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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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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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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7:4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四十章 燕大肚的唐僧圈

  眾人嘩然。

  有人失聲道:「怎麼可能!」

  君莫曉大呼:「作弊!作弊!」

  也有人立即罵她,「輸了就說作弊,啥德行!」

  眾人臉色都不好看,這公然作弊吃相也太難看了些。

  聞近檀瞠目結舌問文臻:「這……這也太……」

  「哦不,聞十三很聰明的。」文臻一臉讚嘆,「很明顯她知道,唐瑛想要的,就是足夠急智、大膽、又無恥的人。在唐瑛看來,和作弊比起來,乖乖認輸才是錯誤的。所以她的目標,自始至終,都只是要唐瑛看見,她才是合適的那個人。」

  此刻,眾人滿含意味的目光下,聞近純面不改色。

  她必須要贏。然而剛才她已經輸了,眾目睽睽之下想贏就得非常手段。

  只要唐大伴滿意這結果,一點非議和懷疑算什麼?話事權又不捏在這些阿貓阿狗手裡。

  京城拜見時,唐大伴就和她說過,廚藝好並不稀罕,人聰明、忠誠、懂應變,能適應宮中生活的,才是人才。

  此刻,唐大伴眼神不就很滿意麼。

  這就夠了。

  她趁著人聲紛亂,偏頭急速對聞少誠道:「不管什麼辦法,你讓她們亂起來。」

  聞少誠很滿意這個任務,立即大聲道:「這幾個能有什麼廚藝?不過投機取巧,不登大雅之堂,三票已經是給了你們面子,趁早見好就收。」

  「弟弟莫要再為難她們了,」聞近香笑道,「能拿三票,說明也有可取之處。妹妹進宮之前,記得向幾位姐妹請教請教。」

  「請教什麼?姐你這麼說也不怕羞死她們。」聞近誠冷笑道,「既然這邊事了,那咱們就先算算咱們的帳,你,聞近檀,你敢攛掇人來打我!你,君莫曉,你敢在祠堂公然打人!」又一指那些幫廚的姐姐妹妹,「你們,一群吃裡扒外的賤人,還敢幫這三個賤蹄子!」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姐姐馬上要進宮,做有品級的女官,你們這群人,之前和我姐姐做對,現在還不趕緊給我,給我姐姐賠罪?」

  「行啊我賠罪。」君莫曉立即開始捋袖子,「我賠你個滿臉開花!」

  「莫曉!」聞試勺喝。

  君莫曉:「呸!」

  聞近誠見他呵斥君莫曉,頓覺得了莫大依仗,一把把身前的人往後一推,喝道:「還不來給我賠罪!」

  他面前站著的,是那做豆腐宴的少女,聞家二房的一個庶出女兒,此時冷不防給他一推,身子向後一栽,她身後就是那個碩大的熱湯滾滾的火鍋——

  驚呼聲此起彼伏。

  兩雙手忽然伸過來,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那少女回頭,就看見左邊文臻的笑臉,右邊聞近檀關切的眼神。

  聞近檀臉上還留著點傷痕——早上被聞少誠踢倒在地上擦的。

  那眼神和傷痕,彷彿也似熱湯,忽然澆進了少女的心裡。

  想起自幼苦練廚藝的日日夜夜。

  想起庶出的二房多少年來被冷遇的日子。

  想起四房素來的多吃多佔,好事享盡。

  想起自己天真的以為這次是公平競爭為此沒日沒夜準備連母親重病都不知道。

  想起不久以前聞近誠調戲並逼死了她的丫鬟——

  她忽然開始發抖,什麼東西火一樣逼入肺腑,燒得她渾身熱血如沸,每滴血都冒著名叫憤怒的泡泡,咕嘟嘟一路蔓延燃燒。

  她忽然操起一盆羊肉卷,劈頭蓋腦就對聞少誠砸了下去。

  「我賠你!我賠你!我帶我死了的娘和上吊的玉梅一起賠你!咱聞家就你們金貴!就你們稀罕!就你們是人!一個聞字能寫出十八種,你家最金貴,別人都賤,都是你四房的踏腳石!」

  羊肉嘩啦啦蓋了聞少誠滿臉,片刻,一條羊肉緩緩地從他臉上滑下。

  場中一靜。

  文臻瞄燕綏一眼。

  燕綏在吃。

  並且轉移走了完好的羊肉和湯鍋。

  ……

  好一會兒,聞少誠的咆哮聲才猛然爆開。

  「反了天了賤人!給我打——打——」

  他的小廝婆子們見主人挨打,為小命計,也不顧一切撲了上來——此刻不護主,回去就護不住自己了。

  文臻猛地伸手,將那少女拽入人堆,此時人都撲了上來,難免會有碰撞,一聲尖叫,那個做鯉魚宴的少女被撞倒在樹叢邊,她憤怒地爬起身,罵一聲「還有沒有天理了!」猛地操起了身邊的鐵叉子。

  其餘人本就壓抑了一肚皮的怨氣,眼看聞少誠的狗腿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也紛紛操起了手邊的工具,鏟子叉子乃至整雞羊腿……一時烤雞與粉拳同舞,羊腿共鍋鏟一色……

  聞試勺等人目瞪口呆,連連呵斥,又急呼護衛。

  客人們大開眼界,紛紛退後,竊竊私語。

  文臻一邊大呼「家主,聞家還有沒有規矩了!」一邊操起鐵鍋砸在一個小廝的後頸上。

  小廝翻著白眼倒地。

  說……好……的……規……矩……呢……

  「救命啊!」文臻大喊著,用一根鐵釺戳穿了一個揪住人頭髮的婆子的腳背。

  婆子:救……命……啊!

  文臻把那少女的頭髮解救出來,手中也多了一大把頭髮,順手想往燕綏面前的火鍋裡扔。

  對,就是看你丫不順眼。

  憑啥我這邊拚死拚活地爭你一直悠哉悠哉地吃?

  給你加料!

  燕綏輕飄飄地吹了口氣。

  頭髮飛起,齊齊整整蒙了文臻一臉,以至於她視線不清,要不是君莫曉反應快,一個婆子的九陰白骨爪就要撓她脖子上。

  文臻:……草泥馬!

  燕綏滿意地看一眼——打架都不忘記使壞,還是太閒了唄。

  一時場中亂成一團,但也不過就是剎那功夫。

  人群最亂,文臻背過身的時候,聞近純對那個拎著筆墨籃子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那丫鬟剛才被突然變化事態驚著,此刻反應過來,轉身便走。

  場中正亂,似乎無人察覺。

  文臻揪住了一個婆子的頭髮,把她用力往外一搡,那婆子跌跌撞撞撲出,險些撞到那個黑臉漢子身上。

  那漢子急忙走開幾步,不知看到了什麼,眼神一凝。

  此時護衛已經疾奔而來。

  唐瑛被護著遠遠退開,此時又驚又怒,喝道:「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再打,就統統送官!」又招呼聞近純,「十三小姐,你這聞府這般烏煙瘴氣,你還是別待了,這便隨咱家進宮吧!」

  聞近純立即微笑應了聲是,走到唐瑛身邊,唐瑛皺眉道:「你去尚宮局待幾日,學些規矩再進宮……叫你弟弟停手,你以後就是有品級的女官,一家子注定要飛黃騰達,哪裡是這些下等女子能比,這般廝打,沒得失了身份。」

  聞近純恭聲應是,正要轉身,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她一回頭,臉色就變了。

  剛才趁亂溜走的丫鬟,此刻正一步步倒退著走回來。

  她面前,易人離手裡一把剔骨刀,一步步逼著她。

  丫鬟驚惶太過,腳下絆到石子,哎喲一聲跌倒,饒是如此,手中籃子也緊緊抓著,裡頭筆墨滾了一地。

  她人還沒起身,先趕緊去拿籃子。

  文臻忽然大聲道:「姐姐你這籃子裡——」

  這聲著實很大,蓋過了吵嚷之聲,眾人下意識轉頭看來。

  那丫鬟臉色一變。

  易人離一聲怪笑,劈手奪了那籃子,往底部一摸,然後哈地一聲笑。

  那丫鬟臉色死灰。

  等他的手從籃子裡再伸出來,手上已經多了一疊紙。

  易人離把紙條捻成扇形,對著眾人一晃,怪腔怪調地叫:「我不認識字啊,各位,這上面寫的啥啊,是情詩嗎?」

  眾人仔細一瞧。

  那紙條上果然有字,赫然大多數是烤肉涮肉。

  一霎寂靜,揪頭髮的踹肚子的齊齊停在當地。

  那黑臉漢子愣了半晌,愕然指著裡頭一張,「那不是我寫的嗎?」

  他這一認領,頓時眾人紛紛指出哪張是自己寫的,說著說著便明白是怎麼回事,都斜眼看聞試勺手裡拿的那一疊。

  本該在聞試勺手裡的東西,結果被人藏在了籃子底部,把另外一疊換給了聞試勺。

  手段也罷了,關鍵這投票本也是臨時決定,倉促之間便成這一計,還能立時找到人配合,這出手的人,不簡單哪。

  好半晌,諸大德呵呵一聲冷笑打破寂靜,「好一手瞞天過海李代桃僵。」

  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聞近純,只有唐瑛,微微皺眉,似乎在思量著什麼。

  還有一個,文臻,她在看燕綏。

  燕綏……終於吃完了。

  無論是比試、吵架、投票、爭鬥,還是此刻翻轉,哪怕亂成一鍋粥,飛起的鞋子幾乎擦過他頭頂,他都不抬眉毛地在吃,他的腳下魚骨配對,貝殼成堆,羊腿骨排骨啃出精髓,最難得兩兩相對。

  文臻評為今日大肚之最。

  燕大肚最難得的是,四周早已成了垃圾場,唯獨他所待的一小塊地兒形成一個完整清潔的唐僧圈,連同他自己、他的烤肉架、他的涮肉鍋。

  此刻他抽出一幅雪白的帕子,對折,再對折,折得方方正正,在唇上一印,展開,再一印。

  慢條斯理,不染塵埃。

  以至於這種緊張時刻,不止一個女子忍不住偷看他。

  文臻……文臻只覺得辣眼睛。

  看聞近純都比看他舒服。

  聞近純才是此刻場中目光包圍最多的人,難得這小姑娘這種情形依舊鎮定如常,甚至唇微張神情愕然,一臉「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麼」表情。

  這表情無辜得讓眾人原本十足的把握都開始了自我質疑。

  聞試勺神情就好像被雷劈了一道又一道——今日發生的事實在有點超出他心臟負荷,聞家的臉面和被踩到泥水裡的那些魚肉也差不離了,以至於他愣了好久,才轉開眼光,先去詢問那個負責收紙條的丫鬟。

  易人離得了文臻吩咐,一直緊緊盯著那丫鬟,絕不給她任何逃離或者自戕的機會,然而這丫鬟也是嘴硬,伏在地上,口口聲聲說這紙條的事她不明白,不知道何時紙條被換掉的。甚至還反咬一口,說易人離一直跟著她,是他趁亂把紙條調換了,結果那個黑臉漢子跳出來作證,說自己看見了丫鬟離開的全過程,易人離自始至終沒碰過她。

  易人離要揍那丫鬟,被文臻拉住——真揍了,某人就有機會再次把水攪渾,才不能便宜她。

  大家面面相覷,都知道是睜眼說瞎話,但死不承認一時也沒什麼好辦法,聞試勺又查看手中那疊紙條的筆跡,卻和在場的任何人都對不上。

  末了聞試勺咳嗽一聲,道:「此事還是稍後再查吧……」

  君莫曉立即道:「那到底是誰勝出?」

  「自然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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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7 11:51:4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四十一章 此唇好吃

  唐瑛皺眉,嘴角一撇,冷笑一聲,卻沒有說什麼。

  聞近檀有喜色,君莫曉卻還是皺著眉,她知道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已經不錯,但依舊心底不甘。

  她猶疑地看向文臻。

  文臻只笑了笑,道:「家主,我想和這位姑娘單獨說幾句。」

  聞試勺猶豫一下,應了,易人離單獨將那丫鬟拎到一邊,文臻走過去。

  吃飽喝足的燕綏,此刻才有空看文臻一眼,正看見她背對眾人,和那丫鬟嘀咕了幾句。

  眾人都有些緊張,燕綏卻是懂唇語的,只看那唇形,便知道她幹了什麼。

  看著傻兮兮的,還真是個……不吃虧的小狐狸。

  燕綏的目光,饒有興味地落在她飽滿微翹的唇上,少女的唇色是一種介乎於粉與橙之間的嬌紅,黃昏淺淡的日光為那唇角鍍一層淡金,那紅色便顯得分外柔嫩,自帶珠光,唇珠圓圓一顆,玲瓏精美,而唇角說起話來微微翹起,不笑也有三分喜氣。

  看起來……挺好吃的。

  文臻說完話一回頭,就看見燕綏滑過的目光,見她目光撞上,燕綏也不避,指尖對唇一點,口型道:「韭菜——」

  文臻大驚——韭菜沾牙上了?這方才還說了許多話……

  下意識想要捂嘴,隨即便反應過來,剛才她一直在幹活來著,除了忙裡偷閒吃了幾串五花肉,根本沒有吃烤韭菜!

  文臻:「……」

  對你微笑,純屬禮貌!

  ……

  她不過和那丫鬟寥寥說了幾句,那丫鬟便開始哭泣,等她站起身來,那丫鬟已經伏地哭道:「婢子說,婢子說,求家主饒了婢子……是……是……」

  眾人都看聞近純。

  聞近純微微抿了抿唇,難得此時還能保持鎮定。

  「……是十四少爺!」

  眾人的腦筋一瞬間打了個結,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啥?

  十四少爺聞少誠本人,和剛剛趕來的聞少宇,愣在當地。

  「是……是十四少爺說,賓客看樣子多半會選烤肉宴,讓我趁送筆墨機會,帶個雙層的籃子,將寫好九白宴的紙條藏在籃底,到時候換給家主……」

  一大群人的目光齊刷刷盯住聞少誠,盯得他後背瞬間起了一層白毛子汗。

  他張口結舌半晌,才猛然驚醒一般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你誣賴!你誣賴!」

  一直一動不動的聞近純,此刻終於動了,她慢慢轉頭,第一次正式看了文臻一眼。

  這一眼寒意與含義不絕,深如黑海。

  ……聞真真這丫頭……小瞧了她啊!

  這明明是怕指證她被她擺脫,直接禍水東引,栽到經不住事的聞少誠頭上。

  要麼聞少誠擔不住事把她扯出來,她為自己辯白,姐弟反目,她失去家人寵愛。

  她不辯白——正好。

  要麼聞少誠沒扯她,忽然有擔當了咬牙認了,她默認,家人寒心,她失去家人寵愛。

  她挺身而出護弟弟——正好。

  要麼家人被離間,要麼她自己擔。

  結果都是一樣的。

  彩墨那丫頭,是她從小暗中培養的人兒,向來忠心耿耿,否則她也不敢讓她做這極容易洩露的事。

  只是彩墨不太聰明,這點她覺得正好,太聰明的丫鬟拿捏不住,有點痴性兒的最好。忠。

  然而很明顯這痴性兒被聞真真利用了,那丫頭只知道不能招出她,換個目標她就失去了警惕性。

  但聞真真是怎麼三言兩語就騙到她的?

  此刻無暇思考這些,聞近純吸一口氣,那邊,聞少誠還在跳腳叫囂,一邊叫一邊眼光就向她這邊飛,很明顯這弟弟很快就要扛不住了。

  她目光轉向聞少宇,聞少宇正站在聞少誠身邊,一邊安撫他一邊急急地幫聞少誠辯白。

  接收到聞近純的目光,聞少宇愣了愣,隨即便反應過來。

  不能讓聞少誠繼續說下去!

  聞少宇的手,有意無意地按住了弟弟的後頸。

  他習過武,想要弄暈弟弟很容易,到時候再說「氣暈了」,聞近純自然便有話說。

  聞少宇的手指眼看就要按到地方。

  一直在觀察自己堆的那堆骨頭的燕綏忽然抬眼,說一聲,「多了一塊。」

  手指一彈,咻一聲,一小塊雞骨頭電射而出,正正撞上聞少宇手指,

  聞少宇哎喲一聲,手指已折。

  而渾然不知自己逃過一暈的聞少誠,還在大喊,「這怎麼可能是我!我一直在那邊打架!我都不認識這個丫鬟!」

  文臻陰惻惻地道:「關進祠堂審問幾日便知道你到底認識不認識了。」

  君莫曉立即道:「關祠堂?太輕鬆了吧?這可不是小事,是選女官!皇家還有人在呢,這是欺君!要報官!」

  唐瑛剛想說什麼,諸大德已經肅然道:「這位姑娘說的是,此事並非僅僅是你聞家家務,這是我東堂皇宮遴選女官,其間作假,自然罪在欺君!」

  「啊不,不是我!姐,救我!她們冤枉我!救我!」聞少誠越發慌亂,撲向聞近純,「姐,你怎麼不說話?你來幫我解釋啊,姐,你不會想要我幫你背——」

  聞近純閉了閉眼,忽然道:「行了。」

  聞少誠戛然而止,他雖被嬌慣得紈絝,卻並不笨,立即知道自己慌亂之下還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了。

  但他也並無歉意,反而嘀咕道:「本來就是明擺著你的嫌疑,早就該站出來,非要嚇我這一遭……」

  趕過來的聞四太爺也嘰嘰咕咕地道:「少誠經不住事,近純你就不要磋磨他了。不是我說你,你這膽子也太大了。這麼錯漏百出的事兒也敢做。」全然忘了前幾日自己和聞近純再三囑咐,不計手段一定要通過,這關係到弟弟日後的官途。

  聞近純咬了咬牙——倉促之間,無人助力,她能怎樣?富貴險中求,這世上哪有穩妥定贏的冒險?

  她不理那兩人,上前一步,再開口已經換了柔和的笑容。先對唐瑛諸大德躬身,又向客人們斂衽。

  唐瑛立即點頭,諸大德面色淡淡,客人們倒紛紛還禮。

  別的不說,聞家的這位十三小姐,這份和年紀不相符的鎮定,實在難得。雖說今日屢屢吃癟,但這樣的人才,難保日後不能出人頭地,因此眾人也不願得罪太過。

  除了那個黑臉漢子,皺眉看了聞近純一眼,便轉過頭。

  聞近純先為今日之事向眾人致歉,才娓娓道:「……今日之事,近純雖不知緣由,但近純可以打包票,舍弟和此事無關。他已經進學,少有進內宅機會,不可能有機會勾結這丫鬟,方才舍弟也一直未與那丫鬟接近過,這惡奴胡亂攀咬,還請兩位公公,諸位叔伯爺爺,還舍弟一個清白。」

  眾人點頭,這分析得合情合理。聞少誠白長一張精明臉,連他姐姐一半都不如。

  君莫曉拉長聲音道:「別盡說別人,你呢?」

  聞近純看也沒看她一眼,含笑道:「如今樁樁件件,似乎都指向近純,近純百口莫辯,唯有以心意剖白——今日鬧成這樣,都是因為爭競而起,既如此,近純便退出這女官擢選,以示清白。」

  一時寂靜,隨即嗡嗡議論聲起。更不要說聞家人,神色震驚。

  聞近純垂下眼,長長眼睫下微有瑩光閃爍,此刻才露出屬於十五歲少女的稚嫩和委屈之色,「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近純苦學廚藝多年,並不求聞達於諸侯,只求能侍奉陛下身側,若能調理得龍體康健,也是盡忠藎之心。這是近純多年心願,近純也一直不忘錘煉德行操守,只求配得上宮人的榮耀……以卑鄙手段謀取機會,近純不屑!然而今日……今日……近純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只憑一個說話翻來覆去的丫鬟的片面之詞……近純無以剖白,只能絕了這十五年心願……近純想爭,但從來只想堂堂正正地爭……如今我不爭了……你們總該信我了罷……」

  她言辭鏗鏘裡微帶幾分恰到好處的哽咽,到最後更是帶上幾分嬌嗔和賭氣,聽來反而更加深切動人,諸人都微有動容,只覺自己是不是誤會了這個看起來穩重溫柔的小姑娘,唐瑛更是大聲唏噓,上前親手將她扶起。

  「起來罷,」他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有此一劫,未嘗不是琢玉之機,你且放心,只要你足夠清白優秀,哪裡也不會錯過你這樣的女子。」

  他這話一說,諸大德和文臻齊齊皺眉。

  這明擺著看上聞近純了。

  文臻心中,再一次對這女孩生出佩服之意。

  所謂壯士斷腕,破釜沉舟,也就是這樣了。

  為達目的固然不擇手段,但一旦心知事不可為,便立即抽身。這份決斷,真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

  情勢原本於她極為不利,然而只是這寥寥幾句,便全數翻轉。

  你說我為了爭女官名額換票欺君?

  可我根本沒想爭!

  我又怎麼會為此作弊?

  她並不是沒有機會使計再翻轉,然而在此刻眾人已經對她產生極大懷疑的情形下,手段越多,抗辯越狠,越易令人生疑厭惡,於她長遠不利。

  因此她不糾纏,以退為進,明明是無法可施被逼退出,到她這一番舌燦蓮花,就成了她為證清白主動退出。

  場面上交代了,也逃過了文臻逼她做的必輸抉擇,就算眾人還有疑惑,看在她為此放棄入宮,也不好再追究。甚至還因為她的委屈,產生了幾分憐惜。

  男人對女人的憐惜,向來能夠蔓延長久的好感。

  看唐瑛就知道了。

  聞近純也知道自己退得不虧。

  可她要的不僅僅是不虧。

  逼她到了這個地步,她不回敬一下這個鄉巴佬,怎麼對得起這許久的苦心。

  她看了文臻一眼,笑了笑,這一笑不含情緒,君莫曉卻想搓胳膊,聞近檀下意識就想縮。

  只有文臻,還能甜蜜蜜回她一笑。

  又要出么蛾子了是吧?還不死心是吧?

  那就來吧。

  「近純不想也不願再爭,但近純一心只為我皇,所以當說的還是要說。烤肉宴今日能得諸位喜歡,更多的是天時地利人和,說到底沒有大菜,也沒有廚藝展示,難登大雅之堂。僅此一宴,近純認為不足以擔當入宮重任。」聞近純聲音清晰,「不知兩位公公和家主,以為如何?」

  這話說得公允,眾人無可辯駁。

  烤肉涮肉這些,雖有巧思,但看不出手藝,也只能偶爾為之,進宮了天天給陛下做這個?聞家這是自己找死呢吧?

  唐瑛一臉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可看不上這些山野手藝,再說既然諸大德站了出來,那就算今日這烤肉做出了花,也別想他同意。

  他覺得聞近純這姑娘當真不錯,他這裡還在思考呢,她那裡就給了方案。

  「是極,十三小姐有何建議?」

  「天色已晚,這折騰一天也做不了什麼了,就請真真再獻一菜吧,能夠展示廚藝也就行了,至於做什麼,唐公公代表皇家,自然是最瞭解的。」

  「咱家覺得可以。」唐瑛不待其他人應答,便直接道,「那就做……」

  他還沒想出來做什麼,燕綏忽然道:「這時節刀魚正好。」

  唐瑛下意識點頭,又在思考刀魚怎麼做才能為難人,燕綏又嘆息:「可惜刀魚實在刺多。」

  唐瑛頓時來了靈感,一合手道。「咱家喜歡吃魚,也喜歡吃麵,來個刀魚麵吧。」看看天色,「不早了,半個時辰後咱家要回去點卯,在此之前你給我吃上就行。」他頓了頓,眯起眼睛,「就一個要求,不許有刺,也不許用任何工具或者手工剔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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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7 11:51: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四十二章 管殺不管埋

  他覺得自己提了個絕佳的題目,聽起來不刁難,骨子裡實在難,十分滿意,對燕綏點點頭,道:「你小子反應倒快,可願意來我手下?」

  方才覺得這小子沒上沒下,但如今瞧瞧,腦子靈活長得又出眾,娘娘應該會喜歡這種。

  燕綏沖他笑,「公公真有眼光。」

  唐瑛抽嘴角——這小子怎麼說話呢?

  除了聞試勺等人暗暗歡喜外,其他人也在抽嘴角。

  說起來就一個麵,可是刀魚不許剔刺還不許有刺?

  誰不知道刀魚刺多如牛毛,這個要求根本就是矛盾的,不剔刺刺會自己飛了?

  但唐瑛既然這麼說了,魚裡吃出一根刺,都會遭殃。

  「不知道公公這回取幾人?」聞近純適時來一句。

  唐瑛立刻又得了提醒,立即道:「方才你們是一堆人在烤肉吧?這不算,進宮只能一人,誰進宮誰去做。」

  眾人都看向文臻三人,聞家的姑娘們悄悄把君莫曉和聞近檀往前推,倒不是故意忽略文臻,畢竟大家的認知裡,聞真真不擅長廚藝。

  君莫曉猶豫,她不確定聞真真到底會不會廚藝,烤肉涮肉什麼的可看不出手藝,可是這刀魚麵她也做不到。

  聞近檀渾身僵硬,又試圖把自己縮進人群裡。

  聞近純卻道:「看樣子今日這烤肉是真真姐姐的出手,姐姐真是巧思出眾,妹妹之後還得多請教。」

  「那就你吧。」唐瑛淡淡道,「烤肉宴嘩眾取寵,但也別說我不給你機會,只是這刀魚麵如果做不好,少不得要問你一個欺瞞皇宮之罪。」

  眾人都微有不忿之色——怎麼一眨眼,欺君之罪就換給別人了?

  聞家人神色各異,有人擔心有人幸災樂禍,誰都知道聞真真不會廚藝,方才的烤肉涮肉雖然好,但更多是君莫曉和聞近檀的出手,但現在動真格的,聞真真哪裡能頂的上呢。

  聞家四房神情尤其舒暢,眯起的眼縫裡一半冷光一半得色。

  文臻撇撇嘴。

  「好啊。」她道。

  聞少誠此刻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吊著眼睛看她,呵呵道:「別打腫臉充胖子啊,做不出來可是欺君,我勸你,不如老實一點,就認了自己不行,給大傢伙兒賠個罪,讓真正有才能的人上。別硬撐著最後偷雞不著蝕把米。」

  「十四少爺。」文臻笑,「彩墨的事兒你處理好了嗎?」

  聞少誠立即得了提醒,跳著腳去罵彩墨了,這邊聞試勺讓人趕緊選上好的刀魚送來,那邊文臻便要求君莫曉聞近檀幫忙,下廚需要副手天經地義,兩人按文臻吩咐,先去燒刀魚。

  園子外匆匆趕來一對夫妻,是聞近純姐弟的父母,聞四太爺的長子,這位聞老爺倒沒什麼,妻子外家卻有些勢力,聞老爺陪妻子去娘家走動門路想謀個官,今日這大事自然是要趕回來的,不防路上馬車壞了,這才耽擱到現在,一聽事兒居然成了這樣,聞老爺還沒說什麼,聞夫人立時便柳眉上豎了。

  匆匆走過來,趁著夫君和諸人招呼的空當,陰冷地看了文臻一眼,沒說什麼,直接拽走了聞近純。

  聞少宇聞近香對看一眼,沒敢說話。

  聞夫人一直把聞近純拉到挺遠的一處樹叢後,避開眾人,過了一會才回來,文臻瞄一眼聞近純,倒是臉色如常,只是頭髮怎麼有點蓬了,臉頰似乎有點紅腫?

  聞夫人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走到文臻面前,垂下眼淡淡道:「聞真真是吧?倒是個有心計的,不過我就奇怪了,一個無依無靠的鄉下丫頭,是哪來的底氣和我們近純鬥呢?」

  「是啊,」文臻也好奇地瞧著她,「你家近純怎麼就輸給了一個無依無靠的鄉下丫頭了呢?」

  「你少在那耍嘴皮子。」聞夫人面無表情地道,「你以為你馬上就要攀高枝兒了?聞家要讓你進宮做女官了?」

  「不是嗎?」文臻笑嘻嘻。

  「如果近純贏,那就是。」聞夫人冷笑一聲,「如果別人贏——那是做夢。」

  她伸出指甲尖尖的手,似乎想要捏文臻的下巴,文臻一偏頭,她落了空,也沒繼續伸手,只抽了雪白絲絹,慢慢擦著手指,道:「身邊沒人教導的野丫頭,做事自然沒個分寸,看在都是聞家人份上,教你一個好。人生來有命,有人玉堂金馬,有人茅屋糞廄,近純是前一種,你是後一種,別仗著點小聰明躥躥地就想出頭,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該你的,少去犯賤。也不想想,把人得罪得太狠,最後磕頭賠罪的時候,不還得多磕幾個頭?」

  她眼皮垂著,笑掛在一邊的唇角,那笑映著最後一抹黯淡的殘陽,有種夜的陰冷。

  文臻還沒來得及說話。

  下一秒。

  「咕咚」一聲。

  聞夫人雙膝落地,跪下來了。

  地面是青石,這一聲響得清脆,文臻覺得自己膝蓋骨都似乎抖了抖。

  跪著的女人一臉懵,看著的人們也一臉懵,文臻眼睛一抬,她不懵了。

  深井冰在對面彎著唇角笑呢。

  文臻翻個白眼。

  好心幫她出氣?

  可能嗎?

  是想看她個熱鬧吧?

  幫她拉滿仇恨,然後管殺不管埋是吧?

  心裡瘋狂吐槽,手上動作可一點不慢,別人還在神遊物外,她已經彎下腰,親切地一把拉住了聞夫人的手,大聲笑道:「哎呀夫人,您這樣可折煞我了,雖然少誠欺負姐姐,近純偷樑換柱,但也可能是他們自己年輕氣盛思慮不周,您就不必攬在自己身上說教子無方啦,這怎麼好意思呢……」

  掌心裡那雙手在瑟瑟發抖,聞夫人瞪著她的眼珠子似乎都快要飛出來,文臻有趣地瞧著她——哎呀氣得快要瘋了呢。

  在聞夫人的怒罵出口之前,她聲音一低,飛快地道:「你真的要罵?信不信你一開口,我這手往下一扔,你就得真給我磕個頭?」

  聞夫人剛才已經被她拉住,正是半起身未起身的姿態,她雙膝酸軟,還不能自己站起,這時候文臻如果手往下一放,她非得再跪下去不可。

  那她寧可死了。

  「給你台階,就自己下吧。」文臻笑道,「真想一步一磕頭啊?」

  掌心裡的手抖得和得了羊癲瘋似的,但終究是沒有抽開,聞夫人靠她支撐著站起身,咬牙看了她一眼,轉頭怒喝,「還不來扶我!」

  她的丫鬟急忙上前將人扶走,文臻凝視她的背影,熱淚盈眶地和身邊人唏噓道:「聞夫人這麼謙抑自省,這樣給我這個小輩賠禮,真叫我欽佩又感動啊……」

  聞夫人背影似乎抽了抽,離開的步子更快了……

  易人離湊過來,在她身後嘰嘰咕咕地道:「這女人剛才是中招了?我跟你說她其實好潑的。剛才她揍聞十三了,就在那樹叢後。我的天,嚇我一跳,聞十三還沒站穩,她一個巴掌就摔上去了,聲響喲,那個脆。」

  「哦?」文臻看那邊刀魚已經處理好了,又讓君莫曉選了上好的口蘑吊湯。

  「開口就罵上了,罵她沒用,說在她姥姥家低聲下氣這許多天,給她進宮的人手和助力都準備好了,結果她居然輸給了你,還敢自動退出,退出以後她弟弟怎麼辦?女官入宮六品,一旦到了四品,只要行事不出差錯,都會有恩賞,他弟弟的蔭官名額就指著這個了!」

  文臻攤手聳肩,一臉懵逼,「是啊怎麼辦呢?」哈哈一笑,轉身去忙,選一個大鐵鍋,洗淨鍋蓋,這個時代的鍋蓋都是木頭的,仔細聞聞,香氣清逸,木質不錯。又讓君莫曉找來青果,也就是生橄欖,君莫曉給力,拿過來的是生橄欖飽滿且香氣特別,說是聞家三房的四小姐的嫂嫂的娘家的秘方,文臻想,哦,那個做一桌子鯉魚的。

  「……後來聞少誠也去了,罵他姐姐惡毒,自己幹的事還要他來背鍋,和他娘哭訴,他娘一聽,得,反手又摔一巴掌,你瞧聞近純臉為啥紅得那麼齊整?一邊一個吶。」

  文臻嘖嘖,看不出來聞近純那麼老辣,在家還是個小可憐兒吶。

  她用生橄欖榨汁,在鍋蓋背面仔仔細細塗了一層,身後,聞近檀端著燒好的刀魚來了,香氣四溢,聞近檀做菜比君莫曉更細致,刀工尤其了得。所以一事不煩二主,文臻又請她幫忙削了一些細竹絲。

  文臻關照聞近檀不用燒得過爛,此時刀魚硬挺筆直,真有點犀利如刀的意思,文臻取出刀魚,用細竹絲將刀魚固定在鍋蓋的背面,得固定牢了,不然就真的得去吃牢飯了。

  她們這廂忙碌已經轉移了地點,轉到園子裡,用了先前專供聞近純的小廚房,幾位公公和聞家的客人們去了暖閣,廚藝這東西,也算是不傳之秘,不好站在一邊看著。

  聞家十來位姑娘都留了下來,文臻也沒趕她們,就讓她們瞧著。

  麵條現搟是來不及的,但是廚藝比試備麵條是必然的,好在這場考驗針對的本就不是麵條,很快就有人貢獻了自己親手搟的麵,文臻看了也和自己的差不了多少了。

  鍋裡是燒刀魚的原湯,加了點老母雞牛腿骨熬出來的高湯,蓋嚴鍋蓋,三刻鐘後,文臻以清湯下麵。

  麵條下好,時辰也到了,唐瑛還真是掐著點過來的,進來一看,並沒有看見清理出來的任何刀魚的刺,當即冷冷一笑。

  他環顧一圈,「咱家的麵呢?快些,還等著回宮呢。」

  聞近純的父親聞品饌是個看起來很溫吞,說話語氣也很溫吞的人,「許是還沒得?公公給的這時辰有些緊,若是耽誤了些,或是有一兩根刺,怕也是難免……」

  「這是選女官,以後要給陛下調養身體的!」唐瑛神色凌厲。

  「做不了就明說,別耽誤我的時辰,也要不了你們的命,看在聞家面子上,做個御女……」

  文臻掀開了鍋蓋。

  唐瑛猛地閉了嘴。

  聞家人和客人們因為那句御女而變化的臉色,忽然一滯。

  香。

  是一種特殊的,清逸而又馥鬱的香氣,清逸來自極品河鮮,馥鬱生於精緻的湯底,聞到這氣味的一瞬間,眾人明明已經飽了的肚子,又咕咕開始打雷。

  熱氣散盡,就看見裡頭一團一團的魚肉,細膩如茸。

  可是魚骨呢?魚骨去了哪裡?剔個刺,整條魚骨都不見了?

  大家一直都瞧著,沒看見誰動手,這又是什麼時候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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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7 11:52:1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四十三章 蛔蟲成精

  文臻端上麵條,看上去平平無奇,麵根根分明,白裡微黃,透著小麥的樸實香氣,湯汁清爽微微透明。

  直接倒進魚肉鍋中,略略一拌,撒一把碧綠青蔥,一鍋麵,紅白綠相間,濃烈配色對味蕾也是一種衝擊。

  文臻拿過幾隻小碗,鍋蓋背面能放的刀魚有限,所以為了避免澆頭不夠,麵也不多,不能人人有份。

  眾人神色都有些驚異,這色香味,不用嘗都知道絕非凡品,尤其是剛才幸災樂禍的那些聞家人,此刻都難掩驚異。

  只有聞近純看上去最為鎮定,微微垂著自己發紅的臉,巋然不動模樣。

  唐瑛哼一聲坐下來,等著自己的那份最先上去。

  其實他和諸大德同品級,對方年紀大他許多,理應以諸大德為先,可他根本就沒這個意思。

  諸大德笑眯眯的,一臉不計較模樣。

  文臻剛要動手,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她一瞧,呵,燕綏。

  不行,這勺子可不能給他,誰知道他會幹出些什麼來?吐口唾沫什麼的怎麼辦?

  「你不給我,我就讓君莫曉對裡頭吐口唾沫。」燕綏的語氣閒閒淡淡。

  文臻:你是蛔蟲成精的嗎?

  君莫曉:怎麼了?吐唾沫這種事為什麼一定要指定她?這美人是在拐彎抹角說她檀口吐芬嗎?

  有點羞澀怎麼辦?

  「你來你來。」文臻慇勤地把勺子塞給燕綏,轉頭和唐瑛道,「公公,你瞧,諸公公身邊這位小公公多孺慕你,搶著要親自給您盛呢。」

  燕綏看她一眼。

  好,很好,一句話噁心三個人。

  還趕緊把鍋讓給他背了。

  這丫頭看上去一團甜蜜餡兒的,裡頭都是黑芝麻吧?

  燕綏也不理她,麵條涼了就不好吃了,滿滿裝了一碗,拿起筷子。

  他還嫌棄文臻準備的碗小,特地換了個新的大碗。

  唐瑛伸手來接,心想這小公公大抵是方才被他招攬,動了心,這公然不給老諸面子呢。心中滿意,呵呵一笑,想著要誇句什麼才能氣死老諸呢?

  對面拿著筷子的手動了動,挑起一筷麵條,送進嘴裡。

  唐瑛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其餘人的神情,凝固在臉皮上。

  一大群人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燕綏,有點麻木地看著他一筷,一筷,再一筷……

  唐瑛的腦子則有點糊了,他剛才想著如何氣老諸,那句話剛剛想好就被這麵條一起吞到燕綏的肚子裡去了。

  唯一沒發呆的只有文臻了,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趁大家發傻,她飛快地把麵條分裝進小碗,一一送到有資格品鑑的人手中,給自己和君莫曉聞近檀也留了一口——動作不快一點,那貨再裝一碗,鍋裡就沒了。

  所以燕綏吃完一大碗之後就發現果然鍋裡已經只剩湯了。

  而唐瑛的咆哮聲此時才爆炸,「你!做什麼!」

  「吃麵。」燕綏此刻心情不錯,願意答他一句。

  答了還不如不答,唐瑛的表情好像已經快要把臉撕裂了。

  「吃啊,各位趁熱吃啊。河鮮麵涼了就腥喲。」那邊文臻還像一個主婦一樣在招呼客人,唐瑛聽在耳朵裡,覺得太陽穴上的青筋都似乎猛地蹦出了額頭。

  諸大德第一個動筷子,一邊吃一邊讚,「香鮮汁濃,魚肉細膩入口即化,真的是一根刺也無!好魚!好湯!好麵!哎,大家吃啊,大家怎麼不吃啊?」

  眾人有點麻木地跟著動筷子。

  有點想哭怎麼辦?

  怎麼吃個麵也扯進兩宮暗鬥裡去了?

  唐瑛抖了半天——他雖然剛剛和德勝宮搭上線,還沒資格見娘娘,但已經足夠他頂著德勝宮的光環順風順水,從沒經受過這麼大的惡意,一時竟然懵了不知道怎麼辦,自己動手萬萬不能,叫拿人吧,他也只是個有點兒權的太監,身邊跟著的是小太監,用不了護衛;呵斥聞家動手吧,怕聞家誰都不想得罪和稀泥到時候自己更沒台階下。

  他的神情大抵太過恐怖,以至於大家都不敢對他臉上望,燕綏望了,也不知怎的望出了點良心發現,隨手撈過一個碗,裝了點麵湯遞過去,「來來來,別哭了,這兒還有點呢。」

  眾人:……

  爺爺你消停點好嗎?

  諸大德笑呵呵的——這人自己作死,德勝宮真要問罪的時候,推出去就是。

  能氣一氣德勝宮,值。

  那邊燕綏還在說,「我對你不錯,記得你欠我一個情。」

  唐瑛:欠你姥姥腿兒。

  只有文臻,轉頭看一眼,對他產生同病相憐的深切感情。

  這種強迫性的情她也欠著呢,都快欠成人家府裡的燒火丫頭了。

  唐瑛盯著遞過來的碗,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洩,既然現在不能把這個小太監碎屍萬段,自然要先找個看起來最軟的柿子捏。猛地奪過碗,胡亂扒了兩口,啪一聲把碗往地下一摔。

  滿地的碎瓷片蹦上靴子尖,眾人後退,趕緊先把塞了滿嘴的麵條嚥下肚。

  要鬧事了,先把東西吃了再說。

  「有刺!」唐瑛發狂的叫聲像被誰勒住了脖子,真的像被刺給卡了。

  眾人互望一眼,眉毛往上挑,嘴角往下撇。

  哪來的刺啊?那細絨一樣的魚肉,入口就化了,很明顯並不是油炸刺軟的那種處理方式,刺再軟,那還是存在的,會有略微的紮口感。

  唐瑛真是臉都不要了,一再刁難一個小女子。

  「有刺啊!」文臻驚詫,「那趕緊吃飯團啊。」

  易人離動作很快,廚房裡現成的飯,抓起來團成團就往唐瑛嘴裡塞,也不管那手剛剛撒過尿沒洗,飯團子又大,梗得唐瑛脖子一豎一豎的,有話也說不出來,眼見著額頭豆大的汗,拚命要推易人離又推不開,掙扎著嗚嗚幾句,「……讓……刺……」

  「還沒下去嗎?」文臻滿臉驚嚇,團團亂轉,「那只好灌醋了!」

  別人還在慌亂地找勺子找小碗,燕綏走過去,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壇子醋,一捏唐瑛下巴,二話不說給他灌了下去。

  眾人覺得渾身骨頭都在發酸,抖啊抖。

  唐瑛的身子也像麵條一樣往下處溜,眼珠子已經翻到天上,讓人總在疑惑燕綏給他灌的不是醋而是鶴頂紅。

  他大力掙扎,在燕綏手中晃得像得了羊癲瘋,可惜燕綏的手看似鬆鬆捏著,但他就是動不得一毫。

  諸大德心裡快要笑開花,要不是想著這位膽大包天的隨從馬上就要倒黴,他簡直想認對方做乾兒子了。

  聞試勺心亂如麻,不知該喜該憂。

  鬧成這樣,怎麼收場?

  這事唐瑛不會放過的,魚有刺沒刺,也無法對證,本來還可好話轉圜,如今得罪成這樣,就完全沒有了挽回的餘地。

  宜王殿下是在這裡,但壞就壞在這裡,唐瑛受了這麼大罪,自然不敢和殿下較真,那氣就會發到聞真真她們幾個身上。至於說殿下護著聞真真她們——聞試勺從沒聽說過燕綏對任何女人展現過溫情,包括他娘。

  聞真真她們憑什麼例外?

  除非能證明魚沒有刺,是唐瑛無理取鬧,但這怎麼證明?難道還把剔出來的所有刺一一數給人看嗎?可這誰也不知道一條魚該有多少刺啊。

  這就是個無解之局,不想著籠絡人家還敢如此放肆。

  真是年輕氣盛。

  可別連累了聞家!

  燕綏就像把唐瑛的嘴當成漏斗,一壇醋倒完瓶子一扔,眼光一轉,似乎還想來個好事成雙,文臻趕緊把另一壇醋給拿走了,再灌,就得給唐瑛收屍了。

  唐瑛倒在地下,拚命咳嗽,好一陣子才嘶喊道:「拿下——拿下——」

  聞試勺皺著眉看諸大德,諸大德笑呵呵看向燕綏:「過了,過了啊,唐公公是御門監副總管,代表皇家前來,怎可如此對待?」

  他這一開口,聞試勺便明白他是打算把燕綏推出去頂鍋了。

  在心中默默為諸公公點了蠟。

  順便同情一下鳳坤宮和德勝宮。

  果然,在這位殿下面前,親娘,大母,誰也討不到好。

  聞試勺還在研究燕綏態度,那邊聞四太爺等人早已等不及,都在厲聲呼喚護衛,「快,拿下她們幾個,交由唐公公帶回御門監發落!」

  聞試勺不置可否,護衛們也便衝了上來,君莫曉呔地一聲怒道:「明明沒有魚刺!這麼多人吃了,誰被刺卡了?」

  唐瑛嘶啞地道:「我說有……就……有!」又拚命指燕綏,「他!……給我打死……」

  「打死!打死!」聞四太爺大喊。

  護衛的手堪堪觸及文臻衣角。

  「你說有就有?」文臻一直站在鍋邊,忽然將鍋蓋一掀。

  此時眾人才看見鍋蓋背面,一時「哦——」地長長一聲,分不清是驚還是嘆。

  鍋蓋背後,赫然是三條完整的魚骨架。

  「所有的刺都在這裡。」她笑,「煩請各位來數數,可有缺失。」

  哪裡還用數,眾人已經想明白這般巧思——燒好的魚固定在鍋蓋背面燻蒸,熱氣上湧,時間長了,魚肉便會自動掉落,鍋蓋上留的,自然是完整的魚骨架。

  這是文臻很久以前在現代看的某位飲食名家的書,談及了刀魚的這一種製法,再稍稍變化,以之拌麵,正好將唐瑛一軍。

  三條雪白的魚骨,骨刺嶙峋,好像也在剎那刺進了唐瑛的臉皮裡。

  這一巴掌打得凶狠,以至於他木在那裡,連刺痛的胃和喉嚨都忘記了。

  有一瞬間他想過不顧一切耍賴到底,然而客人們的眼神讓他心底不安。

  今日來客,也頗有幾位有身份的。

  思來想去,只好咬牙轉頭,只指著燕綏,「帶走——帶走——」

  一個小太監,總能由他揉圓搓扁吧?

  文臻心想您這句話要是能實現該有多好吶。

  唐瑛喊了半天,卻發現聞家的護衛們沒有動,聞四太爺蹦跶了一會兒,也被聞試勺下令人直接拖走了。

  唐瑛茫然地轉回頭,就看見聞試勺一言難盡的表情,「唐公公,稍安勿躁,這位是——」

  「我管他是誰,今天不弄死他我跟他姓——」唐瑛神色猙獰,一把推開聞試勺。

  「……是宜王殿下。」

  「……」

  唐瑛的世界忽然變成了黑白色,黑的是天白的是雲,又或者黑的是醋白的是飯團。

  飯團子好像忽然飛到了腦子裡,將腦漿黏住不能轉動,而醋在胃裡躥上腦殼,眼睛裡水花突突冒出來。

  難以呼吸……

  這世道是怎麼了……

  「砰。」

  「哎呀怎麼暈了。」文臻的聲音倍兒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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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7 11:52:2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四十四章 傳承

  一場廚藝比試,以眾人誰也沒想到的結局收場。

  波折度也是眾人毫無預料的,以至於客人們回去的時候,臉上都還掛著大寫的懵。

  聞試勺沒敢大聲嚷嚷燕綏的身份,所以在眾人眼裡,就是唐瑛莫名其妙暈了,諸大德莫名其妙臉青了。

  兩個人騎馬來的,坐轎走的——腿軟走不動了。

  對聞試勺來說,這樣的結果也很為難,嚴格說來,聞真真不能算聞家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只是不知怎的,每次看見文臻那一臉甜美的笑容,就覺得嘴裡發苦。

  好像有更多不妥當的事要在前面等著他一樣。

  文臻如果知道,大抵要誇一句先生您第六感真好。

  她是個喜歡順勢而為的人。女官她是不想做的,但現在女官是一定要搶的,因為她沒有伊膾要術,定王來帶她上京交不出這書,她分分鐘要倒黴,有了女官身份,定王便不好下手。

  更何況因為這一戰,她在聞家站穩了腳跟,年輕一代現在對她很是親熱,其餘人則因為她即將飛黃騰達,態度轉為恭謹。

  聞至味知道比試結果之後,默然良久,當天下午嚷嚷著讓文臻扶著他出了默園。

  聞試勺嘴裡的苦味很快就傳遍了全身——聞至味出默園後,全部子女就必須要去請安,順道族中宿老們也紛紛來拜會,當晚聞至味沒讓他們回去,讓文臻親手做了一桌席面招待。

  這等於是公開承認文臻的地位,一頓飯吃得主賓盡歡,在席上,聞至味當著兒子的面,將一個匣子遞給了文臻,然後宣佈,他準備出私房為聞試勺捐個官,他在吏部有舊相識,應該問題不大。

  這等於是變相解除聞試勺家主之位,來如雷霆霹靂,卻並沒引起風雨動蕩,大家就這麼默然接受了。

  聞試勺環顧四周,只看見兄弟姐妹們冷漠的臉。

  這場比試裡,他的做法,傷了太多人的心,不擇手段的競爭,結果就是掌舵人失去公信力。

  當初聞試勺軟禁老父奪取家主之位,靠的就是在重新攀附皇家這件事上獲得的所有人的支持,如今,還是因為這件事,他失去了所有的助力。

  聞試勺心中滿是苦澀,他與四房一母同胞,心偏一些也是常情,但推舉聞近純的原因,更多還是因為她足夠出眾,適合進宮。將資源集中到最有希望入選的人身上,本就是智者的選擇。

  只要聞近純能贏,其餘人自然也沒什麼說的,聞近純入宮,他的家主之位自然沒有問題。

  然而出了個聞真真。

  族老們其實不大滿意文臻進宮,畢竟聞老太太一支,雖說是倒插門的女婿,承了聞家的姓,但說到底是外姓人,之前又有心結,之後又多年不來往。

  然而聞至味的匣子遞出去,族老們就閉嘴了。

  匣子裡是代代御廚留下的心血,聞近純求了多年聞至味沒給,如今給了聞真真,那就是傳人。

  文臻也很無奈,當初和聞老太太說的那是戲言,她並不想和聞家有牽扯,更不願意領這足可將人壓趴的人情。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不接也得接。到了晚間,她想將匣子還給聞至味,卻因為聞至味一句話,止住了動作。

  「你祖母為這裡頭的東西瞎了眼。」

  世間千萬情仇恩怨,到最後都不過薄薄幾頁故紙,沉澱時光的黯黃和記憶的灰,指尖一彈,脆裂生煙。

  先帝看上了御膳監總管聞至味的唯一女兒,聞瓔珞卻已有婚約,本來對上稟明也就罷了,不至於君奪臣妻,但聞家四少急於攀附,利慾熏心,竟雇殺手對那未婚夫下手,那人得家中護衛拚死相救,逃得一命,但瞎了一隻眼睛,事情很快被御史台捅出,鬧了個滿朝風雨,當朝正好有位鐵面御史,一張鐵嘴,連皇帝都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貪戀女色,君奪臣妻。更不要說聞家,事情爆出來,聞至味大怒要綁兒子問罪,聞家老四闖禍一流,遇事慫包,哭求姐姐一夜,哭訴自幼姐弟情分,哭訴自己妻子孕有雙胎,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求她去向未婚夫家求情,只要苦主自願放棄,自然他也就沒有罪責了。

  聞家當時,除了聞至味不同意,其餘人都希望聞瓔珞出面,一來那御史不依不饒,眼看要掀出聞家更多不妥當的事情來,想要事態不發展下去,只有著落在苦主身上;二來畢竟四少是男丁,且四姑奶奶娘家頗有勢力,而聞瓔珞,嫁入皇家已不可能,未婚夫家也必定解除婚約,孤老一生是必然下場,何不再犧牲一下,為聞家脫了這纏人的麻煩呢。

  至於這樣的深仇大恨是否適合求情,以及直接導火索的聞瓔珞去求情會遭遇什麼,所有人都呵呵一聲,在腦海裡周周轉轉地避讓開了。

  聞瓔珞自然是不肯的,但當時四少一家鬧得十分厲害,大肚子的四姑奶奶拿了白綾要在她門口上吊,一屍三命賠大小姐。鬧了一夜,天亮時,聞瓔珞出來了。

  只說了一句,「聞家養我十八年,從此以後,便都還清了。」

  之後她去了未婚夫家,對方憤恨之下閉門不納,聞瓔珞門前長跪,還是未婚夫給她開了門,開了門後她一步一跪,在無緣的家翁和未婚夫面前,親手抉了自己的雙眼。

  你失了一眼,我賠你雙眸。

  聞瓔珞,從來都是清爽乾脆的女子。

  後來,苦主撤了訴,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先帝趁勢將此事了結,御史也就無法再鬧,聞家和四少逃過一劫,歡呼雀躍,舉掌相慶。

  那些爆射開無限喜悅光彩的眼眸。

  那一雙滾落塵埃的血淋淋的眼珠。

  那些慶幸與得救,歡喜與得意,那些隱藏在每個人堂皇藉口背後的私欲和無恥,都是那一霎插入少女雙眸的手指,輕輕用力,奪人一生。

  聞瓔珞再也沒有回過聞家。

  一年後,她落腳於一個貧窮小鎮。

  當日,四少給雙胞胎兒子慶祝滿月,賓客盈門,賀禮成山。

  三年後,她嫁給了當地一個窮書生。

  當日,聞家四少奶奶又喜得一女。四少在妻家扶持下經營產業,獲利頗豐,給小女兒辦的洗三宴,越發盛大。

  ……

  很多年後,聞至味才知道,整個事件,都有幕後黑手推動,對方是他的同僚,一心想要謀取御廚監大總管的位置,覬覦他手裡的聞家世代伺候皇家的菜譜和經驗,為此設計讓先帝看見了聞瓔珞,設計讓聞四少對聞瓔珞的未婚夫出手,並推動了御史台的彈劾,就為了聞至味丟官,聞家倒台抄家,好坐收成果。

  知道真相之後,聞至味很快便請辭,他是唯一一個聞家沒有幹到年老就告老的御廚監大總管。

  因為這件事,以及後來的一些事,讓他下定決心,要從他的下一代開始,讓聞家和皇家徹底割裂,再不踏入那流動著陰謀算計和鮮血的沼澤。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的。

  ……

  文臻也不想。

  她覺得匣子越發燙手了。

  然而聞至味下一句話就讓她想將匣子砸在老頭子腳上。

  「還想著跑?呵呵,勸你從今天開始老老實實讀書,學點東西傍身,否則你很快就要做德勝宮的花肥了。」

  德勝宮是什麼玩意?她是不是又被誰給坑了?

  晚上回去打開匣子,薄薄的幾冊小冊子,墨跡猶新,一本是「聞聽」,寫的是宮中飲食禁忌,貴人們私下的需要揣摩的飲食喜好;一本是「聞嘗」,主要是四時諸宴的規矩和製法。一本「聞探」,則是下毒大全,各種巧妙的下毒方法,辨別方法,解毒方法,也有一些不是毒物,而是具有針對性的藥物,但總的性質都是一樣:害人的。

  文臻想難怪聞至味的這個匣子誰要都不給,把皇室的飲食要點和下毒大全放在一起,這是幾個意思?

  又想這裡頭各種千奇百怪的下毒技巧和症候,這些一輩子在皇宮服務的大廚是怎麼知道的?

  經驗來源於生活,這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吧?每一例都盤旋著冤魂和鮮血吧?

  她隨意地翻了翻,看到其中一個記載,將一種叫「生離花」的無毒植物曬乾碾成粉末,混在大荒的黑沼澤最深處的淤泥裡,混入牆泥塗抹在牆壁上,平日裡無事,一旦點燃龍涎、檀香之類的名貴香料,那牆壁裡的藥物就會慢慢散發出毒性,那毒並不傷人性命,只會令人慢慢虛弱,出現幻覺,情緒低落,各種不適纏身,最終壯年早逝。

  而另一種就更厲害了,並沒有說如何製作,只說那種毒需要以人為引,女子吞服對身體有益,但若在哺乳期大量吞服則奶水帶毒,據說中了這毒的嬰兒並無異狀,童年少年時期還尤其出眾,但多半性格古怪,有各種並不統一的嚴重怪癖,心理和行為都異於常人,從青年時期開始,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嚴重,用心愈多,則異常越多,就像一輛狂奔的馬車,疾馳的最後便是破壞或墜落,最終要麼瘋要麼死,很難長壽。

  文臻覺得的這第二種毒很難成立,世間母親哪有不愛兒女的,哺乳期各種忌口誰不知道,小劑量被下毒中招還有可能,大量吞服實在說不過去,除非自願主動,那就更說不過去了。虎毒不食子,何況孩子才是後宮女子賴以立足的保障,怎麼可能對自己的孩子不利。

  她翻了幾頁,直看得渾身汗毛倒豎,感覺再看下去就要心理陰暗了,可聞老頭子關照過她這冊子要背下來,背完之後立即銷毀。聞家的這個所謂的傳家寶,是不能留存於世的,都是代代在傳承的時候臨時寫下,背熟了銷毀,等到想傳給下一代的時候,再如樣炮製。

  只是終歸是好幾本書,文臻心情又抵觸,一時哪裡背得下來,便先收在了自己的包袱裡,打算花幾天功夫背完了再燒。

  第二天一大清早,文臻便起了床,因為定王的車駕,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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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四十五章 三寸丁

  文臻去向聞至味辭行,聞至味還住在默園,和前些日子默園的冷冷清清不同,一大早廳堂裡擠滿了前來請安的子女孫子女重孫子女,文臻過去的時候人人笑臉迎人,文臻瞄了一眼,發現四房一個人都沒來,聞試勺也沒來。

  和君莫曉等人聊幾句,才知道聞試勺去迎接定王了,據說定王已經知道昨日發生的事,一下車就哈哈大笑,道:「你們真是傻,有聞真真在還捧著聞近純,說聞真真不會廚藝?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三哥吃了一大鍋她做的飯?」

  據君莫曉說,聞試勺和四房當時的表情實在精彩得很,大抵是在恨定王怎麼就不能早一日過來。

  「他三哥是誰,怎的吃了我做的飯是很稀奇的事?」文臻卻在想自己好像沒有給皇族做過飯啊。

  「宜王殿下挑食全東堂聞名。」君莫曉道,「聽說宮中御廚都經常因為做飯不合他口味,被挑剔得恨不得自殺。更不要說外頭那些廚子,宜王出宮,很少吃得下外食的,寧肯自己帶食物。」

  文臻越聽越古怪,「宜王殿下?叫什麼名字?」

  「殿下名諱燕綏。」

  文臻:呵呵。

  君莫曉好奇地看她,總覺得這句呵呵意味深長。

  「呵呵就是我真不知道他啥時候吃過我做的菜。」

  真的知道早就在菜裡下毒毒死他了。

  聞試勺叫破燕綏身份時沒讓她們聽見,她之前是聽說過南燕北唐,幾次相遇也看出燕綏必定身份高貴,但看的野傳奇大概是忌諱這位主兒,沒有明說南燕的身份,現在想想,確實也只有皇家養得出這種奇葩。

  「那位殿下吃得慣你做的菜,是你的運氣。不然以後你進了宮,天天被他挑剔,那日子可真難受。」

  文臻想沒進宮就已經天天被他挑剔了好麼。

  說話間前頭催促,讓文臻盡早出發,聞老頭也在趕她走,一邊不耐煩道,「去去去這幾日你在折騰我這不能安寧,早點滾早點滾。」一邊對眾人道,「你們也派幾個人早點去京裡安排,別讓這個不著調的丫頭壞了我聞家名聲。」

  眾人默然——你老人家一臉嫌棄地表達著寵愛真的當我們看不懂嗎?

  吐槽歸吐槽,聞家的態度立時再上一個台階,浩浩蕩蕩送文臻君莫曉聞近檀出了門。

  君莫曉和聞近檀也跟隨上京,君莫曉是待膩了聞家,不顧聞試勺挽留,說要繼續浪蕩江湖去。聞近檀則是聞至味親點,讓聞近檀去天京的聞家老宅,管理那邊的宅子。他覺得這個孫女兒太過懦弱,待在聞家這種氛圍遲早憋死悶死她自己,還不如趁機出去,說不定還能遇上什麼好機緣。

  定王燕絕並沒有進門,正在門前和聞家人閒話,他有些不快,想好的帶聞真真入自己的王府,確定了廚藝出眾以及伊膾要術的事情,再拿去向陛下賣好,如今聞真真自作主張參加了聞家的女官選拔,入了皇家的名冊,便沒辦法直接帶進自己王府了,但帶聞真真進京的事兒還是要做的,好歹也算是他一份苦勞。

  燕絕聊得心不在焉,時不時瞟一眼門內,目光期待。

  等到文臻出來,那期待就變成了失望。

  文臻向他行禮,準備隨後登車時,聽見這位皇子殿下惆悵地咕噥道:「娘的,三寸丁。」

  文臻:……

  你才三寸丁!

  你全家都三寸丁!

  定王殿下很快就嘗到了對文臻進行言語攻擊的下場。

  文臻帶齊了自己的鍋碗瓢盆和食材,自己親自下廚,第一頓,黃燜雞米飯。

  護送的侍衛們搶成狗。

  燕絕滿懷期待地拿到自己的那份,深紅瓷缽裡雞塊嫩黃純白,蘑菇深黑,青蔥綠白相間,色澤搭配鮮明誘惑,更不要說香氣濃烈,是對肚腹最大的勾引。

  送飯來的君莫曉神情慇勤,「殿下,這是真真親手所做,真真說,為了彰顯您的尊貴身份,您這一份是單獨下料,您這一缽,價值是別人的十倍呢。」

  燕絕十分滿意,就是應該這樣,不如此怎麼能彰顯他尊貴的身份?

  操起筷子,夾一塊正要入口,忽覺不對。

  這雞塊怎麼形狀古怪?

  燕絕當然吃過雞,可他想不起這是雞的什麼部位,他筷子在缽裡翻揀,發現所有的雞塊都是那種形狀的,短短的,扁扁的,尖尖的。

  總之形狀挺一言難盡。

  想問,又覺得挺沒面子,試探著咬了一口。

  一股濃烈的騷氣盈滿口腔,下一秒燕絕丟了缽一邊哇哇吐得像個懷孕三個月的孕婦。

  他怒氣沖沖去廚下找文臻,然後在一地雞的屍體中找到了正在操刀的文臻。

  「為了您這一頓殺了十隻雞呢!」文臻無辜臉。

  燕絕看一眼那些雞身上唯一缺失的部位,感到了一種赤裸裸的傷害。

  「為什麼給我吃那種噁心東西!」

  「以形補形啊殿下!」文臻捏著手指,比了個小小的一段,一臉驚詫,「這可是名菜,枸杞麻油雞腰當年可是先帝喜歡的菜色,烏魚子蟹白魚白都是這一類的東西,殿下以前難道沒吃過嗎?」

  燕絕覺得以後自己都不能直視螃蟹烏魚了……

  這話沒法辯駁,他能說自己爺爺是個吃雞屁股的變態嗎?

  等他回到房裡漱口,才驚覺,以形補形什麼意思?那個手勢什麼意思?

  是在暗示他小嗎!啊?

  ……

  第二頓,冒菜。

  侍衛們搶成狗。

  燕絕很想拒絕的,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再次吃那個可惡女人的菜,然而驛站的飯實在太難吃了,而冒菜裡的花樣,他斜眼瞄過了,在沒有任何形狀可疑的物體。

  這回他不要君莫曉送,他自己過去,仔細一看,湯色雪白,各色食材其中浮沉,豐富得令人食指大動。

  他親自嘗了嘗,沒有問題,鮮美得恨不得咬舌頭。

  和驛站借的廚房,鍋台上放好了洗乾淨的碗筷,燕絕看一眼,冷哼一聲,讓人去取自己專用的銀碗銀筷來。

  隨行的太監拿了碗筷,例行用熱水再沖洗一遍,鍋台上就有現成的水,白亮白亮冒著熱氣,太監便用那水認認真真涮了三遍碗筷。

  然後燕絕親自給自己盛了,挑挑揀揀選了最喜歡吃的,坐下迫不及待開吃。

  下一秒。

  他蹦起來了。

  「絲哈——絲哈——」,堂堂定王殿下,成了張嘴喘氣的狗。

  「什麼——味兒——絲——哈——」燕絕的一張臉騰地冒紅,紅了又轉白,額頭上細密的汗滲出來,亮光光一片。

  嘴裡的滋味兒依舊鮮美,但還有種特別的沖味兒,舌頭像被電過,半邊都麻了,舌尖和喉嚨則如火燒,燙得他想砸碗,想嚎叫,想把滿咽喉的火燒火燎都化為烈火噴上雲霄。

  「哈,殿下,好吃嗎?」文臻探頭進來,依舊的驚詫臉,「怎麼了?辣著了?哎呀你們是不是動了那盆濃縮辣椒水?那是我做了準備稀釋了以後用的,裡頭放了三斤辣椒呢。」

  文臻心情挺好。

  東堂已經出現辣椒,但是目前只作為觀賞植物,也並不普及,文臻在驛站發現了,十分驚喜來著。

  當然那盆濃縮辣椒白湯可不是巧合,第一次吃辣的人一般都抵受不住,看來燕絕尤其抵受不住。

  可憐吶,舌頭都辣得縮成三寸丁了。

  ……

  燕絕現在對文臻的心情很復雜。

  他生來精力旺盛,血氣十足,是那種寒冬臘月都只穿單衣的人兒,因此於女色上頭也頗有興致,為此被御史台也不知道彈劾了多少次,奈何陛下無心管,他的母妃容妃也管不了,這位被彈劾急了就去拍御史台的桌子,大罵御史「你不是你爹和你媽敦倫出來的?你爹在世的時候府裡小妾七八個誰不知道?都是睡女人,你和你爹也沒少睡,管我睡幾個?有本事你這輩子就睡一個女人,你再彈劾我!」

  御史們被罵得灰頭土臉,天潢貴胄話說到這個程度實在也沒法再和他較真,也便罷了,從此便撿些別的來彈,女色上頭是不管了,燕絕自己便越發放縱,用世人的話來說,「射隻大雁都要撩一把屁股看下是公是母。」,是以捎帶文臻上京,首先便琢磨了一下,是不是順便可以再納個妾來著。

  吃完文臻兩頓飯以後,又覺得還是算了吧,定王殿下不喜歡這一款的。女人嘛,乖順,柔軟,嬌媚,可人,才配叫女人。

  聞真真除了最後一個字符合外,其餘哪都不沾。

  他也問過《伊膾要術》的下落,文臻十分光棍地告訴他,沒有。這樣的東西,老聞家怎麼可能自己家不留著,給一個結了仇嫁出去的女兒?

  但文臻也更加光棍地告訴他,沒有廚藝奇書,她自己的腦子裡就有一部比伊膾要術還要新奇的廚藝大觀,馬上她要去做女官了,希望能和殿下保持良好的互不干涉的關係,這樣她做得好,自然會捎帶殿下一份提攜照顧之功,做的不好,殿下也很自然便能撇清關係。

  燕絕人稱脾氣暴虐,但身為皇子,活到如今,藏著無人知的才是真相,能拿出來的都是偽裝,聞言看了文臻一眼,呵呵兩聲,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第二天便讓人給文臻換了車馬,離他的皇子車駕更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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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四十六章 黑蓮花

  燕絕暫時收了心,文臻便本分做人,時不時下個廚,吃得眾人滿嘴油光,待她便多了幾分方便。

  文臻也動過心思是不是繼續貫徹跑路計劃,不想定王不知道是不是被聞至味提過醒,盯她盯得甚緊,她身邊時刻有人,她甚至懷疑,聞至味讓君莫曉和聞近檀跟隨她上京,也有就近監視的意思。

  暫時跑不了她也就算了,失敗了太多次,她對跑路沒什麼信心,總覺得一旦跑出來,一定會有一個神經病立即出現抓她回去做廚娘。

  一路上文臻和君莫曉聞近檀也漸漸熟悉,和君莫曉學學功夫,和聞近檀交流刀功,這兩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君莫曉性情直接,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掀了個底兒掉。她說自己有記憶起便在邊陲小鎮生活,一個叫做盂闌鎮的地方,終年風沙,當地百姓多靠向周圍的駐邊軍出售食物用品生活,她並沒有自小的記憶,只知道自己無父無母,由外祖母撫養長大,據說外祖母娘家很有家產,所以她是那個小鎮上唯一有丫鬟伺候的小姐,還拜了個老兵做師父學藝,老兵據說挺有來歷,有一手潛龍在淵名字拉轟的內功,七歲時外祖母去世,十五歲時老兵不知所蹤,她在那個永遠灰濛蒙的地方沒了最後的牽絆,便開始帶著丫鬟行走江湖,揍過浪蕩兒,罰過敗家子,拔過鏢行旗,偷過武宗劍,到哪哪雞飛狗跳,老虎路過都要摸一把屁股,玩到第三年,玩出了大麻煩,宰了一個殺人冒功的副將,險些被當地軍隊追殺,還是路過的聞試勺幫忙解決的,用她的話說,聞試勺對她「一見如故」,盛情邀請她來聞家小住,她反正也沒地方去,便高高興興來了,誰知道來了之後便上了賊船,聽了一肚子的「私生女秘聞」,每天一個新版本,三百六十天不帶重樣兒。

  「這群四體不勤的大小姐,都是閒的!」君莫曉重重下結論。

  「四體不勤的大小姐」現成的就有一個,聞近檀淚包一樣縮在一邊,不言不動不討論不插嘴,「四不」政策堅決貫徹者。

  這位文臻覺得比君莫曉還奇葩一點,出身聞家這樣的大家族,飽讀詩書禮教熏陶,循規蹈矩是題中應有之意,聞近檀前十六年的人生經歷乏善可陳,不過是讀書繡花繡花讀書,一眾聞家小姐裡,她循規蹈矩得尤其突出,曾經創下十年不出內院門的最高紀錄,堪為省心楷模。然而大抵世上沒有真正的省心兒女,不在這裡作妖,就要在別處起浪,十六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成了破落貴族馬家小少爺的新婦,新婚半月,馬少爺把她送回娘家,說她要和離。

  什麼叫一石砸起千層浪,這便是了,換成任何一個聞家小姐,這浪頭也大不到這個程度,先不說最規矩的人把規矩砸得最狠,聞近檀這事兒本身就透著詭異,夫妻不和,這年頭多半是休妻,夫為天妻為地,夫為乾妻為坤,丈夫的尊嚴就是妻子頭頂的天,哪有這麼和和氣氣男人說和離的?

  如果是聞近檀說和離,她的下場多半是被聞家打斷腿送回去,但是馬家說和離,聞家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聞近檀回家後,沒少被聞家人逼問和離緣由,奈何她生了一張撬不開的蚌殼嘴,所以直到現在,聞近檀和離之謎,依舊是聞家謎題排行榜居於高位,和君莫曉身世並列第一。

  這事兒君莫曉自然也好奇,但她看起來魯直,骨子裡卻頗有分寸,倒是文臻,坦坦蕩蕩開口詢問,聞近檀默然半晌,才慢吞吞答,「他是個斷袖,被我撞見。」

  「然後呢?」文臻想這樣確實應該離婚了,騙婚啊。

  「他打了我一頓,逼我保密。說出去就殺我全家。他相好的那個男子,是個家丁。」

  文臻想不離留著過年嗎?

  「他們歡好時,叫我留在屋內伺候並望風。」

  等等,這麼極品你還沒離?

  「後來那個家丁,私下裡勾引我,我躲他,他就在馬少爺面前進讒言,說我勾引他,我又被打了一頓。」

  ……算了你是個抖M吧?

  「那家丁偷走我的衣裳首飾,夜半趁馬少爺不在,鑽進我的房,說要把我賣給妓院換銀子,我們正在廝打,馬少爺回來了,那人又反咬我陷害他……」

  「然後你又被打了一頓?」文臻恨鐵不成鋼,嘆氣,喝水。

  「……然後我把他殺了。」

  文臻嗆住,咳了個天翻地覆。

  淚眼昏花裡她想這就是報應啊報應。

  「我當著馬少爺的面,把他殺了。馬少爺先說要報官,後來忽然就慌了,他要逃,我提前閂了門,我跟他說,要麼他現在打死我,要麼遲早有一日我割了他,反正他要那玩意也沒用。我割了他還把他和那家丁的情話寫個話本傳出去,讓他馬家世代蒙羞。他想殺我,但是他沒力氣,我在伺候他和那個家丁的時候,給他們慢慢下毒,他們會分外享受魚水之歡,提前掏空身體,沒有意外他們不會早死,但會越來越衰弱地活著。」

  血腥詭秘的一夜躡足追來,聞近檀面無表情,語氣木然,一個字一個字卻蹦得清晰。

  新嫁娘從期待到絕望到一次次被踐踏忍辱到最終暴起,一段漫長而折磨的心理歷程,到頭來也不過就是台前燭淚盡,紅袖掣雙刀。

  也許她曾是個泥人,不帶氣性兒,然而那短暫的新婚歲月,將那個泥人打破,和血淚重塑,是另一個我。

  在那夜跳躍的燭火和地下的屍體前,馬少爺看見的,已經不是含羞帶怯的新嫁娘,而是黑髮披面臉頰染血沒有活人氣息的修羅。

  所以他未及動手,便已膽寒。

  所以他匆匆把人送回,自己提出和離。

  文臻出了會神,心想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聞近檀固然讓她掉眼珠,可君莫曉也未見得就經歷單純,也許她自己單純著,但文臻可不敢相信那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故事。

  聞試勺的私生女,是不可能流落在邊疆,再流落江湖的。

  殺了個副將,也絕不可能那麼輕易解決。

  一切的偶遇都有後果,所有的巧合都有前因。

  文臻在燈下想著這些看似八卦的八卦,把玩著君莫曉送給她的香囊,裡頭不知道什麼香料,氣味清冽特別,她將香囊仔細地貼身佩好,嘆了口氣。

  但願所有有故事的人。

  都能活得沒有心事。

  ***********

  當晚文臻沒能睡得太早,因為定王的幕僚來拜訪,拉著她說了許多閒話,言下之意便是她很快就要進宮,宮中沒有依仗寸步難行,所以有必要和定王殿下達成長久的良好的關係。

  說人話就是招攬了,一個女官,前途未明,派個人來探出根橄欖枝,就是給文臻天大的面子了。

  文臻也沒說啥,笑嘻嘻招待了對方一頓夜宵,幕僚被食物的香氣勾引得很快嘴裡充滿了口水,說不下去了,等到他吃完文臻一碗雞湯三鮮小餛飩,渾身暖洋洋睏意上頭,三言兩語就和文臻告了別,等到回去躺在床上才想起來,那小姑娘還沒回答呢!

  幕僚在床上翻個身,不屑地嗤笑了一聲——緩兵之計?小姑娘有點手段,但說到底還是沒有成算,定王殿下的招攬,豈是那麼容易拒絕的?今日說個不,明日活不住,懂?

  不識抬舉!

  幕僚沉沉睡去,夢裡猶自在盤算,明日如何把責任都推給那個會糊弄人的丫頭。

  幕僚走後,文臻也沒多想,她知道招攬不可輕易接受,但不接受招攬也會有很多後遺症,但事情已經到了面前,憂慮無用,只能見招拆招,既然注定要操心,那首要的自然是要睡個好覺。

  只是今夜注定與美夢無緣。

  睡到半夜,忽然一聲尖叫刺破夜的寂靜。

  文臻霍然坐起。

  她聽出這聲音是聞近檀的!

  驛站裡卻靜悄悄的,這裡已經離天京很近,明日再趕半日路差不多就到了,又有皇子入住,按說這麼刺耳的一聲,換誰都被驚醒了,但是除了發出聲音的那間廂房,竟然沒有任何動靜。

  驛站寬敞,文臻有時做夜宵睡得遲,單獨住一間,君莫曉要早起練功,也單獨住了一間,聞近檀只能獨住。

  原本聞近檀選了靠近裡頭的一間,結果又說那間後頭靠著個陰森森的小園子,夜裡風大樹木簌簌,聽著怕人,抱著被子跑來要和文臻擠,文臻不慣和人一張床,便和她換了房,一邊換一邊腹誹——人都殺過,怕風大,好一朵黑蓮花。

  文臻飛快地披衣下床,直奔聞近檀房間,還沒進門就聽見啊地一聲慘叫,聲音明顯是燕絕的,心中暗叫不好,加快腳步衝進門,就看見燕絕血流滿面躺在地下,而君莫曉神情迷茫站在一邊。

  她痴痴道:「我明明用的是劍背呀……」

  文臻蹲下身,看看燕絕,還好,看著怕人,也就是皮肉之傷,血腥氣裡有種淡淡酒氣,酒似乎喝了不少。

  再看縮在一邊的聞近檀,神情驚惶,但衣著整齊。

  「他非禮你了?」

  聞近檀瘋狂搖頭,「沒……我就是正準備寬衣睡覺,忽然一個人撞了進來,罵罵咧咧就準備上床,我嚇得要命,然後莫曉就進來了……」

  君莫曉道:「我……我聽見聲音就奔過來了,進門看見有個黑影站在近檀床前,我拔劍就上了,我出的是劍背,想打暈他再說,誰知出劍之後便覺得劍尖似乎被一股力量帶歪,我為了扳回去差點拗了手腕……」

  文臻聽出不對,打斷她,「等等,你說你直接進門的?」

  「是啊,門沒關。」君莫曉說到這裡也發覺不對,停下去瞧聞近檀。

  聞近檀臉色看起來像被敲得頭破血流的人是她,「我……我栓門栓的!」

  文臻覺得不對的就在這裡,聞近檀日常性格膽小如鼠,或者存在創傷應激,到哪裡首先就要關門關窗,睡覺前還要檢查三遍,她不可能不關門就睡覺。

  然而燕絕就這樣進了她的閨房,隔得這麼近,文臻沒有聽見踹門聲,說明燕絕也沒受到任何阻擋。

  誰開了聞近檀的房門?

  誰又動了君莫曉的劍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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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四十七章 哥哥我錯了。哥哥請背鍋。

  那一劍如果不是君莫曉拚命扭轉手腕,現在她們三個便要因為刺殺皇子鋃鐺下獄,燕絕也沒了命。

  此時外頭已經有了動靜,畢竟聞近檀大叫大家還會認為殿下又寡人有疾,不宜掃興,但燕絕的慘叫沒人敢當聽不見。

  文臻忽然扭頭就走。

  君莫曉愕然。

  她望著外頭逼近的燈籠光芒,臉色微青,忽然反手插劍入鞘,轉身就向外走。

  聞近檀一把拉住她。

  「放開!」君莫曉沒好氣地低頭,「已經跑了一個,你還不趕緊跑?放心,我惹的事,我擔著,牽連不到你們。」

  燭光下微仰著臉的聞近檀,因為緊張,眉眼都似要縮在一起,手卻絲毫不鬆,結結巴巴地道:「不能……不能出去……定王殿下不會放過你……」

  「那也是我的事。」

  「你是氣真真跑掉了嗎?」聞近檀語氣流利了些,飛快地道,「她不會跑的。」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生氣她跑掉?」君莫曉冷笑,指指自己,「我倒是有眼睛看見她跑掉。」

  說完甩開聞近檀,剛到門口,和急速奔回的文臻撞個滿懷,僵著臉的君莫曉正要開罵,文臻已經一把抓住她往屋子裡一推,反手把門關上。

  「你幹什麼?」

  「我做的事自然我擔。」君莫曉翻白眼,「你還回來幹嘛?」

  「回來保護你們呀。」文臻推她,「去,給我爭取時間,我有辦法。」

  君莫曉的臉色一瞬間陰轉晴,眉飛眼彎。

  「沒事兒,你別逞能,我去說清楚就行了。」君莫曉笑嘻嘻捏了捏她臉頰,「放心。」

  「逞英雄是吧?姐們義氣是吧?」文臻也笑眯眯拍拍她臉頰,「有我在呢,哪輪到你裝逼,來,聽我的,你先別動。」

  門外,腳步聲近在咫尺,夾雜著紛紛的詢問之聲。

  文臻砰地把門一關。

  外頭的聲音頓時越發急切,有人大喊:「今晚跟隨殿下的人呢!」

  又有人叫:「在花叢裡,已經……已經死了!」

  步聲急速逼近,一人大叫:「殿下!殿下!」伸腳便要踹門。

  裡頭忽然傳來一聲大叫,聲音比他更響,「宜王殿下,且慢動手!」

  屋外的人,齊齊頓住腳。

  仿若被天雷,當頭劈下。

  剎那間面面相覷,人人都在對方深黑的瞳孔裡看見自己驚惶到青白色的臉。

  皇家秘聞,兄弟相殘!

  今夜居然撞見了這樣的一幕,自己還能活嗎?!

  眾人惶然,下意識退後,殿下遇襲衝在前面責無旁貸,但是皇子兄弟鬩牆再往上撞——這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保護不力也許是死罪,但是一旦撞上皇家隱秘,很可能連一家老小都保不住。前朝就有類似的事,寶成帝的太子性情跋扈行事出格,暗中擄掠邊戎健壯男子裸身搏戲,生死不計,被一個小太監撞破,導致眾臣群起彈劾,寶成帝知道後勃然大怒,遷怒之下,不僅小太監被立即處死,連同小太監的家人,小太監的管事太監,給小太監淨身的宮人,遴選小太監進宮的人統統都殺了。

  皇家無道理,薄人情,深黑土壤之下白骨遍地,白骨叢裡扭曲盤繞,朵朵都是惡與孽之花。

  這夜也不知道是風緊還是心緊,彈動得心腔收縮起伏,血液奔流作響。眾人不敢有動作,腦海裡逃與上鏖戰不休,腿卻黏在了地上。

  裡頭似乎交戰激烈,砰砰乓乓打成一團,一個忠心侍衛猶豫著繞到窗前想要看一眼,下一秒一個凳子呼嘯而來砸在窗前,崩裂的碎片險些刺到他眼睛。

  君莫曉的叫聲慷慨激昂傳來,「殿下莫怕,我來救你!」

  文臻在大喊,「宜王殿下!宜王殿下!」腳步聲急促,似乎在不斷奔走。

  聞近檀的哭聲便是這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亂樂章中,畫龍點睛的協奏。

  君莫曉忽然一聲大叫,「殿下暈過去了,快去請大夫!」

  外頭正不知如何是好的護衛兵丁們如蒙赦令,轉身就跑,跑的人太多,連滾帶爬跌成一團。

  ……

  屋子裡。

  君莫曉猴子一樣竄來竄去,劍光飛舞,砍個椅子腳,扔個蠟燭台,時不時砸下窗戶門。一個屋子裡的「鏖戰」動靜全被她一個人承包了。

  聞近檀真心實意地在哭。

  文臻……文臻在畫畫。

  一大一小兩張素描紙,一支鉛筆,她動作很快,三兩下就已經在大紙上打出了坐標,大紙幾米遠處平放,小紙豎直,投影成像,確定主要輪廓線條。

  君莫曉時不時百忙中看一眼,一眼比一眼神情驚嘆。

  文臻除了時不時喊幾聲宜王殿下,把鍋一口口往某人身上甩實了之外,幾乎沒有抬頭,她學廚藝十二年,學畫時間也差不多,從素描開始,油彩水粉水墨工筆都學過,其中素描就學了三年,到最後學得最好的反而是3D畫,研究所有個老研究員,是個技術流,不玩浪漫不提寫實,就擅長畫這些精細的東西,而文臻那一雙眼睛,天生善於捕捉光線。理解明暗與虛實的關係,更好地解構物體,這是畫好3D畫的必要能力之一。

  文臻有一次逗景橫波,在她床底下畫了一個洞,以至於景橫波習慣性跳下床時崴了腳,做了一個星期墜入黑洞的噩夢。

  現在,她不僅要畫的好,還必須畫得很快。

  利害關係能夠唬住地位低微的護衛兵丁,但定王府長史白天就聽說已經過來迎接,能被派往皇子身邊負責教導約束的屬官,多半都是朝廷宿儒,地位不低,職責不同,不會像這些見識不足的底層護衛一樣,遇事先慮自身。

  門外響起急促腳步聲。

  一個微微蒼老的聲音氣喘籲籲地道:「哪裡?在哪裡?」

  筆尖落紙聲響沙沙,君莫曉道:「還有一縷頭髮!」

  那老人隨即又道:「夜半入女子閨房!成何體統!」

  聲音又近幾步。

  文臻的臉幾乎趴到紙上,乍看像在和紙上畫接吻一樣。

  君莫曉,「眼珠子,眼珠子!」

  燕絕呻吟一聲,似乎要悠悠轉醒,聞近檀默不作聲,操起竹枕砍在他後頸上。

  君莫曉:「……」

  有人急道:「哎呀楊老,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計較這個,等把咱們殿下救回來您盡管罵!」

  聞近檀:「這裡,這裡,貼這裡合適!半明半暗!」

  君莫曉,「哎呀我看這畫總想著拔劍應戰怎麼辦!」

  「砰。」

  門板撞在牆壁上轟然巨響,推門的人用了大力氣以為肯定是栓著的,結果一推就開,收勢不住險些栽個狗吃屎。

  一雙手將踹門的楊長史扶住,文臻甜甜地道:「老夫子您小心。」

  君莫曉風一樣捲來,把楊長史往外推,「您老別進,別進,小心被弄傷!定王殿下沒事了,我馬上就把他扶出來!」

  君莫曉的手勁很大,那老頭踉蹌後退,百忙中驚鴻一瞥,就看見「宜王殿下」正立在簾幕邊,半個身子在簾後,手裡一把劍,正斜斜指向他。

  老頭子驚出一身冷汗,下意識往後退,屋內一片狼藉也根本站不住腳,他退到門外,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外頭圍觀的人也看見那「宜王殿下」,原本的半信半疑立刻成了實錘,呼啦一下往後便退。

  門一關,文臻鬆了口氣,活動活動已經酸軟的手腕,君莫曉靠在門板上,長長出一口氣,驚道:「累死我了……喂聞真真你畫的是什麼畫,怎麼看起來和真人一樣,剛才隨便瞄一眼,嘩,差點我以為那劍要沖著我來了!咦這人臉熟啊,咦這不就是……」

  她一抹臉上的汗,隨手一指,隨即一傻。

  文臻頭一抬,也傻了。

  畫呢?

  簾幕猶在飄,畫畫不見了。

  而門外,被推出去的楊老,偏生是個性子拗的,雖然看見了「宜王殿下」,也得了定王似乎沒事的消息,卻並不認為自己可以忘卻職責,別人都讓開了等,他推不開門,就轉去窗子那邊,猛地推開窗子,道:「宜王殿下,您把我們殿下怎樣了!」

  他一推,嗤啦一聲。

  屋內三人頭一抬,聞近檀險些尖叫,被文臻一把摀住嘴。

  畫!

  畫忽然出現在了窗戶上方,老楊那一推窗,畫紙便撩到了他鼻子尖。

  老楊只覺得額頭上有什麼白乎乎的東西飄啊飄,下意識抬頭去看,文臻忽然撲了過去,大叫:「這位老先生你扯到我裡衣了!」

  循規守矩的老夫子,驚得立即縮手關窗。砰一聲關上窗才站在原地發傻——還隔著三尺遠呢,能扯到裡衣?

  他站了一會,將剛才發生的事仔仔細細想了一遍,越想越疑竇叢生,臉色慢慢沉下。

  半晌喝道:「來人,將這屋子圍住,派一批好手,直接進門!」

  一個護衛頭領愕然道:「宜王殿下在裡面,這個……咱們還是等幾位姑娘把定王殿下扶出來吧,聽那話音殿下沒有大礙……」

  老頭發瘋了嗎?

  哪怕定王殿下醒著,也未見得願意招惹宜王殿下,何必為難他們這些下人。

  「去!」

  外頭雜沓腳步聲起,文臻苦笑——功虧一簣。

  時間已經來不及再容她縱橫捭闔,轟隆一聲,門被撞開。

  煙塵彌漫裡,文臻閉眼大喊,「哥哥我錯了,畫畫送給你!」

  楊長史一眼看清屋內果然無人,大怒,「給我拿——」

  「一副不夠。」一個聲音忽然道。

  楊長史張大的嘴猛然一頓,一時不知道是該張得更大一些好呢還是趕緊閉上好?

  「你要幾幅有幾幅!」文臻接得飛快,「橫的豎的飄的爬的躺的裸的想要畫怎的就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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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7 11:54:0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四十八章 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看多了也就那樣。」

  「還有好吃的!蒸的煮的炸的煎的麻辣燙鍋貼生煎小餛飩花甲雞爪愛馬仕炒飯無錫醬排骨德州扒雞揚州乾絲魚香肉絲宮保雞丁滿漢全席蛋糕麵包雪媚娘!」

  「雪媚娘聽起來不錯。」

  「那玩意現在缺材料,這樣吧,他們走了我給你做揚州炒飯。」

  屋子裡,忽然出現,正漫不經心捲著一卷畫紙的燕綏,眼光一掠楊長史,「聽見了?」

  老頭咬牙,文臻覺得他下一個步驟應該就是死諫了。

  「燕絕的口味真是越發有長進,」燕綏沖他微笑,「寡婦門都敢登,長史教導有方。」

  老頭咬著牙退出門去了,嘴裡跟嚼了一包蠶豆似的。

  燕綏慢吞吞把畫捲起,自顧自坐下了,一點都不覺得這是人家閨房有什麼不妥。

  閨房真正的主人在他強大的氣場壓迫下,含淚拖著君莫曉退避三舍。

  「哥哥什麼時候來的啊?吃了嗎?」文臻招呼打得無比自然。

  燕綏瞟她一眼,「在你大喊宜王殿下的時候。」

  「真是不能背後說人啊,」毫無愧色的文臻感嘆,「老話不錯,說人人就到,說鬼鬼就來。」

  燕綏點頭,「是啊。大妹子。」

  文臻眨眨眼。

  算了,跟這人口舌上討不到好。暗搓搓罵他是鬼有什麼用,一轉眼她自己也鬼妹了。

  還是東北籍的。

  身後一聲呻吟,燕絕終於悠悠轉醒,一醒來就看見燕綏。

  他像看見鬼一樣,霍然坐起,下意識伸手抹一把臉,抹出一手鮮紅,他怔怔盯著自己手掌半晌,霍然起身,三兩步就衝了出去。

  隨即文臻聽到他在門外暴喝:「來人,駕車!」

  呼啦啦一陣雜沓腳步來了,呼啦啦一陣雜沓腳步聲去了。

  卯足了全身勁兒想好如何交代的文臻,一股氣兒吊在半空,感覺快要被噎死了。

  這是咋了?燕絕跑這麼快幹什麼?

  文臻用一種「莫非我誤打誤撞你真是個鬼?」的眼神上下打量燕綏,燕綏倒一點都不奇怪,把手中畫遠遠近近拿著瞧,似乎在揣摩這種奇異的畫的畫法,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他怕我趁機宰了他。」

  文臻:?

  又道:「還怕他自己控制不住想宰我,他又打不過我。」

  文臻:??

  「更怕被打成這慘樣還得謝我,活活憋死。」

  文臻:……

  敢情那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遇上這位三哥怎樣都是自己輸,乾脆自認倒黴,三十六計走為上。

  這苦逼孩子,之前得是吃過多少血淋淋的虧才練成這一身王八功啊。

  文臻感覺自己得到了重要的點撥,醒悟的後果就是趕緊去炒揚州炒飯。

  這裡是距離天京最近的驛站,經常承接各地官員以及出京王公的迎來送往重任,所以規模大設施好,食材也高級,對付一個揚州炒飯不在話下,米飯、火腿、海參、雞脯、鴨肫、蝦仁、瑤柱、筍、香菇,文臻一開炒,半個驛站都被驚動了,廚房門口路過的人越來越多,等到炒飯端出來,滿街的狗都在扒門。

  好的廚藝講究的是色香味俱全,文臻的追求還要高一點,她所做的食物,必須不打濾鏡也足夠上美食雜誌的水平,是以那一盤金黃柔潤,紅黃白綠諸色鮮明的炒飯端上來,就是連文臻自己都忍不住多欣賞一刻。

  欣賞不能白費時間,順便吃它個半鍋。

  最後除了留給君莫曉聞近檀的,只剩下淺淺能覆蓋碟子底一層的炒飯。

  文臻回來時,發現門外已經站了一溜護衛,就是上次那一群門板似的,叫什麼,德容言工來著?

  看那叉腿站姿,虯髯刀疤,蒲扇大手,粗豪嗓音,真真和德容言工四個字男才女貌,珠聯璧合。

  德容言工們擋在門口,一人舉一把大勺子,做出要盡忠為主嘗毒的姿態,文臻看那勺子的體積和每個人都要試一口的架勢,感覺等試完燕綏大概只能舔碟子了。

  所以文臻十分期待地把盤子往上託了托,眼神亮閃閃,並且絕不提醒他們這碟子是銀質的。

  吃吧吃吧好想看殿下舔碟子呢。

  裡頭燕綏的聲音傳出來,「少一粒米,你們每人扣一月月銀。」

  ……

  文臻遺憾地看著德容言工消失,心想真是忠誠千金不抵月銀一兩。

  燕綏又來一句,「廚房裡應該還有兩碗,送過來。沒搶到的,送去龍驤營一個月。」

  下一秒廚房煙塵滾滾,鍋碗瓢盆合唱兇猛,剛被通知去吃夜宵的君莫曉披頭散髮拖著聞近檀狼奔豕突,一粒米都沒撈著。

  德容言工們很快再次出現,每人手裡一湯勺飯。不多不少,加起來正好兩碗。

  文臻:……哥哥們我再也不嘲笑你們了。

  做勞什子的護衛,出一本《論應對無良主子之一百零八計》吧,你們會發家致富的。

  ……

  油燈灼灼,映得炒飯柔潤腴美,彩光流轉,吃飯的人垂著臉,鼻端挺直如玉,眼尾的雙眼皮寬且深,似一抹精緻的扇面,燈光就是最好的濾鏡,這畫面配得起本朝書畫大家商醉蟬妙筆一揮,一幅至少一萬金。

  不過某人心裡配的圖是大觀園劉姥姥攜蝗大嚼圖。

  文臻笑眯眯地看燕綏吃飯,眼神和表情洋溢老母親般的慈愛滿足。如果對面那位來一句「你怎麼不吃」那就更完美了,她已經想好台詞了,「只要你能吃得下,我就一輩子放了心。」或者來一句,「我去洗碗去,你且在此地,不要動。」

  可惜文臻固然敗絮其中,對面更是人面獸心,慢條斯理吃完飯,一邊吃飯一邊在思索什麼,愣是一句客氣話都沒給她。

  他對那副畫的興趣好像還比對文臻興趣大一點,吃飯時還掛在對面,時不時瞧一眼。

  文臻絕不會問他為什麼要掛在對面,她並不想聽見他回答:「因為看這個總比看你更下飯一點。」

  她誇畫,反正這畫畫的是他,他總不能自己毒舌自己。

  「你瞧我這畫,精緻吧?立體吧?能抓住人物的精髓吧?你看我對你記憶多深,你上次的武器我就看見一眼,就畫得一模一樣……」

  「那不是我的武器。」

  「呃……那你下次用上武器招呼我,我給你再畫一幅。」

  「我不用固定武器。」

  「那你用什麼?」

  「諸般萬物,隨手可用,非要被一個死物捆住?」

  文臻想裝逼了又裝逼了。

  「比如?」

  「比如……」燕綏忽然一笑,那雙眼角收斂眼尾舒展形狀說不出的漂亮的眸子,眼神鋒利又溫潤,忽然手指一彈。

  文臻只覺耳垂一痛,一摸。

  兩顆豌豆,一邊一個,像一對翠綠的耳珠。

  不吃的豌豆彈人耳朵上,臉呢?

  下一秒燕綏走過她身側,捏了捏她耳垂,笑道:「炒飯別吃太多,瞧你肉多得,耳垂都這麼胖。」

  文臻心想剛才怎麼沒試試在炒飯裡下毒呢?聞探裡有一種好像很適合他,吃完會爛舌頭那種。

  忽然覺得不對,這兩豌豆怎麼手感這麼硬。

  手指略微用力,豌豆皮碎裂,裡頭兩顆小小的黑珠子滾了出來,文臻不敢用手拿,用手帕拿了端詳,那丸子像珠子又像藥,堅硬泛黑紫色光澤,一點幽幽苦香散發,不像什麼壞東西。

  她看一眼燕綏的背影,並不打算問他,燕綏這個人她也算瞭解一點了,臉上飄著春風和潤,眼神裡寫滿「你們這些魚唇的人類」,最不耐煩的事就是解釋,問多了能被他嫌棄到大荒去。

  她看著燕綏的背影,總覺得這傢伙夜半出現在這裡,絕不是巧合,更不會是好心來給她解圍的。

  然而她不想摻和,和這些天潢貴胄碰上絕沒有好事,上次是刺客,這次還是有刺客。

  想到這個,她忍不住和燕綏提了一下先前疑似有人對燕絕下手的奇怪事情,燕綏卻完全沒興趣模樣,說到最後文臻不斷懷疑是不是自己小題大做大驚小怪,是不是刺客這種事在東堂和吃飯喝水一樣不值一提。

  「陛下共有兒女十五人,現在只剩下一半,死因千奇百怪,死期連綿不絕,從呱呱落地的嬰兒開始死起,最近的一個是去年因貪墨案被圈禁後自殺的老六。而因為刺殺而死的,最起碼又佔了一大半,就連太子,都曾被利劍當胸,險些丟命。」

  言下之意,文臻接連遇見的這兩次,都是毛毛雨級別。

  文臻剛想矯情兮兮感嘆一句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便聽見院子外頭一陣馬蹄疾響,正奇怪三更半夜怎麼也有人趕路這麼急,還有這馬蹄聲怎麼這麼重,院子門就已經被拍響。

  還沒等驛站這邊的人去開門,德容言工就先過去了,隨後刀劍鏗然連響,呼叱聲不絕,竟然是話還沒說幾句,便打起來了。

  文臻眼皮連跳,心想這位當真是個天字第一號的惹事精。

  外頭熱鬧了一陣,隨即文臻聽見了林飛白的聲音。

  「燕綏,你有完沒完?皇城三百里地界,不夠你折騰了是吧?」

  音調依舊冷冷,文臻卻覺得聽出了氣急敗壞的味道。

  「想多了啊,」燕綏笑吟吟道,「山高水遠,天寒地凍,遠路難行,自然要有故人驛站相侯,來來,薄酒一杯,祝林侯此去,邊關縱橫,建功立業,一別經年,再會無期。」

  他嘴裡說著薄酒,手上卻只一隻炒飯碟子。一句話前半段聽著胡扯,後半段聽著冒煙。

  靴聲橐橐,火光閃動,深紅的火把輪廓爛漫,那人身形鍍於其中俐落修長。

  林飛白並沒有走近前,只是遠遠看了這裡一眼,那一眼掃過文臻,文臻只覺得如刺如刀,不禁挑眉——她有什麼時候得罪他嗎?瞧那小眼神惡意滿滿。

  「殿下,」林飛白道,「你費盡心機,中傷抹黑,將我逼出天京,真以為從此這一池水就淺平可供你縱橫了嗎?」

  「廟小啊,供不下林侯這股大風,還是去您父親那兒捭闔吧。」燕綏的笑意在眉梢眼角閃動,冷意十足的動人,「不過你有一句話說錯了,費盡心機,真真是談不上,我只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他嘆息,「誰叫娘娘那麼敏感,令尊又那麼小氣呢?」

  文臻想,這兩位對罵也如此迂迴,「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是這樣用的嗎?

  林飛白不再說話,夜色火光裡微微繃緊下巴,線條凜冽如刀。

  冷凝肅殺的氣息慢慢彌散,空氣裡似乎拉緊無形的絲弦,勒得人喉間發緊,會武的握緊武器,不會武的縮進陰影。

  林飛白卻並沒有動手,片刻後他轉身便走,最終只硬邦邦丟下一句。

  「山海關下雪之前,我會回來的,在此之前,記得多睡幾個好覺。」

  燕綏並不回答,似乎在哼一個小調,音調輕快,顯見得心情很好。

  文臻卻在想林飛白走之前又看了她一眼,是什麼意思?

  ------題外話------

  本章裡,文臻慈愛地看著燕綏想的那句話,純粹是佔便宜。分別化用了傅雷家書裡「只要你堅強,我便一輩子放了心。」以及朱自清名篇背影裡「我去買橘子,你且在此地,不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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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7 11:54:2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四十九章 美人開會

  很快文臻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在又給燕綏做了一份雲吞麵之後,燕綏才懶懶地告訴她,林飛白因為肖想他老娘德妃娘娘,被他那個視德妃娘娘為女神的老爹給派人拎回去了。

  文臻:……您逗我呢?

  相信母豬會上樹也不能信林飛白會調戲德妃啊。

  再說世上有這種滿臉興味說自己老娘緋聞的兒子?

  「他給德妃娘娘獻了一方繡品,德妃娘娘見聞廣博,認出這是西洋女子才有的私密之物,一般只能由情人贈送,本來這事也就是林飛白那傻子孤陋寡聞,德妃娘娘視他如子,又事關自己的清譽,自然要代為遮掩。不知怎的,卻給御史知道了,參了林飛白一本,覬覦宮妃也好,不敬長上也好,反正都對的上。本來嘛,他都老大不小了,在德勝宮整日泡著,德妃娘娘指哪咆哪,像條發情的狗狗,誰沒個想法。正巧,林擎派來給德妃送壽禮的人本來應該走了,因為林飛白頻頻遇刺便多留了一陣子,待久了,事情便掩不住了,林擎知道後,當即給陛下上書要求錘煉兒子,這不,小林就去山海關了。」燕綏把擦嘴的手帕仔細疊成四塊,嘴的上下左右一邊按一下,「你看,真巧。」

  文臻:……

  巧你妹!

  我就說我那BRA到底要玩什麼花招,原來在這裡等著是吧?

  和BRA過不去了是吧?

  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

  文臻呵呵笑,「西洋女子。」

  又笑,「情人贈送。」

  你怎麼不去寫情色小說呢?

  德妃又怎麼知道這些?御史又是怎麼知道的?送壽禮的人怎麼忽然就耽擱了?

  你這是作妖呢作妖呢還是作妖呢?

  這幾日跟定王上京,私下也聽了一肚子八卦,比如德妃娘娘的庶女逆襲傳奇,比如神將林擎對德妃娘娘數十年如一日的忠誠,比如每年神將都會提前三個月給娘娘送壽禮每次壽禮都極盡奇珍或者巧思今年的壽禮中就有來自南洋的寶石果,比如德勝宮那位娘娘投桃報李對神將之子的關愛勝過親子,比如因此那位殿下吃醋和林飛白固然關係惡劣,連帶自己親娘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現在好了,一件內衣,生出一朵碩大的爛桃花,趕走了林飛白,少了一個盯梢狗;尷尬了德妃和林飛白,以後再見面如何自處?離間了神將父子,心中有刺再一起上戰場難料後果。再往深裡走走,免不了還要影響神將和德妃之間的關係——這才是燕綏的終極目的吧?

  她還不知道自己一件內衣能把一國皇妃上將堅不可摧的聯盟轟出一道缺口呢。

  該說自己運氣太好還是燕綏太妖?

  這人把握人心太準,知道以林擎和德妃特殊的關係,只有涉及桃色的事件才最有效果,什麼都可以解釋,唯獨心思越解釋越像抹黑。

  他也許看見那件與眾不同的內衣第一眼,就想好了全部的步驟,算準了林飛白對他的事情戒備敏感,故意引林飛白出手,算準林飛白必定要去拿給德妃瞧,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吹了妖風埋了梗,硬生生把林飛白的無心舉動染上一抹桃色。

  難怪林飛白走的時候看自己的眼神,那已經不是刮骨刀了,那是四十二米大刀。

  只因為看見了她的BRA那一眼。

  東堂眼看要變天。

  文臻現在理解了很多人看見燕綏時的眼神。

  妖怪啊。

  妖怪很快就走了,表示她沒事多精研一下廚藝,遲早還是要做他的廚娘的。

  妖怪留下了一個盒子,表示這是對她提供黛安芬的謝禮,皇子殿下的謝禮,文臻表示很感興趣,當即笑納了。

  燕綏一走,文臻就迫不及待打開了盒子。

  月光穿窗入戶,盒子裡的東西果然珠光寶氣,璀璨逼人。

  一個金鑲玉的肚兜。

  「趕明兒事成,賠你一個金鑲玉的肚兜。」

  哦呵呵,壞事幹完,分贓來著。

  殿下記性真好,說話真算數。說送肚兜就送肚兜,說金鑲玉就金鑲玉,肚兜上真金白玉,重逾十斤。

  文臻很想把這件衣服給扔他臉上去,或者做一件金縷玉衣,送他馬上穿上。

  誰愛穿誰穿,反正老娘不要!

  後來。

  後來文臻點上一盞燈,開始兢兢業業抽金絲。

  好歹是金子做的,融成金塊也是錢。

  做細致的手工活能沉澱心情,文臻現在就是想靜靜心,理一理思緒。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今晚的事情,原本應該是沖她來的。

  因為那間房原本應該住的是她,臨時換房的事情沒人知道,定王也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

  那麼問題來了,她一個小廚子,身無長物,哪裡被人盯上了呢?

  是和那天那座無名山上的遭遇有關嗎?

  因為那一場讓人不安的遭遇,她不得不回了聞家,就是為了躲進聞家的羽翼,甚至試圖托庇於皇宮,怕萬一她無意中撞著了什麼,好逃過一劫。

  時間久了,就算人家盯著她,看她始終一臉懵,也許就能算了。

  現在看來,這事兒還沒完。

  一旦離開聞家,事端立即就來了。

  有人始終在窺視著她嗎?

  文臻發了一會怔,終究心緒有些煩亂,丟下肚兜,出門轉轉。

  外頭現在燈光明亮護衛來去,安全得很。

  文臻出了院子,沒走幾步,就聽見大門外又是一陣喧鬧,隨即驛丞再次慌慌張張穿好衣服迎了出去,想必又有什麼達官貴人要來驛站投宿了。

  很快驛丞就接進來一批人,文臻遠遠看著,來者從人很少,衣著也素樸,但寥寥幾人,氣度非凡。尤其走在前頭的一個,身量極高極瘦,穿一襲半新不舊的青袍,廣袖飄舉,步態不疾不徐,偏頭說話時露出的半邊臉線條溫潤,氣質溫煦,耀得連彎腰和他說話的驛丞都笑容生輝。

  他略走近了些,看著年紀已經不小,鬢角一星微霜,卻霜得風華獨具,像煦煦暖陽下的青竹,葉尖點染明亮的光斑。

  文臻來到東堂至今,自然見過美人,比如第一眼看見的燕綏,那是近乎完美(性格除外)的驚豔,美到有攻擊性,在短時間內,腦海裡滿滿的只能有他這個人。

  然而這個男子,看著他的時候,卻讓人腦子放空,燻燻然,安安然。

  文臻忽然覺得,有些睏了。

  她看著那行人被驛丞恭敬地引到剩下的一個院子裡,便準備回去睡覺。

  她一轉身,忽然覺得方才似乎有什麼感覺很熟悉,但是再回頭時,那中年男子已經轉入院門內。

  文臻只得回房,但走沒幾步,門環竟然又被敲響,驛丞一臉苦相地去迎接——今晚這迎來送往,熱鬧得過年一樣。

  片刻後他臉更苦地回來了,去找燕絕,隨即他被燕絕用一雙臭靴子給砸了出來,燕絕的咆哮聲驚天動地,「讓!讓!別說屋子,本王的墳地也讓給他!」

  「不敢說讓,不敢說讓,只是請幾位隨從將就擠一擠,擠一擠……」驛丞頂著一隻散發著鹹魚味道的臭靴子,腦袋快要點地地退出來。

  文臻嘆口氣,心想果然今晚是別想好睡的。

  只是不知道來者何人,能讓跋扈皇子都讓房間的,身份一定不同尋常吧?

  果然過了一會,有人通知文臻,有新客要入住,請幾位姑娘擠一擠,騰兩間屋子出來。

  文臻二話沒說,乾脆和聞近檀住到君莫曉屋子裡,把比較對外的兩間讓出來,但那屋子實在是小,只放了一張床,君莫曉和聞近檀的丫鬟也被從自己屋子裡趕了出來,擠在地鋪上,屋子裡實在連個踏腳的地方都沒有。

  文臻只好又出門去「散心」了。

  這驛站有兩個院子,院子之間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她記得花園裡有石桌和石凳,正好白天在廚房裡現鹵的鵝掌鴨翅頭頭頸頸什麼的也差不多了,乾脆喝酒去。

  結果在廚房翻了半天居然沒翻到酒,只好乾啃。

  今夜月色正好,在玉色的石桌上覆了一層霜,四周花影簇簇,粉色骨朵橫斜飛逸,似要將粉拳捅破那一輪淺黃色的月,風陣緊陣緩,攜似有若無的奇香,似乎是曇花,也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幽然綻放。

  春夜太好,好到文臻都快不好意思把那油膩膩的紙包往桌上放。

  不遠處隱約有語聲,似乎就在君莫曉房間附近,但很快又消失,文臻聽了一陣,霍然回首。

  然後便在錯落斑駁的花影裡,看見其後那個頎長雪白的人影。

  文臻叼在嘴裡的鴨翅猛地翹了翹。

  那一棵花樹是杏花,輕紅薄綠半收半歇,花枝挺高,掩住了男子半邊臉,另半邊卻依舊讓文臻哢嚓一下咬斷了鴨翅膀。

  幸虧嘴裡有骨頭,不然可能咬到的是她自己的舌頭。

  今天晚上是美人開會嗎?

  那人只立在那,杏花天影裡,一抹唇角笑意淺淺,天光都似因此清透明澈。

  似這月光攏寒水,如那雲飛舉長天,三千里碧流過雪野,億萬株瓊花生高崖。

  乾淨,清靈,雋秀,出塵。

  文臻心裡把自己貧瘠的形容詞翻了個遍,覺得書到用時方恨少。

  更關鍵的是,這個人給她一種熟悉感,卻確實沒有見過。

  對方對她笑了笑,提了提手中的酒壺,溫聲道:「你有鴨翅我有酒,換否?」

  文臻也笑了,敲了敲桌子,「為什麼要換呢?我的鴨翅配你的酒,一起吃不更好嗎?」

  花影搖動,男子微笑走近,將手中兩個精緻的酒壺擱下,輕輕一揖,「方才說笑了,在下唐鄞,是今晚令姑娘失去宿處的惡客,為表歉意,本想送這兩壺三春釀給幾位姑娘賠罪,不想聽說姑娘來園子裡了,想著廚房裡的鹵水似乎也沒了,這才追了來,想……」

  文臻目光亮亮看他的酒。

  「……蹭隻鴨翅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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