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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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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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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3 12:40:2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四十章 傀儡戲

  齊雲深手指一鬆,「什麼?」

  文臻也愕然轉頭。隨即她冷笑道:「如此甚好。你若不是莫曉親爹,我殺你便可更凶狠些。」

  永王咳嗽一陣,冷笑一聲,道:「殺便是了……咳咳……何須牽扯這些不相干的事兒……齊雲深,我自認待你不薄。你雖對我有救命之恩,可我也曾真心相待。之後你失蹤,再回來時也已經瘋了,將太子錯認成我,說那些胡話。我明知出頭會引起懷疑,依舊出來安置了你,給了你側妃的名號,明知留著你不妥當,還是保住了你的性命……我看你還是個瘋的,不知道哪兒來的私生女,竟然也這麼算在了我頭上!」

  如果不是心情太壞,文臻險些都要笑了,怎麼,這東堂皇室,一個個的,都流行不認親生兒女麼?

  齊雲深卻有些懵了,看永王說得理直氣壯,越發心中悲憤,抬手就要揍,文臻忽然上前,把了把永王的脈,隨即一聲冷笑:「誰告訴你你不能生的?」

  永王道:「太……」隨即便住了口,淡淡道:「自然是本王信任的人。」

  「太后是吧?你親娘是吧?你覺得親娘不會騙你是吧?尤其事關子嗣的這種大事,怎麼會有親娘不希望抱孫子呢?讓我猜猜她怎麼和你說的?你那個好哥哥早年給你下了毒,所以你終生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

  文臻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冷笑。

  燕氏皇族真叫人沒話說。

  永王目光一閃,隨即道:「文臻,你素來狡猾,你以為我會信你?」

  文臻悠悠道:「你娘不容易啊。為了你委曲求全,為了你僻處香宮,為了你殫精竭慮,為了你謀劃周全。你愛她,敬她,憐她,當然不會不信她反來信我。而且你也想不通,為什麼你娘會騙你不能生育呢?如果她是騙你的,為什麼你府中姬妾這麼多年確實也沒有一個能生育呢?」

  永王冷笑,一臉不信,目光卻微微一斂。

  「你怎麼不問問,當年你得齊妃救命之恩,將她秘密接入府中,後來她是怎麼失蹤的呢?」

  永王目光轉向齊雲深。

  「那時候你又去雲游了,而我發現我懷了孕,」齊雲深冷冷道,「我當時也無人可說,正巧府中有位待我不錯的老嬤嬤,我便和她說了,然後當晚我便遭到了暗殺,我連夜逃出……」

  「我不是留了幾個忠心護衛給你了嗎?」

  「是那幾個人護著我一路逃出,有的死了,活下來的兩個一直將我護送到了我娘家,後來做了莫曉的師父,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沒有傳信給你,想來是被追殺路上發現了某些端倪,不敢再聯繫你了,但在被追殺路上我中了毒,生下孩子後發作,漸漸便忘記了很多事,連孩子都記不清楚了,只隱約記得你,還記得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我便不告而別走了,卻又忘記了你的形貌,將太子當成了你……」齊雲深閉上眼,吸一口氣,輕輕道,「現在我想起來了,燕時信,我找到你了,我要告訴你,我們有孩子了,她小名叫阿巧,大名叫君莫曉,很美麗,很可愛,很颯爽,是你喜歡的那種性格,你……開心嗎?」

  你開心嗎?

  我們有孩子,有個女兒。

  然而你知道的那一天,她便已死去。

  死於你的命令之下。

  死於那夜飛雪之中。

  永王忽然晃了晃,又晃了晃。

  噗地一口血,再次染紅池水。

  「君……莫……曉……」

  君莫曉,請君莫曉,請你不知道。

  確實不知道啊。

  這唯一的子嗣,這半生的牽掛,這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認的父女之緣。

  文臻的聲音冷冷淡淡響在他身後:「那位嬤嬤是苗嬤嬤,她是誰給你的,她後來是不是不見了,想來你應該還記得。你便不信我,明兒去找個府外的大夫給你把脈,看他們怎麼說。至於這宮中和你自己府中能給你請脈的,那都是你娘的人,你要信他們我也沒辦法。」

  永王坐在溫泉池中默然,散亂的衣袖飄萍一般浮在水面上。

  「知道你娘為什麼會這麼做嗎?」

  永王沒有說話。

  文臻也沒繼續說,說多了只會反效果。

  以永王的智慧,以燕家祖傳的多疑,必然能得出四個字「為了唐家。」

  他是最清楚太后和唐家的暗中聯繫的人,也是最清楚太后野心的人。在以前,他會以為太后一心想要他登上帝位,所以不遺餘力要他和唐家聯盟,剪除燕綏文臻。而他注定沒有子嗣,心內又親近唐家,將來百年之後,從唐家過繼子嗣幾乎是必然的。

  在以前,這個提議天經地義,唐家若助他登上帝位,他不給唐家繼承給誰?

  他想要這帝位,也不過是不甘心罷了。區區數十年光陰過,之後江山姓唐,正好報復自己那鳩佔鵲巢的好哥哥。

  卻沒想到,以為唐家是太后手中為自己衝鋒陷陣的棋子,卻原來,自己才是那顆棋?

  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那天偷聽到的太后和嬤嬤的對話。

  難怪和唐家多年往來,那些人時不時便將年輕子弟帶給他看,露出些過於親近的意思來,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太后把唐家子弟推薦給他,向唐家許諾一榮俱榮,她在為唐家鋪路?

  讓他為唐家衝鋒陷陣,幫唐家奪了帝位,代坐區區幾十載,然後傳唐家萬萬年?

  說不定都沒有幾十載,說不定給他坐上幾天過過癮,順利過繼了唐家子弟,便可以宣佈短命駕崩。

  至於為什麼不能過繼燕家子弟,他相信那時候唐家必然勢力驚人,相信燕氏那時候必然子弟凋零。

  多好的算盤,不費一兵一卒呢。

  唐氏和皇族的博弈,原來早就開始了這許多年。

  太后恨燕氏,她要燕氏滅族,唐姓大旗飄揚在這片國土上。

  為此不惜葬送親生子一系的血脈。

  他只覺得心緒煩亂,一時間連身在何處,所為何事都有些恍惚,竟忽然推開齊雲深,繞過文臻,從水中淌出來,自己濕淋淋地拖著衣裳便上了岸。

  齊雲深猝不及防被他推開,怔了一怔,眼底閃過一絲恨意,抬手就要劈向他後腦,永王忽然語氣散淡地道:「……莫曉……今年多大了?」

  齊雲深的手停在他後頸處,眼淚無聲無息流過濕淋淋的臉。

  文臻淡淡道:「二十二。」

  「……可曾婚配?」

  「……未曾。」

  「……她,她可知身世……」

  文臻吸一口氣,「不知。」

  不知是幸,卻讓生者永負苦痛。

  永王背對她們的雙肩鬆了鬆。

  忽然拔腳就走。

  文臻抬手。

  永王厲聲道:「文臻!見好就收,休要猖狂!你以為你真的能在本王府中殺了本王!」

  話音未落,四面腳步雜沓,花木搖動,隱約軋軋聲響,在牆頭連成一片。

  文臻冷笑。

  就知道這位沒那麼簡單,越是看似空曠森涼,越是戒備森嚴,瞧這護衛來得多快。

  她識時務地退後三步以示收斂。畢竟今晚她的部分目的已經達到了,報仇這事,齊雲深更有決定權。

  報仇這事,也不必急,總歸帳都是要還的。

  現在諸方牽制,她若殺了永王太子,便宜的是皇帝,殺了皇帝,便宜的是永王太子,無論對誰下手,最後都是為他人做衣裳。

  這種局勢下,大家都想做一件事——讓另外幾方,自相殘殺,然後自己坐收漁利。

  就看誰手段更高。

  文臻退後,永王繼續往前走,齊雲深卻不肯放棄,也不管那些風吹草動,人影幢幢,直接跟了上去。

  她心裡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只覺得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這半生虛擲,清醒的那一刻家破人亡。

  永王知道她跟著,也不說話,直到走了幾步,確定文臻聽不見了,才緩緩轉身看著齊雲深。

  遠處的燈光晃蕩著,斜斜掠過一片昏黃的光影,他於光影裡,看見對面的女子,面貌大改,額前鬢髮已花白。

  忽然便想起當年初見,他於絕崖之上看石刻卻遇刺客,被一劍逼落山崖,原以為必死無疑,卻在下一瞬落在一張藤網之上。

  她在兩崖之間結藤網,在雲海之上蕩鞦韆,山崖之間曬太陽,然後接了他這麼個天外來客。

  他呼嘯而落在她身邊,險些把她結實的藤網砸穿,她一把揪住他,看見他的第一句話就笑著說:「哎,看石刻迷得墜崖,書呆子!」

  聲音並不清脆,微微沙啞,卻和那一刻蕩漾半山的雲相配。

  他仰頭看她,那一刻逆光的她看不清顏容,但紅唇白牙,在日光下一閃。

  從此難忘。

  從此他是隱瞞身份的朝廷親王,她是離家出走的江湖兒女。

  卻不曾想緣分從天而降,多年以後噩耗亦從天而降。

  彼此都砸彼此一個措手不及。

  當年於他,是將心愛的人帶入府中,卻又見心愛的人忽然失蹤,再見卻已瘋瘋癲癲,他托太子照顧,她卻誤認太子是他,記憶混亂,一忽兒說太子恩將仇報,一忽兒說太子殺她全家,問什麼都說不清楚,他只得自己出來,原想安置她在府中,但太后和皇帝都不同意,都說他不常在府,一個瘋婦在府裡怕是不妥當,他想著也是這理,便送進了皇宮,想著既然瘋了,瘋得人盡皆知,又得了他的側妃封號,別人反而不方便對她下手,如此也算能安穩一生。

  這些年他偶爾進宮,多半是探望太后,偶爾也會去重華殿,遠遠地見她一眼,卻從未讓她發現過。

  既已無緣,何必再牽扯苦痛。

  如今想來,那兩人要他將人送進宮,不過是一個懷疑他和齊雲深的關係,想要監視人質;一個則不放心齊雲深是否真瘋,想要就近控制罷了。

  也幸虧那些年,她是真的瘋了。

  母后未必沒有過斬草除根的想法,是他再三堅持,不可殺她引起皇帝懷疑。

  然而今日見她忽然清醒,一雙眸子卻再不見當年熠熠明光,他忽然想那年藤網上初見,原來只是孽緣,只是孽緣。

  齊雲深盯著他,眼前人只這短短幾個時辰,竟忽然蒼老了許多,彷彿光陰剎那流轉,將二十餘年迅速走過。

  想起那年,她在雲海之上雙手枕頭愜意地曬太陽,看見山壁上一個人影,站在險險的石棱上,趴在崖壁上看那風雨侵蝕得已經模糊不清的石刻。

  她一邊笑罵書呆子,一邊眯著眼在心裡想,身形真不錯。

  下一刻他便落到了她身邊。

  她永遠記得那一刻自己伸出手去,心中想,嘿,這就叫天作之合啊!

  卻原來只是孽緣,只是孽緣。

  凝視只是一瞬間,忽然都轉過頭去。

  不願再見,再見亦不忍言。

  永王看著微微冒著泡的泉水,忽然輕聲道:「雲深,你便是現在要殺我,也成。終究我這半生汲汲營營,到頭來卻不知都做了些什麼。有母不能認,有兄如寇仇,有女卻不知,想來便是這般活下去,有這麼一位好娘親在,遲早也不過是死無葬身之地孤家寡人……但你若願意容我多活幾日,我便給你一個徹底的交代。」

  齊雲深沒有轉頭,眼底泛著晶亮的光,半晌她道:「送我回宮,我要親手去殺了那個老虔婆。」

  「你不要回去了,那個吃人的地方……我說了,我會給你交代……雲深,走吧,遠遠地走吧,離開天京,甚至離開東堂也行,下半輩子,就為自己活吧。」永王遞出一個錦囊,齊雲深不接,永王便放在地上,轉身走開。

  齊雲深沒有動。

  聽著他步子緩緩而去,走出好遠,才迸出一聲壓抑已久的咳嗽。

  文臻走上來,拿起那個錦囊,道:「令牌已經拿到,走吧。」

  四面花木掠動,護衛們在撤走,文臻仰頭看天際,天際黝黯,無星無月,唯有極西遠處,一顆星光,微微一閃。

  ……

  文臻在永王府使攻心計的時候,燕綏在看著護衛們搭戲台。

  散落在各地的護衛們已經到了許多,也帶來了這些年研製的各種新鮮玩意,燕綏準備給整個天京人,都演一齣好戲。

  字面意義上的好戲。

  護衛們在連夜搭戲台,大車運過來的精鋼骨架,一節一節拼起來,都有做好的卡扣,好拆好拼,非常方便。

  一個大箱子,裡頭都是各種皮製人物,有點像皮影戲的傀儡人,但是很大,比正常人還要大一倍,且身上細細地綴一些閃光的各色晶石,像自帶了燈帶一樣。

  傀儡人身上還連著筋線,和一些細細的棍子。

  傀儡人很大,卻並不特別重,因為用了大荒澤裡的異獸的皮,以輕薄耐用,箭射不穿,火燒不爛聞名。

  雖然有名,但是那異獸只在大荒澤深處出沒,尋常人可捕不到那許多。

  戲台很快搭了起來,很簡易,但是前端有很多翻板。

  戲台很高,高到已經越過了城牆,細細幾根桿子撐著薄薄戲台,一看就知道人是沒法在上頭待的。

  反正也不用人演戲。

  戲台選擇的地方是在幾株高樹中間,斜對著城牆,遙遙對著天京城中離城牆最近的幾座酒樓茶樓。

  距離自然是有點遠,但是沒關係,城牆上的人肯定能看見,城內的人在高處也能看個大概,看多了,總會傳出去的。

  戲台搭好,然後,開始,敲鑼。

  敲的是天京火警鑼。

  叫殺人放火都不一定會人人出來看,但是叫火警一定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衝出來。

  此時已經入夜,天京的宵禁時間卻還沒到。

  那火警鑼聲音響亮尖銳,穿透力極強,而且是近十面鑼齊齊敲響,一時城上城下齊齊驚動,靠近城門的百姓人家,酒樓茶樓,頓時一陣喧囂,人們齊齊跑出來看。

  城牆上的守衛士兵,最先看見了就在對面三十丈左右,忽然豎起了一座極高的檯子,大抵有三丈許,比城牆還高些。檯子上有些巨大的人在走動,只是姿勢怪異,仔細看卻是皮製的傀儡人。

  那些巨人身上光芒閃閃,老遠也能看見清晰的輪廓,四面有燈照著,越發五彩閃爍,十分奪人眼目。

  負責守衛天京外城的天京衛,屬於天京九門巡守衙門,九門巡領登上城樓,看見那戲台,眼神便一縮。

  上頭有令,不得命令,一律不得開啟城門,按說這種怪異情況是要去拆掉戲台的,但是不能出城給人鑽空子,巡領當即下令:「射掉那個戲台!」

  「回巡領,咱們的弓弩射不到那麼遠!」

  「用角樓連弩!」

  「回巡領,那戲台的位置,角樓連弩只能射到戲台的角落,射不倒戲台!」

  「上車弩!」

  「回巡領。車弩那位置,大概只能射到戲台上的幕布。」

  巡領瞠目結舌。這戲台誰安排的?

  如果不是對天京城頭防衛無比瞭解,根本不可能設置這麼刁鑽的角度。

  「巡領,咱們就不要想著破壞那戲台了,屬下瞧那戲台材質,只怕箭也射不穿。」經驗豐富的老兵眯著眼定論。

  「火箭呢?」巡領開得五石弓,不甘心,當即命人抬上自己的黑檀金絲大弓,吐氣開聲,火箭飈出,一團烈光,直射那燈泡似的巨人傀儡。

  下一瞬果然射中,城上一片叫好之聲。

  但叫好聲瞬間被掐斷。

  因為箭射中了,就滑開掉落了,火明明在那巨人傀儡身上燃起,瞬間又滅了。

  箭不能傷,火不能燃!

  城上鴉雀無聲。

  巡領倒吸一口涼氣,大叫:「速速去報皇宮,報永王府!」

  有人狂奔而去,其餘人嚴陣以待,盯著對面那個古怪的戲台。

  戲台卻是不管你箭來刀往,我自開始我的表演。

  此時臨近城門的百姓也已經被驚動,在最初的火警驚慌過去後,有人在樓上也隱約發現了遠處那個閃光移動的東西,都指著驚叫,漸漸便有更多人登樓遠望。

  這時候能在酒樓吃喝的很多有錢人,還有人拿了舶來品能夠望遠的筒來看,這樣便更清楚了。

  戲台上,先出來一個食鐵獸,也就是大熊貓,黑白分明,渾身七彩發光,在戲台上滾了滾,舉了個旗幟,上面畫了樣式古怪的一幅圖。

  眼力好的人,以及舉著望遠筒的人,便描述了這一番景象,眾人聽著都莫名其妙。

  城頭上的人卻稍稍鬆一口氣。

  酒樓上有人看了,悄悄地下樓,潛入了人群中。

  半個時辰後,剛剛從永王府回來的文臻,便聽說了天京城門外搭戲台的事兒,以及大熊貓粉墨登場的第一齣戲。

  潛伏在城門附近的她的人,將那同樣鑲嵌了彩石用燈光照耀得非常鮮明的圖案畫了出來。

  文臻看一眼,便知道了,那是天京地圖。

  這個時代別說普通百姓,便是一般官員,也輕易拿不到輿圖這種東西,弄不好是會被作為謀反證據的,本身這個時代畫一幅輿圖也相當不容易。

  但燕綏和文臻手裡是肯定有的,所以她認得。

  林擎也認得,聽探子回報了那個戲台的奇葩,也忍不住笑,道:「他從小就古怪玩意特別多。」

  文臻也笑,心想燕綏真絕,一個古人,能想到用燈光照射打磨過的寶石來製造燈帶效果,確實不愧是機關大師。

  能有心思搞這個,看來傷得不算太重。而且既然這麼畫了,顯然是和隨便兒匯合了,真好。

  在那副天京輿圖上,還有一顆最大的寶石,那是皇宮的位置。

  文臻看了半晌,脫口而出:「夭壽!」

  喝藥的林擎嚇了一跳。

  文臻青面獠牙:「燕綏那坑貨!把隨便兒送進皇宮了!」

  林擎手一抖,險些把勺子扔了。

  「他想幹嘛!」

  想了想他又道:「隨便兒能幹嘛?做太監嗎?」

  文臻瞪了他一眼。

  林擎素來見她笑容甜蜜,倒是很少見她這般怒氣沖天狀,頓時又開始搖頭。覺得果然對那小子才是真愛,一時又恨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隨便兒便是做太監,也是最牛逼的太監。」她並不很擔心的模樣,「他能自保。」

  林擎嘖嘖兩聲,並無質疑,表情羨慕。

  燕綏和文臻的孩子,一定是新一代的妖精。

  文臻卻皺起了眉。

  燕綏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告訴她隨便兒進宮了?

  燕綏應該知道她已經劫獄成功,那還要隨便兒進宮做什麼?救德妃?感覺還不止這一個想法。

  燕綏通知她隨便兒進宮,她便得撥自己的人去保護隨便兒,但現在是她拿到令牌正準備和林擎衝出天京的重要時期,燕綏就不怕她人手分散影響了她的出城計劃嗎?

  雖然內心裡不願意承認,但文臻很明白,在燕綏心裡,隨便兒的份量肯定重不過她。

  燕綏為什麼現在要告訴她這個?

  是要她不要現在出天京嗎?

  不,他已經等在了天京城門外,來接她了。

  林擎低頭不語,顯然也已經想到這一點了,忽然道:「永王的令牌,很可能出不了城!」

  文臻回頭看他,心中電光一閃。

  原來燕綏要提醒她的是這個!

  是的,皇帝詐死,就絕不會把天京的掌控權真的完全留給太子和永王!

  永王的令牌可能在天京城內暢通無阻,但是城門呢?

  天京九門巡守,到底是誰的人?

  天京城內的武裝力量,又到底有多少真的是永王和太子的人?

  如果她拿著永王令牌,一路安全到了城門,再在那關鍵時候被埋伏。

  她出了一身冷汗。

  和燕氏皇族鬥,那真是一步也忽略不得。

  只有燕綏,多年操持千絲萬縷的鬥爭,雖細微之處亦不會忘記。

  「既然燕綏來了,就是讓你出城。」林擎道,「令牌在城內一定有用,我們先等等,看燕綏接下來的戲,看他真正想做什麼,再出發。」

  文臻點頭。

  男人都來了,還需要她繼續死腦細胞嗎?

  等著便是了。

  她第一次往後一躺,以一個放鬆的姿勢,唇邊露出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笑容。

  林擎看她一眼,他一向坐沒坐相,此刻伸著長腿,勾起微笑,悠悠道:「你們分別三年,猶自默契如此。可喜可賀。不過我和側側分別二十餘年,也一樣心有靈犀哦……」

  文臻笑看他一眼,道:「放心,隨便兒會照顧好他奶奶。」

  林擎眼底便閃出喜悅的光,道:「隨便兒長得像誰?」

  文臻想了想,不太謙虛地道:「從容貌到智商到性格,貌似都結合了我倆的優點。」

  林擎便又嘖嘖一聲,懶懶道:「哎呀,無兒無女的可憐老頭,真是羨慕秦姑娘,馬上就有孫子抱咯。」

  文臻笑容一斂,她心中一直有個疑惑,此刻明白林擎這話並不是感慨,而是告訴她答案了。

  果然,以林擎對秦側側之深情,又怎麼會另娶他人,並生下孩子?

  「我夫人是我和側側的救命恩人,在我們微時曾豁命以助。」林擎道,「後來無意中再遇見她,她腹中已經有了遺腹子。為了令燕時行安心,也為了側側死心,我便娶了她,認了飛白為子,在我心裡,飛白也就是我親子,側側心裡也是明白的。」

  「燕時行知道嗎?」

  「一開始應該不知道,後來就說不準了。但是這不影響他以飛白為人質。畢竟對我和側側來說,是一樣的。」

  文臻點頭。

  對於林擎和秦側側這樣的人來說,對恩人之子,可能比對親生子更加拚命維護。

  林飛白終究是幸福的。

  腳步聲響,傳遞第二齣戲的人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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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四十一章 燕綏的耳光

  第二齣戲,沙場將軍,百戰餘生。深宮皇子,智鬥世家。

  燕綏那些護衛,在高樹上以線操縱傀儡,他們臂力非凡,傀儡用料特殊,也比想像中輕,操縱得行雲流水。

  劇情簡單,能看懂就行,畢竟受眾群體文化層次不高。

  燕綏的心思也不在訴說這些。

  但是城門上,酒樓上,該看懂的人都看懂了,結合前幾天接連發生的大事,大家都開始緊張起來。

  這是在城門訴冤啊!

  又要發生大事了嗎!

  也有人在嘆息,看著這戲台上簡單卻暗藏驚心的情節,結合前幾日湖州刺史的遭遇,想起那位傳聞中跋扈桀驁的皇子,心中若有所悟,忍不住悄悄搖頭,嘆一聲「卻原來英雄血冷,百姓易愚啊!」

  在這幕戲的最後,老皇榻前傳位,將這兩位有功人士召來,左手遞出一塊石頭,右手遞出一張紙。

  將軍磕頭接下輔佐重任,皇子去接那兩樣東西。

  滿城嘩然。

  戛然而止。

  ……

  秘密小院裡,文臻林擎久久無語。

  兩人此刻終於明白燕綏要做什麼。

  他在誘導。

  他在暗示新帝,玉璽和遺旨,在他那兒呢!

  他竟然猜出了老皇一定將玉璽收起來了,而遺旨當初老皇為了騙過他,確實親手做了個真的,遞給了他。

  所以太子繼位,一無遺旨,二無玉璽!

  他心中怎麼可能不虛?

  他怎麼可能不怕燕綏拿出遺旨玉璽,登高一呼,從此燕綏才是皇朝正統,他卻是那個矯詔篡位的亂臣賊子!

  但是問題來了,當時燕綏重傷中毒被下獄,身上一定被搜過了,那麼遺旨他放在了哪裡?

  最大的可能,還在景仁宮那間暖閣裡!

  在一個尋常人拿不到的地方!

  所以,隨便兒是去拿遺旨的!

  但太子不知道,現在看了這戲,太子一定會以為燕綏用什麼辦法帶出了遺旨,還以為玉璽也給燕綏帶走了!

  他本就看重正統,一定會入燕綏的套。

  林擎拊掌大讚,文臻卻心中一酸。

  當時晴天霹靂,身世成謎,親恩決絕,尖刀入心,那種換誰都撐不下去都難以面對都一片混亂的瀕死絕境,燕綏還在一邊和皇帝周旋,一邊趁他得意,悄悄藏起了遺旨,以作未來算計的籌碼。

  這多麼難,多麼難。

  他不是神,也是血肉之軀,能做到這些,之前又曾經歷過怎樣的風霜磨折,人心算計,才練成這金剛之軀,不敗之心?

  可她只想他從此能不必提防無需算計,只想擁他在懷,問他一聲,還痛嗎?

  ……

  第三幕戲。

  皇子接過了遺旨玉璽,卻在此時,皇帝榻下射出機關,將軍和皇子倒地。

  看清這一幕的城上城下,齊齊嘩然。

  隱約知道一點的九門巡守臉色鐵青,但是能用的辦法都試過了,只得大呼:「回宮稟報,請求出城,或者調京畿大營,將這群妖言惑眾裝神弄鬼的傢伙都殺了!」

  但不管打算做什麼,都需要時間,現在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酒樓上人群越聚越多,有人甚至爬上了屋頂。

  酒樓雖然沒有城牆高,奈何人家檯子搭得高,又高又窄,在風中搖搖晃晃,就是不倒。

  那些傀儡遠看雖然已經很小,奈何人家閃,就和遠遠看一齣皮影默戲似的。

  戲台上,有人帶兵衝進殿內,然後黃袍加身,然後宣佈罪狀,然後將軍和皇子下獄。

  城上士兵看得最清楚,鴉雀無聲。

  皇朝最驚人的秘密,皇室操戈兔死狗烹的慘烈一幕,就當眾在這天京城門前,萬眾軍民眼底,上演。

  像一個又重又響的耳光,猛地扇了過來。

  ……

  小院裡,文臻和林擎聽了最新匯報,林擎笑了笑,道:「他就是這樣,看似隱忍,實則小心眼得很。」

  文臻斜眼睨他:「爽嗎?」

  林擎正色:「不爽!換我,非得站在城頭上,對著皇城脫掉衣裳,給他們瞧瞧,老子這些年身上到底添了多少疤!」

  文臻慢慢道:「那也容易。奪回軍權,再打回來,讓他們瞧著便是。」

  林擎哈哈一笑,「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文臻知道他的話沒說完。

  林擎刀槍不願向東堂,東堂神將,不該是內戰的掀起者。

  怨憤雖在,百姓何辜!

  腳步蹬蹬聲響,又一波傳話的人來了。

  第四幕戲很簡單,一輛馬車撞破圍牆衝出來,馬車後面飄揚著一面大旗,旗幟上寫著「想要嗎?親自來!」

  四幕戲演完,整個天京城都陷入了短暫的靜默。

  長街上馬蹄聲響起,那是天京衛的人來驅散百姓了,動作算是快,奈何那戲內容簡單卻表達精準,以最少的劇情演示出了最深的含義,前後半個時辰,就將近期眾人隱約聽聞隱秘猜測的皇家大事捅了個透穿,配合前日那剛剛風波湧起還沒平息的「湖州刺史文臻被兔死狗烹」事件食用,著實美味酸爽,回味不絕。

  馬蹄聲一響,百姓們便紛紛下樓,一哄而散,法不責眾,天京衛也無法逮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們匯入人流,可以想像得到,稍後在各家府邸、大街小巷,茶肆青樓……天京的每一個角落,都將悄然流傳今夜城門外那四幕戲。

  但很少有人知道,導演這齣戲的人,主要並不是為了向百姓訴冤,揭穿皇家冷血。不過是為了向愛人傳遞信息,向皇宮發出挑釁。

  也因此,在那四幕戲之後,幕布上居然貼出了一個巨大的火鍋招牌和一個紅黃色契合得圓潤如意有點像八卦的招牌,那是好相逢的招牌。

  文臻聽說之後,險些噴飯。

  這不是廣告嗎!

  某人竟然連廣告都無師自通了,居然趁此機會宣傳了一波江湖撈和好相逢!

  林擎也哈哈哈笑了半天,笑完一搖頭。想著難怪飛白沒機會呢。

  和燕綏比起來,飛白哪有這種討女人歡心的聰明。

  文臻便吩咐手下:「全數收攏,都聚集到皇城附近。選出最善於隱匿行跡者十人,潛入皇城,聯絡皇宮裡所有能聯絡的人。」

  兩人坐下,等待天光漸亮。

  燕綏的用意,兩人已經明白了。

  御駕出城,儀仗浩蕩,便於隱藏,且無論如何不會被檢查阻攔。無論城門是誰的人,總不能攔著皇帝車駕。

  兩人只要潛入御駕隨行隊伍就行。

  城門死死關閉,不讓我的人出城?

  那就讓皇帝親自來送!

  殿下賽高。

  ……

  今夜會有很多人無眠。

  比如,新帝。

  城門外發生的事自然第一時間傳報到他那裡,他急令去找永王,卻沒有找到人,四幕戲除了第一幕戲他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外,其餘每一幕都令他心驚肉跳。

  連夜召臣子議事,不是沒有人提議天京衛出城或者乾脆調動京畿大營,但他反而越發不敢開城門,怕中了對方的陷阱。

  等到最後兩幕戲,當眾提到了玉璽和遺旨後,新帝幾乎要從寶座上跳起來。

  之後便一直坐立不安,打量著底下群臣的神色。

  當初他繼位,玉璽是端著空盒子,遺旨因為他是太子,又有皇后太后永王支持,無可爭議,皇后宣佈了先帝的口諭,便順理成章做了皇帝。

  可此刻這事情被揭開,四幕戲裡沒有提玉璽和遺旨的下落,百姓不一定能想到這裡頭貓膩,但是他心虛,這些人精大臣又如何想不到?

  「想要嗎?親自來!」

  燕綏要他自己去拿!

  想必要以此換取他日後的安全和退路。

  在新帝看來,這並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也明白,自己此刻出城,大臣們必然反對。

  大臣們果然是反對的。新帝用的理由是新登基要視察京畿大營,倒也合適,但是大臣們卻覺得,既然城外就有不安定分子,自然要等京畿大營將人處理了,御駕才適宜出城。

  新帝怎麼肯現在就讓大營把人給解決了?那遺旨和玉璽如果流落在外,他以後每一日都別想安枕。

  匆匆解散了朝會,又回宮和皇后商量,正巧遇上內侍省總管太監來問新一批宦官宮人入宮事宜,定在明日入宮,問陛下可還需要再審閱一遍名單。新帝一懷煩亂,哪裡願意理會這些小事,只揮揮手,叫盡快安頓下來,緊著慈仁宮和鳳藻宮先挑,便匆匆走了。

  皇后聽聞此事,忍不住罵一聲皇帝到死都要擺兒子一道,又道玉璽遍尋不著,十有八九便是被燕綏弄走,沒想到還真有道遺旨。皇后便想去問問太后意思,她倒覺得當時情形,燕綏不一定能弄走這些東西,莫不是那些東西還在秦側側處?

  然而兩人在慈仁宮吃了閉門羹,太后又禮佛不見人了。兩人無奈,皇后看著香宮,面色陰沉,和兒子道:「如今你也登基了。那老婆子卻還將秦側側護著,往日也沒見她待那女人如何,這是打的什麼算盤?」

  新帝卻完全沒心思理會後宮那些女人的爭鬥,不耐煩地道:「待得守過二十七日,朕舉辦了登基大典。封您為太后,太后為太皇太后,就得遷宮。到時候秦側側廢為庶人,您想怎麼整便怎麼整。」

  皇后也無奈,想了一會道:「出城便出城吧,多帶些人,同時下令京畿大營包抄,乾脆就將燕綏解決了,也乾淨俐落。」

  新帝嗯了一聲。

  城外,四幕戲一直演到夜深,強制性地將劇情刻入那些城上士兵腦海裡,看得他們臉色變幻,心潮起伏,兔死狐悲。

  城內,小院裡,文臻和林擎都睡不著,一個想著城外的男人和城內的兒子心潮起伏,又想立刻奔到城外又想回頭衝回皇宮;一個想著那日香宮頂上的小黑點,想著側側這麼多年不見果然更美了。

  而等待被送進宮的隨便兒,還待在國公府裡。厲家為了他的安全,幾乎謝絕了所有的訪客,但是隨便兒還是在這夜的厲家的花園裡,看見了一位非常端莊美麗的姨姨。

  姨姨一看就是十足的大家閨秀,披著件孔雀羽的大氅,笑盈盈地站在花叢裡看他,見他跑過來額頭有汗,順手就抽出袖筒裡的手絹給他擦汗,手絹並無刺繡,也無香氣,顏色藏藍,很硬的顏色,和她本人氣質並不符合。

  隨便兒就想起採桑姨姨,採桑姨姨也會給他擦汗,也會有各種手絹,但她的手絹都很香,都繡著各種精美刺繡。

  而他娘,從來不替他擦汗,卻會指示採桑姨姨給他背後塞什麼汗巾,等他到了面前,再一把把滿是汗水的汗巾抽掉,捂著鼻子叫丫鬟去洗,轉手又給他塞一條新的,他的後背總是乾爽的,很少因此傷風。

  隨便兒一邊想著娘和採桑姨姨,一邊笑眯眯抱住了新美人姨姨的大腿,「讓隨便兒猜猜,您是厲笑姨姨呢,還是沅芷姨姨?」

  女子便笑了,對他眨眼:「猜,猜對了有獎。」

  隨便兒也笑:「獎林叔叔的弓箭嗎?」

  周沅芷又笑,笑得感慨:「哎呀,真是和文臻一模一樣。還和你爹一樣聰明。」

  隨便兒立即反駁:「才不,我的聰明隨我娘!」

  周沅芷笑得更開心了,轉而又嘆氣:「雖然你猜對了,可是我沒法獎你林叔叔的弓箭哦。」

  隨便兒便也嘆氣:「還沒搞定嗎?」

  周沅芷幽怨地白一眼不知在何處的文臻,這種事也和這點大的孩子講嗎?他的睡前故事就是咱們這批你的死黨的八卦緋聞嗎?

  她幽幽地道:「我又沒你娘的本事,幾年不見,別說把殿下搞定,連你都這麼大了。」

  隨便兒嘿嘿一笑:「想取經麼?」

  周沅芷誠誠懇懇給他一作揖:「來,我學富五車經驗豐富的小侄兒,告訴你姨姨我,怎麼讓某人心甘情願冠上你姨的姓?別說你林叔叔的弓箭了,你就是要他的褻褲,要十件姨絕不給你九件!」

  隨便兒撇嘴。好端端說什麼褻褲?大家閨秀是你自己肖想了很久了吧?

  臉色一整,「聽好了啊!我娘的寶貴經驗,實操戰果!」

  周沅芷正襟端坐。

  隨便兒:「睡他!睡他!睡他!」

  周沅芷:「……」

  ……

  第二天隨便兒和李瓜坐車順著浩蕩的人流進宮的時候,還在想著昨晚沅芷姨姨一臉嬌羞實則兩眼閃爍著興奮的光跑走時的神態,暗暗為林飛白叔叔即將不保的貞操長聲一嘆。

  一路很是平順地進了宮,拜他牛逼的爹娘所賜,本該非常嚴謹的進宮流程,現在因為人心浮動,少了很多關節。

  實在也是這批進宮的大多是孩子,對十五歲以上的宮人盤查還是嚴格的,但是十五歲以下的,實在沒人能覺得能作什麼妖。

  隨便兒頂替的是一個叫做李菊的六歲孩子的名額,他身量高,三歲便如四歲多孩子,又穿了隱形高靴,和真正六歲的李瓜一般的高。

  沒有易容,湖州離天京那麼遠,厲響查過了,近期沒有什麼見過隨便兒的官員。而隨便兒的相貌第一眼並不能看出父母,比較綜合。

  隨便兒對那個名字很有些腹誹,菊,菊你妹啊。

  因為最近頻頻有大事,一切流程從簡,半下午的時候,隨便兒和李瓜,如願進入了慈仁宮。

  兩個娃娃抱著包袱一連懵懂地跟著老太監去慈仁宮的時候,還收獲了很多同情的眼神。

  畢竟馬上要成為太皇太后的這位,在世人心目中,是個隱在煙霧後的神秘老婦人,神秘的人,總是可怕的。

  隨便兒也就擺出一臉怯懦相,大眼睛裡滿滿畏懼,跟著邁過了慈仁宮高高的門檻。

  太后當然不會見這批新進的太監宮人,自有老嬤嬤出來接著,說太后讓新人們去香宮好生學一段日子再來慈仁宮伺候。

  這下這批宮人接收的同情的眼神更多了。

  隨便兒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跟著去了香宮。

  邁進香宮門檻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巨大的金缸,來來往往的冬天穿著單衣打著赤腳的人,用鐵筆蘸血寫經卷的人,頂著香跪長頭的人,挑著巨大的桶擔水的人,人人臉色麻木,如遊魂一般從他們身邊飄過。

  隨便兒的目光在人群中掃過,找了一圈,看誰都不像他的便宜奶奶。

  便宜爹說過,便宜奶奶很神氣的。

  怎麼個神氣法?

  隨便兒覺得,參考便宜爹就行了。

  沒見便宜爹傷得都快死了,還是那幅老子天下第一的拽樣嗎?

  誰給他的自信呢?老娘嗎?真是費人疑猜。

  正賊眼兮兮往二進殿裡打量,想著是不是還在後頭,忽然旁邊一間屋子門打開,一個紅衣女子慢吞吞晃了出來,穿的是布衣,拖的是木屐,衣裳並不比這滿殿宮女質料好,木屐在這香宮也是常見裝備,然而她一出來,滿宮麻木的人都下意識頭一抬。

  先帝大行,滿宮舉哀,滿目素色,唯有她衣著火紅,豔得像朵盛放的大麗花。隨便兒目光一亮。

  果然神氣!

  紅衣女子站在門口,看也不看新來的人,懶懶地道:「今日輪到抄經還是頂香?」

  一個管事嬤嬤便低頭道:「恭請娘娘頂香。」

  紅衣女子手一伸,身後侍女遞上一個長長的筒子,頂頭火光一冒一冒,便如香頭一般,她就勢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一坐,對著煙嘴深吸一口,噗地吐出一口煙霧,笑道:「頂上了。」

  紅唇瀲灩,煙氣裊裊,執著煙桿的手指修長晶瑩,美若妖花。

  滿庭新進的宮人,包括幾歲的孩子,都忽然看紅了臉,低下了頭。

  一股奇特的香氣飄散開來,隨便兒眉頭微微一皺。

  這不是正經的頂香,那嬤嬤卻好像沒看見一般,冷笑一聲,道:「便請娘娘頂完再回去罷。」說著示意新進的宮人跟著自己走。

  隨便兒經過德妃身邊時,忽然一個趔趄,栽倒在德妃腳下,將她的煙桿撞歪了。

  德妃一怔,低頭。

  正迎上隨便兒看過來的眼眸。

  剎那間她覺得炫目,像看見琉璃包裹著黑水晶珠兒,鑲嵌在一色皚皚的雪地上。

  隨即她看見那眸子裡的急切、憐惜、孺慕、歡喜……種種復雜到連她都無法解讀的情緒。

  德妃又怔住,有點恍惚,想不明白自己何以從一個陌生的小太監眼裡看見了這許多。再一看面前的還是個娃娃,不過四五歲模樣,雪白的小臉烏黑的眼睛,嘴唇粉潤,抱著個小小的包袱,一團粉嫩地窩在自己膝前,忽然便想伸手去掐一掐,想看看那飽滿的小臉頰,能不能掐出水來。

  於是她便伸手掐了。

  「喲,好滑。」

  掐完了又有點發怔,她其實並不算喜歡孩子,這皇宮裡孩子那許多,她看著便煩。以往做出那喜歡孩子的模樣,還是做給某人看的,好讓他明白,自己既然那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喜歡燕綏?

  可惜再多苦心都是做給了狗看。

  她眼底閃過一絲憎惡,隨即便驚覺可不要嚇著面前的娃娃,隨便兒卻忽然咧嘴笑道:「絲滑觸感,一摸定情?」

  德妃:「……哈哈哈哈哈小屁孩是在調戲我嗎!娘娘我果然美貌如初啊!」順手再掐一把,眉開眼笑。

  隨便兒將自己的小包袱攤開,往德妃的身子底下塞,「娘娘,地上冷,你墊著啊。」

  德妃忽然不笑了,盯著隨便兒,半晌推開他的手,淡淡道:「頂香心要誠,墊著墊子算什麼?拿走拿走。」

  一直旁觀著的菊牙嘆口氣。

  這小太監要被趕走了。

  只要對娘娘好一點,她渾身戒備的刺便要豎起來了。

  隨便兒便笑了,湊過去悄聲在她耳邊道:「娘娘拿福壽膏來頂香,確實特別誠呢。」

  德妃詫異地轉頭看他,隨便兒對她展開無辜的笑臉。

  德妃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揚聲對那走開的老嬤嬤道:「張嬤嬤,這個小太監叫什麼名字?我要了!」

  張嬤嬤:「李菊,你以後跟著德妃娘娘。」

  隨便兒忍辱負重地應了。

  德妃:「李菊花!以後你就是娘娘的人了!」

  隨便兒:「娘娘,奴婢名叫李菊。」

  德妃:「哦。菊花,來,吃糖。」

  隨便兒:「娘娘,小子有一豐胸方獻上。」

  德妃:「李菊,你這名字不好聽。以後就叫李淵。」

  隨便兒:「……」

  我冤?

  我是挺冤的。

  答應的腔調卻響亮帶笑。

  「謝娘娘賜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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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3 12:41:1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四十二章 祖孫

  幽邃的地底,燈火熒熒,有人低聲吟誦,有人赤身趺坐,有人繞圈疾走,有人長久昏睡。

  比較正常的大概只有晴明一人,皺眉看著榻上的人,輕聲問那個趺坐的男子:「陛下為何至今還未醒來?」

  男子睜開眼睛,他高鼻深目,膚色淡金,且周身上下,膚色渾然,整個人看起來不像真人,倒像一座純金的神像。一開口語調也生硬:「此藥霸道,需要時間煉化。」

  「陛下不是服藥多年,已經打好了基礎了嗎?」

  「以宜王殿下之能,尚且需要沉睡以化藥,何況陛下呢?」

  晴明翻個白眼,走到殿中一個角落,那裡有一根金管,有一封信正從管子中掉落,他打開看了一眼,微微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皇帝,道:「陛下如果能醒,一定扼腕得很。」

  大師半晌才問:「怎麼了?晴明太監?」

  「……大師,請不要叫我晴明太監!算了和你說不通……神將和宜王,都逃了,看來我點的死穴並沒有發揮作用。」晴明將信在燭火上燒掉,「這一定不是陛下願意看見的,可惜,現在沒人能主持大局,將那兩個禍患置於死地。」

  大師便也嘆息。

  兩人對望一眼,各自轉開目光。

  榻上的人,氣息勻長,猶自沉睡。

  ……

  隨便兒安頓下來不久,香宮就開飯了。

  已經伺候他老子習慣的隨便兒,十分熟練地去洗了手,就要去廚房捧飯。

  卻已經有宮女拎了食盒,往窗檯上一擱,便頭也不回走了。

  隨便兒便踮腳去搆,菊牙伸手拿了,順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過來一起吃吧,娘娘很喜歡你呢。」

  隨便兒一邊說:「奴婢怎麼能僭越呢。」一邊顛顛地跟了進去。

  想看他奶的伙食怎樣。

  伙食很不怎麼樣,都是素的,白菜豆腐,還都是冷的,結了一層冷油,看著都膩。

  隨便兒便想起他那個滿桌珍饈都不帶看一眼的便宜爹。

  不孝!

  德妃看一眼桌上菜色,若無其事地道:「還想讓你吃像樣一點,結果一頓比一頓糟。你還是回去吃吧。」

  隨便兒便走了。

  德妃也不在意。孩子沒好吃的自然留不住。

  過了會兒,他回來了,沒動筷子的德妃正讓菊牙把飯菜收了,就聽見門響,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

  德妃似笑非笑瞧著他,見這小子笑眯眯進來,胸前鼓鼓的宛如多了一對大奶,見德妃望過來,左邊掏一把,右邊掏一把,各自掏出油紙包包著的兩包包子來,猶自熱氣騰騰,紙包透著腴潤的油斑。

  「娘娘吃。」小子踮腳將包子高高托起,奶聲奶氣,臉頰也像包子。

  「哪來的?」德妃嗅見了羊肉茴香的香氣。

  「奴婢和管事嬤嬤說娘娘臉色不好,得吃點好的。管事嬤嬤便把包子給奴婢啦。」

  德妃斜睇他一眼。

  小子騙鬼呢。

  管事張嬤嬤最刻薄不過,也是執行太后意旨最得力的一條老母狗,會給一個剛進宮的娃娃太監面子?

  隨便兒笑眯眯。

  我隨便扯,你隨便聽,大家你好我好,吃包子完了。

  何必那麼認真呢。

  德妃拈起一個包子,被娃娃一直焐在懷裡,還燙手呢。

  她不愛吃羊肉,嫌味兒大,這一次卻沒說。

  菊牙拿了銀針過來要試,隨便兒一臉懵懂,德妃擺手攔了。

  試什麼試,她就不信那一群狼狗中有誰會派這麼小的孩子來毒她。

  嗯,羊肉包子其實還挺香的。

  隨便兒在她吃的時候,就蹲在她面前,大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她,一臉小狗求寵幸表情,看得鐵石心腸的德妃不得不吃下一個包子又一個包子,然後發現,吃撐了。

  打了一個羊肉味兒的飽嗝後,她有點恍惚,菊牙卻在歡喜地笑。

  這也是娘娘這麼多天第一頓飽飯啊。

  德妃吃完後,隨便兒才將剩下的吃了兩個,他吃東西很仔細很珍惜,德妃瞧著,一時又覺得不確定了。

  第一眼看這孩子覺得天生貴氣,相貌極好,實在不該是個太監,舉止言行也頗有教養,不是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

  但如今看他,受得風寒經得勞作珍惜食物做事麻利,又像是過過苦日子。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吃完包子隨便兒還表示要伺候她洗漱,德妃可沒燕綏那麼沒人味兒,才不要三歲娃娃伺候,讓他回去自己歇著,隨便兒也便回去自己的小屋,德妃歇下了,卻又翻來覆去睡不著,往日裡睡不著是想著林擎,今日卻總是想到這個奇怪的孩子,好容易後半夜迷迷糊糊快要睏著了,忽然聽見啪嗒啪嗒的響聲,像是赤腳片子踩在地面上的聲音,她被驚醒坐起,命菊牙推窗一看,果然看見隨便兒從下房裡衝了出來,衣裳不整,滿臉驚惶,像是做了噩夢,赤腳站在庭院正中,咧嘴要哭。

  這一哭,難免就要挨罰,德妃偏頭皺眉看著,想起晚餐的羊肉騷味兒,終於嘆口氣,披了衣裳,探身出去對隨便兒招手,她那纖纖玉指剛剛伸出一個指尖兒,隨便兒就光速「BIU」一下,從庭院中躥進了她的屋。

  德妃:「……」

  敢情您在那等著我呢是吧?

  下一瞬看見隨便兒站在屋中,就穿著單衣,小屁股左扭右扭,再次擺出了滿臉的孺慕之色,奶聲奶氣地喊:「娘娘,我怕……」

  德妃斜眼打量他,這才發覺,沒穿小靴子的這娃,比白天看著還小,六歲?騙鬼呢,有四歲沒有?

  德妃打個呵欠,踢踢踏踏自己回了床上,指了指睡地鋪的菊牙,道:「和你菊牙姐姐睡。」

  隨便兒失望地:「哦……」

  菊牙立即正色道:「娘娘您忘了,婢子不能和人合睡,婢子腳臭,放屁,還會搶被子!」

  德妃:「……」

  難為您如此賣力自黑吶。

  她翻個白眼,自顧自翻個身。

  菊牙便推隨便兒,對床上努嘴。

  隨便兒摟住菊牙的腰,笑嘻嘻地悄聲道:「菊牙姐姐,長大後我一定要娶你。」

  菊牙:「成成,記得封我一個貴妃。」

  隨便兒:「木問題!」

  他一骨碌爬上床,德妃沒動,隨便兒小心翼翼在她外側睡了。

  過了陣子,隨便兒攤開手腳。

  過了陣子,隨便兒捲走了被子。

  再過了陣子,隨便兒一個翻身,把腳丫子擱在了德妃的屁股上。

  德妃:「……」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一個翻身,忽覺哪裡不對,順手襠下一摸。

  好你個小鳥!

  隨便兒瞬間清醒,一聲尖叫,捂襠躥起,夾緊雙腿,狀如瑪麗蓮夢露裙子遇風吹。

  大呼:「奶啊!」

  德妃:「……」

  半晌她呆滯地轉頭,和垂死夢中驚坐起的菊牙大眼瞪小眼,茫然地道:「……怎麼,本宮現在已經這麼老了麼?」

  菊牙睡得迷迷瞪瞪:「……不能呀,您也就比我大十歲。」

  德妃臉一黑。

  半晌她忽然反應過來,猛地轉頭,盯著隨便兒。

  隨便兒對她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再次軟綿綿綿羊音:「奶啊!」

  菊牙也猛地明白了,抬手摀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

  德妃的臉色陣青陣白陣紫,很是五顏六色繽紛了一陣,忽然跳下床,將窗子和門打開,看了無人,再關上。

  隨便兒在床上無辜地笑:「奶啊,沒人哩,別怕,來睡覺。」

  德妃反身壓在門上,冷冷道:「菊牙,去把我最新做的小人拿來。」

  菊牙:「娘娘,這回打算寫誰的生辰八字?」

  德妃:「寫燕綏的!」

  菊牙:「……」

  「這缺德冒煙主意不用說,一定是他!」

  菊牙腹誹。

  那可不一定,咱們的文臻文大人也號稱心如鐵石文魔王呢。

  尤其在將皇城城牆撞了一個大洞之後。

  隨便兒在床上拍手:「好啊好啊,寫啊寫啊。」

  城外燕綏打了個噴嚏。

  全家嫌棄,宜王燕綏。

  ……

  德妃靠在門上,看了一陣隨便兒,半晌道:「不回?」

  隨便兒斬釘截鐵:「不回。」

  「來做什麼?」

  「來看奶奶……」

  「說人話。」

  「僵屍叔叔叫我來拿遺旨。順便看看奶奶。」

  一刻鐘後,德妃把隨便兒捧在膝頭,左右端詳著他的臉,滿意地道:「比你爹小時候好看多了。」

  隨便兒:「那是!」

  菊牙:……娘娘你真記得殿下小時候長啥樣嗎?

  德妃:「也比你爹小時候聰明多了。」

  隨便兒:「必須的!」

  菊牙:……娘娘前幾天你還說世上找不到比燕綏小時候更精怪的孩子了。

  德妃:「你爹他沒死吧?」

  隨便兒:「還能再虐您孫兒一百年!」

  菊牙:……小殿下我只聽見您句句在虐您爹。

  德妃:「辦完這事就早點出去吧,省得你娘掛記。」

  隨便兒:「不,我要留在奶奶身邊照顧奶奶!我娘知道也一定樂意的!」

  菊牙:……是文大人生的沒錯了,反正殿下死也不會說這種話,娘娘也算圓滿了淚奔。

  德妃沒淚奔,只笑一聲,捏一捏包子臉,道:「得了吧,和你娘一樣,哄死人不償命。」

  隨便兒嘿嘿一笑,穿好衣裳,窗外傳來輕輕的敲擊聲。

  窗戶打開,李瓜跳進來。

  「怎麼說?」

  「張嬤嬤心裡說,今晚太冷了,打算早點睡。」

  「慈仁宮那個掌事姑姑心裡說,等太后睡下,要去給景仁宮的對食太監老孫送鞋墊兒。」

  隨便兒點點頭,「那就現在去。」轉頭對德妃眨眨眼。

  「奶奶,我去也。」

  德妃:「等等,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說著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卻又囑咐道,「底下未知如何,不要節外生枝,萬不得已才可以一試,明白?」

  隨便兒大力點頭。

  德妃也沒說什麼,拍拍他的大腦袋,眼看著隨便兒輕巧地翻出了窗外。

  菊牙趴在窗邊,看見黑暗中屋頂上幾條黑影輕煙般掠過去了,便知道隨便兒還有人手幫襯,稍稍放心了些。

  她回頭看德妃,心想娘娘為啥不說自己也跟去幫忙,畢竟那麼小的孩子……卻見德妃彷彿猜到她想什麼般地道:「咱們去做甚?三腳貓把戲沒的拖累人。倒不如守在這兒,萬一有什麼不妥,咱們也好支應一下。」說著手一伸,菊牙便去給她燒煙,太后這裡這玩意多了是。

  德妃便在黑暗中抽煙,火光明明滅滅,菊牙看著一片黑濃中她熠熠閃光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她剛才話中的意思,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娘娘是說,如果隨便兒失手遭到追捕,她就會在慈仁宮和香宮生事,比如,放火燒宮這類事兒。

  她是一定敢的。

  菊牙不敢說話了,只在心中默默祈禱。

  這一家子膽大可包天,但願老天也多包容包容他們吧!

  ……

  隨便兒換了一身黑衣,從香宮西面牆下一個剛剛弄出來的小洞裡,和依舊穿著小太監服飾的李瓜鑽了出去。

  兩人身形瘦小,一路借著夜色直奔景仁宮,皇宮雖然沒有大樹,但是低矮花木就足夠他們隱藏身形。

  新帝目前還住在仁泰殿,景仁宮處於封宮狀態,但是看守的護衛並不少。

  四更時分,兩隊護衛交班,殿前護衛只留兩人的時刻。

  李瓜捧著一個盒子,從小路匆匆轉了過來。

  護衛立即上前攔住:「站住,來做什麼?」

  李瓜低頭躬身:「慈仁宮灑掃太監李瓜,奉掌事姑姑巧玲之命,來給今晚值夜的孫管事送東西。」說著將盒子送上。

  巧玲和老孫是對食,這宮中待久了的人都知道,兩個侍衛對視一眼,都撇嘴一笑,但還是打開盒子翻了一下,看見果然是鞋墊,繡工很是精緻,便又揚聲道:「孫總管,出來一下!」

  景仁宮外殿掌事太監孫仁今晚值夜,聞言從殿內匆匆而出,心中想著巧玲上午在越星閣遇見的時候不是暗示說晚上會親自來麼,怎麼派了個外人來?

  他還沒問出口,李瓜已經上前一步,笑道:「孫總管。巧玲姑姑讓奴婢和您說,越星閣之約本想應了,只是晚上不知怎的著了點涼,鬧肚子呢,還請孫總管也注意保暖。」

  孫仁立即釋然,畢竟越星閣相遇時只有他和巧玲兩人,便笑道:「回去給你姑姑帶個好,讓她好生歇著。」

  李瓜便笑道:「姑姑若是聽著孫總管這般關切,想必也便好了。」

  孫仁笑道:「你這猴子伶俐,既如此,給我帶點玩意回去。」說著便去掏袖子。

  兩人對話時,兩個侍衛便在一邊看八卦。

  因此誰也沒注意到,一條小小黑影,借著花壇和石階的遮蔽,無聲無息進了殿。

  李瓜在外頭絆住人,隨便兒便進了當初發生父子相殘事件的暖閣,地形圖燕綏都畫給他看過,絕不在這些事上浪費時間。

  隨便兒蹭蹭便上了榻,龍榻左側,當初燕綏曾經中刀坐過的那一側,看起來完整無缺。但隨便兒一用力,床榻和側面背板便微微分離,露出一條小小的縫隙來。

  那縫隙很小,小到成人的手指絕對伸不進去,只有三四歲幼兒的小手,才能拿出來。

  那縫隙也最多只能開到那麼大,因為為了安全,龍榻是鑲嵌在兩側壁內的,除非將整個龍榻拆出來,否則不能將裂縫拆開。

  但誰也不會做這事,畢竟龍榻代表的意義不同。

  隨便兒把手伸了進去,少頃,先摸出一塊極薄的防水的黑色鮫皮,再摸出一張薄薄的黃絹來。

  黃絹上斑斑血點,已經凝成暗紅色,而他的小手上,也蹭滿了一片暗紅。

  他看了一會兒,知道那是便宜爹之前流在這裡的血。

  那麼多。

  將整個龍榻的縫隙幾乎都填滿,也因此,當鮮血凝固之後,就變成了和龍榻所用的紫檀一般的深紫黑色,將龍榻邊緣那一點縫隙完全遮掩,再難發現。

  就算有人無意中撞開了這點縫隙,也會因為全部染黑的木質而難以發現落底的遺旨,只會以為是震動撞裂了。

  隨便兒咧嘴笑了笑。

  他的便宜爹,是個連自己流血都要利用的人。

  而他的便宜爹,還是個心細如髮的人,流了那麼多的血,滲透了龍榻的木質,卻沒有染紅一絲榻上的錦褥,避免了錦褥污染換下而被發現縫隙。

  同時為了避免滲血導致遺旨被血染透蓋了字跡,他還在遺旨之上蓋了一層防水鮫皮,所以遺旨上只有點滴血跡。

  當時情境,還能一邊和皇帝周旋,一邊趁皇帝得意疏失,考慮謀劃了這許多,心思細密至這般地步,實在可怕。

  隨便兒雖然想不到這許多,但依舊感覺便宜爹很牛逼,點點頭,表示對他的便宜爹有了第一步的認可。

  拿到遺旨,往懷裡一揣。快步出來,經過外間,他忽然腳步一停。

  德妃的話響在耳邊。

  「你那便宜爺爺經常議事的景仁宮外間榻上小几,是個機關,我就懷疑那是個集殺手和逃生為一體的密道。曾和你太外婆組隊去試探過,可以確定有殺手,不能確定有無密道,如果有的話,你那便宜爺爺很可能躲在那下面……但是我覺得沒那麼簡單。」

  外面,李瓜和孫總管的對話聲還在隱約傳來,好像已經說到了巧玲姑姑對孫總管的思念之情,聽得孫總管眉開眼笑,站在冷風中長籲短嘆不住抱怨巧玲就是太纏人。

  李瓜那小子,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其實一張嘴巧得很,蔫壞。

  隨便兒一邊感嘆人家蔫壞,一邊躥進了便宜爺爺常去的外間。

  他倒沒有不自量力地想下去看看,只想破壞一下那個機關,如果真是什麼出口,讓那誰悶死在地下豈不是好?

  他躥進屋子的時候,忽然隱約有點異樣感覺,一轉頭,只看見身後層層疊疊的書架。

  隨便兒再回頭看那個便榻,那個小几,轉了一圈便發現,小几上的茶盞,茶托,茶葉罐子,乃至書卷,可能都是機關。

  到底哪個機關是殺手哪個機關是密道入口,一時之間無法辨別。

  德妃說茶葉罐可能是殺手,隨便兒想試試別的,正要動手,忽聽外頭隱約李瓜大聲道:「見過司空統領!」

  不好!

  司空群怎麼忽然來了!

  隨便兒既然來了皇宮,朝中大佬自然都有瞭解,這位司空家主向來和自己家不對付,還因為爹娘吃了掛落,現在聽說已經不是郡王了,在羽林衛中戴罪立功,此刻忽然出現,今晚就坑爹了。

  殿外司空群大步走著,步子卻有些歪。

  自從那日天牢裡被文臻弄倒,他被抬回家,之後請了無數大夫,也沒看出個端倪,都說他沒問題,因此他便成了裝病失責致使重犯逃脫,連同之前燕綏逃脫兩罪並罰,王爵被直接捋到了子爵,還險些被下獄,託了各方關係苦苦求情,才被下放到羽林衛中做個小小的副統領。

  更坑爹的是,就在他被捋了王爵之後,他忽然開始發病了!

  每夜必定渾身發痛發癢,從腳底開始,像無數螞蟻在啃食肌肉血脈筋骨,痛癢難當,又無處抓撓,一陣一陣的,令他徹夜難眠。

  但是一次次請大夫,依舊說他沒病,因此他被眾人背後嘲笑,說都這樣了還在例行裝病。

  司空群有苦說不出,那怪病發作起來真恨不得能一頭碰死,每夜只有不停走動才能稍稍緩解,因此今夜又發作了,借巡邏之名到處亂躥,躥到了景仁宮來。

  他大步衝來,隨便兒聞聲立即收手,轉身就走。

  卻在此時,腦後忽然撲來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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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四十三章 隔代親

  隨便兒猛地一讓,身體撞在了小几上,他一回頭,就看見身後一張猙獰的美人臉。

  這個時候,這書房裡,竟然還藏了一個人!

  這女人是誰?為什麼也在這裡?剛才就是她藏起來了?這麼鬼鬼祟祟,難道也是來找東西的?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他聽見身後軋軋聲響,而殿外,腳步聲響,一個中年人的聲音,氣沖沖地道:「太怠慢了,若不是本王……本統領來查看,還真發現不了你們如此敷衍塞責!半夜換班如何只有兩人看守?老孫你為什麼不守著正殿在外頭和一個小太監拉呱什麼……」最後一句聲音已到近前。

  隨便兒面對那猙獰美人,一回頭看見身後小几被撞開了,露出了一個洞口。

  那美人聽見司空群聲音,也露出了驚惶之色,一轉頭看見洞口,本來掌間寒芒一閃,要殺隨便兒,此時也顧不得了,猛地越過隨便兒身側,撞得他一個趔趄,一頭搶入了洞口!

  隨便兒本來也想鑽洞口,給這女人的大屁股一堵再也來不及,大怒之下一腳狠狠一踢。

  他踢的角度極其刁鑽,微微上頂,算著如果這洞口還有後續機關一定會被觸動,隨即砰一聲,那女人被一腳踢了下去。

  小几迅速合攏。

  合攏之前隨便兒隱約聽見咻咻之聲。

  應該是機關被引動了。

  但並沒有聽見任何驚呼之聲。

  隨便兒也有些佩服。看得出來,這女人也夠狠。

  但他此刻沒地方藏了。

  吱呀一聲,門將被司空群推開。

  ……

  殿外忽然一陣喧嘩。

  有人大呼:「娘娘,娘娘!您不能進去!不能進去!」雜沓的腳步聲響起,還伴隨著那個小太監的驚叫聲。

  司空群在殿門前霍然回身,就看見不知何時德妃衝了過來,幾個侍衛和孫總管連帶那個小太監都在攔她,德妃一把就掀開了那個小太監,道:「滾開!別妨礙本宮悼念先帝!」

  那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跑走,其餘人被德妃氣勢所驚,都愣在原地,司空群心火直往頭上冒,轉身大步走過去,怒道:「德妃娘娘,您這是玩哪一齣!」

  德妃忽然袖子一捂臉,哭道:「本宮做噩夢了!」

  司空群:「……」

  不是,你做噩夢關我屁事?

  德妃:「本宮夢見先帝被那牛鬼蛇神架著,拖入了十八層地獄,日日受那扒皮抽筋、火烤刀穿之苦……」

  司空群臉皮抽搐。

  你這是在傷心呢還是在詛咒呢?

  德妃:「本宮還夢見先帝向本宮求救,說有小人作祟,夜半驚擾他徘徊之所。要本宮救他一救,去他寢宮,驅逐小人,給他上三炷香,先帝啊——」

  司空群:「……」

  你才作祟,你全家都作祟!

  還沒想好如何噴這妖妃,就見德妃一聲長哭,忽然便衝過了他身側,撞開殿門衝進去,飛快地將門一栓。

  司空群:「……」

  好想罵人。

  先帝是被這賤人活活氣死的吧?

  司空群:「……開門!開門!德妃!」

  門板砰砰震動,德妃不理不睬,身子壓在殿門上,目光飛快打量四周,卻沒看見隨便兒,本以為他藏在書架後,心想這如何能遮掩住?卻見榻上一個大團枕裡,忽然露出一隻毛茸茸的腦袋來,沖她眨了眨眼睛。

  德妃吐了口長氣。

  這孩子夠靈。

  那團枕長長的,夠大,給皇帝日常倚靠用的,隨便兒身上帶著小剪刀,竟然飛快地拆了團枕,拿出棉花拋在榻下,自己鑽了進去。

  想必方才就是司空群進來,一時也發現不了。但是如果他坐下來就難說了。

  隨便兒見她來了,便鑽出團枕,拿出那個用鮫皮包好的遺旨,此時頭頂天窗銀光一閃,一隻巨犬無聲落地,隨便兒將那遺旨小心地黏在那犬的肚腹長毛下,騎上巨犬,沖德妃揮揮手,那巨犬帶著他沖牆上一躍,就再次上了天窗。

  德妃見過那犬,那是三兩二錢。只是從未想過,這養在燕綏府裡,平日裡不起眼的狗,竟有如此驚人的速度。

  像一束銀藍色的電,最快的箭都追不上。

  隨便兒一走,德妃就渾身鬆快了,裊裊婷婷走到榻前,也不管外頭暴怒拚命撞門的司空群,將那個團枕的棉花塞回去,一邊塞一邊大聲哭道:「先帝啊,我就知道你好慘啊,你一生寬容慈愛,勤政愛民,如何駕崩卻會為那惡鬼所纏,不得安寧啊,莫非你死得別有隱情……」

  司空群聽得額頭青筋別別跳,正要叫人暴力開門,嘩啦一聲門開了,德妃眼圈紅紅,抱著個大團枕走了出來,哽咽地道:「先帝和本宮托夢,說他魂寄這個枕頭,讓我好生保管著,我帶著這個枕頭,也就相當於抱著先帝睡了……」

  司空群一把奪過那個枕頭,看了一眼,怒道:「娘娘您別鬧了!大半夜奔來景仁宮拆枕頭你是失心瘋了嗎!」

  德妃熱淚連連看著他:「本宮想起先帝對本宮的寵愛,長夜難眠啊……」

  司空群噎了一下,想起這女子多年盛寵不衰,想起她的妖妃之名,想起她素來的性情怪誕,也覺頭痛。這大半夜的也不能為這種事去稟報皇帝太后,只得道:「娘娘莫名出現在景仁宮,觸犯了規矩,按例還得檢查一番才是。」

  德妃也便不哭了,笑一聲,自等著司空群喚了嬤嬤來搜了身,才在司空群一無所獲又暗藏疑惑的悻悻目光中,施施然走了。

  ……

  德妃回到香宮,隨便兒還沒回來,菊牙小心地看她,德妃笑一聲,擺擺手道:「還真信孩子的話?拿到遺旨就走了唄。也好,這宮裡是個吃人的地方。早點走了我也安心,不過還是提防著些。」

  說著她便上了床,但菊牙知道她沒睡,不知道隨便兒有無安全出宮之前,她是不會睡的。

  菊牙躺在地鋪上,心裡酸酸的,想著快樂的時光真是太短暫了。若是能長一些該多好啊。

  德妃翻了個身,忽然道:「還是把火油準備起來吧。」

  菊牙便起身。心知毫無動靜,娘娘這是更不放心了。

  窗戶忽然被掀開,隨便兒輕輕巧巧地躍了進來。

  菊牙看見娘娘一瞬間轉身笑顏如花。

  她有些恍惚,感覺好像多年來從未見娘娘這般笑過。

  德妃下意識張開手,卻在瞬間咳嗽一聲,又要縮手,隨便兒卻早已衝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哭兮兮地撒嬌道:「奶啊,奶奶啊,好險啊,嚇死隨便兒啦!差一點隨便兒就回不來了啊!」

  德妃收回去的手立刻便摟回了隨便兒的肥腰上,順手把他放在膝蓋上,又悄悄使個眼色示意菊牙把火油給收起來,一邊皺眉怒視他:「拿到遺旨不趕緊走,還冒險回來做甚!」

  「說好了回來陪奶奶啊!」

  「我才不用你陪。小屁孩黏兮兮的。」

  「可是我想陪奶奶啊,奶奶又美又香又可愛!」

  菊牙噗地一聲。

  德妃陰惻惻地看著她,覺得這小蹄子甚是礙眼。

  隨便兒抱住德妃脖子:「奶啊,別彆扭了,明明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我們兩個湊一起打怪不好嗎?」

  德妃忍不住一笑,忽然看見隨便兒指甲縫裡來不及洗去的血痕。

  她知道,那是屬於燕綏的血痕。

  心間忽然一痛。

  曾幾何時,那個她十月懷胎養育的孩兒,他曾孺慕她,她也一直將他放在心上,可是因為命運,因為無奈,因為那些裹挾著人不得不含淚隱忍的一切,她放了手,他也冷了心,從此母子近在咫尺,心在天涯。

  便是到了最後,明了彼此心意,那些被風穿透被雪冷透的歲月,終究是暖不回也回不去了。

  是啊,還彆扭什麼呢。

  人生又有多少個二十五年,讓人再一次彌補和挽留呢?

  她最終緩緩伸手,有點僵硬的手臂,攬住了隨便兒的肩,隨便兒立即愛嬌地將腦袋擱在她的頰旁。

  她側頭,嗅見孩子的奶香,彷彿還是很多很多年前,燕綏猶自是個嬰兒,因毒病日夜啼哭,而她也日夜抱著他在榻下繞圈,微微一偏頭,就能看見孩子軟軟靠在她肩頭,散發著溫醇的奶味兒,長長睫毛掃著她的臉頰,簌簌的癢。

  她當時側頭,想吻吻他發白的臉頰,忽然聽見腳步聲,便將他趕緊拋在了榻上。

  德妃閉了閉眼。

  微微湊過嘴唇,吻在了隨便兒溫軟的頰側。

  小貓兒一樣在德妃懷裡呼嚕的隨便兒張開眼睛,嘻嘻笑了笑,將臉緊緊貼在了德妃臉上。

  菊牙站在一邊,用手絹慢慢地摀住了眼睛。

  ……

  曉色如畫筆慢慢塗滿了皇宮頂頭的天幕,將深黑刷成淡青再抹一層霞色。

  深紅色的宮門緩緩開啟,皇帝儀仗迤邐而出。

  新帝比想像中更加心急,以最簡單的儀仗便出了宮,不顧大臣們的勸諫,要去京畿大營巡察。

  臣子們都知道了昨夜的事,心裡隱約明白皇帝急什麼,也就不再觸黴頭了。

  儀仗雖然簡單,護衛卻如山如海,金吾衛羽林衛前呼後擁,數千人將御輦包圍得密不透風,有些臣子看著心裡便搖搖頭。

  御駕親征也沒這架勢。

  數千護衛固然將御駕保護得水洩不通,但也將街道阻塞,每次轉彎時,隊伍都要紛亂一陣。

  每次轉彎時,趁著那陣變幻陣型的紛亂,都會有披甲的衛士,被拖入旁邊的巷子或者半開門的民居。

  御駕經過,街道清理,百姓也是不敢在街上停留的。

  少那麼一兩個人,速度又快,很難被人發覺,而且下一個轉折的巷口,這個缺口就會被補上。

  在某一個街口,甚至一輛金輅車忽然掉了一個輪子,被拖到一邊緊急修理,等到再次起行時,輪子壓痕便重了許多。

  用這種方式,文臻將她帶入天京的精銳護衛和一些重要武器,除了必須要留下的,其餘的又帶了出來。

  至於她自己,有永王的令牌,早就提前和林擎齊雲深穿城而過,到了城門附近的民居等候。

  她帶著永王令牌到了城門附近後,就把永王令牌給了一個小叫花,又給了他一點錢,讓他去叫開城門。果然那叫花在城門口被攔下,令牌被拿走,城門上下士兵調動愈急,根本沒有開城門的意思。

  天京城防,果然不在新帝和永王手中。

  幸虧沒有貿然出城!

  但文臻也沒浪費永王令牌,她讓人拿著永王令牌,去調了他名下的鋪子田莊裡的大量銀錢,都換成銀票,給了齊雲深。

  齊雲深不肯要,最後在文臻再三勸說下,收了一半,卻將另一半給了文臻,道:「這世道我算看透了,要想活下去,就要養兵,有權,你拿著去養你的勢力,將來替我把那該殺的人都殺了。」

  文臻也沒和她爭執,將銀票收了,終究是要照拂好她一生的。

  齊雲深昨夜又將自己回憶起來的拳法的後續練法教給了她,說起來她這門功法還是和永王學的,她瘋癲之後,自己原本的武功大多忘了,卻居然記得情人教的這門拳法,因此傳給了文臻,而她傳給文臻時也不免帶幾分自己的武學,因此文臻和君莫曉的武功有幾分相似,卻又並不相同。

  文臻有時想起自己的武功竟然來自永王,也覺得頗為奇妙。

  文臻等幾人混入御駕護衛隊伍時更簡單,她那處民居本就是燕綏的暗樁之一,裡頭已經備好了各式軍服,別說御林衛金吾衛的甲衣,便是京畿大營的將官甲衣都有。

  因此四人混入隊伍更加無聲無息。

  轟然一聲,城門開啟。

  文臻抬起頭,仰望著那兩扇緩緩開啟的黑色城門間一線漸漸擴大的日光。

  像一柄利劍無聲抵達御輦之下。

  腳踏出城門的那一刻,她的心砰砰跳起來。

  燕綏,你在哪裡?

  你來接我了嗎?

  而在另一側,林擎微微側頭,最後看了一眼天京。

  側側,這回我真的離開天京了。

  你要好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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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3 12:41:4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四十四章 重逢

  新帝在御輦上微微抬起身子,望著前方,他已經看見了前方還沒拆散的戲台,但是沒有看見一個人影。

  他微微猶豫,道:「休息一會兒。」

  他身側的御林衛首領做了個手勢,便有無數護衛無聲散入四周,進行地毯式搜索。

  這其中便有文臻和林擎等人。

  金吾衛首領暗中示意,幾個金吾衛無聲離開隊伍,悄然馳上小路。

  為了防止前一晚出城傳令為人所趁,新帝決定今日出城之後再調京畿大營的精兵,這樣對方便無法事先有所準備,而京畿大營離城不過五里,抄小路不過三里,快馬來回很快的事。幾千護衛,不信留不住燕綏的人。

  日頭漸高,戲台卻無動靜,新帝有些焦躁地轉了幾圈,忽然聽見嗷嗚一聲咆哮。

  那聲音並不如何高亢,卻如悶雷一般滾滾捲過山林,騎兵隊的馬匹齊齊腿軟,連新帝都禁不住顫了顫。

  在小路上馳騁傳令的騎兵胯下的馬身子一歪,騎兵們滾了一地,被人迅速地拖進了草叢中。

  而此刻在新帝眼前,則是一道淡淡銀藍色如電光劈入眼簾,下一瞬面前已經多了一隻狗,說狗似乎又不太像,獅鼻闊口,形貌猙獰,渾身長毛安靜下來時雪亮,毛尖銀白。

  那狗油光光的嘴裡叼著一個綢卷,它舌頭一舔,綢卷瀉落,上頭寫著:「來了啊?帳篷單獨談。」

  新帝:「……」

  帳篷在哪呢?

  再說聽一隻狗的吩咐,怎麼感覺這麼不得勁兒呢?

  那狗轉身走了幾步,新帝見它竟似要帶他去什麼地方一樣,冷笑道:「朕焉能被一個畜生擺布!」抬手便要下令射箭。

  射死這隻畜生,看燕綏還怎麼裝神弄鬼!

  結果弓還沒抬起,那隻狗「咻」地一聲便不見了,隨即低沉咆哮聲再起,護衛們又栽了一大半。

  銀藍電光一閃,過了一會,狗又來了,這回嘴裡叼著的是「射得著它算我輸,再給你一次機會,不來就算。」

  皇帝:「……」

  金吾衛首領湊在皇帝耳邊悄聲道:「陛下,既然這狗每次布條都不一樣,顯然有人給他換布條……」

  皇帝頷首,金吾衛首領會意,悄悄示意屬下下馬潛行,遠遠跟著那狗。

  過了一陣子,跟蹤的斥候回來了,一臉沮喪地匯報:「沒有人。只看見那狗不斷地去刨坑,每次從坑裡叼出一根香腸和一個布卷,從離它最近的坑刨起……我們想靠近,那狗以為我們要搶香腸,險些咬死了我們一個人,它速度太快了……」

  皇帝:「……」

  再看這回狗嘴油光更盛,叼著的布條寫著:「前行二十丈右拐右拐再右拐。」

  皇帝默了一下。

  眾人皆默。

  雖說狗可以訓練,但是狗就是狗,能把布條順序不亂,前提是對方一定算準了己方的所有行動和心理。

  必須每一步都按照他設想的發生,才會布條不出錯。

  怎麼就有種自己等人也被當成狗一樣耍的感覺呢?

  半晌,皇帝黑著臉咬牙抬步,早有護衛趕到那個位置去查看了,發現那裡是有一個小小的帳篷,裡頭沒有人,只有一張書案,筆墨猶新。

  既然沒有人,幾位首領也去查了確認沒有毒物機關等物,皇帝也就放了心,便進入帳中,等人進來談,外頭照樣圍護得水洩不通。

  片刻後,帳篷一動,那隻狗鑽了進來。

  皇帝怒目。

  現在你也進來什麼意思?要朕和狗共居一帳篷?

  這是侮辱!

  正要喚人將狗驅出,卻見狗在書案他的對面,端端正正坐下來了。

  皇帝:「……」

  娘的!

  不要告訴朕是這隻狗和朕談!

  燕綏你欺人太甚!

  皇帝霍然站起。

  三兩二錢頭一低,從書案底下銜出了一個黃絹卷。

  那明黃的顏色和隱約透出的深紅朱泥,讓暴怒邊緣準備推翻書案拂袖而去的皇帝呼吸和動作頓時都停了。

  片刻後他失態地伸手去搶,三兩二錢爪子一按,五根匕首一樣的爪尖彈出來,亮晶晶,油光光。

  皇帝不怕它撕裂遺旨,卻在看見這利爪的一刻驚覺面前不是普通的狗,是猛獸!

  他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自己是昏了,怎麼敢和這樣一隻猛獸單獨待在一個帳篷裡!

  這回他轉身要走,三兩二錢卻又從書案下銜出一卷,攤開。

  「遺旨可以先給你,你拿聖旨交換,諸事滿意,玉璽我便奉上。」

  下頭寫著對聖旨的要求。

  弒君之罪不背,自己想個理由給林擎燕綏平反。

  撞牆之罪不認,自己想個理由給文臻解釋。

  丟掉的爵位職銜權力統統還回來。所有與林擎燕綏文臻有關人等一律不得牽連,德妃封太妃,出宮養老。文臻以功入中樞。

  收回之前先帝邊軍換將的調令,依舊由林擎掛帥。

  收回對林飛白的調令,不必回天京。

  為永王選正妃。

  皇帝:「……」

  朕剛登基,你就要朕自己打臉?順便狠狠打先帝的臉?

  還有,為永王選妃是什麼鬼?

  但轉而一想,終究不能把玉璽遺旨這種要緊東西留在燕綏這裡。

  他本來對燕綏手中有玉璽遺旨心存疑惑,然而此刻親眼看見遺旨,心中只有慶幸,慶幸自己還是來了,不然這皇朝正統,真的就是燕綏了。

  推翻之前的定論倒也不是難事,隨便找個替罪羊便罷了。

  暫時不動幾人的親信也不是難事,反正現在也不是動的時候。等自己根基穩當,還不想怎麼就怎麼?

  邊軍依舊給林擎……這個自然不行,但是邊軍換將是父皇駕崩之前就安排好的,人早就到了,這段時間也夠收攏人心了。自己到時候再給對方下道密旨。就算林擎能趕回邊關,誰還能把到嘴的肥肉吐出來不成?

  更不要說回邊關這一路可以做的功夫太多了。

  至於林飛白,林擎都奪不回邊軍,他一個毛頭小子能怎樣?

  至於為永王選妃,雖然想不明白燕綏這麼要求的用意,但這件事本身並不犯忌諱,皇叔之前多年未立正妃,想來是因為怕被父皇猜忌,自己性情也散淡,乾脆不想成家了,如今自己為他選妃,正是顯示新帝恩重的舉措,對自己是好事。

  左右思量,都覺得,只要寶座坐穩,皇權在握,這門生意便做得。

  想到得意處,忍不住要放聲大笑。

  燕綏想和一個皇帝談判?真是異想天開!

  想定了,便傳了身邊的筆墨近臣來,當即按照燕綏的要求,寫了旨意,落了自己的印章。

  旨意上說經過查明,當日陛下駕崩一事存在誤會,系雲陽公燕絕妄圖爭奪帝位所為,著令將燕絕褫奪封號,降為庶人。燕綏恢復王爵,賜封地樂怡縣。林擎著令返回邊軍,恢復原職。但多年征戰,勞苦功高,兩年後便應回京榮養,著令立即重建元帥府以示恩惠。湖州刺史文臻,雖有過失,但因皇城城牆系百姓衝動毀壞,罪不在文臻,著令罰俸一年,既已回京,便不必再回湖州,稍後廷議調職天京。邊軍副將林飛白不必再回京,但按例父子不可同一軍,著令改任平州都尉。德妃封德太妃,可出宮養老,按例應隨宜王燕綏居住,但樂怡路遠,奉養想必也不如皇宮,為免傷宜王孝子之情,著令德妃自擇。

  旨意的最後,則莫名其妙表示,永王殿下勞苦功高,著令加親王儀仗,由禮部擇日在天京四品以上官員閨秀中擢選,為殿下安排選妃事由。

  筆墨侍臣一邊寫額頭一邊冒汗,實在不明白陛下的腦子這是忽然被帳篷拍扁了嗎?

  皇帝此刻卻只想大笑,伸手對三兩二錢示意,三兩二錢斜睨他一眼,沒動。皇帝若有所悟,沖侍臣道:「帶著旨意回宮!著令立即刊發天下!」

  那臣子急忙拿了旨意,在太監的陪伴下,匆匆騎馬回宮傳旨去了。

  皇帝又伸手。

  眼看三兩二錢從桌子底下叼出一根香腸嚼了,隨即便鬆開了一直按住遺旨的爪子,皇帝一把抓過,展開看一眼,看見那點滴血跡,便確定果然是真的。

  燕綏這人就算作假,也絕不屑用這種方式。

  頓時心中大定。

  他急命拿火摺子來,親自點燃了火堆,將遺旨立即投入火堆,眼看那東西成了一團灰燼,徹底心安,不禁哈哈大笑。

  隨即又沖三兩二錢伸手:「玉璽呢?」

  三兩二錢嚼完嘴裡的香腸,不動。

  兩人大眼瞪小眼,皇帝耐著性子等,果然沒多久,快馬馳出天京,馬上騎士肩上小黃旗迎風颯颯,那是向天下各州傳遞旨意的驛使。

  遠處隱隱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哨聲。

  皇帝再次急不可耐伸手:「旨意已經刊發天下,玉璽給我!」

  三兩二錢這才一低頭,慢吞吞叼出最後一個布卷。

  布卷展開。

  「騙你的,玉璽沒有。」

  皇帝:「……」

  片刻後人人都聽見帳篷裡一聲咆哮,是皇帝的聲音,人們正要震驚地衝上,就聽見一聲更沉更猛更凶狠的咆哮,隨即皇帝驚叫聲起,砰一下皇帝好像被按在了帳篷上,臉緊緊地貼在帳篷上以至於帳篷凸出一個鮮明的人臉輪廓。護衛們慌忙衝進去,然後齊齊僵住,不知道是該繼續衝還是退出去的好。

  帳篷裡,皇帝被壓趴在帳篷上,身後壓著那隻獅子般的巨犬,皇帝的袍子下半截已經沒了,褲子也被那巨犬拽掉了,那巨犬趴在皇帝身上,砰砰砰地在……撞他。

  護衛們:「……」

  這畫面太美我們不敢看。

  看了怕長針眼。

  看了更怕會被陛下殺頭……

  但是不救又不行,還是金吾衛首領急中生智,裝作去救皇帝,砍裂帳篷罩在頭上,蒙頭蒙臉衝進去,大叫:「陛下我來救你!」

  其餘人紛紛效仿,只是這麼一來救援速度便慢了一些,三兩二錢也不戀戰,見人群湧上,化為一道閃電,從皇帝頭上越過,皇帝只感覺身後一輕,而頭頂毛茸茸腥臭觸感拖過,落了一頭雪白狗長毛……

  等到眾人蒙頭蒙腦沖過去將皇帝扶起,才發現他的肩膀乃至側頰,因為被狗的利爪扣住,都已經劃出了血痕,尤其左臉一道痕跡猶深,很可能要留下傷疤了。

  皇帝捂著臉,厲喝:「殺了那狗!殺了這附近所有人!搜索這周圍十里!一隻蒼蠅都不許放過!京畿大營呢?京畿大營的人怎麼還沒來!」

  眾人急忙領命散開,步聲急急而去。

  而此時,文臻林擎所混進去的那批金吾衛士兵,正散開在四周搜索,忽然看見一個黑衣人影閃過,領先的隊長精神一振,喝令去追,便和眾人策馬追逐。其餘幾個散開的小隊聽說這裡發現了敵蹤,便都漸漸匯攏了來。

  這一支都是騎兵隊,且配備弓弩刀劍和輕甲,裝備精良,人數越來越多,漸漸上千,上千人策馬狂奔之下,一路煙塵滾滾,頗有氣勢。

  那人身影忽隱忽現,金吾衛追著追著,當先的隊長忽然道:「咦,前面就是京畿大營了!正好,發鳴鏑讓他們配合抓捕!」

  當先騎士便摘箭,軍中有種摘去箭頭的響箭,帶紅纓,是專門用來通知軍隊配合的,那騎士一箭向轅門,眼看那響箭便要炸出嗚嗚響聲,卻忽然側方射來一支小箭,擊中那箭尾端的竹哨,聲音頓時便沒了,接著又是一箭,那用來表示提醒的紅纓也被射落。

  下一瞬,那支鳴鏑釘入了京畿大營的轅門!

  拉弓的人和發令的人都僵住了!

  鳴鏑以外的任何箭射上轅門,都是挑釁,是作戰信號!

  帶隊的隊長大叫:「速速下馬……」

  他話音未落,裡頭馬蹄急響,轅門開啟,煙塵滾滾,裡頭奔出一大群披掛比他們還要齊整的騎兵!

  當先一人哇呀一聲大叫:「好啊,原來還真的來偷襲咱們了!」

  金吾衛一聽這話不對,急忙解釋:「對面京畿大營的兄弟們,誤會!誤會!我們是金吾衛……」

  話音未落,京畿大營領頭的將軍已經獰笑道:「殺的就是你們這些投靠新主就敢動咱們的金吾衛!」

  金吾衛聽得莫名其妙,但根本來不及再說什麼,對面刀劍一揚,馬腹一夾,竟然不由分說便撞入己方隊伍!

  金吾衛毫無準備,幾乎瞬間就被沖散!

  混亂的隊伍中,文臻和林擎的馬忽然被人牽住,兩人低頭,就看見熟悉的臉。

  中文和英文。

  文臻一瞬間便熱淚盈眶了。

  中文對她微笑,扭頭便牽著她的馬出了混戰的人群,越過山坡,跨過小河,遠遠的,一人素衣如雪,坐於清溪之側,懷抱鳳首箜篌,長指連撥,樂音清越。

  不訴那離愁的傷,不訴那世事的癲狂,不訴那宮闕層層裡血色殷殷,不訴別離三載我膝下的塵灰和你眉間的霜。

  只訴當年屋頂的相遇,小河邊的美食之饗,深宮裡蹭飯的來往,烏海之上,揚起一面追逐的帆,從來只向著你的方向。

  訴那長川的雪,五峰的月,離山七彩的四季樹葉,湖州成為傳說的挑春節。

  和你相遇的每一瞬間,都是幸運。

  和你遭逢的每一剎那,只願永遠。

  《幸逢》。

  曲聲清逸又纏綿,琳瑯又高曠,距離上一次聆聽,又四年。

  文臻站定,眼底的淚在看見他的剎那匯聚,卻見這曲聲之中盈盈不墜。

  我見你便無涯歡喜,必不能哭,往後的每一刻時光,我都想要你再不用悲傷。

  她立在風中,向著他的方向揚起臉,衣袂每一次飛蕩,都是思念和愛的模樣。

  長指一劃一曲盡,又有飛雪旋轉落,他起身,身後日語上前要扶,卻被他拂開。

  文臻原本要上前去接,看見這一幕,喉間一哽,卻站住了。

  燕綏緩緩起身,再緩緩前行,脊背挺直,衣衫在風雪中獵獵。

  日語擔心地看著他的背影,幾次想要邁步,都被德語拉住。

  文臻始終沒動,站在山坡下,看著他一步一步,跨越三年時光,跨越那些血和淚,那些深藏於心的苦痛和隱忍,再次向她走來。

  直到燕綏站定在她面前,含笑向她伸手。

  他道:「夫人,我來接你。」

  她仰起臉,眼淚早已漫過臉頰,卻滿溢著笑,撲入他的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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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3 12:42:0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四十五章 重色輕子

  山坡下,相擁的人兒久久不能放開彼此。

  林擎笑著,吹了一聲無聲的口哨,轉頭出神地看著遠處隱隱的天京城門。

  採桑捏著小手絹哭得滴滴答答。

  齊雲深抱膝坐在一邊,看著看著笑了,笑著笑著哭了。

  四大護衛一人看著一個方向。

  文臻頭埋在燕綏懷中,將抽噎和嗚咽都埋在了他香氣淡淡的胸膛,眼淚無聲無息濕了薄薄衣裳,她只恨不得不能將自己揉進他的身體,化為那些血肉骨骼,將他受過的傷都一一補上。

  隱約感覺到他將下巴擱在她頭頂,細細嗅她的髮,手勢輕巧,像嗅著最珍重的花。

  她的手便很快地順著他的胸膛一路摸了下去,摸到微微凸起的骨骼,心中便一慟,摸到更細的腰,喉間又一哽,摸到後背微微突出的傷痕……燕綏忽然拉下了她的手,輕笑道:「光天化日,你便要白日宣淫麼?」

  文臻目光便自然落在他手腕,他今日穿的卻是寬衣大袖,袖口層層疊疊,什麼也看不見,她吸一口氣,並沒有去翻他的衣袖,只不著痕跡地扶住了他,笑道:「怎麼,不成麼?三年不見,不趕緊交公糧怎麼行?」

  交公糧這個梗燕綏聽她說過,當下便笑,道:「攢了三年的公糧,保證倉滿糧肥,急著上交刺史大人呢。」

  文臻嘿嘿一笑,心想已經不是刺史大人咯,但現在才不會說這個呢,有時間不如多說幾個黃段子。正要問隨便兒的事,燕綏卻忽然扶著她的肩將她轉了個方向,隨即轟然巨響,連綿不斷,一抬頭就見前方黑煙滾滾,紅焰沖天。正是金吾衛和京畿大營交戰之處。

  文臻不可思議:「這是連火藥彈都用上了?動真格的了?」

  燕綏便摟著她一起觀看那高上雲天的黑煙紅火,道:「蛋糕兒,這是我贈你的接風煙花。可喜歡?」

  文臻:「……不能更喜歡!我甜帥爆!」

  林擎既羨又妒,喃喃道:「這陣仗也太大了吧?」

  中文在一邊接話:「何止,大抵還有皇帝陛下的菊花不保,毀容大禮,以及恭喜神將和文大人官復原職,也恭喜殿下王爵得復,您和神將沉冤得雪。」

  文臻聽得目光發直,道:「怎麼?我但以為你將皇帝誘出來是為了送我出城,怎麼還做了這許多?」

  關鍵是怎麼做到的?這麼快就平反了?

  「送你出城自然是最主要的。這藏遺旨,搭戲台,搧耳光,打廣告,投兒子,偷遺旨,誘皇帝,狗談判,挑事端,奪權柄,設陷阱……其實都是為了接回我家夫人,只不過是順帶有了些結果。」燕綏凝視著她,「老燕家欠了我那許多,多少總得索回一點來。」

  這索回的,可不是一點。

  這是將耳光,狠狠地打在永裕帝臉上啊。

  這他要能捲土重來,不得給這道旨意氣死?

  燕綏的笑意微帶幾分鄙薄,「我那二哥,向來便只想著自己。死了的爹,死了的兄弟,那就是屍首一具,身後事,身後名,關他甚事?」

  文臻深以為然。

  燕綏看人一向深入人心,對新帝的評價再準確不過,再聽中文一說,便知燕綏拿捏人心也已經到了爐火純青地步,新帝的想法,言行,態度,舉措,步步都在他算中,當然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新帝性情薄涼自私,目光短淺,卻又十分好名,注重所謂正統,那便注定要以此為燕綏所制。

  新帝想的一定是暫且糊弄虛以委蛇的主意,但焉知燕綏又不是只要這一段時日的和平?

  而燕綏的毒辣還不在於此。

  新帝為了拿回遺旨和玉璽,不惜冤枉燕絕踐踏永裕帝,永裕帝一旦得知,焉能不怒?父子再次相殘,就在不遠。

  為永王選妃更絕。

  永王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永王接受選妃,太后對永王的謊言就要被拆穿,永王和太后母子再無法維持虛假的面具,決裂就在頃刻。

  如果太后阻攔,永王不接受選妃,但太后因此也必然會遭受攻訐,也會引起永王的越發離心,母子決裂,依舊就在頃刻。

  畢竟雖然兩人之間存在舊事的齟齬,但終究是親母子,誰也不能確定永王會不會因為各種原因而心軟,所以那些裂痕必須時時捶打,不斷擴大,不停地逼到永王面前來,才能讓他下定決心。

  而選正妃不比送幾個宮人暖床,正妃必須身家煊赫。聖旨一下,動心的謀劃的人家一定不少,太后和永王無論是拒絕,還是接受後再出問題,就都會得罪那些豪門大族。

  這是燕綏的攻心計,無解。

  而因為此事對太后的影響,對新帝的影響,都將綿延不絕。

  畢竟燕綏已經把反叛理由都給永王找好了一條——新帝容貌都毀了,扯起什麼得位不正德薄不修上天降怒什麼的太容易了。

  而燕綏還幫林擎奪回了職位和軍權,哪怕便是暫時的,都能讓燕綏在這段時間順利出手,撥弄天下棋局了。

  至於後面,針對皇帝,還有沒有佈置,燕綏沒說,文臻也就沒問。

  她只相信,燕綏一出手,東堂便要亂了。

  他挨那一刀,便遲早會將刀子,慢慢地一刀刀插在所有敵人心上。

  東堂終究要亂的,長痛不如短痛,永裕帝固然想著一次性痛快收拾,焉知別人不也是這般想?

  還是那話,單看誰手腕高罷了。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想問燕綏,你是不是,什麼都明白?

  你是不是,早已算好了之後一步,百步,無數步。

  然而最終她什麼都沒問。

  他要做什麼,她陪著便是。

  天之涯,海之角,他在便是天堂。

  德語笑嘻嘻地和文臻說京畿大營和皇帝護衛打起來的緣由,依舊是燕綏鑽了永裕帝疑心病和誰都不信任的空子。京畿大營果然依舊垂直聽命於永裕帝,新帝派人去傳令時,傳令的人半路被燕綏的人打了悶棍,然後燕綏的人扮成九門巡守的天京衛,去和京畿大營的人傳信,說新帝懷疑京畿大營事君不忠,想要趁巡察之名,拿下將官,替換自己的親信。

  京畿大營的人既然忠於永裕帝,自然算得上事新君不忠,一聽這個便上了套,然後燕綏的人再引金吾衛去京畿大營,又將鳴鏑截去哨子和紅纓。在京畿大營的人看來,便是全副武裝的金吾衛一路衝向京畿大營,射箭挑釁,如此便坐實了新帝要奪軍權的消息,怎麼能不拚命?

  當然,不會讓新帝死在這場冤枉混戰裡的,畢竟還要留著他把聖旨下發,以及消耗永王勢力呢。

  中文將藏好的馬車趕了出來,下意識伸手要來扶燕綏,卻在燕綏眼光下縮回手,文臻一眼看見馬車車廂裡折疊的輪椅,心中一酸,不願他一直這樣在自己面前勉力撐著,當先鑽上了車,笑道:「女士優先,我先上了哈。你們誰來幫忙扶一下林帥,別讓傷病之人騎馬。」

  林擎瞟一眼燕綏,撇撇嘴,哎喲哎喲地張開手,道:「工於心計,過來背你林叔,哎呀我被那死鬼折騰得老慘。」

  日語也便過來,中文順勢扶了燕綏,馬車裡林擎很自覺地一人佔了一長排座呼呼大睡,燕綏便只能和文臻擠坐在一起。

  中文揚鞭,馬車駛入一條隱蔽的小路。

  「接下來我們怎麼做?」

  「林帥傷重,送他回邊關吧。邊軍軍權已經被他人接手,想要拿回來也需要費點功夫。」

  「好,但是隨便兒呢?」

  「他讓三兩二錢告訴我,他不出宮了。要陪著奶奶。省得總嫌他大燈泡……什麼是燈泡?」

  「花前月下,暗室曖昧,一盞燈閃閃亮亮,害人摸也摸不得,捏也捏不成。是所謂燈泡也。」

  「很有道理,那便把這燈滅了吧。」

  「重色輕子啊你。」

  「放心,三兩二錢我讓它回去了。天京城乃至皇宮都有人,你也留了人,足可保他無虞甚至搞事,實在不行,三兩二錢背著他逃命想必也沒人追得上。」

  「總要想法子把娘娘也接出來。」

  「這個任務我交給隨便兒了。天京城內所有力量都交於他指揮,之後暗衛也會回天京。孩子大了,也該擔點事兒了。」

  「我甜,友情提醒,令郎大前年六月十一生,如今尚不滿三歲整。」

  「我三歲已經出宮去無盡天揍遍德容言工了。」

  隔簾偷聽的四大護衛:「……」

  勿cue,謝謝。

  「我甜,我怎麼忽然有種天涯私奔的感覺?」

  「並沒有。一大堆的燈泡在,私什麼奔。再說,你還是朝廷的官呢。」

  「哎呀,我很期待這回我該升什麼官了?或者明升暗降?」

  「怎麼,你現在還想回去做官?可我已經替你長期告假了。」

  「哦?什麼告假理由啊?」

  「回府造人。」

  「哈哈哈哈怎麼,看到隨便兒不抗拒娃了?還想再造一個?說好了,再造一個你全權負責喲。」

  「行。我餵食我哄睡我換尿布我給洗澡……前提得是女兒。」

  「重女輕男啊你!」

  語聲漸漸遠去。

  身後黑煙紅火喊殺未休。

  ……

  時間回到前夜,隨便兒潛入景仁宮,和那猙獰美人搶洞口,然後一腳將人踢了進去。

  被踢進去的女子十分警醒,瞬間便身子團成一團,從懷中抽出一張似乎是特製的盾頂在頭上,一陣咻咻響聲後,盾牌上密密麻麻釘滿了小箭。

  女子拋掉盾牌,骨碌碌地滾了下去,運氣很好,沒有再觸發機關,她很瘦,身體很輕盈,團起來便如一隻稍大些的球,一些需要人體重量才能觸發的機關,還真就沒有觸動。

  片刻之後女子滾到了底,她咬牙趴在地上,忍住了那一波疼痛,才慢慢爬起身來,她起來的時候,用左手撐著,右手有點不得勁地垂著。

  聞近純。

  久居深宮,心思活絡八面玲瓏的她,也一直都在探聽各種秘密,所以最近她就隱約聽說了一件事,陛下登基其實沒有玉璽。

  她因此稍稍試探了下,和陛下多年夫妻,略一試心中便確定了,陛下在心虛,果然是沒有玉璽的。

  那麼玉璽在哪裡呢?

  尋常人聽見這樣的消息,多半也就咋舌而已。聞近純卻不。

  她自從進宮,便用盡心思,時刻記得為自己謀取更多的砝碼和資本,來鞏固和提升地位。沒有資本,便是謀、騙、也要籌來。正如剽竊文臻的菜色,正如故意騙人把太子撞進湖中最後自己衝出去做了那救命恩人,那位受她蠱惑設計令太子滑入湖中的宮女本想自己做太子恩人,卻不想成了給她墊腳的魂。

  比如金殿申冤之後太子被軟禁,東宮宮人亦被禁足軟禁,那是太子最灰暗的時期,東宮宮人,包括太子妃等人都失了心氣,唯有她在那時,依舊溫言軟語,殷殷伺候撫慰,更不惜自降身份,交好宮人,為太子探聽消息,皇帝病重的消息,便是她最早傳遞給太子的,她還託人去自家尋解毒良方,獻給皇后……

  種種般般,才保證她哪怕幾經起落,依舊屹立不倒,陛下一登基,就封了她純妃,太子妃的皇后卻還沒封,這不能不令她暗暗竊喜,只是剛剛有了起色,這落便又來了,文臻進京了。

  想到文臻她便恨得要牙癢,文臻一來,她就殘廢了!

  這幾日明顯能感覺到陛下的嫌惡,那隻廢了的手,傷疤無論用多好的藥,都不能長平,不能用力,也不能再好好地按摩揉捏,小意溫柔地伺候陛下了!

  文臻那個賤人!

  聞近純悄悄站起,向前摸去。

  所以,她需要新的籌碼,新的依仗!

  比如,玉璽。

  如果她能拿到玉璽,她就有了和陛下談判的籌碼,可保自己永不失寵。

  陛下素來最注重這些,屆時她便是要做皇后,陛下也會答應!

  聞近純被那皇后兩字刺激得眼眶充血,連手腕傷口都再次疼痛起來。

  在她的猜想裡,玉璽怎麼說都應該還在景仁宮內,為此多次在景仁宮周圍梭巡,奈何那宮殿一直看守嚴密,直到今晚,換班時刻,眼看一個小太監纏住了孫總管,她也趁機溜了進去。

  剛進去,在書架上還沒翻兩下,就有個孩子進來了。

  她急忙躲在書架後,卻看見那孩子沖那榻去了,她以為這是個來偷東西的小太監,正準備殺人滅口,忽然聽見司空群過來的聲音,而那孩子竟然無比機敏,若不是她反應快,現在被司空群發現的就是她了。

  但那可惡的小賊,也把她給踢到了這裡。

  聞近純有些惱怒,但也有隱隱的歡喜,她有預感,玉璽如果不在書房的話,就一定在這底下。

  雖然這底下定然藏著極大的秘密,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脫掉鞋子塞進懷中,怕軟底繡鞋依舊會在這空曠的地下發出回音。面前是好幾條四通八達的道路,給人的感覺像是整個皇宮的地下都被挖空了一樣。

  聞近純越走,心下越寒,她覺得這個秘密之大,應該已經超越了她的想像。

  岔道很多,她不知該如何選擇,低頭看看,有一條道路灰塵少而印痕雜,便選擇了那一條。

  剛要走入,忽然聽見人聲,她身形一閃,躲在一處拐角後。

  幾個人從密道裡匆匆過去,邊走邊低聲交談。

  「上頭好像機關被啟動了……」

  「先暫停所有機關,得去查看,不行的話得全部重新設置。」

  「怎麼到現在才出來?這事兒不能耽擱。」

  「還不是大師和晴明又意見相左了。大師要說陛下在緊要關頭不能打擾要轉移入深室,晴明說情況不明看看再說。這兩人不對盤也不是一次了。」

  「以前兩人不是相處挺好麼?」

  「嗐,那不是因為陛下在嘛!現在陛下一日清醒也沒一個時辰,如何管束得這兩人?」

  幾人咕噥著過去,片刻後,人影一閃,聞近純出來,一臉驚駭。

  她聽見了什麼?

  陛下?哪個陛下?

  先帝竟然沒死麼?

  聞近純只覺得晴天霹靂,眼前發黑,如果先帝沒死,他為什麼要詐死?如果先帝沒死,便必有所圖,那麼新帝這帝位能坐幾天?

  她的皇后夢!

  那個美夢眼看就要化為泡影從指尖飛走,聞近純反而迅速冷靜下來了。

  天意讓她落入此處,聽見這絕大秘密,那麼就說明她命中自有無上富貴,這是老天給她的機會!

  此刻機關都沒開,要抓緊這天賜良機!

  聞近純快步小跑起來,像一隻黑色狸貓越過長長的甬道,直到看見一座黑色門戶,門半掩著,裡頭有步聲傳來,卻無人說話,只有一種古怪的聲音斷續不絕。

  過了一會,一個語調有些僵硬的男子道:「修行人今日護法已畢,到了入定聽天時辰了,告辭。」

  聞近純躲在暗處,看見一個金色長袍金色臉容的光頭男子出來,那人赤著半邊臂膀,一步步走得甚是穩重。

  他去了右邊房間,過了一會,小太監晴明走了出來,盯著那男子背影,輕飄飄地哼了一聲,打了個呵欠,走到外廳的角落裡喝濃茶,拚命搓臉,又伸展雙臂,發出一連串的格格之聲。

  趁著他背對房門,聞近純閃身而入。

  晴明一個懶腰伸到一半,忽有所覺,霍然便要回身,隔壁屋子的金臉人忽然探出頭來,道:「還請晴明太監好生護法,切不可離開一步。」

  晴明聽見「晴明太監」四個字就火冒三丈,奈何也無法和這個番邦和尚講清楚中華文化裡稱呼的各種講究和禁忌,半晌只生硬地道:「這個要你說!」

  和尚一本正經地道:「好的,修行人會說的,每日都會囑咐晴明太監。」

  晴明:「……」

  總有一天他要把這禿驢剝皮吃肉!

  大師關上了門,但晴明給氣得起了逆反心理,偏不肯回屋,坐下來慢慢喝茶。

  屋子裡,聞近純一眼就看見了華麗龍榻上的永裕帝。

  親眼看見的衝擊更大,她卻很快冷靜下來,二話不說拔刀在手,便向榻前逼近。

  榻上的人卻忽然微微一動,聞近純嚇得猛地往旁邊一躥,撞著了榻角。

  好在永裕帝只是一動便不再動彈,聞近純卻餘悸猶存,忽然想起聽那幾個人說皇帝偶爾還是會醒的,心想可不要正好將他驚醒,當下也不敢再動手,轉眼看見榻角處褥墊被撞歪,心中一動,想起當初燕綏就是在龍榻上被刺了一刀,燕綏那樣的人都會被刺,可見皇帝喜歡在榻上設置機關,且既然已經獲得了莫大成功,那麼必然會繼續。想了想,見榻邊有撣塵用的硬柄長拂塵,便取了來,伸長手臂,隱在榻邊帳幔後,一邊不時地向外看,一邊不停地用拂塵點點戳戳。

  戳了好一會兒沒動靜,聞近純心生焦灼,想著晴明隨時可能進來,頓時眼前發黑。忽然看見床上一動不動的永裕帝,想著這樣多疑又狡猾的人,他要藏一樣東西,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在榻上是肯定的,永裕帝看上去像在養傷或者在養病,纏綿床榻這種,重要的東西一定放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不如此不能放心……聞近純目光忽然落在雕龍畫鳳的榻上。

  這裡是地下密室,所有陳設都相對簡單,這龍榻卻精雕浮凸,華美絕倫,透著一股格格不入。

  聞近純的目光又落在皇帝下垂在榻邊的手上,繼而落在那一處榻邊。

  那裡是榻中處一處浮雕,巴掌方圓,九龍盤旋游舞,雕工精美之極。

  其餘四處也有這樣的雕飾,但是材質似乎卻有些不同,聞近純久在皇宮,自然看出其餘部分這樣的雕飾,都是木質浮雕再飾以金粉,常規操作。

  唯獨這一處,感覺玉鉤金骨,熠熠生輝。

  拂塵的柄,輕輕一敲,果然,金聲玉振。

  傳說中玉璽正是九龍浮雕!

  玉璽竟然嵌在這木榻床圍的正中,看上去就像普通雕刻一樣!

  聞近純一陣狂喜,立即蹲下身,長長的指甲摸索一陣,插入玉璽縫隙,向外一拔。

  哢嚓細響,她保養很久三根長指甲全斷,玉璽也落入手中。

  聞近純也顧不得疼痛和喜悅,她已經聽見晴明回來的腳步聲!

  而榻上取出玉璽的地方露出一個黑黑的洞,一眼就能看見,聞近純急得無法,目光忽然落在皇帝放在腳踏上的便鞋上,靈機一動,便將便鞋一隻歪著一隻豎起,正好擋住那洞。

  隨即她閃身入帳幔。

  剛剛藏好,晴明進來了。

  聞近純心臟狂跳,拚命按住心口,玉璽冰冷地貼著心口肌膚,她整個人都為此刻的驚險緊張和日後的無上榮華而激動得顫抖。

  晴明進來後依舊心思重重,也沒靠近龍榻,就坐在一邊發呆,時不時哼一聲,每哼一聲聞近純便心驚肉跳,以為他發現了自己。

  晴明坐了一會兒,咕噥道:「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什麼時候來……」話止住,打個呵欠。

  聞近純無心偷聽,此刻度秒如年,就盼有什麼事能將晴明再喚出去,又怕那和尚入定完畢再進來就完了。

  等了好一陣,漸漸沒了動靜,聞近純冒險探頭一看,晴明頭一點一點,竟然在打盹。

  聞近純又歡喜又不安,想要趁此機會出去,又怕有詐,想了一會終究一咬牙,悄悄出了帳幔,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剛要出去,忽聽晴明「咦——」一聲,要抬起頭來。

  聞近純心咚地一聲落地,心跳幾乎都停了。

  此刻她正在門口,四周毫無遮掩!

  卻在此時床上皇帝一聲咳嗽,晴明抬起的頭瞬間轉向了皇帝,聞近純再不遲疑,一閃身出了門。

  晴明往榻前走,忽然狐疑回頭,門口哪還有人影。

  聞近純躡足狂奔,經過右側房門,就是那個和尚入定的房間,那門緊閉著,她轉過那房間,看見房間側面一個管子,此刻那管子正簌簌微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通過管子落下來。

  而那房間有透風的小窗口,她貓腰從窗下過時,嗅見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氣。她時常伺候太子書房紅袖添香,聞得出這是一種很珍貴的墨的香氣,量少昂貴且形制風雅別致,在天京只有很少懂得欣賞且有財力的人才會用。

  聞近純心中掠過一個念頭。

  這一看就是個番邦和尚,居然對中華文化如此功底深厚?

  這念頭一閃而過,她以生平從未有過的速度狂奔而去。

  她狂奔而過,衣袂帶風聲響起,那異族和尚的房門忽然打開,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眉頭微微一皺,似乎想要呼喊,忽然似乎想到了什麼,露出了幾分詭異的神情,閉上嘴,將門又關上了。

  聞近純回去時候又遇上先前去查看機關的人,幾人再次邊走邊談,都說沒發現人,會不會混進來了?趕緊去裡頭密室好好查查,聞近純等他們走過,回到最初的密道之下,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好在出去時一般都不會啟動機關,著實也是她運氣好到逆天,正巧就鑽了那麼個唯一的空子。她到了頂頭,憑著先前進來的殘存印象,摸索了半天,竟然順利開了機關,再次從那小几下鑽了出來。

  只是一鑽出來,還來不及為那爬行時摩擦出來的滿身傷痕噓一聲痛,就看見了一張驚駭的大臉!

  是折騰半夜還沒睡的景仁宮管事太監孫仁!

  孫仁今夜可謂過得跌宕起伏,先是有人送對食的鞋墊來,然後司空統領巡察,然後德妃來鬧事,總算人都走了,好不容易回來例行轉一圈,就忽然看見了純妃娘娘!

  孫仁一聲驚叫未及出口,就看見對面的狼狽美人眼神忽然一厲,手一抬。

  一道寒光閃過,下一秒沒入他腹中。

  聞近純衝了上來,一手摀住他的嘴阻住了最後的喊叫,一手抓起小几上的汗巾往他肚腹上一塞,連鮮血帶腸子都塞了回去!

  然後她再次開啟機關,小几移動,洞口露出,她用盡全力一掀,孫仁的屍首砰地栽入,伴隨一陣比先前更猛烈的咻咻之聲和暗器紮入人體的悶響,隨即洞口關閉。

  聞近純脫力般地靠在榻邊,大口喘氣,隨即又勉力站起,撕下帳幔,將地面和榻上濺上的零星血跡一點點擦乾淨。

  做完這些她便潛伏在景仁宮內,按捺住砰砰亂跳的心,等著凌晨護衛第二次換班,由她早就安排好的侍女前來吸引護衛注意力,自己彎腰弓背,借著地形的隱蔽,熟門熟路地出了景仁宮。

  凌晨的風刮骨般的寒。

  聞近純撫摸著懷中的玉璽,卻覺得那一處越來越熱,越來越熱,熱得她滿身血液如沸,恨不得能仰天狂笑。

  她,就要做皇后了!

  到那時,什麼文臻,什麼母親,什麼弟弟,都要跪在她的腳下,喊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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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6: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四十六章 聞聲識美人

  凌晨時分的皇宮還在沉睡,當然不妨礙有人驚魂一夜後做起了皇后夢。

  也不妨礙某祖孫倆幹完一票大的之後相擁而眠,但是好夢便在聞近純想狂笑那一刻便被驚醒了。

  窗戶外響起刺耳的鑼聲,張嬤嬤比鑼聲還難聽的嗓子也在窗外呼喝:「請娘娘起駕,該念經了!」

  隨便兒大腦袋動了動,拚命往德妃懷裡拱,奈何這邊不回應,那邊鑼聲就響個不停,德妃用手摀住他的耳朵也無濟於事。

  鑼聲響了十聲之後,便是暴風驟雨一般的敲門聲,一聲聲喚著娘娘起駕。

  德妃抓起拖鞋,砰地砸在門上。

  門外安靜了一瞬。

  大抵有點意外,畢竟之前也是這般喚起,德妃都懶得計較的,人質要有人質的自覺。

  像今日這般發飆的卻還是第一次。

  但隨即敲門聲和鑼聲再次同時響起,哐哐哐幾乎要把人耳朵炸聾。

  德妃柳眉倒豎。

  有她這樣的娘娘嗎!

  正要起身發飆,換菊牙來給隨便兒捂耳朵,隨便兒卻已經抬起頭來了,他昨夜奔波,自然是沒睡夠的,眼睛裡都是血絲,但眼神已經十分清醒,笑嘻嘻地按住了德妃的手,奶聲奶氣地道:「娘娘起駕,奴婢伺候您穿衣。」

  德妃眼神中憐惜一閃而過,想著這孩子如此自律能吃苦,文臻必然沒有嬌慣過他,雖然這是皇家子弟必經之途,終究是對不住他,再一想這一代代都要對不住,皇家又有什麼意思,忍不住便想痴了,忽然看見隨便兒三兩下穿好自己的小太監服飾,隨手接過菊牙手中她的衣裳,乖巧地道:「菊牙姐姐歇著,我來我來。」一邊又跑到窗口,推開窗,笑眯眯地和張嬤嬤道:「嬤嬤嬤嬤,娘娘心誠,早就起了命奴婢來服侍了!」

  張嬤嬤便哼了一聲,命收了那鑼。隨便兒對她臉上一瞧,瞪大眼睛詫道:「嬤嬤您昨夜是用了什麼好珍珠膏麼?怎麼這一夜過來,皮膚這般水嫩嫩的好看?」

  張嬤嬤怔了一怔,摸了摸臉,不確定地道:「許是昨夜睡得早?」又輕輕打隨便兒一下,笑道:「你這猴兒會哄人,嬤嬤一把年紀了,說什麼皮膚水嫩,沒得惹人笑話!」

  「嬤嬤一把年紀了麼?」隨便兒驚訝地上下打量,「您有我娘年紀大麼?我娘生我遲,今年二十五了!」

  城外文臻打了個噴嚏,摸摸鼻子和燕綏道:「一定是隨便兒又順嘴坑娘了!」

  張嬤嬤越發眉開眼笑,擰隨便兒一把,瞟一眼裡頭,道:「你這孩子實誠。對這位也老實伺候著,這是你的好兒。只是嬤嬤勸你一句,莫要太用心了,有些人啊,做不長主子的。」

  隨便兒一臉懵懂,卻也不問,乖巧地道:「嬤嬤總是為我好的,菊花兒記得了。」

  張嬤嬤滿意點頭,覺得這孩子伶俐又老實,是個好苗子,正要再提點他幾句,忽聽他肚子咕嚕一響,隨即隨便兒便紅了臉低頭。

  張嬤嬤看他一眼,想著和家中侄孫也就差不多大,這香宮的伙食一言難盡,也怪可憐見的,便道:「以後你便去慈仁宮的廚房領三餐吧,別和這邊混在一起了。」

  隨便兒一臉歡欣:「嬤嬤,您真是善心人,日後一定平安富貴到老的!」

  宮中這個年紀的嬤嬤,其實已經不指望什麼飛黃騰達,望的也就是安穩收梢,這祝福正搔到癢處,張嬤嬤越發喜歡,也不去例行和德妃為難了,點點頭便走了。

  隨便兒便回去,伺候德妃穿衣,卻將那件妖紅色薄袍子拿到一邊,道:「奶啊,您穿這件衣服實在是太好看了,隨便兒不願意被那麼多不相干的人瞧,您能不能以後再穿,就穿給隨便兒看好不好?」

  德妃看著隨便兒,剛才的對話她都聽見了,此刻懶洋洋笑道:「好看?比你娘好看嗎?」

  隨便兒:「比她好看多了!」

  城外文臻又打個噴嚏。

  燕綏微怒:「這小子坑他娘也太頻繁了吧!馬上就得再造一個!」

  香宮裡德妃便笑。任由隨便兒把那紅衣塞到角落裡,找出那難看的布衣棉襖,厚厚實實給她一層層裹上。

  一邊裹隨便兒還一邊絮絮叨叨:「奶啊,您瞧,天生麗質就是這樣,穿件灰棉襖都美不勝收。要隨便兒說,您就該這樣穿,好叫香宮那群灰鵪鶉瞧仔細了,美人就是美人,穿得一樣難看,也能美出新高度!」

  菊牙站在榻下拿著手絹想哭又想笑。

  娘娘哎,勸了好多次莫穿那紅衣,穿了就被折騰,她偏不聽。倔得像那糞坑裡的石頭。

  現在好了,可好了。

  隨便兒跪在榻上,給他奶繫腰帶,他人小個矮,肥短的小手臂圈過去,卻也將德妃的腰給整整圍了一圈,隨便兒便低了頭,想著奶奶的腰比娘還細哎。

  德妃低頭,眼神含笑,看著隨便兒的頭頂,一個髮旋兒,和她一樣。

  燕綏有兩個髮旋兒呢,這是隨了文臻了。這孩子大面上性子像文臻,暖陽流水一般叫人舒暢,但有時候也能看見轉側之間,眼神一閃,淡而冷,又像燕綏。比如剛才和張嬤嬤對話完後。

  她低頭,眼神一遍遍描摹那髮旋兒,隨便兒跪坐在她面前,手臂繞過她的腰給她繫腰帶,菊牙注視著這一幕,不由便想起那夜鐵獄裡,娘娘也曾這般跪坐於殿下身前,而殿下微微低頭,注視娘娘頭頂髮旋的那一刻,生平第一次在娘娘面前目光溫柔。

  菊牙又想哭了。

  這便是血脈傳承的真義嗎?是那些潺潺流淌在身體裡的血液也有著自己的記憶和情感,哪怕時光流逝命運變幻,終究會在某個時刻,將那些最美好最難忘的一切呼應嗎?

  忽聽隨便兒笑道:「好了。」

  他垂下的眼睛目光憐惜。

  腰帶不長,可奶奶繫了三圈咧。

  得去慈仁宮打好關係,給奶弄點好吃的來啊。

  德妃穿好衣裳,笑問他:「在家給你娘梳頭嗎?」

  隨便兒便扁嘴:「想給娘梳。娘不要。說妝台畫眉梳妝是爹的專利。必須爹來。這麼美好的場景不能給一隻小肥豬破壞,除非等我長到和爹一般賞心悅目才行。」

  說著便一臉「爹娘是真愛,兒子是意外。」的泫然欲泣表情。

  德妃便笑:「喲,文大人這鐵石心腸,像個撿來的啊。」

  隨便兒:「我本來就是撿來的!」

  德妃笑得更開心:「對。你爹娘沒良心,別理他們!」

  隨便兒頻頻點頭:「我就要奶就夠了!」

  德妃忍不住彈他的腦門:「伺候得不錯,奶也要你。不過你怎麼這麼熟練?」

  隨便兒立即抱住他奶的腿:「奶啊!以前隨便兒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少爺啊,這不是遇上僵屍叔叔了嗎!他受了一點點小傷,就拿隨便兒當童工,什麼買菜洗衣服餵飯換藥推車修車……奶你看我這嬌嫩的小手,都變成什麼樣兒了!」說著便給德妃看他手上的繭子。

  德妃一看那繭子便是有時日的,明顯長期練武的痕跡,卻也不拆穿他,深有同感地點頭,道:「是啊,燕僵屍素來便是這麼無情無義,狼心狗肺。可惜你奶也駕馭不了他,也沒給他什麼恩惠,他不買你奶的帳,你只能靠自己報仇啦。」

  隨便兒卻正色道:「奶你這話便不對了。娘說過,你生了那誰,讓他平平安安到這麼大,就是最大的恩惠,那誰自己心裡也明白,才不會不敬您吶。」

  德妃怔了一怔,不說話了。

  是這樣嗎?

  她最終明白了她的苦衷了嗎?

  燕綏也明白嗎?

  半晌她卻搖了搖頭。

  明白又如何?

  她從未在意他們明不明白,正如她也從未在意他們原不原諒,她一生從心而行,卻終究所要皆不可得,到得後來,毀譽讚讒,都不過過眼煙雲。

  她只做她自己,無所謂他人看她是誰。

  再說,就算燕綏文臻不覺得她虧欠,她自己卻始終覺得,那些年的疏遠缺失,那些年的淡漠冷待,固然有不得已原因,但也未嘗沒有幾分怨恨遷怒的意思,她終究是對不住燕綏的。

  那也便對不住了。

  無恩,可有怨,一切隨緣。

  不求原諒。

  她最終只是笑了笑,捏了捏隨便兒的臉:「那誰是誰?」

  隨便兒理直氣壯:「就是那誰!」

  「喲,看來得罪得很深?」

  「我那是為我娘抱不平!」

  德妃便快意地笑,笑罵燕綏不要臉的,也不去試圖彌縫,看著隨便兒蹬蹬出門去端早餐了。

  早餐端回來,竟然是雞絲粥,水晶包,象眼饅頭,還有小菜。十分精緻,就是量少,像孩子份量。

  隨便兒一抹嘴,笑嘻嘻地道:「奶啊,吃吧,我吃過了。」

  菊牙眼尖地看見他抹掉了嘴邊一點鹹菜渣。

  正是前幾天她們兩人的例行早餐。

  菊牙低下頭,只覺得又慚愧又難受,但心間又澎湃著淡淡歡喜。

  德妃沉默了一會,拿起了筷子,在隨便兒灼灼的目光中,吃了一個饅頭,半碗粥,便推開了,也不等隨便兒再勸她,便道:「我是美人,美人要保持身材不能多吃。誰勸我吃誰就是和我有仇。」

  隨便兒便嘆氣,又道:「菊牙姐姐吃。」

  不等菊牙推辭,他便笑嘻嘻擺手:「我在慈仁宮大廚房能混到吃的,真的。姐姐你要照顧好奶,可不能餓著。」

  德妃便道:「小蹄子都嚥了幾口口水了,還不趕緊去吃。」

  菊牙笑罵:「呸,誰嚥口水了!娘娘又編排我!」趕緊坐下吃了,全程沒抬頭。

  外頭卻又開始敲鑼。

  「請娘娘抄經!」

  隨便兒開門,就看見落了一層薄雪的院子裡,已經放了兩個薄薄的蒲團。蒲團前是小几,小几上的筆尖如針。

  一個長臉嬤嬤冷冷道:「太后懿旨,請娘娘今日抄釋羅經。」

  隨便兒沒聽過這個經名,悄聲問菊牙:「多少字啊?」

  菊牙咬牙:「三千六百餘字。」

  隨便兒:「筆墨呢?在哪兒呀?」

  菊牙不說話了,半晌勉強笑道:「抄經沒有你的事,你且回去補眠吧。」

  門吱呀開了,德妃踢踢踏踏走出來,靠著門框,垂下眼皮,道:「昨晚沒睡好,累,還是頂香吧。」

  那嬤嬤眼底掠過一絲冷笑,道:「釋羅經三千六百字,是大日輪神諭示接引亡者的……」

  德妃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我頂一整天香,成了吧?」

  那嬤嬤便不說話了,一揮手,有人送上兩個罐子來,那嬤嬤道:「娘娘這裡香膏怕是不足了,奴婢給您補齊。」

  德妃笑一聲,道:「太后真是體貼吶,代我謝謝她老人家。」

  便有人上前來,要盯著菊牙燒煙。

  隨便兒站在一邊,小臉早已變得煞白。

  李瓜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身邊,低聲道:「她們就是想逼娘娘抽煙,要她尊嚴全無,人不人鬼不鬼地死……」

  他復述著聽來的那些心音,打了個寒戰,他並不知道這罐子裡是什麼,只是覺得這宮裡的人的心音怎麼都這麼惡,過往六年聽到的所有心音加起來,都沒這兩天聽到的令他感覺寒冷。

  隨便兒卻是知道的,他娘和他分享過當年幫林飛白叔叔戒煙的八卦。

  昨天他裝跌倒打斷了德妃的抽煙,今天這些人就要用雙倍的量來加碼!

  他沒說話,也沒動,為了掩飾憤怒,只低頭盯著地面,看到菊牙很熟練地燒好了煙,只覺得心都涼了。

  這是抽了多久了?

  再一看德妃眼底的神情,憎惡夾雜著歡喜,竟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接過了菊牙燒好的煙桿,他就知道更不好了。

  慈仁宮的嬤嬤眼看著德妃抽上了煙,並沒有繼續盯著,這東西自己戀上了,打她嘴巴都不脫!

  監視的人走了,德妃靠在床上,懶懶地抽著。

  這東西好啊,讓人做神仙,轉眼上青天,什麼痴怒嗔怨,都是雲煙。

  她抽煙的時候一向不讓任何人打擾,也不聽任何人說話,菊牙雖然擔心,終究不敢說什麼,只默默在一邊伺候。

  忽然隨便兒蹬蹬蹬爬上了床,笑嘻嘻扒上了德妃的肩膀。

  「奶啊,福壽膏什麼味兒啊,我也嘗嘗。」

  德妃一把拍開了他的手。

  隨便兒攀著煙桿不肯放,扭股糖一樣纏著。

  德妃一開始勸著阻著,然後讓著避著,後來便柳眉倒豎要罵他,想著這孩子乖巧得要命,什麼時候這麼不會看眼色了?

  然而觸及隨便兒眼神,德妃忽然便怔住了。

  大大的眸子看似嬉笑,滿滿卻是焦灼。

  這孩子知道福壽膏是什麼東西!

  趁她愣神,隨便兒一把搶過了煙桿,想也不想,用盡力氣往榻邊一砸。

  啪地一聲,煙桿斷了。

  這一霎這娃娃眼底既冷又睥睨。

  德妃看得怔住,恍惚想起幼年出宮的燕綏,也是這個年紀,邁出宮門前回首那一瞥,又空又冷又睥睨。

  這孩子一瞬的眼神很像燕綏,卻比他少了空無感,多了滿滿人間煙火氣。

  隨便兒砸了煙桿,也不像以前那樣瞎扯糊弄,一偏頭抱住德妃,道:「奶奶,煙桿我砸了,您要是再弄一個來呢,我……」

  德妃:「嗯?你還砸?」

  「我就也弄一個來,咱祖孫倆對著吹咧。」

  德妃:「……」

  好,夠狠。

  她出神半晌,嘆息一聲,摸摸隨便兒腦袋,「不頂香,那就要刺經。娘娘我啊,怕痛。」

  更不願跪在香宮裡,用自己的血,為那假神抄那勞什子的經。

  「隨便兒會想法子不要奶受罪的。」

  「呵呵,要你這小娃娃出頭來保護本宮……」德妃笑一聲,「本宮還沒死呢!」

  住進香宮,沒有太過激烈反抗,只不過是心灰意冷,懶怠用心罷了。

  哪裡能真要隨便兒這點年紀頂在她面前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宮裡,能活得久的從來都不是最伶俐的人。

  「行了,不讓抽便不抽罷,那老妖婆要作妖,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

  「奶啊,這樣太累了啊。」隨便兒抱著德妃的脖子,在她耳邊甜甜地道,「下次她要是還欺負咱們,咱們乾脆把那老妖婆幹掉,好不好呀?」

  ……

  文臻和燕綏的馬車離天京漸遠,在一處分岔道,齊雲深來向他們告別。

  中文便帶齊雲深過去,他認識齊雲深,卻有點意外怎麼文大人把這深宮瘋妃帶出來了。

  卻聽齊雲深道:「我不隨你們走了,我想回娘家一趟,再走遍這山川河海,替莫曉把不能再看見的景緻,都看一遍。」

  中文手中的馬鞭突然落地。

  文臻掀開車簾,看了看中文,看他一瞬間一片空白的臉。

  她心中忽有所悟,靜靜流下淚來。

  是她生來不祥嗎,身邊兩個至交,竟無一人得美滿收梢。

  半晌中文默默撿起了馬鞭,看了一眼齊雲深,又看了一眼燕綏,神情猶豫。

  燕綏看著他,心中瞭然,道:「去吧。去護送齊妃一程。」

  中文默然。

  齊雲深莫名其妙地看著,中文低聲道:「……伯母,這一路未必平安,我且護送您回去……」

  他迎上齊雲深困惑的目光,張了張口,有點困難地道:「晚輩……晚輩是君姑娘的朋友……」

  齊雲深看著他的眼睛,看著這個面容普通的男子眼底深藏卻不能言說的憂傷,終於明白了什麼。爽朗一笑,拍了拍中文的肩,道:「莫曉雖去,卻生莫大功德。來世定有無邊福祉,你也莫要為她憂傷太久,耽擱了自己。」

  中文垂下眼睛。

  哪有什麼耽擱呢。

  他都沒來得及和她說那些心意。

  齊雲深又道:「我有手有腳,武功不弱,無需護送,做一事便忠一事,這是莫曉一生的圭臬。你是護衛,便當護衛好你的主子。莫要再為我操心。」

  她拎著個小包袱,和眾人告別,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小路上,文臻示意幾名暗衛悄悄跟上。

  她擔心地看一眼中文,卻見他似乎為齊雲深最後一句話所動,已經神情如常地去趕車了。

  文臻心中嘆一聲。

  世事多舛,誰又能敵得過命運的翻覆?

  當晚出了天京,在天京下屬的一個小縣投宿客棧。文臻一到,便去找了店家,借用廚房,準備親自下廚。

  房間裡,鋪開一張大大的地圖,林擎和燕綏坐在地圖前,凝視著那些標示著道路的各色線條,低聲地討論著。

  長廊外傳來腳步聲,正要說什麼的燕綏忽然回首,林擎怔了怔,隨即聞見香氣,接著便見文臻帶著採桑,端著大大的托盤進來。

  林擎一笑,心想聞聲識美人,僅憑腳步聲老遠就知道文臻來了,這得是多深的心思多重的牽掛?

  燕綏這小子,真是看不出來啊,也有今天。

  林擎摩拳擦掌,準備好好嘗一頓美食,倒也不必著急趕路,新帝必然是要派人暗中追捕他們的,所以他們也不急,走得比新帝派出去的殺手要慢多了。

  林擎也是傷病之人,原本胃口不佳,可是一嗅見空氣中那股醇厚鮮辣的香氣,頓時覺得渾身的饞蟲都跑了出來。

  每人面前一碗麵條,麵條無湯,細爽光潔,根根油亮,色澤醬紅,面碼是深紅色的長條狀牛肉,和翠綠厚實的青椒,文臻笑道:「鐵板牛柳炒麵。」

  林擎從沒聽說過炒麵,早已忍不住捲了一大卷麵條伴著牛柳青椒往嘴裡塞,入口麵條奇香彈軟,爽滑無倫,牛柳卻嫩得銷魂,彷彿舌頭一捲便要化了,青椒處於剛剛斷生的階段,肥厚油潤,一口下去似乎還會爆漿,滋味入口清甜,回味卻是微辣開胃,而此時牛肉的嫩和麵條的香在口中爭相上演,一時叫人不知道該先嚼哪一口的好。

  林擎微微一頓,下一筷幾乎捲去了半碗炒麵。

  配菜是熱騰騰的冬菇爐肉丸子白菜湯,湯汁醇厚清爽,中和了炒麵略微的油膩感,一味香菇菜心菜心碧綠如翡翠,香菇肥厚能爆汁;一道醃嫩萵苣乾燉鴨。另外還有一道金色的菜,一顆一顆便如黃金粒子一般,勺子一舀,沙沙地響,那香氣透著蛋類的鮮和一種特殊的清香,文臻介紹說是金沙玉米。笑道說這是天京種植園暖棚出產,去年才開始剛剛對外少量售賣,這客棧老闆好容易買了一些,當作寶貝一樣藏著掩著,花了好多錢才買來,給林帥嘗個鮮。又道如今這玉米奇貴,那就是還沒真正發揮作用,什麼時候玉米不值錢了,這天下老百姓日子就好過了。

  她在那介紹,林擎早已舀了一勺又一勺,他之前自然聽過玉米紅薯的事兒,知道文臻於其事功莫大焉,這是真正關乎天下國計民生的事兒,今日終於嘗著,原以為這般高產,必然是粗糧,口味不敢恭維,沒想到這玉米製品,入口清香醇美,軟糯甘甜,竟是難得的美味。

  金沙玉米的主料是鹹鴨蛋的熟蛋黃和玉米,鹹鴨蛋蛋黃入炊,一般容易有腥氣,但是經過文臻的手,自然不僅沒有腥氣,反而香氣純正,細膩綿鮮,入口即化,而那一股鹹香在舌尖化去後,下一口便是玉米微微的黏糯的口感,清甜汁水微微迸出,整個口腔的感覺像得了美妙的按摩,林擎忍不住閉上眼,細細體味,聽得文臻最後一句,才睜開眼,嘆息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誠哉斯言!文姑娘這番見地,不知該羞煞多少朝中老蠹!」

  文臻笑道:「不厚臉皮做不得官,他們才不會羞呢。」

  燕綏卻不滿,道:「林帥,其行必也正名乎。請稱呼燕夫人。不然王妃也成。」

  文臻和林擎同時道:「啊呸,三媒六聘了嗎?媒妁之言了嗎?」

  燕綏立即抬手喚中文:「中文,速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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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6:4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四十七章 開心嗎?

  文臻塞過一勺金沙玉米,堵住了他那迫不及待的嘴。她怕燕綏一開口她就忍不住應了,可她一點也不想現在就便宜了他。

  一邊心中想笑,想著如果是三年前,他一準說:「這是我倆的事,要不相干的人摻和做甚?」如今卻也學乖了,曉得不要節外生枝,趕緊打蛇順棍上了。

  林擎哈哈一笑,卻也沒工夫鬥嘴,左右開弓,只恨只得一個胃一張嘴,卻見燕綏穩坐釣魚台,文臻則將另一碗麵推給燕綏,道:「炒麵需要油蔥提香,我知道你不愛飯食裡出現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油蔥都給你撿出來了。」

  又舀一勺金沙玉米放在他旁邊的碟子裡,道:「趁熱吃,冷了就腥了。」

  順手給他舀一碗湯,去蔥,去薑,不放爐肉和丸子,冬菇雙數。

  燕綏便笑著,由她安排。林擎看著面前菜色,和文臻的自然姿態,忍不住搖搖頭,心想這丫頭做了幾年封疆大吏,前呼後擁獨霸一方,竟然心意不改,依舊能為愛人下廚,還這般熟練,想來這幾年也沒將廚藝擱下,更不要說幾年不見,再見毫無生疏滯澀之感,諸般照顧,細致無倫,種種般般,實在難能,也難怪燕綏這樣一個性子疏懶漠然的人,也把她當性命似地守著。

  越想便越是又羨又妒,將餅子碟子往自己面前拖了又拖。文臻向來是個照顧所有人情緒的人,便笑道:「林帥少吃些,傷病之人不宜太過油膩,我這些菜都沒用豬油,炒麵用牛骨髓油炒的,鐵板牛柳也是低溫少油的做法。」一回頭看見燕綏沒動,「咦,怎麼不吃?不喜歡嗎?」

  「你下廚我什麼時候不喜歡過?」燕綏往椅子上一靠,「只是手傷了,抬不起來,便是你沒來時,也都是隨便兒餵我。」

  深受刺激的林擎把湯也拖自己面前去。

  覺得自己涵養甚好,最起碼沒把湯倒他頭上。

  馭使從未見過的三歲的兒子也好意思拿出來誇耀。

  要不要臉啊你!

  更不要臉的是,老子鎖環鐵刺是硬拔的,傷得比你還重咧!

  情人分離兒子也不在身邊的神將含淚嚥下一個又一個丸子。丸子外層牛肉,裡層魚肉,外層勁彈,裡層滑嫩,真不知道怎麼做出來的,口感絕妙。

  何以解憂,唯有美食。

  文臻看一眼林擎的手腕,再看一眼燕綏的手腕。哼笑一聲道:「隨便兒素來靈巧,想必餵飯餵得甚好?」

  燕綏便唔一聲,道:「尚可。」

  「那是,隨便兒喜歡養小貓小狗,我和他說,你要養可以,但是一切吃喝拉撒你自己負責,所以他從小餵貓餵狗習慣了的。我還幫他專門製作了貓糧狗糧,貓糧做成小魚顆粒狀,狗糧做成骨頭顆粒狀。」文臻笑眯眯舀一勺金沙玉米,遞到燕綏嘴邊,「就像這形狀,就像這樣,來,乖,吃吧。」

  林擎:「哈哈哈。」

  ……我笑得好大聲。

  燕綏:「……忽然覺得這盤子玉米都該歸林帥。」

  林擎:「嗯?」

  燕綏:「單身狗就該被狗糧塞飽,看那狂雨冷冷地在臉上拍。」

  文臻:「哈哈哈。」

  ……我也笑得好大聲。

  林擎:「……」

  雖然不懂這個典故,但依然能感覺到其中深深的惡意。

  彷彿已經被全世界傷害。

  被全世界傷害的林帥,發現那對打情罵俏的小夫妻,不知何時已經一個餵一個吃你來我往,原來方才的人身攻擊只能叫餐前前戲。

  林擎也不說話,悶頭猛吃,算準了一個餵一個吃效率怎麼也沒自己吃來得快,如此多塞些在自己肚子裡也算間接報仇了。

  直到撐到了喉嚨口,他才擱下筷子,打個飽嗝,道:「現在才知道軍營伙食果然是豬食!」

  燕綏卻道:「這一餐吃飽些。以後也沒你的份兒了。」

  文臻哪能天天下廚帶他的伙食,做夢。

  林擎哼笑一聲,也不和他辯駁,忽然道:「這是我吃過的兩頓最美味的食物之一。」

  「上一次是誰啊?」

  文臻以為是哪次國宴賜宴什麼的,結果卻聽林擎悠悠道:「上一次還是二十七年前,吃的側側做的一餐。炒雞蛋,熬小魚,青菜湯。」

  文臻這回真意外了,連燕綏都抬起頭來。

  德妃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派頭,會做菜?

  「菜色簡單,卻令林帥念念不忘,想不到娘娘廚藝竟然如此精湛。」文臻並不想多誇,怕燕綏因此心中不快,轉眼看燕綏,卻見他神色平靜,只專注看著林擎。

  她便明白燕綏這是放下了,心中一喜,又微微一酸。

  林擎嗯了一聲道:「是啊,雞蛋黑如焦炭,小魚卻還沒熟。青菜湯看著一切正常,裡頭還加了料,一條肥肥白白看著便十分香美的蟲。」

  文臻:「……」

  燕綏不出所料地笑一聲。

  林擎笑道:「側側很懊惱,要一起扔了,我給攔了,不過確實也沒能吃完,吃到一半我就鬧肚子了。但是這後來的幾十年,我一直在後悔……」他頓了頓,才道,「如果知道以後再吃不著,當初我無論如何都該吃完的。」

  文臻靜了靜,笑道:「林帥莫說喪氣話。皇帝已經答應放娘娘出宮榮養。屆時燕綏將娘娘接出來,林帥自然還有無數機會嘗著娘娘的……美食。」

  燕綏卻道:「想陪她多活幾年,還是莫要再拿命邀寵的好。」

  文臻就掐他腰肉,左一扭,右一扭。

  林擎瞧見,便壞心地不說話,垂下眼做哀傷狀,引得文臻本來掐一下就好了,這下又多掐了幾下。

  燕綏也不反抗,反正掐了我的最後都得給我哄回來。

  掐越重,之後床上人越軟,哄越狠。

  挺好。

  林擎並不是那種沉溺憂傷的人,說了幾句也便放開。文臻便起身,去給中文他們也送點吃的。

  她親自去送,端了個托盤卻沒找到中文的人,一抬頭卻看見中文和德語在屋頂上,那個中規中矩可以做護衛模範的中文,此刻不用伺候燕綏,難得地坐沒坐相地躺在冰冷的屋瓦上,舉著個酒葫蘆,嘩啦啦地往嘴裡倒,卻又技巧不熟練,倒了個滿臉。

  或許也不是技巧不熟練。

  滿臉的液體橫流,便當都是那酒落愁腸。

  文臻聽見他對德語道:「我別的不恨,就恨我是個拙嘴葫蘆,好幾次當說的時候都沒說,等到想要說,已經再沒有機會了。」

  德語便默默拍拍他的肩。

  中文舉起葫蘆,對著月亮舉了舉,輕聲道:「君姑娘,願你來生永樂長安。」

  文臻站在屋簷下,低頭摀住了臉。

  半晌,她將酒菜輕輕放在簷邊,轉身離開。

  ……

  回到燕綏的屋,文臻已經將臉容收拾清爽,誰也看不出任何痕跡。

  今晚沒人伺候,燕綏一句沒問。林擎這方面是粗疏的,也不在意。一笑拖過輿圖,和文臻道:「我和燕綏商量了,要想盡快趕回邊軍,走官道太遠了。山間小路雖然安全,但是也繞道,倒是有一條道,雖然冒險一些,卻最快,十日之內,就能趕回邊軍。」

  文臻目光落在地圖上,一挑眉:「過西川,穿川北?」

  地圖上一條鮮明的指甲印子,看起來是最短的路程。

  只是這條路看起來很是不切實際,不僅要擦過西川,還要從川北中心過,前者也罷了,後者便是穿過唐家地盤,危險性不言而喻。

  常規的去邊軍的道路,是文臻走過的去長川的路,再穿長川而出。但那條路其實是繞路的。

  文臻從懷裡摸出一個袋子,遞給林擎,道:「只怕我們最後走的路比這個還要危險一些,這是德妃娘娘給我的,但我覺得她真正要給的是林帥。」

  林擎打開袋子,倒出一枚雞血石的印章,那雞血石色澤鮮紅濃豔,正所謂「鮮、凝、厚、潤」,其上血印若梅花狀,則是極品的梅花大紅袍。印章底部純紅,雕刻著「情冊」二字。

  乍一看莫名其妙,燕綏文臻卻一看便知,果然是德妃給林擎的。

  「娘娘囑咐我去德安一趟,屆時見集市招展紅梅燈籠者進店,自有所得。」文臻道,「若是要繞道德安,只怕路線還要改一改,若想不被耽誤行程,只怕西川也要穿主府而過了。」

  燕綏聽見「德安」二字,眉頭微微一蹙。

  當年正是在那小縣,發現了娘娘的貓膩,事後他並沒有深入調查,只口頭警告了她,如今想來,她並沒有收手麼?

  林擎凝視那雞血石,忽然道:「當年和側側分別,雪地裡梅花開得正豔……」他握緊了雞血石印章,「既是她留給我的,自然要去看一看。」

  這事也便這麼定了。

  至於艱難險阻……這幾位的人生裡,有過風平浪靜時刻嗎?浪啊浪的也就習慣了。

  晚間回到房間,文臻假惺惺地一人開一間房,當時燕綏也沒說什麼,可等到文臻收拾好上樓時,忽然被掌櫃的攔住,苦著臉和她道:「對不住姑娘,你那間房不知怎的屋頂瓦片壞了,今夜是來不及修了,這怕萬一夜裡下雨,小店也沒法交代。要不,您看您和誰擠擠?」

  文臻:「……呵呵。」

  西皮大粉採桑:……殿下好聰明喲。

  「你這客棧就沒別的房間了?」

  不等掌櫃的回答,文臻一擺手,「好的,知道了,沒房間了,必然沒房間了,別說上房,下房連帶雜物間都沒了咧。行吧,趕緊去招徠住客吧,明兒早上我要發現你房間有空著的,可別怪我把某人塞給你的銀子都罰回來。」

  掌櫃的一頭汗走了,嘟囔著一對小夫妻不好好睡一起玩什麼花招,帶累得他一把年紀撒謊,有錢人毛病就是多。

  文臻靠在燕綏門邊,抱著臂對採桑眨眼:「要麼,採桑,我和你擠一擠?」

  採桑驚訝:「小姐,婢子是下人,怎麼能單獨開房?婢子肯定是在您房裡打地鋪伺候啊,您沒房,婢子也就沒房,哎呀這可怎麼辦……」轉身就敲燕綏的門,「少爺,少爺,您給出個主意啊!」

  文臻瞅著這吃裡扒外的丫鬟,心想賣給人牙子算了。

  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崇拜燕綏,在外頭不能叫殿下,她說叫老爺,反正兒子都生了,應該升級了,說不定叫著叫著,日後也就真和老爺一般穩重了,採桑偏不肯,說老爺這種稱呼對不住殿下英姿,非要稱呼少爺。

  一聲少爺一喊,門立刻就開了,一隻手伸出來,二話不說把文臻往裡拖,文臻哈哈一笑,拍開他的手,笑道:「我還有點事,你且洗乾淨了等我。」

  採桑噗嗤一聲,旁邊正好一個小二經過,聽見這驚世駭俗一句,瞠目以對,上下打量文臻如見採花狂魔。

  採桑便豎目:「瞧什麼瞧?沒見過恩愛夫妻?」

  小二受到驚嚇,一溜煙跑了,裡頭燕綏滿意地嗯了一聲,拋出一支白玉錢來,採桑便接了,笑盈盈道:「謝少爺賞!」

  文臻駭笑。她真的從未見過燕綏打賞任何下人,不是他小氣,他的護衛待遇非常優厚,中文他們個個都是富翁。但是平常這些小處收買人心手段他是沒興趣的,殿下眼裡皇帝皇后都未必算什麼,哪裡會在意下人做得好不好。好自有豐厚月例,不好攆了滾蛋,哪需要費那許多心思。

  也就採桑一個異數,憑借狂熱的西皮立場破例得了殿下青睞。

  文臻笑著走開了,過了會兒,她提著熱氣騰騰一個大鐵壺進了燕綏房間,一進門卻也看見騰騰熱氣,燕綏坐在一個小凳子上,笑著招呼她:「天冷,來泡個腳吧。」

  文臻怔了怔,半晌啼笑皆非舉了舉手中的壺。

  她拎了水壺來,也打算幫燕綏泡腳的,順便看看他腳腕傷口恢復得怎樣了。這人換藥總是避著她,何必呢。

  燕綏眼底便漾開笑意。

  分離三年,還能如此心有靈犀,不能不叫人心生愉悅。

  最後兩人一人一個盆,對坐泡腳,誰也不用伺候誰了。

  文臻泡著泡著,腳尖一撩,盆裡的水潑到燕綏盆裡,「嘎嘎嘎,饒你奸似鬼,也要泡老娘的洗腳水。」

  燕綏便一伸手抓著她腳腕,順勢搔了搔她腳心,文臻怕癢,又怕扯到他傷口不敢用力掙扎,燕綏另一隻手一抄,她便坐到了他腿上。

  文臻順勢摟住他脖子,笑嘻嘻湊過頭去,道:「香個嘴兒。」

  燕綏的唇卻落在她鎖骨上,不知何時衣領已經開了,燕綏埋在她頸項裡,語聲有點含糊不清:「文大人,今晚可算輪到翻我的綠頭牌了?」

  文臻一怔,格格一笑:「隨便兒和你吹噓的?」

  「和我吹噓夜夜侍寢來著……」燕綏的語氣聽來有些酸,文臻給他吻得渾身發軟又發癢,笑著往後仰著躲避,腳尖踢著盆,水嘩啦啦潑了一地,她掙扎著道,「哎呀,水灑了……」

  「別管……」

  「萬一地板漏了水滴到樓下……」

  「樓下睡的是中文,他要敢上樓來問我跟他姓。」

  文臻悶笑,笑聲被他的唇堵住,泡腳是在榻邊,此刻已經和被縟纏成一團,衣服輕輕巧巧地從被子底下飛出去,燕綏的手忽然停住,在她身上摸摸,又掀開被子看看,挑眉:「這衣裳……」

  文臻翻個身,托著腮,扯扯自己身上的現代式樣薄透材質繡花精美的大紅色低胸睡裙,拋了個風情萬種的媚眼:「怎麼樣,現在熟女了吧?」

  燕綏盯著她,良久哧地一笑。

  文臻倒很少見他這麼笑來著,世事於這人多半透明,因此也便少了許多驚喜,便是笑起來,也常帶三分瞭然三分譏誚,今日這笑忍俊不禁,卻顯得鮮亮生動。

  她莫名其妙,聽他笑道:「和初見隨便兒那晚他在床上對我邀寵一模一樣……」

  文臻臉黑。

  好比嗎?

  好比嗎?

  隨便兒有我的前凸後翹嗎!

  還有,隨便兒也忒沒逼格了!

  她悻悻地爬起來,實在不願意自己精心的準備在燕綏腦海裡和穿紅肚兜拋媚眼的隨便兒重疊,卻被燕綏一把拉住,燕綏手指一勾,便熟練地勾住了裡頭的褻衣帶子,笑道:「這活計瞧著眼熟。」

  「也不知道是哪個巧手婦人做的。」文臻斜眼看他笑。

  「不管是誰,做得如此精巧,總該有賞。」燕綏那手指像生了鉤子,輕輕一勾,嘣地一聲輕響,飽滿初綻,燕綏的目光便移不開了,喃喃道:「果然熟了……」

  文臻吃吃笑道:「想要什麼獎賞?」

  砰一聲,文臻的背壓著了床板,伴隨著燕綏低低的笑聲:「自然是品嘗果子啊……」

  文臻的低笑吃吃的:「三年不來,你的某些技能倒沒生疏,說,在哪操練的!」

  「這也給你發現了……自然是……右手兄弟啊!」

  「哈哈哈哈為毛說得這麼可憐兮兮……」

  「這不指望你可憐可憐我嗎……別動……別猴急……慢點……」

  「啊呸……到底誰猴急!掐著我的腰叫我別動你倒是要臉啊……」

  「……我不要臉,我只要你……」

  「啊哈哈哈燕綏真想不出這話居然是你說出來的……」

  「這不是不容易麼……一別就是幾載……身邊早有另外一個男人……陪他睡陪他玩給他做飯給他一夜好多次蓋被子……夜夜侍寢椒房專寵……陛下啊,你還記得普甘小破街上的文甜甜嗎……」

  「我只記得那個連兒子都坑,拿個破遺旨派隻狗談判就騙了皇帝一大堆赦免的坑貨甜。」

  「不管哪個甜,反正都是甜……蛋糕兒,幾年不見,你怎麼比以前更香軟了呢,以前是蛋糕兒,現在是什麼……提拉米蘇嗎……想不出什麼更好的點心來……都是我好東西吃得少,給我再嘗嘗……」

  「幾年不見你賣慘的技能高漲……哎呀不要……癢……女人嘛……生過孩子總是不一樣些……」

  燕綏忽然安靜了些,隨即他轉過頭,長髮順滑地瀉在她耳邊,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頰。

  「一直沒和你說,辛苦了……對不住。」

  文臻按住了他的唇。

  「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相愛的人無需道歉。」

  目光相對。彼此的眼波都是一片海,那裡風和日麗,浪靜波平,島嶼如珍珠明光閃爍,那裡富有全世界,卻又只容得下一人。

  片刻之後,燕綏一笑,再次俯首。

  文臻的呢喃聲響起,「覺得生過孩子更香美了,那就想再要一個了?敢情就不待見隨便兒一個呢……」

  燕綏的笑聲響起:「不,那是玩笑。有隨便兒一個就夠了。」

  文臻有點詫異地抬眼看他。

  「隨便兒和我說過你生產時的經歷……」燕綏密密地吻她的眼角,臉頰,到唇角,「……便是你能再生一個絕世奇才,我也不願那樣的苦楚再次重復於你身。」

  文臻伸出雙臂,勾住他的脖子,「哪能次次那麼倒黴呢……話說回來,我當初還期盼過龍鳳雙胞胎呢,據說大燕雙胞或者多胞為不祥,但東堂正好相反,雙胞,尤其龍鳳胎一向被視為祥瑞……不過我可不是為了祥瑞,我是因為男人婆……你知道嗎……我得到了消息,我那失散的死黨之一,就生了一對龍鳳雙胞……竟然比我還早……天哪,打死我也想不到,四個人當中,竟然是男人婆最先生了孩子!她居然會生孩子!她居然會嫁人!她就算要孩子不應該也是無性繁殖麼!」

  燕綏:「男人婆?」

  文臻:「哦,一直沒和你說她們的名字。也不知怎的,總覺得告訴你名字你會使壞……不過現在,她們都大名鼎鼎了,你應該都聽說過。男人婆,南齊女帥太史闌,和咱們正時不時海戰的那位,對了,一直沒機會問你,你去靜海有沒有遇見她?」

  燕綏:「……沒有!」

  文臻也沒在意,繼續絮絮叨叨:「……小透視,君珂,堯國皇后;大波,景橫波,大荒女王。她們的消息,我都是在湖州陸續收到的,可惜駐守湖州,沒法去會合,我知道的時候,大家都有些麻煩,我便沒讓人送信,打算有機會親自去一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這機會……真是想不到啊,一個個都混得牛逼哄哄的……咦,你怎麼忽然停了。」

  好半晌才響起燕綏微微含糊的回答:「……沒有。」

  「我甜,我找到失散多年的好友了,老開心了,你為我開心嗎?」

  「……開心。」

  「等此間事了,陪我周遊大陸,去大燕,南齊,大荒都見見故人好不好?」

  「……好。」

  「我甜,為何我覺得你的語氣有點古怪?」

  「……沒,只是太過歡喜……真是……太歡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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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7:0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四十八章 共侍一夫?

  呢喃與微微喘息如這夜的細微風聲於窗櫺間盤旋不絕。

  直至夜至深時。

  自從文臻快樂地談過她的死黨之後,燕綏也不知怎的,越發奮勇精進,硬是讓滿腔談興的文臻無法再撿起那個要命話題。

  文臻也不知道燕綏是不是曠了太久,還是天賦異稟,明明傷勢未癒偏偏精力無窮,大半夜的要了三回水,翻來覆去地折騰,折騰得她別說再也無力氣去絮叨她的死黨,甚至連名字都快忘了,還打算繼續,她睏得眼皮如千斤,連連告饒,那邊燕綏還在諄諄誘哄:「你不用動,我自己來就行……」

  正虎狼著,忽然外頭一陣衣袂帶風聲,隨即有個隱約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喚道:「三郎!三郎!」

  文臻一開始還沒注意,卻感覺到燕綏一僵,頓時明白,這聲三郎,竟然是喚他的!

  這世上有誰能喚他三郎?

  便是德妃也沒有的。

  文臻忽然想到一個人,一時覺得又喜又尬,喜的是終於有人解圍了,尬的是這解圍的人選太不合適。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那衣袂聲已經到了門前,隨即敲門聲便響起,伴隨著分外字正腔圓反而顯得別扭的東堂官話:「三郎。身子要緊,不可縱欲。」

  文臻噗嗤一聲笑出來。

  悄聲道:「呀,公舉殿下,訓導嬤嬤來了,駙馬我是不是該告退了?」

  燕綏一抬手,瓷枕飛了出去,邦地砸在門上。

  文臻忽然想起了當年德妃砸拖鞋。

  門外敲門聲靜了一刻,但是明顯人還沒走,隨即那聲音道:「三郎,你在做什麼?」

  燕綏:「蘭旖,我在和我夫人敦倫。怎麼,你要聽壁角嗎?」

  文臻:「……」

  哎呀羞死人了呀。

  聽我家文甜甜說話,就是……爽啊。

  外頭又響起乾乾的咳嗽聲,是中文的聲音,低聲下氣地道:「蘭門主,那個,蘭門主,感謝您千里驅馳前來為殿下煉藥護法,只是這半夜三更的,倒也不必急在一時,嘿嘿不必急在一時。」

  燕綏:「可以理解。畢竟久曠,飢渴難耐。」

  中文:「……」

  主子你是存心把人家氣走吧?

  中文:「蘭門主,這樣,我去給您開一間上房暫且休息……」

  門外蘭旖好像在深呼吸,再開口時又是那冷冰冰語氣,也不喚燕綏三郎隱去名字了,「燕綏,莫要不識好人心。你如今這情形,時刻有經脈爆裂之憂,如此還要……不知節制,你當真是要找死麼?」

  又點名文臻,語氣鄙薄,「文……文什麼來著,啊,那誰,你但懂事一些,也不該此刻纏著燕綏,年紀輕輕想做寡婦麼?」

  文臻一把將燕綏掀到床下,笑眯眯揚聲道:「蘭門主,區區文臻,不叫那誰。」

  蘭旖不理,揚聲道:「給你倆一刻鐘整束衣冠,一刻鐘之後我要進來,瞧瞧燕綏情形。」不等兩人說話又道,「無盡天掌門及幾位長老,之前幫燕綏煉藥護法,真元未復,還有幾位採藥時不慎受傷,其餘小輩力有未逮,因此求了我來幫你煉藥護法。莫要以為我自願巴巴地來為誰護法。」

  文臻:「好好好,請稍等。」

  燕綏:「別理她,睡罷。」伸手拉文臻躺下,文臻順從地躺了,燕綏卻又道,「不許對我使迷藥,不許對我下蠱,不許屈從於蘭旖用任何手段讓我睡著……」

  文臻:「好好好你放心。」手指一拂,燕綏:「……不許……」眼皮已經不由自主合起,最後三個字呢喃而出:「……你這騙……」

  文臻:「謝謝殿下誇獎。」

  她毫無愧疚地看了看燕綏睡顏,伸手替他把了把脈,眉頭一皺。

  奇怪。

  蘭旖說燕綏隨時有經脈爆裂之憂,文臻如今看脈象卻並不像是如此,之前她就看過燕綏脈象,自然是虛弱有毒,諸般毒性纏綿,但總體有向好之勢,因此今晚才許了他胡天胡地,如今聽蘭旖說得這般嚴重,她知道蘭旖並不是危言聳聽之輩,倒禁不住擔心起來,但此刻把脈,依舊沒發覺經脈爆裂的可能。

  許是她醫術不夠?

  她穿好衣裳,給燕綏也整理好,又打開窗戶將氣味散盡,整理了床鋪,才打開門。門外那個冰雪女妖一臉冰霜,微微偏過臉,一臉「我並不想進來辣眼睛都是為燕綏好被逼的」神情,待到見屋內一切如常,倒顯得她矯情做作,頓時蘭旖臉色又不大好看了。

  中文站在外頭心中暗笑,文大人心細如髮,什麼時候落人把柄過?

  蘭旖也不和文臻寒暄,進門便去給燕綏把脈,半晌也是眉頭一皺。

  文臻便向她請教,她卻翻個白眼,道:「說了你也不懂。」隨即起身,脫了大氅,順手遞給文臻。

  中文:「……」

  他趕緊快步進來去接大氅,蘭旖手一讓,挑眉道:「臭男人的手怎可接我衣裳?」

  文臻便笑,喚採桑:「採桑進來,給蘭門主收了衣裳。」

  採桑進來,拿了大氅,順手抽出一張十分講究的蘭草紋檀香紙包衣裳,蘭旖目光一閃,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紙。

  採桑一邊包一邊似乎不經意地笑道:「您這大氅在路邊鋪子隨便買的吧?這毛尖暗淡,毛也稀疏,想必那黑心店家騙了您,拿了次貨來。婢子那裡還有一件小姐賜下的全新的貂裘,比這個要好些,要麼給您拿來試試?」

  蘭旖臉一紅,她這種世外仙門,於錢財世故上並不通曉,出門匆匆,沒帶多少銀錢,又住慣溫暖海島,一時好奇,傾盡銀兩才買了這麼一件大氅,聽那掌櫃吹噓是北方好貨,卻原來被騙了,還讓人家丫鬟同情了一把。她頓了頓,滿不在乎一揮手道:「自然是知道不好的。只是見那店家做生意也不容易,且我冰雪內功,不懼寒冷,大氅也不過披著好玩罷了。」

  採桑看她確實不通世務,也便一笑,不再擠兌了。但她這裡歇了聲,蘭旖忽然站起來,一邊解衣領扣子一邊道:「都出去吧,我給他護法化藥力。」

  文臻:「……」

  不是,您護法就護法,您脫衣裳幹嘛?

  中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一臉被雷劈的表情。

  蘭旖見文臻還不走,便一手解扣子一手將她往外推:「哎哎你這人還在這做甚?走吧!走!」

  文臻扒住門框不肯走,「煉藥為什麼要脫衣裳!」

  蘭旖:「他赤陽體,我凝冰體,我們相剋也相生。固然真氣互通能事半功倍,卻也極易走火入魔,穿著衣服會看不清經脈變化導致的體膚變化,影響判斷乃至萬一出岔子耽誤挽救……」她忽然眼睛一眯盯著文臻,「怎麼?你不願意?你竟是如此狹隘的女子?在你眼裡,這些事比你夫君的性命重要?」

  文臻笑道:「先不提這個。那我很想知道,心胸廣大的蘭門主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單純行醫救人?大夫眼裡無男女?此事後對此毫無打算?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便承認我狹隘好咯。」

  蘭旖肅然道:「我不會與你共侍一夫……」

  文臻眼睛一眯,正準備肅然起敬。

  蘭旖又道:「但我清白女兒身自然也不能這般隨意對待。不和你共侍一夫是因為免不了要分大小,你先進門,我卻是門主之尊,誰都不願委屈。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如此,也便不必理會這東堂規矩,讓燕綏和我成親,不分大小,婚後他半年在東堂,半年去鏡花洞便是。」

  文臻一揮手,止住了立即就想開噴的採桑,悠悠笑道:「哎喲喂,我現在懷疑,無盡天的長老們採藥受傷神馬的,保不準不是意外了。」

  蘭旖憤然道:「你說的什麼話!我來為他護法何嘗不是冒了極大風險,你知道護法不單只是護法,還需要耗費多年功力嗎?再說你又憑什麼攔阻?生死是他自己的事,要問也是問他自己要不要……」

  文臻:「別問,問就是肯定不要……」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床上燕綏睜開眼睛,道:「要……」

  ……

  夜色如晦,巨大的山脈在大地上盤旋起伏,映襯得其下奔馳的騎士們渺小如螻蟻。

  一地霜華中,季家家主季節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隨從,又看了看更遠的地方,像是想從黑暗中,看出那些暗中跟隨自己的鐵騎來。

  先帝駕崩,天下各州刺史按例進京奔喪,唐季易只要還沒造反,那就也在此例。因此當詔令傳到蒼南西川和川北,可以想見,當時在這三地引發了怎樣的動靜,之後更是經過無數的爭執和猶豫,不去,便是違抗朝廷,去了,更怕是自投羅網。

  而於其間還有一重考慮,便是先帝駕崩,朝中定然混亂,此時亦是渾水摸魚的好時機,亦有一些膽大的謀士,表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如便應召而去,身邊攜帶最精銳護衛,再派大軍悄悄潛行於其後,趁對方麻痺之時,聯合朝中親近臣子,一舉奪皇城,再裡應外合,拿下天京,之後便可改朝換代矣。

  唐季易三家,都有謀士提出此等大膽建議,畢竟從龍之功誘惑非常。但三家刺史最後的抉擇,卻都頗有意思。西川刺史易銘最早積極應召,卻在西川邊境聲稱遇刺,然後久久盤桓不進,給朝廷的上表辭氣謙恭,卻以傷重為名,行程慢如龜爬。

  季家季節原本猶豫,卻因為近年來子弟凋零,留山事件後當地土著越發不服管束,各地各種抗爭事件不絕,季節覺得季家僻處蒼南,背靠大海,無處擴張,當地民風彪悍,難以管束,漸漸有心想要換一方天地,因此在季懷遠積極主張之下,季節表面上表稱病,由季懷遠代替前往天京弔唁,實則自己改裝混入隊伍,一路悄然上京,同時命十五萬季家大軍穿留山出,自烏海行,穿建州域,一路往天京內地潛行。

  而唐家……唐孝成規規矩矩,親自出馬,帶了符合規定的不多不少的人數,亮明旗幟,一路自川北而來,雖然走得不快,但如今也快要到天京了。

  三位家主中,最年輕,本該最有衝勁的西川刺史,行事如暮年老者般狡詐怯懦;年紀最大本該最穩重的季節,像個熱血上頭的毛頭小子一樣,親自潛行上了天京準備搞事;只有向來城府最深的唐家,這次依舊行事看不出任何端倪。

  季節看著不遠處的天京城門,想著自山海而出,潛行逼向天京大地的自己的大軍,心中不知為何,隱約有些不安。

  他身邊,季懷遠適時道:「家主,要不然,天京城您就別進了,太危險。反正諸般關節我也知曉,此事就由我全權張羅吧。」

  季節轉頭看季懷遠,眼神滿意。這個孫子原先不顯山露水,並不是他看好的繼承人,不想後來懷慶出了事,他倒漸漸顯出崢嶸來,行事大方不計私利。這次赴天京,是他最早提出願意代自己去天京,誰都知道去天京十分危險,一去不回很有可能,也正是因為他的表態,自己才最終下了這個決心。

  此刻見他再次提出代自己出面,季節眼神更加柔和,破天荒地抬手拍拍他的肩,笑道:「無妨。雖說諸般關節你都知曉,但天京的一些老人兒,還是我出面更合適一些。再說……」他眼神微喟,「我也想見見你姑母。她中年喪子,想必……難熬。」

  季懷遠便不說話了。祖父想見容妃娘娘,也是自然的。

  季家多年來因為僻處蒼南,其實倒並無太大野心,扶持皇子的心思倒是有的,卻並沒有選中定王燕絕,覺得他性情暴戾必定皇位無望,倒是對從小養在容妃宮中,和容妃關係不錯的安王青眼有加,為此容妃一度和娘家關係不和。如今燕絕已死,季家卻也沒多少慶幸眼光的歡喜,畢竟安王也不是那個勝利者,之前莫名被先帝申飭,新帝繼位之前又被逐出天京,回南疆繼續主持對南齊的海戰,但權柄已經被消減了許多。

  也正是因此,季家才感覺到生存的窘迫,急於闖出一分天地來。

  季節想著這些事,只覺得心煩氣躁,又想起如今季家這境地,竟然都和燕綏有關,而燕綏如此殫精竭慮對付世家,到頭來竟也被兔死狗烹,一時頗有些快意。忍不住笑道:「一路趕路,也不知道那燕綏死了沒有。死了也算替我那外孫報仇了。」

  季懷遠目光微微一閃,笑道:「聽說下了鐵獄,那地方從無人活著出來過。想必早已骨化飛灰了吧。」

  季節快意地道:「該!你說他謀算十年,困唐家,滅長川易,拆西川易,又亂我季家盤算毀我根基,如此汲汲營營,眼看要大功告成,卻在此時被那燕時行鳥盡弓藏,這十餘年心血值不值!也不知這對父子下了地府,會不會撕咬起來。」

  季懷遠微笑道:「祖父如何就確定他是被先帝鳥盡弓藏?聖旨上說的可是他謀反。」

  「燕綏那人,哪裡將皇位看在眼裡!明明是燕時行自己不行了,怕新帝鎮不住他,乾脆親自下了手。要不然,以燕綏之能,除了親恩,還有誰能算計到他!」

  季懷遠便和季節一起唏噓搖頭,相對而笑。

  他也在凝視著黑暗,像是從那片混沌裡,看見許多季節看不見的東西。

  那些季節所看不見的。

  是十五萬大軍出蒼南,因為要潛行出境,不得不選擇從留山山脈中穿出,為此,季家謀士特地選擇了一條隱蔽的道路,山民也很少經過的那種。

  但是山民很少經過,卻瞞不過那滿山的猴子,也就瞞不過那隻已經靠傑出的語言天賦,統一了整個留山猴子群成為新任老大的八哥,這邊大軍剛開拔,那邊滿花寨子便知道了。

  雖然千秋盟的絕大部分精英都已經去了湖州軍,但是留山這裡還是留了一小部分,和滿花寨子守望相助,護佑著整個留山的安寧和發展。而這幾年下來,留山山民得千秋盟江湖撈相助甚多,關係一直相處得很好。

  也因此,大軍剛剛進山,就遭到了一系列事故。

  在狹窄的山谷通道被猴子扔下的石頭砸到損傷慘重,好容易驅趕走猴子之後卻又被引入錯誤的道路,在大山裡多轉了好幾日,每夜還有人莫名失蹤,後來學了乖,不允許任何人私下行動,但是山林密佈,道路崎嶇,大軍被拉得很長,頭尾難以顧及,還是不斷有人失蹤,行路過程中墮入溪流的,掉崖的,被毒蜂蟄死的,半夜發瘋和同伴一起滾下山的……等到好容易出了留山,且不說傷損慘重,軍心已經散了大半。

  指揮的季家將領只得再次整束隊伍,這次從水路,悄然從一個小港口秘密上船,大批量船隻過海動靜太大,雖然季家有船,也不能這麼做,因此只能用商船,一批批地渡海,指望著繞過烏海海域,從建州港下船,建州港的官員已經全部私下打點好,再潛入建州山林之中,建州離天京已經不算遠了。

  船隻在夜間啟行,於濛濛的夜霧之中幽靈一般向建州港進發。

  只是這些季家將領們不知道,與此同時,從湖州換防至建州的湖州軍,不知怎的,在喬郡遇見了「山匪」攔道,雖然山匪敢攔正規軍的行為匪夷所思,但是既然遇上了自然是要剿匪的,這一剿二剿的,忽然就出現在了夜間的建州港。

  然後夜霧之中,守在港口。趁夜而來的運兵船,來一艘扣一艘,來兩艘扣一雙。

  論兵力,這支文臻嫡系當然無法和季家比,但問題是季家為了悄悄運兵,人為分散了,等於一隻肚子裡全是魚的鸕鶿,被人卡住了喉嚨,捏一下,擠一條。

  船隻靠向岸邊,正準備下船的季家軍,忽然發現船被鑿穿,船上士兵自然跳水逃生,等在冬夜河水裡游得渾身僵硬好不容易上岸,迎面就是無數雪亮的長槍。

  還有的船來的時候遇見的是無數小舟,和嗖嗖飛來的勾索,一些士兵飛快地順著勾索躍上自己的船,一陣砍瓜切菜,把人殺到膽寒,自動投降。

  還有的直接就是一船人安然上岸,然後在岸上遇見了包圍圈,又一陣砍瓜切菜,乖乖投降。

  文臻旗下湖州軍分為七營,各自都有千秋盟高層統帶,平時一起演練,對抗訓練也不少,還定排名,無時無地不競爭激烈,是以在對季家時,七營也是各自出手,自定戰術,各有風格,運氣好的遇上鳳翩翩那一營,就是給他們機會自己游上來直接俘虜,幾乎沒有損傷,其餘的就難講了,畢竟千秋盟原身很多是江湖巨匪出身,講究的就是一個你不服拳頭打到你服。

  這麼分散收割,季家的船一船船過來了一夜,湖州軍也就一船船收了一夜,等到季家將領們也全部被俘虜,才知道竟然被人一口袋俘虜了。

  建州港平日也是有駐軍的,但因為被季家買通,當晚港口的少量兵力都被撤出,其餘一些普通官員都被制住關在屋子裡出不來。只聽得外頭喧囂一夜,縮在被窩裡瑟瑟發抖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建州港周邊都是山林,這也是季家選擇在這裡上岸的原因,上來之後分散往山林中一扎就行。此刻這群俘虜被剝了衣裳,收了武器,浩浩蕩蕩押入山林,然後在一個山谷裡,參觀了湖州軍的臨時營地。

  用事後季家軍的話來說,叫嘆為觀止,大開眼界。

  軍餉豐足,待遇優厚本就是相當誘惑人的一個點,雇傭軍般的制度也讓人心癢,畢竟沒人願意一輩子刀頭舔血沒個下梢。更重要的是,湖州軍的軍備非常了得,武器所用的鋼鐵明顯比現今軍中制式武器要高一個檔次,火藥彈都經過了改良,更不要說很多非常離奇先進的小型個人裝備,季家軍親眼看見湖州軍中有一支特別行動隊,那一個行動隊號稱「斬首」,專門負責大戰之前或者之中對敵方首腦人物的斬首行動,可夤夜暗殺,也可萬軍之中合作取人首級。

  季家軍親眼看見那傢伙從頭到腳彈出各種奇怪的玩意,連頭髮絲都能殺人!

  再問清楚每月的軍餉待遇之後,當即便有人嚷著要穿湖州軍軍服。

  給誰家賣命不是賣!別的不說,湖州軍好歹能多攢幾個錢,裝備精良一旦上戰場,活下來幾率也大啊!

  十五萬季家軍,一路上損失萬餘,最後其餘的全部投了湖州軍。

  而在建州港,第二日眾人起身去看時,卻發現一地狼藉,處處鮮血,破損的長槍,碎裂的染血盔甲,丟棄的刀劍,受傷的戰馬,一派大戰後的荒涼景象。而有人仔細查看了之後,發現那些盔甲中,有季家制式的軍服,也有湖州軍的。

  當地官員面面相覷,一些不知內情的,實在想不明白,遠在蒼南的季家軍,是怎麼能和本該在喬郡剿匪的湖州軍碰上並打起來的,但誰都知道,季家多年積攢,兵力肯定在湖州軍之上,如今季家軍和湖州軍都不見,莫不是季家潛行入境意圖不軌,湖州軍在追剿匪徒過程中撞上了季家軍,因此被季家軍連夜滅口?

  眾人遙望那風吹草動的山林,心中悚然,當下便急報建州刺史,建州刺史怎敢擔如此干係,急忙也將此事急報朝廷。

  至於朝廷如何想如何處理,這都是後話,最起碼現在,湖州軍就這麼順理成章地,暫時從東堂軍備名冊上抹去了。

  湖州軍在建州附近的大山裡待了數日,隨即接到了文臻燕綏的指令,就地進行整編,季家軍雖然全部投了湖州軍,湖州軍卻並不要這麼多人。最起碼現在不要這麼多,按照燕綏和季懷遠的協議,所有將官以及在蒼南牽扯深有家小的士兵,分了出來依舊留給季懷遠,發還武器兵甲,依舊回季家。

  而那些出身下層的,勇武的,年輕的,在蒼南牽絆不多的,經過觀察確實對湖州軍心嚮往之的士兵才留下,打散後編入後營,有突出才能者直接提拔。

  如此忙碌了半個月,整編完畢,湖州軍擴充至十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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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47:2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四十九章 隨便兒VS永裕帝

  這十萬人再按照指令,抽出三千精銳中的精銳,分散驅馳,追蹤燕綏文臻行蹤而去。

  另三萬人回湖州一帶,準備卡在唐家出定陽的關口之前。

  其餘人則分成七營,行走於山野之間,往燕綏往日裡煉鐵所在地的青州方向而去。

  湖州軍的大型輜重,文臻在湖州三年就通過燕綏的工字隊,進行了改良,全部都是可以拆卸的,也拆卸分開跟隨軍隊前行。

  諸般安排,都出自燕綏之手,連帶當初和季懷遠的協議,也是三年前便已經定下的。當日在留山,兩人約定,日後東堂若有變,季懷遠負責煽動季節野心,誘出季節和季家軍,並將季家軍分一半給燕綏。事後燕綏保證他任何時候都安全,保證季節會就此喪命,他能順利接季家家主位,並擁有足夠鎮住季家但不足以問鼎天下的實力。但他也必須保證季家不和諸門閥聯合。

  季懷遠覺得這門生意做得,季家的兵力並不足以逐鹿中原,頂多偏安一隅做個南疆王,那和現在也差不離。要想和唐易兩家聯合,地域很遠,前期必定是孤軍作戰,很容易平白損失實力為他人做嫁衣,便是事成後,損失慘重的季家到那時候也絕對輪不上那龍椅,到頭來不頂多還是個南疆王?弄不好直接兔死狗烹,從唐易兩家繼承人的心性來看,這可能性很大,那比現在還慘。

  所以季家一直是不想和那兩家摻和的,但實力又不足以直接爭天下,又不足以在開戰後完全保住自己的地位,不上不下,之前和大皇子的努力又被燕綏文臻破壞,實力再次被消耗,眼看著再式微下去,家族前途渺茫。

  這種情形下,季家沒少開家族會議,一半人激進想要搏一把,一半人持重表示要另尋出路,季懷遠是後一種,因為他明白燕綏是何等的算計精準,尤其在他號稱出事卻很快給他遞消息之後,他更加確定在燕綏面前最好老實一些。季節卻很是不甘心,而燕綏要的正是他不甘心,因此授意季懷遠不必明著攛掇以免惹人懷疑,卻自告奮勇願意代季節上京,如此一來沒有嫌疑,二來表了忠心,三來這其實是一種更有力的鼓動,果然如燕綏猜測的那般,季節親自上京了。

  季懷遠眼看著季家從當初唐羨之成婚開始,便一步步踏入燕綏設計好的套中,心寒之下也就更不敢出么蛾子。

  他和季懷慶不同,季懷慶多年是內定的繼承人,沒受過挫折,無所顧忌。他卻是多年屈居人下,好容易出頭,自然分外珍惜,不求有功,但求保住這一地榮華也就行了。

  燕綏看他的心理看得很準,現在自然是不擔心他的,因為季懷遠只要親自上京了,就必須依賴著他一步步走下去。

  蒼南刺史代表抵達天京是個大消息,來的是季懷遠,目前的內定繼承人,因此天京也十分重視,在確定季家很規矩沒有攜帶大軍之後,城門大開,迎接遠道而來的首位門閥代表。

  京畿大營也拔營向天京城靠近,停留在城門之外。

  上次京畿大營和金吾衛一場烏龍鬥後,事後以誤會草草收場,新帝也沒有辦法,難道還能不要那守衛天京的大軍不成?就算想要換防,也不是這一時半刻的事。

  倒是永王聽說了京畿大營的事之後,曾經夜出天京,和京畿大營的統領私下會晤過,但具體說了些什麼,也就沒人知道了。

  季懷遠連夜入城,禮部連夜擬流程,大抵再過幾日,唐孝成據說也要到了,至於易銘,朝中都明白估計是等不到這位了,因此打算等唐孝成到了之後,安排兩家門閥的代表一起去景仁宮拜大行皇帝梓宮。之後便要移梓宮去殯宮了。

  當夜,景仁宮地底密室裡,永裕帝睜開了眼睛。

  他比預期遲了很多天醒來,而且醒得非常離奇,完全沒有久睡之人的肢體不暢情形,眼睛一睜開便猛地坐起,把睏倦得不行的晴明和大師嚇了一跳。

  但看永裕帝,目光灼灼,面色微紅,氣色好得不行,兩人也很驚訝,隨即晴明便笑道:「陛下果然大好了!」

  皇帝聞聲轉頭看向他,晴明被那灼灼目光看得心中一突,不敢說話了,但隨即皇帝便笑了,恢復了往日慈和的神情,道:「辛苦你們了。」

  那個往日寬容慈憫的皇帝又回來了,晴明和大師神情這才自然一點,都趕緊行禮遜謝,大師給皇帝看舌頭把脈,細細看過後展顏道:「陛下多虧多年去毒有方,煉化藥力比老僧想得更順利一些。」

  永裕帝笑道:「朕也覺得宛如渾身繩索得解許多一般,鬆快不少。」

  晴明便問:「陛下是緊接著吃下一顆,還是……」

  永裕帝道:「上頭如何了?」

  晴明便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情都一一說了。皇帝笑容漸漸斂去,晴明眼看不好,急忙跪下請罪:「陛下,都是奴才不好,奴才功力未足……」

  皇帝擺了擺手,「你不可能功力不足,朕看著你點了那兩個死穴的,本該必死無疑……這只能說明他們有了防備……沒想到啊,萬無一失的計劃,卻有這許多人心懷叵測,太后插了一腳,德妃竟然有食鐵蟲,文臻竟敢撞皇宮!燕縝那個蠢材,竟然不早早佈置大軍看守住文臻!更蠢的是竟然能被那什麼都不是的遺旨給……」

  他住了口,臉色鐵青,顯然出乎意料的事太多,老好人的面具都再也戴不住。然而這般的震驚之後,再次升起的便是隱隱的忌憚和畏懼。太后為什麼會放走燕綏?香宮為什麼在改建?她和德妃是不是猜到了什麼?還有他死也沒想到,燕綏竟然能用那個騙他的遺旨去騙了燕縝,讓燕縝打了他的臉!

  他仔細回憶,卻根本想不起來當時情形。當時對燕綏下手的時候,完全沒有注意到那遺旨的下落,燕綏在那樣的時刻竟然還記得藏下了遺旨!

  他藏在哪裡?事後又是怎麼拿到的?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寒冷,永裕帝忽然便下了床,「朕要出去一會。」

  晴明大驚:「陛下,外頭危險。」

  「朕就在景仁宮看看。」永裕帝怕燕綏在景仁宮還做了手腳,不親自看看不放心。

  「陛下,景仁宮也不安全,前幾天管事老孫莫名死了,屍首還被掀入了密道,我們不得不緊急了機關封了那一處入口道……」

  皇帝臉色微變。

  原以為全盤掌握的計劃,眼下卻好像在各方推動和意外下,在一點一點地向不可控的地方滑去。

  他更加心中不安了,看了晴明和大師一眼,心想這兩人雖然被自己的藥物控制,不敢背叛,但焉知有沒有盡全力?

  當下笑道:「朕化藥力太快,現在渾身鼓脹,也想出去疏散疏散,放心,朕戴面具。」說著便看著兩人。

  晴明會意,立即道:「奴才去給您斟茶。」

  大師卻眨巴著眼睛看著永裕帝,道:「怎麼,陛下不好拿面具嗎?要不要老僧幫忙?」

  晴明咬牙笑道:「大師幫我看看那茶葉成色如何!」硬生生把人拽走了。

  皇帝這才伸手到榻邊去摸,一摸,臉色一變。

  手指用力,抽出一塊東西,仔細一看,臉色發紫。

  玉璽被換掉了!

  屋外,晴明隔著門縫看見,悄悄地後退幾步。

  之前他無意中發現,皇帝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洞口,他當時就覺得不好,有人進來過了,還偷走了皇帝藏在這裡的一個重要東西!

  再回想那一塊地方的尺寸和原先的花紋,晴明當即出了一身冷汗。

  這干係他擔不起!

  晴明事後悄悄雕刻了一塊一樣尺寸的木頭,刷上金漆,塞在了洞裡。

  此刻看見永裕帝這麼快就發現,他的心微微跳起來。

  永裕帝坐在榻上,臉上青紫變幻了一陣,又恢復如常,從洞裡摸出一張面具戴了,又將那木頭塞回。

  晴明端著茶和大師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對永裕帝笑道:「陛下,您方才說辛苦,奴才是不敢當的。要說辛苦,還是大師辛苦,不僅要為您運功護法,夜裡也常把奴才趕走,讓奴才去休息,他日夜守著您,這份心啊,奴才都覺得慚愧!」

  大師眨巴著眼睛。

  有嗎?

  明明是晴明守的多啊,說好的他只護法煉藥的。

  大師立即道:「並沒有。都是晴明太監辛苦。」

  晴明這次對晴明太監毫無意見,笑得溫和。

  越否認陛下越不信哦。

  永裕帝看了大師一眼,笑道:「都辛苦。如此,朕去去就來。」

  戴上面具,赫然是景仁宮一位副總管太監的臉,晴明算了一下,今夜那位不當值,心中不禁暗暗納罕,難道這位皇帝連自己宮中太監的排班都記得?

  眼看皇帝出了門,晴明趕緊下令機關關閉密道開啟,卻見皇帝自己很順暢地一路關閉著機關出去了。

  晴明凝望著皇帝的背影,心想這位心機深沉的老皇,到底還有多少暗藏著的本事?

  沒來由地又出了一背心的汗。

  ……

  今夜莫名地不算很冷,也沒有下霜,張嬤嬤沒有很早睡,從德妃窗下經過時,特意張望一眼,看見德妃懶懶躺在榻上抽煙,那個機靈的小太監在一邊和菊牙學著燒煙。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煙膏特有的氣味。

  張嬤嬤便冷笑一聲,走開了。

  她一走,菊牙便過來關了窗子,隨便兒一骨碌從榻上爬起來,對德妃伸手,德妃戀戀不捨地將煙桿交到他掌心,卻又嘆氣道:「又不是真煙膏,越嗅越想。」

  隨便兒便嘿嘿笑。

  煙桿裡燒的是一種藥草,是隨便兒找了很久,終於尋到一款氣味和煙膏接近且對人體無害的藥物,唯一的影響就是用了睏倦,倒和癮君子更像了。

  德妃也情願睡覺,煙癮發作時生不如死,能睡也是福氣。有時候人清醒著,難受勁兒上來了,她就把菊牙和隨便兒都趕出去,自己在屋子裡扔東西,喃喃罵隨便兒多事。

  菊牙擔心地在門口轉,隨便兒不轉,聽奶奶罵人也不生氣,大冷天地坐在牆根下,和菊牙說八卦,說乾爹如何由憨傻變精明,說潘航叔叔曾經看上了林飛白叔叔,說自己如何面授機宜沅芷姨姨,說厲家七個葫蘆娃,都是些惡搞,德妃在裡頭聽著聽著,漸漸也就忘了那些難受勁兒,隨便兒本事甚大,給她源源不斷地在慈仁宮廚房裡弄來零食,滿嘴裡不停地嚼著,隨便兒又和她說張奶奶,說張奶奶當初煙膏子是娘幫忙戒斷的,那段時間嘴癢生生啃零食把牙齒吃豁了,又說張奶奶愛美,抽煙人顯得黃瘦憔悴,她就每日一個豬蹄。隨便兒鼓動自己最美的奶等戒斷了,也去巨有錢的張奶奶面前轉一轉,叫她瞧瞧,什麼叫人比你美,比你有錢,比你皮膚好,還比你戒得快。

  德妃:「……噗。」

  忍不住喃喃罵一聲:「小兔崽子。」

  罵完了又對著牆發呆,倒也不扔東西了,坐了半晌,摸了摸臉,悠悠嘆一聲。「沒想到人到老了,還有這等福氣。」

  如此過了幾日,就這麼忽悠著慈仁宮,私下裡戒斷,隨便兒瞧著德妃的抵觸情緒漸漸淡了,開始真心不想抽了,也便放了心。這日夜間睡得好好的,忽然爬起來,想起奶的零食好像要沒了,趁夜去慈仁宮再偷一些。

  卻沒想慈仁宮的廚房因為連連失竊,今夜燈火通明有人看守,隨便兒眼看不成,便又轉身出了慈仁宮。

  他準備去景仁宮。

  這是目前人最少,但也有人看守,還要給護衛開夜宵的宮殿,而且因為暫時沒有主子,也沒人管廚房東西多了少了,好鑽空子。

  景仁宮的廚房在景仁宮外殿,離正殿有些遠,平常也少人來,隨便兒很容易便混了進去,偌大的院子空蕩蕩的,已經供應過夜宵的廚房熄了火,廚子打著呵欠鎖了門。

  隨便兒等人走了,溜進去,挑挑揀揀裹了一大包點心,揣在懷裡便走。

  他低頭一路疾走,準備等會翻牆,忽然看見了前方,多了一雙黑靴。

  這靴子出現得突然,隨便兒記得明明剛才自己還在看四周,視野裡沒有異常。

  那雙黑靴就那麼靜靜立在前方,一方太監青色鑲藍邊的袍子垂在靴筒上方,被夜風輕輕地吹拂著。

  風中有種淡淡的古怪氣味,幾分藥香,幾分像泥土腐爛的氣息。

  隨便兒嗅了嗅,沒有嗅見屬於太監特有的尿騷味。

  他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午夜,有屍首的宮殿偏殿,穿著太監衣裳卻不是太監的人,在前方靜靜地等著自己。

  但他步子沒停,頭也沒抬,就像任何一個剛偷了東西急於逃走的小太監一樣,顛顛地還向著那個方向衝去。

  一邊衝,袖子裡的左手已經扣住了匕首,右手選好了藥粉。

  他準備就在撞上的那一刻,立即出手!

  下一刻他撞上了那雙靴子,身子向前一倒!

  隨便兒袖子一動。

  左刀右藥!

  卻在那一霎,一隻手扶住了他,隨即聽見頭頂上一把柔和的嗓音,輕聲道:「哎,小心。」

  隨便兒一頓,抬頭,便看進了一雙微帶笑意的眼眸。

  那雙眼眸的主人已經不年輕,眸子卻極柔和慈憫,眼角漾著細紋,一看便知是常年微笑的人才有的笑紋。他唇角微微彎著,凝視著眼前粉妝玉琢的小太監,眼神裡掠過一絲喜歡,將他扶住,蹲下身平視著他道:「半夜三更,冒冒失失的,去哪啊?」

  隨便兒瞬間便收回了袖子裡的所有把戲。

  他看著面前的老太監。

  方才他那句「小心」,讓他想起了自己進天京之前,便宜爹放在自己背上的手,和最後那句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小心。」

  一般的柔和,甚至連語氣都有點像。

  而此刻看這個老太監,也隱約覺得輪廓熟悉而親切。

  他心底有點柔軟。

  但不知為何,卻又覺得,這兩句「小心」,依然有哪裡不一樣。

  他記得那一刻便宜爹的眼神,依舊是靜的,卻又隱隱翻湧著一些他所不能明白的情緒,倒映那一刻天上星月,說不清什麼更迥徹。

  此刻這老太監的眼神,那靜和柔和底,卻隱約有種讓他沒來由不安的東西。

  他眨了眨眼,大眼睛裡頓時滿是慌亂和恐懼,忙往後退著讓開了老太監的手,抖抖索索便去懷裡掏東西。

  老太監盯著他的手,眼神一縮。

  隨便兒再掏出來時,手中一個小包裹,他打開包裹,剛才故意捏碎的點心簌簌地落了下來。

  老太監眼神立刻就鬆了。

  隨便兒抖著手把包裹往上遞:「大大大伴伴伴……我我我不是不是偷東西……我只是太餓了……您您您饒了奴婢吧……」

  老太監便扶住他的肩,笑道:「別怕,你是哪個宮裡的?」

  「香……香宮……」

  老太監一怔,道:「香宮什麼時候進你這麼小的宮人了?」

  「奴奴婢是剛剛剛選進進來的……」

  老太監便笑一笑,親手幫他將點心包裹又裹好了,塞回他懷中,隨便兒感覺到他冰冷的手指觸及頸間肌膚,激靈靈打個抖,看起來只像是寒戰。

  老太監溫和地道:「孩子,別怕,我不管這些。香宮苦寒,你想必是餓得狠了……不過這大廚房沒什麼好吃的,要不要去那裡頭小廚房裡拿點熱的?」說著指了指景仁宮裡頭的小廚房。

  隨便兒看了一眼,眼底閃過貪婪的光,輕聲道:「那是皇帝的宮殿,聽說裡頭好多金子銀子呢……」

  老太監眼底就掠過笑意。

  宮裡的太監們啊,就是愛財,哪怕這麼小,也不例外。

  隨便兒饞了一會,還是搖搖頭,將一個又貪婪又怯懦的小太監扮演得很到位。

  老太監也便不說了,看了他一會兒,莫名就覺得這孩子可親。

  他也是子孫無數的,多到有時候名字都記不住,他面上也都很喜歡,但心裡還真沒多少想法,畢竟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然而此刻,還不到操心的時候,看著面前這個玉雪可愛,眼眸純澈的孩子,沒來由地便多了一分真正的歡喜,長久的睡眠之後,聽了無數令人心頭憋悶的消息,忽然能遇見這樣一個孩子,他的心情略好了些,伸手牽起了隨便兒的手,道:「我送你回去吧。」

  隨便兒注意到他聲音正常,並不細聲細氣,注意到他有鬍茬,注意到他自稱「我」,而不是大太監慣用的自稱「雜家」。

  注意到他邁步之間,青色的太監袍和黑色靴子之間,明黃的褲子一閃。

  注意到他袍袖間隱約露出的金絲光芒,尋常孩子不認得,出身刺史府經常出入湖州大營的他卻知道,那是防刀箭的金絲軟甲。

  注意到四周隱約有黑影閃過,無聲無息地跟著這個人。

  注意到這人過長的指甲,指甲尖端微微發紅。

  他的眼神落在那指甲上,想著某一晚中文叔叔為了挽回自己和便宜爹那岌岌可危的關係,和自己說起的景仁宮弒君真相。

  想起自己那位皇爺爺,就是在這座宮殿裡,用一雙長長指甲的手,試圖挖出為他千里奔波回京的親生兒子的心。

  想起出事那天晚上和娘親夜話,娘親說起自己爺爺時的評價。

  現在,那個和傳說中一般親切慈和的人,果然挽起了自己的手,長長的指甲,手指冰冷。

  隨便兒手指也有點冷。

  好在天也冷。

  他便將自己冰冷的小手往那雙長指甲的大手裡塞了塞,仰起頭天真可愛地向他笑:「多謝大伴。」

  永裕帝凝視著他,越看越喜歡,溫柔地道:「我的年紀,都可以做你爺爺了。」

  隨便兒從善如流:「謝謝爺爺。」

  永裕帝嗯了一聲,只覺得這一聲聽來很是舒暢。

  一老一幼,一高一矮,便這麼大手牽著小手,在月下冷寂的宮廷裡,撿那僻道緩緩前行。

  隨便兒發現這位便宜爺爺對宮中的道路、護衛戍守習慣、換班時辰等等都非常熟悉,他甚至能利用月色的光影躲過交錯的護衛的視線,走的很多路都很隱蔽。

  他被那雙手牽著,看著月色下兩人拖出的長長的影子,心中卻越來越焦灼。

  他不知道這老傢伙要送他回去是心血來潮還是別有目的。

  他害怕這老傢伙跟到了香宮會對奶奶不利。

  他還後悔自己出來,沒有帶那種能置人於死地的藥,怕萬一出事弄出屍首反而驚動宮禁,都是一些短期迷藥,一時失明疼痛,瘙癢之類的短效藥。

  蠱也帶的是惑人心神的那種。

  更重要的是,這老傢伙有暗衛跟隨,一旦出了任何岔子,自己逃得過那些暗衛的殺手嗎?

  這麼想的時候,隨便兒眼前忽然掠過便宜爹身上那些猙獰的傷痕。

  掠過那個深得看見骨頭的刀口。

  都是這個老傢伙弄的。

  都、是、這、個、老、家、伙。

  隨便兒的小手指微微一勾,一顆小珠子骨碌碌從袖筒裡滾出來,再無聲無息落在永裕帝靴尖。

  黑色芝麻大的珠子,落在黑色靴尖,實在看不見。

  也就看不見那珠子一直在慢慢移動,從靴子尖一直移動到靴筒上,然後進了靴子。

  隨便兒準備控制著母蠱,暫時不發作。

  等這蠱慢慢移動,一直移動到這老傢伙心口再說。

  這還沒完。

  便宜爹身上可不是一道傷口。

  他小手指再次一勾,這回一個小袋子進入掌心,指甲輕輕一戳,袋子破了,裡頭粉末散出來,這是那隻被牽住的手,隨便兒不敢隨便亂動,他知道自己被戒備著,還在無數目光的籠罩下,他的小拳頭始終攥著,安安靜靜被包裹在那人的大掌中。

  他在等。

  永裕帝毫無所覺,畢竟相遇是意外事件,畢竟誰也想不到,路遇一個四五歲的娃娃,便是宿命的仇人,且滿身殺機滿身害人玩意。

  他此刻真正的滿心慈祥,滿心溫柔,牽著那孩子的手,月下宮中漫步,恍惚裡,彷彿牽著當年還是幼兒的燕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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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2 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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