翻身上馬,重重一夾馬腹,徑直向棠梨院疾奔而去。

  到得楓林小徑前一望,只見棠梨院的木門虛掩著,隱約可見庭中有白煙冉冉升起。

  他只覺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三步並作兩步穿過小徑,推開院門,只見庭中生著個火堆,高嬤嬤和棠梨院的婢女們圍在火堆旁,正在化紙錢,見了他驚愕地抬起頭來,個個眼皮紅腫,臉上掛著兩行淚。

  桓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手一鬆,對鹿佩掉下來,磕在青石板上,清越的一聲響,價值萬金的寶玉裂成了兩半。

  桓煊卻連看都沒看一眼,只是盯著高嬤嬤哭紅的雙眼:「鹿隨隨在哪裡?」

  不等高嬤嬤作答,他已快步穿過庭院走上台階,「砰」一聲推開房門:「鹿隨隨,給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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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不信

  門扇「砰」一聲撞開,門軸「吱嘎」作響,像是哀慟的呻吟。

  屋子裡帷幔低垂,寂然無聲,雖是炎夏,腳下的金磚卻滲出絲絲的涼意。

  午後的陽光穿過直櫺窗照在床前,塵埃在光柱裡漂浮。

  這裡的一切和他記憶中並無二致,還和一年多年他離開的那個清晨一樣。

  「鹿隨隨。」他對著重重帷幔喚了一聲,喑啞的嗓音裡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

  沒人回答。

  他撩開一重又一重帷幔,天青色的,薄櫻色的,海天霞色的,纏枝海棠紋的,海棠團花紋的……像跨過一重重的山水,他的身邊是海棠花紋的几案,海棠花紋的櫥櫃,海棠花紋的妝台、銅鏡、奩盒、花瓶……他終於走到繪著海棠花樹的屏風前,院子裡的海棠早謝了,床前的海棠花永遠不會凋謝,無論炎夏還是寒冬,只要她睜開眼就會看見。

  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對著這一屋子、一院子的海棠花?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穿戴上另一個女人喜歡的衣裳首飾,裝扮成另一個女人的模樣,當成別人的影子?

  他心底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因為她逆來順受,從無怨言,所以他便心安理得地將她當作贋品和替身,甚至覺得那些東西對她來說足夠好了。

  桓煊的心臟驟然一縮,他猛地將海棠屏風推倒在地,紫檀木框崩裂,琉璃破碎,他踏著滿地的碎琉璃走到床前。

  他拉開珊瑚色海棠紋織錦帳幔,撩開泥銀海棠紋的輕容紗帳。

  海棠紋的象牙席上放著一床海棠蜀綾的被縟,枕邊還有個金銀平脫海棠花黑檀木盒子。

  連榻邊的棋枰、棋笥上都嵌著海棠花形的螺鈿。

  「隨隨,鹿隨隨……」桓煊轉過身,在一屋子的海棠中間搜尋著,他打開所有櫥櫃和箱籠,將輕紅淺粉淡藍薄紫的海棠紋衣裳都翻出來,彷彿那些地方都可能是鹿隨隨的藏身之處。

  他找遍了臥房,又去浴堂、廂房尋找,到處都沒有他的鹿隨隨,只有鋪天蓋地的海棠花和海棠紋,每一朵都像嘲諷的笑眼,密密麻麻地聯綴成網,將他緊緊纏在其中,纏得他幾乎窒息。

  高邁追了進來,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失魂落魄地尋找,抹著眼淚勸道:「殿下節哀順變,鹿娘子是去歲八月裡走的,已經快一年了……」

  桓煊恍若未聞,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的隨隨不見了,他要把她找回來。

  庭樹的枝椏間蟬鳴聲聲,他忽然想起此時還是炎熱的初秋。

  那一年的炎夏和初秋,他們搬到後園的涼台水榭裡,所以她不在棲霞館也是理所當然。

  她或許早惱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所以搬去園子裡住了,一定是這樣。

  桓煊向著後園奔去,胸中忽然生出股巨大的希望,幾乎將他的胸腔撐破。

  園中已是初秋的景象,平靜的池面上只剩下幾莖殘荷,偶有池魚游過,帶起一圈漣漪,風亭水榭裡空無一人,涼台上覆了層落葉。

  他們曾在這裡對弈,並排躺著仰望星河,遊湖的畫舫擱淺在案邊,上面的漆畫都有些剝落了,可還是能分辨出海棠的圖案,桓煊的雙眼像是被灼了一下。

  他找遍了整個園子,竹林,校場,山坡,哪裡都沒有鹿隨隨的影子。

  走回棠梨院門前,陽光已經西斜,落日餘暉從屋脊上潑灑下來,照亮了簷口瓦當上一朵朵精巧的海棠花。

  桓煊抬頭看了一眼門上的烏底金漆匾額,他親筆書寫的「棠梨院」三個字在夕陽中躍動,彷彿在向他擠眉弄眼,他想起這個小院子原本叫做棲霞館,掩映於雲蒸霞蔚的霜林深處,住著一個霞光一樣明豔動人的女子。

  他將匾額摘下來重重地砸在地上。

  高嬤嬤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走上前來,哽咽道:「殿下,鹿娘子真的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抖抖索索地從袖子裡摸出一物,卻是一支白玉簪子,燒裂成了兩截。

  「娘子被歹人綁走,葬身在火場裡了,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沒燒毀的東西……」

  桓煊低下頭,看著那支簪子,燒裂的簪頭上赫然是一朵海棠花,那朵花也像一隻笑眼,譏誚地看著他。

  他也覺出了自己的好笑,忍不住跟著笑了一下。

  這笑容卻比痛哭流涕更叫人難受,高嬤嬤的心肝都似被摧斷了,她顫聲道:「殿下,難過你就哭出來,痛痛快快哭一場吧……」

  桓煊抬起眼,眼梢微紅:「不管她去了哪裡,孤都要把她找回來。」

  高嬤嬤一怔,看出他神色不對,不由心急如焚,捂著嘴哽咽了一聲,無助地看向高邁。

  高邁上前一步道:「殿下,鹿娘子真的沒了……」

  他頓了頓,一口氣說道:「老奴死罪,一直瞞著殿下,這一年來往淮西寄去的書信上,關於鹿娘子的那些事,都是老奴編造的……隨信附的物件,都是娘子留下的舊物……」

  他深知長痛不如短痛,這種時候要把話說絕,才能讓他盡快接受事實。

  桓煊沉默半晌,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我不信。」

  高邁與高嬤嬤對視了一眼,無可奈何道:「殿下,是真的,一年前老奴親自看著她的棺柩入土……」

  桓煊黯淡無神的雙眼中忽然好似燃起了兩團火:「在哪裡?」

  高邁一愣。

  「棺柩在哪裡?」桓煊道。

  高邁道:「鹿娘子的靈柩安葬在西山北麓……」

  「帶我去。」桓煊道。

  高邁一驚:「殿下剛回京,宮裡陛下想必知道消息了,宮裡怕是很快便要來人了……」

  齊王回京該先入宮覲見的,他先到山池院來已是不合規矩,拖延了這麼久不進宮,即便皇帝不降罪,心裡也會不豫。何況他剛打了場大勝仗,說不得就要被御史參一本恃功矜寵,看不慣他的朝臣和中官不知要就此作出多少文章來。

  桓煊卻似聽不見他的話,只是面無表情地重復了一遍:「帶我去。」

  話音未落,便有內侍快步走來,一禮道:「啟稟殿下,宮裡有中官來傳諭……」

  高邁額角青筋一跳,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急忙勸道:「殿下……」

  桓煊徑直朝外走去。

  那中官等候在門口,看見齊王出來,臉上每一道褶子裡都是笑意:「奴恭賀齊王殿下凱旋。」

  頓了頓道:「陛下聽說殿下提前回京,特地在安福殿設宴,為殿下接風洗塵……」

  桓煊打斷他道:「有勞啟稟陛下,孤家中出了事,恕難赴宴,來日孤自去宮中向陛下請罪。」

  中官吃了一驚,定了定神,堆笑道:「殿下離京許久,好不容易回來,什麼比得上一家人團聚……」

  桓煊仍是不鬆口。

  中官也看出不對來,為難道:「還求殿下去宮中露個臉,否則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桓煊從腰間解下一物遞給他:「有了此物,想必可以交代了。」

  中官接過來一瞧,頓時嚇得差點靈魂出竅,齊王給他的竟是神翼軍的虎符。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這不是難為奴麼……」

  桓煊卻不再理會他,對嚇得面如土色的高邁道:「備馬,帶我去見她。」

  說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邁不敢多言,只得向身旁一個年輕內侍低低耳語幾句,向那中官躬身一禮,道聲「失陪」,快步跟上自家殿下。

  那內侍向宮裡來的中官作了個揖,低聲解釋:「陛下那邊還請中貴人幫忙斡旋斡旋,殿下連日趕路,未歇息好,有些神思不屬……」

  一邊說一邊往那中官手中塞金餅子。

  那中官推卻道:「奴自當竭力,只是奴人微言輕,怕是沒什麼用。你還是勸勸你家殿下,盡快入宮向陛下稟明情由吧。」

  內侍將他恭送出門,立即叫人牽了匹馬來,急急忙忙地向大公主府去報信。

  ……

  桓煊一行人騎馬出城,直奔西山北麓。

  鹿隨隨在齊王心裡的地位不一般,但她畢竟沒有名分,連個妾室都算不上,自不能入王府的陵墓,高邁不知道該將她葬在何處,又不能請示桓煊,思來想去,自作主張地將她葬在西山。

  西山有齊王一處莊園,此地山光明秀,流水潺潺,後山上栽著萬本海棠,高邁知道齊王殿下鐘愛海棠,連鹿娘子所居的棲霞館也改作棠梨院,如今她沒了,葬在海棠林中也是理所當然。

  到得山中時夜幕已降臨,明月懸在半空,歸巢的鳥雀在枝葉間偶爾發出一兩聲啁啾。

  桓煊環顧四周,目力所及全是高高低低的海棠樹,那些都是他為了阮月微從南北各地尋覓來的海棠珍品。夜風吹得枝葉簌簌作響,彷彿竊竊的嘲笑。

  他走到小小的墳塋前,石碑上刻著「秦州鹿氏之墓」,這便是他們關於這個孤女所知的一切了。

  桓煊盯著那行字看了許久,每個字他都認識,可連在一起卻毫無意義。

  良久,他終於放棄了,不再試著去讀懂這行字的意思,他的薄唇動了動,喉間發出的聲音乾澀又陌生:「把棺柩挖出來。」

  高邁大驚失色,跪下道:「殿下,鹿娘子已經入土為安……」

  侍衛們也齊齊跪倒在地。

  桓煊下意識地去解佩刀,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的刀已換了玉珮,他向身後的侍衛統領關六郎道:「把你的刀給我。」

  關六郎哽咽道;「殿下,就讓鹿娘子安歇吧……」

  桓煊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月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龐,他的臉也和碑石一樣成了死氣沉沉的僵白。

  「把刀給孤。」桓煊道。

  關六郎只得解下佩刀雙手呈上。

  桓煊拔刀出鞘,將墳塋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攔腰砍成了兩段。

  齊王一意孤行,高邁和侍衛們毫無辦法,只得將墳塋掘開,將鹿隨隨和春條的棺木從墓室中抬了出來。

  明月已經升至中天,連夜梟都停止了鳴叫,山中萬籟俱寂。

  桓煊用刀將棺蓋上的銅釘一顆顆撬起。

  最後一顆釘子被撬起,他想推動棺蓋,卻好似忽然被人抽乾了力氣。

  他對著那雕著海棠紋的棺木看了半晌,終於道:「打開。」聲音喑啞得不成樣子,像是從肺腑中硬擠出來的一般。

  關六和宋九合力將棺蓋推開。

  桓煊從侍衛手中接過火把,慢慢走到棺木旁。

  火把照亮了棺柩中的人,那已不能稱作人,只是一堆骸骨,掩藏在海棠紋的織錦中。

  桓煊靜靜地端詳著眼前的屍骸,高邁和侍衛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有松枝火把燃燒發出輕輕的「劈啪」聲。

  「不是她。」桓煊道,這不是她的鹿隨隨。

  即便親眼見到,他還是會繼續自欺欺人,高邁料到他會如此,愴然道:「殿下,仵作都已驗過了,連兩處箭傷都對得上……」

  桓煊打斷他:「不是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篤定,他只是知道這棺木中的一堆焦枯的骸骨,絕不是他的隨隨,他的隨隨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去找她。

  「我去找她。」他竟然不再理會那打開的棺木,轉身便快步往林子外走去。

  她還在等他,他一定要盡快把她找回來。

  走到林子邊緣,他看到有點點火光沿著山間的小徑向他移動。

  可他渾不在意,甚至懶得去管來的是什麼人。

  來人到了他面前,卻是他的長姊清河公主,她從馬背上跳下來,焦急地跺了跺腳:「三郎,你瘋了嗎?」

  桓煊卻似沒看見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大公主追上去,橫臂攔在他身前:「跟我回宮。」

  桓煊這才抬起頭看她,他的眼神熾熱又空洞,彷彿裡面除了一片火海什麼都沒有。

  「我沒瘋,」他靜靜道,「我要去找她,別攔著我。」

  「她已經死了,就躺在棺木裡,」大公主冷聲道,「你想必已經看見了。」

  「那不是她。」桓煊斬釘截鐵道,執拗得像個孩子。

  大公主忍不住揚起鞭子。

  桓煊卻不閃不避,仍舊直直地站著,神色平靜。

  大公主鞭子已經抽出,再要收回已來不及了,鞭子帶著呼呼的勁風抽在桓煊臉上,大公主聽著聲音便知那一鞭子抽得實,心臟一陣揪痛。

  桓煊左臉上頓時浮起一道長長的血痕,瞬間腫了起來。

  可他神色依舊木然,彷彿那一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公主看著行屍走肉一般的弟弟,恨不得再抽幾鞭子將他抽醒,可胳膊卻似有千鈞重,怎麼也抬不起來。

  她揚鞭梢往他身旁一株海棠樹狠狠抽了幾下,抽得枝葉紛飛。

  「你難道也要陪她去死?」大公主將馬鞭摔在地上,從袖中掏出虎符,照著弟弟胸前摔去,「把你的東西拿回去!」

  她頓了頓,咬牙切齒道:「你難道不想替她報仇?」

  桓煊的眼神終於動了動,猶如古井微瀾,他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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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7 11:48: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仇人

  大公主見他終於有了點活氣,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放回肚子裡,突然遭逢這種變故,有個仇人可以恨著總好過無處宣洩。

  她想了想道:「你回來後還粒米未進吧?先跟我回府,換身衣裳,用兩塊糕餅,然後去宮裡向阿耶請罪。阿耶因為虎符的事很不高興,你可不能再惹他了……」

  桓煊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是誰做的?」

  大公主道:「從宮裡出來我再同你仔細分說。」

  桓煊收回目光:「阿姊不願說就算了,我自己去查。」

  說罷又要走。

  大公主急忙拉住他衣袖:「阿姊可以告訴你,但你答應我,切不可輕舉妄動。」

  桓煊雖然麻木得如同行屍走肉,頭腦卻出奇冷靜清明,見他長姊神色凝重,便知背後之人不好對付,他點了點頭:「我知道。」

  大公主觀他神色不似作偽,這才蹙了蹙眉道:「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頓了頓道:「不過並不能十分確定,我部下查到,曾有人看到他的親隨和朱二郎見過面,事發後不久,那個親隨就暴斃而亡。你和武安公府似乎沒什麼過節吧……」

  莫非是同為武將的武安公忌憚他?可即便如此,為什麼要對一個外室下手?

  就連她這做長姊的,都是到今日見到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才知道鹿隨隨的死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

  桓煊默不作聲,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張尖瘦蒼白,略帶病容的臉,趙清暉的臉。

  他的手暗暗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血從指縫間流出來,滴落到地上。

  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張海棠花般嬌豔又柔媚的臉。

  海棠樹在夜風中簌簌作響,那譏誚的笑聲更響了。

  趙清暉對阮月微的情愫他是知道的,他對鹿隨隨下手,自然也是因為阮月微。

  那病秧子本就是個瘋子,或許就因為那張有幾分相似的臉,恨上了鹿隨隨,趁著他出征淮西便對她下手。

  他將鹿隨隨當作阮月微的替身,便有人看不慣這個替身,要將她除之而後快。

  桓煊不由想起秋獮那日,他救下阮月微之後,送她回行宮的路上遇見趙清暉——有十幾里路,他們是共乘回行宮的。

  他們一路上說了什麼?趙清暉對隨隨下手,是不是因為阮月微說了些什麼?

  他要對隨隨下手,阮月微知情嗎?

  他從心底深處生出陰寒,像錐子一樣刺入骨縫,讓他渾身的骨頭都隱隱作痛起來。

  大公主看出他神色有異,忙道:「怎麼了?可是想到了什麼?」

  桓煊只覺那股徹骨的寒意在身體中亂竄,他連齒關都開始打顫:「是因為阮月微。」

  大公主愕然地張了張嘴,不解道:「與她有什麼關係?」

  她也依稀聽說過趙世子對他那有長安第一美人之稱的表姊頗有戀慕之情,但京都高門中愛慕阮月微的人多了去了,趙清暉在其中都排不上號,是以她只是盯著武安公府與齊王的恩怨,半點也沒往這上面想。

  她一個正常人也實在難以揣度瘋子的心思:「不過是生得有幾分相似,為何要置她於死地?」

  桓煊冷冷道:「瘋子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大公主無法反駁,微微頷首:「也對。」

  她看著弟弟的臉龐,他的眼神已不復方才的空洞,像凌厲的刀鋒,彷彿要把世上的一切都割成碎片,包括他自己。

  大公主有些心驚:「你知道了是什麼人害她,打算怎麼辦?」

  桓煊沒說話,但他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她答案。

  大公主心頭一跳,抓住他的胳膊:「武安公府不是沒根基的人家,趙清暉又是武安公夫婦獨子,你要拿他問罪,恐怕……」

  她頓了頓道:「我也很喜歡鹿娘子,何況她還救過你的性命,可是你也知道她的身份畢竟……別說京兆府和刑部敢不敢接這案子,就算是阿耶也會勸你退一步。」

  桓煊掀了掀眼皮:「我不要治他的罪,我只要他的命。」

  他臉色平靜,甚至有幾分氣定神閒,彷彿趙清暉的命已經捏在他手中了。

  大公主大駭:「三郎,你別做什麼傻事。」

  她不由懊惱:「早知如此,就不告訴你了。」

  桓煊道:「阿姊放心,我不會把自己搭上,等隨隨回來,我們還要好好過日子。」

  大公主一怔,帶了哭腔道:「三郎,你別說瘋話嚇阿姊……她真的已經沒了,不會再回來了……」

  他真的瘋了嗎?或許吧,但他已經不在意了。

  桓煊輕輕搖了搖頭:「她答應過等我回來的。那具屍首不是她。」

  頓了頓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你們都沒懷疑過麼?那兩具屍首被發現時已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為什麼那些人留下了證明她身份的簪釵,卻要燒毀她的面目讓人辨認不出來?只有一個原因,那屍身不是她。」

  他言之鑿鑿,條理分明,似乎連自己也被說服了,眼中閃動著希望的光芒。

  大公主不禁動容。

  這所謂的「疑點」她也曾考慮過,但有什麼人會找兩具屍體冒充鹿隨隨主僕倆,何況要將箭傷都偽造得一樣,連仵作都看不出端倪,這得是什麼人所為?這麼大費周章,又有什麼好處?他們若是要擄走鹿隨隨,大可以直接擄走,不留屍體。

  但她不忍心用冷言冷語澆熄他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她抿了抿唇,終究沒有反駁他。

  桓煊方才的模樣嚇到了她,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也沒有見過任何人這樣。

  她想了想道:「阿姊知道你想替她報仇,但趙清暉不是等閒可以動的,武安公夫婦就這一個兒子,你要對他下手,便是把武安公府得罪死了。你得勝歸來,正是容易招惹是非的時候……」

  桓煊一哂:「他們生養出這樣的東西,難道還想善終?」

  大公主心頭一凜,顫聲道:「三郎……」

  桓煊道:「我說過,瘋子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他瞬間收了笑,眼神如刀:「阿姊若是想攔著我,不如現在就去宮裡請阿耶將我賜死,只要我活著一日,便要趙清暉家破人亡。」

  大公主越發懊惱不該在這時候把真相告訴他。

  桓煊接著道:「阿姊若肯袖手旁觀,弟弟感激不盡。」

  大公主嘆了口氣道:「若真是趙清暉所為,他是死有餘辜,我即便幫不上你,也不能攔著你報仇,你凡事小心些。」

  「我知道。」桓煊道,說著向前走去。

  大公主追上去:「你去哪裡?」

  桓煊面無表情道:「回去沐浴更衣,然後入宮向陛下請罪。」

  只要是害了她的人,一個都別想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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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7 11:48: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入宮

  桓煊並未跟長姊回公主府,卻策馬回了王府,洗去一身塵污,換了身衣裳,便即向蓬萊宮中馳去。

  到得皇帝的寢殿溫室殿前,已是星河漸沒、東方既白的時辰。

  這一日休沐,沒有朝會,皇帝晨起比平日晚了半個多時辰,剛睜開眼,便有中官來稟,道齊王殿下天還未亮便策馬入宮,已在殿前階下跪了一個時辰。

  皇帝作色道:「讓他跪,跪到死算了。」

  中官道:「三殿下就是這性子,聖人莫與他置氣。」

  皇帝嘴上不說什麼,洗漱更衣卻比平日快了不少,收拾停當,往榻上一坐,對中官道:「傳早膳。」

  頓了頓又道:「叫那不肖子進來一同用膳。」

  不一會兒,桓煊入得殿中,行禮道:「兒子拜見阿耶,未能在阿耶跟前定省盡孝,請阿耶責罰。」

  皇帝昨日被那枚虎符氣得不輕,本想見了面好好發作他一通,但眼下看見兒子臉色蒼白,眼下青影濃重,左臉頰上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又有些不落忍,天家的親緣裡摻雜了太多東西,不比尋常人家,但皇帝畢竟也是人,舐犢之情也是有的。

  兒子連夜進宮請罪,又在階下跪了這麼久,他的氣已消了一大半,遂只是冷哼一聲道:「眼下知道錯了?為了個女子連虎符都扔出來,朕真是看錯你了!」

  桓煊道:「兒子知罪,請阿耶降罪。」

  皇帝揮揮手道:「罷了罷了,朕還不知道你這性子,同你置氣,早被你氣死不知多少回了,起來坐吧。」

  桓煊謝了恩,在皇帝對面的黑檀螺鈿坐榻上坐下。

  皇帝看了眼他臉頰上的傷:「這是怎麼弄的?」

  不等他回答,皇帝已明白過來:「可是你長姊打的?」

  桓煊道是。

  皇帝一哂:「打得該,你長姊這是幫你,這本來不是一鞭子可以勾銷的事,她打了你,朕倒不好再打了。」

  「兒子知道。」桓煊道。

  正說著,宮人捧了食案和盤碗魚貫而入。

  「昨夜一宿沒闔眼?」皇帝道,「今日左右無事,你陪朕用完早膳就在溫室殿裡休息,晚上一家人在安福殿聚一聚,把你兄嫂和子玉他們都叫上。」

  桓煊目光微微一動:「聽憑阿耶作主。」

  兩人用罷早膳,飲了杯茶,又對弈了兩局,皇帝便催兒子去偏殿歇息。

  桓煊沒有絲毫睡意,他這一個多月一直在趕路,昨夜更是一夜未眠,身體疲憊已極,可只要一闔眼,眼前便有無數紛亂的影子在晃動,他的心臟便似被隻尖利的爪子攫住,喘不過氣,也得不到片刻安寧。

  好不容易到了掌燈時分,有內侍來請,他起床洗漱一番,跟皇帝同乘一輦去了安福殿。

  御輦行至安福殿,恰好遇上太子夫婦從輦車上下來。

  太子看見桓煊與父親共乘一輦,眼中掠過一絲訝異,昨日皇帝在安福殿設宴替桓煊接風洗塵,三請四邀的不見人來,皇帝大發雷霆,他們這些在場的人可都看在眼裡,沒想到過了一夜,父子倆又一副親密無間的模樣。

  阮月微看見桓煊的剎那,便把週遭的一切都忘了,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那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牽了過去。

  上回見面還是他出征前宮中的餞別宴上,只是匆匆看到一眼,連四目相接的機會都沒有,算起來自秋獮以來,他們已有近兩年不曾好好說過一句話了。

  他似乎又長高些許,因初秋炎熱,他穿了一身藤蘿紫織銀薄錦圓領袍,露出雪白的中衣領子,襯著蒼白的皮膚,淺淡的薄唇,略顯憔悴的面容,在英挺秀拔中又添了些許脆弱,仿若美玉,叫人於愛慕中又生出一絲隱隱的憐惜。

  阮月微自然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臉上紅腫凸出的鞭痕,只恨不能替他上藥,用指尖輕輕撫慰他的傷痛,只能送去溫柔疼惜的目光。

  她猜到這傷是為誰受的,心中又酸又澀,那女子雖然不幸葬身火海,但是死在最好的年華,讓桓煊念念不忘,甚至為她不惜忤逆天子,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太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年多未見,三郎清減了。淮西一役多虧了你,大雍有你這個戰神坐鎮,是社稷之幸,黔首之福。」

  桓煊一揖道:「二哥言重了。」

  又抬起眼皮,向阮月微道:「二嫂別來無恙?」

  四目相接之際,阮月微的心臟快跳到了嗓子眼,雙頰不由自主飛起紅暈,她忙垂下頭,福了一福道:「有勞三弟垂問。」

  太子若無其事道:「你阿嫂春月裡咳疾又犯了,調養了數月,如今才好些。」

  桓煊淡淡道:「二嫂保重。」

  阮月微低聲道:「多謝三弟,三弟也請保重身體。」

  當著皇帝和太子的面她不好多勸,只能點到即止。

  皇帝道:「都站在這裡做什麼,去殿中坐下再聊。」

  幾人拾級而上,到得安福殿正殿中,其餘公主皇子和宗室子弟都已到了,連桓明珪也一反常態早早到席。

  眾人依次入座,酒餚陸續呈上,樂工奏起笙簫。

  皇帝舉起酒觴,和顏悅色地對桓煊道:「三郎,阿耶以杯酒恭祝你凱旋。」

  桓煊起身避席拜謝道:「兒子不敢當。」

  皇帝又道:「今夜只是便宴,一家人先聚一聚,待王師回朝之日,朕再設宴,請百僚同慶。」

  桓煊再拜謝恩。

  皇帝笑道:「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束,今夜務必盡興。」

  眾人見皇帝的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都願意湊趣,你一言我一語地奉承起來,席間一派其樂融融。

  齊王一向少言寡語,他冷著臉爭自顧自飲酒,只在有人來祝酒時酬答兩句,眾人也不以為怪,只道他從戰場上回來,越發老成持重,與親人也愈加疏遠了。

  大公主和桓明珪卻是知道底細的。

  大公主的坐席在他對面,連飲酒賞樂的心思都沒了,時時刻刻盯著三弟,生怕他出什麼事。

  桓明珪乾脆不管齒序,死皮賴臉地在桓煊身邊加了個坐榻。

  他們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桓煊神色如常,只是話比平日更少了些。

  兩人剛剛鬆了一口氣,太子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半開玩笑道:「三郎立下不世之功,府中只差一個主持中饋的賢婦了。」

  兩人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

  長公主恨不得堵上太子的嘴,忙舉起酒杯笑著道:「二郎你還說三郎,你成婚倒早,怎麼也不給我個小侄兒小侄女抱抱。」

  話一出口,她才察覺不妥,雖是情急之下的無心之言,卻似在諷刺阮月微兩三年無出。

  果然,太子妃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眼中淚霧濛濛,一副泫然欲泣之態。

  大公主連忙找補道:「唉,我也沒臉說你們,成婚比你們還早,也不見駙馬給我生個一兒半女。」

  眾人都笑起來,皇帝罵道:「成天只知道在背後編排你家駙馬,你敢當著他的面說一句不是?」

  大公主笑道:「這我可不敢,我吵不過他,都怪阿耶給我找了個牙尖嘴利的,眼下能怎麼辦?只好湊合著過日子。」

  「得了便宜還賣乖,」皇帝笑著罵道,「當初是誰哭著鬧著要朕的探花郎。」

  「是我,是我,」大公主告饒道,「阿耶饒了我吧。」

  一陣插科打諢,眾人都忘了先前的事,阮月微面色稍霽,悄悄抬起眼眸向對面座中望去,卻冷不丁對上桓煊的視線。

  他今日似乎一直在看她,她好幾次不經意地抬眼,都發現他在看她,那目光微冷,像山間的霜月,裡面藏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阮月微無暇分辨,他在看她,單只這一件事,便足以叫她沉醉了。

  她瞬間忘了大公主的冒犯,心間湧出絲絲縷縷的甜意。

  桓煊的確一直在看她,他從她臉上看到了嬌羞,看到了惱怒,看到了許多東西,唯獨沒有心虛愧疚。

  莫非是真的不知情?

  未必。桓煊想起秋獮時林子裡滿地侍衛的屍體,那些侍衛是為保護她而死的,狼群發起攻擊是因她哭叫逃跑,而那麼多人喪生後,也不見她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坐在馬上便迫不及待地訴起了衷腸。

  她又怎麼會把一個平民女子的死放在心上?

  但這只是他的猜測,他需要更確切的證據。

  太子不再提桓煊的婚事,皇帝數落完長女,卻想起了剛才的話頭,看向三子:「你阿兄說得對,本來你的婚事早該定下的,卻因為戰事又耽擱了近兩年,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聽皇帝發話,太子便笑道:「即便你不急,也不能將人家小娘子一直拖著。」

  座中之人都知道太子說的是太子妃的堂妹阮六娘,也知道皇帝對這位閨秀很滿意,雖然齊王始終不鬆口,阮家仍是等著,未將女兒另許他人。

  此時所有人都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的反應。

  大公主生怕三弟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嚇得臉都白了,勉強笑道:「三郎才剛回京,讓他先緩一緩,總不見得今日就要將親事定下。」

  桓煊卻道:「承蒙阿耶和二兄關心,三郎已經心有所屬了。」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大公主心頭一凜,桓明珪悄悄拽了拽桓煊的衣袖。

  皇帝知道他昨日為了個枉死的姬妾將虎符都扔了,這會兒突然冒出個意中人,自然不信。

  不過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也不拆穿他,只是問道:「哦?不知三郎屬意哪家閨秀?告訴阿耶,阿耶請大媒替你去提親。」

  桓煊向皇帝一禮道:「多謝阿耶,她正與兒子置氣,待她回心轉意,兒子定然帶她來見阿耶。」

  皇帝點點頭:「這可是你說的,阿耶等著。」便即不再多言。

  阮月微聽了這話卻不免思量起來,她疑心這只是拒絕阮六娘的托辭,但看他方才神色,又像是確有其人。

  上回從西北返京,他帶了個獵戶女回來。這次去淮西打了場仗,莫非他又帶了個農戶女商戶女回來?

  阮月微只覺有細針在她心頭一下下刺著,對著滿案的珍饈只覺一口也嚥不下去。

  就在這時,忽聽皇帝道:「再有一月便是中秋,你們想想,中秋在哪裡聚一聚才好?」

  大公主道:「難得今年三郎也回來了,不如女兒做個東道,在終南別業裡設個持螯賞菊宴如何?」

  皇帝笑道:「你倒是窮大方。」

  大公主笑道:「千金散去還復來,到時候少不得要找阿耶打打抽風。」

  她瞥了一眼桓煊,接著道:「阿耶不如多賞女兒些財帛,多邀些親朋,好好熱鬧一場。」

  皇帝道:「都依你吧。」

  眾人便興致勃勃地聊起螃蟹宴來。

  酒闌席散,桓煊與大公主一前一後走出安福殿,到得宮牆轉角,大公主環顧四周,見四下裡無人,方才道:「你托我的事,我已替你辦了,過幾日便把帖子送到武安公府去,能不能把趙清暉請出來就看運氣了。」

  桓煊道:「多謝阿姊。」

  頓了頓道:「剩下的事阿姊不必擔心,我絕不會連累你。」

  大公主斜睨他一眼:「我是怕你連累?總之你萬事小心,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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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7 11:48: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惡夢

  武安公府,世子所居的庭院裡槐蔭遍地,廊廡上細密交錯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駁光影,彷彿精巧的織錦花紋。

  十來個下人手持黏桿,正在槐樹枝椏間黏蟬——趙世子喜歡清淨,最討厭秋蟬的鳴叫,若是不黏乾淨,免不得又有幾條脊背要皮開肉綻。

  趙世子本人正在書房中作畫,畫的自然還是意中人。

  一年多過去,牆壁上又多了幾幅精品。

  他近來心情不錯,大半個月來沒有草蓆捲著的屍首半夜從小門裡抬出去,這在武安公府已算得上稀罕事。

  齊王剛到京時他有些不安,但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也不見桓煊有什麼舉動,照常上朝退朝,偶爾去兵部和中書門下議事,一切都和他離京前沒什麼兩樣,他甚至都沒有去去事發之地看一眼,也沒找京兆府和刑部調案宗,無論怎麼看,那外宅婦的死似乎都對他沒什麼影響。

  若說有什麼可疑之處,也就是他不回王府,仍舊住在常安坊一事了。

  不過趙清暉覺得這只是他草木皆兵,王府附近喧鬧,桓煊這種孤僻的性子,喜歡離群索居也不足為怪。

  想起那外宅婦,趙清暉便有些遺憾,難為他還替她精心安排了那麼多戲碼,沒想到她就這麼輕輕鬆鬆地死了,真是便宜她。

  趙清暉正思忖著,忽聽簾外有下人道:「啟稟小郎君,有人送了封信函到門上……」

  趙清暉撂下筆,皺了皺眉:「進來。」

  「什麼人送來的?」趙清暉道。

  那親隨支支吾吾道:「回小郎君的話,是個臉生的青衣小僮,看裝束也不知是哪家的,只說世子看了便知,將信函撂下便跑了。」

  趙清暉臉色一沉:「來路不明的東西,你就敢往我書房裡送?」

  他說著便要去抓那根帶鐵棘刺的笞杖。

  那親隨嚇得面如金紙,忙不迭道:「小郎君饒命,奴見那木函貴重,生怕是什麼要緊事情,不敢不報……」

  一邊說一邊將黑檀木函舉過頭頂。

  趙清暉一眼看見木函一角嵌著枝海棠花,花瓣是螺鈿,花枝是銀絲鑲嵌,秀雅精緻非常,也難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

  「放下吧。」他道。

  親隨將木函小心翼翼地擱在案頭。

  趙清暉卻抄起笞杖,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抽了兩下,這才厲聲道:「滾出去!」

  他最得力的那個親隨因為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這些狗奴一個兩個都是廢物,趙清暉每每看他們不順眼,便要打一頓出氣。

  武安公府的下人動輒得咎,早已習以為常。

  那親隨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捂著淌血的胳膊道了聲「是」,便即低著頭退了出去。

  待人走後,趙清暉方才剔去封蠟,將信函打開,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箋紙。

  他顫抖著手取出信箋,渾身的血液都似要沸騰,他的動作無比輕柔,神情近乎虔誠,彷彿那是一道天庭來的旨意。

  紙上只有寥寥數語:「八月十五巳時一刻,蓮花寺普通院,有要事相商。」

  紙尾沒有落款,只繪了一枝海棠花。

  趙清暉對阮月微的丹青和書跡無比熟悉——太子妃流出閨房的丹青、手書詩稿,幾乎全被趙世子搜羅了來。

  這海棠花,這字跡,無疑出自阮月微的手筆。

  趙清暉想起來,前陣子府上收到了大公主府發來的帖子,邀他母親與他去終南山的清河公主別業赴中秋宴。

  他本來不打算赴宴——這些宴會男女分席,男子在外院,女子在內院,多半是見不到阮月微的,而且筵席設在終南山,免不得有一番勞頓,他入秋後舊疾發作,這段時日正在喝藥調理。

  不過接到這封密信,他自然改了主意,那蓮花寺正是在京城到大公主南山別業的半道上,太子妃一行人半途中在那裡歇腳是順理成章地事。

  阮月微從未給他送過書信,更別說約他相見,但趙清暉卻絲毫沒有懷疑這封信的真假,一來他自信不會錯認表姊的筆跡,二來他們如今有了共同的秘密,表姊急著約他相見,多半是為了上回燒死那個賤婦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經受寵若驚,本來表姊就像遙不可及的天邊月,雲端花,他做夢也不敢妄想表姊的垂青,然而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這秘密像一根紅線,將他們緊緊牽繫在一起,只要有這個秘密在,他們便永遠不會分開了。

  趙清暉小心翼翼地把信箋收回函中,從袖中抽出絹帕,將木函上那些狗奴的指印細細楷抹乾淨,然後將木函輕輕放在枕邊,一顆心像是泡在了蜜水中,只盼著八月十五快些來到。

  ……

  八月十四這日,桓煊下了朝,騎馬回到常安坊,如往常一樣將自己關在鹿隨隨曾經住過的小院中——匾額碎了,如今那院子沒了名字,可一院子的海棠花仍舊在那裡,冷冷地、譏誚地看著他,簡直要把他逼瘋。

  高嬤嬤親自提了食盒來,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勸道:「殿下,多少用點飯食吧,若實在沒胃口,喝幾口湯羹也好。」

  桓煊隔著門道;「孤不餓,嬤嬤去歇著吧,把院門關上。」

  高嬤嬤在門外站了半晌,嘆了口氣,終是轉身離開了。

  桓煊執起案上的酒壺,注滿一杯,拿起來抿了一口,酒早已酸了,他腹中空空,酸酒灌下去就像有隻手在他腹中攪動,可他不覺得難受,甚至覺得心裡舒坦了些。

  這是鹿隨隨為他釀的慶功酒。

  一杯接著一杯,一壺酒很快就見了底,酸酒也能醉人,可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他合衣躺在榻上,抱緊鹿隨隨留下的青布大綿袍——他總是嫌這身衣裳醜,可這身醜袍子卻是唯一一件不屬於阮月微,只屬於鹿隨隨的東西。

  他怔怔地望著帳頂,帳頂上也織著海棠花紋,他的眼前有些恍惚,那些海棠花便晃動起來,沖他眨著眼睛,譏嘲之意更甚。

  他忽然忍無可忍地坐起身,大步走向門口,用力推開門。

  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黑了,空中無星也無月,夜色那麼黑,那麼暗,像化不開的濃墨,彷彿永遠不會再亮起來。

  廊下的風燈搖晃著,投下昏黃慘淡的光,光暈裡是一棵名貴的海棠花。

  桓煊從心底竄出一股怒火,他從腰間拔出一把長刀,向著海棠樹劈砍下去,海棠樹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攔腰斷成兩截,竟有黑色的血從斷處汩汩地流出來。

  桓煊心裡一驚,定睛一看,那淌出的不是血,卻是火油。

  火油淌了遍地,流到庭中,又順著台階漫上去,覆蓋了廊廡,然後灌進屋子裡。

  桓煊忽然明白過來他該怎麼做了,他欣喜若狂,摘下一盞風燈,用手砸碎了琉璃罩,取出蠟燭投入屋子裡。

  「呼」一聲響,火蛇竄起數丈高,很快順著門框、房樑、柱子蔓延,海棠花的平蔭,海棠花的帷幔,海棠花的几案、床榻、屏風全都燒了起來,整個院子成了一片火海。

  他站在庭中忍不住笑起來,那些折磨他的笑眼終於都在火海中化成了灰燼。

  就在這時,屋子裡忽然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些許沙啞,但無比動人,像絹紗在耳畔溫柔地摩挲,可那個聲音此時卻在哭喊:「殿下,殿下,你為什麼要燒死我,桓煊你好狠的心……」

  桓煊心中大駭,他站在火場中卻如墜冰窟,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暖意。

  他轉身衝進火海中,果然看見鹿隨隨正坐在床上哭。

  他忙向她奔去,眼看著只有咫尺之遙,卻聽轟然一聲,一根燃燒的橫樑砸下來,橫在兩人中間。

  「別怕,我救你出去。」桓煊往火中走去,火舌舔著他的雙腳,很快他的雙腿都燃燒起來,發出難聞的焦味。

  可他卻沒什麼知覺。

  「別害怕,我救你出去。」桓煊望著隨隨道。

  鹿隨隨的臉在火光裡扭曲起來,明明在哭,看起來卻像在笑。

  「殿下,你說過從此不會叫我落單的。」她輕聲道。

  桓煊心口悶悶一痛:「是我的錯,我們先逃出去。」

  「你自己去吧,我不跟你走了,」鹿隨隨道,「我要回秦州去找我阿耶阿娘。」

  「別說傻話,你阿耶阿娘早就過世了。」桓煊伸手去搆她。

  可分明近在咫尺,他卻抓了個空,她像影子一樣飄來飄去。

  「那我也要同他們在一起,」鹿隨隨輕笑了一聲,「殿下你走吧,火燒起來了。」

  桓煊道:「你跟我一起走。」

  隨隨搖搖頭:「殿下忘記了?我只是個贋品,只是阮月微的替身,你看我做得好不好?那些海棠花多好看呀,燒了多可惜。」

  她忽然收了笑,冷冷道:「桓煊,你以為一把火燒了,就可以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憑什麼忘記?我還記著呢,你親口說的,我這樣的人一輩子只配做個贋品……」

  桓煊心如刀割:「別說了,隨隨,跟我出去吧。」

  隨隨偏了偏頭,琥珀色的眸子裡滿是不解:「殿下不是喜歡叫民女阿棠麼?」

  她蹙起雙眉,臉色變得蒼白,額上沁出了冷汗:「民女好痛,殿下可是恨我?是因為我扮得不像麼?」

  桓煊心好像碎成了千萬片,走過去一把將她抱起:「隨隨,你就是隨隨,不是誰的替身。」

  她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脖頸,輕輕地「嗯」了一聲。

  桓煊如釋重負,緊緊抱著她往外跑去,一口氣跑到庭中,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半間屋子塌了下來。

  桓煊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懷中的女子放到地上:「沒事了,隨隨,沒事了。」

  女子發出一聲輕笑:「三郎,你叫錯了,我是阿棠啊。」

  桓煊心神巨震,定睛一看,眼前的不是阮月微是誰?

  「隨隨呢?」他問道,四下裡尋找。

  阮月微道:「三郎,從今往後有我陪著你,還要那個贋品做什麼?」

  「鹿隨隨呢?」桓煊幾乎發不出聲音。

  阮月微笑著往臥房的窗戶一指:「贋品在那兒呢。」

  桓煊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透過半開的窗戶看見了鹿隨隨。

  她穿著那身青布綿袍,站在窗前向他微笑:「殿下總算認得我了。」

  話音未落,火焰自下竄起。

  桓煊什麼也來不及做,只能怔怔地看著她被火焰吞沒。

  彷彿有一把錐子鑽透了他的心,他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隨隨,鹿隨隨……」

  「殿下我在這裡,」旁邊響起個熟悉的聲音,「可是又做噩夢了?」

  桓煊轉過頭,見鹿隨隨好好地躺在他身邊,琥珀色的眼眸裡是他熟悉的溫柔。

  「是我錯了,」桓煊抱緊她,「我再也不會傷你,不會讓你落單,我會好好待你……」

  他頓了頓,將臉埋在她頸間,貪婪地嗅著那股令他魂牽夢縈的氣息。

  女子撫了撫他的背,在他懷中沉沉地嘆了口氣:「殿下,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話音未落,他的懷中忽然一空,再看時只剩下一件青布綿袍。

  桓煊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痛得他躬起身來。

  他疼醒過來,睜開眼睛,懷裡是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綿袍。

  他躺在床上,黃昏的陽光透過窗櫺照在床前,又映到帳頂上,像水波一樣輕輕晃動,那些海棠花依舊在嘲笑他,可他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醒著還是仍然陷在夢中。

  他坐起身,挽起衣袖,拿起榻邊的匕首,在手臂內側割了道口子。

  鮮血順著手臂蜿蜒下來,流過二十多道深深淺淺、新舊不一的傷口。

  他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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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菊宴

  八月十五當日,趙清暉天未亮便起身,沐浴焚香,換上玉色麒麟宮綾衫,戴上紗帽,對著鏡子在眼下敷了些胡粉掩蓋病容,這才出門前往南郊的蓮花寺赴約。

  因為要私會太子妃,他生怕母親礙事,尋了個藉口與她分頭走,只帶了個親隨和四個護衛,乘坐的車馬特地隱去了武安公府的徽記。武安公夫人一向對這老來的獨子千依百順,這點小事自不會有二話。

  不到巳牌時分,趙清暉的車已到了蓮花寺門外,寺前沒有香客,也不見別的車馬。

  來迎人的卻不是知客僧,而是個面白無鬚、聲音尖細的男子,看著像是宦者之流。

  應當是表姊身邊親信的內官了,趙清暉思忖道。

  「公子等的人即刻便到,請公子隨奴去禪院中小憩片刻,」那內侍滿臉堆笑地對趙清暉道,「公子放心,寺中沒有閒雜人等,寺僧也都在佛堂中,不會打擾公子的清閒。」

  趙清暉微微頷首:「有勞。」

  態度仍然倨傲,但於他而言已屬不易,因對方是阮月微身邊的人,這才稍假辭色。

  那內侍臉上笑容不減,帶著一行人往寺中走,穿過好幾重院落,到了一處偏僻幽靜,綠樹掩映的禪院中。

  趙清暉讓護衛們在外院等,只帶了個親隨入內。

  那親隨正是當日將阮月微的信函送到書房之人,隨主家姓趙,名長白。

  主僕倆進了禪院中,不一會兒便有婢女奉上茶水糕點。

  趙清暉迫不及待想見心上人,沒心思慢慢飲茶,拿起杯盞飲了一口,便即不耐煩地用指尖敲擊著茶案,問那內侍道:「你家主人還未到?」

  內侍道:「請公子稍待片刻,奴去外頭張一張。」

  不多時,那內侍折返,躬腰小聲道:「回稟世子,娘子已到了,在寺後山上一里外的山亭裡,請公子隨奴來。」

  趙清暉一聽又要挪地方,臉上便現出不豫之色,但轉念一想,表姊如今是太子妃,私會外男非同小可,謹慎些也是應當的。

  他便陰沉著臉站起身:「帶路吧。」

  內侍欲言又止道:「娘子不欲太多人知道此事……」

  趙清暉看了一眼親隨趙長白,對那內侍冷冷道:「我把護衛留下,只帶個長隨,這樣總可以吧?」

  他雖然急著見表姊,卻也不是全無心眼,畢竟是在陌生地方,孤身一人總是不放心,他的親隨都是精挑細選,武藝高強,拳腳刀劍不輸宮中侍衛,只要帶著他,一般的意外都能應付。

  內侍道:「自然自然,這位小兄弟一同跟來無妨。」

  說著躬身一禮,便帶著趙清暉繞到禪院後的小園子裡,打開西北的角門:「世子請。」

  趙清暉主僕倆隨他出了角門,眼前便是一條曲折的羊腸小道,一直蜿蜒向山林中,隱約可見簷角從樹叢間探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小徑往山上走,不出半里路,趙清暉便有些頭暈目眩,他只當是近來臥病的緣故,對親隨道:「你背我走。」

  那親隨立即彎下腰,曲起腿,雙手觸地,像騾馬一樣讓他騎到背上。

  趙清暉「騎」著親隨到了亭子前一看,裡面卻是空無一人。

  親隨將主人放到地上,趙清暉扶著綠漆柱子,問那內侍道:「怎麼不見人來?」

  內侍狡黠地一笑,向對面山坡上一指:「這不是有人來了麼?」

  趙清暉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見一個黑衣人正順著山道往下走。

  雖然腦袋犯暈,雙眼模糊,也能看出來人生得魁梧頎長,寬肩窄腰,看身形身量絕不可能是阮月微,卻是個男子。

  趙清暉心頭一突,看向那內侍:「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他心中其實已隱隱猜到了,只是不願相信,桓煊怎麼可能為了個外宅婦向他下手,和整個武安公府為敵?他難道瘋了嗎?

  「趙世子不是已經猜到了麼?」那內侍兜著手,臉上仍舊堆著和善的笑容。

  趙清暉尖聲對自己的親隨道:「趙長白,你還在等什麼?」

  他的親隨卻也和那內侍一樣兜著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

  「你這吃裡扒外的狗奴殺才!」趙清暉明白過來,咒罵了一聲,轉身便跑,可跑出不到十步,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雙腿一軟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黑衣人到得近前,卻是桓煊的侍衛統領關六郎。

  關六向趙清暉身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對那內侍道:「把他手腳捆在一起,裝進麻袋裡,嘴堵緊一點,搬到馬車上。」

  「遵命,關統領。」那「內侍」道。

  關六又看了一眼趙長白,神色有些復雜:「你跟我來吧,殿下還有別的吩咐。」

  趙長白道:「是,有勞關統領。」

  ……

  大公主的南山別業坐落於南山峽谷中,延袤數里,山水絕勝,亭館台閣星羅棋布,彼此以復道相連,比之皇帝的離宮也不差多少,清河公主的受寵可見一斑。

  此番她提出要辦中秋賞菊宴,皇帝從自己私庫中撥出許多金銀卷帛以資宴飲之費,又特地派人從南邊快馬運來數百簍膏蟹。

  大公主得了父親的鼎力支持,便廣邀京中的高門華族,幾乎將全長安數得上的人家都邀了過來。

  持螯賞菊宴午時開始,從早晨便陸陸續續有車馬到了。

  巳時三刻,有僕人入內向大公主稟道:「齊王殿下的車駕到了。」

  大公主整了整衣襟,親自出外相迎。

  齊王的車馬進了大門,繞過屏門,在外院前停下。

  桓煊降車,吩咐侍衛道:「將賀禮抬進去。」

  大公主朝裝滿箱籠的露車看了一眼,對弟弟道:「來阿姊家赴宴還帶這許多東西做什麼。」

  她的目光落在一隻大竹筐上,裡面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不時發出悶哼聲。

  大公主猜到那是什麼,臉色微微一變。

  桓煊卻若無其事道:「我清晨入山,在林子裡獵得一頭野豬崽,這卻不是給阿姊的,我還有別的用處,先同阿姊借個僻靜的地方擱一擱。」

  大公主笑容微僵,吩咐下人道:「先一起抬到修篁館去吧。」

  說罷她將弟弟帶到正院的廂房中,叫內侍煮了茶送來,然後屏退下人,低聲道:「方才那個……」

  桓煊乾脆地承認:「是趙清暉。」

  大公主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你還真把人綁了,這事如何收場?」

  桓煊道:「阿姊不必擔心,我有成算。」

  大公主疑心他是瘋了,但觀他神色卻是出奇冷靜鎮定,的確是成竹在胸的樣子。

  她揉了揉額角,無可奈何道:「你半道上綁的人吧?怎麼又帶來這裡了?」

  桓煊道:「因為我還有一場戲要請他看,借阿姊的地方搭個戲台。」

  大公主無奈道:「總而言之你小心行事。」

  桓煊點了點頭:「好。」

  正說著,簾外有內侍稟道:「大公主,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到了。」

  大公主站起身,對弟弟道:「我去迎他們,你也一起吧。」

  桓煊和長姊一起出門相迎,太子看見三弟,愣了愣道:「三郎今日來得倒早。」

  太子妃道:「三弟住在常安坊,離阿姊這裡近。」

  太子恍然大悟,眯了眯眼,對妻子笑道:「還是阿阮細心。」

  桓煊道:「阿姊這裡景緻好,左右無事,便早些來了。」

  太子微微頷首,又問大公主:「不知阿耶什麼時候到?」

  大公主道:「昨夜我叫人去宮中問了,阿耶這幾日頭風又有些加重,只來用晚膳,咱們先玩咱們的。」

  又向阮月微道:「阿阮還是第一次來,一會兒我叫人帶你各處都逛逛。」

  阮月微矜持地笑了笑;「多謝阿姊。」

  幾人說說笑笑地往堂中走去。

  這回客人多,便將男賓與女客分作內外兩席,男客在開闔堂,女客在紅藥館,兩處館閣分列園池南北兩岸,隔水相望。

  賓客們陸陸續續到來,依次入席,便到了開筵的時候,可武安公府的趙世子卻還沒露臉。

  武安公夫人心下焦急,幾次遣了人去開闔館問,可公主府的人都說不曾看見趙世子光降。

  她只得又遣了護衛們沿著來路去找。

  武安公夫人是阮月微的姑母,兩人算不得多親近,但在筵席上還是坐在了一起。

  趙清暉遲遲不來,她心裡也隱隱有些不安,勉強安慰姑母道:「表弟一向主意大,許是半途想起別的事,姑母別太擔心。」

  武安宮夫人卻哪裡放得下心:「叫太子妃見笑了,只是暉兒年紀小,身子骨又弱,我這做母親的難免要多操些心。」

  阮月微握了握姑母的手:「姑母放心,不會有事的。或許是在山中走岔了路,耽擱了一會兒。」

  話是這麼說,她的手心裡也微微沁出了冷汗,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紅藥館名為館,實則更像水榭,四面無牆,圍以朱漆闌干,張掛著重重紗幔,從這裡望向開闔堂,只能依稀看見簷角屋脊,壓根看不到裡面的人,可她還是忍不住頻頻向對岸望去。

  大公主寬慰了武安公夫人幾句,又派了府中的侍衛幫忙去山中搜尋,便照舊與女眷們飲酒賞樂。

  阮月微無心喝酒,但不斷有人向她祝酒,她也只得應酬了兩杯。她不勝酒力,心中又裝著事,兩杯酒下肚,便覺胸悶心慌,頭腦發熱,加上姑母在耳邊喋喋不休,她便有些坐不住,藉口更衣,帶著婢女疏竹和映蘭出了紅藥館。

  從淨房出來,剛走出兩步,她便發現地上躺著一封信箋,信封右下角押了朵金箔海棠,在陽光下閃著光。

  她方才經過這裡時還沒有這個信封,顯然是她在淨房中的片刻時間,有人將這信封放在了這裡,可疏竹和映蘭就守在院外,她在裡面也沒聽到有人來,怎麼會憑空出現一封信呢?

  她心頭一跳,四下裡環顧,卻是半個人影也無。

  阮月微裝作沒看見,不加理會,徑直往前走,可走出兩步,她又停下了腳步,那封信顯然就是給她的,若是她不撿,叫別人撿了去,裡面再有些什麼……

  想到這裡,她又轉過身,迅速地撿起信封,回到淨房中,取出信箋匆匆掃了一眼,臉色便是刷地一白。信箋上的字跡有些眼熟,她想了想,似乎是趙清暉的手筆——趙清暉書畫雙絕,一筆簪花小楷最為得意。

  那信上的內容叫她心驚:齊王似已發現你我之事,請表姊速來修篁館相商。

  阮月微嚇得手腳冰涼,後背上冷汗直冒,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疏竹和映蘭許久不見主人出來,在外頭問道:「娘子在裡頭可好?」

  阮月微的魂魄總算被這一聲叫了回來,她定了定神,將信箋疊好藏進懷中,匆匆走到外面,撫著額頭道:「無事,只是有些不舒服。」

  回到席間,眾人見她臉色不太對,關切道:「太子妃怎麼了?」

  大公主也道:「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阮月微輕輕扶了扶額頭,柳眉微蹙,似有痛苦之色:「阿阮不勝酒力,叫阿姊見笑了。」

  大公主忙道:「我叫人帶你去後面歇息一會兒吧。」

  阮月微眼神微微一動,佯裝不經意道:「不妨事,出去走走散散酒便好了。」

  她頓了頓道:「聽說阿姊這裡有座館舍建在竹林深處,甚有靜趣,宛然如畫,不知能否去看一看?」

  大公主道:「你說的想必是修篁館了,裡面雖有些簡陋,倒也還算乾淨,你就在那裡歇息吧。」

  說罷吩咐婢女帶太子妃去修篁館歇息。

  阮月微跟著婢女到了修篁館,對她道:「這裡有人伺候。」賞了個銀角子,打發人出去。

  她又對疏竹和映蘭道:「我要在房中歇息,你們守在門外,將門關緊。」

  疏竹和映蘭疑惑地對視一眼,沒敢多說什麼,退到了院外。

  兩個婢女剛退出去,便聽西廂的門簾「沙沙」一響,從門裡走出個褐衣男人,看裝束是貴家的奴僕。

  阮月微唬了一跳,連連後退幾步,卻不敢高聲:「你……你是何人……」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作了個揖道:「太子妃娘娘不認識小的了?小的是趙世子的親隨趙長白。」

  阮月微這才想起來自己曾經見過這張臉,的確是跟隨趙清暉的人,心下稍安,可她隨即想起信上的內容,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你家主人何在?」

  趙長白笑道:「請太子妃娘娘恕罪,這封信並非趙世子所寫,乃是小的仿著他的書跡所寫,小的生怕太子妃娘娘不肯相見,不得已冒用趙世子之名。」

  阮月微大驚失色,勉強虛張聲勢道:「大膽刁奴,你可知這是死罪?門外便有侍衛,我叫一聲便能將你拿下……」

  趙長白冷笑道:「太子妃娘娘若是不怕你和趙清暉的勾當被太子和齊王知曉,盡可以叫人來拿小的。」

  阮月微幾欲暈厥:「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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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7 11:49: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看戲

  那親隨冷笑了一聲:「太子妃娘娘不是聽不懂,恐怕是貴人多忘事。」

  他頓了頓:「也對,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不過太子妃娘娘忘記也無妨,小的可以提醒貴人,昭應縣那場大火,你總該記得吧?」

  阮月微一張臉白得發灰,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她甚至顧不上擦。

  趙長白不等她回答,環顧了一下四周道:「庭中不是說話的地方,為免隔牆有耳,還請娘娘移步廂房中。」

  換了平日,阮月微是不可能跟這樣一個奴僕共處一室的,但她心裡發虛,來不及多想,便跟著那奴僕進了廂房。

  房中帷幔低垂,光線昏暗,只能勉強分辨出對面人的輪廓。

  「太子妃娘娘請坐。」趙長白慇勤地拂了拂坐榻上的灰。

  阮月微哪有心思坐,站在原地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趙長白道:「方才說到哪裡了?對了,昭應大火……」

  阮月微立即打斷他:「我不知道什麼昭應,什麼大火,趙清暉人呢?」

  趙長白道:「咦,太子妃娘娘難道沒聽說過齊王有個侍妾死在昭應山中一場大火裡?」

  阮月微已亂了方寸,腦子裡亂成了一團,有氣無力地反駁道:「聽說過又如何?這件事許多人都聽說了,不止我一個……」

  「小的聽說那侍妾生得與太子妃娘娘有幾分相似,因此惹了娘娘不快,」他眯縫著眼道,「因此娘娘才找了我們家世子,要將她除掉,世子這才趁著齊王殿下出征,找了一群閒子,將那小娘子綁了去……」

  「休得胡言,」阮月微打斷他道,「我不曾叫趙清暉去害人,是他看不慣那女子,與我有何干係……」

  「我們世子可不是這麼說的,」趙長白道,「他說得明明白白,做這些都是為了太子妃娘娘,事先還請示過太子妃娘娘,就是秋獮那回,你們共乘一馬回行宮,你們不是一拍即合嗎?太子妃娘娘敢說半點也不知情?」

  阮月微未料趙清暉竟將這些事都告訴了一個下人,頓時如墜冰窟,捂著心口道:「我勸過他,是他一意孤行,我沒叫他害人,他說只是把人送出京城,他說會給她找個好人家,讓她做個富家繼室豪門貴妾,比給齊王做外宅強……」

  趙長白冷笑道:「這話太子妃娘娘信麼?娘娘與我們世子是親親的表姊弟,難道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你就不知道那小娘子落到他手裡會有什麼下場?」

  阮月微囁嚅道:「我哪裡知道他陰狠歹毒,他怎麼說我便怎麼信,他究竟在何處?」

  趙長白道:「他打算殺我滅口,可惜叫我先知道了,反倒被我設計綁了去。」

  阮月微大駭:「你待如何?」

  趙長白道:「不管怎麼說主僕一場,就這麼殺了他總有些不落忍,若是太子妃娘娘肯仗義疏財,幫我逃到關外去,我便將他放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是我所為,只道是被朱二郎的同夥捉了勒索錢財。」

  阮月微垂著頭,遲疑半晌道:「若是我不幫你呢?」

  趙長白道:「他是娘娘的表弟,想必娘娘不會袖手旁觀的……」

  他頓了頓,眼中忽然閃過狡黠的光:「不過雖說是親眷,他手上到底握著娘娘的把柄,我們家世子的為人……娘娘想必也是略有所知,他待娘娘一片痴心真是天地可鑑,不過痴心過了,不免有些瘋魔,娘娘不知道,他滿屋子都是娘娘的畫像,日日對著畫像傾訴衷腸,聊慰相思之苦,可畫像終究不是真人,要是哪天他覺著不夠,手裡又恰好抓著娘娘的把柄,你猜他會不會……」

  阮月微順著他的話一想,不禁毛骨悚然,胳膊上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嚥了口唾沫,輕聲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的是說,」趙長白上前一步,「若是娘娘肯多賞賜些財帛,小的便替娘娘除去這後顧之憂。」

  阮月微明知他的意思,可當真聽他說出來,還是駭得整個人都戰慄起來,她摀住耳朵,搖著頭,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落:「不,不……那怎麼成……」

  趙長白冷笑道:「小的知道娘娘是個大善人,那這麼說吧,小的不殺他,替他找戶好人家,讓他給無兒無女的富家翁當個乾兒子如何?」

  阮月微自然聽得出他話裡的嘲諷之意,漲紅了臉,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趙長白道:「小的不便久留,太子妃娘娘盡快給個準話,是要放還是要除……」

  阮月微心膽俱裂,只知道搖著頭恍惚道:「我……我……我不知道……」

  趙長白道:「這麼說,太子妃娘娘是捨不得表弟,寧願自己多擔待些?那就是要放了,小的這就遵命……」

  阮月微心頭猛地一跳:「等等,我沒說……」

  她使勁咬著嘴唇,把下唇咬出了一條白痕,趙清暉這人自小便有些瘋病,心狠手辣,聽說對下人動輒打罵,還以折磨人為樂,打殺虐死的下人不在少數,這在高門之間算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他拿捏著自己的把柄,若是有朝一日想對她起了別的心思……

  阮月微連想一想都覺心驚肉跳。

  眼下有個現成的機會……

  她心亂如麻,揉了揉額頭,想把思緒理清楚,可是越想心越亂,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擺脫他,擺脫他,只要他死了,這件事便一同埋進土裡。

  那奴僕綁了自家主人,斷然沒有放他活命的道理,他這麼說,無非也就是想多訛些財帛罷了。

  只要是求財,他便不會將她的秘密洩露出去。

  阮月微下定了決心,反倒不似方才那般慌亂了,抬起眼看向趙長白:「你能保證不會有別人知道?」

  趙長白道:「太子妃娘娘不用多慮,小的也惜命,將此事說出去有什麼好處呢?小的往關外一逃,這輩子都不會回長安,能礙著娘娘什麼事?」

  阮月微心下盤算了一番,就算有後患,要除掉一個奴僕也不是什麼難事。

  想起趙清暉終究是為她丟了性命,她眼中又湧出淚來:「早知會如此,我便該勸住他……」

  趙長白道:「娘娘心善。」

  阮月微道:「我多與你些錢,你給他買一副……」

  她哽咽了一聲。

  趙長白道:「娘娘放心,終究主僕一場,我給他買副好棺木,給他找塊好地方,好好收葬他。」

  頓了頓道:「奴是混在雜役裡悄悄進來的,此地不能久留,小的這便告退了,太子妃娘娘將眼淚揩揩吧,別叫人看出來。」

  說罷作個揖,便貓兒一樣溜了出去。

  待那長隨走後,阮月微在廂房中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又流了一回眼淚,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乾淨淚痕,回到正房中,在床上躺了片刻,這才叫兩個婢女進來伺候。

  疏竹和映蘭見到她的模樣唬了一跳:「娘子怎麼了?」

  阮月微道:「無妨,飲了酒心裡有些難受,沒忍住。」

  她眼淚多,沒事也要傷春悲秋哭一場,兩個婢女倒也沒放在心上,開解安慰了兩句,又打了水來與她梳洗,替她重新梳了髮髻上了妝,扶著她出了修篁館。

  院門從外面「砰」一聲闔上。

  一陣風吹過,西廂門口的湘簾「唰唰」作響。

  一架王子喬登仙彩畫木屏風背後,桓煊坐在榻上,身邊站著關六,他們面前的地上,一人手腳被縛在一起,嘴裡用髒布堵著,發不出半點聲音,正是趙清暉。

  他那張尖刻的臉上已經被涕淚糊滿,連面目都辨不清了。

  桓煊面無表情地對關六道:「戲演完了,把趙世子請回去吧。」

  聲音又冷又空洞,像是冰冷的暗流淌過幽暗的山穴。

  關六郎道了聲是,用麻袋將趙清輝套起來,塞回竹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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