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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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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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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1-7 11:49:52
第六十章 下場

  趙清暉從小到大未曾受過如此對待,他的雙手和雙腳被縛在一起,口中堵上髒布,被塞進麻袋,再裝進竹籠裡。

  接著他聽見腳步聲遠去,門簾「唰啦啦」一陣響,便再沒了動靜。

  他想發出聲音,可只能從喉間發出一點嗚咽聲,即便有人走進這個房間也未必能聽見。

  他心中充滿了仇恨,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等他出去,他要將桓煊和那個出賣他的狗奴碎屍萬段。

  他不敢去想阮月微,不敢去想她的那番話,他心裡有一尊冰清玉潔的造像,只要一想,那造像便剝落一塊,露出裡面的泥胎來。

  等待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慢,他眼前一抹黑,又餓又渴,筋骨痠痛,感覺像是過了幾百年,其實才不到一個時辰。

  他很想闔上眼睡一會兒,可這個姿勢太難受,壓根睡不著,只能受著折磨。

  外面賞菊宴還在繼續,偶爾有細微的笙歌聲飄過來,被他的耳朵捕捉到。

  他熬得血都快乾了,終於有人走進房間,將他抬起往外走。

  他聽見院門「吱嘎」的聲響,又走了一段,耳邊開始喧鬧起來,腳步聲、車馬聲、寒暄聲,越來越密。

  他被扔在一塊硬木板上,肩膀和胯骨幾乎被撞碎,可他卻連一聲呻吟都發不出來。

  他知道這是夜闌席散的時候了,他的母親出來了嗎?

  正想著,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哭腔道:「貴主請留步,今日多謝貴主幫忙搜尋犬子……」

  大公主道:「阮夫人不必掛懷,可惜沒幫上忙。」

  接著是一道細弱溫婉的聲音:「姑母別擔心,表弟許是臨時改了主意去哪裡玩了,我已同太子殿下說了,叫東宮的侍衛一同去找。京兆府和金吾衛那邊也去打點過了。一定是虛驚一場,說不定姑母回到府上,表弟已經先到家了呢。」

  武安公夫人道:「多虧有大公主和太子妃娘娘,郎君去了營中,家裡也沒個主事的人,我都亂了陣腳……」

  阮月微道:「姑母說的什麼話,表弟便是我的親弟弟,姑母千萬別同我見外……」

  她說著說著也哽咽起來:「只盼快些找到表弟,姑母也好早些安心……」

  趙清暉雙眼瞪得幾乎出血,竭盡全力在車上扭動著,從喉間發出嗚咽,想引起母親的注意,可門口人馬喧嘶,他們哪裡聽得見。

  驅車的僕人照著竹籠上抽了一鞭子:「這頭野豬真不安分!」

  車輪轆轆地滾動起來,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遠。

  趙清暉從來都瞧不起這個母親,他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對他言聽計從的人。

  然而此刻他感到一種久違的依戀,只盼著母親能發現他,拯救他,把他帶回去。

  可是沒人聽得到他心底的吶喊,絕望像水一樣一點點漲起來,漫過他頭頂。

  車在山中繞來繞去,趙清暉止住了哭,凝神聽著週遭的動靜,聽辨著什麼時候過橋,什麼時候沿著溪澗行,揣測著自己將被帶去哪裡。

  漸漸的他記不清了,索性不再去管。

  不知過了多久,露車停了下來,他重新被人抬起來。

  他們抬著他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後把他「砰」一下扔在冷硬的地面上。

  他們對待他就像對待牲畜,他一向是這麼對待別人的,把別人當牲畜很有趣,可自己當牲畜就不那麼有趣了。

  有人打開了竹籠,又解開了麻袋袋口的繩子,把他從袋口倒了出來。

  週遭一片昏暗,只有一盞小油燈發出黯淡的光,光暈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一個男人慢慢走進光暈中,但光只能照到他的腰部,他袍角上的織金花紋在光裡微微閃動,垂於身側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像嶙峋的白石。

  他的臉仍然隱藏在黑暗中,但趙清暉已知道他是誰。

  有人將他嘴上的帕子解開,取出堵嘴的髒布。

  趙清暉覺得口中滿是黴爛的味道,乾嘔了一聲,吐出一口唾沫,然後冷笑道:「你以為這麼做就能離間我和表姊?」

  他的聲音像是淬了毒:「這些事都是我心甘情願為她做的,我不會……我永遠不會怪她……你想借刀殺人,你以為我出去就會去害她?你想得美……要殺要剮隨你的便,想讓我背叛表姊,你休想!」

  他越說越亢奮,雙眼中閃著狂熱的光:「你對阿棠的感情根本不值一提,為了個賤婦輕易變心,你根本不配說什麼心悅她,我才是真正至死不渝地傾慕她,無論她是什麼樣,無論她變成什麼樣……」

  「你這種會為個贋品背叛她拋棄她的人,根本配不上她……」趙清暉眼中射出陰毒的光,「你又比我好多少?你得不到阿棠就給自己找個贋品,把魚目當珍珠,活該你連魚目也留不住!你不是喜歡她麼?我告訴你,她就是被你害死的!哈哈哈……」

  他癲狂地笑了一陣,喉間發出嘶聲:「可惜一把火燒死她太便宜她了,你知道我原來給她安排的下場嗎?我要把她挑斷手筋腳筋賣到嶺南去,做個最下等最低賤的娼妓,讓千人騎萬人乘,這種下賤女人憑什麼頂著那張臉,我要她生不如死,哈哈!」

  「你有本事便殺了我,只要我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把你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他咒罵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這一天他的臉上乾了濕濕了又乾,滿臉都是涕痕。

  而那個隱沒在黑暗裡的男人始終默不作聲,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得好像高山之巔萬年不化的冰雪。

  趙清暉終於罵累了,嗓子像撕裂了一樣乾澀喑啞,也想不出新詞來罵了。

  光暈裡的手微微一動,隨即黑暗中的男人開口了:「你的話都說完了?」

  那聲音又冷又遠,像是從遙遠的山巔傳來,沒有絲毫感情。

  趙清暉的心頓時被恨和嫉妒填滿,他嫉妒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嫉妒他的遊刃有餘和氣定神閒,他同樣聽見了阮月微那番話,憑什麼他可以無動於衷。

  他恨得齒關咯咯作響。

  桓煊不理會他,接著道:「既然你已說完,該輪到我說了。不如說說我為你準備的下場吧。」

  頓了頓道:「你會被灌下啞藥,砍去你引以為傲的右手,然後被賣到揚州去,做一個最下等最卑賤的男娼,被千人騎萬人乘。」

  趙清暉雙眼圓睜,隨即笑起來:「不可能,你是嚇唬我的,你要是敢對我下手,我阿耶阿娘知道了絕不會放過你,你敢得罪我武安公府麼?」

  桓煊輕笑了一聲,彷彿有生以來從未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

  「我還沒說完,」他接著道,「一年以後,會有個鹽商把你帶來京城,送給你雅好男風的父親,武安公趙峻。到時候全長安都會知道貴府的醜事。」

  「你胡說!」趙清暉雙眼幾乎要冒火。

  「你難道從未想過,為何你父親四十多歲才生了你?且只有你這一個獨子?」桓煊道。

  趙清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才道:「斷袖之癖不是什麼大事,高門裡這種事多的是……你這樣害我,我阿耶阿娘不會放過你!」

  「斷袖之癖的確不是大事,」桓煊點點頭道,「那麼逼姦進士科狀元不成害人性命算不算大事?」

  趙清暉不由大駭:「你含血噴人!」

  桓煊道:「是真是假一年後你便知道了。」

  他頓了頓道:「希望你一年後還記得自己的話。每受一分折磨,都別忘了,這是你心甘情願為阮月微受的。」

  光暈中的手微微抬起,輕輕揮動了一下。

  趙清暉身邊有腳步聲響起。

  有人用火摺子點亮了牆壁上的一盞燭燈,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

  很快四壁的燭燈都亮了起來,照得這間斗室亮如雪洞。

  趙清暉不自覺地覷起眼睛,半晌方才適應過來,待看清自己身處何地,不由大吃一驚。

  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世子,看看這是哪裡?」

  趙清暉心頭一突:「趙長白,你這殺千刀的狗奴!我定饒不了你!」

  這是一間建在地下的石室,四壁都由厚厚的石板砌成,牆上鑲嵌著一排銅燭台,當所有蠟燭都點燃的時候,這斗室便如白晝一般明亮。

  燭火將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牆上的鎖鏈,牆邊石台上各色各樣的刑具,還有滲進牆壁中洗不去的褐色血跡。

  趙清暉喜歡看人受折磨,看得越清楚越好,所以他在這裡安了許多燭台——這是他自己找人建的刑室,在南郊一處田莊的地下,只有他最親信的人才知道。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被帶到了這裡,隨即心中生出一股絕望。

  這石室是他專用來折磨「獵物」的,石室建在地底深處,方圓十里都是他的田莊,不管他怎麼聲嘶力竭地喊叫,都沒有人會聽見。

  而且這地方只有他最得用的親隨知道,連他父母也一無所知,更不可能找到這裡來,哪怕將他在這裡關上一年,恐怕也不會有人想到他在這裡。

  上一個最得用的親隨便是死在這裡,趙長白正是在那時得知這個秘密的。

  趙清暉高聲咒罵道:「狗奴,我不曾虧待過你,你為何要吃裡扒外害我?」

  趙長白冷笑了一聲,眼眶漸漸紅起來:「世子自然不會將我們這些下人的事放在心上,你去年八月裡打爛了一個書僮的脊背還記得嗎?他傷口潰爛死了。那是我親弟弟!」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個細口壺,走到趙清暉面前,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把壺嘴硬塞進他嘴裡:「奴伺候世子用參湯,世子多喝點,免得一會兒砍手挨不過。到了揚州奴還要好生侍奉你,保證你一年以後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父子團聚。」

  趙長白到這時似乎才意識到他們並不是嚇唬他,這一切也不是噩夢,而是千真萬確的現實。

  桓煊從石台上拿起一套長針,淡淡道:「聽聞趙世子精通針灸之術,孤正好向你討教討教。」

  他一邊說,一邊抽出針,一一刺進他的幾處大穴:「聽說如此一來,不管怎麼受折磨,人都不會疼暈過去。」

  趙清暉終於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他的臉色變得比石牆還要灰敗,整個人篩糠似地抖起來,涕淚似大雨滂沱。

  從來都是他砍別人的手腳,自己的手腳被砍,那滋味自然不會太美妙。

  「記住,」桓煊拔刀出鞘,刀鋒在燭火中閃著寒光,他的聲音也像刀鋒一樣冰冷,「這是你心甘情願為她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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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7 11:50: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節禮

  處理完趙清暉的事,桓煊騎著馬帶著關六等幾個侍衛回城。

  天已快亮了,青灰的天幕下山影重重,桓煊打馬走在山間,就像走在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城中。

  他從那地下刑室中出來後沒說過一句話,侍衛們也不敢說話,只是靜靜地墜在後面,只聞「嘚嘚」的馬蹄聲響徹在山道上。

  關六郎從齊王出宮建府開始跟著他,後來又跟著他去西北,桓煊對阮三娘的感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一個王府侍衛與寧遠候府的嫡小姐沒什麼機會接觸,只知道她生得閉月羞花,又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才女。他料想著齊王放在心尖上的人,定然是美玉無瑕,出塵絕俗。

  直到秋獮遇襲那次,他才發現太子妃並不是他料想的樣子,而這回齊王設計試探,這女子更是讓人心寒齒冷——她非但默許甚至攛掇趙清暉對鹿隨隨下手,還在可能威脅到自己時半推半就地讓人除去自己的親表弟。

  關六郎跟隨齊王出生入死,見過無數凶殘的敵人,殘酷的情形,但都沒有太子妃叫人不寒而慄,她甚至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齊王從不缺少識人之明,不然他也不可能以弱冠之齡統率神翼軍,他與阮三娘在太后宮中一起長大,難道會對她的秉性一無所知?

  也許他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所以他在得知加害鹿娘子之人是趙清暉之後,立即想到太子妃也可能知情,並且果斷設計試探——若相信她品性高潔,又何須試探?

  正想著,桓煊放慢馬速,轉過身來:「孤叫你查的事,進展如何?」

  關六郎心頭一突,定了定神道:「回稟殿下,屬下已著人去秦州查鹿娘子的戶籍和家人情況,不出一旬應該就會有回書送到。」

  頓了頓道:「那日從昭應縣往各條道路的車馬也在查,只是時間久遠,要從沿途各州縣調出城門的記錄,至少還需一個月時間。」

  桓煊微微頷首:「好。」

  關六郎兩條濃眉擰得快要打結,他躊躇半晌,終是欲言又止道:「殿下,鹿娘子她也許真的……」

  他們雖然按著齊王的命令盡心盡力地追查,可沒人相信鹿娘子還活著,畢竟火場中抬出的那兩具屍首便是明證,趙清暉的話也對得上,兩個弱女子遇上三十來個賊匪,有什麼辦法逃出生天呢?

  桓煊卻冷冷地打斷他:「不可能,繼續查。」

  頓了頓道:「這樣的話不必再說。」

  說罷一夾馬腹,頭也不回地向前疾馳而去。

  關六郎低下頭:「屬下遵命。」

  他望著馬蹄揚起的煙塵,沉沉地嘆了口氣,不知道他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

  回到山池院時天光已經大亮,桓煊照舊去了鹿隨隨曾經住過的小院子。

  楓林已染上了秋意,再有半個月就會紅似烈火,可楓林的盡頭再也不會有人輕輕推開木門,噙著笑迎接他。

  院子是空的,他的心更空。

  趙清暉的話實在說得不錯,那麼多年自欺欺人將魚目當作珍珠的不正是他?

  害死鹿隨隨的不正是他?

  趙清暉毫無顧忌地對鹿隨隨下手,不止是倚仗著武安公府有恃無恐,更是因為他知道鹿隨隨只是阮月微的替身。

  阮月微縱容甚至慫恿趙清暉,也是因為鹿隨隨只是她的替身。

  誰會把一個替身當回事呢?

  但凡他對鹿隨隨表現出幾分重視,他們在下手前也要掂量掂量。

  他們敢對他身邊其他人下手嗎?

  他們敢動手,是因為輕賤她,而他們之所以輕賤她,是因為他輕賤她。

  他才是一切的根源。

  桓煊的心臟一點點絞緊,絞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坐在滿屋子的海棠花中間,每一眼都像是凌遲。

  他無數次想一把火將這一切都燒了,然而這裡的每件東西都曾被她觸碰過,燒了之後他還剩下什麼?

  這是他一手給自己造的地獄。

  ……

  武安公世子失蹤的消息很快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成為士庶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大多數人不知趙世子的私隱,但世子出行時的囂張跋扈是有目共睹的,是以許多人都是幸災樂禍,有說他被山間精怪迷了去的,也有說他被賊匪綁了去的,有那知道些許內情的,則說是進士冤魂來報仇了。

  獨子走失,武安公連夜從兵營趕回來,遣了麾下的虎賁衛四處搜尋,京兆府和金吾衛也出動了大量人馬,幾乎將南山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有半點頭緒。

  而趙世子最後出現的地點是蓮花寺,著人一查,才發現那些僧人都被綁了手腳堵了嘴關在佛堂中,問他們是何人所為,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跟著趙清暉到蓮花寺的隨從被迷暈後五花大綁塞進柴房裡,只有趙長白不知所蹤。

  一轉眼十來日過去,趙清暉生還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武安公夫人日日以淚洗面,終於還是忍不住去東宮求見太子妃。

  太子妃似乎也有心事,幾日不見又消瘦了不少,臉上敷了胡粉仍舊隱隱透出青色。

  武安公夫人一雙眼睛都快哭瞎了,眼皮腫成了半透明,一見侄女便跪倒在地:「求娘娘救救我的暉兒,再找不到他,我這當娘的也活不下去了……」

  阮月微蹙著柳眉,眼中是化不開的愁緒和憐憫:「姑母快請起,你別太焦急,太子殿下已派出東宮侍衛去尋找了。」

  一邊說一邊去扶她。

  阮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娘娘,你同姑母說句實話,暉兒走失前可曾同你說過什麼?」

  阮月微大駭,臉一下子脫了色:「姑母為何這麼說?侄女一直在東宮裡不曾見過表弟,與他也沒什麼來往,他有話怎麼會同我說呢?」

  阮夫人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好的信箋:「娘娘可認得這個?」

  阮月微接過來一看,不由一驚,那信箋上赫然是她的字跡,連紙尾的折枝海棠都宛然是她的筆意。

  她慌忙搖頭:「這封信不是我寫的,姑母千萬要相信我,東宮出入都有記錄,那幾日我有沒有派人出宮,一查便知道了。」

  阮夫人道;「我不是懷疑娘娘,只是這信上的字畫都像是娘娘的手筆,暉兒又是因了這封信才去了蓮花寺,這一環扣一環的,定是有人暗中設計,那些賊人既然冒娘娘的名,娘娘或許有些頭緒或者猜測?」

  阮月微生怕同此事扯上關係,自是矢口否認,然而她心裡發虛,手心裡冷汗直往外冒。

  她連忙抽出手,籠了籠鬢髮,穩住心神,放冷了臉色道:「我知道表弟失蹤姑母心急如焚,不會同姑母計較,但僅憑一封冒名的書信便將東宮扯進去……太子殿下為了表弟的事費盡心神,屢次派人去京兆府詢問,甚至還求聖人出動了羽林衛,若知道姑母疑心東宮,難免要心寒的。」

  阮夫人見侄女端出了太子妃的架子,盡管心裡仍有疑慮,卻不敢再揪著不放,慌忙賠笑臉:「娘娘恕罪,我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關心則亂,病急亂投醫,請娘娘見諒。」

  阮月微面色稍霽,好言安慰了姑她兩句,便稱身體不適,叫疏竹送客。

  將姑母打發走後,阮月微平復了一下心緒,發現自己的中衣已經叫冷汗浸濕了。

  她喚宮人來伺候沐浴,換上寢衣躺到床上。

  自八月十五的賞菊宴以來,她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只要一闔上眼,眼前就會出現趙清暉那雙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她幾乎每晚都會做噩夢,有時候夢見小時候的趙清暉,手裡捏著她的金絲雀,雀兒在他手中撲騰、掙扎,她的咽喉也似被一雙手緊緊扼住,喘不過氣來。有時候她夢見趙清暉變成了厲鬼,來找她索命。更可怕的噩夢裡,趙清暉沒有死,他活著出現在她眼前,要將她的秘密公之於眾。

  與太子同眠時還好些,若是太子去了兩個良娣和其他侍妾們的院子,她總是半夜從噩夢中驚醒,不敢再睡,一直熬到天亮才敢闔眼。

  她身子骨本就弱,有這麼樁事壓在心頭寢食難安,更是一天天虛弱下去。

  太子在求親時承諾過一定讓她生下嫡長子,可成婚至今沒有子嗣,連朝臣也開始有了微詞,太子不久前終於忍不住下令停了兩個良娣的避子湯。

  阮月微服了碗安神的湯藥,躺在床上發著怔,只覺前路茫茫,越發悔不當初。

  她思念著桓煊,心裡安定了些許,慢慢闔上了眼。

  醒時照進寢殿中的陽光已經偏斜。

  這一覺難得沒有做那些亂夢,她坐起身,正要喚宮人來伺候,疏竹捧著個匣子走進來:「娘子,各個府上送來的中秋節禮都入庫了,這一樣卻和禮單對不上,不知是誰送來的。」

  頓了頓道:「盒蓋用蠟封住了,簽子上寫著太子妃親啟。」

  最要緊的是,那匣子上嵌著金銀平脫折枝海棠,正是阮月微時常畫的那種。

  阮月微的目光粼粼地閃動起來,雙頰飛起紅暈,莫非是他……

  「放在案上,你退下吧。」阮月微對疏竹道。

  她將宮人內侍全都屏退至殿外,這才拿起支金簪,用簪尾剔去封蠟,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子。

  叫她驚訝的是,匣子裡竟填滿了白色粉末,看樣子像是鹽。

  一股脯臘的氣味從裡面飄出來。

  誰會用這樣貴重的匣子裝一盒脯蠟送來?難道是開玩笑?

  她心下納悶,將盒子裡的鹽往外倒,一樣東西隨著鹽落到案上。

  阮月微定睛一看,尖叫了一聲,捂著嘴癱坐在地上。

  那竟是一隻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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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消息

  疏竹聽見主人的尖叫,急忙跑進殿中,隔著帷幔和屏風問道:「娘子,出什麼事了?」

  阮月微的三魂七魄散了大半,被婢女一喚方才回神,抱著肩膀不住地顫抖,卻是不敢再向那案上的人手看一眼。

  可是總要有人收拾殘局,她身邊最可靠的只有疏竹和映蘭兩個陪嫁過來的婢女。

  阮月微勉強定了定神,從衣桁上取下一件衣裳,閉著眼睛顫抖著手往案上一蓋,這才向屏風外道:「無事,你過來,就你一個人。」

  疏竹道一聲「是」,繞過屏風,走到阮月微跟前,只見她臉色青白,雙眼發直,冷汗順著鬢角落下來,又似病發,又似中邪。

  疏竹一時間沒注意案上的古怪,慌忙走到阮月微身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滿是冷汗,冰涼濕滑像條魚。

  「娘子這是怎麼了?」她一邊問一邊從肘後摘下藥包給主人嗅聞。

  阮月微緊緊揪住藥包用力吸了幾口氣,心中的慌亂和恐懼稍定,這才抓住疏竹的袖子道:「你好好聽我說,不管聽見什麼都別出聲……」

  疏竹點點頭:「是,奴婢知道了。」

  阮月微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方才那匣子裡裝的是隻斷手……」

  疏竹大駭,差點沒驚叫起來,好在她反應快,即時摀住嘴。

  阮月微接著道:「那斷手在案上,你看看盒子裡是不是有別的東西,然後收拾一下悄悄拿去燒了……」

  她隱隱猜到了這隻手的來歷,若她猜得沒錯,盒子裡應該還有其它證明身份的物件。

  疏竹嚇得面無人色:「娘……娘子……要不找個內侍進來……」

  阮月微搖搖頭,淚眼婆娑道:「此事不能叫殿下知道,這東宮裡我只信得過你。」

  疏竹仍舊遲疑不決。

  阮月微哭著道:「難道連你也不願幫我了麼?」

  疏竹一聽這話,咬緊牙關走到案前,顫抖著手揭開蓋在案上的衣裳,盡管有所準備,看見那隻斷手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迅速別過頭去,捂著嘴幾乎吐出來。

  阮月微催促起來,疏竹只好強忍著恐懼和噁心把頭轉回來。

  匣子翻倒在案上,裡面還有半匣子鹽粒,疏竹把裡面的鹽全倒了出來,拔下銀簪在裡面撥弄,撥了兩下,簪頭碰到一塊硬物,她將那東西撥出來,卻是一塊白玉珮。

  疏竹道:「娘子,盒子裡有塊玉。」

  阮月微仍舊不敢往案上瞧,只道:「你拿過來我瞧瞧。」

  疏竹用帕子托著玉珮拿到她跟前。

  阮月微只掃了一眼,心裡便涼了半截,那玉珮上雕鏤著海棠,正是趙清暉隨身戴的東西。

  那這隻手屬於誰便不言而喻了。

  阮月微一陣胸悶氣短、頭暈目眩,知道表弟被人殺死和清清楚楚看見他的殘肢是兩回事。

  眼淚瞬間滾落下來,她哽咽著道:「快收拾起來,拿去燒掉。」

  疏竹不知道趙清暉的事,但她奉阮月微之命往一家綢緞鋪子送過十斤金餅子外加一小袋真珠寶石,知道娘子定是有什麼大事瞞著她。

  可這種事不該她一個下人多嘴,她只是問:「娘子,這玉珮怎麼辦?」

  這東西燒又燒不盡,藏又不好藏,阮月微想了想道:「你先藏在身上,待夜深人靜時找個僻靜的地方埋了,千萬不要叫人發現。」

  疏竹應是,膽戰心驚地把案上的狼藉收拾好。

  阮月微道:「你趕緊去辦吧,叫映蘭進來伺候我梳洗更衣。」

  疏竹捧著匣子退了出去,換了映蘭入內伺候。

  阮月微叫她打了熱水來洗臉浣手,換了乾淨衣裳,又叫宮人往金博山香爐裡添了幾丸她自己調製的「月下海棠」香。

  可不知是不是錯覺,鼻端似乎總縈繞著那股脯臘的氣味,叫她幾欲作嘔。

  她在寢殿中待不下去,去偏殿躺了會兒,心悸稍緩,方才的恐懼和震驚慢慢淡了,神智也恢復了一些。

  若無意外,這隻斷手就是趙清暉的了,他一定已經死了。

  阮月微心頭一鬆,好像搬去了一塊壓在心上的大石頭。

  不過還沒來得及鬆快多久,她便覺出了整件事的蹊蹺。

  趙清暉那個親隨當真有這麼大的能耐?

  不管怎麼說趙清暉都是武安公世子,身邊護衛森嚴,即使是親近的人,要對他下手也不容易,何況他失蹤後武安公府、虎賁衛、京兆府、東宮甚至羽林衛的人都在找他,將長安城和整座終南山都翻遍了,他一個親隨能藏到哪裡去?

  還有菊花宴那天,這親隨輕輕鬆鬆便混進了大公主府的別業,送密信約當朝太子妃見面,要挾訛詐她,如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隻斷手送進東宮來。

  這些事真的是個下人能做到的麼?

  阮月微越想越心驚,這陣子她沉浸在恐懼和不安中,心裡亂作一團,很多事情都無暇細想,如今仔細一回想,事事都透著蹊蹺。

  還有姑母給她看的那封假信,她知道有一個人能將她的書畫模仿得惟妙惟肖,她和桓煊從前在太后宮中習字,摹寫的都是同一幅字帖,雖然後來兩人書跡不同,但沒人比他更熟悉她的字跡和筆勢了……

  阮月微心神劇震,身子跟著一顫,冷汗霎時滴落下來。

  她不由想起八月十五那日,她和那親隨在修篁館的廂房裡說話,房中帷幔低垂,昏黑一片,他們身旁似乎就有一架木屏風,假如當時屏風背後藏著人……

  阮月微不敢往下想。

  不可能的,她撫著心口安慰自己,那外宅婦只是桓煊找來緩解相思之苦的替身,他不可能為了這麼個卑賤的女子與武安公府為敵,更不可能本末倒置來試探她。

  她才是他苦求不得,放在心尖上的人,替身沒了再找一個又有何難?

  秋獮那回一聽說她遇險,他不是立即不顧安危來救她麼?只有一匹馬的時候他也先送她回去,而將那外宅婦與一群侍衛留在山林裡。

  若不是半路上遇見趙清暉,他一定會把她送回行宮,確保她安全才會回頭。

  若是那天沒遇見趙清暉多好,阮月微忿忿地想,若是沒遇見他,桓煊就不會半路丟下她,她不會知道趙清暉要對那外宅婦下手,她也不會一氣之下不加阻攔。

  阮月微不停地安慰自己,可不管怎麼自欺欺人,這件事都是越看越蹊蹺。

  答案幾乎呼之欲出——與趙清暉有仇,又能神不知鬼不覺除掉武安公世子的人,除了齊王不作第二人之想。

  那隻手自然也是齊王想辦法送進東宮來的,如此一來整件事便說得通了。

  他既然能將斷手送來給她,那就是知道她想要除去趙清暉……

  阮月微已經顧不上擔心意中人怎麼看待她,桓煊能送斷手進來嚇她,就是連多年的情分都不顧了,難保後面不會有別的手段等著她。

  阮月微越想越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終日,沒幾天便病倒了。

  太子忙於朝政,但對妻子的關愛之情不減,非但親自請了尚藥局的兩位奉御來東宮給太子妃診病,還每日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陪她說話。

  阮月微一邊慶幸夫君對自己還算有心,一邊對桓煊心寒齒冷,當初將她視若珍寶,得了新歡才幾日,便對她棄之如敝屣,做出這麼絕情的事來。

  她漸漸心灰意冷,對桓煊的愛意漸漸變作了恨意。

  太子妃纏綿病榻一月有餘,轉眼已是十月,入了冬,她的病勢更見沉重,兩個良娣卻接連傳出有妊的喜訊。

  阮月微得知消息,不免又傷心摧肝地哭了一場,恨桓煊絕情,又恨自己身子骨不爭氣。

  太子料到她心裡不好受,這日下了朝回到東宮,連前院都未逗留,徑直來了她的寢殿。

  阮月微雙眼腫得好似胡桃,見了太子不說話,只是默默垂淚。

  宮人送藥進來,太子親自端過藥碗,執起湯匙餵她喝藥:「你就是憂思太重,什麼事都放在心裡,病才總不見好。」

  阮月微心如刀絞,哭得更凶。

  太子道:「你是我髮妻,孩子生出來都要尊你為嫡母,誰也越不過你去。」

  阮月微抽噎著道:「是妾無用……」

  太子撂下藥碗握住她的手:「別說這種話,你安心調理好生子,將來誕下子嗣,仍舊是嫡子,誰也比不上。」

  阮月微聽他這麼溫言軟語地哄自己,心裡好受了些,再想起桓煊的絕情,只覺自己一片痴心都錯付了,更念起太子的好來。

  「乖乖把藥喝了,」太子哄小孩似地道,「別怕苦,喝完藥孤給你吃蜜棗子。」

  阮月微心裡越發熨帖。

  飲罷藥,吃了棗子,漱過口,阮月微重新躺回床上。

  太子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將她腮邊的碎髮撥到耳後,動作極盡溫柔:「你睡吧,孤在床邊陪著你。」

  阮月微搖搖頭:「妾不睏,妾陪殿下說說話。」

  太子點點頭,喝了聊了些宮裡宮外的閒話,忽然道:「對了,姑母這幾日有沒有來過東宮?」

  阮月微心頭一突,臉色便是一白:「怎麼了?」

  太子道:「聽說武安公有兩個妾室有了身孕。」

  阮月微勉強笑道:「表弟失蹤這麼久,姑母有一兩個庶子庶女承歡膝下也是好事……」

  太子頷首,皺著眉道:「孤知道你與趙世子情同親手足,不過這麼久找不回來,恐怕是已經凶多吉少了。」

  阮月微不由想起那隻斷手,臉色由白轉青。

  太子嘆了口氣:「這件事實在蹊蹺,一個大活人就這麼不見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實在不似賊匪所為,不知道武安公得罪了何人……」

  阮月微小心翼翼地問道:「為何是武安公得罪人?」

  太子一挑眉:「趙世子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還不愛出門,成日悶在家中,能得罪誰?自然是與武安公不對付的人做的。」

  阮月微咬著嘴唇不說話。

  太子道:「若知道是何人所為,武安公定不會罷休,我看他這一個多月來,鬚髮都白了不少。」

  阮月微心中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桓煊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得罪他的人向來沒有好下場,他如今對她其如敝屣,未必會手下留情。

  若是讓武安公對付他……

  她心頭一跳,一時有些不忍,畢竟是真心愛慕的男子。

  轉念一想,他為了個外宅婦這麼對她,說一句薄情寡義也不為過,她為什麼還要事事為他著想?

  她很快便下定了決心,甚至從心底生出一股復仇的快意。

  「殿下……」她坐起身,掙扎要下地,「殿下恕罪……」

  太子似乎嚇了一跳,慌忙扶住她:「有話好好說,怎的突然如此?」

  阮月微伏在床上淚水漣漣:「妾有罪,妾有事瞞著殿下……」

  太子用帕子替她拭淚:「別哭,不管發生什麼事孤都不會怪你的。」

  阮月微噙著淚點點頭:「多謝殿下……」

  她頓了頓,捂著心口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莫大的決心:「妾大概知道趙家表弟得罪過誰……」

  太子詫異道:「是誰?」

  阮月微垂下眼簾,欲言又止道:「是齊王……」

  太子目光動了動:「怎麼會是他?」

  阮月微將頭垂得更低;「秋獮那回趙家表弟看見齊王的外宅婦生得有幾分像妾,很是替妾不平,覺得齊王此舉有傷妾的聲名……他說要找人嚇唬一下那外宅婦,讓她自己離開長安,妾反復勸他,叫他打消這個念頭,他當時應承了妾,誰知齊王剛去淮西不久,他那外宅就出了事……」

  她頓了頓道:「妾那時便懷疑是不是趙世子所為,只是心懷僥幸,想他不過一個半大孩子,怎會做出如此殘忍之事,便安慰自己,或許只是碰巧。直到齊王回京,表弟又出事,妾方才……」

  她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若真是如此,豈不是妾害了表弟又害了那女子?」

  太子輕輕拍撫著她瘦弱的背脊,沉吟道:「阿棠莫怕,這又不是你的錯。這件事除你之外,還有何人知曉?」

  阮月微搖搖頭道;「妾不知道表弟是否還曾同別人提起過,應當不曾提過吧,否則以武安公之能,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查不到……」

  她握住太子的手:「殿下,妾並非有意瞞著殿下,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啟齒,齊王畢竟是殿下手足,且此事不過是捕風捉影,或許只是妾想多了,表弟和那女子或許只是遇到意外……」

  太子拍著她的手背道:「孤知道,此事你不必再理會,一切交給孤,安心養病便是。」

  他握了握她的纖手:「原來你是為了這些事憂思成疾,此事是三郎胡鬧在先,趙世子要害人,又與你何干,孤知你心軟,但不是你的事不必往自己身上攬。」

  一邊說一邊將她攬入懷中,阮月微把臉靠在太子堅實寬闊的胸膛上,只覺無比安心。

  太子撫著懷中人的肩頭,緩緩勾起一抹冷笑。

  武安公掌虎賁衛,他早有暗中拉攏之意,只是這老傢伙態度曖昧,始終不肯鬆口。

  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太子冷冷地看了眼懷中的女人,心道這賤婦總算還有點用。

  寧遠侯府這岳家也差強人意,兩個良娣接連懷孕,阮家也著急起來。

  太子目光一動,對阮月微道;「你成天一個人悶在院子裡,難怪會胡思亂想,可以叫岳母和家中姊妹多來陪陪你。」

  阮月微一愣,隨即明白他的暗示;「殿下……」

  太子道:「寧遠侯前日同孤提起,說老夫人擔心你一人在宮中冷清,想送六娘進來與你作伴。」

  阮月微如墜冰窟,手腳瞬間沒有一絲暖意,半晌方才勉強道:「妾沒用,叫祖母和父親記掛……明日妾叫母親進宮陪妾說說話,殿下不用擔心妾。」

  翌日,太子遣親信的僚佐偷偷去了趟武安公府,不等那人出來,遠在城南的桓煊已經收到了消息。

  聽到下屬稟報,他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啪」地一聲將一顆黑子落到棋枰上,甚至沒有抬起眼。

  他很瞭解阮月微,也清楚像她這樣軟弱怯懦又自私的人會怎麼做。

  多年前那個枯寂寒冷的冬日,那個從天而降,像太陽一樣明亮溫暖的紅衣小女孩,或許從來不曾存在過,只是他寂寞無聊時的幻想,也許只有那隻在他手裡慢慢僵冷的雀子是真的。

  ……

  常安坊山池院中,楓葉由紅轉枯,紛紛而落,楓林間的小院子愈見蕭索。

  關六郎踩著鋪滿落葉的小徑走到那無名小院前停住腳步,推開門走進院,只覺週遭又冷了幾分。

  院子裡草木荒蕪,看光景像是久未住人,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個堂堂實權親王的住處。

  他走上幾乎被荒草掩埋的台階,隔著沉沉的湘簾道:「啟稟殿下。」

  裡面一個聲音道:「進來。」

  關六郎褰簾走進堂中,裡面沒有燃炭盆,厚重的簾帷將陽光隔絕在外,陰冷得像個冰窖。

  桓煊坐在榻上,面前是一局殘棋,他手中拈著一顆黑子,從棋枰上抬起眼:「何事?」

  關六郎忽然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將收到的消息告訴他。

  但他終究是個盡忠職守的侍衛,不能隱瞞不報,遂定了定神道:「啟稟殿下,派出去找鹿娘子的人發現了一些可疑的事。」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清響,桓煊手中的墨玉棋子落到金磚地上。

  關六郎道:「我們的人查到一年多前,差不多就是鹿娘子遇害後不久,有一隊行商從洛陽一路行至幽州落腳,過所上有個鹿姓女子,也是秦州人士,年歲與樣貌與鹿娘子彷彿……當然多半是巧合,只是現在幽州的那幾個侍衛不曾見過鹿娘子,屬下想親往幽州確認一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桓煊彷彿沒聽見他的話,整個人像是寒冰雕鑿而成一動不動。

  半晌,他的目光微微一動,一縷生機緩緩透出來,就像二月春風拂過,河冰初融。

  關六郎看見他眼中的希望,就像被火灼了一下,竟然不忍心再看,他低著頭道:「殿下,秦州鹿姓女子不知凡幾,年貌相當的也不在少數,屬下只是以防萬一……」

  桓煊道:「孤自去幽州找她。」

  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眼中滿是希冀:「我就知道她還活著。」

  他說著便站起身:「叫人備馬。」

  關六目光閃了閃,欲言又止道:「殿下,幽州那個鹿氏多半不是鹿娘子,且她三年前就已經成婚了……」

  桓煊臉色微微一變:「成婚?」

  關六郎硬著頭皮道:「幽州那位鹿氏的夫婿姓白,是汝南人士,家中小有資財,在幽州城裡買了家鋪子,由那位鹿氏操持,自己則以讀書應舉為業……」

  桓煊打斷他道:「這些都可以作假。備馬。」

  關六郎知道他心意已決,是一定要親眼去看過才能死心,只得道:「遵命。」

  待他退至門口,桓煊叫住他:「等等,將你們娘子的黑馬牽來。」

  關六郎目光復雜地看了眼主人,低下頭默默退了出去。

  等待的時候,桓煊將殘棋一顆顆收進棋笥裡,他很快便將整件事想明白了。

  昭應山中那場大火,不止兩具女屍燒得面目全非,那些賊匪的屍首也都燒成了焦炭,這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朱二郎是長安的賊匪頭子,他難道想不到趙清暉事後定會殺他們滅口?所以他一定從一開始便留了後招。

  這場大火多半就是他自己放的,他這些年為非作歹積攢了不少贓財,就差一個契機遠走高飛、改頭換面。於是他殺了同黨,燒毀屍體,讓所有人以為他自己也死在大火中,實則帶著隨隨扮作行商遠走幽州。

  至於為什麼還用她原本的姓氏,一來是假籍容易露出破綻,二來是以為他不會把一個外室放在心上,一直追查下去,三來幽州是河朔藩鎮,朝廷的勢力在那裡大大削弱,所以他有恃無恐。

  鹿隨隨是被逼迫的,被哄騙的,還是自願跟著走的?

  桓煊不願深想,事已至此,他也不欲追究,無論如何,是他沒護住她,才叫她落入賊寇手中,他又怎麼有臉怨她?

  就算她自願跟人走,他也要把她搶回來。

  可即便這麼想,他的一顆心還是像泡了酸醋再扔進油裡煎,說不出的煎熬。

  關六郎傳令下去,侍從們不到半個時辰已將行裝打點好,派去宮中送信的內侍也已出門了。

  關六郎親自將小黑臉從馬廄裡牽出來。

  自從鹿隨隨走後,黑馬的脾氣越發差了,動不動就朝人蹶蹄子。

  它一見桓煊,蹄子蹶得尤其高,彷彿是疑心他搶走了它主人。

  桓煊拽了拽韁繩,嫌棄地睨著它:「看看你,毛都枯了,那麼醜,難怪你主人不要你。」

  小黑臉彷彿聽得出這男人在嘲諷自己,昂起頭憤憤地嘶了一聲。

  桓煊捋了把馬頭:「你識趣點,孤帶你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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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7 11:51:0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斬斷

  永安侯世子失蹤兩個月後,遠在幽州的隨隨方才得到消息。

  田月容從鋪子裡回來,帶來了常家脂粉鋪從長安送來的信函——每個月常家脂粉鋪都會借著貨物往來的由頭往幽州遞送消息。

  隨隨將信函迅速瀏覽了一遍,目光落在另一條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上:太子妃自大公主別業中秋宴後便纏綿病榻。

  難道她也和趙清暉有關聯?

  她隨即就覺得自己想多了,她這表妹在她印象中就是個弱不禁風又目下無塵的世家閨秀,對一個與自己外貌相似的貧苦女子,心裡或許會嫌惡,但應當不至於除之而後快。何況桓煊放在心尖上那麼多年的人,品性應當不差。

  她將這念頭拋諸腦後,把信箋遞給田月容。

  田月容掃了兩眼,詫異道:「永安侯世子,不就是找賊匪對大將軍下手那人麼?」

  隨隨點點頭。

  田月容覷了眼隨隨的臉色:「莫非是齊王?」

  隨隨神色如常:「應當是他。」

  大火後近一年趙清暉都活得好好的,桓煊剛回京不久就離奇失蹤,除了他還能有誰?

  何況武安公世子不是等閒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綁走,也只有齊王有這能耐了。

  不過連隨隨也有些意外。她料到桓煊可能不會善罷甘休,但沒料到他會這麼快動手,更沒想到他會直接向趙清暉下手。

  田月容「嘖」了一聲,半開玩笑道:「看不出來,小齊王還挺情深意重。」

  她雖是隨隨的親衛,但兩人相識多年,私下裡更像好友,沒什麼上下尊卑,她見隨隨不把長安的事放在心上,便開始打趣她。

  隨隨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他這人睚眥必報,骨子裡又凶狠,趙清暉趁他出征把手伸到齊王府,無論害的是誰他都忍不下這口氣。」

  田月容道:「話是這麼說,他總算是替你出了口惡氣,大將軍,你說那趙世子還活著嗎?」

  隨隨沉吟片刻,點點頭:「多半沒死,以他的性子,殺了人不會把屍體藏起來。」

  田月容笑道:「大將軍很懂他麼。」

  隨隨掀起眼皮:「你想說什麼?」

  田月容急忙收了笑:「不敢不敢,屬下多嘴。」

  隨隨道:「知道就好。成德那邊盯緊點,別一天到晚的不務正業。」

  田月容斂容道:「薛賊前日再次上表朝廷,但皇帝還在舉棋不定,屬下查到薛賊近來在魏博大肆搜刮民財,強征聚斂,欲以財貨珠寶厚賂京中重臣和中官。」

  隨隨若有所思道:「遞個消息給段北岑,讓他務必取得薛郅交結重臣和中官的憑據。」

  田月容道了聲「是」,隨即又嬉皮笑臉道:「其實吧,屬下盯著齊王也不算不務正業,人家好歹統領十萬神翼軍呢。」

  她頓了頓道:「何況他的部下都追到幽州來了,這段時日屬下出入都有人盯梢。」

  隨隨沒好氣道:「知道被人盯上還不小心些?最近你除了鋪子少去別的地方,兵營裡也別去了。」

  田月容道:「屬下省得。大將軍,你說齊王的人什麼時候才會撤走?」

  隨隨想了想道;「他們將消息送回長安,桓煊一定會派認識我的侍衛過來查看,查過後頂多再殺個回馬槍,到開春前也就該撤了。」

  她說罷往窗外望去,廊簷下的冰凌閃著光,剔透如水晶。

  「事情若是進展順利,三月我們也該回魏博去了。」隨隨道。

  田月容出了屋子,看到春條正在庭院裡,拿著竹笤帚掃雪,她忙走過去道:「大冷的天,春條姊姊怎的不去屋子裡暖和暖和?」

  春條把笤帚靠在牆邊,掖掖額頭上的汗,笑著道:「成天在屋子裡烤火,身上燥,倒是出來吸兩口冷氣舒服。月容姊姊見過我們家娘子了?」

  田月容道是。

  春條邀請道:「娘子昨日新做了酪,月容姊姊若不急著回鋪子,我去給你舀一碗。」

  田月容笑道:「不急不急,還是春條姊姊想著我,你家娘子只知道趕我去幹活。」

  春條便請田月容去廂房裡坐,自己舀水洗淨手,打了兩碗酪來,撒上果脯和乾果。

  田月容用勺子攪著酪道:「春條姊姊這幾日在院子裡憋壞了吧?」

  春條道:「不妨事,大冷天的出門也沒地方去。再說真想出門也可以走地道。」

  他們這院子雖不起眼,卻暗藏乾坤,後廳與兩旁挾屋之間藏有暗室,倉房下有地道通往城外的田莊,她家娘子平日便是走地道出城,在莊子裡習騎射、練刀劍,外人卻以為這家的主人是個長年臥床,閉戶不出的病弱書生。

  春條本來時常跟著田月容的馬車去鋪子裡,學學開鋪子做買賣的門道,但因為前段時日齊王的人找來幽州,為了以防萬一她便不再出門了。

  她看著田月容,欲言又止道:「月容姊姊,我能不能問你件事?」

  田月容一笑:「你問吧,不必那麼小心,能說的我告訴你,不能說的也會同你直言。」

  春條道:「娘子既然想到齊王殿下會派人來找,為什麼不躲藏得更隱蔽些,又是在市坊裡開鋪子,又讓月容姊姊用『鹿』姓呢?」

  這個問題她在心裡憋了很久,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問了出來。

  田月容道:「我當是什麼事,這事倒是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她頓了頓道:「那場大火我們雖然做得乾淨,但假的畢竟是假的,那兩具女屍燒得辨不出面目,有心人一定會起疑,而且只要一查就知道那些賊匪不是被趙世子滅口的,那這把火是誰放的呢?連大將軍都誇你們齊王殿下聰明,他自然會察覺不對,懷疑其中另有蹊蹺,至於會不會往下追查,就看你家娘子在他心裡的份量了。」

  田月容粲然一笑,接著道:「你們家齊王殿下的能耐,你想必也知道,他鐵了心要查,不管躲到哪裡,都可能讓他查到,若是不巧在我們回魏博之前叫他查出我們的落腳之處,難免節外生枝,甚至可能影響大將軍的全盤計劃。」

  「所以與其小心翼翼地東躲西藏,倒不如留下條線索引他來查,如此一來,只要一有風吹草動,我們就能預先得到消息,連他們什麼時候找來都在我們掌握之中,自然不用擔驚受怕了。」

  田月容吃了一勺酪,接著道:「只要他們找過一遍,我們這裡便徹底安全了,就好比找鑰匙,你在同一個櫃子裡找一次沒有,找兩次不見,也就作罷了,總不會十次八次地都往同一處找。」

  春條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田月容又道:「他們找過來,發現這裡的『鹿娘子』不是他們要找的人,回頭一想,更會覺得自己想岔了,若真是你們家娘子,無論如何都要隱姓埋名,怎麼還會用鹿姓,如此一來更會覺得一切不過是巧合。」

  春條點點頭:「可我們家娘子的戶籍怎麼辦?殿下想必能查出是假造的吧?」

  田月容道:「戶籍是假的,鹿娘子卻是確有其人,只不過十年前那裡有叛賊作亂,那家人逃難到他鄉去了。」

  春條恍然大悟:「所以娘子是頂了人家的空戶籍。可是她不曾在秦州山裡住過,一問附近的住戶不就知道了麼?」

  田月容道:「你家娘子雖然不曾在秦州住過,但有別人代替她呀。附近的住戶只知道有個獵戶女獨自住在深山裡,偶爾下山去村子裡用獵物換點米糧菜蔬,模樣清秀皮膚白皙,大眼睛高鼻樑,後來機緣巧合被神翼軍救了去,卻不知被救走的根本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鹿娘子』。」

  春條明白過來,那個代替鹿隨隨在秦州當獵戶的大約也是田月容這樣的女侍衛。

  她輕聲道:「娘子真是把事事都想周全了。」

  田月容一笑:「春條姊姊是不是覺得你們殿下有點可憐?」

  春條叫她猜中心思,有點赧然,不過隨即搖搖頭:「若我們家娘子真是個獵戶女,豈不是更可憐?」

  鹿隨隨要不是蕭泠,落到賊匪手裡不可能脫身,這時候已經被賣到嶺南去了,不知要受多少苦。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膀道:「不枉你家娘子把你一起帶出來。」

  她頓了頓道:「不過你家娘子故意留了線索引齊王來查,也是為了他好。」

  春條不解道:「為什麼呀?」

  田月容道:「與其讓他抱著你家娘子還活著的希望,倒不如狠狠斬斷,把傷口徹底挖開,讓膿流出來才能真正癒合。」

  春條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娘子是這麼想的?」

  田月容看她神色懵懂,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頂,嘆息道:「春條姊姊一輩子都不要明白才好,你家娘子就是太明白了。」

  ……

  長安至幽州兩千多里,常人行旅至少要走兩三個月,桓煊星夜兼程,不出半個月便到了太原,然而距幽州尚有七八百里路。

  連日趕路,人和馬都疲敝不堪,桓煊大部分時候都換驛馬騎乘,饒是如此,他還是怕跑壞了小黑臉叫隨隨心疼,在太原府的都亭驛歇息了一日。

  卻不知疲累過度時,最怕稍有鬆弛。

  他一夜做了無數亂夢,一會兒夢見鹿隨隨身陷火海,一會兒夢見鹿隨隨和朱二郎情投意合,不願跟他回長安。

  翌日晨起醒來時,他發現自己中衣被冷汗浸透,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

  他叫了驛僕打熱水送進來,草草沐浴一番,從浴桶中站起身來,只覺有些頭重腳輕,喉嚨口也有些癢意,似是染了風寒,用手背貼來貼額頭,果然有點發燙。

  桓煊仗著自己身子骨強健,沒把這點小病放在心上,換上衣裳便即叫了侍衛們啟程。

  越往北行氣候越冷,一過北都,便下起了大雪。

  寒風如刀,捲著鵝毛大的雪片往人臉上刮,寒意穿透狐裘和綿袍,往人骨頭縫裡鑽。

  桓煊身上帶著風寒,越發冷得齒關打戰。

  關六郎看他面色潮紅,眼帶血絲,提議在大驛歇息兩日再走,請大夫來看看,桓煊卻一口回絕,堅持冒雪前進。

  這樣倍道兼行,一行人終於在十一月初抵達幽州城。

  桓煊此次只帶了十幾個侍衛,不欲驚動沿途官府,下榻驛館用的也是神翼軍中中階官員的名義,是以連州府官員都不知道齊王大駕光臨。

  桓煊晌午進城門,並未徑直去他們查出的那處宅院,而是先去了驛館。

  他連日趕路,滿身風塵,連自己都有些看不過眼——他聽說那朱二郎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風流,頗會討女子歡心,而鹿隨隨不愛金玉,不惜財帛,卻總是痴痴地盯著他的臉發怔,顯然喜歡男子俊俏。

  桓煊叫驛僕燒了熱水,在淨房中好好沐浴一番,換上錦衣,披上狐裘,玉冠束髮,對著鏡子看了看,幸好除了臉色蒼白,形容有些憔悴之外,還不算難看。

  待他梳洗一新,侍衛也給小黑臉餵飽了草料,刷乾淨了毛,換上了新的織錦障泥和畫鞍。

  這一個月以來,他雖然沒怎麼騎小黑臉,但這樣沒命地趕路,黑馬也瘦了些。

  桓煊挑剔地打量它一番,沒忍心再挑剔它,點點頭道:「總算看得過眼,也只能這樣了,走吧。」

  小黑馬似乎也感覺與主人重逢在即,「噅噅」地嘶叫兩聲,高興地蹶了蹶前蹄,差點沒把積雪蹶到桓煊的狐裘上。

  桓煊翻身上馬,一夾馬腹,煥然一新的一人一馬便出了驛館,徑直向城南的肅慎坊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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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破滅

  肅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之地,坊中胡人多漢人少,一入坊門,便如到了異國他鄉,來來往往的都是外族面孔,彼此之間說著自己的語言,衣著妝髮也與漢人多有不同。

  桓煊卻莫名生出種近鄉情怯之感,心跳越來越快,馬韁反而越勒越緊。

  然而一個里坊就這麼點地方,腳步放得再慢,不一會兒他們還是到了那座小宅院的門前。

  院子在坊中北曲的巷子盡頭,門旁栽著一株大榆樹,光禿禿的枝椏上覆滿了積雪,門前有淡淡的馬蹄和車轍痕跡——方才又下了一場雪,這應當是主人家早晨出門時留下的。

  桓煊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恐懼,朱二郎身為賊首,一定十分警醒,他們會不會察覺不對勁,提前逃走?

  這個念頭一起,他的額上立即冒出層細密的冷汗,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地追到這裡,要是人去院空,他簡直不敢想像自己要怎麼辦。

  關六在後頭跟著,見主人坐在馬上一動不動,上前道:「公子,沒事吧?」

  桓煊凝了凝神,道了聲「無事」,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他,自己走到門前,輕輕扣了兩下門環。

  鋥亮的銅環敲擊黑漆木門,那「咚咚」的聲響彷彿叩在他心上。

  等人應門的片刻像有一百年那麼長,桓煊的心高高吊了起來,好在門內終於響起腳步聲,門扇「吱嘎」一聲打開,一個十五六歲的青衣小僮從門裡探出身來,打量著桓煊和關六郎,眼中滿是好奇;「兩位找誰?」

  關六郎道:「此處可是白宅?」

  小僮點點頭:「是,兩位有何貴幹?」

  關六郎道:「我家公子是從揚州來的客商,有事想請教尊主人,敢問尊主人是否在家?」

  桓煊穿著便服,仍舊難掩通身的矜貴氣,自不同於一般商賈。

  那小僮似也不敢怠慢:「兩位是問買賣上的事?」

  關六郎道是。

  小僮有些為難:「郎君有恙,還在歇息。買賣上的事是娘子在操持……」

  關六郎道:「你家娘子可在家中?」

  小僮道:「娘子去鋪子裡了,這會兒還未歸家。兩位稍等片刻,奴進去問郎君一聲。」

  桓煊道了聲「有勞」。

  小僮「噠噠」地往後院跑去,不一會兒折回來:「郎君說叫人去鋪子裡請娘子回來,請兩位先去堂中稍坐,用碗酪漿。」

  一邊說一邊將兩人讓進門中。

  桓煊道了謝,帶著關六繞過屏門,隨那小僮進了院中。

  小僮去接關六手裡的韁繩。

  關六道:「這匹馬性烈,生人碰不得,仔細踢傷了小兄弟,我自牽去吧。」

  小僮便引他將馬牽到廄裡。

  小黑臉卻不肯走,強著脖子,奮起蹄子,要往院子裡鑽。

  關六郎險些叫它掙脫,死命拽住韁繩,尷尬道:「這馬認主。」

  桓煊輕輕拍了拍馬頭,低聲道:「我們進去找人,你一匹馬湊什麼熱鬧。」

  小黑臉自然不買他的帳,沖他長嘶了一聲便要蹶蹄子。

  關六郎連忙拽住絡頭,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把馬牽到了廄裡。

  小僮大方地往槽裡倒了許多草料,又抓了一大把豆子給它,小黑臉看也不看,打了個響鼻別過臉去。

  桓煊懶得理這匹蠢馬,跟著那小僮向內院走去。

  這是座三進小宅院,進門是僕役的倒房和馬廄,兩旁一排貨倉,一捆捆的貨物堆到廊下,怎麼看都是尋常商賈人家。

  有幾個褐衣的僕役正在往車上搬運貨物,雖然穿著厚重的冬衣,也能看出這些人身形高大魁梧,不過他們本來就是做慣重活的手力,生得壯實也不足為怪。

  經過第一重院門,庭院便整潔多了。

  庭中栽著榆槐,四周環以圍廊,庭中的積雪掃得乾乾淨淨,青磚地帶著水光,在陽光下塗了油般發亮。屋瓦簷頭和草木上卻覆著厚厚的雪,給草木凋零的冬景裹上層銀妝。

  桓煊的身體微不可察地輕輕顫抖,這小院子平平無奇,和世間的無數民宅並無二致,但他一步入這裡,無端感到熟悉和親切,恍惚間甚至嗅到了夢中縈繞不去的氣息。

  她在這裡,他清楚地感覺到,她一定在這裡。

  小僮將他們引到正堂中,搬了坐榻來,對兩人道:「請客人稍坐,已經有人去鋪子裡請娘子了。」

  不一會兒,有個青衣小婢端了兩碗酪漿來。

  桓煊和關六郎自不會吃陌生人端來的吃食,否則他們說不定會察覺,這碗撒了果乾,澆了玫瑰蜜的酪漿,和鹿隨隨做的如出一轍。

  小僮道:「客人怎麼不用酪?可是不合口味?」

  不等他們回答,自言自語道:「對了,南人似乎不飲酪,小的給兩位煮茗茶。」

  關六郎道:「小兄弟不必忙,我們不渴,坐著等你家主人便是。」

  小僮聽他如此說,也不再堅持,袖手立在一旁。

  不一會兒鉛雲堆滿了天空,又開始飄起雪來,不久前才掃乾淨的庭院裡,雪漸漸又積起來。

  小僮道:「外頭下雪了,奴去把簾子放下來?」

  桓煊搖了搖頭,視線穿過半捲的錦額青竹簾,一瞬不瞬地望著廊外的飄雪。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外頭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

  小僮道:「應當是娘子回來了,奴去看看。」

  說著向外跑去。

  桓煊頓時繃直了脊背,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僮將院門「吱呀」一聲打開,把一個人讓進院中。

  那女子身形高挑,看起來爽利又幹練,穿一身妃色的絲緞夾綿袍子,披著灰鼠裘衣,灰黑色的風毛襯得臉白如玉。

  她生得很美,也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但她不是鹿隨隨。

  她蹬著雙鹿皮靴,冒著雪從庭中走過,向他們走來,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猶如在碾著桓煊的心臟。

  關六郎看了眼臉色煞白的主人,低聲道:「公子沒事吧?」

  桓煊卻彷彿什麼都聽不見,只是失神地望著那女子。

  女子走進堂中,看了兩人一眼,行了個福禮:「兩位貴客萬福。」

  桓煊道:「鹿夫人?」

  女子笑意盈盈地點點頭:「不知兩位貴客是聽哪位朋友說起的?」

  關六郎正要說話,桓煊的雙眼卻忽然一亮,大步向屋外走去。

  女子訝然道;「客人何往?」

  桓煊恍若未聞,出了堂屋,便即向內院走去。

  女子提著裙子追上去;「客人請留步,郎君臥病在床,不能見客。」

  她越是阻攔,桓煊只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

  有客人來訪,男主人避而不見,寧願將妻子從店鋪中請回來,怎麼看都透著古怪。

  他直到此時方才發覺疑點,真是一葉障目。

  他越往裡走,越能清楚地感覺到隨隨的氣息,他沒能護住她,她一定是叫他傷透了心,這才躲起來不見他。

  身後女子的叫聲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週遭的一切開始扭曲變形,視野變得暗淡。

  但是桓煊什麼也顧不上,趔趄著闖進別人家的內院,「砰」地一聲推開房門。

  房中彌漫著股藥味,但他依舊能感覺到隨隨的氣息。

  寒風從門中吹進屋裡,掀動了床前的帷幔。

  床下擺著一雙灰色緞面軟鞋。

  不等桓煊走到床前,一隻青白瘦削的手撥開帳幔。

  一張臉露了出來,是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年輕男子。

  男人生得俊秀,但臉色白中帶青,眼窩和雙頰凹陷,嘴唇乾涸發白,顯然病得不輕。

  他一臉驚恐地看著桓煊:「你……你是何人……」

  一句話未說完,他便捂著嘴猛咳起來,青白的臉漲得通紅,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來。

  方才那女子追了來,快步走到床前,扶住她的夫君,緊張道:「郎君,郎君你沒事吧?那客人走錯了院子,別害怕,有我呢……」

  桓煊往後退了一步,定定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低低地道了聲「抱歉」,便即轉過身,倉惶地向外走去。

  雪片紛紛而落,桓煊冒著雪向外走去,抬頭望了望,天空是綿延無盡的灰色,陰冷厚重的鉛雲向他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來不是個怨天尤人的人,可他自成人以來,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他的隨隨沒了,上天入地,他再也找不到她。

  上蒼讓他遇見鹿隨隨,好像就是為了從他這裡奪走她。

  眼前的雪片變成一道道暗影,像春末蒼白凋零的海棠花瓣,像一隻隻含諷帶笑的眼睛,笑他已經瘋了。

  他也許是真的瘋了,除了瘋子,誰會聽到一點捕風捉影的消息便不遠千里趕過來,除了瘋子又有誰會莫名其妙闖進別人的宅院裡,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桓煊的視野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黯淡,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勉強支撐著往前趔趄兩步,終於倒在了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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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7 11:51: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病倒

  客人雖行事古怪,但忽然暈倒在雪地裡,主人家也不好袖手旁觀。

  田月容叫人幫著關六一起把人扶到廂房中躺下,又派僕役立即騎著馬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

  不多時,大夫請了來,把了脈,又向關六詢問了幾句,臉色凝重起來:「這位公子染了風寒,未及時醫治休息,仍舊冒著風雪連日趕路,原本是小恙,如今邪氣沉結在臟,已是三死一生……」

  關六郎駭然道:「請良醫盡力醫治,若能治好我家公子,定以重金酬謝。」

  田月容道:「沈大夫千金妙手,一定要將病人治好。」

  大夫道:「老夫懸壺行醫,自會盡心竭力,只是能不能治癒,就看這位公子的造化了……」

  說著再次將手指按在桓煊手腕上:「這位公子素日習武吧?」

  關六郎道是。

  大夫沉吟道:「原本身體底子很好,但似有肝鬱之症,是遭逢了什麼變故?」

  他頓了頓道:「正所謂『肝藏血,血舍魂,悲哀動中則傷魂,魂傷則狂妄,其精不守』,即便傷寒之症可以治癒,若肝氣不能紓解,長此以往精神虛耗,必有病生。家人還是想辦法開解開解才好。」

  關六郎沉默著點頭,可這種事又豈是旁人能勸的。

  大夫才寫完方子,桓煊醒轉過來,向田月容道了謝,便要告辭回驛館。

  田月容知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留在陌生人的家中養病,便即借了輛馬車給他們,讓僕役幫關六一起攙扶桓煊上車。

  關六郎要駕車,倉促之間顧不得馬廄中的兩匹馬,只能留了錠銀子作草料之費,托主人家暫且代為照看一兩日。

  田月容自然應允:「客人放心,寒舍有馬僕照看,待你們方便時再來牽馬便是。」

  說著將他們送至門外,目送馬車駛出門前窄巷,這才回身掩上院門。

  馬車一出坊曲,藏在暗處的侍衛們便跟了上來,關六安排人按著方子去抓藥,其餘人馬護著齊王回了驛館。

  ……

  待齊王一行走後,約莫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隨隨才從後廳和挾屋中間的密室裡走出來。

  臥房中的病郎君聽到動靜,起身披衣走到廳中,向隨隨行禮:「程某拜見大將軍。」

  隨隨虛扶了他一下道:「程公子不必多禮,此番多謝你相助。」

  那程姓男子微微抬眼,目光在隨隨臉上輕輕一點,立即垂下眼眸,青白的雙頰連帶耳根都泛起了紅暈:「程某這條性命是大將軍所救,能效微勞,是程某之幸。」

  他的聲音也和相貌一樣清雋,像初融的雪水淌過春山。

  隨隨道:「程公子安心在此養病,待我回到魏博,定幫令尊洗雪沉冤。」

  男子長揖至地:「大將軍深恩,程某粉骨碎身、結草銜環難報十一。」

  「程公子言重,」隨隨道,「久聞程公子文章如錦,驚才絕豔,待沉冤得雪,入京赴舉,定然一鳴驚人,名滿京都。」

  男子道:「若家父冤獄昭雪,程某惟願侍奉大將軍左右,以效犬馬之勞。」

  隨隨笑道:「公子有不世之才,給我做幕僚大材小用了。」

  男子堅決道:「大將軍謬讚,程某文不昭、武不習,若蒙大將軍不棄,是程某三生之幸。」

  隨隨沉吟道:「程公子先安心養病,此事可從長計議。」

  說罷便道了聲「失陪」,向書房走去。

  片刻後,田月容褰簾走進來。

  隨隨放下棋譜,將手中一顆白子扔回棋笥裡,抬起眼道:「走了?」

  這話問得甚是無謂,若非確認桓煊已經離開,她也不會從密室中出來。

  田月容將齊王如何闖進內院搜人,又暈倒在庭中的事說了一遍,覷了覷她的臉色道:「沒想到齊王如此痴情,竟然親自千里迢迢追到幽州來。」

  隨隨也沒料到桓煊會親自來幽州,而且來得這樣快,算算時間,他一定是日夜兼程地趕路。

  田月容又道:「你真是沒看見他方才的模樣,看見我的時候整個人呆住了,臉色煞白,只有眼眶紅紅的,好生可憐。」

  頓了頓道:「他病得那樣重,你當真不去看他一眼?」

  齊王身邊日夜有侍衛守著,但若真要見一眼,總是有辦法的,對隨隨來說也不算難事。

  可隨隨毫不遲疑道:「我不是大夫,見他何用?」

  田月容道:「大將軍是不想見他,還是不敢見他,怕見了人捨不得?」

  隨隨掀了掀眼皮:「有什麼區別?」

  她或許錯估了桓煊對她的感情,或許他將對阮月微的執念轉了一部分到她身上,可即便如此又如何?無論如何他們都已經結束了,若是早知他會動真情,她一開始便不會去招惹他。

  田月容看她無動於衷,想起齊王可憐的模樣,心下有些不忍:「齊王傷寒很重,沈大夫都說凶險異常。」

  隨隨微微垂下眼簾:「叫沈大夫好生照看他。」

  頓了頓,淡淡道:「他能熬過去的。」

  若他是她認識的那個桓煊,不會因為這點打擊便一蹶不振。

  田月容不由想起當初故太子死訊傳到魏博的時候,暗暗嘆了口氣,這種事也許真的只有靠自己熬過去吧,無論如何大將軍都比她更瞭解齊王。

  一時間兩人無話,接著田月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齊王來時騎了一匹黑馬來,乍一看還以為是躡影,不過那馬脾氣很壞,剛才我想摸摸它,它朝我蹶蹄子,要不是我躲得快就被它踢傷了。」

  隨隨詫異地抬起頭:「小黑臉?」

  桓煊竟然把她的小黑臉也帶來了。

  「那是我在長安養的馬。」隨隨道。

  田月容「嘖」了一聲:「馬倒是萬里挑一的好馬,就是這性子和躡影差太多了。」

  隨隨道:「馬還在嗎?」

  田月容道:「在,那侍衛駕車走的,兩匹馬都留在這裡。」

  隨隨道:「我去看看它。」

  說罷起身向前院的馬廄走去。

  小黑臉正百無聊賴地在馬廄裡踱著步,乍然見到隨隨,先是一愣,微微圓睜的眼睛漸漸濕潤,接著它響亮地嘶鳴一聲,高高奮起前蹄,似是要向隨隨奔來,奈何韁繩牢牢繫在柱子上,它便回頭用力啃咬。

  隨隨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抱住馬脖子,輕輕蹭著它:「小黑臉,好乖乖……」

  黑馬「噅噅」叫了兩聲,像是在傾訴自己的委屈。

  隨隨抱了它好一會兒,方才鬆開馬脖子,摸摸它的脊背:「怎麼瘦了這麼多,毛也枯了……」

  她摸著它的耳朵輕聲道:「傻馬兒,都走了這麼久,你還想我做什麼。」

  黑馬用腦袋輕輕地抵著她,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隨隨叫人打了水,取了毛刷來,仔仔細細地替它把渾身上下刷了一遍,又幫它清理了蹄子和耳朵,餵了它豆子和草料。

  小黑臉嚼著豆子,輕輕甩著尾巴,別提有多舒心愜意了。

  隨隨的侍衛們在一旁看著,都嘖嘖稱奇:「這馬兒真通人性,先前強著腦袋不吃草料不喝水,大將軍一來立即俯首帖耳。」

  「真想把你留下來,可惜不行,」隨隨悵然地摸著馬背,「你回了長安乖乖的,好好吃草,油光水滑的才漂亮,別再念著我了。」

  小黑臉盯著她的臉,眼神懵懂,似乎是聽懂了,又似乎沒懂。

  隨隨嘆了口氣,實在有些捨不得它,索性解了韁繩將它牽進內院,也不繫韁繩,讓它在庭中踱步。

  ……

  城北的驛館中,桓煊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他身上蓋著厚厚的被縟,屋子裡生了好幾個炭盆,可他仍舊冷得直打寒顫。

  幾碗發汗的湯藥灌下去,不見有汗發出來,他的額頭卻是越來越燙。

  關六郎和一干侍衛心急如焚,卻什麼辦法都沒有——全幽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請了來,藥方改了又改,藥越用越重,可病情卻不見好轉。

  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可即便昏睡也不安穩,支離破碎的亂夢一個接一個,煎熬著他,彷彿要把他的神魂連同身體一起熬乾。

  關六郎和其他侍衛輪流守在床前,不時聽見他的夢囈,他一直在喚「隨隨」,一遍又一遍,滿是遺憾和悔恨。

  偶爾清醒片刻,他便緊抿著乾涸的唇,怔怔地望著帳頂。

  他的手中握著隻粗陋的香囊,銀灰的底,一角繡著竹枝,這是他在她的奩盒裡找到的,香囊有些髒,裡面裝著平安符和幾丸香藥,他想起這是她在青龍寺舍利法會上替他求的平安符。

  他還記得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香囊,像捧著自己的心,高舉著獻給他,眼中滿是期冀和柔情。

  他當時是怎麼做的?

  桓煊記得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棄如敝屣地放在榻邊,他記得那晚她替他解腰帶,不小心碰到阮月微那隻舊香囊,他便惱火地將她的手揮開。

  他記得第二天早晨他走出房間時踩到了什麼,回頭一看是鹿隨隨繡的香囊,他甚至懶得撿。

  他就是這樣理所當然、有恃無恐地踐踏她的心意。

  為了讓他喜歡,她甚至在香囊裡裝上了阮月微合的月下海棠香。

  桓煊不敢去想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拾起這隻香囊,怎麼收回奩盒裡,又怎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心捧出來,讓他繼續踐踏。

  他從未好好對待她,直到他們分別,他也還是口是心非,不願對她說一句好話,彷彿說出口他就輸了。

  現在他才是真的輸了,輸得一無所有。也許直到最後一刻,她還以為自己只是個替身。

  桓煊攥緊香囊,他的心臟也不斷縮緊。

  他再也沒機會好好對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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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8 23:22: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成精

  在幽州驛的第七夜,桓煊的病勢忽然急轉直下。

  他渾身滾燙,蜷著身子抽搐,雙眼發直,齒關打顫,關六站在床邊,他的目光卻彷彿徑直穿過他,望著遙遠的虛空,口中喃喃,一遍又一遍喚著一個名字。

  到了後半夜,他開始劇烈咳嗽,咳出的血染紅了衣襟。

  大夫束手無策,以為他見不到翌日的朝陽,就差讓關六等人準備後事。

  消息傳到肅慎坊的白家小院,隨隨只是微微頷首,道一聲「知道了」,便一個人回了臥房。

  田月容望著窗口映出的朦朧燭光,暗暗嘆了一口氣。

  外頭又飄起了雪,雪落無聲,但時不時有樹枝被雪壓斷,發出輕輕的「哢嚓」聲。

  這一夜的幽州特別冷,讓人忍不住想起長安的春夜,兩個人相擁的夜總是暖和一些,但那是虛假的溫暖,飄搖如孤燈,轉瞬就會熄滅。

  既然已經錯了,更不能一錯再錯。隨隨起身往盆裡添了些炭,熄了等,回到床上擁緊了被縟。

  桓煊終究熬了過去。

  朝暉從菱花窗撒進房中,他緩緩睜開雙眼,悲慟、悔恨、不甘和瘋狂都燒成灰,沉了下去,現在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茫。

  那夜之後,他的病忽然開始好轉,湯藥灌下去,發了幾身汗,高熱終於退了下去。

  連大夫都不明白,一個一隻腳已經跨過鬼門關的人,怎麼又熬了過來。

  桓煊自己也不明白,或許是她的仇還沒報完,或許他這樣的煞星本就命硬,連幽冥都不肯收。

  他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問關六郎:「隨隨的馬牽回來了麼?」

  關六郎道:「屬下叫人去看了一次,那白家的馬僕頗會調理馬兒,將小黑臉照料得不錯,倒比在驛館馬廄裡強,馬兒也不情願走,屬下便擅作主張,與了那家人一些銀錢,托他們代為照看幾日。」

  桓煊聽罷蹙了蹙眉,沉吟半晌方才點點頭:「它願意就讓它暫且住著,我們離開幽州時再帶它走,叫人隔三岔五去看看。」

  隨隨最稀罕她的小黑臉,可他卻連她留下的馬都照顧不好。

  桓煊大病初癒,神思倦怠,說了兩句話便疲憊地闔上雙眼。

  高熱雖退了,他的身體仍舊孱弱,經不起兩千多里的舟車勞頓,只能留在驛館繼續養病。

  他離京時向皇帝告假,皇帝心中雖有數,對外卻只稱感染時疫在府中養病。他本打算找到隨隨立即往回趕,正好可以趕在歲除前回到長安,可如今當真染上風寒,歲除元旦之前是一定趕不回去了。

  他身兼數職,元旦大朝不露臉,朝廷上下定會起疑。神翼軍統帥私自離京可大可小,皇帝雖然知情,但難保有心人會抓著這把柄作文章。

  侍衛們心急如焚,桓煊卻是不慌不忙,安心在驛館中養病,甚至還讓侍衛去幽州城市坊中搜羅了一些棋譜和兵書來。

  他身為親王執掌重兵難免惹人猜忌,收回淮西藩鎮後更有功高蓋主之嫌,這時候給皇帝一個可大可小的把柄,讓御史參他幾本,才能讓皇帝安心。

  他離京之前太子剛和武安公搭上線,這次定會暗中聯手借題發揮,他正好以退為進。他們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卻不知繩索已經套上了脖頸——他這二哥總是輸在一個「貪」字上,一得意就忘形,總是忘記教訓。

  在幽州城驛館中將養了半個月,桓煊的身體恢復了些,便讓關六安排車馬,預備啟程回京。

  他們要回京,自然要去白宅把小黑臉要回來。

  黑馬在白宅待了二十多天,毛色油亮了不少,身上也長了膘,已恢復了些昔日神駿的風采。

  奉命來牽馬的侍衛解下韁繩,將他往外牽,到得屏門處,小黑臉似乎察覺了什麼,長嘶一聲,便即回過頭,奮起蹄子往裡奔。

  侍衛差點被它拽倒,手上一鬆勁,韁繩隨即脫手,那馬兒徑直往內院奔去。

  侍衛不好闖進別人家內院,急得手足無措,好在片刻之後,白家那位姓鹿的女主人牽著馬兒走出來,摸了摸馬背道:「這馬兒和我投緣,竟然捨不得走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韁繩遞還給侍衛,問道:「你家公子要離開幽州了?」

  侍衛道了謝:「明日一早便啟程。」

  他這次不敢再輕敵,牢牢抓住馬絡頭不鬆手。

  小黑臉仍舊不肯走,一邊後退一邊回頭,朝著後院嘶鳴,雙眼中隱隱有淚光。

  好在白家有僕役多,女主人叫來兩個人,幫著侍衛一起將馬拽出門去。

  小黑臉見大勢已去,回頭哀嘶了幾聲,不見主人出來,只得垂下頭,默默地跟著那侍衛走了,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一眼,如是好幾回,直到出了坊曲,那小院再也看不見,它方才懨懨地往前走。

  回到驛館,侍衛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把小黑臉繫在馬廄中,給它餵草料,它連看都不看便走開了。

  侍衛知道這黑馬一向是這德性,並未放在心上。

  翌日清晨,一行人啟程,齊王身子尚未復原,回京乘馬車,小黑臉沒人敢騎,便由它一匹空馬跟著跑。

  行至城門口,一個侍衛忽然指著小黑臉的一條前腿,對同伴道:「這馬兒怎麼跛了一足?」

  侍衛們都知道這是誰的馬,沒人敢輕忽,立即有人上前告訴關六郎。

  關六郎忙向桓煊稟告,桓煊便即叫輿人停車,親自下車查看,果見小黑臉右前足跛得厲害。

  他立即叫來昨日去白家牽馬的侍衛。

  侍衛不明就裡:「啟稟殿下,昨日屬下去牽馬時,馬兒還好好的。」

  另有侍衛替他作證:「今早從驛館出來時馬兒還是好好的,屬下特地檢查過。」

  桓煊自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地苛責侍衛,檢查了一下馬腿,找不到外傷,便下令停車駐馬,叫人立即去城中請馬醫。

  不多時,侍衛帶著氣喘籲籲的馬醫趕過來。

  馬醫仔細檢查了小黑臉的傷腿,摸了它的關節,卻看不出絲毫異常,只好皺著眉為難道:「跛行之疾成因多種多樣,觀此馬情形,似乎並未受過外傷,關節也無異常,冬日又無蚊蟲叮咬,許是先前奔徙千里,患了內傷。」

  關六郎不解道:「可我們是近一個月前到的,這馬到了幽州之後便一直在歇息,先前看不出絲毫異常。」

  馬醫想了想道;「許是傷在筋骨,一時未顯現出來。依老夫愚見,還是讓馬兒再歇息幾天,看一看情況。眼下這情況,若是強趕著馬兒跋涉數千里,恐怕走不到半路,這腿便廢了。」

  關六郎問道:「大約何時能復原?」

  馬醫道:「馬兒不會說話,也不知究竟傷得如何,少則幾日,多則數月乃至於一年半載,說不準的。」

  關六郎濃眉擰成一團,若是傷了別的馬也罷了,偏偏是鹿娘子留下的馬,可總不能那麼多人留下等一匹馬,還不知它的腿何時能恢復。

  那便只能留下個侍衛在驛館照看著馬。

  可齊王此次離京輕騎簡從,統共就十多個侍衛,他如今又病骨支離,回京途中兩千里,少一個護衛便多一分風險,為了一匹馬留下一個武藝高強的侍衛,似乎又不太上算。

  既然是鹿娘子的馬,只能由齊王殿下本人來定奪。

  桓煊打量了黑馬兩眼,只見它毛皮光滑如黑緞,身上貼了肥膘,與來時判若兩馬。

  看來這大半個月,它在白家過得很滋潤。

  他狐疑地看著黑馬的眼睛,忽然懷疑它是裝的。

  桓煊旋即覺得自己想多了,馬要是能有這種心機該成精了。

  他學著隨隨的樣子摸它的耳朵:「不想跟我回長安?」

  小黑臉別過頭不讓他碰。

  桓煊收回手,只覺無趣,跋山涉水地跟他回長安又如何?那裡已沒有它的主人了。

  它還記得隨隨這個主人嗎?侍衛說它很聽白家那個女主人的話。

  馬和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吧。

  桓煊對關六道:「叫人去白家問問,能不能把馬寄養一段時日,待它傷好後再派人接它回去。」

  關六吃了一驚,這馬算是鹿娘子的遺物,齊王殿下怎會願意將它留下。

  桓煊拍了拍馬背:「你喜歡幽州便留下吧。」若是隨隨還在,大約也不忍看它毛髮枯黃、形銷骨立的樣子。

  人已不在了,留著一匹馬又如何?

  他又在馬頭上輕拍了一下:「認了新主也別忘了她。」

  馬兒當然聽不懂他的話,只是昂起頭,理直氣壯地嘶叫一聲。

  桓煊把韁繩交給昨日去白家牽馬的侍衛:「去吧。」

  他重新登上馬車,車輪碾過雪地,發出「嚓嚓」的聲響,幽州城的城門漸漸落在他們身後。

  那侍衛將馬牽回白家,恰好田月容在家,他赧然地說明來意,田月容自不會拒絕,收下了金餅子,又立了字據,約定如何歸還,又答應待馬傷好,便即派人送信去長安。

  侍衛取得契書便即辭別主人,快馬加鞭地去追趕已經出城的齊王一行。

  田月容這大半個月來常去逗小黑臉,與它已經很熟稔,聽說它傷了腿,也很緊張,待那侍衛走後,叫它快走兩圈,果然跛了一足。

  她立即將它牽到內院,這裡沒有人比蕭將軍更懂馬。

  隨隨一聽小黑臉受傷,急忙從密室中跑出來。

  小黑臉一見主人,立即昂起頭,歡快地「噅噅」叫著,撒開蹄子便朝她奔去,哪裡還有瘸腿的樣子。

  田月容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大將軍,你這匹馬莫不是已經成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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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沉澱

  齊王一行走後,日子又平靜下來。

  時光如水,倏忽流到歲末。

  一夜風雪後,歲除早晨雲破天開,金茫從雲隙間灑落,照得屋簷和草木上的冰雪熠熠生輝。

  白家小院裡一派除舊迎新的喜氣,春條和侍衛們已經忙碌了幾日,若是不出意外,開春他們便要回魏博,這是他們在幽州過的第二個年關,也是最後一個。

  任誰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年都會有些留戀,連這些南征北戰的將士也不例外。

  隨隨起了個大早,洗漱畢,換了身胡服,將頭髮綰作男子髻,便走地道去城外。

  到得田莊中,已有人將小黑臉牽了來。

  人要活動,馬也一樣,小黑臉在馬廄裡待了一個月,早憋壞了,一到莊子裡,便撒開蹄子在雪地裡狂奔。

  隨隨躍上馬背,鬆開韁繩任由它馳騁了兩圈,這才摘下背上角弓,引弓搭箭,向著射堠射去。

  接連三箭射出,分別命中三個射堠中心的鵠,一旁的侍衛忍不住喝起彩來。

  隨隨收起弓,放慢馬速,揉了揉小黑臉的腦袋:「真是我的乖馬兒。」

  沒想到她和小黑臉分別兩年,仍舊配合無間。

  不過她只騎了數圈便下了馬,放小黑馬在莊子裡踱步,雖然它的左前蹄看不出異常,那日怎麼看都像是裝瘸,但隨隨生怕它真有什麼隱疾,不敢讓它多負重。

  練了一晌午騎射和刀劍,隨隨將小黑臉交給侍衛帶回城中,自己則走地道回白家宅院。

  回去已近午時,她親手替小黑臉刷了毛,餵飽了它,這才回房沐浴更衣。

  從淨房出來,春條提了食盒來與她用午膳。

  用罷午膳,兩人坐在暖如陽春的房中,春條握著銀剪子專心致志地剪金箔花勝,隨隨則用小胡刀削桃符。

  兩塊桃符沒削完,田月容從鋪子裡回來了。

  她抱著個狹長的黑漆檀木匣子,徑直走到院中,向隨隨道:「大將軍,葉將軍今日派人送了節禮到鋪子裡,這是獻給大將軍的。」

  她將匣子往案頭一擱:「大將軍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隨隨道:「葉將軍也太見外了。」

  她說著將匣子打開,只見紅色寶相花紋的錦墊上臥著一把烏鞘長刀。

  田月容道:「葉將軍知道大將軍的刀還在魏博由段司馬保管著,身邊沒有趁手的兵刃,特地送了這把刀來。」

  刀鞘上嵌著金銀平脫海水紋,鑲著真珠寶鈿,陽光一照彷彿漆黑的海水泛出粼粼波光。

  隨隨不由怔住,這把刀她見過無數回——這是桓煊的佩刀,在長安時,桓煊便是用這把刀教她刀法。

  田月容見她神色不對,狐疑道:「大將軍,可是這刀有什麼問題?」

  隨隨搖搖頭,將刀從匣子裡取出來,握住刀柄,刀的份量、粗糲的鮫皮抵著掌心的感覺都是那麼熟悉。

  霜刃出鞘,冷意森然,一看就知飲過血。連春條這樣不懂刀劍的人見了那刀光後背上都是微微一涼。

  田月容這樣的行家更是忍不住讚嘆:「真是把寶刀!」

  隨隨看了眼刀身,果見上面刻著刀銘「亂海」。

  這把的確就是桓煊除了睡覺幾乎不離身的佩刀「亂海」。

  但凡是武將,都有自己趁手的兵刃,桓煊最珍愛的亂海刀怎麼會流入街市?

  隨隨心頭一突,難道是桓煊歸途中出事了?

  「可知這把刀是葉將軍從哪裡搜羅來的?」隨隨問道。

  田月容道:「聽說是從洛陽流到太原,恰好被葉將軍的部下覓得。」

  隨隨略微鬆了一口氣,桓煊離開不到一旬,且坐的是馬車,算算馬程大約還在蔚州附近,若刀是這幾日丟的,不可能那麼快出現在太原,更不能是從洛陽流過來的。

  那便是之前的事了,至於其中的原因,也許她永遠不會知道了。

  有那麼一剎那,她幾乎以為這把刀是桓煊想辦法送來試探她的,可隨即她便察覺這念頭荒謬。

  即便他能讓這把刀從洛陽流入太原,他也算不到葉將軍的部下會恰好買下這把刀獻給葉將軍,更不可能算到葉將軍會把刀當節禮送來給她。

  何況兜那麼大個圈子有什麼意義?

  可偏偏他的刀就是兜兜轉轉到了她手中,彷彿冥冥中有人在嘲弄她。

  隨隨不自覺地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刀柄,不免想到那隻握刀的手,手指修長,掌心乾燥,白皙的手背上隱隱透出青色筋脈,乍一看彷彿冷玉琢成,卻出奇溫暖。

  她轉了轉手腕,截冰一般的刀身上微光流轉。

  田月容湊過頭看了眼刀銘,「咦」了一聲:「看這刀銘,與大將軍的『驚沙』倒似一對。

  隨隨睨了她一眼,沒說什麼,把刀刃還入鞘中。

  春條這才撫著心口道:「以前聽說刀劍的光能懾人嚇鬼,原來是真的,方才這刀一出鞘,奴婢的心就『撲通撲通』直跳……」

  田月容半真半假地笑道:「這就是刀氣,一把刀殺的人越多,上面的煞氣越重,有這把刀護身,連鬼神也不敢靠近。」

  春條不由咋舌,這些將軍們也真是不講究,大過年的把殺人兵刃當節禮,若是叫高嬤嬤知道,定會皺著眉頭連連念叨「阿彌陀佛,作孽作孽」。

  一想起高嬤嬤和小桐他們,春條心裡就像撒了把沙子,澀澀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她佯裝低頭收拾盤碗,悄悄用衣袖掖一下眼角。

  田月容又道:「對了,葉將軍還送了一匹難得的好馬來。」

  隨隨雙眼一亮:「哦?什麼顏色的?」

  她自小喜歡馬,雖說迄今為止最合心意的只有躡影和追風,但她對馬一向是多多益善,聽說哪裡有寶馬名駒便心癢癢,千方百計地搜羅來。

  田月容道:「白的,牽在馬廄裡了。」

  隨隨來了興致:「我去瞧瞧。」

  說罷便向外院跑去。

  一見那匹白馬,隨隨呼吸便是一窒。

  這馬實在是漂亮,雪白的皮毛宛如月下的雪原,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看著就知道十分溫馴。

  隨隨一時間眼裡看不到別的馬,上前撫著它光滑的脊背:「小乖乖,可真是個欺霜賽雪的大美人,我想想給你取個什麼名字好……」

  正思忖著,只聽「砰」一聲響,旁邊的廄門開了,小黑臉不知怎麼解開韁繩又打開了廄門,沖著隨隨委屈地長嘶一聲。

  隨隨連忙把手從白馬腦袋上挪開,去安撫小黑臉:「小黑臉乖,這馬兒是來給你作伴的,喜不喜歡?」

  小黑臉哪有這麼好糊弄,忿忿地打了一個響鼻,一個箭步衝到白馬跟前,朝它露出牙齒,然後冷不丁地調過身,蹶起後蹄便要去踢那白馬。

  幸好隨隨眼明手快拽住韁繩,拍了拍它的頭,輕斥道:「不准欺負新馬。」

  小黑馬強頭強腦地「噅」了一聲,一會兒用馬臀去擠那白馬,一會兒又去咬它馬鬃。

  白馬雖溫馴,也不是毫無氣性,在小黑臉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之下,終於也忍不住反擊起來,兩匹馬廝打起來。

  隨隨和侍衛們好不容易把兩匹馬拉開,白馬身上沾了髒雪,毛皮不復潔白。

  小黑臉得意地昂起腦袋,抖了抖毛,耀武揚威地對著白馬長嘶了一聲。

  隨隨不敢當著它的面安撫白馬,只能叫侍衛把它牽到遠處去刷洗。

  她屈指在小黑臉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虎著臉:「你這醋壇子!」

  白馬一走,小黑臉不復方才的霸道,蔫頭耷腦地垂下脖子,發出委屈的嗚咽聲,眼睛濕漉漉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隨隨無可奈何,在馬頭上捋了兩把:「罷了罷了,我不騎它總成了吧?」

  小黑臉定定地望著她,眼神天真。

  隨隨這麼說自然是緩兵之計,哪有得了好馬不騎的道理,她叫它看得心虛,在馬頭上薅了一把,便即回了後院。

  不一會兒,有侍衛來稟告,說那黑馬不知怎的又從廄裡跑出來,踹翻了白馬的食槽和水槽,又不知怎麼開了廄門,進去找那白馬打了一架。

  隨隨無可奈何,只得對田月容道:「我已有了躡影和追風,這匹白馬便給你吧。」

  田月容喜出望外,搓著手道:「啊呀,這可怎麼使得……」

  隨隨沒好氣地斜睨她一眼:「去,得了便宜還賣乖。」

  田月容笑道:「謝大將軍賞賜。」

  隨隨憂心忡忡地往外看了一眼:「沒見過醋勁這麼大的馬。」

  田月容道:「等我們回了魏博,見了躡影,它得醋成什麼樣?」

  隨隨揉了揉額角:「到時候再說吧。」

  因是歲除,市坊中的脂粉鋪子早早關了,侍衛們都回到白家宅院中,一群人說說笑笑便到了晚上。

  眾人圍著大方案團團而坐,飲酒吃肉,好不熱鬧。

  接近子時,隨隨照舊離席去廚房煮麵,回來時眼中仍帶著些黯然,但那黯然也像陳釀一般,悲傷已經沉澱下去,剩下清澄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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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回京

  幽州的白家宅院中一派熱鬧喜興,蔚州的驛館中卻是另一番光景。

  這樣酷寒的時節,又是年尾,很少有人在尺深的積雪中行車走馬,整個驛館中只有他們一撥客人。

  家家團圓的時節,驛館逆旅總是顯得格外冷清。

  桓煊吩咐驛丞準備了最好的酒菜,讓侍衛們在堂中聚飲,聊慰思鄉戀闕之情——於他而言長安與羈旅沒什麼差別,侍衛們卻都是有家有室之人。

  關六郎想起這日非但是歲除,也是齊王的生辰,特地讓廚下準備了長壽麵。

  因齊王不喜羊肉腥羶,麵是雞湯煨的。

  驛僕將麵端上來,湯還是滾熱的,白氣蒸騰。

  桓煊定定地看著那白霧,眼神漸空,彷彿那白霧對面有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

  他執箸的手微微顫抖,不等將麵送入口中,胸中血氣翻湧,喉頭一甜。

  他放下銀箸,拿起酒杯飲了一口,將喉間的腥甜強壓下去,對眾人道:「你們慢用,孤先失陪。」

  齊王大病一場,身體仍舊虛弱,總是早早便就寢,侍衛們也不以為怪,紛紛避席行禮,恭送他離席。

  只有關六郎瞥了眼那碗一箸未動的長壽麵,望著齊王的背影暗暗嘆了口氣。

  桓煊早早熄了燈燭躺在床上,又是一個孤衾獨枕的年關,他的心境卻與去歲大相徑庭,那時候他在淮西的兵營中歸心似箭,如今他卻像是在雪原中跋涉,四顧皆是一片蒼茫,已沒了歸處。

  翌日清晨,窗紙仍舊一片昏濛,桓煊被庭中「劈劈啪啪」的爆竹聲響吵醒,起身披上狐裘走到庭中,果見侍衛們在庭中燃爆竹。

  關六郎見了他道:「殿下元辰吉祥。」

  桓煊微微頷首:「同喜。」

  他們在驛站中停留了半日,用罷午膳方才啟程。

  齊王趕赴幽州時恨不得晝夜不歇地趕路,回長安時卻不急了,乘著馬車不慌不忙地前行,一日只走一驛。

  在他們慢悠悠地往回走時,朝野上下早就為了他的事吵得沸反盈天。

  齊王連月稱病不朝,連歲除宮中家宴和元旦大朝都沒露臉,朝野上下自然起疑,元旦大朝會後,太子遣了親信的中官和東宮藥藏局的醫官前去探望「纏綿病榻」的同胞弟弟,結果發現齊王壓根不在府中,也不在別院。

  太子大驚,立即進宮稟告天子,天子拿來齊王府內侍總管高邁一問,真相便瞞不住了。

  若齊王只是個沒實權的閒王也罷了,偏偏他還掌著神翼軍,私自離京自然不是小事。

  不久之後,齊王私自離京的消息不脛而走,據說還是為了一個女子,朝野上下頓時物議紛然,彈劾奏章一本接一本地遞到皇帝案頭。

  桓煊在太原驛接到皇帝催他回京的敕書,臉上依舊不見絲毫焦急之色,只是回了一封私信解釋情由,仍舊不緊不慢地往長安行。

  齊王一行回到長安時,已是鶯飛草長的時節。

  長安城裡春景妍媚,城南曲江一帶柳絲拂岸,杏花如雲,隨處可見穿著輕薄春衫打馬游春的都人士女。

  可這明媚祥和的麗春景象與馬車中的桓煊沒什麼關係。

  他回到王府,立即盥洗沐浴,換上朝服,去蓬萊宮中請罪。

  皇帝剛與朝臣議完政事,與太子一起從思政殿出來,一見三子,抄起紫檀枴杖便要往他身上砸。

  好在太子攔住了他:「阿耶息怒,別氣壞身子,叫臣工們見了也不像話。」

  轉頭對桓煊斥道:「三郎,你也太胡鬧,你知道你私自出京,阿耶為你擔了多少心?」

  桓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皇帝俯首道:「兒子罪該萬死,請阿耶責罰。」

  皇帝抿唇不語,臉上怒容絲毫不減。

  太子勸道:「阿耶,先回寢殿再說吧。」

  皇帝瞥了三子一眼,點點頭。

  到得溫室殿外,皇帝向桓煊道:「你去階下跪上兩個時辰。」

  桓煊沒有二話,立即依言跪倒在地。

  太子扶著皇帝回了寢殿,親手奉了參湯,溫言勸解道:「阿耶別與他置氣,三郎就這性子,他已知錯了。」

  頓了頓道:「兒子看他清減不少,臉色也憔悴,想是一路上舟車勞頓,連跪兩個時辰,恐怕受不住。」

  皇帝冷哼一聲:「跪兩個時辰算什麼,朕不打死他已算容情了。」

  太子目光微動,正欲再說些什麼,皇帝揮揮手道:「你不必替那逆子求情,就讓他跪著。」

  他重重地將龍泉窯青瓷碗往紫檀案上重重一磕,參湯灑了一案。

  「此事你不必理會了,」皇帝向太子道,「你宮裡近來也多事,早些回去吧。讓他跪足兩個時辰再說。」

  太子只得道:「那兒子便先告退了。」

  桓煊一場大病後又連月長途跋涉,氣虛體弱,跪了不到一個時辰,額上便沁出了冷汗,他咬牙繼續跪著,從午後一直跪到日暮。

  最後一縷殘陽抹過琉璃瓦,終於有個中官快步跑下台階,將他從地上扶起,扶他上了步輦:「齊王殿下,陛下有請。」

  桓煊在冰涼冷硬的金磚地上跪了兩個時辰,膝蓋幾乎失去了知覺。

  降輦走進皇帝的寢殿時,他的雙腿仍有些打顫。

  皇帝看著蒼白慘悴、形銷骨立的兒子,嘴角牽動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不忍。

  「你這回也太不像話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几案。

  桓煊再拜頓首:「請阿耶責罰。」

  皇帝沒好氣地睨他一眼:「你想再跪兩個時辰,把這雙腿跪廢了?」

  頓了頓,冷笑道:「廢了也好,省得你為了個婦人往千里之外跑。」

  桓煊垂著眼簾不發一言,濃密的睫毛投下青藍的影子。

  皇帝忽然就想起另一張臉,另一個兒子,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千里迢迢地跑過去,人找到了?」

  桓煊抿了抿唇,搖搖頭。

  皇帝摩挲了一下几案邊緣的弦紋:「你剛打下淮西,朝中那麼多眼睛盯著你,就怕找不到你的紕漏,你還鬧出這些事來。」

  頓了頓道:「武安公世子的事是你做的?」

  桓煊並未辯駁,臉上也沒有絲毫驚異之色,皇帝有心要查,他和趙清暉的這點恩怨瞞不過他。

  皇帝沉下臉,又拍了一下几案:「胡鬧!為個婦人就向人家武安公的獨子下手,你叫朕怎麼向人交代?」

  頓了頓又道:「最近那麼多朝臣彈劾你,武安公在背後出了多少力,你可知道?朕便是想包庇你,總要給群臣一個交代,這件事你打算如何收場?」

  他說完,便用鷹隼似的眼睛盯著桓煊。

  桓煊再拜頓首;「臣身為將帥,擅離職守,請陛下降罪。」

  他說著從腰間解下一物,雙手呈上,赫然正是神翼軍虎符。

  皇帝沉吟半晌,終於還是接過虎符:「也罷,朕暫且替你收著,先堵上悠悠眾口再說。」

  頓了頓,拍拍兒子的肩膀道:「怎麼去了幽州一趟,比打了場仗還憔悴,趁著邊關無事,你好生將養,若烽煙再起,朕還要你為江山社稷效力。」

  桓煊道了聲:「遵命。」

  皇帝道:「起來說話吧。」

  桓煊謝了恩起身,皇帝賜了坐榻:「你一回京便入宮,午膳都沒來得及用吧?」

  向中官道:「去傳膳。」

  頓了頓又道:「叫廚下先送些參湯來。」

  桓煊陪著皇帝用罷晚膳,出了蓬萊宮,便即回了齊王府。

  翌日,他讓高邁將自己的物品從山池院搬回齊王府,把高嬤嬤和一眾僕役撤回王府,連同福伯和閽人也撤了回來。

  隨隨為數不多的遺物被他一件件親手裝進箱子裡,放在她住過的小院子裡。

  最後,一把大鎖落下,整座山池院便成了一座荒宅。

  ……

  桓煊回京第三日,皇帝下了正式敕書,因齊王憂勞成疾,暫且解除神翼軍統領一職,由副將暫領兵權。

  不出半日,消息便傳遍了長安城。

  太子聞訊後,親自去齊王府看望胞弟,叮囑他安心將養。

  第二個來「探病」的是大公主。

  她見到桓煊的模樣嚇了一跳,去了幽州一趟,他又瘦了不少,說瘦骨嶙峋也不為過,臉上更是一絲血色也無。

  桓煊將他在幽州染上風寒的事簡單說了一遍,他說得輕描淡寫,大公主卻能想見這場病的凶險。

  她不由仔細打量弟弟,比之離京前,他變得異常平靜,眼中看不見悲傷、憤怒,先前的瘋狂也不見了,彷彿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起初她還以為他終於將鹿隨隨的事放下了,可隨即便發覺他這模樣不太正常。

  他甚至向她笑了笑,然而笑容也和眼神一樣空,大公主簡直懷疑他的內裡是不是已經被挖空了,往裡投一塊石頭能聽見回音。

  大公主心中酸澀,先前他發瘋,她擔心,現在他不瘋了,她更擔心。

  可是擔心也無濟於事,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扯些閒話,指望能分他的心。

  她自然知道齊王私自離京的風波能鬧那麼大,必定有太子的手筆,不過兩個都是她的同胞弟弟,她也不便多說什麼,便避開虎符之事不談。

  兩人對弈了一局,大公主心思不在棋局上,不多時便被殺了大龍,自己認輸了。

  兩人收著棋,大公主忽然想起一事:「你不在京中這段時日,寧遠侯府的內宅出了點事,與阮月微大約有些關係。」

  桓煊聽見阮月微的消息,卻是一臉無動於衷,連這個名字似乎都已很遙遠,引不起半點波瀾。

  大公主知道他對阮月微早已沒了那種心思,因此談起她也不避忌。她接著道:「太子妃的一個庶妹自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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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8 23:22: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震動

  桓煊知道阮月微有個庶妹,比她小三四歲,小時候曾跟著嫡母進過幾次宮,是個很普通的小姑娘,有些怕生,侷促畏縮地站在嫡姊身後,像個灰撲撲的影子。

  大公主又道:「那小娘子在家中行七,兩年前曲江池上巳賞花宴,阮家來了幾個女眷,她也在其中。比太子妃和他們家六娘子身量短些,粉團臉,略微有些胖,很害羞,與人說話怯生生的,還未開口臉就漲得通紅……你大約是不記得了。」

  桓煊經長姊這麼一說,印象中似乎是有這麼個人,可印象仍舊是模糊的,站在姊妹們身邊像個影子。

  他淡淡道:「怎麼回事?」

  大公主道:「太子妃嫁入東宮三年一直無出,如今纏綿病榻,兩個良娣又有了身孕,阮家便有意送六娘子進東宮,他們家六娘子你也知道的,相貌才情不輸太子妃,父親回京後又遷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雖無世子位,卻簡在帝心。阮家想送她入東宮,與其說是給太子妃當助力,倒不如說是有備無患。」

  「這是寧遠侯老夫人的意思,長房自然不樂意,但兩個良娣出身也不低,眼看著太子妃身子骨每況愈下,若是哪個良娣母憑子貴成了皇后,阮家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她一邊說一邊覷著桓煊神色,見他仍舊面無表情,接著道,「太子妃自是不肯,於是召了母親入宮,不久後,他們家便送了庶出的七娘子入宮與嫡姊作伴,多半是想讓七娘子代替六娘子入宮。」

  阮七娘相貌平平,性子又軟,即便受寵也越不過阮月微這個嫡姊,若是誕下男孩,太子妃抱過去養在膝下便如自己親生的一般,她甚至無需費心思拿捏她,因為她生母還要看主母臉色過活。

  這樣的手段在宮中和高門內宅裡司空見慣,阮月微是阮太后教出來的,用起來自然也得心應手。

  以前桓煊或許還會詫異一下,但經過趙清暉的事,阮月微無論做出什麼都不會令他驚訝了。

  「若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罷了,」大公主嘆了口氣道,「壞就壞在她庶妹已定了親,是個寒門出身的進士,姓魏,補了秘書省正字。兩年前芙蓉苑曲水流觴他奉旨侍宴,兩人大約就是那時候看對眼的。」

  她眼中有憐憫之意:「那士子出身清寒了些,但進士出身,起家清流,前途無可限量。寧遠侯大約也不指望這性情柔弱、姿色平平的女兒能給靠婚事給家裡帶來多少助益,結下這門親事也算提拔後進。」

  後來的事不用她說桓煊也能想道,阮月微嫁進東宮三年沒有誕下一兒半女,阮家需要另一個女兒鞏固他們與太子的聯繫,長房不願便宜三房,太子妃不願被堂妹取而代之,便想讓柔順好拿捏的庶妹進宮借腹生子。

  至於定下的親事,對寧遠侯府來說,與一個寒門士子解除婚約不費吹灰之力,壓根不需要考慮。

  大公主沉沉地嘆了一聲:「誰知阮七娘外柔內剛,卻是烈性子。寧遠侯剛把婚事退掉,她當晚便在家中自縊了。聽說從東宮回家時太子妃賞了她許多金玉簪釵和綾羅綢緞,她將那些東西全都攤在榻上,踩著那些東西把自己吊上了房樑,聽說用的宮綾還是太子妃賞的。寧遠侯府對外只說得了急症暴斃,但紙包不住火,事情還是傳了出來。」

  她頓了頓又道:「本來誰都當那寒門士子結寧遠侯府這門親事是為了攀高枝,誰知竟是個痴心人,聽說心上人不明不白死了,上侯府的門要個說法,寧遠侯許以重金和前程,他都不要了,不管不顧地鬧了一場,如今被貶去嶺南做縣丞了,本來好好一樁姻緣,真是造業……」

  大公主把這件事告訴桓煊,不過因為和阮月微有關,說完也就完了。

  哪知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待長姊走後,桓煊叫來府中僚佐:「近來有個姓魏的秘書省正字被貶去嶺南做縣丞,你去打聽一下是哪個州哪個縣。」

  ……

  齊王掀起的一場軒然大波以他交出虎符告終,朝野上下議論了一陣,也就漸漸平息了。

  轉眼又到了清明時節。

  東宮裡,阮月微將親手準備的祭品、抄寫的經文交給疏竹,長長地嘆了口氣:「姊妹一場,你替我去好好祭奠一下。」

  一邊說著,眼淚便沁了出來:「終究是我害了她……」

  疏竹皺了皺眉,勸解道:「娘子待七娘仁至義盡,讓她進宮也是為她著想,太子殿下的良媛多尊貴,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七娘偏要去嫁一個孤寒的九品官,雖可憐,也是個糊塗人,娘子何苦為個糊塗人傷神,壞了身子多不值當。」

  阮月微掖了掖淚道:「話不能這麼說,我雖是為了她好,她卻還是因我而死。」

  疏竹道:「娘子怎麼能把這事往自己身上攬,七娘若不願意,就該說清楚,她那麼樣說,誰都當她是因為羞赧半推半就,誰知她是真的不肯?」

  阮月微嘆了口氣道:「死者為大,別說了,終究是我這做阿姊的有錯。一會兒你開我的小庫,額外取五十端宮錦宮緞給她姨娘。」

  疏竹道:「娘子就是心腸軟,上回已經賜了那麼多財帛,如今又賞。這些倒也罷了,單說娘子貴為太子妃,還帶著病呢,這幾個月都誦了多少佛經,抄了多少經文了?奴婢數也數不清。娘子已經做到這個份上,切莫過意不去了。奴婢說句不中聽的,七娘有這樣的阿姊,還使氣任性,說到底是自己福薄。」

  阮月微臉色一沉,擰眉道:「不可胡言!」

  疏竹連忙告罪:「奴婢失言,請娘子責罰。」

  阮月微緩頰道:「我知你心直口快,你一會兒去侯府,當著她姨娘的面可不能說這些話惹人傷心。」

  疏竹道:「奴婢省得。」

  疏竹與兩個內侍出宮半日,替主人去庶妹的墳塋祭奠了一番,回到東宮時已是薄暮。

  阮月微聽說她回來,將她叫到寢殿中,屏退了其他下人,方才問道:「祖母和母親如何?」

  疏竹道:「老夫人也為七娘的事氣得不輕,心疾都發作了,好在這幾日已經好些。夫人也清減了一些,好在無恙,夫人對著奴婢千叮嚀萬囑咐,請娘子務必保重身子,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別再耗神為七娘抄經了。」

  阮月微紅著眼眶點點頭,真正心疼自己的也只有母親了。

  她又問:「孫姨娘怎麼樣?」

  疏竹道:「傷心自是傷心的,不過娘子不必擔心,她在府中不愁吃穿,傷心過一陣子也就看開了。」

  阮月微又問了府中諸人的近況,最後才狀似不經意道:「六妹妹還好吧?」

  疏竹以袖掩口,偷偷一笑:「奴婢聽三房的連翹說,六娘子最近可不大高興,前日為了一點小事摔了套越州窯的杯子,昨日又撕了兩幅畫,發落了兩個下人,今日稱病,都沒和姊妹們一同去祭奠七娘子。」

  她壓低聲音道:「出了七娘這檔事,府上不好立即又送個人進來,至少得等個一年半載事情過去吧?便是老夫人再偏疼六娘子,也不能不顧侯府顏面立即把她送進宮來。六娘子年歲擺在那裡,再乾耗下去,便是她自己肯,三夫人也不肯。聽說三夫人已經在替她張羅著相看夫婿了。」

  阮月微雖然一早料到是這個結果,但直到此時聽到確切消息,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

  寧遠侯府女兒雖多,年貌才情都合適的卻也不多,能取代她的更只有阮六娘一個。這回的事雖然鬧得太子有些不豫,但至少六娘進宮無望,過個一年半載待風波平息,下面兩個庶妹也及笄了,挑一個合適的入宮便是。

  她那六堂妹心高氣傲,從小便是如此,事事都要與她較勁,原本以為能嫁給齊王,誰知婚事遲遲不能定下來,齊王轉頭就去征淮西了,打完淮西回京她以為苦盡甘來了,結果桓煊一心只有那外宅婦,仍舊不願娶,如今可好了,齊王失了兵權,成了個富貴閒人,眼下今上還在,太子不好輕舉妄動,將來太子御極,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阮月微如今想起桓煊心口還一揪一揪地作痛,可想到他如何對待自己,便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意。

  男子春風得意之時,自有一股由內而外的氣勢,齊王兵權一解,壓在太子心頭的大石頭終於挪開,他整個人也顯得英姿勃發,倒是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雖然他沒有先前那般溫柔體貼,但阮月微反而越看他越覺意氣風發、英武非凡,把一顆心慢慢轉回了他身上。

  ……

  寧遠侯府的事並未引起什麼波瀾,不過是一個小小庶女,死了便死了,便如一顆小石子投進大湖裡,引不起微瀾。

  一轉眼,長安城中已是春物尚餘、夏景初麗。

  常安坊山池院中的蓮荷默默地開了滿池,可惜再沒有人去看一眼。

  桓煊除了偶爾入宮請安,一直在齊王府中閉門不出。他原本身兼數職,除了神翼軍統帥之外還有別的官職在身,但上至皇帝,下至朝臣,似乎都忘了這回事。

  原本門庭若市的齊王府,如今卻是車馬稀疏,除了三不五時奉皇帝之命來探問的中官、請脈的尚藥局醫官之外,只有大公主和桓明珪偶爾來拜訪。

  短短數月,齊王似乎又回到了剛出宮建府時的光景——那時候他才十多歲,既不受寵也不起眼,做個富貴閒人未嘗有什麼不足,可如今卻不一樣,他曾經手握十萬精兵,平定安西四鎮,討平淮西藩鎮,建下不世之功。

  任誰嘗過權柄在握的滋味,這樣陡然從巔峰落到低谷,都很難平心以對。

  何況他先前已得罪了太子,他日今上歸天,太子登基,可想而知他會是什麼下場。

  這日子看起來也不太遠了。

  往年皇帝春夏在蓬萊宮,入秋才去驪山溫泉宮休養,今年卻是一入五月便去驪山,命太子監國,將朝政都交給了兒子。

  連高邁都暗暗焦急起來,只有桓煊本人仍舊無動於衷。

  自打從幽州回來,將山池院上了鎖,他似乎就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

  他仍舊每日清晨起來習騎射、刀劍,讀書習字,自己和自己對弈,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他甚至很少飲酒,只在大公主或豫章王來訪時陪著客人小酌,他也不再茶飯不思,夜裡不再輾轉難眠,痛苦的根源像是已從他心底徹底拔除,連同他的心一起拔了去。

  他就像個入定的老僧,又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彷彿有根看不見的繩子牽著他,牽一下,他便動一下。

  直到五月末,隨著一場瓢潑大雨,一個震動朝野的消息從河朔傳至長安,猶如平地一聲驚雷——蕭泠還活著。

  消息傳至齊王府時,桓煊死水似的眼神終於起了點微瀾,不過也僅此而已。

  其他人就不似他這般鎮定淡然了。

  皇帝連夜將太子和一干重臣召到驪山溫泉宮商議。

  這時他終於想起三子已經在府上將養了數月,什麼病都該痊癒了,便即派中官帶著御醫,快馬加鞭去王府給齊王殿下請脈。

  脈象果然旺健,皇帝立即想起他還兼著幾個文武官職,便即將他召到了驪山。

  太子已經數月未見弟弟,對手下敗將,他一向吝於多看一眼。

  然而在飛霜殿中見到桓煊時,他卻暗暗吃了一驚,他臉上已經沒了從幽州回京時的病容,體格也已恢復如初,整個人鋒芒內斂,沉靜澹遠,與他想像中的一蹶不振、落魄頹然大相徑庭。

  太子剎那間生出一股絕望,他或許可以毀掉他的一切,剝奪他的一切,讓他失去權勢,失去帝心,近乎一無所有,可有些骨子裡的東西卻是他怎麼也奪不去的。

  他旋即便穩住了心神,那不過是因為他還有命在罷了,人死燈滅,無論什麼人死後都是一堆朽骨,他長兄如是,桓煊亦如是,他只要耐心等待這一天。

  桓煊向皇帝和太子行了禮,便即退至一旁。

  皇帝向眾人道:「河朔的事想必諸位都已聽說了,蕭泠還活著。」

  這消息太過匪夷所思,許多人聽說後仍舊半信半疑,疑心是有人假借蕭泠之名起事,畢竟她的聲名在河朔三鎮無人能及。

  可如今皇帝如此一說,他們便知此事不假,俱都面面相覷。

  皇帝猜到他們所想,苦笑道:「能在兩月之內連拔數城,幾乎兵不血刃就把薛郅逼退至鎮州,除了蕭泠還能有誰。」

  他頓了頓道:「諸卿說說看,河朔的局面朝廷該當如何處置。」

  他雖然這麼問,但在場的臣僚都知道,既然蕭泠活著,朝廷能做的事情委實沒剩下多少。

  蕭泠不是蕭同安,也不是薛郅,她在河朔三鎮的人望不是一般人可比,在三鎮可謂一呼百應,一聽說她活著,好幾個守城的將領不戰而降,可謂望風披靡。

  朝廷可以用敕封來拿捏蕭同安和薛郅,卻不能對著蕭泠故技重施,即便沒有朝廷敕封,她的節度使之位也穩如泰山——何況薛郅尚未得到朝廷正式敕封,說起來蕭泠才是名正言順的節度使。

  朝廷再要派中官監軍,或者暗中挑撥三鎮將領內鬥,幾乎已不可能成事。

  臣僚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番,自然也議論不出什麼來。

  皇帝聽了半天,煩躁地揉了揉額角道:「諸卿若一時想不到良策,不如回去深思熟慮一番。」

  眾臣退下後,皇帝留下太子和幾個腹心之臣。

  桓煊要行禮退下,皇帝卻道:「三郎留步。」

  太子臉色微微一變,桓煊仍舊波瀾不驚,只是停下腳步,行個禮道:「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三郎在府中將養多時,身子好些了?」

  桓煊道:「承蒙阿耶垂問,已無大礙。」

  皇帝頷首:「臉色是比先前好多了。」

  他沉吟良久,揮了揮手道:「這裡沒有別的事,你大病初癒,早些回府吧。」

  桓煊臉上也不見失落,行個禮便退了出去。

  待三子走後,皇帝揉了揉眼皮,向留下的三五腹心道:「薛郅已退至成德,蕭泠拿下三鎮是遲早的事。」

  他看向兵部侍郎道:「依卿之見,打下成德還需多久?」

  兵部侍郎皺著眉忖道:「臣愚見,年前大約能見分曉。」

  皇帝搖了搖頭,低落道:「用不了那麼久,三鎮亂了這麼久,軍民思定,全等著一個能號令三軍的強將呢。依朕之見,薛郅撐不到入冬。」

  他頓了頓道:「神翼軍的主帥還虛懸著,不能一直讓副將暫代著。」

  太子的臉色微微一沉。

  本來朝廷可以用節度使敕封拿捏薛郅,河朔的局勢不必擔心,可現在蕭泠眼看著用不了幾個月便能復位,三鎮重歸強將麾下,朝廷便不得不慎之又慎了。

  如今朝中能與蕭泠抗衡的將領唯有齊王,皇帝一定已經開始動搖。

  皇帝的目光從太子臉上掃過,不動聲色地將話鋒一轉:「只是三郎尚未痊癒,他的年紀也輕了些,打下淮西實屬僥幸。依諸卿之見,朝中哪位將領可擔此眾任?」

  神翼軍主帥的任命事關社稷,沒人敢妄言,眾人一時間都沉吟不語。

  皇帝看向二子:「太子以為何人堪當此任?」

  太子額上冒出虛汗,他定了定神道:「臣不敢妄言。」

  皇帝道:「你先提,合不合適朕與諸卿自有判斷。」

  太子暗暗握緊拳頭,又緩緩鬆開,終於下定決心:「私以為武安公久歷沙場,老成持重,庶幾可以擔此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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