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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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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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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7:4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章 一群妖怪

  恍惚當年,也有過這般的場景,恍惚那也是一個月色涼好的夜,燕綏忽然奔來找他,眼神底微微的驚惶和屈辱,一言不發拽著他的袍角,仰頭看著他,他便推開奏章,散了議事的大臣,帶著他出門散步去。走出長廊的那一刻,還隱約聽見背後大臣的嘀咕:「陛下也太寵愛三皇子了些……」

  他不過笑一笑。

  那一夜卻不是冬夜,彷彿是個春夜,因為記憶中花影搖動,黑白分明地在地面上繡一幅靜美畫卷,低頭見畫卷,抬頭卻見滿庭桃杏與夜櫻,紅粉簇白,爭相要將那馥鬱的香氣送到人鼻端來。

  小小的燕綏身上也有香氣,卻不是花香,而是屬於後宮那些暗中爭寵的妖媚女子才會用的迷迭花香,帶著蝕骨的柔膩滋味,觸著了便要銷魂,巫山雲雨,芙蓉帳暖,每一絲都是紅塵魔欲墮入便萬劫不復那一種。

  他記得那晚那小小孩子的小手也這般牽在他掌中。記著那久久散不去的濕與冷,父子的腳步聲在長廊中空蕩地迴響,那晚他第一次開口說要離宮去學藝。

  他當時猶豫,卻在那一刻聽見了德妃的腳步聲,凌亂的,倉促的,他詫異地回首,就看見德妃已經恢復了平靜,隔著一叢芙蓉花對他行禮。

  他看著那張比芙蓉花還嬌豔幾分的容顏,不知是否因為奔跑而染上微紅,是夏日第一抹霞光映上第一朵薔薇那般的淡而豔絕的紅。

  他便問她:「燕綏說要去學藝呢,離塵大師也看中了他,說是根骨奇佳,只是他還這般小,要麼再等幾年?」

  德妃眼角微微一瞥燕綏,嘴角也下意識地一撇,但很快又恢復笑意,道:「我那宮中有蟲子麼,這般地待不住。我可不管他,陛下您做主好了。」

  德妃向來待燕綏都是那態度,他看著也慣了,苦笑一聲,低頭看一動不動的燕綏,忽然注意到他是兩個髮旋,性子倔呢。

  也便同意他離宮了。

  永裕帝從回憶中掙脫出來,一邊暗笑今晚怎麼總想起燕綏,一邊低頭想看看這小太監的髮頂,卻只看見了太監的小帽子,嚴嚴實實扣在小腦袋上。

  他覺得這孩子手有點冷,彷彿還是那年的燕綏,下意識包裹得緊了點,給他暖了暖,一邊道:「你幾歲了?」

  隨便兒道:「六歲了。」

  永裕帝道:「哪裡人氏?爹娘如何捨得把這麼小的孩子送進宮來?」

  隨便兒大眼睛裡立即滿是淚水:「爹爹被爺爺以不孝之名送進官府後來砍頭了,娘便改嫁了,我……我一個孤兒……族裡沒有誰肯好好養我……」

  趁著這句對話分神,他手微微鬆開,手心裡薄薄紙袋在此刻徹底揉破,滿把的粉末,手指一彈,一簇粉末,無聲無息彈入了永裕帝中指的長指甲內。

  永裕帝聽著不得勁兒,下意識道:「哪有這樣的爺爺!」

  說完之後覺得更不得勁兒了。

  隨便兒抽噎著道:「繼爺爺啦,我奶奶改嫁了……」

  第二句話回答時,他又一彈,這回把粉末彈到了永裕帝食指的指甲內。

  永裕帝立刻釋然了:「難怪。」

  隨便兒也悄聲道:「是啊是啊,親爺爺才不會害親生兒子呢!那不是……那不是……」他偏頭想了半天,「禽獸麼!」

  永裕帝默了一默,不得勁,又不得勁了。

  便問他:「你可恨你爺爺?」

  隨便兒晃著兩人交握的手,嘻嘻笑道:「不知道啊。鄉親們說,做這種事兒,天打雷劈,會有報應的!」

  一晃之間,再次一彈,這回彈到永裕帝小指的指甲內。

  此時粉末也漏得差不多了,兩晃一下掌心便沒痕跡了,紙袋子被隨便兒靈巧的小手指輕鬆推回了袖子裡。

  永裕帝不得勁得不行,咳嗽一聲,鬆開隨便兒的手,道:「到了。」

  香宮在不遠處靜默,皇帝停住腳步,他此刻並不想遇見德妃。

  隨便兒在此時忽然放了一個長長的臭屁。

  很臭很臭,黃鼠狼甘拜下風那種。

  臭到永裕帝下意識便伸手摀住了鼻子——正是牽過隨便兒的那隻手。

  隨便兒紅著臉嘿嘿笑,低聲道:「晚上黃豆吃多啦……」

  永裕帝眼底掠過笑意,拍拍他的腦袋,道:「去吧。以後晚上不要隨便出來了,被護衛撞見很危險。」

  隨便兒頻頻點頭。

  是啊好危險。

  被你撞見了呢。

  他不敢多停留,匆匆給永裕帝行了禮,便撒開腿奔往香宮。即將進入宮門前他回首,看見永裕帝還站在一叢灌木叢邊目送他,身影和那黑色的灌木影子融為一體,長長地拖在他的腳下,唯有一雙眼睛微微閃著亮色,光芒柔和而親切。

  隨便兒便咧嘴一笑,進了門,將門一關,那笑意便乾乾地垂在了唇邊。

  他背靠著木門,只覺得心跳得像在擂門。

  他覺得他不明白。

  這便宜爺爺的眼神這一刻如此之真。

  真到他小小的心靈也不能自控生出孺慕之情。

  忽然就明白了何以自己那個強大的便宜爹會待他真心,被他算計。

  這人天生一雙眼溫柔誠摯,柔和多情,一切慈憫,都像發自內心。

  可擁有這樣一雙眼,這般自然溫柔態度的人,骨子裡卻又瘋狂惡毒,自私可怕。

  一個人怎麼會如此矛盾?

  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小小的孩子,還不能夠理解如此深沉復雜的人性,他只是在微微顫抖,冷靜周旋後難免陷入後怕,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搓搓臉,搓出一臉自然地笑,迎上忽然醒來找不著他,焦灼找出來的德妃。

  德妃一把摟住他,擰他的耳朵:「小兔崽子,這半夜三更的跑哪去了,不怕遇上妖怪麼!」

  她忽然探頭對門縫外看了看,隱約似乎看到一條瘦削的影子,隨即不見,忍不住疑惑地喃喃道:「誰在那裡?」

  隨便兒反手關緊了門,一手摟住了她的腰,笑嘻嘻往裡走,一邊笑著道:「是啊,奶,遇見妖怪了呀。」

  ……

  「要……」

  客棧裡燕綏這聲一出,文臻嚇了一跳,蘭旖眉毛一聳,意外之中有驚喜。

  隨即她一擺手,對文臻威嚴地做了個出去的手勢。

  但這個手勢還沒做完,燕綏咳嗽一聲,下半句話來了。

  「……她滾出去。」

  文臻:「噗。」

  蘭旖:「什麼?!」

  燕綏已經坐起身,指了指文臻道:「過來。」

  文臻從善如流,坐過去立即餵了他一顆糖,甜甜嘴兒,以免他秋後算賬。

  一顆糖怎麼能搞定難搞的宜王殿下,燕綏瞥了文臻一眼,「嗯?」

  文臻雙手奉上第二顆糖,高舉過頭,沉痛懺悔,「殿下,我有罪!」

  燕綏這才從她掌心撿了那顆糖吃了,在文臻誠摯而損失慘重的賠罪之後,表示了對她的原諒。

  蘭旖晾在一邊,看著兩人打情罵俏,想起燕綏十二歲的時候,自己初見他,送上的冰晶雪蓮,紫玉心石,千年血參……一大堆奇珍異寶堆在他面前,他看也不看抬腳邁過。

  對比眼前這兩顆包裝簡陋的糖,有點想吐血。

  吐血是不會吐的,但冰雪女妖一向想發飆就發飆,厲聲道:「燕綏,你要誰滾?」

  燕綏才不會重復自己的話,文臻剛想說話,採桑已經一本正經地道:「蘭門主,我家老爺是要您移駕。」

  這回燕綏沒對老爺兩字發表意見。

  他只道:「你我真氣相沖過大,你我也並不份屬同門……」

  蘭旖:「……你不要覺得承我恩情過重……」

  燕綏:「……情分不夠,我怕你借幫我護法之機害我。」

  蘭旖:「……」

  採桑:……毒舌戳心,殿下第一。

  燕綏:……不,過獎,隨便兒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蘭旖一張雪白的臉凍得青慘慘的,對燕綏無可奈何,也只能捏那看起來軟的軟柿子,「文姑娘,燕綏為了你才拒絕我護法,你若待他真心,便該留下我。」

  採桑嗤之以鼻。

  異族女子就是這樣,赤裸裸都不曉得掩飾。

  文臻笑眯眯地道:「蘭門主啊,燕綏很懶的,你要他半年天南地北地奔波來去,他是絕對不幹的。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這護法的法子傳給我,我給他護法不就成了?」

  採桑:……黑還是小姐您最黑!

  看到什麼想要什麼,連人家獨門心法也好意思開口要。

  蘭旖:「文臻你好無恥!」

  文臻:「哎呀怎麼能這麼說,難道還能無恥得過趁人之危挾恩求報?」

  蘭旖:「……我是為了救他!只有你爭風吃醋,連他性命都不顧!」

  文臻:「所以蘭門主大人大量,別再計較這些小事啦,畢竟你比我高風亮節,肯定認為救人更要緊對不對?」

  蘭旖:「……」

  我好像被你繞住了???

  她憋在那裡半晌,實在沒有辦法從文臻的語言陷阱裡繞出來,半晌之後恨恨一甩手,奪門而出。

  文臻嘆了口氣。

  燕綏不甚在意地捏捏她的手,「睡覺。」

  文臻抱膝坐在床邊,愁道:「怎麼辦,讓出你我肯定不樂意,沒人護法也不行啊。這死女妖,盡給我出難題。」

  燕綏忽然道:「蘭旖看似永遠穿得冰雪無塵,那是她門中規矩,其實她喜歡五彩有異族風的服飾,喜歡各種顏色豔麗的寶石。另外,她門中武功,講究餐風飲露,少食人間煙火,但其實她喜歡味道濃重的食物。」

  文臻:「唔,妙極。這叫互補心理。那她怕什麼?或者說,討厭什麼?」

  燕綏:「怕髒,怕帶硬殼的蟲。」

  文臻:「唔,好極。」

  採桑已經走到門口帶上門,正聽見這幾句對話,非常燦爛地想。

  蘭門主啊蘭門主,你這狗血提議對誰都是個難題,可是對小姐和殿下,可就不一定了喲。

  祝你好運喲。

  ……

  門關上,剛才還笑眯眯的文臻,臉一變,猛地撲倒了燕綏。

  我掐,我掐掐掐。

  「說!為什麼對蘭旖這麼瞭解!連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都知道!」

  燕綏一邊嗅著空氣中高密度的醋味,一邊享受著小手按摩,一邊悠悠道:「我對你也很瞭解,比如我知道你的腰一尺九寸,你的胸三年前恰好容我一掌握現在已經握不住了,你的臀……」

  文臻冷笑:「你再說一句信不信我把你的尺寸貼滿大街。」

  燕綏:「貼唄。也讓那些三寸丁們瞻仰瞻仰。」

  文臻:「別岔開話題!老實交代!不然半個月不許你交公糧!」

  燕綏立即老實,「別啊刺史大人,倉滿糧足你捨得不掙政績麼?我十二歲時蘭旖求愛得頗厲害,偏又喜歡端著。因此我的住處時不時都出現不知是誰送的玩意兒。衣裳多半花花綠綠,器物多半大而刺眼。我便知道她的喜好了。至於恐懼……她追得我煩,我請她吃飯,展示了我怪異的飲食癖好,比如炸肥蟲,煮硬殼蟲,燉蚯蚓,做成爛泥狀的稀粥等等……她別的還能撐住,硬殼蟲一上來就逃了……」

  文臻:「哈哈哈哈哈追你的人可真倒黴,幸虧當初我一開始看你不順眼……」

  燕綏:「嗯???」

  文臻:「……不不我是說當時看殿下覺得風姿韶秀驚為天人,心想這般人物我如何高攀得起,自然不敢肖想……」

  燕綏:「可以肖想,隨便肖想,比如現在……」

  文臻:「……燕綏你有完沒完,你是不是在裝病!」

  ……

  蘭旖在自己房內,氣了半夜,好幾次收拾東西要走,門都打開了,卻最終還是停住。

  中文帶著德語日語英文,就等在長廊裡,看她要走,按文臻吩咐的,也不攔,慇勤上前道:「蘭門主可是要走?這來去匆匆的太辛苦,要麼歇一夜再走?如果您急著走也成,」說著便招呼店家,「開火,燒水,把水熱熱灌一壺,把晚上我們夫人親手做的餅也熱了給帶著。」

  蘭旖沒想到人家不留,倒賭上了氣,又有些好奇,扶著門框道:「不怕我走了,你們主子就死了?」

  中文便擦淚:「我們自然是想蘭門主留下來的,任什麼也大不過主子性命,只是夫人威重,主子更不能違背……蘭門主,水和餅來了,您慢走。」

  蘭旖倒不想接了,自己走那叫硬氣,這般被人禮送走反覺得沒面子,便道:「我要求並不過分,都不爭大小了,你們夫人也忒小氣。」

  中文便道:「這事我們做屬下的不敢置喙。但也萬萬不敢委屈蘭門主。」

  說著便將餅遞上來,蘭旖一看那餅,外頭一層黃綠色的醬,散發著濃香辛辣的氣息,頓時來了興趣,中文還在那說:「這餅重新熱過口味有差,我們夫人現做的才叫美味,可惜蘭門主吃不著了……」

  蘭旖便接過餅,想著那新鮮的餅的美味,有點不捨,卻又下不了台,人家乾糧都送來了,只好道了謝,慢吞吞拿出自己的小包袱,走了。

  中文看著她背影,呵呵一聲。

  蘭旖走了一陣,半夜三更的,還是換了家客棧投宿,身上銀錢已經不多,她原本就帶著算好的銀錢趕來的,想著只要遇見燕綏自然不用再花錢,來的路費夠了就行,沒想到轉眼就要走,而燕綏屬下禮節備至,但是卻沒給銀子,小客棧難免各種不講究,蘭旖便只準備和衣躺躺,她躺在那髒兮兮的木板床榻上,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甘。拿出那餅慢慢啃,入口的辛辣美味讓她幾乎想哭出來,卻又不知道能為什麼哭。

  她把餅吃完,也覺得睏倦了,便闔眼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聽見簌簌動靜,睜眼一看,便見床榻下密密麻麻,黑壓壓一長條硬殼的蟲子,正蜿蜒著順著床腿往上爬。

  蘭旖尖叫一聲,騰地跳起,連自己的一身武功都忘記了,操起枕頭被子往地上一蓋,甚至都不敢跳上去將蟲子壓死,直接奪門而出。

  跑出門那種渾身發癢瘆人的感覺還在,她匆匆又去了一家投宿,依舊的髒,剛闔眼沒多久,忽然睜眼,然後就看見頭頂橫樑上的蜘蛛網,蜘蛛網上掛滿了黑色的甲蟲。

  蘭旖再次狂奔而出。

  渾身亂抓一陣,再次投宿,自然也逃不掉蟲子入夢的命運。

  一夜折騰下來,人疲倦噁心不說,接連住客棧,最後一點錢也耗光了。

  身無分文的蘭旖想回去,想那高級乾淨的客棧,美味香脆的餅,和傳說中新鮮出爐更加美味的餅子,但是又拉不下這臉面,她在街上游蕩,特殊的髮色和眼睛以及容貌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忽然就有一個面目慈善的婆子和她搭訕,請她吃酒樓,邀她去家裡住,說一見她便覺得有緣,想要收她做乾女兒。

  蘭門主自然是不屑做一個普通婆子的乾女兒的,但卻不願意離開燕綏附近,一夜沒睡,沒洗澡,衣裳也髒了,急於找個地方換衣裳歇腳,看那婆子插戴齊全,衣裳講究,顯然家境不錯,也便含糊應了,想著大不了回頭教她一兩手功夫也算報答了。

  便跟著那婆子上了馬車,然後在一處宅院門口停下,宅院紅門紅燈,裝飾講究,裡頭曲徑通幽,小橋流水,無數美人嬉笑婉轉,穿梭其間,彷彿便是傳說中的大戶人家,蘭旖十分滿意,便聽那婆子安排,去洗漱換衣裳。

  當她把身子泡進熱騰騰的水裡時,滿足地舒了口長氣。心中微微得意,想著沒有錢又如何,憑自己這冰雪神容,自然到哪都會引人膜拜供奉的。

  這麼想的時候,忽然覺得很熱,很癢,那癢並不是肌膚之癢,倒像是從體內生出,波回蕩漾,起伏不絕,人因此也懶洋洋的,酥軟得像一灘水,她躺在浴桶裡,伸出發紅的光裸的手臂,忍不住發出低低的鼻音。

  隨即她便覺得不對勁了。

  彷彿是中了藥?

  什麼藥?

  雖然不明白是什麼藥,但她還是立即起身,但是兩腿發軟根本站不起來,她大駭,忽然聽見腳步聲,然後就看見一個大漢闖了進來。

  她只來得及拿起浴巾遮住胸口,正要怒喝讓人滾出去,那人便已經往浴桶走來,一邊走一邊淫笑道:「……喲喲今兒個這個果然是個新鮮貨色……」

  蘭旖心中轟然一聲,隱約明白自己到了什麼地方,羞怒急氣之下拚命運氣,丹田內卻空蕩蕩的,眼看那一臉邪笑的男子已經快要到了近前,心一狠眼一閉,牙齒便要狠狠對舌尖咬去。

  忽然眼前人影一閃,什麼東西飛快地塞到了她嘴裡,正好被她咬著,頓時滿嘴香甜。隨即頭頂一黑,一件大氅已經覆蓋了下來,隔著大氅,隱約聽見女子的冷笑聲,男子的慘叫聲,器物的碰撞聲,還有那婆子的驚呼和尖叫,她又羞又氣又慚愧,只覺得熱血一湧眼前一黑。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穿著整齊躺在乾淨的床上,屋內淡淡香氣隱然熟悉,屋外傳來採桑和文臻說話的聲音,她不想承認,聽見她們語聲的那一刻,她竟然覺得安心。

  文臻站在蘭旖房間外,頗有些啼笑皆非,她沒想到這女子竟然小白到這地步。原本她只想逼得她彈盡糧絕不得不回去,或者吃點小虧自己出手,蘭旖性情驕傲,欠了情就會手軟,到時候好徐徐圖之。

  誰想到她竟然會給牙婆騙走!賣到窯子!

  幸虧英文一直跟著,見情況不對急忙回報,她帶著採桑疾奔而去,才將人救了回來。

  這讓她有些後怕,為達目的耍些小手段也罷了,真要害人家姑娘失了清白她這輩子也沒個安心了。

  所以把那牙婆狠揍了一頓,那大漢也沒饒過,好在她去得及時,那人連蘭旖的臉都沒看清。

  聽得裡面的動靜,她才讓採桑去給蘭旖送新的換洗衣裳,蘭旖見採桑神色如常,又聽見文臻在門外和路過的中文等人道:「我怕蘭門主在外頭住不習慣,想想還是出去將人請了回來,總歸是咱們的客人,可不能怠慢了。」

  中文等人便恭敬應是。蘭旖聽出他們並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見文臻這樣周全她面子,也不免生出幾分感激,面上雖依舊冰雪著,卻將衣服收了。

  採桑出去,門一關,便竊竊笑幾聲。

  第二天早上,一群人吃早飯的時候,蘭旖准時下來了,文臻揉著腰,看見她就詫道:「怎麼蘭門主還沒……」話沒說完趕緊熱情招呼,「來來來,坐坐坐,嘗嘗我的咖喱餅。」

  蘭旖便覺得這女人雖然面目可憎,性情倒還知情識趣。款款過來,要坐在燕綏和文臻中間,屁股還沒來得及坐下,燕綏將文臻一拉,抱坐在自己腿上,從容地道:「板凳小,怕盛不下你尊臀,文臻讓出來,你請寬坐。」

  蘭旖:「……」

  文臻下手掐。罵人家女人大屁股你風度呢?

  燕綏十分好脾氣地幫她揉腰,美人贈我指甲掐,我以還之馬殺雞。

  蘭旖雖然生氣,但又覺得坦然了,看來文臻嘴緊,連燕綏都沒告訴,不然他也不至於還這麼毒舌。這麼一來,對文臻又生出幾分感激。

  文臻笑嘻嘻幫燕綏捲餅,卻不是咖喱餅,用燕綏的話來說,這玩意「想來便如隨便兒幼時腹瀉之物」,他是看也不要看的,也就蘭旖那種化外之民口味特殊罷了。

  文臻不准他把這種評價再次說出口,畢竟她弄出咖喱也不容易,不知道浪費了多少香料,如今看來,不管像不像隨便兒那啥,反正蘭旖吃得特香。

  這餅長長的,看上去有點像春捲,卻沒有經過油炸,餅皮薄而柔韌有麥香,隱約透露出裡頭七彩的餡料,十分好看,裡頭都是各種食材切絲,豬肉絲、牛肉絲、蝦仁、豆芽、菜絲、香菇絲、蛋皮絲、小黃瓜絲、豆皮絲……刀工講究自不必說,入口軟嫩脆鮮,諸味俱全。

  做這種餅必然極費工夫,林擎一邊左右開弓一邊再次表示深深的嫉妒。文臻給燕綏抹醬,「隨便兒最喜歡抹番茄醬。」

  燕綏立即拿走了番茄醬,道:「太甜,對孩子不好,以後不要給他吃了。」

  文臻察言觀色,微笑:「隨便兒和你相處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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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8:0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一章 寵愛

  燕綏:「我慈愛,他孝順。極好。」

  中文在旁邊憤憤,欲言又止,被德語拉了好幾次衣襟,日語晃來晃去,聞言發出一聲冷笑,英文呵呵,無聲用口型道:「作死。」

  也不知道在罵誰。

  果然燕綏立即道:「和日語相處得不甚好,你看他現在還禁不住冷笑。」

  日語:……主子你要不要臉拖我出來擋箭!

  文臻不上當,轉頭看中文:「中文,我不要聽他說,我要聽你說。」

  中文:「夫人。主子說的自然都是對的。主子待小主子確實是極慈愛的。主子背後愛稱小主子『白眼狼』,小主子背後愛稱主子『僵屍』。主子十分倚重小主子,一開始吃飯換藥端菜洗手推輪椅乃至修車都交付給小主子,主子也十分喜歡小主子,第一次見面就用梅花把他吊在了門頭上。主子還給小主子安排了早起五更夜睡三更的並不繁重的功課,並愛屋及烏地對小主子的夥伴們也安排了同樣的功課,兩人經常發生友好的甜蜜的充滿智慧和人身攻擊的對話,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您放心,這都是感動導致。當然,小主子對主子也十分具有孺慕之情,小主子總計給主子下過三次毒,五次蠱,兩次機關,都以失敗告終。然小主子充分繼承主子和夫人的勇者精神,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令人感佩。最終小主子十分睿智地選擇了正確的愛撫方式,每日照三餐對主子進行言語插刀,為此榮膺我等衷心評選出的『插刀教教主』稱號。小主子在此基礎上再接再厲,為了表示自由獨立的精神,打算當掉魚骨玦。萬幸未果,但成功將插刀最高成就點亮。綜上所述,因為彼此建立的無比美好的父子關係,最後主子詢問小主子是否要去天京的時候,小主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文臻:「……」

  林擎:「哈哈哈哈哈哈。」

  蘭旖:……他在說什麼?為什麼每個字都明白結合在一起就不懂了?

  半晌文臻嘆口氣,哀傷地道:「我甜,你這輩子就別指望那小子叫你一聲爹了。」

  燕綏平靜然而微帶得意地立即道:「他進天京時,喊我了。」

  日語又呵一聲,燕綏道:「日語你喉嚨癢便去自己抓藥。」

  日語:「我去了。」

  看不下去!

  德語溫柔地道:「主子,不得不提醒您一下,小主子那時候是回頭做了個口型,並沒有發出聲音。那個口型我們以為,可能是爹,也可能是,對。」

  燕綏:「只有白痴才會認為那口型是指『對』」。

  被立即懟回去的德語憤而閉嘴。

  文臻搖頭,笑著給燕綏舀湯,嘆氣:「莫再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了。」

  燕綏唇角微微一勾。

  他斜斜掠過來的眼眸流光飛水,滿滿漾著喜悅與欣慰。

  這世上,從來只有蛋糕兒最懂他。

  於是便把蛋糕兒舀過來的湯吃了,卻發現裡頭是內臟,肝腸等物,但此刻正處於對蛋糕兒的無限喜歡和感動之中,自然不願意煞風景,也便咬牙吃了。

  文臻溫柔地又舀過來一勺湯,燕綏剛要也溫柔地拒絕,就聽文臻更加柔情款款地道:「放心,隨便兒自幼,我便教他你有難處,他不會記恨你的,他素來也是個大度的孩子,那一聲口型,喊的一定是爹。」

  燕綏眼底的笑意漫了上來,這一碗湯也便拒絕不了了。

  然後他就咬著了他最痛恨的肺臟。

  咯吱咯吱,各種洞洞,洞洞還不均勻!

  燕綏臉色忒不好看。

  被不對稱支配的恐懼……

  忽然想起當初隨便兒給他吃內臟然後被他分了半碗的事兒。

  蛋糕兒這仇報的……

  他痛苦地把肺臟嚥下去,如同當初隨便兒也不敢吐出來一般。

  語言護衛們到一邊嘎嘎笑去了。

  現世報,來得快!

  蘭旖看著這幾人互動,忽然覺得眼前好像隔開了一堵透明的牆,自己和那群人,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看得見,摸得著,走不近,連說什麼,都永遠不明白。

  想起當年燕綏十來歲的時候,比現在遠,比現在冷,比現在空,像山崖連接著的那一片青天,仰頭去看,被炫花了眼,心裡明白難以企及,可還是有機會去搆一搆的。

  如今他比當年近,比當年暖,比當年真,但那片青天,已經亮著了獨屬於他的星月之光,再容不下另一個人伸手來摘。

  她並不能準確描述這種感覺,卻明白那失落感受,不甘心地起身走開,卻還順手抓走了一塊咖喱餅。

  她回到自己房間,不一會兒便有門敲響,卻是文臻帶了成衣店的婆子來,讓她選些衣裳,她昨晚衣裳都收了,現在也就沒興趣再矯情,無可不可地指了一件白色的,文臻卻和她大力推薦時下流行的花田綵衣。

  花花綠綠的衣裳也便收了一堆,蘭旖啃著餅,心情慢慢好起來,卻還是不說話。

  過了一陣子,又有首飾店的人來,文臻說要買首飾,找她參考。她指著那些白珠水晶之類的說女人便當用這些,冰清玉潔,氣質出塵。文臻卻拿著一串琉璃瓔珞鑲嵌碩大紅藍寶的金項圈,說這個色彩絢麗,燦爛明媚,瞧著便心情好,只是自己一張娃娃臉,壓不住這貴氣,不如你來試試,說著便往蘭旖脖子上掛,蘭旖阻止不及,低頭一看只覺得華麗得令人心跳,不習慣地便要脫下,文臻卻已經一臉驚豔地拍手道:「這項圈和蘭門主才是天作之合!再沒有比你更壓得住這首飾的了!」

  首飾店的掌櫃也連連稱讚,感嘆再無人有這位姑娘這般契合這首飾,這話倒也不是假話,眼神誠摯得很。蘭旖自己對鏡中一看,那七彩色澤,襯上她銀白長髮冰雪肌膚和湛藍眼眸,將她本有些寡淡的顏色瞬間提亮許多,顯得那些鮮明的更鮮明,清麗的更清麗,項圈上的藍寶石與她的湛藍的眼眸交相輝映,她幾乎要為自己迷醉。

  蘭旖幾乎立即便喜歡上了,只是也知道這項圈定然貴重,自己卻是沒有錢的,也不說話,默默要脫下,文臻卻按住了她的手,誠懇地道:「好馬配寶鞍,鮮花贈美人。這瓔珞項圈和門主如此相配,不拿實在可惜,我便狂妄一回,為門主要了它了。」

  蘭旖生硬地道:「我不想再接受你的恩惠,你也莫指望我拿了你的東西,得了你的救助,就肯那般護法。女兒身何等精貴?我幾十年苦修的功力何等精貴?」

  文臻笑:「這怎麼能叫恩惠呢?這是還你之前的恩情。當初在小島火山上你便護持過燕綏,這次又為他千里奔波,這些欠的情還沒還呢。」

  蘭旖也不說話,起身出去了,文臻對採桑努努嘴,採桑會意一笑,將那裝項圈的盒子塞在了蘭旖枕頭下。

  採桑一邊笑,一邊嘆小姐用心良苦。覬覦自己夫君的女人,也肯這般籠絡著。

  文臻卻笑道:「都是可憐人。」

  求而不得,不可憐嗎?

  自己都佔盡上風了,燕綏又是那種絕不會出軌的人,何不大方一點呢。

  她回頭想想自己那些情敵,很有趣地發現,喜歡並敢於追逐燕綏的女子,大部分竟都是性情冷硬獨特的那一款,想來冷清特別的人也容易被同樣特別的人吸引?畢竟燕綏雖然美貌,但是高遠矜貴,平常女子還多半是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感受。

  誰又能想到,他自己喜歡的,竟然是如她這種最普通的,嬌小甜美溫暖隨和的那一掛呢。

  緣分啊,就這麼妙不可言。

  蘭旖出去了一陣子,便準點回來吃文臻親手做的午餐,燕綏對此很是不滿,覺得文臻貴為刺史,又是他夫人,還要親手操持這一大堆路人甲的飯食,很是不該。文臻卻恨不得把他這三年來缺失的伙食都給補上,哪裡理會他的抗議。

  吃完午餐便上路,蘭旖帶著自己的小包袱,默默跟上了。其餘人也都不以為異,沒一個人問她怎麼不走了?態度都自然得很。

  車隊一路往西北,特製的馬車走得很快,文臻怕不利於燕綏傷口癒合,時不時便要檢查一番,卻發現燕綏的傷勢雖然還是癒合得慢,卻比當年情況要好,心下也不禁覺得安慰。

  晚間沒能趕上宿處,便在山野間的一處舊祠堂休息。

  蘭旖正想展示一下自己並不嬌慣不怕吃苦的優秀品質,就見燕綏手下的護衛根本不用人吩咐,不僅打掃乾淨祠堂,還早早燒好一壺熱水送給文臻,燕綏將熱水沾濕了布巾細細給她抹臉和手,完了還取出一個精緻小瓶子,說是普甘那裡的魚油製作的護膚霜,給文臻塗在手上,而文臻不知何時也燒了水,親自給燕綏洗衣服,洗衣服的水裡滴幾滴綠色的液體,文臻說這是一種草藥,洗出來的衣物更乾淨且微帶清香。蘭旖詫異地說燕綏穿衣很少穿第二次,沒想到和你在一起後如此儉省。燕綏卻道:「這衣服只要是她洗的,她洗一次我穿一次,洗破了我也照樣穿。」

  蘭旖被強制性塞了一嘴狗糧,氣得起身出去找吃的了,感覺到冷冷的寒風在臉上胡亂地拍,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就這麼自虐般地跟著,撒手就走不忍心,放棄要求救人不甘心,哪怕怪那兩人逼迫呢也沒這回事,人家沒留她,沒逼她,護法的事一句不提,還救了她,她這是又算哪樣?

  一轉眼看見那對居然也出來了,大抵是撿柴外加弄些新鮮獵物,或者就是久別情侶總要膩在一起,蘭旖目光卻被燕綏穿的衣服吸引住,那是一件有點古怪的一口鐘一樣的白色衣服,短短的,只到腰部,看起來毛茸茸的十分暖和。戴著一個精緻的貂皮圍脖,純黑色,扣子是一粒珍珠,微微垂下點毛尖油亮的尾巴,俏皮又精緻,襯得那張臉越發的精美如玉雕。下頭是一件馬褲一般的長褲,藏藍色比較硬挺厚實的布料,裁剪得十分貼身,包裹著燕綏細腰長腿和……那什麼的臀。身形漂亮得讓人眼睛不知道往哪看好。蘭旖盯著那腰看了一陣,又忍不住瞟那優越的大長腿,末了眼珠子又悄悄往上滑……忽然文臻遙遙對她揮手,笑臉可人,蘭旖立即心虛地將目光收回去,咳嗽一聲,轉身走開。

  那邊文臻吸吸鼻子,心想逼著燕綏換上這套衣裳,褲子還是在湖州仿著牛仔褲式樣做的,這麼個細腰長腿翹臀天使臉蛋的絕色,女妖你捨得他香消玉殞嗎?

  燕綏瞟她一眼,對她的小九九心知肚明,然而男色這種事,對誰不是迷?沒瞧見這女人自己先直了眼嗎?

  只是這女人竟然捨得把自己家男人的色相送給別人分享,晚上少不得床上要好好懲罰她。

  蘭旖回到祠堂不久,那兩人也回來了,採了好些山菇野果,還打了兩隻松雞。兩隻雞一隻做了三杯雞,所謂三杯,便是一杯麻油,一杯醬油,一杯米酒。不加一滴水,成菜醬紅油亮,雞肉柔嫩。另一隻雞選最嫩的三叉胸脯肉做雞片炒醬瓜,成菜白綠相間,清鮮好看。雞皮炸脆了串成小串。雞雜伴小米椒青椒快炒,其餘雞肉一半做宮保雞丁,一般伴作料做手撕雞。並將手撕雞拌宮保雞丁裡的花生米和醬瓜、臘肉小粒炒飯,而雞骨也不浪費,油炸得乾脆酥香食髓知味……

  而燕綏和林擎兩個傷員面前各有一盅白魚湯,那魚冬季肥美無鱗,油脂極厚,便配上雪菇野菜吸油,湯香得整座山的野貓都在嚎叫。

  蘭旖看見一隻雞能做出那許多花樣不禁目瞪口呆,卻又不以為然,道:「烤著吃也便罷了。怎麼吃不是吃?這般耗費功夫,有這時間還不如多練一會功。難怪你武功平平。」

  她話一說完,就能明顯感覺到四周的氣氛一冷,包括燕綏的那些認識她也很多年的語言護衛,蘭旖有些難堪,也有些心驚,卻並不打算道歉。實在是因為眼看著文臻連雞皮也要做菜,燕綏那麼個講究的人,竟然也慢慢地幫她穿著雞皮,他串出來的雞皮串,完整講究大小如一,像朵花似的,她卻瞧著刺眼。因此心裡決定這麼噁心的東西炸出來絕對不吃。

  但等到雞皮串串炸出來,蘭旖立即忘記了先前立下的誓言,那東西金黃油亮,脆香酥美,尤其燕綏串的那幾串,更是舒展精緻,她的手忍不住瞅準了那幾串伸過去,冷不防燕綏手一抬,早已將那幾串都收攏在掌心,塞給文臻,道:「我串的,自然只有你能吃。」

  文臻便笑著微微側頭,她正忙著給燕綏碗裡的魚剔刺,燕綏便慢慢餵她吃,還不忘記把竹籤的籤頭給折了,生怕籤頭戳著了力可砸鎖鏈,蠻可撞皇宮的嬌嫩的文大人的嘴角。

  蘭旖看得嘴角抽搐,咯嘣一聲,嘴裡的竹籤被咬斷了。

  她吐出嘴裡的竹渣,看看那個被人伺候著連竹籤尖端都有人給先折了的女人,忽然悲從中來。

  然後眾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見蘭旖吃著吃著,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一邊哭一邊還不忘優雅地咬著雞皮,並將一隻雞腿給夾到自己碗裡。

  燕綏似乎又想毒舌了,文臻拍了一下燕綏。林擎嘿笑不語。日語傻乎乎地想問,被中文用雞翅堵住了嘴。只有採桑,給蘭旖遞過手絹,只道:「哎,蘭門主啊,嘴角有油,擦擦先。」

  蘭旖也就接過擦油順便擦淚,也不解釋為什麼哭,採桑擠在她身邊,悄悄地道:「哎,蘭門主,奴婢理解您,說真的,奴婢也很想哭。」

  蘭旖便愕然看她,採桑聲音更低:「不瞞您說,奴婢本來也對殿下……那個……有幾分想法……本來嘛,奴婢這樣的身份……在小姐身邊……您也懂的……我們小姐也不是不大度的人……奈何咱們殿下啊,直接把奴婢給拒了……哎……奴婢攀不上高枝兒,後來也就想通了,這人啊,強扭的瓜不甜,便是強留了他,他對你不假辭色,和別人卿卿我我,咱們這種有情的人瞧著,豈不是自己找虐?就這麼遠遠瞧著他也挺好……這女人啊,就該多愛愛自己,找個愛自己比自己愛他更多的人,未來的日子才叫享受啊……」說著便假惺惺用手絹抹她那不存在的淚水。

  她聲音雖低,但在座的大多都耳聰目明,林擎忽然下筷如飛,滿滿夾了好多菜端著碗說出去吃更暢快,其實是找地方去笑了。

  日語埋頭吃,什麼都沒聽見,中文臉色陣青陣白。英文和德語兩個面面相覷,又瞅採桑。

  文臻忍住笑,正色低聲問燕綏:「我還不知道採桑那丫頭對你有意,這個,人家都誇我大方了,我也不好意思小氣,怎麼樣,這就給你開臉收房?」

  燕綏抬眼淡淡看了採桑一眼。

  這丫頭,給她主子慣得膽肥,連他也敢坑。

  「把我給你的賞賜退回來。莫要強扭了我這瓜。」

  採桑:「……」

  心內尖叫。

  什麼!

  聽見了?

  這也能聽見!

  娘哎,我這不是為了幫小姐,往蘭門主已經動搖的意志上再踹一腳嘛!

  開什麼臉!收什麼房!誰都不能破壞甜文西皮!

  採桑也不行!

  她立即收手絹,坐離蘭旖身邊,理直氣壯,「少爺,長者賜不可辭。長者賜不可還。」

  燕綏又瞟她一眼。

  長者都出來了。

  這是急著撇清了。

  文臻笑看採桑,心想這丫頭跟在她身邊歷練,如今真是個人才。這麼好的姑娘,可萬萬不能耽擱了她,也該開始慢慢為她物色一門好親了。

  自己的身邊人就這幾個最親近的,總得有人幸福一生。

  這麼一想她心中一痛,斂了笑容。

  燕綏明明沒有看她,卻像她肚子裡的蛔蟲似的,抬手撫了撫她的髮。

  她便仰首一笑,讓他安心。

  蘭旖看著,食欲更猛烈了。

  當晚吃撐著了,蘭旖好久沒睡著,祠堂有個隔間,她和採桑睡在裡頭。

  朦朧間隱約聽見隔間燕綏文臻那裡有動靜,蘭旖起來一看,便見外頭燈火未點,那兩人睡的也是一個隔開的空間,此刻文臻的手掌正按在燕綏的後心,看樣子竟是要替他護法。

  蘭旖算算時日,第二顆藥該到最關鍵煉化末期,然後如果如中文所說第三顆藥也吃了的話,現在就會處於兩顆藥對沖期,很容易承受不住藥力爆裂經脈,這也她這般匆匆趕來的原因。然而這煉藥導氣之法,卻不是尋常真氣遊走一個大周天便可以的。

  那兩人都只穿著薄薄的內衣,竟是要自己嘗試,想必燕綏藥性發作,不能拖延?

  蘭旖本不想出去,然而眼看著文臻手掌貼的是常規的後心而不是煉藥導氣的丹田位置,就有點急了。

  待再看到文臻掌下忽然輕微爆地一聲,眼看著那一處衣裳上忽然哧哧起了星火,然後文臻臉色煞白往後一倒,燕綏不顧一切轉身回抱她——

  蘭旖便衝了出去,先是一掌拍在燕綏丹田阻住了他的動作,另一掌按在文臻心口,掌心凝霜,化了文臻吐息間的熱氣,順勢便坐了下來,伸腿將文臻往外推。

  文臻一骨碌爬起來,眼看蘭旖臉上果然立刻紅白相間,看來甚是可怖,立即吭哧吭哧拖了個草匾擋在兩人之間,一邊脫了燕綏衣裳,一邊脫了蘭旖外衣,伸頭看看左邊,匯報:「左肩上凝霜了,是不是手少陽心經有什麼不妥?」過會看看右邊,提醒:「蘭旖你掌心發紅了!」

  蘭旖:「……」

  不是,這草匾哪裡來的?先前似乎並沒有看見?你臨時住宿弄個草匾做什麼?我是不是又被算計了?

  採桑:小姐賽高!

  好半晌蘭旖收功,臉色發白,也不理會文臻的慇勤,披上衣裳將草匾一踢,轉身就走。文臻也不生氣,天亮了,送去了熱乎乎的酸辣湯和驢肉火燒。

  自此一路前行,護法一時就自然轉到了蘭旖這裡,衣裳是脫的,但是總有屏風之類的間隔物,文臻每次都在,實時播報,控制火候,難題完美解決。蘭旖對這樣的解決方式持默認態度,文刺史腦子靈活,她不是對手。

  她得到的報酬是每日文臻換著花樣的美食和源源不斷的花衣裳,大寶石,保證赤橙黃綠青藍紫,一天一個色不重樣。蘭旖現在隨便賣個寶石就足夠錦衣玉食地回去了,她卻不提了。

  也不知道不提是終於放棄了,還是捨不得這難得的廚神親自伺候的伙食。

  這一路上,除了趕路實在不方便,只要有機會,文臻必定親自下廚。尤其住宿之後的早餐,她一向看重早餐,說是一天的精氣神之源,後面兩頓可以草草,早餐不行。無論晚上睡多晚,她都起最早,無論燕綏怎麼抗議,她都必定要弄出一頓色香味俱全的早餐,燕綏先是抗議她起太早,後來見她堅持,只好隨她一起起,指望著她心疼他也就賴床了,結果文臻趁他心軟,回回把他弄睡著。

  後來他又抗議美食為什麼要帶那些阿貓阿狗們一起分?可惡的文臻便一邊笑著說是是是,對對對,公舉殿下放心,下次一定不分了,就做你一個人的,然後轉頭就捧一大鍋去了林擎那裡,燕綏默默氣了幾回,最終看她微帶疲憊的笑臉,禁不住心軟,哪裡能生她的氣呢,說到底,如何不明白她是為了他呢,只是為了他更好的補養身體而已,只是為了他留住更多知己而已,從頭到尾,都只是為了他罷了。

  因此燕綏也就堅持白日趕路,中午晚上兩頓絕不要文臻再下廚,每次她下完廚,必定有熱水等著她,燕綏親自替她洗手按摩,只不過經常按著按著便按到了床上,耽誤了出發。

  因此每日晨間現在大家都養成了早起的好習慣,哪怕以前愛睡懶覺的蘭旖也早早坐在桌邊,路過盛產鰻魚的地方,早上便有鰻魚麵吃,新鮮鰻魚蒸到骨脫肉爛,剔刺和麵,雞湯揉麵,搟得紙一樣薄,切得絲一樣細,頭湯清水將滾未滾,麵條撈出,另一邊灶火上,雞湯、火腿湯、幾斤鮮蘑菇一大早就燉上燉出的口蘑清湯,加在一起放麵條再燒滾,寬湯,擱上碧綠的青菜香菜心,打一個嫩紅流心的雞蛋,湯鮮麵滑,每根麵都滋味無窮。

  到了盛產鴨子的地方,則有新鮮的鴨肉餛飩。餛飩皮搟得薄而小巧,鴨子選一斤以下的嫩母鴨,剔出胸肉,加嫩薑和作料拌過,切入米粒大的最嫩的冬筍尖,再將鮮韭黃擠入一點汁提鮮,皮子裹在掌心,筷子點著餡料,風車般轉得飛快,眨眼桌上便是小鴨子般一大群餛飩,現吃現裹,鮮美又有嚼頭。

  或有羊肉出眾的地方,金黃翹底的羊肉鍋貼便上了桌,再過一日,大碗刀削牛肉麵軟爛香鮮……原本不喜歡清湯麵的蘭旖吃鰻麵驚為天人,以為世間從此再無能與之比擬者,要求打包。吃鴨肉餛飩再次驚為天人,要求打包。吃羊肉鍋貼再再次……採桑看著她迅速圓了一圈的臉蛋,現在心中開始憂愁,萬一最後蘭門主放棄了對殿下的執念,卻因為對美食的執念要求做小,小姐怎麼辦?

  這一日到了一處山野,明明離天黑還早,還可以往前到市鎮投宿,燕綏卻吩咐停車,同時護衛們也少了許多。蘭旖不管世事,也隱約感覺到氣氛有些不一樣,而文臻凝視著遠處的官道,神情凝重。

  前方三十里,就要進入唐家勢力中心,川北主城了。

  川北比想像中戒備更加嚴格,負責探路的護衛發現前方三步一卡五步一哨,嚴密盤查來往行人,所以燕綏下令暫不前進。

  當晚蘭旖卻沒有去給燕綏護法練藥,文臻去問,蘭旖冷笑道:「你以為你弄個屏風,自己在那左右傳聲便可以把問題解決了?你卻不知這藥煉化到後頭,是非得體膚接觸不可的。否則我又何必枉做惡人,自薦枕席?」

  文臻皺皺眉,道:「所以蘭門主你就不肯將那心法傳於我?」

  蘭旖有點古怪地看著她,忽然道:「也不是不能。你這些日子沒少討好我,也算摸著我的喜好。如今即將進入川北是不是?我以往聽說,川北唐家小樓裡有塊寶石,碩大如盤,色呈冰雪,卻在日光下可幻七色光彩。我第一次聽說這寶石,便覺得此物當屬於我,你若能為我取來,我便將心法傳你。」

  文臻毫不猶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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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8:2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二章 唐城

  川北主城,第一門閥唐家的政治中心。

  和多礦多山多水的橫水,以及著重商業富盛風流的定陽不同,川北在世人的眼裡相對神秘,一向關卡嚴格,路禁嚴厲,能和川北通商往來的也多半是多年合作交情深厚的富商大賈,尋常人是拿不到川北路引的。

  換句話說,平常人要進川北就很難,更不要說去那川北傳說中的唐家核心之地,小樓裡偷東西了。

  蘭旖遠遠地看著那一道一道的盤查崗,也不禁咋舌。文臻卻並不奇怪,這完全就是戰時防衛,唐家起事就在頃刻了。

  所有進出城的百姓,在川北城十里外,就要接受一道道盤查崗的盤查,本地的看戶證,外地的看路引還要當地人作保。進出城變得非常緩慢,百姓們也並無怨言,由此可見唐家對川北三州的管束力。

  半上午的時候,長長的隊伍尾端忽然起了一陣騷動,馬蹄聲疾響而來,百姓們紛紛回首,想看是什麼人還能在這時候策馬狂奔。

  沒有人讓路,因為再快的馬,到了盤查崗前也都是要停下的。

  煙塵滾滾到了近前,出乎眾人意料,馬勢絲毫不停,那一隊騎士當先者手中擎一面黑旗,旗幟上畫一柄鋼刀,長聲喝道:「橫水鐵,三寸谷有喜訊報——」

  盤查崗士兵們本來已經要上前攔了,聽見這一句,紛紛撤開拒馬,放那十幾騎長驅直入。

  百姓們議論紛紛。

  「怎麼這些人不用排隊盤查的?不是說便是唐家人也要一一搜身嗎?」

  「是啊奇怪。明明最近門禁嚴格得很……」

  「哎唐三十七你不是號稱萬事通嗎?你知道怎麼回事不?」

  「當然知道!這是去橫水挖礦的隊伍,之前挖了好久了,一直沒挖到,看如今這模樣,是挖著了?這可是大喜訊啊!當然要第一時間放進城!」

  「那也不能問都不問啊!」

  「這你就不知事了。你沒聽人家喊什麼?橫水挖礦的事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對不對?這是唐家絕密,只有唐家直系子弟才知道的,更不要說挖礦的具體地址,能知道這個代號的,必然只有直接參與者啊,所以還要盤問什麼?」

  眾人這才釋然,但並無喜色,有人咕噥著說挖出鐵礦又怎麼的?這麼勞心勞力挖礦煉鐵,總不會是為了給百姓多打幾口鐵鍋,那必然是要造武器的,造武器便意味著戰爭快要到了,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啊。

  雖然百姓厭戰,但終究話語權只掌握在唐家手裡,只能繼續老實排隊,卻忽然又聽見一陣馬蹄聲起,這回大家下意識地讓出一條道路,果然那馬隊也並不停留,馬上騎士擎青色旗幟,高聲道:「天京近郊,刺史急報!」

  盤查的士兵都露出震驚的神色,再次連忙撤走路障,百姓看著那一隊人再次煙塵滾滾而去,詫異地回頭想找那個消息靈通的唐家遠房子弟唐三十七,卻見他也已經白著臉走出人群,竟然不敢再給眾人解惑了。

  眾人眼看著那些騎士的背影,隱隱覺得,似乎要有什麼要緊的事,發生了。

  一刻鐘之後。

  第一隊騎士馳入城中,便降低馬速,匯入人群,他們對道路十分熟悉的模樣,左拐右拐,漸漸隱入小巷中不見。

  第二隊騎士也是如此,再一刻鐘,在川北城南的一個酒樓內,兩個被包下的雅間開了席。

  那酒樓的位置離唐家主院已經不遠,但是酒樓無論建得多高,也看不見唐家的任何建築。

  整個唐家佔了川北將近一小半的面積,外圍先是一圈湖水,湖水中間和邊緣都種了數百年的巨樹,是一種很少見的極高的樹木,如一片巨大的天然屏障,將唐家緊緊包裹。這樣的設計按說應該很不安全,刺客可借樹遮擋。但這樹的樹冠十分奇特,非常的齊整,枝椏疏落,唐家還會派專人定期修剪,每棵樹都有自己獨特的樹冠形狀,每個唐家護衛都對這形狀爛熟於心,這種情形就會導致一旦有人藏匿,樹冠形狀就會發生變化,一眼就會被發現。另外據說這樹林本身就是一個陣法,潛進去想要出來很難,所以裡頭人沒有,白骨想來不少。

  被包裹在湖水和樹林中間的唐家,被稱為唐城。無人能夠勾畫唐城的輪廓和格局,至於小樓的位置和形狀,更沒人知道。

  此刻酒樓裡,蘭旖有點不可思議地轉過頭來,看著坦然吃飯的人們,有點想不通怎麼就這麼容易進來了?

  文臻笑眯眯對她舉了舉茶杯。

  容易嗎?

  容易。

  但也不容易。

  所有人連同選出來的精銳護衛分成兩隊,一隊冒充橫水挖礦報信人,一隊冒充唐孝成回京隊伍報信人。一隊鑽的是唐家秘密挖礦的空子,一隊鑽的是唐家對唐孝成遠赴天京安危關注的空子。

  唐家秘密挖礦是沒有人知道具體地址和情形,但是挖礦這事本身就是燕綏操作出來的啊,謊稱有礦的找礦高手還是他用了三年功夫派過去的呢。

  唐孝成去天京雖然不是秘密,但唐孝成的身體是秘密,青色旗幟代表唐孝成的哮喘發作,但唐孝成的哮喘還是拜燕綏所賜呢!

  別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嗎?

  所以說容易。

  但這些,都是燕綏花費十餘年光陰慢慢滲入鋪就的信息渠道和戰果,是對銅牆鐵壁般的唐家的艱苦卓絕而又持之以恆的攻擊,又豈是輕易得來?

  所以也不容易。

  最起碼除了燕綏,誰也做不到。

  身後燕綏道:「早些休息罷,明日還要啟程去橫水。」

  文臻便應了一聲,她沒有和燕綏說起要去小樓拿寶石的事情,燕綏知道,是一定不會同意的。

  進入川北主城,是因為川北有直接的碼頭通往橫水,且因為是主城水路,一路也無人盤查,是越過唐家三州的最短最快的路途,林擎必須盡快回邊關,越遲越易生變故。

  酒樓自然是燕綏在川北的據點之一,據中文說,他們的人十來年間在川北前後開設過不下三十處據點,涉及各行各業,這些年被唐家剿的剿拔的拔,如今只剩下了三處,這酒樓便是其中之一,酒樓主人和唐家有些姻親關係,因此留存至今。

  晚間便在酒樓後頭的院子裡歇宿,自有人去安排明日乘船事宜。文臻本來還在想要想個法子把燕綏弄睡著了,結果燕綏自己說要會見客人,讓她早些睡。文臻正中下懷,便說這幾日燕綏太過虎狼,她要自己睡個清淨,另外要了個房間,帳子放下,讓採桑守著,自己和蘭旖悄然從酒樓後頭出了門。

  入夜的川北大街上已經實行了宵禁,空蕩蕩無人,只有一隊隊走過的護衛整齊的腳步聲,在落了寒霜的地面上嚓嚓作響。

  川北是個很奇怪的城池,很大,人並不多,建築一部分古樸蒼老,流散著百年城池的滄桑和厚重之風,一部分則相對較新,建築風格也或精巧或華美或大氣或莊重,又隱約彰顯著屬於年輕人才會有的勇於嘗試喜歡變革的風格。文臻想,這或許就是唐家新舊勢力交融又正在由舊勢力向年青一代新的統治者轉化的一種象徵,體現在這個城池裡,便是既古老又年輕,既滄桑又新鮮。

  蘭旖有點古怪地瞧著文臻——文臻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棉襖,臉上髒兮兮的,活脫脫一個女叫花子。

  她有點不可思議,也不明白文臻為什麼要這麼做,確實叫花子游蕩不引人注意,一般也容易引起同情不太會被為難,可她這般身份,何必如此?

  蘭旖可不肯扮成叫花子,不過她白衣外頭罩了一件花花綠綠的水田衣,在文臻看來,和百家衣也差不多。又戴了風帽,遮住了髮色和眼睛。

  文臻並沒有試圖往那湖邊去,而是繞著湖向西邊走,那邊她白天已經和這邊的暗樁打聽過了,是唐家的家廟所在地。

  她想去找找王雩的母親。

  這是她一直掛在心間的事情,也是她要來川北一趟的原因之一,王雩臨終前說自己的母親被唐家所軟禁,求她有機會順手一救,現在,她來了。

  她之前已經傳書這邊讓調查王雩母親的所在,反饋說雖然無法確定人在哪裡,但是外人在唐城的可能性並不大,倒是唐家家廟這個地方,很是奇特。據說裡頭住了不少唐家犯事的嫡支旁支子弟,和一些不足以為外人見的秘密人物,王雩母親在那裡的可能性很大。

  家廟不是什麼要緊地方,文臻一路悄悄過去,憑她的身手,躲過那些巡邏士兵不少難事,最終越過一片荒僻的樹林,就看見唐家家廟的飛簷。

  前方是一段毫無遮擋的路,好在月色暗淡,她正準備掠過,忽然聽見腳步沙沙聲響,一大片燈光拐了出來。

  她此時已經出了樹林,在那一段毫無遮掩的路上,蘭旖在她身後,她眼角瞅到蘭旖迅速躲回了樹林,而她自己無所遮掩。

  她已經能看見最前面的人,此時往哪裡退都反而引人注目。

  文臻就勢往路邊陰影裡一蹲,大棉襖一裹,在地上抹一把黑泥往臉上再一抹,身子一團。

  沙沙的腳步聲接近,她數著步聲,整齊,人很多,護衛如雲,大人物出巡。

  會是誰?

  唐家長老會的那些賢者嗎?

  這半夜三更,唐家的重要人物,為什麼會到這荒僻的家廟來?

  隱約聽得遠遠的家廟門口有人似乎在將拜訪者送出門外,聲音謙恭:「……您請放心,都有好好照應著……您日理萬機,實在不必這般常來……」

  文臻微微放心。

  這人是經常來家廟探看的,那今日撞上便是巧合。

  靜了一靜,那人聲音有點詫異,道:「全部接走?就現在?啊……是。是。」

  步聲又起,遠處大轎金頂光芒微微一閃,氣死風燈悠悠晃出一大片光暈,隱約看見一個披著大氅的人影上了轎。

  一大隊護衛擁著一頂大轎行了來,轎子兩側還有一大隊的侍女,手中一長排的燈籠將四面照得通亮,有人往前方樹林去佈防,文臻有點擔心蘭旖被發現,此刻卻不敢抬頭,她連一根頭髮絲都暴露在燈光中。

  有人走了過來,大聲喝道:「哪來的花子!此處不可逗留,走開!」

  做戲要做全套,文臻趕緊起身,低頭彎腰便往暗處走,懷裡一個梆硬的饅頭掉了下來,她趕緊伸手要撿,那來驅趕她的人靴子一踏,饅頭在腳底粉碎。

  文臻十分入戲地抽噎一聲,粗著嗓子,卻不敢罵人,低頭匆匆後退。

  轎子卻忽然停了。

  文臻心一跳,下意識抬眼。

  此刻轎子正停在她面前,大轎尊貴,裡頭亦裝飾明珠燈火,雪白絲緞轎簾上便隱約映著轎中人側影,儀靜體閒,芝蘭玉樹。

  文臻只看了一眼,便立即低頭。

  冬日川北寒風如割,在寂靜的夜來街道中游蕩,燈籠相撞發出空曠的砰砰聲響,這一刻隔著紗窗,誰也看不清誰的模樣。

  彷彿只是一霎,又彷彿是良久,轎中人微微一動,有人趕緊上前,掀開轎簾,聽他低聲吩咐。

  文臻縮在一邊,看似凍得瑟瑟發抖,其實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片刻後,那人放下轎簾,手中拿著一個紙包,想必是那轎中人給他的,走了過來,彎下身遞給文臻,道:「我家主人說,夜寒風冷,別在外游蕩了。吃點熱食暖暖身子吧。」

  文臻連忙喏喏道謝,聲音含糊,接過紙包,觸手果然還是熱的。

  那人也不多說,起身回到隊伍裡,揮手示意起轎,大轎抬起。燈光伴隨沙沙的腳步聲遠去。

  自始至終,那轎簾沒有掀起。

  風中只餘一陣淡淡蘅蕪香氣,恍惚熟悉。

  文臻久久握著紙包,她知道裡面沒有問題,就真是一口熱食而已。然而正因為如此,她心中更加百感交集。

  蘭旖悄悄走了過來,有點慶幸地道:「剛才什麼人經過?好大陣仗,如果不是我靠著山石運氣凝了冰雕,險些被發現……咦,你在發什麼呆?這是什麼?」

  文臻醒神,打開紙包,裡頭是兩個還散發著熱氣的包子,素餡的,雪白的包子褶上隱約透出青菜的一抹碧綠,噴散著麻油的清香,在這冬夜的寒風中,溫軟地熱著。

  她笑了笑,將包子遞給蘭旖,「天冷,吃點熱食暖暖吧,放心,沒毒。」

  蘭旖也便接過了,一邊吃一邊道:「我不喜歡素餡,好端端說什麼有毒沒毒,你就是疑心病重……」

  文臻又笑,道:「是啊,我疑心病重。」

  那邊家廟有動靜,一輛輛的馬車趕了來,文臻拉著蘭旖避入樹林中等著,片刻後,一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拿著小包袱上了車。

  忽然又有喧囂之聲,有人從門中衝出來,挨次馬車看了一遍,在人群中不斷梭巡,末了急聲道:「……大公子又不見了!」

  便有人道:「這可如何是好?主子剛剛囑咐將人一起送回去……要不要趕緊追上去稟報?」

  先前那人便道:「要麼再等等?大公子時常也會出去散散心……沒多久就回的……現在去稟報,萬一……」

  其餘人都不做聲,便有人道:「那留下一輛車幾個人等大公子。」

  一輛接一輛的馬車都往唐城方向去了。

  等馬車全部走遠,蘭旖道:「現在還去家廟嗎?」

  文臻搖搖頭,眼神中有深思的神情。

  「不用去了。」

  家廟的人,已經被全部連夜轉移回了唐城,今夜她不去唐城也不行了。

  「幫我易容吧。」

  過了一會,她已經換了一身裝扮和一張臉,十分簡單的黑衣,一張隱約戾氣又寒意流動的臉。

  唐慕之的臉。

  蘭旖會易容,文臻之前便已經畫出唐慕之的畫像,請她幫忙,不說一模一樣,黑夜之中乍看也像個七八成。

  之前這酒樓中通報消息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了。唐孝成上京,唐羨之主持大局正在川北,唐慕之好久沒回來了。想來也是,她幾乎已經背叛家族,哪敢輕易回唐家。

  文臻便要鑽這個空子。

  一刻鐘後,唐城護城湖前的平靜被驚破。

  有兩人沖破夜色,踏霜而來。

  當先一人一身黑衣,眉目秀氣又戾氣,一邊向前狂衝,一邊大罵:「蘭旖你個瘋子!竟敢到我川北撒野!」

  後頭恢復了白衣裝扮的蘭旖,本色出演冰雪女妖,一頭銀髮在黑夜中顯眼之極,悠悠在半空中飄蕩,冷笑道:「本門主看中的人,你也敢肖想!唐家又怎樣?我照樣敢在唐城之前剮了你!」

  唐城之上的守城士兵已經被驚動,遠遠瞧著竟然是失蹤已久的六小姐,都大驚急忙向上頭回報,又點亮城頭風燈,對底下仔細地照,卻並沒有立即開城門下吊橋。

  那邊文臻卻根本不打算要誰來開城,冷笑一聲,道:「來啊,來剮啊!」撮唇一哨,片刻後一聲尖唳,夜空裡忽然俯衝下來一隻老鷹!

  那鷹展翅而來,文臻一躍而起,乘著那鷹,低空掠湖面而過,長翅掠波,衣袂翻飛,著實瀟灑之極。

  這一手露出來,唐城之上人們驚呼,都道:「六小姐!」

  隨即湖中和湖後的樹林大陣之上,忽然有燈光亮起,那些燈光轉折往復,隱約在每棵樹上停留一霎,彷彿每次都只照亮某個筆畫,文臻心知這便是破陣機關了,但此刻根本來不及去慢慢記錄,她還必須表現得對機關密碼非常熟悉絲毫不能停頓才行,因此她呼哨了又一隻老鷹下來載著自己,全神貫注跟著那燈光的指示前進後退轉折左拐右拐……隱約覺得好像是每棵樹一個筆畫,連起來是幾個字,一直到轉到快頭昏想吐,忽然眼前一亮,一片巨大的廣場撞入視野,她便知道,她終於闖入世人心中最為神秘的唐家中心了。

  她哈哈大笑,當著廣場上濟濟護衛的面,轉回頭對著身後的方向比了個川北人常用的表示鄙棄的手勢,嘲笑道:「來啊,有種來剮我啊!」

  廣場上燈光晦暗,高高低低都是人群,有人沉聲道:「唐慕之,你既然回來了,就得遵守規矩,戒堂一百戒鞭一月長跪,先自己去領!」

  文臻的回答便是雙臂一張,霎時一片嘈嘈切切之聲,無數老鼠蛇蟲螞蟻毒物從廣場的四面八方如黑潮一般滾滾而來,捲向人群腳下,整齊的人群頓時亂了套,一片紛亂裡文臻學著唐慕之的聲音,啞著嗓子冷笑:「憑你們也配處罰我?爹不在,我哥呢?我哥在小樓?那便尋我哥說話吧!」

  說完轉身就走,左拐遇見一排照壁,伸手在第三個照壁上一拍,轟隆隆照壁移開,現出一條道路,她閃身走進,有人追上來大呼:「六小姐你又肆意妄為……」話音未落被照壁後探頭出來的一條赤鏈蛇吻了一嘴。

  而文臻早已人影不見了。

  她就像真正的唐家嫡支六小姐一樣,對普通唐城內居住的唐家子弟都不能知道的唐家內部路徑都瞭如指掌。過假山,渡河流,越亭台,解機關。

  她第一次來到唐家。

  而以往的燕綏的細作便是再能滲透,也很難進入到唐家腹地。

  但是當年,唐羨之曾經在宜王府第一進院子的暫居地,給她留下過一件禮物,一張紙。

  禮物是一件玉珮,紙平平無奇,上有鮮紅鈐印。

  後來長川她和唐羨之相遇,唐羨之曾經試探過她,是否會利用那鈐印假造他的印章來作祟。

  但這麼明顯的提示,那就不是提示。

  所以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那玉珮的雕刻上。

  那玉珮上雕刻細致,一幅一幅連環畫一樣,亭台樓閣,屋舍道路,山峰山谷,城牆湖水。

  所謂事有反常必有妖,她當時便把那雕刻都記了下來。今日唐城之前仰首一看,果然。

  城牆是唐城的牆,湖水是護城的湖,山峰是唐城背後的山,道路是唐城內的路。

  那玉珮上,刻的是唐城的佈局圖。

  她仰頭,腦海中閃過那玉珮的種種圖樣,有樓,但都很平凡,感覺都配不上唐家小樓這樣一個稱呼。她的回憶停留在最後一幅圖,在一片粼粼的池水中,四面空曠,而水中有高樓的倒影。

  現在,那一片已經快要封凍,比進門時廣場還大的池水,就在她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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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8:3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三章 小樓一夜觀花海

  唐城門外,蘭旖準備功成身退。

  其實先前在來唐城之前,她已經隱晦地表示,那寶石也是可以不要的。

  何必呢,真要為這寶石讓文臻送了性命,燕綏能和她拚命。

  文臻卻笑著搖頭不肯。

  蘭旖總覺得她神情有些古怪,彷彿並不僅僅是為了那寶石去唐家的。

  她想不明白,冷哼一聲,一轉身,忽然嚇了一跳。

  迎面一個黑衣女子掠來,姿態輕盈,一張微帶戾氣又寒意縱橫的臉。

  這張臉太熟悉,半個時辰之前她還親手給人裝扮成這樣。

  蘭旖腦子嗡嗡直響,隨即明白,馮京遇上了馬涼,真正的唐家六小姐,竟然在這個節骨眼回來了!

  她立即迎了上去。

  唐慕之低著頭,心事重重地前行,一抬頭忽然看見面前多了一個女人,嚇了一跳。

  再一看女子形貌特殊,忽然想起一個人,眉頭便是一皺。

  隨即便聽見那女子冷冷道:「你便是唐慕之?」

  唐慕之也冷冷道:「你是誰?為何在此攔路?」

  蘭旖:「聽說有人不知廉恥糾纏燕綏多年,特來瞻仰。」

  唐慕之:「……你就是那個追逐燕綏多年的女門主吧?怎麼?成功給燕綏做了小?有資格來嘲諷我了?」

  蘭旖:「胡扯什麼。這天下誰配以我為妾!」

  唐慕之:「連妾都不是。也不過是一個追逐燕綏多年的怪模怪樣老妖婆,哪來的面皮說別人不知廉恥?」

  蘭旖:「……難怪燕綏瞧不上你,你就是個潑皮,你連給文臻提鞋都不配。」

  唐慕之:「……同感。你連給文臻牽馬都嫌老。」

  唐城內文臻連打兩個噴嚏,喃喃望天:「誰CUE我了?」

  答案:情敵……們。

  論鬥嘴,蘭旖可不是走慣江湖的唐慕之的對手,她也不是來鬥嘴的,三句話說完就拔刀,「跟你說話沒得髒了嘴,手底下見真章吧!」

  唐慕之冷笑一聲,正要吹口哨,忽然眯起眼睛,陰惻惻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蘭旖已經聽說過唐慕之的事,也冷冷道:「你如何又還敢回唐家?」

  唐慕之不語。她原本四海流浪,後來聽說燕綏出事,便奔往天京,她是唐家人,也沒被正式逐出家門,探聽消息並不難,得知文臻劫獄林擎,燕綏早已離京,便又返身去追,但燕綏接文臻出天京後一路潛行,誰也想不到他們竟然會選擇冒險穿越門閥地盤,唐慕之猜想著也許他們去往青州邊境去,走了一段路後接到了一封密信,便又折轉回川,今日剛剛回來。

  她心中電光一閃,驚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出海島,你只會為燕綏而來……燕綏在川北!」

  蘭旖面色一變,隨即道:「你以為我是你,整日腦子裡只有男人?」

  唐慕之嗤笑一聲:「你為什麼攔我?你這麼無聊?你為了誰攔我?」

  蘭旖臉色又一變。唐慕之忽然湊近她,嗅了嗅,道:「你袖子裡什麼東西?」

  蘭旖低頭一看,袖子裡還有文臻給她做的辣條……

  唐慕之嗅了幾下,疑惑地道:「文臻?」

  蘭旖瞠目。沒想到這個情敵居然也對文臻如此瞭解,聞到她做的食物居然就能認出來。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無意中我征服了全部情敵?

  唐慕之狐疑地看蘭旖:「辣椒東堂用的人少,只有文臻最擅長,你身上帶著文臻做的食物,你難道是為了文臻攔我?」

  蘭旖只能不說話,心想燕綏嘴裡天下人都蠢貨,可其實一個個都聰明都很。

  唐慕之哂笑:「喲,這是哪裡來的觀音菩薩,居然為了情敵攔勁敵!」

  蘭旖:「我想攔你便攔了,你可莫往自己臉上貼金。」

  唐慕之指自己鼻子:「你為她攔我?你們搞什麼把戲去了?你可知她是我徒弟?」

  蘭旖:「什麼?!」

  唐慕之:「她的哨技,我教的!」

  蘭旖:「……吹什麼大氣,文臻也是我徒弟!」

  唐慕之:「……什麼?!」

  蘭旖:「她的心法,我要教!」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城頭上似乎有人發現這邊的動靜,有燈光遠遠地要照過來,唐慕之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蘭旖倒沒想到她會走人,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一邊跟上一邊還道:「你才是觀音菩薩,居然教情敵拿手絕技!」

  唐慕之頭也不回:「過獎過獎,彼此彼此!」

  兩人互瞪:「哼!」

  唐城內文臻又連打兩個噴嚏。

  特麼的誰又CUE我了!

  ……

  她此刻站在湖邊,對著那湖中小樓倒影。湖邊無樓,卻有倒影,蔚為奇觀。

  但她總不能做一回猴子,跳到湖水中去摸那倒影。

  在湖水左側,有一座孤零零的亭子,亭子中有一組青銅編鐘,雕飾渾然,古樸尊雅。

  這東西多半出現於宮廷,用於征戰、祭祀、朝見等雅樂,民間不可用,然而唐家便同王侯,出現編鐘也不奇怪。

  文臻猜想,這編鐘也許就是喚出小樓的關鍵,但是她一來不會編鐘,二來她也不能大喇喇在這唐家中心擊打編鐘喚人來圍剿自己吧?

  她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走過去,坐在了編鐘中間,手指敲著編鐘,叮叮咚咚,敲出了一首樂曲,嘴裡還哼著調子。

  《幸逢》

  一曲還沒哼完,身後忽然有人道:「此曲平平,莫褻瀆了我的編鐘。」

  背對著他的文臻,瞭然而又無可奈何地笑了。

  隨即她轉過身去,彎了彎眼,道:「怎敢在唐先生面前獻醜?只是不如此,想必唐先生也不會出來。」

  夜風攜霜染月色,有人自一地雪白中走出。

  純黑大氅毫尖瑩亮,卻掩不住輕綃薄裳,行走間雲色的衣袂輕飛,遍地常青的碧葉溫柔低伏。

  而月色在這一刻亦朦朧,予他顏容三分剪影,依稀是先前隔簾所見的美妙輪廓,山也精緻,水也悠長。

  唐羨之立在一地冷霜間,溫柔注視著她,道:「包子好吃嗎?」

  文臻笑道:「這得問別人。」

  唐羨之眼色微微一黯,卻也只是一笑,文臻自動讓出位置,唐羨之也不坐下,立在亭中,解了大氅。

  下一瞬,他寬大的衣袖飛出,擊在最大的一口編鐘上。

  當一聲聲響渾厚悠長,整個湖面都似起了共振,微波粼粼,一圈圈漣漪如月暈散開。

  而那湖中小樓倒影卻神奇般不散。

  這一聲前奏後,唐羨之手中已經多了兩個玉杵,玉杵敲擊青銅編鐘,音色更加清亮悅耳,只是也極易碎,但這問題在音律大家手中自然不存在,而編鐘三層六十五鐘,大小不一,上下懸掛,正常需要五到七人的樂隊共同演奏,但唐羨之只一人,立在亭中,時而玉杵擊落銅鐘聲如雨,時而飛袖似雲起洪鐘,時而飛躍若舞起韶音,那手,那袖,那肩,那肘,乃至那如緞的髮,都成了編鐘的演奏者,合作無間,和諧共鳴,起一曲渾厚圓潤樂曲於天地間。

  文臻不由便想起那首著名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而那姿態卻如《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所謂不可方物,當如是也。

  但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湖面。

  從唐羨之演奏開始,前期低音渾厚低沉,湖水震蕩,水面隱隱在下降。

  中期音調逐漸圓潤,整個地面都在一顫一顫,湖底有隆隆之聲。

  後期逐漸高亢清脆明快,水面忽然交錯奔騰,下降的水面出現無數吸水口,嘩啦啦奔湧聲裡,水位在急速下降。

  最後的合聲,是將低中高三個音調同時合奏,便是七人樂隊,此時也必然是要卯足力氣手忙腳亂的。

  然而唐羨之一人,立在亭中,瀟瀟灑灑,翩然起勢,手揮目送,三音俱起,上遏行雲,高樹靜立,飛雲迭蕩,冷月高掛,星空無聲,無數簷角下金鈴齊聲共振,整座唐城如一座遠古巨獸,在此刻被同樣來自遠古的清音喚醒,無數夜鳥轟然而起,半空中振翅遮蔽繁星。

  一座高樓,便於此刻,自湖底緩緩升起。

  恍若神跡。

  因神音而起。

  蒞臨世間。

  文臻抬頭,平生第一次震撼難言。

  也在此刻,最後的合聲裡,她聽出這是當初唐羨之說的,為她做的曲子。

  《絆心》。

  他竟然把這首曲子作為了小樓的開樓曲。

  小樓升起,水位漸漸恢復,高大的樓體雪白,高高翹起雪色的飛簷,在黑色的湖面上靜默,恍若神仙之境,又如地獄之門。

  奇怪的神聖和詭異結合的感覺。

  如同唐羨之這人給人的感覺。

  而在小樓的側面,一道門戶,緩緩搭下一座玉橋,顯然是唯一上樓的通道。

  曲畢的唐羨之不知何時已經立在橋邊,於裊裊餘韻間,向她微笑伸手邀請。

  整個湖面依舊被那編鐘的餘韻籠罩,而四面的平地有沙沙之聲。

  文臻走上玉橋,並沒有接唐羨之的手,很自然地伸手一指那湖面,道:「誰知道名動天下的唐家小樓竟在湖底,還需要以極高曲藝才能開啟機關。這等巧思,唐家小樓便是百年也不得破。」

  唐羨之從容收回手,笑道:「自古無千年傳承之世家,也無百年不傾之高樓。」

  文臻怔了一怔,道:「沒想到唐先生如此悲觀。」

  唐羨之不接這話,只道:「說起來,能以編鐘奏此曲,還是得小臻提醒。」

  文臻想起在五峰山曾經自己和他說的一人可多奏之事,默默無言,心想以後在聰明人面前萬不可多嘴。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小樓前的長廊上,那是一片開闊的平台,正對著湖面,平台上有一座扇形的形制奇異的琴。

  唐羨之伸手撥琴,起叮咚之聲,道:「小臻,難得來到川北,不如多待幾日?」

  他如對客人般挽留,文臻笑道:「那可不行,我是惡客,我不僅闖入你唐家,還要帶走你唐家的好東西,你再留我多住幾日,不怕你唐家長老會反了天?」

  唐羨之便道:「是要這個東西麼?」拍拍手,便有人悄然送上來一個盒子,唐羨之轉手遞給文臻,文臻手上已經戴了手套,接過打開,便立即啪地蓋上盒蓋。

  差點被閃瞎了眼睛。

  唐羨之笑著指了指小樓頂,道:「如果平日過來,你會看見這樓頂鑲嵌著這寶石,否則這通體雪白的樓也太單調了些。」

  文臻端著那沉甸甸的盒子,皺眉道:「這麼個寶物,就這麼給我了?不過五關闖六將,我這心裡不踏實啊。」

  唐羨之失笑道:「不過是區區死物。小臻想要,是我的榮幸。自然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文臻心中嘆息。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他啊。

  他猜到了自己等人會趕時間走川北。

  他猜到了自己會去救王雩的母親。

  他在那時候去家廟,「路遇」自己,其實是暗示自己,去唐城一會。

  他甚至早在幾年前,就借玉珮給她留下了唐城內部的地圖。

  而她不能不來。

  今晚燕綏可能也有一些計劃,唐羨之既然注意到了她,她就要牽制住唐羨之的注意力,為燕綏爭取機會和時間。

  總不能讓唐羨之抽出手去對付燕綏。

  她在那默默,唐羨之望著她,亦心中微喟。

  得知她和燕綏林擎在天京城外鬧出那動靜後便失蹤時,他展開地圖,劃出線路,便猜他們可能會取道川北。

  長老會並不同意他的判斷,覺得那幾人喪家之犬,如何敢橫穿唐家地盤。

  可他知道,他們敢。不僅敢,可能還敢做更多。

  所以他一直在等她。

  當初長川雪中一會,言語試探,他就知道,文臻明白了那玉珮的奧秘所在。

  以文臻的心性,來到川北,一定會去救王雩的母親。

  今日他們進城,以礦藏和父親的病敲開城門,消息傳過來,別人尚在懵懂,他便明白,燕綏文臻到了。

  也是在此刻確定,果然礦藏是燕綏的拖延計,父親的身體也是燕綏下的手。

  但這個時候便是明白也遲了,所以燕綏想必也是不介意被他察覺,才以此入城的。

  他去家廟攔截文臻,將王雩母親轉移,然後等文臻到來,並沒有安排大開城門,是因為一來會引起長老會的注意,二來怕文臻反而會因此多疑打道回府那就難找了,三來,他有點期待和文臻心有靈犀的那種感覺。

  哪怕她自己不覺得。

  至於寶石,是他本就準備好要送給文臻的,只是看文臻的神情,這似乎本就是她的目標之一,這令他頗有幾分驚喜。他自遇見文臻,總做些不合她心意的事,以至於兩人不得不分道揚鑣,如今總算有件事投契了她的心意,於他也是寬慰的。

  還有件事,想為她做。

  長指輕撥,起錚錚之音。

  他道:「小臻。你看。」

  文臻轉頭。

  便見不知何時湖四周燈火通明,照耀得湖前那一大片空地一片雪亮。唐羨之在身後撥琴,「錚——」聲音清越。

  那一處地面沙沙連響,忽有無數枝枒破土而出。

  「錚——」又一聲。

  枝條抽節,野蠻生長,那一片空地上,齊刷刷無數枝條曼妙搖曳,昭示生長的力量。

  「錚——」又一聲。

  枝條長至半人高,停止抽條,頂出圓圓的花苞,燈光下銀光錚亮,一片耀眼。

  「錚——」又一聲。

  遍地花苞齊齊開放,先探出嫩黃雪白花蕊,再舒展深紫淺紫花瓣,層層疊疊,卷卷迭迭,一層層次第打開,怒放都在剎那間。

  剎那間彼處爛漫成紫色花海,塗滿視野。

  文臻屏住了呼吸。

  有一瞬間,她有點茫然地看看天上,又看看四周,依舊是冷月孤星,霜白葉寒,除了寒梅別的花並不會盛放的冬季。

  然後她忽然發現那些花有些異常。

  枝幹特別挺立,花朵特別硬實,顏色特別一致,形狀毫無差別。

  身後唐羨之輕輕道:「紫英葵是川北三州最常見也最美的花朵,一年盛放三季,漫山遍野,美不勝收,香氣濃烈,經久不散。這麼多年,我總想你來川北,總想帶你親自看看紫英葵花海……今日你終於來了,卻是紫英葵唯一不開花的冬季……所以我做了這個機關,畢竟花開不逢時,相遇總寄緣,下一次你來川北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讓你瞧上這一眼,便當我的心願也完成一半了……」

  文臻聽得他聲音微微顫抖,轉頭看一眼卻見他額頭微汗,隨即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並不是唐羨之有了燕綏萬物發春的本事,而是這遍野的紫英葵竟然全部都是埋在土裡的機關,而唐羨之以內力撥琴發動機關,一聲發芽,兩聲抽節,三聲頂苞,四聲開花,才造就了這足可驚絕天下的冬季紫英葵花海。

  只為了讓可能只會來川北這一次的她,親眼看一看紫英葵盛放的模樣。

  而要催動這樣的大型機關,所花費的內力不可估量,所以以唐羨之之能,此刻也露出了虛弱之態。

  她垂下眼,不知該如何回應。於她的三觀,世間一切美好心意都不該辜負,然而眼前這個人的心意,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的。

  身後唐羨之在問:「美嗎?」

  文臻吸一口氣,一邊想著這密密麻麻的紫英葵機關到底只是用來觀賞還是能困住人?一邊道:「很美。」

  「喜歡嗎?」

  「所有女人都喜歡花。」

  「喜歡的話,那就一直留下來,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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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8:5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四章 鼎爐、殺器、毒藥

  就在文臻和蘭旖出門後不久,燕綏也出了門。

  他在出門前,去了文臻房間看了看,怕驚動她,沒有進門,眼看帳子放下一半,被窩高高隆起,採桑在床前打瞌睡,便退了出去。

  然後他披上大氅,帶著護衛們無聲出了門。

  在暗樁的指引下,避過巡夜的士兵,他竟然也是往家廟的方向去的,卻走的是家廟後方的一處墳地,在一處舊墳之前停下,中文撿起一根散落的白骨,往那殘碑上敲了幾聲。

  裡頭也回敲了幾聲,然後墳頭忽然被掀開,探出一個黑黝黝的腦袋,咧嘴一笑。

  午夜墳地看見這麼一幕場景挺瘆人的,中文沒好氣地翻個白眼。

  那人坐在墳頭,鬼氣森森地招了招手,便飄了下去,燕綏也便跟著,底下卻並不是想像中的骯髒污濁,相反十分潔淨,陳設講究,像一個正常房屋一樣修出了裡間外間書房,書房裡還有琴棋書畫。一個青衫人正坐在書案前作畫,隱約可見畫的是個美人。

  那人瘦骨嶙峋,面色蒼白,看不出年紀,說二三十也可,三四十也可。看見燕綏進來,頭也不抬,直到畫完最後一筆才擱筆,將那畫仔細吹乾,小心擱在旁邊條案上,那條案上一幅一幅,都是畫,都畫的是那美人,坐的站的打鞦韆的繡花的起舞的,不一而足。

  燕綏也不說話,坐在一邊看他畫完,那帶他們進來的男子,翹著腿道:「殿下啊,怎麼,看著這一幕,良心不安了?」

  燕綏奇怪地看他一眼,男子手一合,恍然道:「啊,我錯了,殿下怎麼會不安?殿下本就沒有良心這種東西啊。可笑我還以為殿下有了女人,再見這些事,多少便能觸動柔腸一些呢。」

  中文皺眉道:「曾不凡你少陰陽怪氣。你爹的事豈能怪殿下,怨了這麼多年也該閉上你這臭嘴了。」

  曾不凡哼了一聲,不說話了,中文卻又向燕綏道:「殿下莫理他,其實他也是個性情中人。」

  燕綏卻踱過去看那些人物畫,曾不凡也湊過去,指指點點地道:「殿下,你瞧,大公子的畫,是不是越來越精進了?這人物啊,栩栩如生的,一看便知道是時刻刻在心頭的那種,又像是每日親眼看著一般鮮明呢。」

  中文在一旁看著,先是深以為然,隨即心裡咯噔一聲,覺得哪裡不對勁,忍不住去看燕綏。

  這位大公子,自然是唐家的大公子,唐家早先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曾經和長川易家的一位小姐情投意合,後來聯姻卻出了問題,兩邊交惡,一對有情人自然也被拆散,唐大公子卻是個情痴,受此打擊,後來行事便多有悖逆,漸漸便失去了繼承人的地位,被唐羨之取代。

  這事兒當年有燕綏手筆,中文是知道的,後來這位唐大公子漸漸便有些神智昏聵,被移送到家廟休養,實際就等於被放逐了,但這些年,在燕綏的指示下,他在川北的線並沒有放棄這位唐家曾經的繼承人,在家廟清修的生活多半清苦,燕綏的人多年對這位唐大公子私下照顧,甚至為他在家廟後面開闢了這處密室,供他休養並思念那位易小姐所用,唐大公子漸漸也習慣了眾人的照顧,似乎並不知道這些人其實是他淪落至此的始作俑者。

  他在家廟被軟禁多年,日常排遣便是作畫,畫那再也無緣的心上人。中文方才一見,只覺得這畫比當年川北傳過來看過的畫更加精妙逼真了,一開始以為是畫技,此刻卻不禁多想一想。

  畢竟曾不凡看似不靠譜,卻很少說廢話。

  曾不凡和燕綏的淵源性質不同。曾不凡之父曾懷曾經是燕綏派出的最高等級的間諜,在唐家一直混到了戍守定陽的要職,卻在當年唐羨之烏海之行後,就被唐家以玩忽職守罪名下獄斬首。事後燕綏推測應該是曾懷細作身份暴露被尋藉口殺害,後來就要不要接回曾懷子女之事還曾和文臻有過一場辯論。

  之後燕綏依了文臻所請,給了曾家子女自行決定的權力。曾家有兩子回了東堂,另有一子一女留了下來,願意繼續為朝廷細作,為父親報仇。

  這種情形,中文是佩服曾不凡的,哪怕他毒舌,邋遢,尊卑不分。

  燕綏看著那畫,卻沒說什麼,唐大公子忽然將畫一收,木訥地道:「去,別看髒了我的畫。」

  誰也不會和一個半瘋的人計較,燕綏卻道:「人都未必乾淨到哪去,怕什麼畫髒。」

  唐大公子一聽就急了,霍然站起,怒聲道:「休得胡言。雲婉素愛潔淨,每日必定盥洗數次,一日衣裳數次更換……」

  他忽然不說話了,燕綏靜靜地看著他,道:「你怎麼知道的啊?」

  唐大公子唏噓道:「我當然都記得。」

  燕綏再不理他,問曾不凡:「都準備好了?」

  曾不凡咧嘴笑道:「差不離吧!地點摸清楚了,路線摸清楚了,就等你們的高手和趁手的工具了,嘿,要知道,川北最近管制太緊了!帶隻鐵勺在身上都會被沒收!」

  燕綏點點頭。曾不凡拍拍手,便走出高高矮矮幾個人,曾不凡道:「都是我們費盡心力找來的當年舊人,得過大公子大恩的。一人在軍械庫做倉兵,一人在馬場餵馬,一人的親戚在糧草庫。還有一個和唐城巡城司的司官有姻親,都用得著。」

  又湊近燕綏,低聲道,「這些年給足了銀子,又有家小在我們手上,放心。」

  燕綏嗯了一聲,便有一人上前帶路,幾人從墳頭裡出來,中文回身,看見唐大公子又鋪開了他的畫紙。

  燕綏這邊一出來,夜色中人影閃動,他帶來的精銳也顯出身形,一行人跟著那帶路人,默默翻越山嶺,專門走那偏僻小路,一直到了一處山崗上,站在山崗上向下看,曾不凡指著左邊道:「那邊是馬場。」又指右邊,「那邊是糧草庫。」接著指兩者中間更遠處一座鐵黑的堡壘,「軍械軍備多半在那裡。但是大多是鐵傢伙,拖不走燒不掉,防守嚴密更是空前絕後,大軍來都奈何不得。咱們人手少,時間緊,我建議就對馬場下手,馬場兵力較少,畜生又容易亂。」

  中文也點頭,雖說肥肉有三塊,但最多也只能啃下一口,自然要撿最容易得手的。

  他凝視著黑暗中燕綏的側面,心想殿下冒險穿越川北還要搞事,尋常人定然以為他是傻了,被朝廷如此兔死狗烹,還在兢兢業業幫助對付門閥?又有幾人能猜到,他是為了文大人呢。

  從川北的糧草軍械庫設置來看,臨近川北重要河域川江,而川江往南而下,支流通往湖州境內。

  如果唐家真要起兵,必定先從平、湖、定、三州燃起戰火!

  而湖州對於文大人意義不同,而且湖州大軍已經暫時被抽走,一旦陷入鐵蹄,文大人必定傷心悲憤,定要千里驅馳,可殿下怎願意文大人置身險地?

  既如此,便親身冒險,先為她掐滅這危險的火苗罷了。

  中文心中唏噓。

  殿下每一份心意,都是以鐵血山海為證,卻又不曾說出口的誓言,但願文大人能明白。

  他看向燕綏,燕綏凝視前方黑暗,道:「那便馬場。」

  中文舒一口氣,馬場簡單。

  曾不凡眼底露出興奮之色。

  那個馬場的餵馬人便悄然回去,過不多時,底下有細微的燈光閃了閃,這是無事可動手的信號。

  中文揮了揮手,幾個黑衣人無聲掠下了山。

  燕綏忽然對中文招了招手,中文過去,燕綏伸手,中文立即會意地掏帕子,曾不凡看見,不屑地哼一聲,轉頭走開。

  中文把帕子遞到燕綏掌中時,卻聽見燕綏以極低的聲音吩咐了幾句。

  他霍然抬頭,眼神驚訝,但隨即掩去,低下了頭。

  ……

  蘭旖發現自己甩不掉唐慕之這個跟屁蟲。

  因為她有全天下的動物做她的偵察兵。

  所以一直到了客棧,她才無奈地停了腳,發現自己把情敵給帶到了燕綏的身邊。

  這讓她很不甘心,正要換個方向繼續走,忽然看見樓上窗口人影一閃,一人掠出,看身形好像是林擎。

  這半夜三更的,林擎去哪裡?

  她看見了,唐慕之自然也看見了,她比蘭旖反應快,立即衝進林擎所在的那一層樓轉了一圈,發現人一個都不見。

  她臉色雪白。

  這半夜三更的,這幾個搞事精出現在川北,然後一個不見,這是要對唐家下手嗎?

  他們膽子也太大了吧?

  原以為他們敢從川北橫穿膽子已經包天了,沒想到這幾個人的膽量就不是正常人可以想像。

  唐慕之毫不猶豫一掌拍在了還在發愣的蘭旖背後。

  不管你是來幹什麼的,先解決一個!

  蘭旖咕咚一聲便倒。唐慕之扛著她隨便往林擎房間裡一扔,轉身就跟著林擎的身影追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麼,心裡亂糟糟的,既不願意唐家遭了這幾個人毒手,也不願意這幾個人尤其是燕綏死在唐家圍剿之下。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一直跟著林擎,往城西而去,眼看林擎身後漸漸匯聚了好幾個黑衣人影,她越走越心驚,因為那個方向漸漸荒僻且管制,那是唐家軍械庫所在地。

  而林擎十分警覺,似乎察覺了什麼,她一個晃神,竟然就失去了他的身影。

  唐慕之停了腳,也沒繼續追,她猜林擎就是去軍械庫,這令她心亂如麻。

  林擎既然去了那裡,那麼燕綏呢?燕綏也是在那裡嗎?

  聽蘭旖的口氣,文臻卻好像去了唐城,這兩人為什麼不在一起?

  今晚的唐家,到底有沒有準備?

  自己那位萬事在心的哥哥,最近一直留在唐城,到底是什麼盤算?

  她正徬徨著,忽然聽見身後沙沙的腳步聲,似有大隊人馬接近,她警覺地回身,就看見黑暗盡頭黑色的轎子,轎子裡一人掀開轎簾,對她微微一笑。

  她卻驚得連瞳孔都放大了一圈。

  「父親!」

  ……

  唐城裡,文臻聽見那句問話,便深吸了一口氣。

  半晌她嫣然道:「唐先生是個聰明人,為何總問些明知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呢?」

  唐羨之平和地道:「以前是不會有答案,今日之後,卻未必了。」

  文臻心中咯噔一聲,唐羨之卻又伸手邀請道:「既然來了川北,怎可不嘗嘗本地特色美食?」

  他話音一落,廊上便灑下柔和燈光,仔細看卻是顆顆夜明珠嵌在承塵上,平日裡被寶蓋遮掩,需要時寶蓋移開,便現珠光柔和瑩潤,似無數溫柔晚月懸掛頭頂。

  扇形琴之前台案上幾支梅花幽然吐芬。不知何時一張雪白雲石桌出現在台案前,兩張雲台繡墩相對而放,一行青衣侍女流水般上菜無聲。她們衣裳顏色素樸,質料卻高貴,燈光下隱隱珠光,和烏髮間明珠交相輝映,容顏亦如美玉生輝。

  文臻此時才發現,雖然冬季嚴寒,湖上應該更冷,但這小樓內卻溫暖如春,地面溫熱透過腳心暖洋洋的,顯然整座樓都有地龍。

  遠處隱隱有絲竹之聲,紫英葵隨風搖曳,身前白衣男子修身玉立,如雲如仙,他含笑的眼眸裡星光也醉湖水也清,氣氛祥和,如夢如詩。

  文臻心裡卻亂糟糟地想撕逼。

  今晚一定有大坑。

  她要走。

  可是面前人似天上人,天上人行的卻是天魔事,唐羨之給她走才怪。

  他親自出面搞這許多花樣,不就是為了留住她?

  文臻面上笑吟吟的,心中在飛快盤算,目光無意識地在眼前的菜色和婢女之間梭巡,人美菜香,她目光欣賞,但其實都不入眼,忽然她一怔。

  一個端上湯盞的侍女,忽然對她悄悄眨了眨眼睛。

  ……

  唐慕之在黑暗疏落的林中驚訝地看著轎中人。

  轎中男子不急不忙地走了出來,統治川北三州近三十年的唐家家主唐孝成,面容頗為英俊,一雙眼眸顏色淺淡,眸光卻深,眉心川紋清晰,顯然思慮頗重,看人時眼眸習慣性彎起,卻又顯得柔和。

  唐慕之卻下意識眉心一揪,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第一眼看見文臻就不喜歡。

  這彎彎眼眸笑意卻不及眼底的感覺太眼熟。

  她退後一步,詫道:「父親,您不是已經上京了麼?」

  唐孝成笑道:「京中是龍潭虎穴,如何能去?」

  唐慕之默然,便知道去的想必是傀儡了,這在世家大族裡也不算新鮮。只是父親為何深夜出現在這裡?

  唐孝成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道:「今夜有貴客來,少不得你父兄親自招待。」

  唐慕之沉默了一會,道:「父親是要拿下燕綏文臻麼?」

  唐孝成道:「那幾人膽大包天,想從我川北過境也就罷了,居然還想在川北作祟,我唐家百年門閥,如何能給人這般作踐?」

  唐慕之默然。

  唐孝成看了她一眼,屏退左右,道:「你可知你為什麼還能安然回來?」

  「自然是我那好哥哥沒有將我的事通報長老堂。」唐慕之語氣平淡。

  唐孝成皺起眉:「慕之,你何來這般的戾氣和怨氣?父親和家族何曾虧待過你,你心裡在想什麼我竟完全不懂!先不說那些年你為了追逐燕綏幹了多少傻事和蠢事,壞了家族名聲。你想要燕綏,我便想法子和朝廷提親,結果你自己破壞了,你既破壞此事,便收心也就罷了,卻又在留山和燕綏勾結起來,對你親哥哥下手,壞了他在留山的計劃,樁樁件件,都是大錯,你哥哥不和你計較,代你隱瞞下此事,才有你如今的安然自在,你不僅不感激,還要怨恨在心麼!」

  唐慕之轉向他,靜夜孤燈下她看起來面目平板,像戴了張霜雪刻成的面具:「親哥哥嗎?」

  唐曉成猛然一怔。

  唐慕之笑一聲,聲音譏誚,:「一胎雙胞,龍鳳呈祥。唐五唐六,唐族雙璧。聽起來真好聽啊。可為什麼在我的記憶裡,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並沒有哥哥呢?」

  唐孝成臉色忽然變得漠然,也似戴了一隻巧手雕刻的面具:「那自然是因為你年紀太過幼小的緣故。」他頓了頓,「你母親當年生下雙胞龍鳳,是全族都知道的喜事。」

  「是啊。我們唐家,一向都把雙胎龍鳳看成祥瑞之兆的,如果這雙胎龍鳳安然長大,且資質出眾,那簡直就是最好的兆頭。也因此,我們兄妹在族內地位同輩中地位很高,那麼問題來了,既然地位都很高,為什麼哥哥在六歲後被當做繼承人一般培養,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而我,書可以不讀,武可以不學,性情可以不貞靜,唯獨內功和哨技,卻日日嚴厲督促,特別是內功,明明學得並不出色,使用起來並不高明,明明可以棄學其他,卻總是還要我繼續學下去,這又是為何呢?」

  「那是因為你是女子,女子總不能作為唐家繼承人,一門武藝,學了便學了,何須高明?讓你半途而廢,又對你何嘗公平?那時候你大哥已經出事,你父剛繼家主位,你哥哥在家族中剛剛嶄露頭角,自然要將未來全族的責任擔起來。那又算什麼好事了?你哥哥兩歲啟蒙學音律,三歲習字,七歲遍讀四書五經,十歲可辯大儒,從六歲起他的人生便被那詩書禮儀樂武射藝塞得滿滿,成年後又要日日為家族籌謀,應對朝廷燕綏明槍暗箭,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又何曾有過一日鬆快?照為父看來,那千般重擔都有你哥哥替你擔了,你該感到慶幸才是!」

  「若真是我哥哥替我擔了,擔上一輩子,我自然該慶幸,甚至是感激。」唐慕之沒有笑意地笑了笑,「就怕擔了一時,終要我用一世來還!」

  唐孝成緩緩轉頭看著她,溫和地道:「阿六,何以突然說這話?誰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唐慕之不理他,自顧自道:「說起來,女兒也很久沒見到您了。難得父女閒話,不如就說個故事給您聽?話說很久以前,有對夫妻,生下龍鳳雙胞,咱們東堂龍鳳胎一向是難得的祥瑞,那對夫妻因此在家族中地位大大提高,十分喜悅,那對夫妻中的丈夫,因為自身才能突出,長子優秀,又有這麼一對龍鳳雙胎,便順利接了家主位,可惜那雙胞胎中的女兒,身體荏弱,便縱那對夫妻精心呵護,養在深閨,很少見人,還是在六歲的時候死去了,恰在此時,這位剛剛接任家主的丈夫,長子忽然又因為婚事出了事。」

  唐孝成面無表情地聽著,面容在燈光的陰影裡巋然如石雕。

  「大家族嘛,您知道的,勁敵很多。剛當上家主不久,引以為傲的優勢忽然接二連三出事,難免就會被人拿來作為話柄,有祥瑞就有不祥是不是?不然何以別人當上家主平安無事,他剛當上家主就出這麼大漏子呢?自己家兒子都管不好,憑什麼管理這麼大的家族呢?龍鳳未長成便折一鳳,另一龍還算龍嗎?這位新家主立足未穩,眼看長子已經無力挽回,雙胞胎卻不能再出事,想著小女兒反正身體弱,藏在深閨,見過的人很少,因此,乾脆也就悄悄埋了。另外從妻子娘家選了一個和小女兒有些相像的小女孩,帶進了唐城,還是裝作身體荏弱,養上一年半載再出來見人,到時候也沒幾個人記得她模樣了,如此,雙胞還是雙胞,龍鳳還是龍鳳,新家主運氣真好啊,那一龍年紀小小,一番高壓苦學之下,及時嶄露頭角,幫助唐家長老會重新建立了對這位家主的信心,自此,便將這家主之位,長長久久,做了下去。」

  唐孝成淡淡道:「這故事很不錯。曲折動人。依我看來,故事裡人人都有無奈之處,唯一幸運的就算那被抱來的女孩,本是普通人家之女,這輩子也就是粗茶淡飯養到十幾歲,隨便嫁個土財主,生兒育女,草草一生。卻因此機緣,進入這鐘鳴鼎食的第一世家,得了這潑天富貴,金尊玉貴宛如公主一般地長大,怎麼,還要狼心狗肺地不滿不成?」

  唐慕之點點頭,道:「是啊,是這道理。確實是金尊玉貴公主一般長大。她原先知道這故事時,倒也沒多少怨恨,頂多就是多年疑惑得解。為什麼這麼多年,父母待她和待哥哥看似一樣實則處處不同,為什麼這麼多年,無論哥哥待她怎樣她都始終無法起親近之心,她六歲之前的記憶被抹去,為了扮成一個荏弱的小女孩,她是真的荏弱地生了一年病,一年後,她六歲之前的記憶只有零星半點,她真以為這是她的親人,親人為何不親?想不明白,之後的許多年,她被這個問題折磨著,像小刀,天長日久地削磨著,先是鮮血淋漓,後來就結了疤,再後來就變得堅硬而有棱角,處處硬處處棱,不再自己受傷,只會讓人受傷。」

  「那也只是那女子天性不良,所以越來越偏狹。世家大族嫡支子弟,誰會長成這樣?所謂朽木不可雕也。」唐孝成一笑,「或者可以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唐慕之轉頭看他,她眼神晶亮:「是啊,糞土之牆不可污也。不過世家大族,真的會選一段朽木,一堵破牆嗎?當真不是因為看中她的堅韌心性和特殊體質嗎?否則你唐家無人肯練也無人能練的碎玉內功,為何就她練成了呢?」

  唐孝成眼神微微一閃,不說話了。

  「哨技是唐家偏門,唐家視為下等武技,男子都無人肯練,更不要說是女子。她去練了,只因為好爹爹說,練好了這個,可為兄長輔助,為此她磨破了舌頭,一次次嘴裡鮮血淋漓,打斷過骨頭,裂過嘴唇。碎玉內功她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只知道進展很慢,練了那麼多年,她的武功內力都始終平平,這使她無法翻出太大的浪來,永遠不得不被她那好哥哥掌控著。她以為是自己資質限制,直到她剛剛知道,碎玉內功,顧名思義,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全部倒灌贈與他人,也可在最關鍵時刻自爆和人同歸於盡,還可以在外力作用下,在與人交合時……令對方全身經脈碎裂而死。」

  她沒有表情地咧了咧嘴角,盯著唐孝成的眼眸:「家主,您說,這好爹爹讓他這便宜女兒練這喪陰德的內功,想要做什麼呢?想未來需要時她為她那好哥哥犧牲?想在和生平大敵對戰時讓她自爆?還是想她最終追逐那皇子成功,最後洞房花燭夜將生平所愛害死?」

  「這就是你們抱她養她,朝夕相處二十餘年的目的嗎?」

  「這就是你們身為養父母,對著雖不是親生,卻也算親自撫養,聽著她滿含孺慕地喊著你們爹娘一日日長大的女兒,所一直抱持著的想法嗎?」

  「你們在聽著那呼喊,看著那眼神,那笑容時,你們在想著什麼呢?想著鼎爐今日火候可足否?殺器今日修成否?毒藥今日練就否?」

  「你們的心,是什麼做成的呢?為什麼我覺得,你們的心才是那鼎爐,那殺器,那毒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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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9:1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五章 步步驚心

  夜風瑟瑟,穿林過道,一彎殘月掛在白樺樹梢,比那慘白色的樹皮更暗幾分。

  唐孝成的臉色終於也如此刻月色暗沉下來,片刻之後,吸一口氣,道:「唐鑑之!」

  林中靜悄悄,無人回答。

  他又大喝一聲:「唐鑑之!」

  依舊只有風聲游蕩嗚咽。

  唐慕之譏諷地笑起來。

  「猜到了是我那大哥了?可是他和你一樣,都是喜歡在背後作祟的人物,只要能看著別人在台前打生打死,自己是絕不願意出頭的。」

  唐孝成冷冷道:「一個個,裝瘋賣傻倒是熟稔!」

  唐慕之搖頭:「大哥是最近才有些清醒的,否則我哪能糊塗到今天。至於大哥是不是也是別人手中的棋子,我也懶得計較。總歸他也得到自己想得到的就成。這世上誰還不是棋子呢?」她忽然格格一笑,「爹啊,你猜,大哥最恨的人,是誰呢?」

  唐孝成面色一變。

  「誰在他最孤立無援的時候不僅不幫他,還落井下石;誰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不僅不支持他,還急著和他撇清關係;誰最快放棄了他,誰最先解除了他的婚約,誰最早將他送入家廟,誰這麼多年沒去看過他一眼。」唐慕之嘿嘿笑道,唱歌般地道,「就是誰啊!」

  她還沒說完,唐孝成大喝一聲,急退。

  但是腳下忽然被絆住。

  唰唰連響,幾道極細的鋼索在滿地落葉之下縱橫飛射,連接成網,將他的雙腳困住。

  頭頂樹冠動蕩,唐孝成的護衛疾奔而來。

  唐慕之卻在此時手一揚,從頭裹到腳的黑披風猛然甩開,雪光一閃。

  她披風之下,竟然幾乎沒穿!

  唐孝成駭然,下意識閉上眼睛,深入骨髓的禮教讓他無法這樣面對自己的「女兒」。

  護衛們也不得不停住腳步轉身。

  唐慕之並不停留,大笑著撲了上去,於寒冬深夜冰冷的空氣之中,裸身抱住了自己的養父。

  她撲過去時,周身爆發一陣燦然的光亮,宛然如玉,然後那玉色如甲龜裂。

  唐孝成閉眼剎那便知不妥,立即又睜開眼睛,唐家家主在此刻自然不會顧及任何男女之防,眼看那玉色龜裂之態,心中駭然,知道唐慕之這竟然是準備自爆同歸於盡了!

  他猛然向後倒去,砰地一聲唐慕之已經撲到他身上,死死一口便咬在他頸側,唐孝成大喝:「賤人!」拼盡全力將身子一側,同時膝蓋彈起,擊中唐慕之丹田。

  那正是碎玉內功的流轉之地,唐孝成比唐慕之還清楚該如何打斷她,但還是慢了一步,「砰」一聲悶響,唐孝成大聲慘叫,唐慕之口角流血骨碌碌滾了出去,滾出去還在大笑,一邊笑一邊高舉起一樣血淋淋的東西,那是人的一截手臂。

  她未及收回的內力,將唐孝成的手臂炸斷了。

  唐孝成慘叫著在地上翻滾,斷了的肩頭邊緣露出一截金絲背心,如果不是這玩意,估計他小命不保。

  他的護衛此時也衝了下來,砍斷鋼索,扶起唐孝成,制住唐慕之,人影連閃,源源不絕,本來林子中還有些動靜,隨著人影不斷增多,那些動靜便向林外簌簌而去。

  顯然,埋伏的唐鑑之的人撤走了。畢竟一個落魄多年的廢棄繼承人的力量,是無法和當權多年的家主相比的。

  所以他很識時務,從頭到尾,面都沒露。

  唐慕之趴在地上咳嗽,也不反抗,唇角一抹譏嘲的笑意。

  看,唐家人都是這樣,人人都愛將他人做棋子,人人也不由自主成棋子。

  唐孝成由屬下快速包紮了傷口,臉色灰敗,上前來把了把唐慕之的脈,閉目不語,半晌道:「慕之,何苦如此。」

  唐慕之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她似乎想吹哨,但每一口都噴出血來。

  遠處忽然轟然一聲悶響,地面微微震動,唐慕之下意識轉頭,黑暗中卻一無所見。

  唐孝成眼光微閃,冷笑道:「鼠竊狗偷之輩!」轉頭看向唐慕之,揮揮手,便有人上來,給她餵了一顆補氣的藥丸,唐慕之吐血稍停,唐孝成看著她,淡淡道,「慕之,你先前說得對,畢竟養了你這麼多年,便是小狗小貓,也養出了幾分感情。如此,我便再予你一次機會,你但做好了,我不僅饒了你之前所有罪過,還可以幫你解了你的碎玉內功,給了你從此的自由,如何?」

  ……

  一桌美食,明珠為燈,美婢伺候,地龍溫暖,臨湖聽風。對面主人殷殷勸菜,而客人含笑細品。燈光下彼此相視的眼波脈脈,每一段相逢都似溫柔。

  有唐羨之和文臻在的場景,經常都是和諧美好的。

  但骨子裡,可能一個在推演著未來幾個時辰即將升騰起的焰火和戰鬥;一個在盤算著如何推翻這座湖上美輪美奐的樓。

  在小樓的角落,一隻毛色銀白的巨犬,無聲無息走來,懶洋洋往地上一趴,偶爾掀起眼皮,瞟一眼燈光下。

  它看一眼,燈光下文臻的髮辮便顫一顫。

  顫得文臻忍無可忍,伸手一拍,那辮子才安靜一些,文臻對唐羨之抱歉地一笑,起身道:「我想更衣。」

  唐羨之微笑招手,便有侍女上前。文臻看正是方才那給她做眼色的侍女,也不動聲色,跟著她繞過屏風,進入了小樓內部,小樓內部是一個回字形,中間天井便是粼粼的水面,有廊橋連接著各個房間,而每個房間都能看見廊橋上的動靜,廊橋上的人也能看見每個房間的動靜。

  但進入之後小樓的高度感覺比外頭看著矮,這顯然是最上面幾層不是這種設計,被封起來了,那應該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文臻敲了敲板壁,聲音清亮,無磚瓦沉悶之聲。

  小樓果然是木質的,是一種能夠防水防腐的木材,質地堅硬卻極輕,產量很少,價格昂貴,尋常大戶會拿來製作馬車,拿來造一整座小樓,那也就只有唐家了。

  文臻猜想,因為小樓主體堅硬而輕,所以底部應該有螺旋狀鐵柱支撐,如此便能撐住一整座小樓在湖中自由上下,而編鐘所在的亭子連同編鐘,則是機關總樞紐,曲調便是機關的開啟順序,比尋常的文字或者數字更加復雜。

  也只有回字形的設計,會讓小樓主體份量更輕,至於中間這一塊室內湖水,簡直就是天然的屏障。

  每個回字型的四角便是如廁之地,也是唯一有門的地方,那侍女帶著文臻進去,便在外頭守候,片刻之後,文臻道:「麻煩遞個妝盒,我要補妝。」

  妝盒遞了進來,深紅的脂膏上果然用簪子寫了極細的字:「曾懷之女曾有遜,謝當年大人進言之恩。扇琴十二柱,第七柱下有機關。」

  花體小篆,精美秀氣,乍一看就像胭脂邊緣鏤刻的花紋。

  文臻怔了怔,隱約想起曾懷這個名字,是當年燕綏派到川北的臥底,被發現後被殺,後來燕綏有意讓曾家子女繼續潛伏,她為此還不滿來著。沒想到曾家女還是留了下來,還知道了這事,這是來還她的這點情分了?

  她想了想,抹平胭脂,也拔了簪子寫了幾個字,遞出妝盒,笑道:「這胭脂不錯,果然不愧是唐家。」

  胭脂上寫著:「家廟接回來的人在何處?」

  曾有遜看了,手指一抹將字跡抹掉,順手將胭脂在自己唇上塗了,眼看文臻出來,笑著柔聲道:「姑娘好了?姑娘且隨我來。這小樓及唐城道路復雜,姑娘可莫要走錯了。」

  文臻便明白,這是人家不願意她多事,節外生枝了。

  那也便罷了,能透露那一處機關給她,便是已經還了情了,畢竟文臻也不覺得那算什麼情分。

  跟著曾有遜走回樓前平台的時候,曾有遜忽然遙遙一指,笑道:「姑娘您瞧,那是咱們唐城名景,曉月鉤沉。」

  文臻抬眼去看,正看見遠處不知是什麼高樓,挑起高高的簷角,正掛著一輪淺淺彎月,其後便是連綿如遠山的唐城起伏的屋脊,看上去滄桑又肅穆。

  她便明白了,笑一聲,道:「果然氣象莊嚴。」

  她走上平台的那一刻,心裡已經漸漸靜了下來。

  不,不走。

  唐家已有準備,她現在便是衝出去,不知道燕綏現在在哪裡,也來不及給他提供任何幫助,還不如留在唐城搞事。畢竟出去後就再沒有這麼能接近中樞的好機會了。

  不管唐羨之留住她是為了她的安全,還是為了要她做人質,只要人質能把唐城鬧翻天,那就不叫人質。

  想要拿她做人質的人還沒出生呢,小心反而被她牽制喲。

  頭頂的髮辮已經不動了。

  文蛋蛋早已下山溜達。

  唐羨之的那隻狗,趴在黑暗中,履行著它無形威懾的職責。

  結果它忽然一睜眼,就看見那隻曾經見它如見鬼,老遠聞見它味兒便逃之夭夭,就在方才,還在它目光下顫抖的琉璃蛋兒,不知何時竟然滾到了它面前。

  那隻肥狗詫異地瞪大了眼,兩隻琉璃珠兒碰在一起,文蛋蛋琉璃光彩的身體上倒映著肥狗圓溜溜的眼珠子。

  文蛋蛋骨碌碌往前滾了滾。

  鑽入了肥狗的頸項下的厚毛裡。

  肥狗渾身毛根根炸起!

  它為什麼忽然不怕狗了!

  它毛一炸,唐羨之便察覺,回頭看了它一眼,文臻忽然皺了皺眉,拍了拍自己辮子。彷彿辮子還在顫動一樣。

  而文蛋蛋在肥狗頸項下的厚毛裡扯了扯,肥狗便慢慢再次趴下了。

  此刻,回字形的小樓內,湖水天井裡,嘩啦嘩啦不斷水響,正冒出一個又一個藍衣人影來,都衣著緊身,踏上廊橋。

  他們都佩著闊劍,劍闊度也有區別,最窄的也有女子手掌寬,最寬的簡直像個小鏟。

  忽然水聲大作,水波亂濺,一人躥上廊橋,他身後另一人劍光如電,掠起一大片扇形水波,直撞到前一人的後心——

  在廊橋上一人隨手一拉,將人拉開,對底下喝一聲:「乙九,夠了!」

  那乙九便躍上廊橋,頭一甩甩掉滿頭的水,冷哼一聲。

  廊橋上看熱鬧的人便紛紛道:「今日試煉已結束,上廊橋便不可再動手,你莫要挑戰公子的規矩,便是不服氣劍窄一分,明日水下再鬥便是。」

  那人便不再言語。

  誰都知道水下練劍,劍越窄越輕鬆,越闊越難。畢竟水的阻力巨大。

  因此唐家劍手練劍,都以劍闊者為尊。

  劍闊而能勝者,意味著速度更快,力量更強。

  在水下劍闊而能勝者,一旦上岸使窄劍,又豈是尋常劍手能比?

  廊橋上站滿了人,人都到齊了,便齊齊拔劍,寬窄不一但都比尋常劍寬的長劍明光閃爍,點在湖水之上,人人凝神,眉心間白氣一閃。

  白氣自劍尖穿刺而出,呼嘯著掠過湖面,交叉縱橫,寒氣呼嘯,溫度驟降。

  片刻之後,湖面封凍。

  現在所有房間的中間,是一塊淡藍色的透明光滑的廣場,天生的平坦練武場。

  最上面一層,看似一片雪白的天頂處,忽然緩緩移動,現出一個不大的窗口,窗口沒看見人影,但所有人神情都肅然起來。

  上方有悠揚樂聲,自天頂洞口傳來。

  有人送上一雙雙魚皮軟靴,靴底亮亮的泛著油光,眾劍手各自換上,輕盈一躍,上了冰面,再次雙雙捉對,廝殺起來。

  水下練劍,練的是臂力和身法。冰上練劍,練的是反應和速度。還有力量控制。

  畢竟滑溜溜的冰上穿著更加滑溜溜的抹了油的魚皮靴子,想站穩都很難,更不要說出劍了。而且冰面很薄,誰踩裂了誰倒黴。

  同理,在這裡練出的劍法,一旦到了外頭平地上,也比尋常劍手要快要靈活要有力量。

  在這裡練出的劍陣,也比在平地練出的更嚴密更流轉如意。

  樂聲悠揚往復,幾曲之後,裊裊散去。

  有細微鈴聲響起,大家便都紛紛收劍,知道這是送飯時間到了。

  小樓內有嚴格的作息規定,一分一毫也錯不得。

  眾人回到各自房間,鈴聲越來越清晰,一樓入口處晃來一座山。

  細看來,卻不是山。

  是唐羨之那隻肥狗,背上背著一個巨大的筐子,裡頭一格一格的食盒。

  肥狗脖子下的金鈴,隨著它不急不慢的步伐,有節奏地輕響著,告訴這樓裡樓外的所有人,它很好,樓也很好,沒有外人,沒有任何意外。

  這座樓裡劍手的送飯任務,只要它在,都是它承擔。唐羨之一直認為,畜生比人可靠。

  某種道理上來說,是這樣的。

  這隻異種的萬獸之王,勇猛,強悍,力量能將佩最闊劍的劍手一掌扇翻,速度能將輕功最好的劍手甩出老遠,利爪能將這小樓能闊劍都砍不開的牆壁抓裂,嗅覺更是能嗅見十里之外陌生人的氣息和動靜。

  更重要的是,它能令萬蠱萬毒之王也瑟瑟顫抖,聞風而逃。

  還有誰比它更適合今日的送飯任務呢?

  文蛋蛋覺得,真是沒有更合適的安排了。

  它悠悠從肥狗脖子下鑽出,鑽入放飯的筐子內,食盒都是密封的,講究到都有封條,任何人碰過都能被發現,封條甚至是絲質的,這代表著會被劍挑斷而不是被手撕斷。

  文蛋蛋對唐某人的謹慎細致也是嘆為觀止。

  同時對自己的女主人再次表示由衷膜拜。

  能令這麼個牛人小心應對步步為營本身也是本事不是嗎?

  能逼它這麼個蠱王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裡不斷和各種猛犬開展各種限制級非限制級親密接觸來進行「脫敏治療」(文臻語)以達到從此不再畏懼任何犬類生物的效果這也很過分的好嗎!

  為此還特地從天京接來三兩二錢和它同吃同住了一陣子!

  那段時間它尿頻尿急尿不盡!

  脫得渾身都過敏了!

  文蛋蛋順著食盒滾了一圈,發現還真沒下手的地方,只能在封條上先下了毒,這樣劍尖挑斷封條的時候會沾染毒素,再次和人比試的時候如果對方受傷便會令對方中毒,但這明顯達不到文臻的「立即放倒」的要求。

  文蛋蛋無奈,只得再次鑽回肥狗脖子下,跟著它一起送飯。

  肥狗按順序一間間送過去,它並不停留,經過每一間房間門口,劍手便出劍,截下一個食盒,如果在肥狗走過的瞬間不能及時截下食盒,那這頓飯就沒得吃。

  這讓文蛋蛋想趁著劍手們出門拿飯的瞬間搞事的想法又破滅了。

  這小樓的諸般規矩設計,真是固若金湯哪。

  文蛋蛋只能開始思考,要不要採取笨辦法,一間間地下毒,畢竟總要打開飯盒吃飯的。

  只是這個想法還沒付諸實施,它聽見上頭的樂聲忽轉急促,然後一回頭,就看見剛才放過飯的幾個房間,竟然紛紛把竹木飯盒拋了出來,拋在了廊橋上。

  連吃飯時間都有規定!

  這吃得也太快了!

  等文蛋蛋一間間滾過去,人早已吃完了!

  文蛋蛋急得在肥狗的頸毛裡連打三個滾,無意中觸及了金鈴叮鈴鈴一陣急響,立時引起四周的劍手紛紛警惕地探頭出來看,見肥狗無事才又縮回去。

  文蛋蛋靈機一動。

  它忽然想起以前文臻和它說過的話。

  一個角度走不通,那就換一個角度。

  文蛋蛋盯住了面前肥狗蓬鬆的長毛,長毛縫隙裡金鈴一晃一晃,一閃一閃。

  片刻之後,文蛋蛋抱著咬下來的金鈴,維持著金鈴響動的頻率,慢慢地向角落裡滾去,舒展開身體,將金鈴垂掛在廊邊。

  那裡有窗扇,風過金鈴便泠泠作響。

  比肥狗先前弄出來的鈴聲略急了些,但勝在有規律,聽起來就是肥狗加快了步子。

  文蛋蛋滾回肥狗身上,這回痛快地下了蠱。

  片刻後,肥狗喉嚨裡一陣咕嚕亂響,忽然撒腿狂奔起來。

  它這一奔,房間都沒門,眾劍手立時都察覺,都丟下食盒紛紛衝出門來,還沒拿到飯的也奔出門來,對著肥狗一頓狂追。

  趁這空檔,文蛋蛋迅速往那些房間裡滾,從最後放飯的房間開始,往人家湯裡吐口水,吐完一個飛快滾向下一個。

  它在吐口水,外頭廊橋上肥狗在狂奔,那獒犬全力瘋跑起來那真是閃電一樣,偏還不出聲,一大群劍手還以為這是今天的新的考核項目,畢竟小樓裡確實也經常會有些突然的考核,以訓練他們的反應力。所以大家都跟著肥狗跑,有人開始組劍陣,有人兩頭堵截,有人跳上冰面橫衝而來要將肥狗撞翻……一時整個廊橋和冰場都熱鬧非凡,四面的房間全部空了。

  小樓外頭平台上,原本是隔音的,但是正在勸菜的唐羨之,忽然低頭看了一眼面前的湯碗。

  湯水在極其細微地顫動。

  與此同時,文臻的腿碰了一下桌子,也引起一陣顫動,她急忙致歉。

  唐羨之看她一眼,笑道無妨,拿起筷子繼續吃飯,一邊和她款款談這唐城的景緻,雖然現在一片漆黑實在也沒什麼景緻。

  文臻也捧場地連連點頭,表示這唐城果然景緻非凡,一邊水乳交融地聊天,一邊順手拿起桌上的酒壺給唐羨之斟酒。

  這酒壺早就端上來了,卻彷彿是個擺設一般,唐羨之沒勸酒,侍女沒執壺,文臻沒理會,但此刻她拎起壺的手勢如此自然,彷彿真的是說得興起隨手為之罷了。

  唐羨之也一邊接她的話一邊順手就拿起面前的酒杯去接,文臻很自然地做了一回主人,他也沒致歉,文臻順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唐羨之便敬酒,文臻自然要迎上,不知怎的,平台忽然微微一震,唐羨之酒杯一傾,兩酒杯相撞,兩杯酒的酒液都濺起,在空中交融,再落回彼此杯中。

  兩隻手都在半空中微微一頓,隔著酒杯,隔著玉桌,兩人的下半邊臉都被酒杯遮住,酒杯之上,兩雙雲遮霧罩的眼眸,一瞬凝視。

  隨即鳳目微微翹起,而圓又大的眼眸微微一彎。

  兩杯酒碰完杯,各自收了回去,各自放在一邊,依舊十分自然,彷彿方才的碰杯,從未發生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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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9:3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六章 小樓一夜驚風雨

  小樓裡開始結劍陣,阻攔始終停不下來的肥狗。

  文蛋蛋滾進滾出,像一隻小型琉璃風火輪。

  ……

  唐羨之彷彿要起身給文臻夾菜,文臻忽然先起身,順手從旁邊侍女身上抽出條汗巾,去擦唐羨之面前的桌面,「這酒液溢出來了,莫弄髒了你的衣裳。」

  唐羨之立即坐下。

  之後他沒再接觸過文臻擦過的桌面。

  ……

  唐家散開的劍手攔不住肥狗,主要是都知道是公子愛犬,誰敢傷它一根毫毛?未免束手束腳。上頭樂聲一急,劍手身形變動,瞬間變幻數十陣型,將肥狗團團圍住,肥狗左沖右突,包圍圈卻在不斷縮小,最終被攔下。

  文蛋蛋滾入最後幾間房間,也就是最先吃完飯的那一批,沒有湯可以吐口水,它就隨地大小便,接下來中不中毒,什麼時候中毒,就看那些傢伙的運氣,蛋蛋已經盡力了。

  而完成任務的劍手也紛紛回來吃飯,每日的例行規矩不可破,而且小樓裡的飯食是唐城裡最高一檔的,未必是最好吃,食材卻是最補養的,要保證大量體力消耗的劍手們的身體素質,添加各種珍貴藥材,還根據各人的表現和實績來決定藥材的質量和種類,實績能力越強藥膳越好,藥膳越好實績也會越強等級地位也就會越高,實現良性互補,因此每個劍手都對每頓飯十分重視,絕不會浪費一粒米。

  ……

  侍女送上來一盆熱騰騰的湯羹,唐羨之站起身,親自拿了碗要幫文臻舀湯,笑道:「這是這黑湖之中特產的銀魚,比市面上的銀魚要大許多,通體無鱗,只有一根大骨,最是細嫩鮮美,三十斤熬出這一碗湯,最是香濃……」

  文臻急忙起身遜謝表示要自己來,唐羨之忽然把那滾燙的湯往她手上一送。

  文臻不敢不接,一旦灑了自己必定遭殃,誰知道那湯裡有什麼。

  她只得接住,唐羨之忽然轉身就走。

  口中還不忘將最後一句話說完,「……味美,小臻你一定要嘗嘗。」

  最後一個字說完,人已經消失在小樓向內入口。

  文臻:「……」

  真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她苦笑,但是也只能將碗慢慢放下來,一點湯都不敢灑出來。

  等到碗終於碰到桌面,她忽然又發現,自己的手指竟然被碗給黏住了。

  文臻:「……」

  都說自己和燕綏是坑貨夫妻,唐羨之也不遑多讓呢。

  她只得再慢慢將碗上那層黏膠剝離,畢竟那東西黏上皮膚就顯出淡綠色,看上去怪詭異的。

  但是東西剝下來之後,她便確定,那東西就是魚膠,只是特別黏而已。

  唐羨之知道用毒對她沒用,就乾脆沒用毒,但他算準他就算沒用毒,她也不敢不小心應對,畢竟唐仙子的心思太難猜。

  等她滿手魚腥解決完那隻碗,裡頭估計也結束了,她嘆口氣,根本就沒跟進去,順手拿起那隻汗巾,要還給先前那侍女。

  那侍女急忙後退,勉強笑道:「奴婢的東西也都是唐家的,拿來擦桌子天經地義,無需大人歸還。」

  看來是得了囑咐的,知道文臻手裡遞出去的東西不能碰。

  倒是她旁邊的曾有遜,接過了汗巾,淡淡道:「尊者賜,不可辭。既然是文大人要還給你,你便該收著。」

  那侍女還是不敢,文臻笑道:「是啊,你怕中毒是嗎?可惜你們都已經中毒了啊,本來我想著借了你的汗巾擦桌子,為表歉意,要把這解藥給你的,可你為什麼不要呢?」

  話音未落,那侍女眼睛一翻倒地,而四周的侍女都軟倒,只有曾有遜還站著。

  她看看手裡的汗巾,心悅誠服地感嘆:「文大人毒王之稱,名不虛傳。」

  文臻翻個白眼兒,心想這是什麼新綽號?一點也不優雅!

  曾有遜揚了揚那汗巾,「可是最不該清醒的就是我,我要這解藥何用?文大人,還是麻煩您再次把我毒倒吧,記得是和她們一樣的毒。」

  「那有何難。」文臻笑道,「如果站在我這邊,那麼毒在桌面上,這個位置。」

  她指了指自己身側,侍女們一般上菜給她布菜的地方,「你們上菜要微微彎腰,你們布菜也是一樣,你們衣袖寬大,彎腰時衣袖會碰觸桌面,之後再有任何動作,自然毒粉就吸進去了。」

  「那公子那邊呢?伺候他的侍女如何會中毒?如果也是下在桌面,她們中毒了,公子為何沒中毒?」

  「唐羨之那邊的桌面沒有毒,毒是對他沒用的。我只是在一開始,那批侍女從我面前走過去時,在最前面一人的繡帶尾端下了毒而已,湖面風大,繡帶當風,意境自然是很美的,但當繡帶揚起,那一排的侍女自然便都遭殃了。而我的毒,都不會當時發作,都需要那塊汗巾作為藥引,汗巾擦桌,藥引慢慢散發,所以此刻她們才倒。然後汗巾最後還給那姑娘時,我才放了解藥。」

  曾有遜想了想,點頭:「嘆為觀止。」

  然後她走到桌邊,袖子蹭蹭,倒下。

  ……

  唐羨之進入小樓內,正有人要將好容易困住的肥狗裝進籠子。

  唐羨之看也沒看肥狗一眼,直接道:「所有人立即放下筷子,出房間。」

  立刻所有的劍手都丟下飯盒出了門。

  唐羨之:「來人,毀去所有食盒,立即請解毒師來,將所有房間全部徹底清理。所有人移居黑樓。」

  便有黑衣人自樓頂而下,其餘劍手上廊橋,唐羨之道:「開凍。」

  劍手們出劍,抵上冰面,白氣縱橫,湖水再次解凍。

  唐羨之目光流轉,已經將每人的劍氣情況看完,迅速道:「丁十六,丁十五,丁十四,丁十二,丁九,丁八……」他一個個地叫下去,叫一個一人出列,出列了大概有三四十人左右,大概佔了全部人數的一半,然後唐羨之道:「解毒師!」

  解毒師狂奔而來,此時最弱的,當時房間也在最後,也是最先被文蛋蛋下毒的丁十六,晃了晃,倒地,正被解毒師第一時間接著。

  不得不說文蛋蛋這次很聰明,完全理解了時間利用的精髓,小樓劍手等次嚴格,等級越低的放飯越遲,文蛋蛋從最後一名開始往前倒推,既避免走回頭路浪費時間,又保證了對方中招的幾率,畢竟越是高手越難中招,何必在他們身上花時間。

  所以丁字隊除了幾個磨蹭的,幾乎全軍覆沒。丙字隊倒了一半,乙字隊留存三分之二,甲字隊兩個中招。

  解毒師忙得滿頭是汗,最後和唐羨之稟報:「毒不至死,但會導致神智昏聵,肢體僵硬,短期內無法恢復,即使肢體恢復,也不能保證以後會不會忽然發瘋,更像是難以解決的蠱。我們可以想辦法解決,但是半年之內,是肯定不成的。」

  唐羨之沉默。

  這一手,實在是太狠了。

  一旦肢體和神智受損,劍手就毀了。

  而小樓劍陣最強,現在每個隊都有劍手出問題,就意味著劍陣無法成型,哪怕看著沒問題了也不能結陣,畢竟如果忽然發瘋了倒戈呢?誰承擔起這種後果?

  這就導致,雖然人數損失不是特別多,也不致死,但是白樓整個就毀了。

  半年,半年正是最關鍵的時期,文臻毀掉了小樓。

  她一向不喜歡殺傷人命,但總能用最不決絕的手段做最決絕的事。

  今日留下她,並非奢望她能伴他長久看那三季不敗的紫英葵,只是和父親一明一暗,不惜以唐家最重要的戰備為餌,對著燕綏這一行人撒下巨網。他困住文臻,父親對付燕綏,之所以他選擇自己親自來困文臻,也不過是因為,怕父親不顧文臻性命,或者拿文臻去威脅燕綏罷了。

  他倒不怕燕綏被威脅,但怕文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唐羨之凝視著色澤越來越深的水面,長長吸了口氣。

  ……

  平台上,看著曾有遜倒下,文臻哈哈一笑,打開那扇形琴第七柱的機關,平台忽然緩緩移動,離開了小樓主體。

  倒不是文臻非常信任曾有遜,而是她已經看出了,扇琴機關並不能算是個逃生機關,只能算是緊急時期用來分離小樓,平台可以當作渡船使用,帶人離開黑湖。

  文臻皺皺眉,她覺得這平台移動的速度太慢,按說這平台上應該還有防禦性武器,但是她找了一圈沒找著,忽然對面人影一閃,她看見唐羨之已經出了小樓門。

  她吸一口氣。

  唐羨之來得太快了。

  不過並不奇怪,唐羨之一向便是當斷則斷的人。

  此時平台已經離小樓三丈許,卻還在弓箭暗器的射程內,文臻正警惕著唐羨之出手,忽然身子一傾,身下的平台竟然翻了!

  平台一抖的瞬間,她就察覺到了,毫不猶豫,翻身入水。

  主動總比被動的要好。

  入水的那一刻她苦笑。

  和水有緣啊,總在水底干仗。

  入水的那一霎,她眼角隱約看見小樓天頂有人影一閃。

  唐羨之立在小樓邊緣,對著漆黑的湖水,夜風掠動他的衣袂,他整個人卻給人的感覺似鐵鑄成。

  上頭忽然傳來一陣悠長的樂聲,與此同時,小樓最上面三層啪啪啪連響,樓體四面都開了洞口,洞口裡探出無數的勁弩,都已經上弦,淡金色的箭尖,對準著整個湖面。

  也對準著入水的文臻。

  樂聲開始變得急促,似在請示,是否立即將來犯者射殺。

  唐羨之始終沒有動。

  遠處忽然錚地一聲,餘韻悠長。

  小樓機關被觸動,直接引發了整個唐城的防禦警戒,無需家主指示,自動進入以一切強力手段驅除外敵準備。

  文臻忽然感覺到水底隆隆聲響,四面水波忽然翻湧激烈,游泳不僅變得困難,甚至四周生出一股吸力,將她拖拽著向湖底拽去。

  文臻知道這是小樓機關啟動了!

  水位即將下降,下降過程中她會被捲到小樓底,小樓底的螺旋鐵柱會旋轉著帶著整個樓體下沉,她要麼被瘋狂亂絞的水流帶到鐵柱上撞死,要麼被下沉的小樓壓死!

  都不需要唐家劍手出手,她就能死無葬身之地!

  這就是小樓的強大之處。

  水位肉眼可見在變低,糾纏衝突的水流令游動變得極其困難,眼看著無可抗拒被一寸寸拖拽向水底,文臻深吸一口氣,忽然想起那日在永王府溫泉底,看見永王打拳練功時的姿態。

  她閉上了眼睛。

  再不管身周的水流洶湧,吸力狂捲。

  出拳,轉折,擺動,順水而去,隨水而游,一雙本就因為練習這種功法而分外有力柔軟的雙臂,此刻卸去了全部的真力,放鬆了所有的肌肉,越發顯得柔若無骨,如一支柳條,在狂流中搖擺。

  什麼樣的東西可以不被水流捲走?

  水流本身。

  拳頭尖起了細微的震顫,這震顫從拳頭漸漸傳至全身,讓全身看似靜態,實則在隨著那水的流動,順著那水的姿態,不斷地進行著無數細微的調整,直至和水的趨勢融為一體。

  或許是一生中水厄太多,在水中的戰鬥和經歷也太多,文臻竟然僅憑著當日水下對永王打拳的驚鴻一瞥的印象,於這危急之時,忽然便摸到了她所缺失的那部分功法的真諦,她一拳擊出,兩股糾纏在一起迸發出巨大吸力的水流竟然分開,出現一條透明的渠道,她側身一擠,身子便從那透明縫隙中滑了出去。

  靠著這瞬間感悟來的身法,她竟然扛住了整個湖中機關啟動所帶來的巨大的吸力,還在一點點地向小樓外游。

  小樓在慢慢下沉,巨大的陰影如一隻毫無感情的巨獸,籠罩住了文臻。

  文臻看見了那一片覆蓋在頭頂的黑影,而顏色稍淺一些的水域就在前方,那就是生機和光明……但就在她伸出的指尖即將碰觸那一片淺色的那一刻,她心中警兆忽生!

  她立即一個猛子紮入水中,放棄了即將獲得的生機。

  事實證明她是正確的。

  就在那一瞬間,軋軋一響,連綿的弩箭如一片淡金色的狂雨,籠罩了整座湖面!

  無數金光穿透黑色湖面破水而入,自帶金光的箭頭在湖水裡也下了一場閃光雨!又或者成為無數攜帶殺機的金色破折號,在黑色紙箋上斷筆連綿。

  密集得幾乎連湖水裡的魚都能殺光。

  小樓前,唐羨之一動不動,緊緊凝視著湖水,一隻腳微微向前。

  湖水裡,文臻忽然開始旋轉。

  風車般快速,卻又飛天般曼妙,在那旁人掙扎都困難的亂流之中,她轉得彷彿輕鬆自如,旋流漸漸也被她那契合自然之道的旋轉所同化,離心力便越轉越大,生生將她身側的所有箭,都轉飛了開去。

  那一幕如被人看見,也可為名畫師筆下經典——黑色湖水裡黑衣女子衣袂旋轉如飛花,四面金色箭矢如散射的日光般迸濺開去。

  平台上,唐羨之眼底再次閃過驚豔之色,繃緊的後背也微微一鬆。

  然而隨即他眼神一閃。

  此時文臻也發現不對了。

  這一轉雖然成功躲箭,卻因為要順著水流的緣故,生生將自己再次轉回了小樓底下,而此刻龐大的小樓正在緩緩下降,水壓越發恐怖,她一進入那個區域,鼻子便迸出血來,她轉頭要向外衝,卻發現小樓外側牆面同時降下無數的鐵板來,生生將她往外湖去的方向堵住了!

  文臻立即回頭!

  小樓回字形,中間一塊中空,此刻是湖水,沒有壓力,雖然會再次被逼回小樓內部,但總比被活活壓成人肉蛋糕來的好!

  但她一回頭,原來還因為進入小樓區域有點微光的視野。忽然又是黑暗降臨。

  小樓回字形內側的鐵板,也開始降下來了!

  她即將被困在這個回字形的外圈內,被小樓主體活活壓死!

  ……

  平台上,唐羨之微微閉著眼睛,聽著底下的動靜。

  整座小樓,從設計到人員到格局,所有的一切,都出於他的設計,他對小樓熟悉到,聽聲音便知道小樓現在在什麼位置。

  便知道,文臻已經被壓在了樓下。

  知道他一生的宿敵之一,也是一生的唯一所喜,此刻,真的已經被他壓在了這黑湖之下,再也沒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機會。

  頭頂上的樂聲悠揚,充滿喜悅,似在向他道喜。

  道喜啊,這絕情忍性的人生,這一路算計的人生,這命中注定沒有驚喜便是邂逅也是錯過到最後還要親手扼殺的人生。

  喜從何來?

  或者曾經瀑布下的相會是喜,抱住大腿的那一刻是喜,吃著感謝的烤魚那一刻是喜,岩漿前告別看她瘋狂眼眸那一刻是喜。

  再之後,一切的前進都是後退,一切的接近都是遠離,一切的給予都是索要,一切的表白都是這湖面空風,是這回字形的小樓,只能在這雙層的禁錮之中徘徊,一遍遍聽那寂寞回聲。

  而從今以後,連那回聲,也聽不著了。

  他忽然抬手。

  頂上樂聲似有感應,竟也忽轉急促,似勸解、告誡、警告、哀求……

  片刻之後,似乎發現他沒收手意圖,頂上天頂一震,竟然射下一道黑光,向著他的指尖。

  他冷笑一聲,指尖一彈,將那黑光彈出,正擊在那扇形怪琴的第十二柱上。

  ……

  文臻已經感到絕望了。

  那些鐵板渾然一體,自樓梯中降下,根本擊不動,彼此之間也毫無縫隙。

  眼前越來越重的黑暗宛如命運的暗示,飛速降臨。

  她開始為自己的運氣哀嘆,在唐家的地盤上,唐羨之想要留下她,那果然一定能留下她。小樓的強大,確實不是她一個人可以輕易挑戰的。

  好在小樓真正的實力已經被她毀掉,總不能再去為難燕綏。

  想到燕綏這一霎她心中一嘆。

  努力這許久,掙扎這許久,風浪裡搏鬥這許久,眼看什麼都經過了,卻在最後折戟於此,這情何以堪?

  有什麼辦法能讓燕綏以為她逃出生天,只是失蹤了……

  正在胡思亂想,她忽然覺得那一片穩定的軋軋之聲中有細微異常,她立即捕捉到了那點異常,飛快順著方向躥過去,隨即發現那一處的黑暗也淺一些……不是淺一些,是那一處的鐵板,降得比別處慢一些!

  這些念頭都不過一霎,鐵板總體都降得飛快,那一塊就算降得慢一些也只剩下了半人高的縫隙,她什麼都來不及想,用盡全身力氣狂衝過去。

  此時水已經洩盡,水底一片淤泥,倒還不如先前水中一般方便她施展身法。

  但哪怕衝過去最後結果腰斬兩截,她也一定要試!

  衝過去的時候雙臂在前,剎那之間,雙臂已經碰著了冰冷的鐵壁。

  她心中一冷。

  來不及了。

  這位置鐵壁已降到齊膝高,只夠人過,可她還沒到,等她再往前衝一點,正好……一切兩半。

  但想撤這時候也來不及了。

  她眼一閉,踩著黏膩的淤泥,衝前,彎腰,低頭。

  隱約聽見咻地一響,風聲凌厲,隨即鏗地一聲,金鐵交鳴就在耳側,震得耳膜劇痛。

  一偏頭,正擦著冰冷微硬的金屬,那是一柄長劍的劍柄,其上一顆白色雲石在這黑暗中依舊光芒流轉。

  但一柄劍是撐不住這萬斤鐵板的,眼看著那劍將要彎折,忽然一條人影掠來,淤泥裡砰地一跪,肩膀一頂。

  飛快躬身低頭鑽縫的文臻清晰地聽見一聲骨裂的微響。

  下一瞬她鑽出了縫隙,與此同時劍斷。

  戛然聲聽得文臻心頭一震。

  鐵板頓時下沉。

  這應該是那種一旦開啟就不能立即停止的機關,她咬牙,回身,左手將那斷劍再次一撐,右手拽住唐羨之猛地一拉。

  轟然巨響,伴隨劍身碎片飛濺,鐵板擦著唐羨之的衣角深深插入湖底,文臻和唐羨之同時被震到了回字形中央的淤泥上。

  文臻起身,正看見唐羨之手指一劃,截斷了被壓住的衣角。忽然他轉頭看她,似乎說了什麼,然而餘震猶在,聲響嗡嗡,她一時沒有聽清,隨即便見唐羨之抬手,輕輕在她臉頰上一拭。

  文臻待要躲時,他已經收回手。文臻這才感覺到臉頰刺痛,伸手一摸,微帶殷紅,想來是方才斷劍碎片飛濺擦傷。

  再轉頭看唐羨之注視手指上一絲鮮紅,神情溫柔又憐惜,她覺得不自在,轉過臉去。

  機簧軋軋連響,不知從哪裡引進來的水流汩汩湧入,文臻順水游動而出,上了廊橋,此刻小樓應該已經在地下湖底,卻並無窒息黑暗之感,天頂上明珠亮起,光芒柔和,四角彷彿有無數星光密佈,仔細一看卻是通氣孔,想必直通湖面。

  文臻不大明白這個建築設計的原理,卻也知道這設計宏大離奇,瑰麗非凡,其間所能達到的技術和智慧已臻巔峰,所謂古人智慧不可小覷盡在於此。這附近應該還有一個連通湖,才能夠將水自由排灌。

  這麼想的時候她心中隱約閃過一個念頭,卻又捕捉不住。

  此時她已經游到了廊橋之下,上了廊橋,能聽見頂頭機關軋軋連響,一直隨著她的身形轉動,顯然並未放棄將她置於死地的目的。

  身後嘩啦一響,唐羨之也上了廊橋,衣裳也不知道是什麼質料,流水飛速從他衣角流瀉而下,片刻之後衣裳便滴水不沾。

  他坐在廊橋邊,抬了抬手,上頭的軋軋聲響便停了,片刻,一陣有些急促有些憤怒的樂聲響起,像是催促又像是質問,連文臻這個不通音律者,都聽出了其中的抗議。

  唐羨之救了她,想必要承受來自唐家賢者們的壓力吧?

  唐羨之就好像沒聽見上頭的樂聲,招招手,有小童悄然走上廊橋,送上膏藥。樂聲還在響,聽來刺耳,唐羨之忽然又一抬手。

  樂聲戛然而止。

  片刻之後,天頂開啟,一條人影墜落,落入湖水之中,濺起丈高水柱。

  然後直挺挺沉底。

  沒有驚呼,沒有慘叫,甚至沒有任何反應,一個在小樓上層掌控機關的高層,就這麼死於唐羨之一抬手。

  唐羨之讓也沒讓那濺起的水花,只淡淡道:「太難聽。」

  侮辱音樂的人,不配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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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50:0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七章 楓紅

  他示意小童將藥膏送一份給文臻,文臻微笑謝絕,表示自己這點小傷用不著。唐羨之坐在廊橋欄桿上,解開衣裳,小童上前替他敷藥,文臻轉開頭以示避嫌,餘光一瞥間,已經看見他一邊肩頭光潔似玉,而受傷的那一邊已經腫起,瘀紫一片,看著驚心。

  她心中嘆息,素來決斷清醒的人,此刻再次心緒微亂。

  這恩這仇怎般算?

  欠不下,還不得,要不成,斷不徹。

  太難。

  對面很安靜,唐羨之沒有呼痛之聲,連一點急促的呼吸都沒有。文臻聽著他綿長的呼吸,忽然想起這段日子,燕綏的換藥都是自己親自操持,他的傷口愈合情況比以前要好,但終究是慢的,燕綏大部分時候閒閒和她說話,彷彿那傷口不存在,偶爾說著說著有點火星了,他便會絲絲呼痛,然而文臻知道他多半是裝的,聽菊牙說,德妃去獄裡救他的時候,那般的慘烈,他愣是一聲沒吭。

  這麼想著的時候,她心底又酸又軟,忍不住唇角綻開一絲微笑。

  唐羨之一直在靜靜看著她,看她坐在那裡,於這龍潭虎穴之中,於他當她面包紮為她所受的傷口時,竟然神魂不知道飛到了哪裡,飛到最後,唇角笑意微露如榴花初綻,顯然不是為了他的傷口。

  唐羨之心底亦又酸又苦,忍不住微微嘆息一聲,卻又笑道:「彷彿每次見你,都要受傷。」

  這句話終於把文臻不守舍的神魂給拉了回來,立即也笑道:「彷彿每次見你,都要被坑。」

  唐羨之笑而不語。

  如果可以,他願意給她這小樓,這唐城,這川北三州,乃至這天下。

  誰又願意在心愛的人前行的道路上,不得不不斷挖坑,挖得彼此漸行漸遠呢。

  「我早就說過,既已分道揚鑣,說恩說怨,都無此必要。」文臻決定再厚臉皮冷酷一次,一句話便把才纔相救的恩情抹掉,臉也不紅地道,「所以咱們撕掉那些面具吧,咱們現在就是談判桌上的雙方,坐下來好好談談,嗯?」

  唐羨之安安靜靜地道:「願聞其詳。」

  「我的籌碼,便是小樓劍手,你們唐家花費多年心力培養出的精銳中的精銳,單兵戰力且不提,劍陣的多年配合才是最要緊的。我幫他們解了蠱,你放我們走,另外,我還要帶走你這裡兩個人。」

  唐羨之笑起來,空靈渺淡卻又溫柔誠懇,「小臻,你要的真多。」

  「你要的何嘗不多?你要的是這天下呢?你要的這天下,容不下我和燕綏呢。」

  文臻聳肩,「既有籌碼,為命開價,談何貪心。」

  「我卻不信你願意立即幫劍手們解蠱。」唐羨之閉目搖頭,「小臻,你在我絆住你的同時也絆住我,對我下毒三次,就為了讓你那蠱王下手,你甚至為了迷惑我,在三年內,硬生生逼著你那蠱王不再害怕獒犬,就為了今日。你如此處心積慮,心思細密,我怎麼能信你願意放棄這三年來的努力?」

  「果然瞞不過唐家的實際家主。為了表示誠意,我可以對你承認,我確實不會立即解蠱。我不能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戰果,我不能任你唐家小樓劍手這樣的大殺器將來反過頭來殺我們;但是我可以讓你的劍手暫時恢復正常,這樣你將不會面對唐家賢者們的責難和抗議,雖然你方才已經讓我看見了你對唐家的掌控和絕對權威,可我相信,在這風雨欲來需要勠力同心的時刻,你絕不希望唐家再多更多的波折和聲音。」

  「小臻,你確實善於理清局勢,看透人心。這門交易,我可以和你做。」唐羨之輕輕嘆息,「誰讓我捨不得殺死你呢。」

  文臻就當沒聽見最後一句話,眉開眼笑地道:「放心,不虧的。蠱只有文蛋蛋能解,你殺了我文蛋蛋溜了,從此你的劍手就全部毀了,這個責任誰也擔不起。現在好歹暫時的責任你不用承擔了,而且唐家不會因此慌亂,人心不會因此散,這就是值得的。」

  唐羨之不語。事已至此,確實能殺了她,可是,一來捨不得,二來於事無補。小臻向來善於拿捏人心,而更重要的是,誰讓他是更在意的那一方呢。

  「你的意思是暫時解蠱,但餘患不去?小臻,這就有點過分了。」

  「他們的蠱十日內會看起來完全解去。未來一年內卻一定會復發,不過每發作一次,就減輕一次,最終會慢慢消散,說到底無冤無仇,我也不想害人性命。但什麼時候復發,什麼時候徹底消散,我不知道。你或者可以問文蛋蛋?」

  唐羨之:「……」

  最終他無奈一笑。抬手道:「去請王夫人。」

  便有人去了。

  他又道:「喚有巽來。」

  片刻後,曾有遜匆匆而來,看見文臻的那一霎,臉色便白了。

  文臻凝視著她的眼眸,半晌,對她一笑。

  剎那間她明白了,就在方才,唐羨之又不動聲色地對她使用了一齣離間計。

  他早就發現了有遜,卻一直冷眼旁觀,今晚有遜對她示警,給她提供逃生通道,給出的其實是錯誤的方法,以小樓的機關,那時候無論誰入水,都無法逃生。

  但是那是因為她得到的就是錯誤的情報。

  然而方才唐羨之不等她說,一口就指出了有遜,這是要引起她的懷疑,讓她以為有遜是雙面間諜。

  而她提出要帶走兩個人,一個自然是王雩的母親,另一個則是試探,試探唐羨之知不知道他身邊有內奸,唐羨之立即反應過來,不僅表示自己知道,還乾脆把有遜給坑了。

  這種情況下她帶走有遜,卻無法信任她,再加上之前曾懷臥底被殺的心結,和以前自己和燕綏為如何對待曾家後人引發的矛盾,就很容易出問題。

  唐羨之,哪怕他救她,放過她,也不代表他會放棄任何可能給她挖坑的機會。

  和他相對,她時時刻刻繃緊全部神經,不敢有絲毫放鬆。

  幸虧她有一雙利眼,看清有遜方才那一刻眼底的驚訝並不是心虛,而是疑惑和擔心。

  她笑起來,溫柔地道:「有遜,別待在唐家了。我們的事情自己解決,不需要曾家一代代的犧牲。現在,我來帶你走。」

  有遜的眼眶,立即紅了。

  王夫人也被帶來了,是個素衣的婦人,年紀並不很大,雙鬢卻已白了。

  文臻見她就迎上去,深深一禮,道:「夫人,辛苦了。」

  王夫人的淚也落了下來。

  三個女人相對唏噓的時候,文臻忽然聽見唐羨之靜靜地道:「小臻,該給你的人已經給你了,但是有一點我也要告訴你,你說要我放你們走,對於你,自然無妨,但是其餘人……」

  文臻回頭看他。

  「……不是我不願放。而是現在,想必已經來不及了。」

  ……

  唐城之西的馬場之上,夜半被人悄悄地開了門。

  隨即幾條黑影,潛入了馬場之中,那些黑影在夜色中此起彼伏,閃入一間間馬廄,手中削鐵如泥的短劍,將所有上鎖的馬廄門鎖都削斷。

  又過了片刻,忽然馬廄中眾馬長嘶,隨即蹄聲急起,每個馬廄中都有馬奔了出來,尾巴已經被點燃,在黑暗中拖出長長的紅色星火。

  馬廄中一旦出現了火星立即引起了群馬的躁動,頓時嘶鳴之聲四起,無數的馬匹被驚動,闖出鎖頭已斷的馬廄,在那十幾匹尾巴有火的頭馬帶領下,衝出了馬場的大門。

  無數馬場看守的士兵聽見聲音,赤腳拎著褲子狂奔而出,看見的只是馬蹄後滾滾的煙塵和一路飛揚的閃爍著星火的馬尾巴。

  轟然一聲,馬群撞破了馬場的大門,跟著十幾匹馬,向西北方向狂奔。

  附近有巡遊騎士狂奔而來,老遠拉弓射箭,卻找不到目標,馬群明明有方向,被管束得很好,並沒有分開,馬背上卻沒有人。

  那十幾個黑衣人,此刻都手腳並用,藏在馬腹之下,都是騎術精絕之輩,能夠以這種姿勢在馬腹下待很久。

  他們管束著馬群,一路狂馳,唐家的士兵反應不可謂不快,在後頭狂追,但是哪裡追得上瘋馬驚馬,而且也不敢對馬群射箭,戰馬是精貴的軍備,耗損不起。

  哨聲尖利,一聲接一聲,向唐城報急,隱約遠處有騎兵踏動大地的震動,唐家軍隊的反應,比朝廷快多了。

  因為唐羨之掌權之後,對軍務進行了整頓,停了很多勞民傷財的開發活動,收縮歸攏商業資產,提高軍餉的同時對軍務進行了一連串嚴厲的檢閱和規定,連出兵上馬的時辰都有規定,且法令嚴格,士兵有罪先斬隊長,隊長有罪先斬百夫,百夫有罪先斬校尉,校尉有罪則斬將,一個月內光唐家校尉級的軍官便斬了三個。

  馬群一路狂奔,直奔斜對面三裡外的糧庫。

  糧庫已經得到了緊急傳令,但三里距離,對於狂奔的馬群來說,不過瞬息便至,糧庫的兵力配置更多,但巡夜那一哨剛剛上了堡壘,就看見了前方滾滾的煙塵,糧庫守庫官大聲喝令:「關緊大門,防止火攻!」

  但隨即他就看見馬群根本不減速,還是狂衝而來,然後,一匹匹撞死在厚實的生鐵大門上!

  城上人操弓拿槍,卻沒有敵人,低頭看著底下馬群如滾滾黑潮,狂捲而來,以一往無前之勢往城門上撞,砰砰之聲不絕,瞬間骨斷筋折,血肉一地。

  守庫管眼皮直抽搐——這都是戰馬啊!是尋了好的馬種,一升升精糧一年又一年餵養出來的啊,每一匹都是騎兵的重要戰備,每一匹都耗費大量精力餵養,從馬駒到健馬,花費都抵得上普通民戶十年的吃用啊!

  這損失真的承擔不起,眼看那些馬身上已經沒有火星,他大叫:「開門!開門!」

  生鐵大門打開,馬群狂衝而入。

  糧庫一向少燈火,黑黝黝的,馬群衝向廣場時,馬腹下那十幾人,抽出了火摺子,從懷中取出早已備好的袋子裡,袋子裡都是一團一團浸透了液體被拈得很結實的小棉絮團,散發著一股猛火油的味道。

  猛火油,也就是現今的石油。

  馬群衝上糧庫中間的廣場,唐家的糧庫也十分講究,有專門的防火防火設計,糧倉倉房大部分都以土壁隔開,這樣即使燃起大火,也能將損失控制在有限範圍內。

  馬群從各個糧倉倉房前馳過。

  馬腹下的人俯身,貼地,伸臂,拈出一個棉團,火摺子一晃點燃,伸指一彈,那小棉團便從倉房門板之下的小縫隙裡滾了進去。

  門板和地面的縫隙已經很小,但是棉球更小。

  棉球拈很緊,這樣不易熄滅且能燃燒很長時間。

  棉球一個個地滾入了倉房。

  糧庫的士兵都趕來合作著圍追堵截,制服馬匹,一片混亂。

  十幾個黑衣人趁亂躍出馬腹之下,跳上屋簷,對著底下馬群亂扔一氣火摺子,引得士兵們又一陣亂,分出一部分人來追擊,那些黑衣人早已功成身退,潛入黑暗之中。

  一間間的糧庫之中,那些棉球在靜靜燃燒,點燃谷倉,再點燃那些乾燥的糧食,還有布匹……

  不遠處一座小山上。

  燕綏攏著大氅,靜靜看著底下一片混亂的糧倉。

  他眼底閃著微冷的光。

  在這座小山稍遠的另一個方向,也有一個山坡,因為隔著一條小河顯得行路不便,但如果河上架起浮橋,那就能瞬間直衝入糧庫之內。

  現在山坡之上,密密麻麻,都是衣著黑衣黑甲的士兵。他們的黑甲泛著沉厚的啞光,仔細看肩部都鏤刻著「勝將」二字,只有川北高層才知道,這意味著這支軍隊,是唐家精銳的精銳,嫡系的嫡系,和小樓劍陣一樣,是只有家主和少數高層才能馭使的最強軍隊,「勝將」二字,代表這一支軍隊,人人驍勇非常,可勝大將。

  這支強軍最前面,是斷了一臂臉色蒼白的唐孝成,重傷依舊沒有回唐城,卻等在了這裡。

  他不斷地輕聲咳嗽,慢慢地吃了一顆藥丸,他身邊的謀士一臉焦灼,欲言又止,唐孝成轉頭看他,笑道:「又想勸我了?」

  那謀士便低頭道:「您既已知道這藥不妥,便不能再吃了……」

  唐孝成擺擺手,出了一會神,道:「這便是燕綏的陽謀啊,先讓我有病,再給我治病,治病的藥最有效果,也無毒,卻成癮,好了這個,傷了那個,想要不吃,卻欲罷不能……想想他定計的時候才十四歲,想想他籌謀多年任我們如何周密防備都沒能抵住他的慢慢滲透,想想四大刺史中,易燕然易勒石都先後死於他手,季節心思最粗疏,想必也遲早入他算中,我就不寒而慄……此獠不除,何以安枕?此獠不除,我又何以能安心地走?」

  他指著底下糧倉,眼底也閃爍著冷光:「等了這許久,寧願拿這整整一糧庫的陳糧做賠,今日也一定要他燕綏,把命留在這裡!」

  他又笑道:「羨之還說燕綏狡猾,很可能目標不是糧庫。現在看來,此人果然膽大,竟然想一次性毀了我的馬場和糧庫!」

  謀士小心地道:「公子的意思,是燕綏可能會對軍備庫……」

  唐孝成不以為然地搖頭:「羨之就是太謹慎了些。軍備庫生鐵鑄於地下,高牆壘於四野,禁水禁火,大軍駐紮,日夜還有人監測地下,無論放火還是箭攻還是挖地道都別想得逞,便是朝廷大軍來都束手無策,他燕綏才幾個人,如何動得了我的軍備!能以馬場衝擊糧庫,已經算是他絕頂聰明了!」

  謀士有點擔心地道:「只是看如今的情勢,他竟然用馬場的馬衝擊糧庫,幾乎沒派什麼人手,自己更不會親自下場,這又如何能套住他……」

  唐孝成緩緩道:「他比我想像得還狡猾,但是無妨,我們運氣比較好……本來還需要想別的法子誘他過來,現在,我們有更好的誘餌了……宜王燕綏,無心無情,便是父皇母妃,也未必放在心上,卻唯有一處軟肋,不可觸及,你知道是誰嗎?」

  那謀士便低頭道:「天下皆知,宜王燕綏,鐘情廚神文臻。」

  唐孝成快意地笑起來。

  「所以啊,他今晚,一定會下來的。」

  ……

  唐城裡,唐羨之看著文臻帶著兩個女子遠走,目光微沉。

  忽然有人匆匆而來,和他低聲說了幾句,唐羨之霍然長身而起,一邊急聲吩咐幾句,一邊飛快掠了出去。

  ……

  糧庫最大的一間倉房裡,唐慕之靜靜地坐著,垂頭看著好幾個小小的火球,從門縫的縫隙裡滾了進來。

  她全身都已經被制住,連話也說不出,如果不是唐孝成令人給她餵了藥,她連哨都吹不出來。

  但是現在一枚全新的哨子塞在她嘴裡。

  小火球滾到了穀倉的邊緣,立即便燃著了穀倉。

  唐慕之靜靜看著那紅藍色的火焰一點一點,舔著了蘆席編製的穀倉。火頭越來越大,映在她黝黑的眼眸裡。

  唐孝成的話響在耳側。

  「今晚燕綏一定會對糧倉下手,所用伎倆不過便是放火罷了。所以請你去鎮守糧倉,放心,爹說要給你生機,自然不會食言。如果他不來,明日我便放了你;如果他真的來放火,你盡管自救便是。糧庫有狗,有馬,都可以將你救出來不是嗎?如果他搞得動靜太大,你馭獸幫咱們家解決麻煩,那麼你的罪一筆勾銷,爹會把解碎玉內功的心法給你。」

  唐慕之盯著那漸漸妖舞的火焰,聽著外頭人聲鼎沸,群馬奔騰之聲,慢慢地咧嘴笑了笑。

  都這個時候了,還不肯說真話。

  想放就放,想殺就殺,來這麼一齣,哪裡是指望她出力呢?不就是因為她的馭獸哨,傳給了文臻嗎?

  文臻被困在唐城,今晚和燕綏並沒有通氣,分頭行事。而燕綏並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經回了川北,如果她為了自救,催動馭獸哨,指揮這群馬掉頭衝擊倉房大門,救出自己,那麼此刻在遠處旁觀的燕綏,一定會以為文臻被唐家擄來,正在自救。

  哪怕心中疑惑,他也一定會忍不住親自進入糧庫接應。

  自己那個爹,就等著這一刻了吧。

  多好的唯一可以置燕綏於死地的機會啊。

  唐慕之嘴角譏諷地撇了撇。

  假冒文臻?

  她呸地一聲。

  唐慕之怔怔注視著那火焰越來越大,越過了穀倉的中段,雖然離她還有點遠,但已經感覺到了灼熱,她額頭滲出汗來,在黑暗和火光中晶亮地閃著光。

  彷彿還是十四歲初見他,正是深秋時節,德勝宮內紅楓如火,她路過德勝宮,一時詫異何時宮內可以種樹,一時驚嘆這豔若雲霞的美,一時又想起宮女們亂糟糟的傳聞,說德勝宮的花草以人肉人血灌溉,所以才開得分外豔麗。

  走近了一抬頭,忽然看見那楓樹細細樹梢,竟然立了人。

  只是那人一身紅色斑斕錦衣,也如雲霞一般豔美色澤,與那楓紅融為一體,她一時竟也未發覺。

  她立在高高宮牆下,仰首看宮牆內楓樹頂上那人,少女的眼底一瞬間只留了楓紅錦衣豔,那一片爛漫的紅從此像旗幟一般飛揚在她青春中永不降落。

  她至今記得那一眼她想,世上竟真有美麗不輸哥哥的少年。

  還記得她想,只是為何眼神如此空茫,像見遍世間錦繡滄海皇牆,到最後親眼見斷壁殘垣。

  忽然便覺得心疼。

  也不知站了多久,大抵是他在枝頭站在多久,她便立了多久,直到聽見人聲,卻見是一個俊秀勁裝少年,大抵是練武回來,然後德勝宮滿宮便喧鬧起來,德妃娘娘帶了人出來,親自拿了汗巾給他擦汗,無意中看見她站在那裡,也不見外地邀請她來玩。

  她只這一分神,再一抬頭,楓葉間的少年已經不見,她想知道他是誰,如何能立在尊貴的德勝宮的楓樹上無人管束,卻又無人理會。然而跟著德妃娘娘走遍德勝宮,卻未再見那人。

  她怕他不過是下人之流,直言詢問會給他帶來麻煩,便也忍住不問,那一日怏怏回去,便如一隻喪氣的小狗。

  她在黑暗中微微地笑起來。

  那一天秋日的陽光透過樹梢落在燕綏烏黑的鬢髮和肌膚上,反射一片晶亮的光,美好得像一顆不染塵的明珠啊。

  那樣的一顆寶珠,德妃娘娘是怎麼忍心冷落那許多年呢?

  那一日他立在樹梢上,是看著雲天之外呢,還是隔著橫斜的樹影看正在給林飛白做抹額的德妃娘娘呢?

  那一日他忽然不見,是因為德勝宮忽然的熱鬧,還是因為那令人動容的彷彿母慈子孝的一幕呢?

  唐慕之微微嗤了一聲,又輕笑一下。

  沒有關係啊,燕綏。

  從今以後,你有人為你記寒暑,熱解渴寒加衣,你若額前有汗,有人為你溫柔拭去。

  而當年那個穿梭於楓樹之間,走遍德勝宮的少女,終究便如那命運預示一般,便縱風景走遍,也尋不著想要的那一生。

  ……

  小山上,燕綏注視著底下的動靜,一切都在照常發展,然而這個「照常」在他看來,似乎顯得有些不尋常,身邊中文低聲催促,要不要現在離開,他沒有理會。

  ……

  唐孝成皺起眉,胯下的馬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焦灼,在不安地彈著蹄子。

  關押唐慕之的那間倉房,火已經躥出了屋樑,裡頭火勢定然不小,唐慕之無法動彈呼喊,外頭卻遍地是馬,她為什麼不馭獸來救自己?

  再不吹哨,燕綏可能就會走了!

  身邊的謀士小心翼翼地道:「家主,會不會……」

  唐孝成吸一口氣,斷然道:「不會,再等等!」

  不會!絕不會!

  這世上,絕不會有人寧肯被活活燒死,也不放棄她的愛人!

  ……

  畢畢剝剝的聲響漸漸連綿成一片,穀倉已經整個著火,外頭的驚呼聲和奔馬聲愈急,顯然別處的火勢已起。

  唐慕之額頭的汗已經成了小河,嘩啦啦地滾落,瞬間便濕透了衣裳,在身下洇出濕痕,漸漸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那是地面也已經被烤熱,汗滴落下來便被蒸發了。

  她依舊沒動。

  幾乎密閉的穀倉內,火焰的兇猛燃燒,令喉間氣息越發不暢,像被誰勒住了脖子。

  當年,她也曾被燕綏勒過脖子。

  那是在她知道他身份之後,便忍不住總往德勝宮跑,德妃娘娘向來是好客的,也不管她是唐家人,照樣邀她常住,她至此常與他「偶遇」,廊橋上,正殿內,書房內,花園中……

  他並不躲避她,總是隨意地看她一眼,然後走過。

  那雙迥徹的眸子裡甚至都不會倒映上她的影子。

  她不甘,終於某日在一個妃子有意無意暗示下,薄紗綃裳,用了那妃子提供的一點氣味誘人的香粉,闖入了他的寢殿。

  她做不來那悄悄上床的把戲,那時候她哨技稍有小成,便召喚了些翩翩蝴蝶,當她張開雙臂時,那淡粉色的寬衣大袖當風,鬢邊肩頭,翩繞飛蝶。

  真的很美。

  她信那妃子說的,他一定一見失魂,從此甘心為裙下之臣。

  她展開雙臂,撲入那重重簾幕,像一隻為愛甘心撲火的飛蛾,雪白重重簾幕後,那仙姿玉貌的少年正在假寐,緩緩睜眼,支頤未起,然後在她撲至榻前時,一伸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一刻窒息和死亡逼近的感受如此深切,便如此刻,多少年都不能忘卻。

  而他的眼神依舊冷淡空茫,她卻在那一霎難得地看見了一絲憎惡。

  那憎惡裡彷彿倒映著之前數年深宮生涯裡最厭最不願意回憶的那一切。

  鮮明而帶血,隱約翻湧著壓抑的巨浪,她在那樣的眼神前驚住。

  下一瞬她被他絲毫不帶煙火氣地扔出,似乎沒用力,她卻一直跌出了七重紗幕。

  跌出去之前,她看見那漫天蝴蝶不知何時都已落在他身側,少年雪衣慵懶,而彩蝶蹁躚,他微微俯首,長長的睫毛也如蝶翼,淡色的指尖,輕輕拈去了一隻落於他膝頭的蝴蝶。

  她彼時傷心地想,他對一隻蝴蝶都比對她尊重。

  多年以後她終於明白,有些行為不值得尊重,有些美麗值得珍惜。

  比如那一日棲息於他膝頭的蝴蝶。

  比如她這一生和他相遇的所有瞬間。

  ……

  燕綏依舊立在黑暗的山崗上,身旁的曾不凡神情有些焦灼。

  ……

  唐孝成死死盯著那間穀倉,群馬都快被控制住了,那丫頭為什麼還不馭獸?

  ……

  火勢越來越大了,整個空間都似被灼烤得扭曲,景物在這一刻的眼眸中看過去顯得光怪陸離,那是因為眼眸上滿是汗水,肌膚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像生生裂開了一般,火舌已經順著地面灑落的穀糧,舔到了她的身上。

  已經無法呼吸,也不能呼吸,飽含焦灰和煙氣的空氣,每一口呼吸都是對咽喉滾燙的燒灼。

  唐慕之躺在滾燙的地面上,感受到後背的肌膚在慢慢地失去水分,皺縮,乾涸,焦枯,撕裂……火苗無聲無息撲了上來。

  於巨大而漫長的痛苦中,她努力地去想這一生的種種,然而無論是親情還是友情還是愛情,都尋不著一絲亮色,她不願想當初九裡城和燕綏文臻的對峙,只想著聽見文臻大喊「吻她」時那一刻的驚喜;不願想大家你拖我拽一起下獄時的尷尬,只想著那牢獄裡的煎餅和後來江湖撈開業時唯一一次四人對坐。不願想每次相見時燕綏的冷漠,只想著那些年寄給他的自己親手製作的紫英葵乾花;不願想靜海城他拒婚時的冷漠無情,只想著千秋谷喝集體婚禮喜酒時,被那些歡樂歌舞的少女們硬拉去跳舞時的無措和微微歡喜。

  想著那日千秋谷小院前看見燕綏親自為文臻做手工,兩人於留山百姓前合奏的一首幸逢。

  想起文臻說愛他就是尊重他護持他。

  神智已漸漸模糊。

  在最後的清醒時刻,她舌尖微動,最後一次,吹起了口中的哨子。

  無聲的旋律飛出穀倉,飛出糧庫,飛過漫漫黑夜,飛向沉默的山崗上。

  許是彌留時刻,許是用盡了全身最後的力氣,她每吹一次,都有細微的血沫濺出來,再在高熱的空氣中瞬間汽化。

  外頭的馬群卻沒有任何動靜。

  「啪嗒」一聲響,哨子從口中墜落。

  唐慕之眼眸似睜未睜,仰望著濃煙紅火間隱約的深黑的屋頂,想著,這一霎的火,真紅啊。

  像當年初見他時那楓葉一般地紅呢。

  ……

  火焰慢慢將那女子的軀體捲沒。

  自始至終,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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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50:2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八章 為你報仇

  山崗上,燕綏眼底掠過一絲困惑,轉頭緩緩看了一眼周邊地形,附近的矮小山坡樹林非常多,如果想要找到什麼埋伏,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底下卻確實沒有任何異常動靜,事態在向著他希望的方向發展。

  他最終緩緩轉身。

  曾不凡目光從底下糧庫收回,欣喜地道:「可好了,這回糧庫一燒,馬場一亂,唐家損失慘重啊。」

  他忽然目光一凝。

  然後揉了揉眼睛。

  前方,黑夜裡覆滿薄霜的山林灌木間,忽然歪歪倒倒,飛來一隻……蝴蝶?

  這種天氣哪來的蝴蝶?

  在場的人都以為自己眼花,燕綏回身,正看見那隻蝴蝶,慢悠悠停在他掌心。

  那蝴蝶薄薄的翅膀在寒風中顫顫,瑟瑟彷彿馬上就會因霜凍死去。

  冬季有的蝴蝶會成蟲越冬,但是也只會藏在溫暖避風處,絕不會在這寒冷的夜裡飛行。燕綏目光一閃,轉頭看向糧倉,那隻蝴蝶忽然掙扎著飛起,歪歪倒倒向西邊去了。

  燕綏稍稍沉默,然後跟了上去。

  一行人自然都跟著,曾不凡不解地看著燕綏背影,終於忍不住走上一步,道:「這蝴蝶來得詭異,這種季節怎麼會有蝴蝶出來,莫非……」

  中文心中一跳:「馭獸!」

  他想到了某種可能,頓時看向燕綏背影,曾不凡已經絮絮道:「馭獸?那不是唐家六小姐的絕技嗎?可是她好久沒回川北了……」

  中文頓時更緊張,莫非是文大人?畢竟唐慕之的哨技,就傳了文大人一人!

  燕綏並不回頭,只跟著那蝴蝶疾掠,沒多久,又有幾隻顫抖的蝴蝶加入了隊伍,後來又來了一隻瑟瑟發抖的小鳥,這隻寒酸的引導隊伍就這樣帶著燕綏和他的屬下們,穿越一條小河,幾里平原,最後在一座小小山丘的背面停下,燕綏抬著頭,看著那幾隻蝴蝶在冰冷的空氣中最後顫了幾回翅膀,便直挺挺地跌落在地面的薄霜之上。

  短暫的引路之途,耗盡了這些美麗的生靈,最後的生命。

  他再抬頭,就看見山崗上漆黑的樹木間隱約閃亮的刀尖,聽見已經裹了棉布的馬蹄不安地踏在凍土上的細微的蹄聲。

  看清了那掩藏在山體之上的幢幢黑影,黑影最前方的唐孝成,和那一個俯衝就能衝下去直達糧倉的巧妙位置。

  那位置對著糧倉最後方的一間最大的倉房。

  燕綏立在暗影裡,注視著唐孝成的背影,一伸手。

  日語會意,從袍子下取出各種小零件,飛快地組裝,片刻之後便送上一架非常小巧的弓弩,通體漆黑,箭尖銀白。

  燕綏彎弓,搭箭。

  在坡下,對準了坡上的唐孝成的後心。

  剎那間唐孝成似有所覺,霍然回首,目光散漫地搜尋一陣,並沒有看見人,卻隱約看見山下一片幢幢暗影裡,隱約一點銀光一閃。

  他已經十分警覺,下意識便把身邊謀士往身後一拽!

  「咻!」

  銀光似月色剎那飛渡山崗,穿越這夜的霜甲衣的寒光,穿越精銳頭盔上的紅纓,穿透謀士的前胸和謀士的馬脖,最後穿透唐孝成剛剛扭轉過來的胸膛。

  銀白箭尖變成鮮紅的那一霎,他臉上的警惕和震驚之色猶自未去。

  或許他本該有機會逃脫,然而斷臂的重傷和一夜的苦等,終究消耗了他最後的精力。

  唐孝成艱難地最後扭轉了身體,看向那一片濃重的黑影,他的手慢慢抬起,似乎想要做一個手勢。

  於漸漸闔起的命運的黑幕之下,他看見那片黑影裡,緩緩走出高頎的人影,看見那人手中黑弓白箭幽然閃光,看見他目光穿透自己的胸膛,再往下,延伸向那片一個俯衝即可到達的火場。

  遠處忽然傳來隆隆震動之聲,聲響劇烈,連這山崗上的駿馬都驚跳而起。

  唐孝成漸趨混沌的思緒猛然一醒,轉頭看向那個方向——那是唐家的軍備庫所在!

  那震動……

  他不敢置信地再次轉頭看燕綏,卻見那遙遙的人影,指了指那軍備庫的方向,冷酷地做了個斬首的姿勢。

  唐孝成心中轟然一聲。

  中計了!

  正如他以糧庫為餌想要誘燕綏入套一般,燕綏也是以糧庫和他自己為餌誘了他入套!他根本就不是要燒糧庫,他的根本目的是軍備庫!

  他假作全力對馬場糧庫出手,親身督戰,絆住自己和唐家精銳,實際上卻派了高手,不知道用什麼辦法,真的去炸掉了固若金湯的軍備庫!

  今夜爾虞我詐,諸方算計,算人者人恆算之,到最後,唐家依舊敗了!

  而他,更是慘敗得,連重來一次的機會也沒有了。

  唐孝成急促地喘息一聲,手指在空中痙攣幾下,似乎想要抓撓住那些散去的生機,又似乎還想挽回今夜錯失所導致的那些越發不可預料的將來。

  他心中湧起濃重的悔意,悔之前沒有聽唐羨之的建議,守在軍備庫之前,妄圖以馬場少量馬和一糧倉陳糧誘殺燕綏,到頭來卻賠上了唐家最重要的軍備。

  悔不該……

  最後一個念頭未及轉完。

  砰一聲,唐家第三任家主,四大刺史之首,統治川北三州垂二十年的唐孝成,墜落馬下。

  那一聲墜落聲響沉悶,彷彿在昭告一個時代的終結。

  他至死眼眸睜得很大,那裡永久停留一個他始終想不通的問題。

  燕綏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他背後?

  他是怎麼在這片布滿大小山坡的平原上,準確地找到他的?

  ……

  山坡下,燕綏緩緩收弓。

  他身後,曾不凡神情激動,一步跨上前,驚嘆道:「好箭法!竟然真的一箭射死了唐孝成……」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燕綏持弓轉身,手中黑弓白箭,箭尖不知何時,已經對著他的胸口。

  曾不凡眼神震驚,退後一步,皺起眉頭:「殿下,你在做什麼!」

  站在他背後的中文忽然上前一步,一扭他的胳膊,噹啷一聲,藏於肘下的一柄匕首落地。

  猶自蒙在鼓中的德語等三人神色震驚。

  中文冷冷道:「不凡,你在做什麼!」

  曾不凡瞪著那刀,怒道:「怎麼,我是武人,帶把刀防身也有罪?我們曾家兩代為殿下捨身事敵,到頭來就被這樣對待嗎?」

  他神情坦然,態度激憤,毫不心虛,四大護衛神色不禁都有些鬆動,曾不凡越說越憤怒,竟然頂著燕綏的箭尖上前一步,燕綏卻並沒有退,也毫無愧疚不安之色,手臂穩定宛如鐵鑄,甚至還將原本對著他胸口的箭尖往上移了移,移到咽喉的位置,好讓曾不凡能死得更快一點。

  曾不凡:「……」

  宜王難纏,見識了。

  他不敢再氣勢洶洶了,放軟了聲調道:「殿下,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方才唐孝成最後,是在和你做手勢。」

  燕綏一句話,便讓曾不凡啞了口。

  半晌他勉強道:「不……」

  「不愧是唐孝成,臨死都還想著算計我一把。」燕綏道,「可惜你城府太淺,一眼見底。」

  曾不凡啞口無言。

  他以為理直氣壯便是不心虛,卻不知道在這位面前什麼矯飾都是白費力氣。

  半晌他啞聲笑道:「我父已經為你而死,我兄妹憑什麼還要為你賣命?」

  燕綏淡淡道:「我並未要求你們賣命。」

  曾不凡咬牙低頭,燕綏是給過他們選擇的機會,他當時選擇留了下來,是想為父報仇,但後來被唐羨之發現,他以為必死無疑,不想唐羨之一席話卻讓他當時動了心。

  唐羨之道:「你想過沒有,你父親真正的仇人,真的是我們唐家嗎?」

  「你父親本就是厲家血脈,認祖歸宗本該是他的權利。為何非要他來唐家做這細作賣命,厲老將軍才肯認回他?厲老將軍和你父親生父子,又怎會如此狠心?說到底,只不過是上位者需要他這樣做,他便不得不逼迫你父罷了。」

  人的潛意識,總是更傾向於血親一些,曾不凡想來想去,確實只有燕綏逼迫,才會導致祖父不肯認回自己父親這個私生子,逼得他不得不和親生父親假作反目,冒險潛伏唐家,以求回歸家族的榮光,最後身首異處。

  唐羨之是個十分善於把握人心理的上位者,並不要求他做什麼,只要求他在唐家需要的時候,出手一次。

  比如,今晚。

  他為了父親,為了和他持有不同看法,堅持以婢女身份潛伏唐家的妹妹的安危,最終點了頭。

  在看見唐孝成那個手勢時,他的匕首已經貼在了手肘上。

  終究功虧一簣。

  「殿下如何發現……」

  「從你總在暗示唐大公子有問題開始。」燕綏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以往脫略行跡,雖百無禁忌,卻並非搬弄是非的小人。」

  曾不凡嘆息。

  燕綏卻已經不理他了,示意中文等人將人押起,趁著上頭因為唐孝成之死還在一團亂,趕緊離開,自己從另一個方向掠去了糧倉。

  糧倉的火還沒滅,燒得最厲害的那一間最大的卻因為火頭最多,已經幾乎都燒完了,還有零星的火焰攀附在倒塌的屋樑上,到處都是騰騰的黑煙,燕綏彷彿並無所覺,踏著滾熱的焦木步入火場。

  親自挪開那些斷木焦磚,在一個支起的斷樑下,看見了一具小小的,蜷縮的,屍骸。

  他盯著那屍骸看了很久,從沒想過那個身量高挑的姑娘,居然會縮成這麼小小的一團,宛如嬰兒,回歸焦土。

  燕綏蹲下身,脫下大氅,將那小小一團包起,隨即看見金光一閃,卻是一塊金牌,被壓在唐慕之身下,所以沒有燒毀。

  金牌上用指甲刻著小小一行字。

  文臻,我要葬在德勝宮的楓樹下。

  燕綏看了一會兒那金牌,和屍骸裹在了一起。

  遺言選擇和文臻說,是不信任他能做到嗎?

  德勝宮的楓樹……是因為喜歡那楓紅勝火嗎?

  他將大氅裹起,小小一團,真像一個嬰兒,他將那團抱在懷中,也像拍嬰兒一般,輕輕拍了拍。

  便回溯本源,重回人生的初始吧,唐慕之。

  來生不要再遇見唐家。

  不要再遇見我。

  ……

  時間回到巨響發生之前。

  林擎帶著幾個人,並沒有直接去軍備庫,而是去了軍備庫後頭的一座小山。

  山頭很矮,很荒,除了些亂糟糟的灌木,連像樣點的樹木都不長,且道路特別崎嶇,所以很少有人去。

  也因為那個山頭一覽無餘,就在軍備庫瞭望塔的視野下,因此也不必派人駐守。

  林擎在半路上就換了衣裳,一身斑駁的灰綠色勁裝,人人都穿著那個,用文臻的話說,叫迷彩服。

  那衣服一進入那山,簡直人就變成了山的一部分。

  林擎軍中也有類似的軍服,只是色彩配置還沒這個到位,心中又暗讚一回便宜兒媳婦。

  他身前一個矮小的人,輕車熟路地在山中穿行,終於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前停下,然後,掀開了岩石,那裡赫然是個地道。

  林擎一群人下了地道,地道底下就是個簡單的密室,裡頭一桶一桶的黑鐵桶。還有一根一根的筆直的似繩非繩的東西,還有一些造型怪異的工具。隔壁還有一間密室,卻完全是一個宿舍的模樣,有床有被,堆著大量的乾糧和水。

  密室上方有分出的地道,卻只是一個小小的洞口,正常漢子根本進不去。

  林擎站在洞口等了會,過了一會,便有一個滿身泥土的侏儒,倒退著出來,身後還拽著一根極細極長的螺旋狀桿子。

  那侏儒臉色極白,像是很久沒有見過陽光,退出後便慢慢道:「還差三丈,但是方向已經改變,我懷疑那邊地下生鐵得有三寸厚。」

  他說話也很慢很艱難,彷彿很久沒有和人對話過。

  林擎在一邊接過那桿子,按照侏儒教的,按動機關,那桿子竟然是中空的,啪地彈出一截桿子,又彈出一截,最後整個桿子長度竟然橫貫了整個密室,林擎試了試桿子的硬度,便是最前端如筷子細的桿子,依舊堅硬無倫。

  身邊有人道:「這幾年這一批人就吃住在這裡,為免被發現,幾乎不出地洞,只由專人每隔一個月才送一個乾糧食水。我們試過了很多辦法,唐家的這個軍備庫,防備非常嚴密,周圍十里之內,堅壁清野,不允許任何植物和建築物殘留。整個軍備庫生鐵製成,各種設置防水防火。崗哨十里之外便開始安排,瞭望塔四個方向足有八個。重軍把守。堡壘上各種重型武器就更不必說了。總之便是來一隊重騎兵,也衝不開這鋼鐵堡壘。」

  「從唐羨之開始實際接唐家家主之位後,軍備庫再次進行改造,之前軍備庫有專門的設置,用來監聽地下,以免被人挖地道,所以殿下下令暗衛來此,暗衛身軀矮小,挖僅能供暗衛爬行的地道,不易被人發現,我們通過幾年的探聽,終於確定了火藥彈庫的具體位置,且經過精準測量,也一直按照那個路線前行,但是唐羨之來了之後,下令在軍備庫地下澆築生鐵。尤其是我們需要下手的火藥彈庫。」

  「而且他的監測地下機關也升級,現在幾乎不可能再挖能供人通過的地道了,再小也不行。而且一旦被發現,幾年的計劃便毀了。」

  「我們的計劃到此便不得不停滯。」

  「直到殿下從普甘帶回來了這個。」

  有人抱過一隻渾身長滿鱗片的動物,尖頭長尾,小小的眼珠子甚是靈活。

  林擎未曾見過這種動物,卻看著它滿身的鱗片眼睛一亮。已經明白了這東西的作用。

  「這是穿山力士,當地百姓叫它穿山甲。」暗衛將那根桿子綁在穿山甲身上,「這隻已經馴養了一年,接下來,就要靠它走最後三丈了。」

  「只是如何讓它按照我們所想的路徑往前直走,這是一個問題。」

  「它吃什麼?」林擎問。

  「最愛白蟻。」有人拎出一個囊袋。

  林擎接過囊袋,弄出一點白蟻卵,抹在穿山甲嘴上,那穿山甲便伸出細長的舌舔了,林擎又將剩下的囊袋,綁在桿子的前端。

  暗衛點頭大讚。將穿山甲放了進去。尾部繫上長長的繩子。桿子機關打開,會在撞擊下不斷自行螺旋狀前鑽。

  過了一陣,感覺到穿山甲不再前進,再將穿山甲拖出,這回不僅繫上白蟻的囊袋,還換了一個鑽頭,是一個前端帶有噴壺狀的東西。

  再把穿山甲放進去,這回有人跟著到了能供人爬行的地道最前端,用長棍頂住穿山甲,不讓它很快回來,穿山甲在地洞裡有些煩躁,總是吃不到白蟻,便不住用長長的鼻子去頂那個桿子,每頂一下,那前頭的小壺便噴出一些液體來,噴灑在火藥彈庫底部的生鐵上。

  林擎已經對這種手段嘆為觀止,不住搖頭。

  再之後便是等,小壺裡的液體,能腐蝕生鐵,但這需要時間。

  更漏滴滴答答走過,眾人都有些焦慮,如果不能在天亮之前腐蝕完成,被發現的幾率會更高,以後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忽然裡頭的人猛然向後退,卻沒有帶出穿山甲,眾人一驚。

  果然,穿山甲被發現了!

  地面上。

  此刻。

  一個負責監聽地面的士兵,抬手對著地面狠狠一戳,再一拔,瞠目結舌看著長矛尖上掙扎著長頭扁尾滿身鱗甲的怪物。

  「這是什麼東西?」

  另一個負責監聽的小隊長走過,見不是人,只是一個奇怪的動物,頓時放下心來,不以為意地道:「想必是什麼地下生活的鼠類。放了吧。公子忽然下了急令,要調走全部火藥彈,那東西調起來麻煩,快點幹活吧。不然等會公子到了,看咱們還沒幹完,只怕就要吃掛落。」

  那士兵探頭看看底下,也沒看見什麼通道,一個動物,能翻開多少泥土?還能穿透火藥彈庫下的生鐵?

  也便這麼放過了。

  ……

  底下人屏息凝神等了半晌,上頭並沒有異常的動靜,便放下心來。

  只是穿山甲沒了,也不知道到底噴出去多少腐蝕液,能不能成功,就看運氣了。

  林擎看著時辰,當機立斷,道:「幹吧!」

  人們便迅速將牆角的細鐵管,一節一節組裝起來,最末端的有把手,最前端的十分尖銳,幾乎像一把圓形鋒銳鋸齒,從侏儒挖出來的地道開始,再引入穿山甲挖出來的通道,一直頂到前頭頂無可頂,估計已經到了生鐵層之下。幾個侏儒鑽進去,按住各關節固定,眾人在地道那頭抓住把手,用力旋轉。

  管子很長,很難使力,林擎看而來一陣,親自上陣,他內力雄厚,頂住管子,幾下唰唰擰轉,忽然管子微微向前一頂。

  雖然只是極其微小的向前,但眾人還是忍不住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

  因為那意味著腐蝕液確實噴上了生鐵層且噴得很有效果,生鐵層已經被腐蝕,再被鐵管前頭的百煉精鋼的鋸齒旋轉切割,已經破了!

  眾人歡呼後繼續使力,管子一點點向前推進,直到忽然毫無助力,向前猛地一衝,眾人也向前衝,林擎在最前頭,一頭紮入地道的泥土中,滿臉泥土,卻暢快低笑。

  和燕綏文臻在一起,確實日日有驚喜。

  接下來雖然猜到要做什麼,但是看見的時候林擎還是忍不住讚嘆。有人拖出那硬挺的繩子,很長,很硬,像是野獸的鬃毛,油光發亮,暗衛道:「這是殿下親自去大荒,在大荒黑水澤捕獲的異獸的毛皮拈成的繩索,一旦點燃,風吹不滅,水澆不滅,燃燒時辰極久。」

  繩索被送進了管道,因為硬挺,所以很好輸送,會從管子裡一路直接伸入到火藥彈庫內。

  千般防備萬般小心,被唐孝成視為天上地下也不可摧毀的武備庫,便在今日,被燕綏一根繩子,送入了最為可怕的火種。

  點燃的,又何止一個軍備庫?

  林擎眼看著那點星火慢慢進入管道,不禁唏噓。

  燕綏的謀算和心志,真是難以想像。

  他能為了唐家的一個火藥彈庫,從幾年前便開始謀劃,早早地養人於地下,用上千日夜慢慢挖地道,有時候每天只挖幾寸,他能為最後那三丈,從遙遠的普甘抱回一隻穿山甲;也能為了最關鍵的燈芯,親身遠赴大荒。

  這樣的人物……燕時行那日景仁宮所做的一切,會是他一生最後悔的決定。

  火花在黑暗的管道中緩緩前行,向著既定的方向,最後在漆黑一片的火藥和猛火油庫裡,猛地爆燃出一片燦然的火花。

  將最近的一顆火藥彈點燃。

  轟然炸響。

  正在火藥彈庫中急急搬運的士兵們被掀上半空,還未及反應,接二連三的爆炸聲響起。

  唐家的火藥彈經過改良,威力非凡,為了避免碰撞,都是單顆固定存放。此刻炸一顆便是炸百顆,幾乎就在爆炸聲響起的那一刻,整個火藥彈庫便炸翻了。

  連帶旁邊的弓箭刀槍庫被炸毀,地面陷下一個大洞,牆壁倒塌屋頂塌落,將刀槍砸壞,木質弓箭被星點火焰點燃,騰騰火焰燃起,在屋脊上飛快躥起。

  蹄聲急響,幾騎破風般衝入,當先正是唐羨之,一眼看見黑煙狂火中的軍備庫,眼瞳一縮。

  燕綏真的動了軍備庫!

  他是怎麼做到的!

  父親為什麼沒聽他的話,守在這裡!

  「水龍!先沖斷西北方向的火星,一絲也不許有!」

  倉庫門被打開,直接連接水源的水龍從坡道上沖了下來,速度極快,這也是唐羨之接管唐家之後的改良,將所有梯道改成坡道,此刻水龍車飛速馳至,白亮水柱沖天而起,向西北方向狂澆。

  另一架水龍則對著火藥彈庫猛沖。

  有將領大叫,聲音帶著哭腔:「公子,南庫軍械傷損更重啊,牆要塌啦——」

  「西北方向是猛火油庫!」唐羨之理也不理他,冷然道,「備沙!軍械多少損失我今夜不會追究你們任何損失,但是猛火油庫如果燃起一絲火星,火藥彈庫再起一聲爆炸,你們全部提頭來見!」

  將領們噤若寒蟬,狂奔而去。

  唐羨之飛快下令:「出兵!周邊三里之內,給我一寸寸地搜索,著重人跡稀少的矮山河流!附近肯定有地道,牽我們的獒犬來,一寸一寸地聞!」

  「是!」

  「全城戒嚴,關閉九門。只留靜安門每天一個時辰出入。封鎖中江,從現在起,中江所有船隻全部停航!」

  「是!」

  「盤查唐城周邊三里內所有酒樓客棧店鋪,尤其是能夠觀察到唐城動靜的建築著重盤查!」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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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50:4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五十九章 愛的模樣

  命令一條條流水般發布下去,唐羨之並不停留,一邊發令一邊撥轉馬頭向外,他的屬下緊緊跟隨,忽然前方馳來一大群人馬,速度極快,有人驚道:「勝將營!他們怎麼此刻出現在這裡!他們不是跟著老家主的嗎!」

  唐羨之臉色微白,他有不太好的預感。

  那軍隊狂馳而來,領先的將領老遠就滾下馬來,「公子,家主遇刺!」

  唐羨之端坐馬上的身軀,微微晃了晃。

  隨即他便迎上前去,那將領還要詳細稟報情形,卻聽公子冷冷地道:「既然家主遇刺。那麼,刺客何人?可曾拿下?」

  那將領張口結舌。

  唐孝成遇刺,勝將營當即亂了,自然有去尋找刺客,卻毫無蹤跡,隨即便發現軍備庫被炸,自然要驅馳來救,不想遇見公子,噩耗一報,一句話便問得無法回答。

  「刺客出手,離你們一定不遠,你們勝將營上千精銳,全副武裝,不僅沒能保護家主,甚至連一個刺客都抓不著?」

  「……公子,我等立即便去搜尋,但對方忽然失蹤……」

  「於何處搜尋?」

  「方圓五里都搜索過……對方逃得極快……」

  「於何處遇刺?」

  「糧庫西側上方一山坡。」

  「糧庫可有搜尋?」

  「這……」

  將領再次瞠目結舌。

  搜尋刺客自然在荒野,誰能想到對方會進入己方地盤?

  「屬下這就派人搜尋!」

  「不必了。」唐羨之策馬已經掠過半跪的人身側,語聲淡淡,衣袖間劃過的玉簫的微光也淡淡。

  卻有血液濃烈地濺出,一顆大好頭顱在他經過時瞬間落地。

  骨碌碌滾出老遠,千軍無聲。

  唐羨之已經遠去,下半句話猶自遠遠傳來。

  「唐家門下,無需廢物。」

  ……

  沒有任何猶豫,唐羨之直奔糧庫。

  既然父親的埋伏沖著糧庫,那糧庫裡一定有他認為可以鉗制燕綏的後手,而燕綏一箭射死父親,也一定會到糧庫裡去看看。

  雖然知道現在趕去應該已經來不及,他卻沒來由地,也想要去看看。

  糧庫裡不可能是文臻,這也是他今日留住文臻的原因,他怕文臻被父親擄去做餌,怕最後文臻玉石俱焚。

  然而此刻他卻隱隱後悔,不知自己這個選擇是否大錯特錯。

  或許如父親所說,這真的是唯一能夠拿下燕綏的辦法。

  文臻和燕綏,分則各自為王,合則俯瞰天下,只有彼此才是彼此的軟肋。

  他放棄了以文臻作餌,然後便失去了父親。

  午夜的川北的風如此寒酷,似一把把利刃穿透胸膛,刀刀凌厲,刀刀都是無法面對的傷。

  片刻之後,他馳入糧庫最裡面那間,也就是父親駐馬直對著的那間倉房。

  斷壁殘垣,焦灰零落,還有零星的火焰在將夜細微地舔舐。

  一截斷樑之下,立著一塊焦黑了半邊的木板。

  上頭鐵畫銀鉤。寫著:「唐慕之為其養父所制焚燒至死地。」

  唐羨之盯著那寥寥幾個字,好像忽然不認得字了般,良久不動。

  他的屬下瞧著心驚,小心地道:「公子……」

  這聲一出,唐羨之便如夢中驚醒般一震,隨即開始咳嗽,咳一聲,唇角迸一絲血絲。

  這世間事苦痛矛盾交雜,他立於其間,面對這一地焦土,無顏亦無言。

  良久,他擺擺手,止住了屬下關切的詢問,抽出玉簫,想了想,閉目。

  一曲。

  一曲寫自幼相伴情誼。一曲寫內心如斯憐惜,一曲寫二十餘載兄妹緣分短短,多少遺憾與心思再也難言。

  難言我從未將你作鼎爐。

  難言我雖未視你如親妹,卻也願你向正道而享平凡女子幸福,為此父母隨你任性我卻嚴厲冷淡。

  難言這最終一曲,早已譜就,曾想於你婚禮上相贈,卻不知命運無緣享這一生。

  慕之。

  三年前你寫信給我,說起燕綏為文臻譜曲幸逢,說起我當初也為文臻寫過曲子,說起你參加留山百姓的婚禮,聽那新郎們為新娘唱著自己自編的山歌載歌載舞,說不出的快活。

  你只說了那幾句,那是你唯一一次給我寫信。

  你真正想說的,是想要一首屬於自己的曲子吧,一首他人真心只為你所寫的曲子。只是你如此驕傲,對於兄長,亦不願言明。

  後來我有寫,卻一直沒有機會交給你。你一直未歸,卻沒想忽然歸來,便是永別。

  如今,也不知你去向何方,歸葬何處,便在此地,吹與你聽。

  ……

  在川北,真正的唐孝成死去的那日,他的替身,也終於磨磨蹭蹭進了天京城。

  禮部立即安排「唐孝成」和季懷遠前往景仁宮拜大行皇帝梓宮,但不知為何,拜祭時辰定在了下午,經過一系列繁瑣的拜祭禮之後,很自然地兩人便滯留到了關閉宮門的時刻,當即便被留下在景仁宮過夜。

  按照規矩,重臣為大行皇帝守夜也是常事,永裕帝駕崩第一夜,便是李相留在了宮中。是以兩人對這樣的安排也不好拒絕。

  季懷遠當晚住在偏殿,遙望外頭沉沉宮殿,心神不寧。

  季節也喬裝打扮,跟著他進了宮,現在是護衛身份,方才假托他的命令,去給容妃送禮品,其實是去見女兒去了。

  季懷遠心裡有點不安,他知道燕絕是怎麼死的,也知道永裕帝還沒死,也許現在正藏在不知道哪裡的角落裡陰冷地窺視著他們,這感覺讓他如鯁在喉坐立不安,還害怕季節和容妃見面鬧出些不妥當來。

  對面東配殿住著唐孝成,這位老老實實進京,一進殿規規矩矩哭靈,接受一切安排,他也覺得詭異。

  忽聽外頭腳步聲響,正是季節和幾個護衛回來了,他心頭一鬆,迎上去,季節脫了大氅,揮退下人,只沉默不語。季懷遠待要問,季節忽然長籲一口氣,道:「她沒認出我。」

  季懷遠一怔,萬萬沒想到結果是這樣的。

  季節在宮中不得不改裝,可多年不見的女兒真的就認不出父親了嗎?

  是認不出,還是故意不認?

  容妃知道燕絕死亡真相嗎,知道先帝未死嗎?

  如果她知道,卻不認季節,也不提醒他先帝未死……

  季懷遠忽然激靈靈打個寒噤,掩飾性地端起茶杯,道:「不見也好,省得再生枝節。」

  季節唔了一聲,取出一顆解毒丸吃了,道:「這殿中煙氣繚繞,誰知道有毒沒毒,小心些才是。」

  季懷遠早就吃了解毒丸,還是燕綏給的更高配置,卻也忙做受教狀,取藥來吃了。

  季節便準備去睡,季懷遠忙道:「爺爺,外頭護衛們住的屋子火盆不足,被縟也薄,哪能讓您吃這個苦,您便和我一處睡罷,若有人來,再下榻來也來得及。」

  季節好武,多年來練武不輟,可不知為何,越練越是衰弱,大夫說是練武太勤,反而傷了根骨。這大寒天氣也實在睡不得冷炕寒枕,便應了。祖孫倆一處臥著,絮絮說些之後的打算,季懷遠從未和祖父這般親近過,卻根本無心去感受這般天倫之樂,全身肌肉都緊繃著,聽著幾進殿中的聲音,一隻手緊緊抓著被縟下的匕首。

  燕綏說過,會負責在他遇險後將他接出皇宮,但如果遇險這個第一時間他熬不過去呢?

  季節在上床之前,已經用刀背敲過所有的地面牆壁和床下,確定沒有夾層。

  他也並不認為新帝會對季懷遠下手,畢竟一個還沒正名的繼承人,殺了也拿不回蒼南,還給了蒼南藉口決裂於朝廷。

  床頭兩隻銅鶴,一左一右頂著牛油蠟燭,季節睡下時還摸了一把,讚了一聲雕刻精美。

  此刻畢竟年紀大了,季節說了一陣便沉沉睡去。季懷遠聽著外頭更鼓三更,悄悄地,不驚動他的,退出了被窩。

  怕被窩裡太舒適便睡著了。

  他先坐在榻邊,依舊覺得不安,又換到椅子中,還是不放心,最後乾脆站在屋子正中,警惕地看著外頭。

  午夜的深宮,不知何時飄起了雪,細碎的雪花,點染墨色的皇城,遠處風燈暈黃的光掙扎出巴掌大的光圈,罩不著長久浸淫帝王之威的景仁宮。

  季懷遠忽然聽見細微的哧哧之聲。

  他霍然回首,便看見了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床榻之上,竟然不知何時探出好幾根鋼條,將季節牢牢地綁在了床上。床頭左右兩側的兩隻裝飾銅鶴,也不知何時轉了方向,長喙尖尖,向著季節的臉,一左一右,噴射出淡白色的氣體。

  午夜,深宮,暗室,捆人的床榻,噴毒的銅鶴。

  季節在掙扎,臉上肌肉痙攣,瞧來可怖。

  他畢竟先吃了解毒丸,那般兇猛地對著臉噴的毒煙,他依舊沒死,全力掙扎之下,崩地一聲,一根鋼條竟然給他崩斷了。

  倒把季懷遠驚了一跳。

  然後他就看見一隻銅鶴忽然再次移動,轉身,轉頭,緩緩向著季節胸前,低頭。

  它的喙尖長如細針。

  季節也察覺它要做什麼了,滿頭大汗滾滾而下,掙扎許久才發出一聲嘶喊,:「懷遠!救我!快——」

  這一聲喊驚住了季懷遠,他連退三步,季節目眥欲裂,那銅鶴猛地脖子一折,尖喙閃電般一啄。

  直入心臟。

  季節掙扎的動作戛然而止。

  季懷遠還在退,一步步,退向門檻,床榻上季節半支起身子,眼眸溜圓地瞪著他,彷彿還要責罵他,他覺得心在此刻都不會跳了。

  而右邊那隻銅鶴,還保持著原先的姿勢,靜靜地立著,如果方才他也在床榻上,那隻銅鶴,就是為他安排的吧……

  季節終究沒有把那句話罵出來,叱吒半生,雄踞天南的蒼南刺史,季家家主,終於因為一次自己的輕率,死在這個飄雪的午夜宮廷之中。

  季懷遠想過很多次他的死法,畢竟被燕綏盯上的人遲早都這個下場,畢竟永裕帝詐死的目的之一就是誘出三大刺史殺之,他甚至想過自己會下手,但是最後季節這般死在他面前。

  夜風中傳來隱約一聲凌厲的呼哨,他闃然而醒,霍然轉身便奔,奔了幾步又狂衝而回,從季節脫下的衣服裡翻出了代表蒼南刺史和季家家主的玉珮。翻的時候他不敢看床上眼睛大睜的季節,再次倉皇逃出時,幾乎被門檻絆了一個觔斗。

  衝過東配殿的時候,發現殿門半開,他鬼使神差地探頭看了一眼,正看見那銅鶴轉身,鋼條撤走,床上「唐孝成」直挺挺躺著。

  到了明天,會傳出什麼消息呢?川北刺史夜宿景仁宮,傷痛過度,心疾發作而亡?

  季懷遠腦中一片混沌,他已經看見無數黑影從景仁宮的角落裡掠出,向自己包抄而來。

  卻忽然一道銀藍色閃電閃過,猛地將他撅了個觔斗,季懷遠大驚要拔刀,卻看見那狗屁股一撅,尾巴下吊著兩個字「上來!」

  季懷遠未及細想,趕緊抱住了狗脖子。

  所幸那狗巨大,趴他一個大漢居然也不顯得為難,季懷遠鼻端戳著那狗腥氣哄哄的長毛,只覺得風聲凌厲飛雪撲臉,眼前景物急速後退連成一線,速度竟是此生未見。

  身後有呼喝追逐之聲,還有一些隱約的黑色影子倏忽出沒,他知道自己驚動了宮禁,也引起了永裕帝隱藏在宮中的秘密力量的追殺,然而此刻,他只能選擇緊緊抱住身下這條騷氣沖天的狗。

  然後他發現,不僅僅是狗,每條路線,每次轉折,每個牆角,每個即將被人攻擊的關鍵時刻,有時會有太監狀似無意地伸手一指,有時會有黑影閃出引走追兵,有時明明感覺到背後的殺機,一回頭卻看見那遠處彎弓的人忽然跌落,浮光掠影間他竟然好像還看見一個笑嘻嘻的小太監,奶聲奶氣地對著追兵指向一個相反的方向。

  太快了,什麼都看不清,感覺出手的人並不多,但出現的時機和出手的方式都很巧妙,這條狗對宮中地形路線也很熟悉,竟然這麼馱著他一路驅馳到了宮牆下,卻並沒有從大門處走,肩背一聳將他抖下,自己鑽入灌木叢,吭哧吭哧現挖起洞來。

  那獸的爪子足可開金裂石,一爪子下去堅硬的宮牆磚石紛飛,不多時便掏出一個洞,那狗便自己鑽了過去,身體完全沒入之後,尾巴還翹出洞來晃了晃,似在召喚。

  季懷遠:「……」

  但他並沒有猶豫,也立即跟著鑽出了狗洞。

  那狗再次把他馱上,在身後追兵趕來之前衝上宮門廣場,再在紛飛箭雨之中衝出廣場,季懷遠聽得頭頂咻咻之聲如暴雨,心中大悔自己採取的姿勢好像是在幫狗擋箭,只恨狗腿太短無法藏身腹下,好在這狗的速度實在是風馳電掣,箭矢根本追不上,有一兩次不知道誰的強弓已經射到了它的皮毛,卻因為皮毛太過油潤光滑擦了過去,季懷遠卻沒那麼好命了,直接被擦傷,卻也只咬牙忍著,生怕稍微一動,就要被顛下來,畢竟那狗上樑下地狂奔亂顛,絲毫不管身上有人,季懷遠被顛得感覺五臟六腑都要噴出來了。

  好容易衝出廣場,進入阡陌縱橫的小巷,季懷遠指示著方向,一直衝回了驛館。他的護衛主要都在驛館裡,此時紛紛驚起,季懷遠來不及解釋,立即下令收拾東西回蒼南,卻忽然在自己護衛群裡看見一個臉生的人,不等他發問,那人便舉起一塊玉牌,笑道:「奉我家主子之命,前來護送將軍出城,請將軍回蒼南後,牢記當初承諾。」

  季懷遠心中凜然,連聲應下。也不和驛官打招呼,直接上馬出城,其時天色未亮,宵禁未過,但有那塊令牌,果然暢通無阻,季懷遠不知道那就是永王令牌,是文臻命人帶回來將來準備接應隨便兒的,只覺得燕綏果然能量驚人,宮內宮外,接應得流水行雲,到得城門處時,剛剛天亮,正是城門初開的時辰,宮裡的消息還沒出來,又是那人拿著令牌,說是永王友朋出城打獵,當即被放行。

  那人送季懷遠出了城,便收回令牌,飄然遠走,季懷遠一路狂奔,一日夜便馳出三百里,之後回到蒼南,果然季家軍已經被燕綏拿下,並依諾歸還了他一半,他靠著這一半軍和季節的玉珮,宣佈了季節的死訊,順利接了家主位,並對天下發文說明季節死因,表態從此拒絕朝廷旨意,收束軍隊,安守天南。

  而此時季節唐孝成之死已經傳遍天下,所有人心中都掠過一個念頭:屬於三門閥四大刺史的時代,終於過去,之後的東堂,將走向一個未可知的方向。

  一夜之間,戰爭謠言四起,天京物價飛漲,富戶開始出京。

  ……

  而此時的川北,炸塌唐家火藥彈庫,殺死唐孝成的燕綏林擎,已經和毀了小樓一大半的文臻會和。

  幾人見面,來不及交代今夜各自的豐功偉業,對彼此互相隱瞞導致的後果也來不及算賬,急奔城中川水渡口,要趕在唐家封鎖全城和水上之前,渡船過境。

  幾人甚至根本沒有回到任何據點,就在出門之前,直接便令所有據點收束停業,有渠道走的就走,沒渠道走的就潛伏。從此斷卻一切聯繫。

  對唐家的多年佈置,至此結束,再無可能將今夜博弈再來一次。

  之前眾人就有約好萬一失散後的重聚地點,此刻眾人都在川江渡口附近一個隱蔽處,看著對面喧鬧的人影,和大批進駐的士兵。

  唐羨之的動作,比想像中更快。

  文臻正在思考辦法,忽見燕綏招了招手,再回首,就看見黑暗中來了一隊車馬。

  當中一座轎子晃動不休,裡頭似乎有人在嗚嗚大罵什麼。經過他們時,轎簾忽然一掀,現出裡頭唐大公子的臉。

  文臻不認得他,但卻覺得和唐羨之有幾分相像,燕綏將她一拉,進入了唐大公子的隨行隊伍。

  其餘人都穿著黑衣勁裝,也混進了隊伍,拉下面罩,只露出一點眉眼。

  王夫人不善偽裝,燕綏看見她就眉頭一皺,此刻直接將她塞進了唐鑑之的轎子。

  文臻悄聲問燕綏:「你的後手?這是唐鑑之?可靠嗎?」

  燕綏嘴角一勾:「如果他還不蠢,就該可靠。」

  文臻看見已經到渡口,便不再問,那邊立即有人迎上來,喝道:「川江封江,片板不得下江!速回!」

  在他們前面,還有一些看來是商人的人想要過江,神情焦灼,有人在偷偷塞銀子,卻意外地被軍士退回,大聲道:「公子麾下,不得收受任何賄賂,違者斬!」

  唐鑑之的隊伍並不理會,繼續前行,那軍士一聲呼哨,頓時一大隊軍士開來,氣氛緊張。

  隊伍當先一人卻冷笑,取出一塊私章晃了晃,道:「奉家主命,護送唐大公子前去橫水。」

  那軍士接過私章,不能確定,又交給上官,那人卻是認得這是唐孝成的私章,狐疑的目光剛掃過來,先前說話那人就上前一步,悄聲道:「城中出大事了。我們之前就得了老爺囑咐,一旦城中出變故,必須立即將大公子送出川北,以免影響公子接位……這也是公子的意思。」說著指了指城內。

  那將領目光一縮。

  城中出大事他自然知道,但具體是什麼事情,如唐孝成被殺這種事,在沒安心軍心民心,確定局勢穩定之前,自然不可能具體通報到這一級將官,所以他此刻想到的便是篡位,傳位之類家族大事,而這種情況下,防備著原本是繼承人的唐大公子,將他立即送出川北,無論是老家主還是新家主,都是必須要做的事。

  再加上這私章有特殊的鈐記,貨真價實,他幾乎立刻就信了。

  他上去掀開轎簾,果然看見唐大公子,正被五花大綁,猶自掙扎,眼底光芒憤怒。

  將官倒吸一口氣,不敢直面這豪門傾軋,立即放下轎簾,退後三步,以示避嫌。轉身默不作聲一揮手,示意放行。

  一行人上了船,進了船艙,文臻才吐出一口長氣。和燕綏簡單交換了彼此今夜的行為,互瞪一眼,最終兩人都選擇了一筆勾銷,文臻心中也暗嘆燕綏多年經營,準備充足,當真算無遺策。燕綏卻道:「唐五可真會抓緊機會賣好。」

  文臻心中一動,道:「莫非你在小樓也有人?」

  燕綏淡淡道:「有備無患罷了,便縱幫不了你,助你一臂之力還是能的。你向來行事大膽,我怎敢不小心?」

  文臻心中感動,笑道:「如此甚好,終究唐五的情,欠了也就欠了,還是還不了的。」

  燕綏道:「你從未欠他情。他要對你好是他的事,他待你壞處也不少。你有時便是太過厚道。」

  文臻默然,轉了話題道:「曾不凡你又是如何處理的?」

  燕綏:「我沒殺他。」

  「嗯?」

  「我放了他,連一指都未加於其身。」

  文臻想了想,翻個白眼,心道殿下你這才叫真的毒。

  曾不凡這麼完好無損地回去,叫唐羨之怎麼想?相信他沒有背叛,只是失手?既然失手,以燕綏睚眥必報性子,怎麼會不處置你?

  曾不凡這下才真是左右不是人,他若聰明,定然不能再回唐家,天下之大,卻也無他可去之處,唐羨之十有八九會懷疑他帶燕綏去了唐孝成處,下半輩子也就東躲西藏罷了。

  這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燕綏卻道:「曾家的女兒,以及王雩的母親,早些另外安排了,不可一直跟著我們。你也要防備些。」

  文臻點點頭,卻也沒在意,想著過了江進入橫水,還沒出三州之境,依舊步步凶險,唐家的地盤實在太大了。

  卻聽見步聲輕輕,一轉頭正看見那個蒼白的唐大公子站在門口,靜靜注視著兩人,眼神微帶憎惡。

  文臻就當沒看見這憎惡,笑著和他打招呼,唐鑑之冷冷看她一眼,並不理會,卻和燕綏道:「我帶的人有限,之後還要潛伏,頂多只能送你過江。」

  燕綏卻也不理他,只和文臻道:「江上風大,披上大氅。」

  唐鑑之怔了怔,這才認識到文臻在燕綏心中地位,對文臻一揖,文臻還禮,燕綏這才正眼看他,道:「易小姐我已命人接到橫水,你可想見她一面?」

  唐鑑之出了一回神,才淡淡道:「不了。」

  燕綏並不意外地點頭,文臻倒有些詫異,她已經聽燕綏提起這位大公子日日為那易小姐作畫之事,想來情深,如今近在咫尺,為何不見?

  唐鑑之道:「我怕見了她,便心腸驟軟,只想和她歸隱山林。那我這許多年的怨恨和不甘,便再也沒機會彌補了。」

  文臻想說那她和你這麼多年的錯失又什麼時候彌補呢?轉而想到這錯失正是自己的相好幹的,還是閉嘴為妙。

  卻見唐鑑之冷冷看了燕綏一眼,道:「我送你一程,不代表你我怨恨一筆勾銷。你雖治好了我的痴病,卻也是害我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只是這天下之大,能殺了唐羨之的人,大概也就是你了。既然你殺了唐孝成,我且不和你計較那舊仇,給你三年時間,三年內,你若殺不了唐羨之,我便投誠唐羨之,幫了他來殺你。」

  燕綏就像沒聽見,文臻笑看著他,道:「喏。」

  心裡卻想,吹什麼大氣,如果不是你還有幾分利用價值,你以為燕綏不會分分鐘殺了你?

  轉而想想燕綏把人一腳踢進地獄再轉頭救他護持他,多年後利用他來保駕護航,心裡也是服氣。

  殿下思路清奇,行人所不能行也。

  沒多久,船隻靠岸,一行人下船,以同樣的理由通過了船頭的盤查,然後燕綏文臻林擎一行便和唐鑑之分道揚鑣,轉頭隱入橫水連綿的山脈之中。

  在橫水山脈中行走時,文臻發現山上植被破壞得嚴重,好些地方被圈起來,隱約可見山體被挖得一個一個大坑,問燕綏,燕綏道:「他們在找他們這輩子也找不到的鐵礦。」

  「如今瞧來彷彿停工了?」

  「那是因為唐五還算有點腦子。」

  燕綏將一個紅布的小包袱拎給文臻,文臻還以為是什麼禮物,燕綏這才道:「唐慕之。」

  文臻險些把包袱掉地上:「什麼?!」

  此刻燕綏才細說了糧庫發生的事,說到一半,蘭旖坐過來認真地聽著,篝火的光影映著她冰雪一般的臉,明明暗暗,半晌她垂下了眼睛。

  她不熟悉唐慕之,沒有太多感觸,卻也有些恍惚,想到昨夜還鬥嘴的人,怎麼一忽兒便化成這一捧灰了?

  人生無常,竟至於斯。

  她默默走開,文臻也沒在意,她整個心神都被這消息震驚,抓著那紅布包袱,想著那倔傲冷戾的女子,忍受烈火焚身之人間之苦,放棄唾手可得的生機,最終默默死去的那一刻,她在想什麼?

  她可是望著遠處山崗燕綏所在的方向?

  金牌擱在掌心,彷彿還在發燙,文臻握緊了那牌子,聽燕綏道:「她要葬在德勝宮,她一向挺喜歡娘娘。」

  文臻忽然落下淚來。

  喃喃道:「不……那不是因為娘娘……那一定是,因為你啊……」

  掌心裡金牌,彷彿忽然又熱了熱,灼著了她的心。

  她怔怔捧著包袱坐了半晌,直到蘭旖再次悄悄走來,坐在了她身邊。

  她才恍惚想起那寶石還沒給蘭旖,剛掏出來,蘭旖便搖搖頭,道:「我當時只是說著玩的,我只想看看你為他的心……」

  文臻默然。

  「我現在看見了那顆心,我還看見了這一捧灰。忽然便明白了,人生執念,回首百年,何必為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較勁追逐呢。」

  她忽然一掌拍上文臻後心,喝道:「心法予你,只教一次,會與不會,看你緣分!聽著!」

  文臻不敢再分神,甚至都沒來得及將唐慕之的骨灰放下。

  後心忽冷忽熱,耳邊喃喃低語,彷彿傳自雲天之外,又彷彿響在心底,她亦在心底,和懷中那個女子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學會這心法,永遠護持熱愛你用生命愛過的那個人,把屬於你的那一份愛意,也贈給那個空漠漠的他,直到將冷卻焐熱,將空曠填滿,這一生以及以後的每一生,都不會忘記,愛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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