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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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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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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51:0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六十章 林鴇兒和燕頭牌

  文臻用了一天的時間消化心法,等她再次睜開眼睛,蘭旖已經飄然遠去。

  她甚至沒有全部帶走那些花衣裳和寶石。只帶走了一件綵衣,和最初文臻送給她的那個瓔珞彩寶項圈。

  她留書給文臻,說一路上有所感悟,要回鏡花洞閉關了。

  文臻甚至都沒來得及和她說聲謝,又怕她遭遇盤查,只得分出人手追上去,好歹將她送出川北三州,不過好在蘭旖並沒有在唐家人面前露面,安全應該沒有大問題。

  她檢查自己身體,發現不知為何,自己的內力竟然上了一層,同時借助那一股蘭旖送來的內力,竟然將一枚針直接凍裂練化了。

  她這些年漸漸已經能駕馭當初從方神醫那裡學來的煉化之法,三年前生產時碎針過快陷入險境後,所謂不破不立,後來煉化的速度終於超過了針發作的速度,如今針再碎,體內只剩下了三根針,都在不要緊之處,性命已可無虞。

  只是她心中隱隱有憂慮,蘭旖當初堅決不肯隨便傳心法,總覺得並不僅僅是門戶之見或者心法珍貴,如今自己內力也增,難道蘭旖的功法傳了會對她自己有傷損?

  但此時也無法追著人去問,只好想著以後去問罷了。

  這一日都是燕綏親自守著她,等她醒來這人立即躺倒成公舉,文臻也就兢兢業業一邊給他烤肉,一邊看地圖。

  走衡水原本燕綏有個計劃,是要利用橫水遍地福壽膏煙館來鑽空子的,為此連上好的福壽膏都提前準備好了。結果到了橫水之後卻發現,唐羨之在這三年間對橫水下了功夫整頓,取締了所有的福壽膏煙館,殺了好幾個身份高貴暗中經營這見不得人買賣的豪強,其中甚至包括唐家人,已經剎住了這股風氣,現在橫水人只要私藏這東西幾毫就會下獄,福壽膏這東西,已經從人人見之心喜變成人人畏之如虎。所以這一招是再用不起來了。

  更要命的是,唐羨之似乎猜到了燕綏的打算,還專門訓練了一批靈犬,經常上街巡邏,專門嗅身上有福壽膏氣味的人,中文一開始嘗試帶了福壽膏做敲門磚的時候,就被靈犬老遠就嗅見味道,一大群狗狂追不捨,中文險些丟了老命。

  是以眾人不得不隱入山林,中文不得不泡了一整天溫泉才去了那味兒。

  文臻對唐羨之的手段和心思向來是佩服的,他的地方難進難出才正常。隱入山林之後,她對著地圖研究好久,最終選定了一條路線,穿山涉嶺而過,直到一抬頭,看見前方一座廟宇。

  橫水很有名的一處廟宇,以求子以及護持平安生產出名。

  在那裡等候了大半日,文臻選定了一戶人家的馬車,偷偷跟上,果然在半路,便遇上那家大腹便便的夫人,忽然路上提前發作,當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大夫都沒處找,文臻及時出現,一針下去,慘叫的女子便安靜了許多。

  然後順理成章地,一行人進入了這女子的隊伍,女子是橫水戍衛統領的愛妾,身份特殊,再加上情況緊急,因此雖然城門盤查緊密,但是卻無人敢仔細盤查她,擔不起統領家一屍兩命的罪責,草草便將人放進了城。

  之後文臻護持著這女子,生下了雙胞胎,對方大喜,次日,文臻一行人拿著各色禮品,打著統領府去定陽親家家裡報喜的旗號,再次去了渡口,登船去定陽。

  在船上,採桑問文臻是怎麼想到這一著的,文臻道:「我既然會這一手千金方,自然要派上用場,哪裡孕婦最多?當然是求生產平安的廟宇啊。」

  古代生產便如一隻腳踏進鬼門關,迷信這個的一定不少。

  再在那些來往人當中篩選,首選扈從如雲,再選隨從規制嚴整明顯是士兵的,這時候最有實權的就是掌兵者,然後看那些孕婦,誰肚子最大。當時這位夫人,年輕妖嬈,顯然不是正室,卻無數隨從,且隨從中有士兵,顯然是重要將領的深受寵愛的如夫人,但如夫人一般容易被正室所忌,這時候還往外跑只怕這廟裡有花招,她那肚子又大得異常,像是雙胞,雙胞多半容易早產,文臻看她氣色不佳,經過她身側時還聞見一股韭菜味道,顯然這位不知輕重,吃了韭菜餡的東西,這東西有催產功效,大抵那位正室,就是想這如夫人在路上生產,然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卻叫來了早有盤算的文臻。

  文臻這麼掰開揉碎了一說,採桑恍然大悟,一旁曾有遜也一臉佩服,至於王夫人有點心神不屬模樣,一臉茫然。

  燕綏和林擎一人一邊,吃著文臻做的糟鴨蛋片,這做法比較別致,挑選上好的青皮鴨蛋,文臻隨身有研製好的陳槽包加水泡上,泡上一夜,鴨蛋取出時候蛋黃蛋白都已經軟化,切開小口,挖出蛋黃,灌入拌好的香菇肉餡或者山菇冬筍或者野菜丁雞蛋餡,然後以各種形狀的箍子箍住,入加了鹵料的鍋裡煮熟,再切片。

  味道鮮美特別且不必說,形狀更是奇葩,方形,正圓,三角,菱形,都有。且都十分對稱,齊齊整整,極大地滿足了強迫症晚期患者燕綏的需求,他以往一直覺得鴨蛋大小不一,蛋黃有時居然還不在正中,切開後偏得人十分難受,一度拒吃,文臻為此研製了這酒糟灌餡蛋,果然深得他心。

  殿下一邊用銀籤吃蛋片一邊和林擎道:「我素來不愛鴨蛋,各種不齊整,蛋糕兒特地為我想出了這個法子。」尤其加重了「特地」兩字。

  林擎對於某人在逃難途中還能有如此享受心內深深嫉妒,一邊下籤如飛一邊道:「文臻啊,你說你,又要想法帶著一群大老爺們逃亡,還要為一隻蛋如此操持,某些人實在太不體貼,如何配得你這般蘭心蕙質?我還是建議你考慮一下老林家,我家飛白,吃蛋從來不計較大小齊整,蛋黃是否在正中,還可以幫你把殼都剝了送到你嘴上,而不是你幫人家剝殼……」

  燕綏:「中文,她剝下來的蛋殼呢?都在哪?一起找來。」

  中文:「???」

  燕綏:「吃著人家的還挖人牆腳的老不修,只配吃蛋殼。」

  語言護衛:「……」

  何必呢,這麼互相傷害。

  林擎頭也不抬:「壓榨夫人還理直氣壯的渣男,拋棄親子還不以為意的惡父,你還是操心一下到老了兒子餵你吃蛋殼吧。」

  文臻:「……」

  隨便兒你會嗎?

  隨便兒你會的吧。

  ……

  香宮裡,睡得迷迷糊糊的隨便兒揉著眼睛和他奶說:「奶啊,我剛做了個夢,夢見我爹和我要三個鴨蛋吃。」

  德妃:「夢是反的,你爹最不愛吃鴨蛋。嫌蛋黃不正中。更不要說三個這個數字對他來說絕對不可能。那你給了沒?」

  隨便兒:「我餵了他三斤鴨屎!」

  ……

  回邊關的路還在跋涉,橫水顧名思義,川江在它境內是橫著的,將唐家的地盤一分為二,順著這水走,兩邊或有群山或有市鎮。過了橫水境後,那位將領的名頭漸漸不好用,在發現水上盤查攔截船隻增多之後,燕綏林擎都果斷地決定下船,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發現附近市鎮到處掛白,唐家已經公佈了唐孝成的逝世消息,唐羨之繼任家主。

  唐家新任家主公然在各處張貼燕綏林擎畫像,懸賞捉拿,卻沒有文臻的畫像,只是有無畫像對眾人影響都不大,眾人抵達的這個小鎮叫馬鞍鎮,蓋因為小鎮地形如馬鞍,兩頭有山中間市鎮,這個小鎮過去便是衡州,再往北便是便是西川南平府的轄區。因為已經快要出唐家地盤,關卡都設重兵,從荒野過境反而顯眼,這回眾人都戴上了面具,準備從馬鞍鎮出川北。

  小鎮崗哨雖多,生活秩序顯然並沒有受到影響,而小鎮不大,居民顯然都是熟識的,和崗哨士兵也相熟,一邊被檢查一邊大聲地用本地方言打著招呼,但熟人都一絲不苟地檢查,盤查嚴謹可見一斑。

  文臻這一行,因為正當緊急時刻,人越多越麻煩,所以其餘護衛都在出川北主城之後便散開各自隱藏,目前隊伍裡只有文臻燕綏林擎採桑,曾有遜和王夫人,以及四大護衛,扮成奉養老母回鄉的普通富戶,老母自然是王夫人,曾有遜做回老本行侍女,文臻燕綏是老母的兒子和兒媳婦,林擎是總攬事務的老管家,四大護衛便是那聘請的鏢局護衛。畢竟普通富戶可養不起護衛,沒得太招人眼。

  林大帥本來自告奮勇想演老母來著,被燕綏一句話給打消了高漲的演藝熱情。燕綏道:「你演老母大材小用,我瞧你更合適演老鴇。」

  林擎:「不不不。我覺得我最合適演象姑館龜公。不然也太浪費了你這花容月貌。來,這就扮上,文大爺,您今日可算來了,咱們家頭牌菊花兒都快想死你啦,菊花兒!菊花兒!接客!」

  文大爺樂不可支,拋出一塊大餅:「給菊花兒排面!」

  燕菊花兒:「文大爺,您定是被那林龜公勾了魂去,今兒這餅居然不圓!」

  曾有遜:……我是誰?我在哪裡?我聽見了什麼?確定這是宜王殿下?神將林擎?刺史文臻?

  ……

  這回出馬的換成了林擎,瀟灑自如,可鹽可甜的林帥,在離哨卡還有幾里的時候,便自來熟地攀談上了一個明顯是本地人組成的商隊,隨即用手上那碩大的「來自大荒的異獸頭骨的丹珠」,成功吸引了對方的注意,並表示「江湖相逢便是有緣,看老哥第一眼就覺得親切,打骨折半賣半送,就當交個朋友!」,獲得了商隊頭目的由衷喜愛,話說了沒十幾句,開始勾肩搭背,走出一裡地,開始序年齒,等到了崗哨前幾丈外時,就已經成了商隊頭目的遠房表弟了。

  文臻眯著眼睛笑,心想這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功用,這種五湖四海皆好友的撩人勁兒,打死燕綏也做不到,自己倒是能的,偏又是個女人,只有咱們的林大帥,上得廳堂浪得大床,就沒有他搞不定的男人和女人。

  這個商隊頭目果然當地人頭甚熟,看在那個難得的丹珠戒指的份上,對林擎等人很是熱絡,並在林擎說進鎮後還有別的貨色請他欣賞後,主動為他們出具了保書,遇見盤查,不等詢問,便打招呼說是遠房表弟,帶出來一起走生意,表弟的家眷也一併帶著,打算在橫水定居。

  盤查的人雖然熟悉他,卻還是打了招呼,說陌生臉孔必須要過三關,當下先是對照畫像,之後挨次捏臉皮,查看耳後,這是要檢查有無戴面具,幸虧燕綏這邊的面具夠狠,居然是一直做到肩膀以下,又很薄,雖然戴著很不舒服,但是想要捏起來或者看出耳後接縫那是不可能的。文臻正想著第三關是什麼,忽然覺得燕綏扶著自己的手指一緊,於此同時林擎也在看燕綏,她眼光一垂,就發現了,那些官兵,兩邊靴子和衣袖的裝飾圖案和顏色,居然是不對稱的!

  這可真是大坑!

  她立即抬手,裝作給燕綏擦臉上的灰,擋住他的目光。

  同時手臂微微用力,將燕綏拖了便走。

  燕綏垂下眼睫,看著地面。

  前面是一個桌子,所有經過盤查的外地人要在此處登記籍貫姓名等內容,要每個人自己寫,文臻一眼就看見桌子上硯台形狀一邊大一邊小,筆一長一短,筆尖亂糟糟炸起,紙張缺角等等,不一而足。

  文臻簡直想高唱《處處坑》。

  大隊士兵站在桌前虎視眈眈,代寫絕不可能。

  文臻感覺到燕綏的手臂微微顫抖,心生憐惜。

  強迫症這東西,不講道理,哪怕力能搏虎,才可通天,不對稱難受就是難受,這就不是生理性的,是心因和生理的結合,燕綏再強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唐羨之也早就看出了燕綏的這個軟肋,這一著可真狠。

  燕綏這毛病雖重,但金尊玉貴,又素受嬌寵,他所經之處,人們會自然而然按照他的習慣齊整,所以這樣故意的集中的不對稱,對他來說也很少見,文臻眼一瞥,竟然看見燕綏露出的一點指尖,都冒出了一點疹子。

  這竟然是心因性的抗拒轉化為身體的問題了。

  想必燕綏能夠忍下,但是關卡不是一處,持續下去出現痕跡,還是容易被看出端倪。

  她靈機一動,手指探入燕綏衣袖,摸了一陣,又悄悄伸手入了燕綏的懷中,一陣摸索。

  燕綏任她揩油,神情還舒適了些。

  文臻卻不是為了揩油,此時兩人已經走到長桌邊,文臻已經寫完,燕綏慢吞吞伸出手,長桌邊的士兵都齊齊向後一退。

  那一雙手上,斑斑點點,都是疙瘩,有的已經潰爛即將流膿,一看便是有惡病。

  四周百姓也驚呼退開,那商隊頭領已經得了囑咐,急忙趕上來道:「我這遠親,有點皮膚上的毛病,不妨事,不妨事的……」

  他越說不妨事眾人越往後退,一個士兵走來,布條裹手,伸手掀開燕綏衣領,看見他胸膛上果然也有疙瘩,顯然是全身性的皮膚病,看那模樣像是會傳染,急忙鬆開手,燕綏拿起筆,手指微微顫抖,有透明液體滴下來,他臉上神情更難看了,倒更像疾病不適,那士兵眼看那液體橫流,急忙道:「走走,不用你寫了,來個人代寫!」

  文臻急忙代寫了,扶著燕綏走開,確定無人注意了,才嘻嘻笑道:「那是糖液啊,要不要舔一舔?甜的。」

  燕綏把手遞到她唇邊,「那你舔。」

  文臻便捉住他手指,輕輕一吻,做了個紳士禮,彬彬有禮地道:「公舉殿下,我可以請你跳舞嗎?」

  公舉殿下:「你還可以請我上床。」

  文騎士:「……」

  這什麼虎狼之詞。

  這公舉太不矜持!

  ……

  進了小鎮,再送上一件禮物,說自己要去尋房子,林擎和他剛認的好兄弟便分道揚鑣。

  隨便找了家小客棧住進去,例行登記很嚴格,幸好護衛們早就準備好了一應路引等物,但是並沒有做川北的假戶籍,不是不能做,而是一旦冒充本地人口音卻不對的話,反而更容易被懷疑。

  也因此住宿時盤查更嚴格,連安排的房間都直對大街,方便抓捕那種。

  一進房間,英語就掏出了易容工具,大家開始脫面具,善於追蹤者必然善於掩跡,英語的易容術相當了得。

  只是劇本需要重新編排,因為先前過卡時候的身份已經被登記,還會被傳送到各個哨卡,一旦還以原來的身份過卡,剛剛進鎮就要出川北境,立馬就會被識破。

  但是不能不立即走,因為唐羨之很可能會親自追過來。

  林擎道:「我懷疑出川北境要脫衣檢查。因為燕綏和我身上都有傷,傷口還很特殊,手腕能勉強掩飾,燕綏後背那一大塊著實難掩蓋。而出境關卡必然置重兵,也是最後一關,唐羨之如果有殺手鐧,必然在最後一關。」

  英文便建議:「你們可以打扮成蠻人,就是赤著上身滿身刺青的那種,我可以保證會將刺青畫得惟妙惟肖,摸上去都發現不了。」

  文臻一想林擎和燕綏這個打扮,頓時目光灼灼,暗中吸溜口水。

  燕綏看她一眼,立即拒絕:「不成。」

  看他可以,看林擎不行。

  文臻翻白眼——這處處醋的醬醋廠老闆,她哪裡是要看林擎,不就是想看他嗎?

  林擎咳嗽一聲,道:「雖然我體魄很有看頭,但我也覺得這法子並不妥當,蓋因為你家殿下那個德行……英文你確定你能把刺青畫得完全對稱嗎?就算你能畫對稱,等於也告訴關卡,刺青也如此對稱,燕綏也。」

  英文呵呵一聲,心想怎麼對稱?左邊胳膊比右邊胳膊粗一丟丟是不是還要削皮?

  文臻忽然嘿嘿一笑,不懷好意地笑看林擎。

  林擎回視,然後揚眉笑了:「不用看我,我百無禁忌,倒是你家那位……哈哈哈哈哈。」

  燕綏:「不。」

  文臻:「提拉米蘇……」

  燕綏:「你每次哄我都用這個,可到現在五六年了我也沒吃上。」

  文臻:「這回絕不哄你!這回還給你做果凍!」

  燕綏:「只給我一個人。」

  文臻:「別人都只能乾看著。」

  燕綏:「還要試上次你不同意的……」

  文臻:「閉嘴,我同意!」

  林擎:「哎,說啥呢?話怎麼不說完啊?同意什麼啊?」

  燕綏&文臻:「閉嘴,老不修。」

  英語拿起工具,一臉奸笑,意氣風發。

  生平夙願要實現了啊!

  當年飽受殿下磋磨時,無數次暗暗詛咒他終有一日要落在自己手上,搓圓捏扁,不敢反抗,將男作女,予取予求。

  日語總笑他做夢。

  夢想還是要有的,不然和一條鹹魚有什麼區別?

  什麼樣的人不會被脫衣檢查。

  自然是女人啊。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英文精神大振,發揮極好,沒多久,林擎便成了一位頭簪大紅花,身穿灑金裙的風韻猶存的中年……老鴇兒。

  完成了他的夙願。

  林老鴇揮著小手絹,靠在門邊,搔首弄姿:「客人,我美嗎?我妖嗎?」

  文臻:「媽媽,別太入戲,你是老鴇,不是頭牌。」

  林擎:「……哦。」

  燕綏面無表情地坐在鏡子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想笑不敢笑,想嘆不敢嘆。

  文臻看看他,摸摸臉,很不甘地想,原來老娘還真是高攀了。

  上妝的殿下,姿容鮮妍,玉貌綺年,瑰姿豔逸,百般難描。

  身為男子的高遠空冷的氣質被脂粉點染,更增顏色,既嬌且貴且雅,似一朵凝了露隨了風的夜開白牡丹。

  英文卻皺眉:「氣質太高貴。」

  採桑:「像公主不像頭牌。」

  文臻想了想,上前,取了胭脂眉心一點。

  白牡丹便忽然多三分豔色風流,眼波帶怒流眄間都是風情。

  英文雙手一合:「知殿下者,文大人也。」

  文臻含笑領受。

  這自家男人的特質嘛。

  睡多了就領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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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51:1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六十一章 頭牌撩人

  午後,排隊出境的人群裡,多了一行招眼又普通的隊伍。

  一頂香風隱隱垂掛流蘇的小轎,一個隨轎行走的老鴇,幾個容貌清秀的侍女,一個老成穩重的嬤嬤,還有抬轎的四個轎夫。

  說普通,是因為一看便知,這是出行的青樓紅牌,良家婦女不用這種粉色的轎子,也不垂掛這種帶著挑逗香氣的香囊。

  還因為那老鴇一看就非常老鴇,雖不故意撩撥,但看人帶笑,眼神裡似乎有鉤子,彷彿總恨不得將人勾到她家姑娘懷裡去。

  倒是那轎簾深垂,看不見頭牌一根頭髮,讓人心怪癢的。

  文臻看一眼,覺得大家演技都甚好,尤其英語日語十分入戲,停下轎子接受檢查時,一邊擦汗一邊撞肩膀擠眼睛,對著轎子低聲調笑,一看就是有色心沒色膽,口頭垂涎頭牌。

  當然文臻覺得那只是他們懷恨已久,趁機洩恨。

  只有王夫人,畢竟曾經身份高貴,演一個妓院嬤嬤,似乎有點不適應,一直垂頭不語,好在只是個下人,也沒多少人在意。

  林老鴇站沒站相,靠著關卡的欄桿,身體直往那看守的將官身上靠,對人家的詢問事由,低聲笑道:「哪,送人去衡州,那邊的刺史老爺叫堂會。讓姑娘去陪……我們新來的頭牌……我們是翠香院的……咦官爺您說沒見過姐姐我?這就奇怪了,兵爺們不是不許逛窯子嗎?您這是到哪識得各家樓子的媽媽的啊?啊,您說您本來就不識得,看錯了?是啊是啊,就說呢,奴奴在翠香樓都十年了,只是往日裡是內管事,不常出來招呼的呢……對對對,您是兵爺,從不逛窯子,什麼外管事內管事,您是不識得……脫衣檢查?來來來,阿文你們四個,過來檢查……這個,女人要不要脫衣檢查?來來來,姐姐給你瞧瞧,姐姐雖有點年紀,可身上還挺白呢嘻嘻……」說著便要解衣。

  ……

  一行快馬,從官道馳來,當先一人遠遠展開一面小旗,關卡哨兵們便趕緊撤開關卡,齊齊躬身立在兩邊放行。

  十幾騎風般馳過,當中一人雪衣如雲,黑髮在風中揚起。

  士兵們並不敢抬頭,一聲長哨,百姓們紛紛跪地。

  這是家主出巡旗,所經之處,百姓軍隊,如見君主。

  百姓們跪著,從胳膊肘裡悄悄看這位年輕的新任家主,想著日後的川北即將歸於此人統治,也不知未來將行向何方。

  只是聽說這位已經實際掌握家族大權數年,那麼這幾年的諸般仁政和大家漸漸好起來的日子,足以證明年輕家主的能力。

  往年的苛捐雜稅無窮無盡,徵兵一年三征,更有奇重的徭役勞役,往往將人拉了便不知往哪裡去,有的五年六年才能歸家,有的從此就沒了,若不是川北三州一向管理嚴格,去不了別處,去了別處也不易被接納,百姓早就想逃離了。

  如今倒是日子安寧了不少,只是糧賦依舊不低,且徵兵愈急,只是現在當兵,全家都有相應獎勵,軍餉也發得足,大家倒沒有以往抗拒。

  只是這端倪讓人心中不安,莫不是要打仗了?

  十幾騎一掠而過,看來是有急事,什麼樣的急事,會讓新家主拋下老家主的喪事,親自前來這邊境小鎮?

  忽然十幾騎又在人們疑問的目送目光中轉回,當先的唐羨之一邊擺手示意父老們起身不必跪拜,一邊命人拿過登記簿冊,又問這一兩日內所有經過的人等言行形貌。

  聽完一遍後,他便看住了那個關卡的頭領。

  那頭領被他看得冷汗直流,都知道新任家主看似溫和,實則一向霹靂手段,心知可能犯了大錯,不敢說話。

  唐羨之卻嘆道:「關卡撤了吧。所有人整束隊伍,即刻增兵馬鞍鎮邊境哨卡。」

  人已經溜過去了,還留著關卡做甚。

  眼看隊伍重新整兵,他也往那方向馳去,速度卻並不是很快。

  他身邊護衛有些不解,轉頭看他,新任家主微笑著道:「奇怪我既然發現了他們蹤跡,為什麼不急著趕去?」

  「家主自然智珠在握。」

  「只不過是因為……去早了,就沒好戲了啊。」

  ……

  那看上去還不過十八歲的兵被渾身洋溢著騷氣的林老鴇撩得臉紅耳赤,拚命向後躲,旁邊那個先前提出質疑的,老成些的士兵啼笑皆非地喝一聲:「且住!脫什麼脫!誰要看你一身臭肉!」

  林老鴇毫不臉紅地停了手,袖子滑落,從雪白豐腴的手腕上捋下一個水頭透亮的翡翠鐲子,往那士兵手裡悄悄一塞:「哎喲喂,兵爺,何必這麼絕情呢。奴奴這一身肉,當年可是號稱一捧雲來著……趕明兒去翠香樓,您親眼瞧瞧?」

  那士兵看了一眼四周,不動聲色將鐲子往袖子裡一塞,目光掠過林擎手腕,順手一捏他臉頰:「那是,倒挺滑的,到時候洗乾淨等爺啊。」

  林老鴇膩在他身上:「就怕你不敢來!」

  那士兵哈哈大笑,正要放行,忽然一個小隊長模樣的人走過來,那士兵臉色一整,喝道:「轎子裡頭的人,下來檢查!女子不用脫衣,捋袖子脫鞋!」

  文臻心中一緊,心想那一雙大腳!

  轎簾忽然一掀,現出一張神顏,那士兵頓住,張口結舌。

  燕頭牌冷冷淡淡靠著窗邊,眉心一點紅殷殷如血,纖白晶瑩手指微微挽著轎簾,指邊垂著水紅色繡鴛鴦的繡帕,更襯得手背和臉頰肌膚勝雪,四面有驚嘆之聲。

  文臻色迷迷地盯著她的高冷又嬌豔的頭牌,一臉豬哥相。

  頭牌靠著窗,對眾人驚豔的眼神習以為常,手中繡帕一揚,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撩過那士兵臉龐。

  一股香風掠過,伴隨那美人眼波冷淡又勾魂,那士兵當場也成了豬哥。

  文臻:「……」

  哎喲喂,我家頭牌深得頭牌精髓!

  什麼叫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就是!

  不行了,太美,美得合不攏腿。

  想撲倒之,蹂躪之,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夜夜七次郎,便縱牡丹花下死,也別想我滾下床。

  那士兵的魂眼看是撩飛了,連走過來的小頭目也去了冷漠之色……實在不能更老鴇,不能更頭牌了。聽說現在就流行這種冷淡才女型頭牌,高雅,有格調。

  林老鴇又湊上去:「那個,兵爺,我們還要趕路,怕誤了堂會……」說著嘴一努。

  士兵回頭,就看見前方衡州地界,官道之上,隱約有騎士和馬車在等候,那騎士頂盔貫甲,明顯是州軍裝扮。

  那就真是衡州要緊人物派人來接了。

  川北和接壤的衡州關係不好不壞,維持著表面的平衡,自然不會在此刻生事端。那小隊長便揮手。

  轎子緩緩越過關卡。

  文臻和王夫人走在一邊,王夫人忽然一個踉蹌,伸手扶住額頭,似乎暈眩。

  文臻急忙伸手去扶她。

  不妨王夫人忽然大叫:「他們是——」

  文臻立即摀住她的嘴。

  王夫人竟然嘴一張,狠狠咬住了她的手掌。

  文臻哎喲一聲,鮮血橫流。一低頭看見王夫人眼神獰惡,滿滿仇恨。她心中一震,忽然明白,卻覺得難過又震驚,這感覺只是一霎,隨即破空聲響,一塊水紅色的繡帕閃電般飛來,直擊王夫人咽喉!

  燕綏出手了!

  從他手中飛出的東西,便是一塊布,也足夠殺了王夫人!

  文臻腦中一片空白,只忽然掠過王雩最後濕淋淋的臉,和那句:「若你有機會去川北……救我母親一救……」

  她下意識伸手一抄,嗤啦一聲,繡帕裂成兩片,落在王夫人膝前。

  紅影一閃,燕綏出轎。

  而身後已經亂成一團,厲喝聲,奔跑聲,隨即「錚」聲銳響,破風猛烈!

  萬箭發!

  此時四大護衛抬轎,林擎和曾有遜在轎子另一側,採桑在轎後,而那飛箭,大部分都招呼了文臻。

  文臻在這一霎完全可以拖過王夫人做擋箭牌,她卻將王夫人狠狠向前一推,王夫人踉蹌跌出,猶自不忘伸手拽著她衣襟,一手還對撲過來的燕綏撒了一把毒粉,大呼:「今日為我夫君和我兒報仇!」

  林擎大罵著一掌擊在轎身,轎子飛過來擋箭。

  文臻向前猛撲,忽然身後一緊,已經被人抱住,兩人就地一滾,身邊奪奪奪奪連響,地面煙塵四起,釘入無數弩箭。

  更多的弩箭擊打在轎子上,將轎子瞬間擊得四分五裂。

  一條人影忽然暴起,瞬間穿越分裂的轎子,一刀劈向還未起身的兩人!

  那一刀如匹練飛電,煙塵和碎裂的轎簾被凜冽的刀風瞬間帶上半空!

  燕綏一手攬著文臻,也不起身,單手一撐,貼地掠出三丈。

  哢嚓悶響,地面裂出長達三尺的寬寬裂縫,裂縫追著兩人身形不斷擴大,最後停住的時候,離燕綏的鞋子距離只有寸許。

  此時兩人也砰然一聲,撞上用來攔人的第二層路桿,這本是用來表示阻攔警告之意的路障,並無任何殺傷力,文臻心中卻警兆忽生,什麼也來不及想,拚命翻身要將燕綏壓下。

  然而她沒能翻過來,燕綏一邊死死攬住她,一邊借著她翻身的勢全力向側前方一縱,下一瞬那桿子轟然炸響。

  文臻只覺得天地和腦袋都在不停翻滾,耳邊一陣嗡嗡亂響,什麼東西劈裡啪啦落下來,砸了一頭一身,她卻感覺不到痛,全身都似乎被震麻了,饒是如此她還是舒展身體,想為燕綏多擋一些攻擊,又慌亂反手去摸他,卻摸到一手黏膩的液體,頓時心中轟然一聲。

  忽然腰上一緊,被什麼東西霍霍纏住,然後她整個人飛起,她還死死抱住燕綏,一低頭便看見底下破破爛爛一堆,而林擎採桑曾有遜四大護衛腰上都多了牛皮索,也飛在空中,遠處那些鐵騎正在策馬狂奔,竟然是將幾人都當風箏放了起來。

  還有一些騎士則拍馬上前,那些馬速度極快,風馳電掣,瞬息便至,馬上人也操弩箭,啪啪啪啪頓時箭如飛雨,比唐家軍的飛箭更快三分,生生將對方的箭雨壓制下去,那些馬停也不停,狂馳而至,唐家軍一擁而上,馬上騎士忽然齊齊一個漂亮的翻身,鑽入馬腹之下,隨即馬腹下崩地一聲銳響,射出無數牛毛細針,唐家軍士的馬大多慘嘶著跪倒,唐家士兵還沒墜地,就被那些從馬腹下掠出的騎士一刀一個,頭顱滿地骨碌碌亂滾,那些騎士和馬並不停留,砍完人一個流暢之極的轉身,再次捲起煙塵而過,一個照面,便留下一堆腦袋。

  此時文臻砰一聲,落在一匹高駿的馬上,馬上騎士已經讓出馬和別人共乘,文臻一坐下就轉頭看燕綏,這脂粉芙蓉面實在看不出氣色,紅衣也一時看不清血跡,她把一把脈,心知性命無虞,這才微微放心,隨即怒火湧起,一個翻身上了另一匹馬,喝道:「中文照顧好殿下!」手中馬鞭一指,「斬首隊,斬首!」

  那群剛剛掩護他們歸來對唐家軍殺戮一波的騎士,打了一個流暢的轉彎,又馳了出去,一邊奔馳,一邊摘下馬身上垂掛的各種物事,迅速裝備在身上,又接過同伴拋來的包袱,給馬也全身披掛上。

  這些都在短短衝刺期間完成,這邊文臻燕綏所有人剛剛接回己方陣營,那邊斬首隊已經再次衝到了唐家陣營之前,哨卡之前已經飛快換了拒馬,屍首在這短暫瞬間已經搬走,隊伍迅速整束,陣營之中,擁衛著一人黑氅白衣,遙遙凝視著相隔里許的文臻的方向。

  文臻面無表情。

  她知道唐羨之來了,唐羨之甚至可能來得比想像中還早,之所以沒有立刻就來,是因為他果然還藏了後手。

  原以為挑撥曾有遜便是他的計謀,卻未曾想真正的後手在那看來寡言老實的王夫人那裡。

  王夫人她自接了來,便看出確實是個不善言辭逆來順受的性子。諸事溫和順從。也就沒多想。卻沒想到,這種人內心往往堅執,一旦鑽了牛角尖,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在文臻看來她是冒險闖虎穴,救出恩人的母親,不似曾家兄妹還有心結在,她以為唐家算是王夫人的仇人,卻未曾想到,唐羨之接來王夫人,供奉周全,連住處都富麗堂皇,從未讓她有階下囚的感覺,甚至還隱隱覺得,是唐家庇護了她,而夫君因文臻下獄被斬,兒子也因文臻而死,唐家不是仇人,文臻才是。

  這算計你來我往,彼此都無孔不入。

  王夫人也被順帶揪了回來,採桑早已下令人綁了等候發落,文臻並不理會,只看著對面。

  傷了燕綏,怎能善罷甘休。

  斬首隊狂奔而去,對方陣營一條人影輕煙般掠出,輕功超卓,正是先前一刀追殺文臻燕綏的劍客,應當是小樓的精英。

  那人立在當中,闊劍一展,還想問一句誰來應戰,唐羨之長眉一挑,喝道:「甲七!小心——」

  他話音未落,斬首隊已經霍然一分,將那劍手包圍,根本無人下馬應戰,只見黑光爆閃,白刃橫飛,上頭罩網,下頭飛刺,中間從馬頭到肩頭,從鞍韉到腰間,從蹄底到腳底,各種毒網、飛索、鐵鏈、三棱刺、鐵蒺藜、牛毛針、毒液……嘩啦啦將那劍手從頭罩到腳,一時眼花繚亂,連人影都看不清了。

  片刻之後,人群散開,那劍手轟然倒地,渾身上下從天靈蓋到腳板底,足足上千個傷口。

  那群殺人機器般的騎士如蝗蟲一般捲過。

  唐家士兵張大的嘴吃進一肚子的冷風。

  見過殺人,沒見過這樣殺人。

  那亂七八糟從頭到腳飛出來的都是什麼玩意?又是怎麼飛出來的?

  有警醒的人反應過來,大叫:「保護家主!」

  唐羨之抬頭,遠遠的,文臻正站在馬上,手中倒提長弓,指著他的方向。

  他心中泛起微微的苦澀。

  宛如被觸及逆鱗的她,難得一見的怒氣和煞氣。

  卻終究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下一瞬他一抬手,掌間已經多了一柄玉簫,他並沒有退入保護圈中,舉簫就唇。

  那些撲來的緊身軟甲的騎士卻忽然有一部分人撤後,各自取出小鑼小鈸,一陣亂敲,聲音刺耳。

  雖然沒能將簫聲打斷,卻壓下了許多那聲音,然後人人拿出一副耳塞往耳朵裡一塞。

  一人躍起,背後射出長槍,唐羨之的護衛搶上前去撥槍,那槍卻不是射向任何人的,一個騎士高躍而起,腳尖一點,借著那長槍之力,躥出老遠,頭一低,背後弩箭連發三波,逼得護衛們紛紛退後,而另一個騎士已經貼地滑了過來,他的靴底竟然彈出了輪子,滑得飛快,人在滑行,腰部兩側彈出長長軟劍,所經之處,唐家護衛反應慢一點的,齊齊被割了腳筋,這個騎士手上也不閒著,衣袖裡射出許多柔韌的筋線,絆住了好幾個人的腿,而此時其餘騎士也衝了上來,開始捉對廝殺,說是捉對廝殺,唐家護衛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打著打著,對方腰上忽然彈出一雙鋼爪,差點被勾出肚腸,或者已經佔了上風,勒住了對方的咽喉,忽然對方衣領裡躥出一條蛇,張嘴便是一口,還有雙劍相交勢均力敵,對方劍裡忽然飛出小劍,陰險地沒入對手胸膛,等到大家對這劍中劍有了防備,下次那劍忽然變長,砍掉了對方持劍的手,再下次大家對劍會變長有了防備,那劍忽然輕輕一碰就斷了,斷了的劍身噴出一股毒液,瞬間就將人燒黑……伎倆無數,千奇百怪,層出不窮。

  唐羨之已經放下了簫,取出了琴,只這一停頓,面前已經倒了一地唐家軍士和護衛,並不是這些唐家武力多膿包,實在是沒經歷過這樣詭奇和坑爹的打法,完全的措手不及。

  而就在他停手的這一瞬間,一個騎士越過了阻攔線,閃身到了他面前。

  那人好容易在同伴合作掩護下衝到,毫不猶豫,瞬間身上啪啪啪啪到處都在響,所有機關都在啟動,自己毫無掩護地直衝向前,完全是敢死隊的打法。

  唐羨之卻連眉梢都沒抬,低頭長指一劃,古琴無音,琴弦卻忽然齊齊飛起,在空中散開,排列,依舊整齊如琴,卻成了一面無琴身的透明巨琴,正阻在兩人之間,唐羨之手指輕點,琴弦震動,音波如水層層漾開,那騎士身形一頓,所有飛出的暗器機關戛然而止,噴濺開的毒液宛如撞上透明的牆,在半空中詭異地平鋪,然後更加兇猛地反濺開去。

  迎面撞上的斬首隊員不急不忙,手一抹,帽子上降下一層面罩,將毒液擋住,各自避開暗器。

  唐羨之的琴弦在空中翻轉,呼嘯如厲刺,追躡而去。

  斬首隊員逃得快,琴弦追得更快,哧哧幾聲厲響,琴弦穿過幾人琵琶骨,鮮血飛濺。

  逃在最後面一個個子奇高身形粗壯的斬首隊員,忽然腰一彎,背後竟然躥出一個侏儒,那侏儒比尋常侏儒更小,如球一般一滾,已經越過了琴弦距離,二話不說,抬手也是一顆黑彈子。

  唐羨之看見那高個子肩頭一動時已經後退,同時琴弦如扇面收攏擋在身前,但那侏儒實在來得太快太突然,剎那間也是一聲轟然巨響,琴弦在半空中斷成無數碎片,地面上翻倒一片,唐羨之遠掠三丈落地,黑色大氅飛起,白衣上一片殷紅。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遠處一聲呼哨,令行禁止,所有斬首隊員立即狂奔而去,毫不戀戰。

  他們騎的馬明顯訓練有素,腳力非凡,唐家士兵發一聲喊要追上去,唐羨之咳嗽一聲,擺了擺手。

  追出去便是過境,如果一時不能很快解決對方,引起衡州州軍堵截,那就會引發大戰,倉促起戰事,非智者所為。

  而一時不能解決燕綏文臻,幾乎是肯定的事。

  唐羨之凝視著遠去的隊伍,滾滾煙塵裡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

  數年不見,封疆一地的經歷,果然成就了本就不凡的她,如今她練得強軍,使得好計,聰慧決斷,且心性冷酷。

  配參與這逐鹿之局。

  身邊的謀士低聲問:「家主……」

  「派人去追。」

  謀士愕然,實在不明白何以家主方才不追,現在馬屁股都看不見了,卻又要人追?

  「出動白騎,全員追擊,但是,不要攜帶武器,不要追得太緊,行動上鬆散一些,追出十里,在衡州軍發現並攔截之前,就立即回來。」

  謀士想了一想,終於有些懂了:「您這是……挑撥之計?」

  出動人追,還用最好的騎兵,卻又不好好追,根本沒發揮騎兵作用。那麼在衡州方面看來,是不是不像追擊,倒像護送?

  轉而會不會想著,宜王怎麼能安然從川北過境?莫非所謂的敵對都是障眼法,瞧這鐵騎禮送的架勢,莫不是暗中有了什麼勾結?

  朝廷和燕綏之間,哪怕現在已經為他雪冤恢復王爵,但關係絕不會好,防備只會更重,衡州刺史如果有了這種想法,燕綏是否能安然過衡州,便成了一個問題。

  唐羨之含笑看了他一眼。

  還好,不算太笨。

  謀士汗顏,天知道唐五公子身邊的謀士,便和宜王燕綏身邊護衛一樣,擺設的成分遠大於其本身作用。

  但好歹拿人俸祿,還是要多少發揮一些作用的,「臣和衡州刺史府的兵曹有些私交,或許臣也可以暗中吹一些風……」

  唐羨之無所謂地道:「也成。不過你這自稱還是免了吧。」

  「公子,這面南背北,問鼎天下,本就該是我們唐家千軍所向……」

  「一日未坐上那九龍寶座,便一日不可不凜凜戒懼。和那九鼎之重比起來,我更望唐家永享安穩太平。」

  「公子,如今局勢,只有高踞天京至尊位,唐家才有這永久的安穩太平啊。」

  唐羨之垂下眼睫,沒有再說話。

  冬日無風,日光淡薄,他凝視著那條向遠處延伸的道路的眼神,像看著一個永遠不能抵達的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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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51:3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六十二章 恨煞天下單身狗

  事實證明,衡州刺史果然中計了。

  聲勢浩大的騎兵出動,自然要驚動衡州,然而全神戒備地過來,看見的卻是兒戲一般的追擊,新任的衡州刺史皺眉半晌,果斷下令州軍不回營,直接追躡宜王殿下一行而去。

  但是卻沒能打起來,率軍追擊的衡州軍都尉,遇見了曾有遜。

  衡州原刺史是厲響的堂房兄弟,曾有遜的祖父,因為厲家多年掌軍權,原厲刺史也是少有的將州軍掌握在手中的刺史,目的就是為了就近鉗制唐家。

  在景仁宮弒君一案發生後,厲刺史便被調回京述職,新換的刺史自然不可能這麼快掌握州軍,所以現在的衡州州軍頭領,幾乎都是盤踞衡州多年的厲老刺史部下。

  老部下見了厲刺史一直掛記著的孫女,怎麼肯為難她,聽了曾有遜解釋後,便自動停止追擊,任何衡州刺史如何暴跳如雷,衡州軍都尉都以宜王殿下為尊貴皇族,並未江洋大盜,也未曾接到朝廷明令攔截為由,拒絕追擊。

  曾有遜當即就留在衡州,有她祖父那一群老部下護持,當可過平安生活。

  曾不凡的情形,燕綏也告訴了她,曾有遜並無怨尤,道這是哥哥錯誤選擇應該吞下的苦果,並謝過殿下不殺之恩,只是畢竟是親兄長,她願意留下攔截追兵,以此求殿下恕過兄長之罪,容她留在衡州,尋機會解救兄長。

  燕綏也應了。

  他們並沒有在衡州停留,一日夜間快馬便過了衡州,直接進入西川南平府。

  在進入南平府之前,文臻強硬地要求停馬休息,她要仔細檢查一下燕綏的傷。

  還要好好撫慰一下公舉殿下。

  因為從衝進衡州那一刻開始,公舉殿下就不理她了。

  不理她倒不是因為救她受傷,文臻心裡明白,是因為王夫人。

  是因為他早就提醒過她王夫人早些安排,是因為出事時她沒有對王夫人下狠手導致自己陷入險境,甚至在他要殺王夫人的時候阻攔。

  但於文臻自己,她本不是心軟的人,但是一想到王雩臨死前那張臉,她又要如何下得了手?

  王家,就剩下王夫人了啊。

  王夫人要殺她,回頭想來,她是能理解的,可燕綏因此受傷,她也怨憤難平。

  恩仇俱在,實在難解。

  在客棧裡停歇,她不怕麻煩,命人上街去搜尋了所需的材料,親手做了果凍和蛋糕,提拉米蘇還是做不成,因為沒有可可粉,這個東西需要去洋外搜尋。

  她親自端著柑橘山楂果凍和奶油提花蛋糕進門時,燕綏正由中文伺候著換藥,文臻一眼看見那半邊肩膀血跡淋漓,心底便是一抽。卻又不敢直接進門,便小心翼翼地敲門,裡頭中文抬手遮了傷口,問:「誰?」

  文臻捏著鼻子細聲細氣地道:「客官,請問需要特殊服務咩?」

  中文:「……」

  燕綏順手拿過布巾蓋住傷口,示意中文出去,轉身翻個身,淡淡道:「不要。」

  文臻:「客人呀,妹妹我是林菊花老鴇兒親手調教出來的清倌人,最是做得一手好馬殺雞,你試試看?不好不要錢!」

  林菊花老鴇兒正好經過,一個踉蹌,扶著牆哀怨地道:「客人,這位春花姑娘,是我們翠香樓三十年前的頭牌,最是國色天香,臉上每一顆麻點都風情萬種,外號滿天星,您一定要好好享受哦……」

  文臻:「菊花媽媽,明天的滿天星燒餅肯定是沒你最愛的芝麻了。」

  菊花媽媽以袖掩面奔走。

  文臻靠著牆,哭道:「我的果凍啊,我的蛋糕兒啊,你們便和我這多愁多病身一般,年老色衰,被始亂終棄。想當初花前月下,說好要做彼此永遠的小天使的呢……」

  屋內燕綏又翻了個身。

  實在聒噪。

  翻個身就看見剛才還在哭訴的文臻,已經悄咪咪站在榻前。

  燕綏又把身子翻過去。

  敢情敲門不過是個擺設。

  文臻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男人的背影,吞一口口水,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啊。

  她在榻邊坐下,一邊順手拈一塊果凍餵燕綏嘴裡,一邊將中文撂下的活計接起來,親手給他包紮,然後開始了非常誠懇的……道歉。

  插科打諢只能偶一為之,遇上正事該嚴肅就得嚴肅,不然會顯得輕浮不上心。

  「王夫人我已經命人送走了。送回她老家,離唐家遠遠的,回頭安排幾個人,照顧連帶監視,總要她以後再作不了妖。」

  燕綏不理她,半晌冷笑道:「這麼快將人送走,這是怕我繼續對她下殺手?」

  文臻正色道:「不,我是怕我自己看了你的傷口後,會忍不住對她下殺手。」

  燕綏呵呵一聲。

  文臻繞著他的頭髮,幾年不見,光頭終於長滿了毛,比以前更順滑光亮,以至於在手指上都纏不住,她慢慢捋下自己的髮,悄默默和這縷長髮纏在一起,打個結。

  燕綏背對著她,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還以為她是玩他的頭髮,也懶得理會她。

  文臻一邊打結一邊道:「這事兒是我錯,我單從自身立場上考慮,覺得王夫人是恩人之母,覺得自己是去解救她,為了救她差點命都沒了,從心理上我對她太親近了。卻忘記了,從她的角度看來,我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燕綏還是不理她,卻將她餵過去的果凍慢慢吃了。

  「我知道你在氣什麼。你並不是氣我當時不讓你殺她,你知道我的性子,做不到讓王雩臨死還掛記的最後的親人這樣死去。你只是氣我還是太心慈手軟了。為上位者,這是大忌。你當時受到了驚嚇,你害怕再次因此受到傷害如果你來不及救援可怎麼辦。對不住,燕綏,這事是我錯。可是燕綏,女人的心是不能太狠的,情感本身是互通的,如果我是個狠心如此的女人,那麼現在我不會坐在榻前哄你,甚至你可能根本不會愛上我。」

  燕綏不說話,手往後一伸,文臻十分乖巧地給大佬挖上一勺千層蛋糕,「這裡附近只能買得到柑橘,所幸品種不錯,我將柑橘單獨剔出瓤,做了水果夾心,蛋糕心裡加了莓果醬,保證細嫩無渣哦。」

  燕綏吃了,才道:「你哄我什麼了?少做幾個蛋糕,有時間多想想事,行事更妥貼些我便燒了高香了。」

  文臻狗腿地笑:「是是是。對對對,殿下睿智,殿下賽高。」

  燕綏:「迷魂湯少灌。我不吃這一套。」

  文臻:「啾咪。」

  燕綏:「……這樣的事兒沒有下次。但有下次,你便是拚命去攔,我也必定要殺了的。」

  文臻道:「死也不能有下次!」

  燕綏立即抬手去捂她嘴,「說什麼呢!」

  文臻順勢握住了他的手,「好的好的不說了,公舉殿下,這回我可以請你上床嗎?」

  屋外,聽壁腳的林擎目瞪口呆。

  見過哄人的,沒見過這樣哄人的。

  美食開路,言語攻心,能屈能伸,可鹽可甜,最後還要肉償……娘的,燕綏上輩子是大聖人吧,從哪修來的這般福氣!

  要一個女人哄他,要不要臉!

  忍不住嘀咕了出來,卻聽見嗤地一聲,一轉臉正看見經過的日語,正滿臉「臉是什麼東西?殿下字典裡有這個?」

  林擎恍然大悟。

  可是娘的……真羨慕!

  正羨慕著,忽聽裡頭燕綏道:「不行。」

  林擎捂心。

  賤人就是矯情!

  屋內,燕綏拿下文臻的手:「還有一件事沒清算。」

  文臻:「嗯哼?」

  燕綏:「蘭旖說要寶石你就去了?你知道小樓是什麼地方?還瞞著我?你知不知道我就算在小樓有點安排,時隔多年也未必能派上用場,說不定早就被唐羨之發現鏟除了,那麼你遇險時怎麼辦?你說得輕描淡寫,說沒遇險,又撒謊是不是?」

  文臻啪地一下把蛋糕碟子往小几上一放,聲響清脆,公舉殿下身子一抖。屋外偷聽的林擎也一抖。

  哎呀,怎麼剛才還濃情蜜意彷彿轉眼就能嘿咻三百場,怎麼一眨眼就雷霆霹靂了?

  女人心海底針,女人臉川劇變臉。

  好可怕……

  蜜桃派轉眼變小鋼炮,啪啪啪啪啪啪開始掃射。

  「好啊,翻這帳?那我也要問問你,打算在川北幹這麼一票大的,為什麼一點風聲都沒透給我?你看看你要做的是什麼?假做燒糧庫驚馬場,其實盯上的竟然是軍備庫!你想過萬一遇險怎麼辦?你想過我會做寡婦麼?你說得輕描淡寫,可如果唐慕之不是選擇為你犧牲,而是自救馭獸,你去了糧庫,會是什麼後果麼?你想過你如果有事,我們孤兒寡母,日子該怎麼過……嗚嗚嗚……」

  女人臉川劇變臉,現在是哭訴時間。

  屋外林擎:「……」

  嘆為觀止。

  如果燕綏真嗝屁了,這一對孤兒寡母日子怎麼過?

  嗯,鹽醃皇宮,火烤朝堂,水煮軍隊,炸串皇帝這麼過吧。

  ……

  文臻一哭,殿下就輸。

  燕綏立馬翻身,哄人角色自動轉換。

  一翻身一抬手,只覺頭皮一緊,於此同時文臻也哎喲一聲。

  燕綏這才發現兩人的頭髮已經打結在一起,頓時目光就化水了,什麼舊賬什麼惱怒都不存在了,那目光濕漉漉地在看似嚎啕實則眼睛裡一點水都沒有的文臻身上一掃,注意到裡頭那件心機深重的低領內衣,頓時覺得這一日的怒氣果然很值得。

  看,蛋糕兒主動結髮,這是終於鬆口許婚的節奏嗎?

  燕綏心花怒放,面上還淡定如斯,文臻一邊哭著一邊往他身上爬,哭哭啼啼地道:「既然你這麼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敢情我這幾年的諄諄教導和無邊愛意都餵了狗,你要破罐破摔我也沒辦法,那就只好多耕耘耕耘,好歹多生幾個,給我們孤兒寡母做伴……」

  屋外,林擎再次目瞪狗呆。

  娘的,這什麼邏輯!

  這是要恨煞全天下單身狗的邏輯!

  他貼在門邊想著這邏輯,越想越流口水,以後把側側接出來,一定要安排她和文臻住一起,想到在不遠的將來,在媳婦的調教下,側側也這般上得廳堂浪得大床能軟能硬手段百出情調十足精擅御夫之術……再次吸溜一口口水。

  忍不住靠牆喃喃道:「……這臉皮也忒厚了……」

  身邊忽然飄過一個人影,再次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一眼,臉上寫著「臉皮是什麼東西文刺史字典裡有嗎嗎嗎……」

  那是英文。

  ……林擎正想聽到這裡可以了,再聽下去就是人品問題了,忽聽裡頭燕綏道:「……住手!」

  林擎:「……!!!」

  娘希匹!

  屋內,燕綏把文臻撥了下去,喘籲籲地道:「……便是這事打平,之前你也說了是你的錯,這錯極大,可不是一塊果凍一方蛋糕就能過去的……」

  文臻橫刀立馬,端坐不動,就快翻白眼:「那你說要怎樣?」

  今天公舉殿下矯情得過火,彷彿有什麼小九九,文臻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卻聽他道:「也不怎樣,我能對你怎樣……這樣吧,以後若我也犯了什麼錯,得罪了你,你也要饒過我一遭,萬不可和我計較。」

  文臻不答,斜睨他,好半晌才道:「我甜,為什麼我覺得此刻你內心慌得一筆?」

  燕綏:「夫人。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你我之間,問這樣的話就傷感情了。」

  文臻呵呵一聲。

  巧言令色鮮矣仁。

  算了,夫妻矛盾,如果睏一覺解決不了,那就睏兩覺。

  屋內的動靜漸漸轉為柔膩,卻又夾雜著床榻碰撞之聲,大抵這世上所有的恩愛夫妻,無論談什麼問題,到最後都會變成兩性問題……

  ……

  次日,燕綏神清氣爽,文臻氣爽神清。

  重整旗鼓,直奔南平。

  過衡州和南平交界之地時,所有騎士收攏,三千騎精銳,再不掩藏。

  反正燕綏還是親王,親王隨扈三千騎符合規定。

  三千騎裡有熟悉西川的原共濟盟高手,最終沒有穿西川主府而過,而是特意選擇了一條既隱蔽又不難走還方便埋伏的道路,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這支軍隊,繞過了大部分市鎮不說,還將西川軍遠遠地甩下,偶爾殺一個回馬槍,以其精良獨特的武器,將追逐的西川軍打散,更多時候會遇上西川軍的埋伏,但是英文的手下早已作為最精銳的斥候散了開去。不僅能避開,心情好還可以來個反殺。

  和在川北潛行截然不同的風格,這回燕綏文臻在西川,選擇的風格是大開大合,不遮不掩,以速度取勝。

  靠的是終於來援的三千精銳,和對西川地形的熟悉。

  而他們選擇的路線也毫無規律,除了向著既定方向前進外,其餘時候神出鬼沒,西川軍被吊在後面跟著跑,處處被動。不僅沒佔到便宜,還消耗了不少兵力。

  到得後來,趕回來的西川刺史易銘好像受夠了這種追逐戰,收回了追軍,看那模樣,竟然是不想空耗軍力,打算放行了。

  燕綏文臻感覺到她沒盡全力,但也不管她到底是什麼打算,走西川要的就是一個快,搶時間最重要,讓對方來不及反應最重要,一路衝到了西川西南邊境,離眾人要去的德安已經不遠。

  在路上,文臻也接到了聞近檀和妙銀的信,之前隨便兒失蹤,兩人差點沒將湖州給翻過來,後來燕綏接到隨便兒,也命張鉞給兩人帶個信,兩女便又匆匆奔往天京,之後因為潛行入川北,暫時斷了消息,如今重新聯繫上,卻是說妙銀留在了天京,準備隨時接應隨便兒,聞近檀則帶人繞路追文臻而來。

  文臻很想叫聞近檀不必追來,她實在再經不起好友任何損失了,奈何都在趕路,信息往來也沒那麼方便。

  這一處是西川人也很少經過的地方,因為要翻過一座高山,高山之下便是一條大江,跋山涉水,對行路人十分不友好。

  但這裡是離德安最近最方便的路途。

  但是到了那座山下,眼睛很利索的文臻老遠看著那被白雪覆蓋的山體覺得不對勁,當即命令軍隊就地駐紮,斥候上去探查,過了半晌下山,人還沒到,就聽見一片隆隆之聲,大片的雪追逐著那幾個小小的黑影自高坡上滾滾而下,如浪如潮,聲勢驚人。

  雪崩了。

  如果騎兵過山,非得被埋了不可。

  雪崩之後再去探路,發現雪崩的地勢很是巧妙,一場崩後,將唯一一條還算平坦的道路掩埋,馬匹是肯定過不去了。唯一還能走的路非常考驗人的輕功,三千騎雖然都是精銳,但負重不低,硬過可能會有不小傷亡。

  最關鍵的是,下山之後的渡河,應該也不會允許騎兵通過。

  燕綏當即下令騎兵不必過河,折轉繞路出西川境。

  最終過雪山的只有燕綏文臻林擎和四大護衛,連採桑文臻都讓她和騎兵走了。

  那座山上氣候比文臻想像得還嚴寒,多虧文臻一直帶著酒和辣椒,下了雪山之後果然面對一條已經結了冰的大河,但是大河周邊別說船,一條舢板都看不到。

  這也是正常操作,然後文臻就看見燕綏變戲法一般,令日語拆解組合出了兩個簡易版的雪橇。燕綏抱起她,往雪橇上一墩,把自己的大氅往她身上一裹,便親自拉起了繩子。

  這讓準備吹哨馭獸來拉雪橇的文臻瞠目結舌。

  正要拒絕,卻聽燕綏道:「當初在長川,你曾經也這樣拉著我走過雪地,現在輪到我拉你了。」

  本來要走過來的林擎聽見這句,立即捂著胸口走開了。

  那什麼狗糧,天天被塞得要胃酸。

  文臻也就不動了,笑著看燕綏一手拽住了繩子,深呼吸,提氣,好讓自己更輕一點。

  她裹在大氅裡,大氅的絨毛簇著她巴掌大的臉,臉頰也不知是凍得還是歡喜得,綻著桃花色,怎麼看都不像一地封疆的大吏,或者一個三歲孩子的娘。彷彿還是當年空降屋頂的小姑娘,眼眸很圓,倒映著一輪澄淨的月亮。

  燕綏看著她,微微一笑。

  在他心裡,她也永遠是他的小姑娘。

  日語很機靈地給燕綏靴子裝上滾輪,他便帶著她在冰上溜了起來,文臻眼眸瞪得溜圓,萬萬沒想到這貨連滑冰都會了。

  另一隻雪橇林擎坐了,文臻還是喚了兩頭狼來拉雪橇。四大護衛等下一波過河。雪橇不大,冰的厚度也說不準,不敢載太多人。

  林擎在拚命催那兩隻狼:「哥們,哥們,快一點,莫讓他們超過俺們,總跟在後面看他們卿卿我我你們不酸嗎?」

  文臻:「林帥,那兩隻狼一公一母,是一對兒。」

  林擎:「……」

  這年頭狼都來欺負單身狗。

  燕綏分明不想和林擎並行,越發溜得飛快,他身形高挑,滑行流暢,文臻眯眼打量著他迎光的身影,細腰腿長,優雅迅捷,像現代那世的花滑王子。

  這本來就是她家會算計,會賣萌,會做內衣,也會花滑的真正的王子啊。

  是一生驕傲,一生目下無塵,卻總會為她做那些哪怕普通男子都不屑做的那些事的王子啊。

  因為他心底予她真正平等,而不是打著保護寵愛的旗號實行控制私欲的偽尊重實男權。

  怎麼能不愛他呢?這樣的男人。

  她摸出一根棒棒糖,一邊吃一邊笑眯眯想,當年在雪地裡拖著他行走時,其實才剛剛心動,那時候救他護他,也有一部分是出於愧疚責任和感激。誰又能想到,走出了那年山谷裡的雪,一轉頭桃李穠豔,碩果已掛枝頭。

  她忽然喊:「我甜!」

  燕綏在疾行中回首,飄飛的衣袂在日光中揚起。

  文臻雙手在頭頂一舉一彎一偏頭,「比心!」

  燕綏怔了怔,但這種萌系動作他實在做不來,文臻笑著對他把手指一捏,「比心。」

  燕綏一臉「這動作很幼稚」表情轉過頭去,然而下一瞬間,他背對著她抬起手,迎著光的手指一捏。

  文臻笑眯眯啃一口棒棒糖。

  好甜。

  後面將兩人互動都看在眼裡的林擎。

  嘔。

  好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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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六十三章 綁票

  雪橇滑得飛快,如利箭直射而下,林擎在後頭跟著,一低頭看見冰上忽然多了一條裂縫,裂縫還在向前方延伸,立即大叫:「小心冰窟窿!」

  他話音未落,燕綏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冰窟窿。

  這冰窟窿出現得非常突然,像一隻潛伏的獸忽然便張開了口,而結冰的面有些傾斜,燕綏滑得又快,衣袂一閃,燕綏很自然越過了那個窟窿,但後頭的雪橇便無法控制地向窟窿裡栽了下去。

  但隨即,那雪橇忽然唰唰兩聲拉長,超過了冰窟窿的直徑,架在了洞口。

  但文臻還沒來得及跳起,巨物破空聲響,兩道金光從遠處飛來,重重砸在了冰窟窿口上,轟隆一聲,整個冰面都裂了,雪橇再次往下栽去。

  不過此時燕綏已經折回,一手拉著文臻縱起,另一隻手一抬,兩道白光閃過,唰唰幾聲響,那兩道金光是一對金錘,帶著長長的鎖鏈飛過來,砸裂了冰面之後原本要飛回的,忽然撞上兩根三棱刺,三棱刺穿過鎖鏈,鎖鏈被折,錘頭彈回,那插的位置計算得極其精準,兩個錘頭正好撞在一起,轟然一聲,都扁了一半,掉落水中。

  文臻低頭一看這眼熟的武器,脫口而出:「又來一個情敵!」

  燕綏臉一綠。

  此時河面冰面全裂,林擎已經起身,要踏著碎冰掠過河面,河裡卻不知被放了什麼東西,水流一陣奇怪的攪動,那東西還只貼著冰攪,嚓嚓一陣急響,隨即那些冰便都被攪碎,如果不是林擎躥得快,連他的腳都要被絞了。

  林擎便在殘餘的冰塊上躥來躥去,踢踏不絕,宛如大河之舞,雖然身法輕捷,但是眼看冰塊在那不知什麼東西作用下,越來越小越來越少,顯然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燕綏和文臻都沒有選擇冰塊,一人站上了一個金錘,文臻跳上燕綏的金錘,將自己的那個踢向林擎,林擎掠過去,一邊踩著翻滾的金錘不斷跳躍一邊苦笑道:「我怎麼覺得我像一隻籠子裡翻滾的松鼠?」

  金錘不大,站兩個人絕對不夠,燕綏手一抄抱起文臻,他踏著金錘,催著這東西在水中滾滾向前,水下的機關只能碎冰傷人,卻無法對付那圓溜堅硬的金錘,只聽見細微的金屬交擊之聲,卻傷不到兩人分毫。

  林擎一邊跳松鼠舞一邊絕望地長嘆道:「打架都不忘記秀恩愛……」

  文臻卻皺眉道:「易銘怎麼會和西番公主湊一起?」

  水下機關巧妙,一看就是同為機關高手的易銘手筆,此處也依舊在易銘的勢力範圍內;那金錘卻霸道凶悍,文臻見那位嬌怯怯的西番公主使過。

  她記得這位公主和聞近純交好,後來還跑到聞家老家去玩了,之後隱約聽聞她議了幾次親,莫名其妙幾次都沒成,西番又拒絕接她回去,她自己一臉悠遊狀整日吃喝玩樂,也不去天京,一副只戀東堂繁華無心攪合的模樣,時間久了,東堂皇室也便將這個人忘記了。

  這是還沒走?

  文臻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易銘追擊無果便果斷放棄,現在等在這裡,利用地形將三千精銳和她分開,然後她們想做什麼?

  說話間燕綏已經踩著金錘一路渡到了河邊,還沒上岸就淡聲道:「多謝公主賜錘。」

  岸上,從暗影中緩緩走出來的女子,臉色黑了一黑,轉頭看另一個坐在寬大椅子上從容等候的清逸男子,細聲細氣地道:「銘哥,你別誤會……」

  坐在椅子上坦然等幾人的正是易銘,嬌怯怯解釋的自然是西番公主,西川刺史幾年不見,美貌如初,而氣度更勝,對燕綏落地就挑撥毫無所動,十分從容地一笑,道:「公主,你我相交莫逆,我自然知你為人,何必說這些呢。」

  西番公主立即摸著胸口表示安心,文臻好奇地盯著她,覺得她一個番邦人士蓮模蓮樣的比本土蓮花還標準。

  她一隻眼睛分給這兩個厲害女人,一隻眼睛在觀察有什麼機關,但是卻只發現前方樹影後有人影幢幢,似乎有很多人,但是作為埋伏的話,這麼大動靜,也太差勁了吧?

  燕綏不知想到了什麼,眉頭忽然一皺。

  對面易銘站起身,向幾人淺笑點頭,道:「幾位一路闖我西川境,未及迎接也未及招待,在下怎麼過意得去?今日特來送行,順便呢,也讓文大人見見親朋故舊。」

  這話一說,文臻心中便是一跳。

  樹影搖動,一群人被押了出來。

  吚吚嗚嗚,嘴裡都塞了布條。

  當先的是聞家的老祖宗,然後還有聞家家主聞試勺,聞家那些文臻自己都沒認清楚的各房老爺少爺,包括聞四太爺,聞少宇,聞近香等等都在內。

  聞家一大家子,表情各異,被捆在她的對面。

  文臻深吸一口氣,臉色有點難看了。

  真是沒想到,易銘竟然會來這一手,她竟然出了西川境,和住在聞家的西番公主內外勾結,一傢伙綁來了聞家老少,來威脅她!

  這聞家老少,說實在的她沒多少感情,但是聞至味不同,老祖宗庇護過她,傳過她藝,她能從聞家走出直到今天,老祖宗功不可沒。

  易銘綁那許多人是要給她造成壓力罷了,其實她也明白綁聞至味一個人就夠了,所以年紀最大的老祖宗身邊看守的護衛反而最多。

  文臻打量了一眼聞至味,見他一雙眯縫老眼都快給皺紋淹沒,心中一酸。

  幾年不見,老祖宗已經不復當年健旺了。

  她深吸一口氣,道:「方袖客,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我攜手救繡娘,我當時見你英風颯爽,很是歡喜。卻未想到幾年不見,權欲浸淫,你竟變成這般面目可憎模樣。連這樣的事,也做得出來。」

  易銘笑著搖搖頭:「文大人,我這還沒提條件呢,你又何必激我?說不定我請來你的家小是為你好呢?」說著便命人將眾人塞口布去了,歉然笑道:「貿然相請,失禮了。實在是有要事要和文大人幾位相商。事成之後,易銘必定備重禮親自上門賠罪。」

  聞至味看也不看文臻一眼,呸地吐了一口口水,怒道:「塞嘴也不尋塊好點心,這布一股怪味!」

  聞試勺拉他衣裳,道:「父親你少說幾句……文大人,許久不見,還未賀你步步高陞,老祖宗近些年腦子不甚靈光,你莫怪。」

  聞四太爺在大喊:「文臻!文大人!當初是我把你從三水鎮接出來的,這份恩德你可不能不報!」

  聞近香哭罵:「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惹出的事,才害得一大家子遭殃!」

  每個人都在說話,亂糟糟吵成一片。

  燕綏忽然道:「易刺史,這些人如此聒噪,都殺了罷。」

  吵鬧戛然而止。

  半晌,聞試勺青著臉道:「宜王殿下,聽說你和文臻已經是一對愛侶,那麼聞家也算是你妻子的娘家,你便是這樣待你丈人家的?」

  燕綏:「聽說,本王殺了先帝,並從不理會德妃娘娘。」

  聞家人:「……」

  這回真的安靜了。

  易銘這才嘆了口氣,咕噥道:「真是一群蠢貨……奇怪,歹竹林怎麼種出了好筍來?」揮揮手示意護衛帶著眾人退後,才又道:「但是不管這是怎樣一片歹竹林,都確實是文大人娘家,宜王殿下丈人家,兩位無論如何總不能置之不理,親眼看著聞家滅門是不是?」

  燕綏:「只會拖後腿的丈人家,滅一滅也未嘗不可。」

  易銘不理他,只含笑看文臻,文臻聳肩:「我知道我便是如燕綏這般說,你也會認為我是色厲內荏,我便什麼都不說,請開始你的婊演。」

  易銘盯著她,總覺得她最後一句哪裡不對,但此時也無法和她鬥嘴,只得緩緩道:「確實沒有惡意,也不是我要和諸位談判。對於諸位,我自認為十分忍讓,諸位雖未炸我軍備庫,但之前共濟盟熊軍挖牆腳,也讓我西川損失不輕,但諸位此次要過西川,我便讓過了,我並不想和諸位提前便生死開戰。何苦來?何苦你們現在還為朝廷賣命?我們又何苦非要為自己豎強敵?你我本不該是敵人,現在就更不該了,不是嗎?」

  文臻笑道:「易刺史,一邊綁人全家家小威脅,一邊說著和平宣言,你不覺得自己太虛偽了嗎?」

  「和平,是要彼此都給出誠意的。在給出誠意之前,我自然要先為自己爭取一些談判的籌碼,如此而已。」易銘一伸手,引向西番公主:「真正想說話的,是公主殿下。」

  西番公主羞怯地一笑,說話卻開門見山:「請了文大人親眷來,並不是為了威脅什麼。只想請三位幫我一個忙。」

  「哦?」

  「請借三萬兵,包括那三千精銳。等林帥拿回邊關軍權之後,請放開邊境,助我拿下西番。事成之後,幾位如果想在邊境一線自立為王,西番可割火雲藩一地助各位立國,作為對借兵的回報。如果幾位對東堂心灰意冷,那麼本宮非常歡迎幾位前往西番,必定以藩王尊位相贈,可與諸位共享西番。」

  文臻:「……」

  想了一大堆條件,萬萬沒想到這一種。

  這位可真敢想。

  現在她可明白西番皇帝為什麼那麼積極地把這位姐姐送出來和親了。

  這位公主殿下,無一兵一卒,卻有極其大膽的思路和極其瘋狂的大腦,居然能想出這空手套白狼的計策來。

  三萬兵,正是湖州軍原本的人數,她們這是算準了自己能把湖州軍帶出來作為親兵啊。

  說真的,這想法看似荒唐,卻有很大的誘惑力和很足的立場。畢竟自己三人,都是被東堂兔死狗烹的倒黴蛋,內心深處對東堂的認同和忠誠正是最弱的時候,從人性角度出發,也是最想報復的時候。以親屬相要挾,再提出極其具有誘惑力的條件,無論是立國還是去西番做那人上人,好像都比現在在東堂各種擠壓之下苦苦掙扎來得爽。

  而對於易銘來說,如果自己等人答應條件,便等於借助西番公主之手,去掉了東堂支柱,未來勁敵,奪取天下的把握更大,自己還不費一兵一卒,何樂不為?

  所以她在西川境內放任他們狂飆,自己卻越境和西番公主勾結拿了聞家,將全部力量放在這山河之畔,以雪崩冰河割裂三千精銳和自己等人的聯繫,使自己等人失去兵力仗恃,無法強力解救人質,不得不孤身談判。

  這兩個女人,著實厲害。

  易銘一揮手,易家的軍士押著聞家一大群人遠遠後退,退出文臻的視野,根本不給文臻看見他們在哪裡的機會。而這附近地形頗為復雜,左邊樹林,右邊山崗,隨便往哪一躲,確實很難找。

  文臻的目光遠遠投向某處,片刻後,道:「茲事體大,容我等商量。」

  易銘坐得遠遠的,微笑伸手,一副她雲淡風輕,此處此事就是西番公主主場的意思,西番公主嬌滴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竟然充滿敬慕崇拜,嬌聲道:「銘哥,我才疏識淺,你教教我啦。」

  文臻笑眯眯捏著嗓子道:「是啊,銘哥你就教教公主啊,好歹你是主人啊。」

  易銘咳嗽一聲,臉色微尬,文臻又笑道:「銘哥,我等方從川北過來你是知道的,唐五公子很是掛記你,托我向你問好呢。」

  轉而又向西番公主認真解釋道:「公主你莫誤會,東堂雖也有些人有什麼斷袖的嗜好,但唐五公子和易刺史之間絕對沒有,他們就是純潔的社會主義兄弟情,真的,我以人格擔保。」

  西番公主眨眨眼,嬌笑道:「你說什麼,我有些聽不懂呢。」

  但終究笑得有些勉強了。

  易銘在苦笑。

  文狐狸又開始無孔不入地蠱惑人了。

  文臻笑眯眯了。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聯盟,往往都會摻雜一點男女感情或者關係,這樣彼此都會覺得放心些,這件事是否真心且不論,是誰主動也不論。但西番公主和易銘之間,一定有一方有著曖昧的意思,且十有八九是曖昧老手易銘挑逗西番公主,以此給她吃定心丸,而西番公主也未必就是看上了易銘,說到底也不過是逢場作戲,安易銘的心罷了。

  但既然有這麼一層貓膩,就容不得建立在欺騙的基礎上。西番公主可不是單純千金厲笑,文臻不信時間長了她對易銘的性別毫無疑惑,那麼她今日這一番話,如果她有疑惑,她就能得到佐證;如果她一時還沒懷疑易銘的性別,她也會懷疑易銘和唐羨之關係特別,繼而想到別的許多……總之,只要能給敵人添堵添麻煩,文臻是不怕麻煩的。

  之後易銘和西番公主之間雖然看起來沒什麼,但兩人之間不著痕跡拉開了些距離,西番公主也不再裝模作樣地依賴易銘了,手一抬,露出了公主應有的尊貴氣度,笑道:「諸位慢慢商量。」

  林擎卻道:「倒也不必商量。我看可行。」

  西番公主剛露出喜色,燕綏卻道:「可行什麼?便是去你西番做王,難道我現在不是親王?」

  林擎:「你現在這個親王有什麼意思?皇帝忌憚,群臣排斥,百姓雖漸漸知你心田但總不能為你造反,又不能掌兵權,又不可握朝政,等皇帝羽翼漸豐,還不是一個遲早被磋磨死的下場?」

  燕綏默然,卻又道:「身為燕氏皇族,自裂國土,豈不要千夫所指,背負千古罵名?」

  「你怕什麼千古罵名?在你還沒有千古罵名的時候,你爹主動就幫你蓋上了。你為朝廷為燕氏皇族這些年都做了什麼,沒有人比你爹更清楚,最後呢?那一刀還不夠你心冷嗎?還記著燕氏皇族?我倒沒發現你燕綏是這麼個君子咧。」

  燕綏冷笑一聲,道:「燕氏欠我的帳,我自然會討回來。但這和分裂國土是兩回事。」

  「嗐!又不是你割燕氏國土給西番,是西番割國土給你啊,說到底你這是開疆闢土,是為東堂爭光啊!」林擎笑,「你爹汲汲營營一輩子,可沒給老燕家掙回來一寸泥巴!」

  西番公主微微張著嘴,看著兩人你來我往,竟然這麼辯論上了,有點反應不及——怎麼把她準備好的勸說詞都搶了?

  她完全插不上話去,也用不上她插,那兩人自說自話就把她想說的說完了。

  燕綏不說話了,但神情並未讓步,林擎道:「我知道你看不上一個親王爵位。你做你父皇底下的親王那是血緣所繫,你做西番女王底下的親王那叫屈尊,哎,我說公主殿下,你看?」

  西番公主看看燕綏,有點心癢,想說那麼做王夫平起平坐成不成?一轉眼看見文臻笑眯眯地看著她,她可不是唐慕之蘭旖等人,一腔蠻幹之輩,情愛男人,不及大業一分,文臻此人,她當然瞭解充分,絕不願意大業未成,就給自己招惹如此強敵,立即收了那一分綺念,想著這兩人既然開始提條件那就是有了談判可能,是好事,心下愉悅,便道:「一字並肩王如何?神將可為大將軍王,世襲罔替。」

  西番並沒有一字並肩王的說法,但西番公主並不介意增設一個尊榮頭銜,眼下西番剛在南齊太史闌手下大敗,她弟弟皇位不穩,東堂又開始內亂,她不趁這個機會渾水摸魚奪了皇位,以後再難有這麼好的機會。

  林擎不置可否,卻又道:「方才公主說願意割讓哪個藩來著?」

  「火雲藩。」

  「那個不好。」林擎大搖其頭,「和最近的東堂青州之間還隔著一道深谷,地形不利,難道將來立國,還要我們先把深谷填了,要我說,豚藩那位置不錯……」

  「林帥這話說笑了,豚藩那位置何等重要,還有我西番三大礦藏之一……」

  「要麼上利藩?有部分和東堂接壤……」

  「上利藩地形細長,橫貫半個西番,若給了你東堂,等於我半個西番敞開在你東堂面前,林帥這也未必太強人所難了……」

  「或者三足藩,有一條水域相連……」

  兩人竟然說著說著,展開地圖點點畫畫,對著西番輿圖商討起日後勢力劃分起來。易銘咳嗽,西番公主回頭,易銘悠悠問道:「怎麼,文大人如此人物,對此事竟也毫無意見麼?」

  文臻笑道:「夫唱婦隨呀。」

  燕綏立即看似神情平淡,但莫名就令人覺得眉目舒朗。

  「這般大事,也隨波逐流?」易銘笑,「聽來聽去,都是那兩位的藩王封地,毫無文大人的安排,您不為自己爭取一下?好歹在東堂,也一地封疆呢。」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呀。」文臻抱住燕綏手臂,「反正他若是一字並肩王,我也是王妃呀。在西番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比現在差啊!」

  西番公主立即道:「那是自然!」

  易銘微笑:「想不到文大人號稱女輩梟雄,如今卻忽然收心養性,甘心退居幕後,相夫教子,可喜可賀。」

  西番公主眼眸一眯。

  文臻笑得毫無心機:「是啊,我就是沒你有上進心啊。以後這個稱號就送給你啦。」

  易銘:「……」

  分分鐘想讓人掉馬的人最可惡。

  文臻還有更可惡的。

  她目光對遠處一掠,轉回來,笑得更親切了。

  「哦,有件事忘記和易刺史說,厲笑啊,生了個大胖小子。」

  易銘的表情忽然有了一霎空白。

  西番公主正好轉身看見。

  「剛接到信,真為她高興。和易人離是去年成親的,成親不過一月便有了孕,年底便順順利利生了兒子,七斤半,白白胖胖,長得像她。哎呀,真是彈指一揮間!」文臻感嘆,「她成親生產這麼順利,我真是歡喜,想來也是之前那許多年情路坎坷,老天爺補償她,易刺史,你說是不是啊?」

  易銘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出神了一陣,也笑了,「是啊。」

  「是啊。終於修成正果了。易人離去長川,厲笑回京的時候,我還擔心兩人成不了,畢竟相隔兩地,笑笑又受過傷害,我怕她走不出來,耽誤了青春,就是造孽了。也是咱們的易人離爭氣,長川天京兩地跑,兩年間腿都跑細了,長川天京之間的官道地皮都被他跑掉了一層,跑到最後老厲家七個葫蘆娃都幫他傳信,厲老將軍原本不樂意也鬆了口,原本天天罵女兒追男人不著家,這回親自把侍奉榻前的女兒趕出去和男人逛街……嘖嘖,看,這才叫心誠,叫真心啊!」

  易銘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向西番公主道:「公主,在下覺得,你們現在就商討藩地似乎為時過早。」

  林擎立即不幹了:「什麼話呢?不現在把條件談好,誰敢跟你做這殺頭買賣?」

  ……

  就在林擎燕綏討價還價,文臻不斷刺激易銘轉移易銘注意力的時刻,關押聞家一家人的小廟裡,也開始了一場風波。

  聞家人一大家子人,為了不走漏風聲,全部綁了來,為此易銘特意尋了一個大祠堂,男女分開關押,祠堂內外重兵看守,祠堂四周視野一覽無餘,還佈置了機關,總要教人無法援救。

  此刻祠堂內間,女子們一片嚶嚶哭泣之聲,也有人唉聲嘆氣大罵文臻的,比如聞近香。其中坐在靠門邊的一個女子,忽然抬起頭來,她一看就是聞家人,有種比較疏朗的眉目,神情看起來畏畏縮縮的,她抬頭看了看門口的守衛,背在身後的手指動了動,已經摳開了手腕上的肌膚,一道寒光一閃。

  罵罵咧咧的聞近香此時罵累了,無人附和,很是悻悻,目光灼灼掃射眾人,忽然一怔,又看了一遍,睜大了眼睛。

  那個藏在角落裡的,那個人,本不該出現在這裡啊!

  那不是聞近檀嗎!

  她這個聞家人,不是早就離開聞家,一直在為文臻做事嗎!

  聞近檀臉上沾染了泥巴,離開聞家幾年也有了些變化,聞近香一時有點不敢信,撞了撞身邊一個姑娘的肩膀,悄聲道:「哎,近美,你看。」

  她身邊是二房的一個庶女聞近美,看了一眼也一怔,聞近香道:「是不是聞近檀?是不是聞近檀?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她是不是來搗亂的?」

  「你悄聲!」聞近美道,「近檀姐姐聽說是幫真真姐姐做事,她既然出現在這裡,說不定是潛進來救我們的!」

  「啊呸!聞真真有這麼好心!」聞近香吐口唾沫,「我倒覺得,這事兒蹊蹺,西番公主怎麼就賴咱們家不走了呢,咱們怎麼就被一起綁了呢?是不是有人裡應外合作祟?」

  「別亂想了,裡應外合不就是那個番邦公主,咱們家好吃好喝招待,她倒聯合西川刺史綁了咱們去要挾真真!」

  聞近香不說話,忽然眼睛一亮。

  「你說,叫破這個聞近檀,拿她換咱們的自由,好不好?」

  那邊聞近檀並不知道姐妹倆已經發現了她,手中小刀已經割破了繩索,同時放出一串黑色的小珠子,那是妙銀給她的好東西。袖子裡還鑽出一隻火紅的螞蟻,螞蟻的腰上繫著一根火紅的絲帶,螞蟻順著柱子飛速地往屋頂上爬,屋頂上有棵挺高的禿樹。螞蟻爬到樹上,絲帶掛在樹梢,眼神厲害的文臻應該能看見。

  這邊聞近香想到就做,張嘴就要喊。

  聞近美忽然一肩膀將她撞倒!順勢往她嘴上一坐!

  聞近香:「!!!」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守衛也驚動了聞近檀,她抬頭看過來,聞近美對她使眼色,做口型:「快走!」

  聞近檀手指一彈,彈出一柄極薄的匕首到她腳邊,聞近美立即偷偷伸腳踩住。

  聞近香在她屁股底下掙扎,嗚嗚聲響,守衛奔過來:「做什麼做什麼!」

  聞近檀手指又一彈,一點煙氣冒出,聞近香身子立即軟了。聞近美移開身子,抬頭笑道:「沒什麼,我這姐姐啊,會犯羊癲瘋。」

  守衛用刀撥了撥聞近香,見她口吐白沫,真像個羊癲瘋發作,只得命人把她抬到一邊角落。

  聞近美悄悄翻個白眼。

  解氣。

  叫你們四房總欺負我們二房!

  趁著守衛不注意,聞近檀已經滾到外間,躲在了角落裡。

  當初燕綏通知她隨便兒安全,並告知了她之後自己的進一步計劃,這計劃裡包括隨便兒進京,包括接出文臻和之後一路北上回邊關,所以聞近檀和妙銀各自分配了任務,妙銀進天京配合隨便兒,她直接提前往邊關走,她當然不會走川北西川那條路,卻算著可能文臻會經過聞家,她也思鄉了,便回了聞家一趟,也好等著文臻。

  也是運氣,她剛到聞家,就發現了西番公主還在,還發現了大批量的不明軍隊,她乾脆悄然潛回自己原來的房間,然後當夜,就遇上了綁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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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下聘

  聞近檀對此樂見其成。

  不用問,她也知道這綁票定然針對文臻,好在她在千秋盟多年,各種手段也沒少學,和妙銀在一起幾年,蠱術也粗通。此刻算著裡頭的守衛應該已經倒了,姑娘們能夠自救。外頭的男人們,救一個老祖宗就行了,其餘全救反而可能惹事,但是外頭的守衛太多,且分散在各處不斷梭巡,便是都用蠱弄倒,祠堂外間對門都開著,還可以看見不斷巡邏的守衛,略一張望,外頭守衛便能發現,便是救出老祖宗也帶不走,這可怎麼辦?

  但是老祖宗年紀已大,這天寒地凍的,折騰半夜,不能再耽擱,聞近檀想了想,牙一咬,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忽聽外頭唰唰聲響,隨即見漸暗的天色之下,有人風馳電掣而來,在凝冰地面之上滑行飛快,這些人從四面八方出現,自然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守衛的注意力,外頭的守衛幾乎都包抄過去,聞近檀立即出手,手指連彈,黑灰色的小丸子連滾,蠱珠滴溜溜往祠堂裡的守衛的褲管裡鑽了進去,不多時,守衛們紛紛倒下。

  聞近檀一溜煙奔到人堆正中,那個裹著厚厚黑熊皮,戴著一朵碩大紅梅花,背對著她的老人身邊,一邊低聲道:「老祖宗我是近檀!」一邊蹲下身便要背他。

  卻聽身後嘎嘎一笑。

  聞近檀聽聲音不對便知不好,立即向前一撲。

  這些聞家人卻是緊緊聚在一起,她前頭也是人,把人撞了也撲不出多遠,聽得身後風聲猛烈,卻是聞四太爺的聲音,笑道:「拿你立功!」

  聞近檀猛地閉上眼睛。

  但是風聲並沒有撲下,反而噗通一聲,她一回頭,就看見聞四太爺撲倒在她腳下,地上一塊油膩膩的豬油,不遠處,慢慢坐起一個人,舔著手指上的豬油,皺眉不滿地道:「現在的豬,越來越瘦!」

  聞近檀:「老祖宗!」

  聞至味眯眼看了她半晌,招招手道:「近檀啊,過來。」

  聞近檀快步過來,「老祖宗,我背您走。」

  聞至味咳嗽兩聲道:「不急。」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聞近檀,「收好了。回頭給真真。」

  聞近檀收了,又想來背他,這回聞至味沒拒絕,眯著眼道:「回蒙田吧。」

  聞近檀有點吃力地背起他,聞至味身後其餘聞家子弟欲言又止,聞至味趴在聞近檀背上,背對他們搖搖手道:「不要急,總有生路的,老頭子最後為你們籌謀一回,以後啊,總有日子過的。」

  聞近檀聽著話風不對,待要問什麼,聞至味已經一熊掌拍在她肩頭,道:「丫頭,走吧,不用管這些叔叔伯伯,反正文臻也不喜歡他們。」

  聞近檀默了一默,心想我也不喜歡他們,我也救不了這許多,順手拋下割開繩索的匕首,轉身就走,將那些呼喊和責罵拋在身後。

  她一出去,就有黑衣人迎上來,聞近檀知道這是湖州精銳中的斬首隊員,人數不多,裝備驚人那種。此刻這些人穿著溜冰鞋,在易家軍隊中遊走,硬生生拖住了上千軍隊,見聞近檀出來,便有人上前接過了聞至味。溜冰鞋滑起來唰唰的,聞至味聽得風聲呼呼,哈哈大笑,連呼暢快。

  易家軍隊一見聞至味被救走,再也顧不得那些牽制他們的斬首隊員,急忙追來,聞至味道:「往蒙田鎮上走,多繞幾圈,聲勢越大越好。」一邊又對聞近檀道,「丫頭,身上可帶著雞血啊什麼的?」

  聞近檀二話不說便要割胳膊,被一個斬首隊員攔住,滑出去沒多遠,便掛了射死的野兔回來,取了血,聞至味讓給他臉上身上塗抹了,又將熊皮大氅撕爛,整出一副狼狽相。

  聞近檀頓時明白,也將自己弄得更狼狽一些,符合被追殺的模樣兒。

  聞至味一邊打扮一邊道:「丫頭啊,好叫你知道,就在你來的前幾天,我啊,把咱們家的大部分家財都給散了。凡耕種五年以上的田,都已經承諾折價分給佃戶了。」

  聞近檀驚訝得瞪大眼睛。

  「聞家啊,這些日子,不安寧。遲早要生事兒。」聞至味悠悠道,「如果這西川不跑過來找事,咱們家遲早也會被朝廷勒著脖子送到小臻面前。四房這段時間沒少暗中折騰。在此之前,那麼多年,文臻被朝廷懷疑非議時,聞家跟著質疑非議;文臻封疆湖州主持一地時,聞家聞風而動想去投靠……都被我壓下來了,你六爺爺啊,就不是個有主見的人。也幸虧聞家離得遠,也幸虧瓔珞在京,始終把著兒子媳婦,照應孫女,不讓聞家人鑽縫子,不然我啊,哪有老臉見小臻呢!」

  聞近檀腳步下意識放慢,她還真不知道曾發生過這許多事。文臻這些年縱橫東堂步步高陞,聞家始終安靜本分從未拖過後腿,本來還以為是距離遠關係疏的緣故,卻原來不過是賴一個老祖宗在蒙田,一個老太太在天京,兩邊都鉗制住了的緣故。

  「……如今我老啦,瓔珞也是一把老骨頭了,我倆都照應不了多久了。文臻卻越走越高,日後無論往哪裡走,都由不得一個拖在她身後的累贅家族。聞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聞至味輕聲道,「世家大族,龐然大物,多半腐朽臭不可聞,既然各房都有各房的心思,各房都有各房的打算,那麼與其讓某房為人所趁帶累整個家族乃至小臻,那還不如乾脆散了,各房就專心為自己經營去吧!」

  聞近檀未曾想到能聽見這一番見地,此時才明白聞老太太的風骨從何而來,又感嘆果然龍生九子俱不同,卻又輕聲道:「老祖宗無需憂煩,小臻總能照應好您的。」

  聞至味笑道:「那麼,聞家呢?」

  聞近檀不說話了。

  聞至味便呵呵道:「小臻對聞家可沒有半點情分。若是聞家將來真有人做了任何對不住她的事,而我又不在了,她這丫頭心硬,可未見得會照拂吧?」他頓了頓,悵然道,「可那都是我的子孫哪……」

  聞近檀心中悵然。心想於你於她,都沒有錯。

  就好比這次全家被綁,真靠西番公主一個外人就成了嗎?聞家四房在裡頭扮演了什麼角色呢?一旦被文臻發現又會是什麼下場呢?而於老祖宗來說,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她嘆息一聲。

  身後追兵一直在追,聲勢越來越浩大,聞至味始終沒回頭,依舊不急不慢和聞近檀談心,說話間已經到了蒙田鎮,天色還沒很晚,聞家是這鎮上的地主,發生全家被綁的大事,鎮上依附聞家生活的百姓很多,都圍聚在一起打探。

  聞至味讓背負他的斬首隊員在一里外便去掉那溜冰鞋,也打扮得狼狽一點,然後狂衝入鎮中,聞近檀老遠便淒慘地喊起來:「救命啊,救命啊,朝廷大軍要殺老祖宗啊!」

  這話一出,百姓紛紛看來,果然看見聞家的老祖宗正十分狼狽地被人背著逃命,身邊的姑娘依稀也是聞家人的模樣,而後頭煙塵滾滾,大隊追兵,又聽聞近檀大喊什麼文大人回鄉探親,朝廷迫害,要擄聞家人逼文大人自殺,聞家老祖宗拚死逃出云云,百姓駭然聽著,不敢信而不得不信,再看追兵兵甲鮮明,百姓也搞不清各地軍隊的制式衣甲,自然認為這是朝廷軍隊,轟然一聲,頓時怒了。

  文臻之名早已遍天下,蒙田此處作為她的母家,一樣有江湖撈好相逢三問書屋,並且因為她娘家在此,還多一份榮耀和歸屬感,文臻湖州政績彪炳,之後無罪上京,之後無辜下獄,皇宮撞牆一系列事件也傳到了蒙田這裡,百姓難免背後非議幾句新帝兔死狗烹,之後赦免旨意一下,百姓可不會認為這是皇帝寬容,只會更加佐證之前確實是兔死狗烹冤枉文大人了。

  如今一聽朝廷竟然表面赦免背後作祟,幹出擄人家人逼人自盡的缺德事,這被擄的聞家,往日雖然不怎麼樣,最近卻善舉頻頻,尤其聞家老祖宗,最近接連開了好幾家善堂,發了不少撫恤銀子,還口頭承諾了要折價發放佃田,正在即將簽訂契書的關鍵時期,怎麼能出事?

  性命固然要緊,但田地銀子關係祖祖輩輩的生計,有時候是比性命更要緊的。

  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上啊,救老祖宗去!」,隨即轟然一聲,全鎮男丁都上了。

  操板凳的操板凳,拿釘耙的拿釘耙,實在沒有趁手武器的,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那也能砸人,大媽嬸子衝出來,將老祖宗和聞近檀接進去團團圍住,其餘人衝向了易家軍,而易家軍已經懵了,他們是打算追回人質,沒打算面對一個鎮上來就開打的暴民,而是否能對非西川境內的百姓殺戮也不是他們能做決定的事,一旦失去了主動權,就立刻陷入了被動的境地,更何況文臻燕綏的斬首隊員也趕上來了,他們向來擅長渾水摸魚,在人群中搞暗殺,以至於很多百姓莫名其妙發現自己手下屍橫無數,還以為自己忽然武功精進了。

  直到易家軍一個頭領漸漸發現不對勁,實在不敢面對這樣的百姓汪洋,也不敢貿然挑起戰火,更不能在鎮上大肆搜索,只好呼哨一聲退走。等到趕回那個祠堂,發現其餘聞家人也都不見了。

  此時斬首隊員放出信號,看見信號的林擎燕綏立即結束了討價還價,林擎忽然伸個懶腰,道:「……算了,這些地盤我都不滿意,談判破裂。」

  西番公主:「……」

  易銘忽然起身,笑道:「既然談不攏,也就罷了。算是我等無緣,既如此,下次再會。」

  她轉身便要走,文臻道:「刺史,厲笑家大胖小子的紅蛋你還沒拿呢!」

  她語氣一改先前甜蜜,陰惻惻的,易銘臉色一變,一低頭,看見自己衣角不知何時已經結了一個圓圓的粉紅的東西,看上去還真像個紅蛋兒。

  她微微變色,坐得離文臻那麼遠,千防萬防,怎麼還著了道兒?

  隨即她便笑了,道:「文刺史,你確實是個人物,不過我還是奉勸你,莫在此蹉跎了,早日去瞧瞧你家老祖宗吧!」

  文臻道:「你還是坐下,好好聽我教你該怎麼做人才是。」

  易銘眼波流動,道:「好,坐就坐。」

  說著她便真的在她那寬敞大椅子上坐下,剛坐下,哢嚓一聲,那椅子底下竟然延伸出兩道滑軌和四個輪子,同時飛快地向後滑去。

  她椅子出現變化的同時,燕綏的手已經抬了起來,一指點向她身後,一塊石頭翻起,正擋在她椅子的後退路徑上。

  但易銘的椅子後背錚地彈出一柄鐵鏟,老遠便將那石頭鏟飛!

  林擎在燕綏出手之後出手,砸出一塊石頭,將椅子即將經過的地面砸出一個深坑!

  易銘的椅子上忽然蹦地一聲,不知道是什麼機關,將她彈了起來,高高地彈出了椅子,一射竟然倒射出了好幾丈遠!

  機關椅子已經很出乎意料,卻不料機關椅子也不過是障眼法,最後這一射才是關鍵,但燕綏林擎好像還是料到了,兩人出手後都立即飛身縱起,齊齊撲向易銘,易銘卻在半空中一笑,將外袍一甩,露出裡頭的緊身內衣,不得不說,她身材極好,幾乎立刻,噴薄欲出。

  燕綏立即轉身拂袖,擦身而過,一袖子甩向她心口。

  一條黑影躥出,撲向這必死的袖風,然後噴著漫天血雨重重落地。

  隔著一個人被掃到一點的易銘也悶哼一聲。

  林擎卻不管,還吹了一聲口哨,只是手一沉,也改為抓向她腰側,但易銘不知道穿了什麼裡衣,滑不留手,林擎手腕當初受傷頗重,終究是受了影響,一抓之下竟然滑了過去,只嗤地一聲,濺出一抹血花,和易銘錯身而過。

  兩條人影從林影中躥出,一左一右,接住易銘,又有駿馬狂奔而來,那兩人四手齊擲,全力將易銘擲上馬,那馬全力狂馳而去,而兩人轉身攔住燕綏林擎,不顧性命地撲上去,眨眼就躺在地上,但兩人之後還有兩人,生生絆住了燕綏林擎的腳步……一看就是死士。

  燕綏林擎親自對付易銘,四大護衛就對付易銘的護衛。而攔在西番公主和她的護衛面前,時刻關注戰況的文臻,嘆了口氣。

  易銘此人,也確實算得上週全縝密。

  對陣燕綏林擎和她,這是備了多少死士啊。

  也幸虧如此,不然誰還能在這三人夾擊之下逃生?

  她對著對面臉色鐵青的西番公主笑了笑,慢吞吞地道:「公主,你一個外國人,雖然也算不錯了,但和我們東堂人比起腦子來,實在是有點不夠用啊……」

  膽量可嘉,勇氣可嘉,但實力太差。

  三千精銳雖然被迫割裂,但是斬首隊員還是有裝備可以渡雪山的,他們在此處假裝談判拖延時間,那邊聞近檀和斬首隊員也來了一齣裡應外合救人。

  也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燕綏林擎已經回來了。追不上便算了,畢竟精銳都不在身邊,易銘一旦和軍隊匯合,他們追上也奈何不得,給她點教訓就得了。

  文臻等他們一回來,也顧不上別的,就往祠堂奔,那幾人只好把西番公主等人押著,跟在她後面,迎面看見祠堂內外都是自己的斬首隊員,便知道已經無妨,文臻稍稍放心,快步邁過祠堂門檻,忽然燕綏搶上一步,道:「小心!」將她一拎,拎過了門檻。

  文臻莫名其妙,燕綏等她過了門檻,回手彈出石子擊在門檻上,咻地一聲輕響,門檻射出一道黑光,文臻瞠目結舌。

  這不科學!

  門檻來來去去很多人經過了,為什麼別人沒有觸動?

  「機關大師會根據每個人的習慣特性製作只針對某個人的機關。」燕綏道,「你個子不高,平常走路比較小心,提腳低。這門檻的機關應該是在關押聞家人之後易銘命人裝上的,所以聞家人還沒機會過這門檻,而她的士兵自然不會觸及,而我們的斬首隊員,一般人會抬高腳跨過,足夠高的人會自然跨過。唯獨你,一來因為個子,二來因為習慣,三來因為心急,是唯一一個會蹭到門檻,引發機關的人。」

  文臻搓搓胳膊,覺得易銘也太可怕。

  人都跑了,還能留下機關坑她!

  關鍵是她也沒和她見過幾面,居然就注意到了她的習慣和走路方式,專門設計了針對她的機關!

  她進祠堂,聞試勺等人見了她,一臉慚愧,文臻卻無心和他們羅唣,此時才知道老祖宗竟然先回了鎮上,又趕回鎮上,才知道老祖宗竟然煽動了蒙田的老百姓,把易家的士兵給趕跑了。

  這一手儼然是她在天京煽動民心的翻版,文臻聽著倒是歡喜,聽說老祖宗已經回了大宅,趕緊便進了大宅。

  林擎不肯去,親自看守西番公主。燕綏跟在她後面,低聲吩咐了中文幾句,中文轉身去了,過了一會匆匆回來,背了個包袱。

  老祖宗還住在默園,文臻一路過去的時候,灰頭土臉剛回來的聞家人見了她,有人面露尷尬,有人慇勤攀談,有人悄然走避,有人遙遙偷窺,文臻想起當年初進聞家時的情形,百感交集。

  走過祠堂時,她和燕綏道:「當初小檀和離回家,就被關在這裡……」

  走過一間小院時,她放慢了腳步,道:「莫曉原先住在這裡……」

  走到默園裡最外面那個院子,她道:「我的院子。」

  那院子一直沒人住,也沒人打掃,露出破敗之相,引路的人頗為尷尬,陪著的聞試勺也頗為尷尬。

  燕綏道:「無妨,又不是你真正的娘家。改日陪你回三水鎮。」

  聞試勺臉色更難看了。

  文臻卻道:「改日去大燕南齊大荒哎!」

  燕綏:「……」

  能不能忘了這一茬?

  進了聞至味的院子,文臻還在叨叨:「……當年老祖宗是爬牆過我院子來的……」

  忽聽有人喝道:「不孝丫頭,什麼光彩事兒到處說!」

  文臻便笑了:「哎老祖宗,不是外人哎。」

  聞至味咳嗽著由聞近檀扶出來,顫巍巍要給燕綏見禮,燕綏連忙上前一步扶了,文臻就沒見過他神情這麼慈祥過,也沒見過他把腰彎到這種程度過。

  「老祖宗,萬萬不可,燕綏給您見禮了。」

  「這不成,禮不可廢。」聞至味躬著腰,堅持。

  燕綏端著他胳膊,不肯。

  兩個男人頭頂頭,大眼瞪小眼。

  冷風嗖嗖地過。

  文臻轉了轉眼珠,品過味兒來了。

  啊哈哈哈喜大普奔,燕綏想敘家禮,老祖宗不認咧!

  果然下一刻,老頭子就開始埋怨文臻了:「丫頭,殿下何等尊貴,你怎麼能把他帶來見我呢?該讓至正廳,喚我前去參見啊。」

  文臻嘿嘿笑,頻頻點頭。

  燕綏端著死倔的老頭子胳膊,看一眼老頭眯縫的眼睛,心想這是被聞瓔珞老太太迷魂湯灌多了?

  他手一抬,老頭子熊似的身軀就被架起,燕綏一直把他端到了榻上,手一按,老頭身不由己地坐下來,聽得殿下溫聲道:「今日不敘國禮,只敘家禮。論家禮,我該是您的曾孫婿。」說著手一揮,中文恭恭敬敬奉上包袱。

  「路途匆忙,聊備薄禮。老祖宗笑納。」燕綏想了想,覺得雖然倉促無法備辦聘禮,但機會難得不可放過,這幾樣東西也頗珍貴,未必就拿不出手,便又道,「也算是聘……」

  聞至味頭也不抬,手一擋,截斷他的話,「哎,這叫什麼話,哪有殿下給草民送禮的道理?哎呀呀折煞草民了!」

  文臻忍俊不禁,才不要看老狐狸鬥惡龍,起身道:「老祖宗,我給您做小籠湯包去。」

  聞至味道:「做一籠嘗嘗便行,多了吃不了咯。」

  文臻想起他數年前風捲殘雲的胃口,心中一酸,急忙應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燕綏和聞至味,兩人對望一眼,聞至味便卸了方才的裝模作樣,拍拍榻邊,道:「小子,坐。」

  燕綏一笑,也便坐了。

  聞至味上下打量他:「小子,我瞧你龍章鳳姿,有問鼎天下之相,敢問我那曾孫女,有母儀天下之命否?」

  燕綏挑眉:「您這眼神不怎麼樣,這皇帝位,誰愛坐誰坐,我不坐。所以小臻不會母儀天下,也不用操心三宮六院,她只會是我一個人的妻,母儀隨便兒,寵冠燕綏家。」

  這話倒把聞至味想繼續問的話全部堵了,聞至味渾濁老眼仔細瞅了他半晌,終於搖搖頭,嘆道:「小臻算是有福。」

  燕綏毫不謙虛:「自然。」

  頓了頓又接道:「我更有福。」

  聞至味這才喜笑顏開。點了點頭道:「聞家很快就要分家了。」

  燕綏一怔,隨即明白了老傢伙的意思。是打算無論文臻以後怎樣,都不會讓聞家成為她的拖累,也是讓她在遇上聞家的事情時,可以分別處理,不必再顧忌誰了。

  這是情分。

  他方才過來時,已經聽英文說了,聞家四房被西番公主買動,參與了這起全家綁架事件,而無獨有偶,還在天京的聞家四房另外幾人,也就是聞近純的父母兄長弟弟那幾人,則在最近回了蒙田,剛進了縣衙不久,看那樣子,似乎也是想來一場堵路要挾事件,只是被自己房裡人和西川搶先了一步。

  結果蒙田鎮上這一場百姓暴動,直接驚嚇到了當地縣衙和駐軍,生怕自己也步了西川軍的後塵,當即拒絕了四房的煽動,無形了消彌了聞家另一場禍事和文臻的第二場麻煩。

  這一回估計是聞近純的打算,想為難文臻在新帝那裡賣個好兒,她如果綁架聞家人攔截文臻,那就不會像西番公主一樣想借兵聯合奪權,估計得逼她自殺了。

  老祖宗活不久了,他去後,聞試勺耳根子軟能力薄弱,四房有聞近純遲早搶權,聞家烏煙瘴氣,遲早會被裹挾成和文臻搗亂的力量。

  但又絕不是文臻的對手,到那時聞家會面臨什麼?而那時,文臻又何嘗不為難?

  所以聞至味這一手可謂睿智,也足見心田。事關文臻,燕綏不能不承情。

  因此他也難得承諾道:「只要不試圖傷及我等性命,日後總有聞家一份安寧。」

  聞至味垂下眼,微微籲出一口氣,似乎將那滿心的積鬱和憂傷都籲了出去。

  燕綏凝視著他,想著這老御廚,家族靠著他的榮光赫赫多年,卻在多年前便奪權將他軟禁,但又無能支撐起這家族的未來,最後還是要靠他以垂老之身最後籌謀這一回,雖然這般的籌謀他不敢苟同——如此子孫,還理會做甚?但想起另一個父親的籌謀,卻又覺得,雖然聞至味虧待了他自己,但身為聞家子孫,還是幸運的。

  聞至味去了心事,很快便放下了,嘿嘿一笑,自己伸手拿了那幾個盒子,一一打開,眉開眼笑地看了,命人趕緊收起。燕綏滿意微笑道:「如此,您老人家算是應了婚事了?」

  聞至味掏耳朵:「啊?什麼?我只是收了你的見面禮啊。小臻的事兒,你得瓔珞同意,瓔珞同意了,也得小臻自己點頭,你不會真以為我們聞家能做她的主吧?」

  燕綏:「……」

  不,您可真像文臻的親老祖宗!

  ……

  廚房裡,文臻一邊蒸包子,一邊看了聞近檀遞給她的老祖宗的信。

  當時怕後頭遇不上,留了信,如今倒還有見一面的幸運。文臻打開信,卻只看見一幅畫。

  畫裡是一個廚房,廚房裡熱氣裊裊,熱火朝天忙碌狀,看那廚房設置安排,儼然是宮中小廚房。

  宮中小廚房的格局都差不多,這該是哪間廚房?

  文臻想到當年聞至味年紀未到自請出宮,難道是在宮中小廚房裡發現了什麼,自己覺得不安心,怕引來殺身之禍,所以匆匆走了?也因此他覺得宮中復雜,一直不願意聞家送人入宮?

  文臻想了想,覺得這事說簡單應該也簡單,差不多和那個現在藏身地下誰也挖不出來的老鼴鼠有關係。

  她將圖牢牢記在腦海裡,然後燒了。

  做好了湯包,還是多做了幾籠,命人送過去,自己和聞近檀去了君莫曉當初的小院,將她留下的東西收拾了,命人送回她老家給齊雲深。

  聞近檀趴在君莫曉的床上哭了一場,文臻看見中文默默地在莫曉窗下折了一支梅花,裝進了荷包裡。

  文臻立在窗前,透過半開的小院門,看見不斷有人來來往往,偷偷窺視,再在遇上她投過來的目光時,露出諂媚又尷尬的笑容。

  她只在心中深深嘆息。

  討厭的已忘卻,憎恨的隨風去,在乎的沒留住,喜歡的終不久。

  這時光太長,終將所有人都淘換了模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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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4 17:52:3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六十五章 想當你爹

  離開蒙田,去往德安府臨海縣。

  三千騎時隔兩日後再次聚齊,卻沒進入那一個小縣,以免引起騷亂。

  臨海縣令謝折枝,就是當年燕綏在德安揪錯,唯一一個敢和他正面剛的猛人。

  時隔多年,他竟然還在當地,沒升沒降,做著他的縣令。

  這是一件有點奇怪的事,一路經過各種么蛾子的文臻等人,對此抱持了十分的警惕,身邊跟了最精挑細選的斬首隊員,另外還有一個小隊潛入城中,其餘騎兵就駐紮在城外一個山坡上,隨時一個俯衝可以進入縣城。

  而臨海縣全縣的武裝保衛力量應該不會超過一千人,不過三千精銳一個來回。

  所以文臻覺得,如果要有埋伏,那也一定不會是硬仗,只會是陰謀,像易銘搞的那種玩意。

  因此她對那個蠍子蟄戒心十足——聽名字就不是好玩意。

  燕綏表示十分讚同,他對那位英俊縣令的印象也極其不好。

  林擎倒是無可不可。他十分迫不及待,想看看側側神神秘秘,給他留了什麼。

  集市上找紅梅燈籠,原本以為會很難找,結果一打聽,便知道最著名的集市是南市,一進南市,就看見一盞白底紅梅的大燈籠高高掛,顯眼得不能再顯眼。

  如此明朗,文臻反而梭巡不敢進了。

  倒是林擎哈哈一笑,燕綏唇角一勾,兩個性格各異,骨子裡什麼都不在乎的男人,直接向那燈籠走去,進了店面,裡頭的人齊齊抬頭,卻原來是一家當鋪。

  燕綏看見當鋪就勾起一些不大美妙的回憶,臉色一黑。

  林擎卻趴在櫃台上,愣住了。

  高高的櫃台是黑紫色的,上頭卻掛著格格不入的藍花布,櫃台上一個黑陶花瓶,裡頭插一支鴨屎綠的乾花。

  眼前的場景忽然水波般搖動,高高的門檻裡邁進來一雙小腳,穿著破爛的鞋子,步子卻輕快,懷著抱一匹一看就時日很久摺痕很深的藍花布,那雙小腳有點吃力地踮起,將那匹很新又很粗的藍花布遞上黑紫色的高高櫃台,清脆地喊:「當當!」

  他的視野忽然在降低,微微俯下就看見小姑娘烏黑的髮頂簪一朵顏色怪異的花,那顏色可真難看,鴨屎一般的黃綠色,當地遍野盛開的無名野花,不香也不美,可是不知怎的,戴在那一頭鴉青瑩潤的髮上,莫名便讓人覺得那綠也精美了起來。

  高高的櫃台上伸出一隻有點粗糙的手,粗暴地抓起那精心保護的藍花布,一陣翻騰,隨手就扔了出去:「什麼爛粗布,不當!」

  那小姑娘哎地一聲,撲上去搶那布,「那是新的!新的!」

  「新的也不值錢!」

  當鋪伙計忽然探下大臉,油裡油氣看了低頭撿布的小姑娘一眼,笑了起來,「要麼,當你自己唄?你這一張臉,可比這破布值錢多啦!」

  話音未落,小姑娘手裡剛珍惜疊整齊的藍花布,便重重甩到了伙計的臉上。

  很颯,很狠,可他當時看著小姑娘個子太矮,為了搆著高櫃台後面的伙計,蹦起來打人的身形,險些沒笑出來。

  噗嗤一聲還是被她聽見了,她百忙中還回頭狠狠瞪了一眼。

  這一眼。

  便是一生。

  一生裡眸光流轉,無數白日和黑夜,無數星光和日頭,無數雪中跋涉和熱血飛濺的瞬間,無數生死相搏的廝殺時刻和塵埃落定之後的寂寥時節,都反反復復回溯這一眼。

  黑白分明,含嗔帶怨,一眼千年。

  那一天那伙計衝出櫃台要打人,被他絆倒,他還沒出手,她已經衝上去,操起櫃台邊的黑陶花瓶打了那伙計一個頭破血流,然後拉起他的手便跑,那雙小手握在掌心,軟得他忘記告訴她,其實他可以打到這伙計告饒,根本不需要逃跑……後來他想,還是跑吧,可以這麼跟著她,一直跑下去,跑一輩子,跑到天涯海角。

  後來,分離了一輩子,你在天涯,我在海角。

  林擎低低地笑起來,眼裡閃著光,手指扣著櫃台,奪奪地敲:「不對啊,這藍花布怎麼釘了紅邊,這黑陶瓶怎麼是方的,應該是圓的,這花也應該是單支,而不是雙支……」

  「是我換的。」一個聲音接話,隨即一人掀簾走出。

  文臻有一瞬險些以為神將的兄弟來了。

  來者身量和林擎差不多,臉型和林擎差不多,甚至五官都有幾分相像。但仔細一看卻又不太像,只能說是有一個總體感覺。而氣質差別也大,林擎瀟灑曠達,此人卻瀟灑裡卻摻雜三分邪氣,分外深刻的眼皮半睜不睜,從哪個角度看都像在鄙視誰,臉色也分外蒼白。

  文臻有點理解為什麼燕綏上次提起這人神情不大好看,這就像個林擎黑化版,很容易讓他想起他老娘的豔史。

  林擎神情卻很愉悅,上下打量,嘴角便噙了瞭然的微笑。

  謝折枝自己卻好像很討厭這種「相像」,不冷不熱地道:「見過神將,殿下,文大人。」又手一攤。

  林擎便晃了晃那塊雞血石。

  謝折枝盯著那「情冊」二字看了半晌,才道:「跟我來。」

  文臻覺得他好像翻了個白眼兒。

  又對這無比順利的進程感到非常的不適應。

  她實在是習慣爾虞我詐刀光劍影,已經不習慣一切順利的節奏了。

  耳聽得身側各種風聲微微,才放下心來,心想想出什麼么蛾子也沒用,川北都過來了,咱們這三人組合,天下還有什麼闖不過去?

  沒有下地道,直接進了當鋪的後院,非常大,大到包攬了整條街的那種,但從外頭看,這裡是紅燈區,這裡聚集了三家青樓四家酒樓,從酒樓出來進青樓,從青樓出來進當鋪,再從當鋪出來進青樓,非常方便,因此連在一起也沒什麼奇怪的。

  這也是全縣城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升斗小民都會來的地方,但也是所有人又會來又有些忌憚的地方,除了尋歡作樂以外其餘時候都會盡量避開的地方。哪怕朝廷御史來了為了避嫌也不會往這個地域鑽,文臻覺得這個地點選擇真的很妙。

  這個巨大的院子,有很多房間,謝折枝隨便開了一間房,房間裡正常佈置,謝折枝對著燕綏做出邀請的手勢,燕綏對著日語擺擺手,日語便上前搗鼓,不一會兒,機關打開,現出巨大的房間隔層,文臻吸一口氣。

  一房間的銀錠。

  從地面堆到天頂的那種。

  文臻不缺錢,但也從沒見過這麼多錢,她養兵,養馬,添置武器,開辦江湖撈好相逢三問書屋技校,錢財滾滾來又滾滾去,手頭資金其實不會留存很多,有時候甚至會捉襟見肘,尤其在湖州軍擴張為十萬以後,蕭離風留給她的財產已經動用大半了,燕綏的錢也砸進去不少。

  滿室銀光映得謝折枝臉色詭異慘白,神情卻微帶得意,站在門口道:「此乃銀室,娘娘十年積攢。」

  再走向下一間,機關開門,這一回,是滿室的銀光閃閃的上好甲衣。

  「此乃甲室。」

  下一間,滿室百煉精鋼的刀槍劍戟。

  下一間,滿室各種藥材。

  下一間,滿室棉衣被縟軍用水壺帳篷等物。

  下一間,筆墨紙硯諸般用具。

  下一間,各種耐存儲的糧食。

  ……

  除了實在不方便準備的戰馬,幾乎所有軍備物資,這裡都儲存了很多,林擎一開始還神情驚嘆,到後來便是沉默。

  燕綏則想起當年他在德安府查卷宗,查出來的那一系列問題。

  那不該花的錢,不該報的災,不該減的稅,不該修的路,那出產鹽鹼的臨海縣,那當時已經呼之欲出卻被謝折枝當面頂回去的真相。

  原來答案在這裡。

  他那深謀遠慮膽子比天大的老娘,竟然從很多年前開始,就在臨海縣做了佈置,像一隻勤勤懇懇的蛀蟲,在這一片不引人注意的臨海小縣上,左挖一個洞,右挖一個洞,築就了今日的軍備庫。

  「……二十年前娘娘救了我與我兄長,後來經過多年努力,先是我兄長任職臨海縣令,尋了能人,用他家獨門的鍋爐提取海鹽法,提取海鹽再私下販賣,海鹽雖然不如井鹽潔白細膩,但是我們價格會相對便宜,其間但凡賑災、免稅、修路、之類事情,總免不了做點手腳,慢慢積攢……兄長做了兩任之後便調離了,之後我又過來……總之,十年間,攢下了這些。」

  文臻:「……」

  德妃娘娘真是心黑手狠百無禁忌……

  「娘娘如何會信任你兄弟?」

  「我們全家性命都是娘娘所救,原本就在天京為娘娘所用,在天京歷練數年後才找到機會去了臨海,臨海煉鹽的主意還是我給娘娘出的。」謝折枝傲然道,「殿下雖沒見過我,但其實我們一家才是守護在娘娘身邊最久的人。」

  他並不看林擎,燕綏凝視著他,心想當年便覺得他的言語神情有些奇怪,原來是這樣的啊。

  謝折枝摩挲著那塊雞血石,「……為了一直待在這裡,娘娘和我沒少費心思,可算等到了這一天,我守著這越來越龐大的財產,這些年沒有一天睡過一個好覺,趕緊拉走吧……可累死我了……」

  燕綏還有問題,「你從哪裡買來這些?如何能不被人發現?」

  「藥材被縟衣物什麼都好辦,派人從各處慢慢蒐集便是,有時候直接就物品置換,甲冑比較犯禁,我們自己秘密尋了工匠製作,也是摸索了很久。至於武器……」

  日語忽然拿了一件武器過來,低聲道:「主子你看!」

  燕綏看見武器上有一道看上去有點復雜的花紋,很少有人能認出那是變體的「臻」字。

  他怔了怔,忍不住一笑。

  謝折枝已經道:「……武器是後來和一處神秘所在接上頭,好不容易買到的,對方不知身份,但是所製作武器十分精良,也十分可靠。就是要價太貴,有時候還要一些糧食藥材什麼的,但是他們那出的鐵都比別人強許多……」

  日語嘎嘎一笑。

  燕綏垂下眼,眼神微微感嘆。

  他在青州的秘密煉鐵製作武器基地,一直也有一個大主顧,給錢爽快,需求巨大。

  未曾想最後做生意居然做到了自家身上,還回到了自己手裡。

  「……都在這裡了,拿走吧拿走吧。」謝折枝打開最後一扇門,那裡是一個馬廄,裡頭車馬齊全,是青樓用來運送客人的馬車,當然,也是為了此刻專門備著的。

  等天黑了,車馬駛入院中,開始搬送。林擎對著謝折枝手一伸,道:「可以還我了嗎?」

  雞血石還緊緊攥在謝折枝手中。

  謝折枝沒動。

  林擎眼底微帶笑意,「寫的是情冊。」

  謝折枝慢慢將雞血石遞給他。他的臉在燈籠的光影下半明半暗,露出的半邊蒼白英俊,雪一般的淡。

  他問:「娘娘好嗎?」

  林擎:「好極了,我出皇宮的時候,她還對我招手來著。啊,多年不見,她越發美貌。」

  謝折枝:「神將大抵有二十餘年沒見娘娘了吧?我上次見娘娘,還是七年前,我離京去臨海的時候。娘娘和我說了好半日話。」

  林擎:「我們此時無聲勝有聲。」

  謝折枝:「娘娘還給我包了點心帶走。」

  林擎:「她親手做的?哎那你可千萬別吃,側側那手藝啊,我吃過她的炒青菜熬小魚,實在是……驚為天人!」

  謝折枝:「娘娘親手給我做過一個護腕,我一直留著。每年她生日我戴一次,便當為娘娘賀壽了。」

  林擎:「那我沒你這福氣,側側只親手揍過我。」

  謝折枝:「……娘娘……」

  燕綏:「……娘娘是我母妃,從沒和我說過你謝折枝,也二十餘年沒見你林擎。她針線如狗屎,林飛白都不肯戴她做的抹額,她炒菜似毒藥,林帥你上次說了吃了拉肚子三天,而且也只吃了那一次,她宮裡點心成堆,來隻小狗都給掛一包在脖子上。兩位,你們的無聊且無趣的爭風只會讓我對你們產生更深的同情。」

  林擎:「……」

  謝折枝:「……」

  文臻:「……」

  啊你這無可挽救的情商。

  半晌,林擎啜著牙花子道:「難道不是連崽都有了卻還妾身未明的男人更值得同情?」

  文臻:……賓果!

  林帥完勝!

  ……

  檢查完馬車,檢查完所有東西,沒有發現問題,車隊出了城門。

  謝折枝是縣令,一縣父母官,半夜開城門十分方便。

  目送隊伍出了城門,四面山坡上流水般馳下無數騎士匯入隊伍,站在城頭的謝折枝笑了笑。

  月光灑在他臉上,原先的蒼白已經微微透著慘青。

  他快步下了城頭,上了馬車,回了府,府裡冷冷清清,這麼多年,為了行事隱秘,他身邊只有一個老蒼頭,連個婢女都沒有。他自己進了書房,慢慢磨著那冰冷的墨,磨著磨著,有滾熱鮮紅的液體滴下來。

  那液體滴入硯台,硯台的墨色便顯得有些渾濁。

  他也不理會,提筆寫字。

  字呈宜王殿下足下:

  今日與殿下再見,即永別矣。

  殿下定然疑惑,為何今日諸般行事如此順利?為何娘娘與臣籌謀十年之久,以先帝之能都毫無察覺?然也,先帝自然是知曉的,早在半月之前,臣便為一黑衣神秘人夜半喚醒,許臣將相前景,也許臣毒藥匕首,任臣自擇。

  臣最終所擇為何,殿下不妨一猜?

  匆匆一晤,再會無期,臣臨別再贈殿下以薄禮一端。願殿下與文大人百年好合,願娘娘青春永駐,福壽長安。

  落款:想當你爹的謝折枝。

  謝折枝捂著臉,將信封起,命老蒼頭去送信。轉回身,低著頭。

  鮮血再次簌簌而下灑滿紙箋,濺出硯台,他看著那一片殷紅,有點遺憾地嘆口氣。

  太洶湧了,本來可以畫幅梅花的,現在已經山河一片紅沒了那意境了。

  那就畫幅煙花吧。

  點捺撇折,掃抹潑涂,就那一片豔紅,繪那半天煙火。

  彷彿還是那年初見,正是元宵佳節,皇帝攜妃嬪登皇城與民同樂,整個天京都在煙火流光之中歡呼喜悅,只有他和兄長,卻因為得罪豪強,一個要被拖去頂罪,一個要被送去入宮做宦官。

  掙扎撕扯呼救哭泣被不斷呼嘯沖天的煙花所淹沒,最絕望的時刻他忽然看見一方金紅色的裙裾,抬起頭那一刻天空不見星光,視野被剛剛爆開的星火灼得一片茫茫,只看見那女子剪影如一幀最美的畫,聲音微啞而笑意懶散。

  她說:「喲,這臉我喜歡。」

  下一瞬又一束牡丹煙花在她身後綻放,點亮了整個夜空,他卻覺得她的臉灼灼發光,比那牡丹還豔三分。

  那一年的元宵啊,便是唯一佳節。

  ……

  噹地一聲微響,狼毫筆落地,濺開一片黑紅色的墨痕。

  桌面上,一幅未完成的煙花圖,被風微微掀起。

  ……

  官道上,燕綏忽然下令停了車隊。

  他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來到一輛車前,仔細聽了聽,腳蹬在車轅上又聽了聽,然後取過一把匕首,撬開了車的側面和底部。

  此時文臻才看見車的側面和底部都有一處是空心的,各自都埋了一個管子,側面的管子一半是密封的,只在底部鑿了幾個小孔,正一滴滴滴下油來。底部的管子塞著一團團的棉球,棉球中間一個個黑色的彈丸,此刻最前面幾團棉花已經被油泡軟泡散。

  文臻一看見那熟悉的黑球,便變了臉色。

  是火藥彈!

  原來等在這裡!

  這可怕而精巧的機關設置!

  算準了要運走這些東西,一時找不來這麼多大車,必須要用謝折枝提供的車,所以手腳就在車上,側面管道輸送燃油,底部管道棉花塞緊火藥彈,這樣,在剛剛行走的時候沒有問題,走出一段路後,慢慢滴落的油會將棉花泡鬆泡散,擠得緊緊的火藥彈之間就會有了縫隙,而一旦有了縫隙就會產生碰撞,產生碰撞爆炸,帶著燃油的棉花又是最好的助燃物……這滿滿一車底的火藥彈,不僅能將十年德妃的心血摧毀,還能將押車的所有人直接炸成碎片!

  而兩個管子都很細,滴油毫無聲息,除非拆車,是很難發現的。

  她滿眼崇拜地看燕綏,燕綏卻皺眉看著那車身,道:「方才我看見車身上一點油痕。而且……」

  而且從已經泡開的棉花來看,本該在燕綏發現之前,就已經爆炸了。

  前方忽然不知什麼獸從草叢中躥過,驚嚇了拉車的馬,馬猛地打了個轉,撞在了車身上,車身劇烈一晃。

  文臻在那一瞬間猛地撲在了燕綏身上。

  燕綏不知在想什麼,怔了怔才接住她,隨即唇角一彎。

  「嗤——」一聲輕響,是有什麼炸了。

  卻不是驚天動地的巨響,輕輕的一聲,一溜火花從車底部噴射出來,輕紅燦白,爛漫鋪展,宛如一片華麗的扇面。

  竟然是……煙花。

  文臻還抱著燕綏,怔住了。

  林擎靠著另一輛車的車身,第一萬次有點羨慕地看著燕綏,最後抱緊了自己的雙臂。

  沒人抱,自己抱抱寶寶也好。

  燕綏輕笑一聲,乾脆一手摟著文臻,又放倒了幾輛載重輕的車子,撬開了車底,讓車底向天。

  霎時七彩流光,五色縱橫,夜空中寫就爛漫煙花。

  文臻倚在他懷中,想起當初留山他也曾放煙花通知過自己,那次自己卻傷病發作半失明,也沒看清楚,今日卻拜謝折枝所賜,看了這一場大車放的煙花。

  便在這時,他們收到了謝折枝家老蒼頭送來的信。

  燕綏的目光在「想當你爹」四個字上停留了很久。

  誰都想當我爹,最後卻是最不配當的那個當了。

  文臻此時也失去了看煙花的興致。

  到此時也明白了,永裕帝果然還是摸清楚了德妃這裡的佈置,卻如他慣來的風格一般,不動聲色,在最後派人來鉗制住謝折枝,想要一網打盡。

  謝折枝沒有選擇硬碰硬,虛以委蛇,甚至還獻計表示埋伏暗殺什麼的未必有用,不如一直配合,在他們以後成功之後來這麼一手殺著。

  他的計策被採用,但是皇帝方怎麼會輕信他,想必給他下了毒,要看見燕綏等人死亡,才給他解藥。

  謝折枝將火藥彈換成了煙花彈。

  在換火藥彈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想過換去的將是自己的性命嗎?

  想過得救最後還是要還回嗎?

  想過當年元宵那一夜的煙花嗎?

  還是想著最後小小的玩笑那一把,放一把煙花嚇你一嚇,說一聲,我想當你的爹。沒有不捨,終於說了想說的話,終於卸下一生苦守的重擔,如此痛快?

  這一夜,車隊沒有再前行。

  燕綏摟著文臻,一車車看完了謝折枝送給他的最後的禮物。

  林擎喝了一夜的酒,天明時,對著臨海縣城門方向舉了舉酒杯。

  敬兄弟。

  敬所有在命運裹挾撥弄中不曾遺失自己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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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1:2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六十六章 回歸

  三日後,青州。

  新任邊軍統帥司空懷自從接管邊軍之後,就將大營中原本忠於林擎的將領都尋各種理由黜落,換上自己帶來的親信,又極力拉攏一批中下層軍官,急於在短期之內牢牢抓住邊軍軍權。

  原本拱衛大營,戍守徽州的徽州統領邱同也被調任,由朝中一位老將接任。司空懷則是司空家族的人,算起來是司空群的堂弟。

  司空懷是在林擎剛剛離開青州便出發的,所以林擎還沒出事,他已經到了青州,弒君消息一出,便頒了聖旨,接了帥印,自然遇到了反抗,他有備而來,一夜之間,敢說不的人都被去了職下了獄,軍中軍權便這麼雖然不安寧卻也算平穩地過渡了。

  但司空懷這邊軍心還未穩定,朝廷的監軍到了,這回的人是新帝派來的。

  邊軍三十萬,如何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司空懷是先帝派出的人,新帝不能剛剛調任就隨意撤換,但是在永王的建議下,立即派了監軍來。

  監軍一來,免不了搞些小動作,試圖爭奪權柄,而人心本就不安,林擎的消息雖然司空懷嚴令封鎖,仍然是免不了在軍中悄悄流傳,將士們難免憂憤不平,軍中氣氛一日比一日怪異,司空懷日日不能安枕。

  邊軍擔負著在青州徽州一線,駐守防線,監視西番的任務。西番前不久在南齊手中大敗,耶律家族幾乎全軍覆沒,大將耶律靖南戰死,皇族元氣大傷,國內民怨沸騰,眼看就要有滅國之憂。林擎在時,認為西番本性桀驁殘忍,遭此大變,國內衝突激烈,在此情形下,皇族想要維持統治,很可能會想將國內矛盾向外轉移,也就是繼續發動大戰,不敢對上南齊,十有八九會來劫掠東堂。

  因此整兵備戰,日日操練,但他的看法卻不被東堂朝堂所接納,都覺得西番慘敗如此,如何還敢再次生事?林擎這是窮兵黷武,無事生非,想要誇大戰功,提高武人地位和延續神將榮光而已,也是因此,皇帝才會在這時刻召林擎回京。也不過是覺得,此後想必無大戰,到時間鳥盡弓藏罷了。

  司空懷也是如此看法,因此在監軍奪權,又聽聞林擎等人劫獄出京,很可能回邊關之後,更是幾乎將所有散佈在邊境線上的游騎佈防都收了回來,又命徽州大營拔營,防線收縮,劍尖掉轉向內,全力提防林擎回來奪權。

  他如此謹慎,倒遭到了那個監軍的嘲笑,林擎便是回來,也不過是區區數人,只敢悄然潛入,私下聯絡舊部,如此,關閉大營,嚴守進出,所有人不得私相授受,不得外出城鎮,封死林擎所有可能鑽營的渠道,不就成了?

  司空懷雖然和這位監軍不對付,內心也覺得是這個道理,便是那位宜王殿下也在,宜王府親兵都帶著,也不過區區三千人,能和邊軍三十萬大軍相抗?

  因此,最近邊軍大營,處於完全封閉狀態,封閉的程度令人發指——附近市鎮所有和軍營的交聯一概停止,採買停止,送菜也停止,由當地百姓送菜至軍營一里外,再由大帥派親信去接。取消了所有的休假,不允許任何人出營一步,所有人都從營房裡出來睡帳篷,帳篷十人間擠了二十人,每晚巡夜之人由一百人增加為一千人,幾乎每時每刻的地面上都流竄著人,每隔一刻鐘就會有人掀開帳簾看一看,以防有人混入軍營。而燈籠徹夜晃來晃去,幾乎沒人能睡好覺。夜裡這樣了,白日操練繼續,而但凡解手,吃飯,洗漱,一律不允許落單,一律都要報告獲得批准後才能進行……種種般般,高壓緊束,務必堵上每一個角落,一隻蒼蠅飛過,也要掰開腿瞧瞧是公是母。

  壓抑、緊張、失眠、疲倦……沒過幾日,整個大營就籠罩在低沉蕭瑟的氣氛中,士兵們臉色枯槁,兩眼無神,眼底卻時不時掠過憤怒的光。

  有些老成的原將領瞧著不行,都聚集在一起議論紛紛,擔心這樣下去會出事,最後還是邱同——他被調職後不肯離開,自願回大營做一個小兵,司空懷以前和他有點矛盾,心想你既然自取其辱那也隨你,還方便我磋磨,留在眼皮底下還好管束,也便應了。邱同獨闖帥帳,在那座佔地半畝寬敞豪華無比的帥帳內痛陳此事利弊,並指出萬一出事,西番再偷襲的話,邊境一線就會立即失守。

  司空懷一聽這林擎風格的論調便無名火起,當即摔了文書,喝令一個小兵也敢闖帥帳以下犯上,不管說了什麼都先打一百軍棍,打完拖進來,讓他把話說完之後,嗤笑一聲,說一聲無稽,以煽動軍心之名,再打一百軍棍。

  這兩百軍棍分兩次,就是羞辱,還特地喊了全軍將士觀刑。

  當時很多被黜落的將領就要衝上去,被大帥的親衛隊用刀死死押住,軍法隊就在他們身後,大刀舉著,隨時準備砍落人頭,司空懷坐在上位喝茶,喝一口便笑:「衝啊,怎麼不衝?展示你們對林帥的耿耿忠心的時刻到了啊!」忽然語氣凶狠,「我呸!說什麼一心為國,卻原來也沒少培植親信,豢養私人!」

  邱同於棍棒聲裡,對同僚一聲大喝:「別動!留住這有用之身,等大帥回來!」

  司空懷一聲大笑:「大帥?你家大帥在這裡呢!」

  他驀然起身,摔了茶杯,「這種時候了,還做夢呢!等你家大帥是嗎?行啊!來人,把他拖下去!關到軍牢。不許任何人探望,誰接近軍牢三丈之內,一律射殺!」他指著邱同,「明日午時斬首!我倒要看看,明日午時,這轅門旗桿之上,懸掛著的,是他邱同的腦袋,還是他林擎的大旗!」

  血淋淋的邱同被拖了下去,沉默的人群站在冷風裡,一雙雙發紅的眼,一隻隻緊握的拳。

  當夜。

  帳篷裡繼續人疊人,起夜的人們艱難地從人縫裡爬出去,再在一步一個崗哨裡屈辱裡報上自己的名字營隊和出帳事由,「李小二!七營甲隊,需要尿尿!」的聲音不斷。而別的帳篷裡有人不斷翻身,用手遮住那些不斷晃到臉上的燈光,抱著腦袋呻吟。

  夜深了,營地卻無法安靜,遠處山脈上的草木也無法安靜,一片片簌簌而動,也不知是因為風還是別的什麼。

  「李小二!七營甲隊!需要尿尿!」匯報的聲音一路過來,已經有氣無力,巡邏的人也有氣無力地揮揮手,那個士兵軟踏踏地進了帳篷,卻腳下無力,無意中踩到了一個好容易睡熟的同伴。

  那人霍然睜眼,眼底一片恐懼的漆黑。

  然後他嘴一張,忽然毫無預兆地,尖叫起來!

  那一聲尖叫尖利高亢,聲響超越了正常人類的範疇,幾乎是淒厲慘切的,在這靜夜裡傳出老遠,瞬間炸裂了整個軍營。

  幾乎瞬間,所有人都蹦了起來!

  被人從噩夢中驚醒,再瞬間墮入另一個噩夢之中!

  無數人渾身冷汗,兩眼翻白,不斷發抖,仰天長嘯。

  嘯聲像是能傳染,更多人開始尖叫,大喊,長嘯,翻身而起亂跑,衣衫不整狂衝,那些能刺破人耳膜的聲響匯聚在一起,越來越響,越來越激烈,像巨浪高潮,海上風暴,一浪推著一浪,直至推至危險的最高處,然後轟然一聲,爆了。

  營嘯。

  只存在於傳說中、在各國歷史上都很少發生,但一旦發生就必然血流成河徹底毀滅的,軍事史上最可怕的一幕,發生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統帥的蒙冤下獄,對未來的不確定和恐懼,突然面臨的變化、高壓、壓抑、緊張、恐怖政策、長期的疲倦、睡眠不足、內心深藏的憤怒不滿……再加上今日邱同所受的屈辱和生死威脅,那血淋淋的一幕,在最後一個小兵的臨門一腳之下,終於集體爆發了。

  當司空懷被驚醒,匆匆起身,在親衛擁衛下衝出大帳,一眼看見前方無數營帳裡衝出來的發瘋的人,看見那些潮水般湧來的明晃晃的刀槍劍戟的時候,腦中便轟然一聲:「完了!」

  自古以來,就未有能在營嘯之下完屍之主將者!

  他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披上甲冑,翻身上馬,卻不是向著士兵群,也沒去那些還在努力收束士兵的將領那裡,而是在親衛的擁衛之下,向大營外衝去。

  他逃了。

  監軍也衝了出來,他是永王的人,一開始也是震驚駭然,但隨即卻感覺到這是一個機會,司空懷不敢面對營嘯,一旦營嘯爆發,他這個先帝委派的主帥也一定會被新帝給去職查辦,但他是新帝首肯,永王看重的人,他只要抓住了這個機會,安撫了將士,三十萬邊軍,就是他的!

  但是他剛剛衝出去意圖收束鎮壓,就有快馬飛騎而來,告訴他一個更糟糕的消息。

  西番竟然重整旗鼓,傾舉國之力,發動大軍五十萬,夜渡山海關,趁徽州空虛,奪下了徽州!

  監軍腦中轟然一聲。

  再一抬頭,看見漫山遍野,都是舉刀擎槍,陷入瘋狂,自相殘殺的東堂士兵。

  而就在百里之隔的徽州,那裡竟然已經飄揚著西番的飛熊旗!

  此刻他心中滾滾而過的,不僅是完了,還是「東堂完了!」

  三十萬邊軍營嘯自殘,徽州防線收縮被攻破,西番轉瞬就能下青州。

  下青州長驅直入,世家必定會趁此時起事,整個東堂就會陷入戰火。

  到那時……

  到那時四野流星,山河傾覆,覆巢之下無完卵!

  監軍渾身發抖,呆立半晌,終於在一個士兵翻著白眼衝過來要砍他的時候,也一聲尖叫,跳上馬拚命向營外躥。

  他也逃了。

  混亂中,有人在哭,那是邱同,被人趁亂救出了軍牢,卻一眨眼就看見這地獄般的一幕,他喊叫無果,自己的親兵已經被打散,眼看著火光亂影裡一片妖舞,那些視若子侄的年輕人們,陷入瘋狂,自相殘殺,邱同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死死摳著膝下的泥土,撕心裂肺,「天啊,大帥啊——」

  有人在他耳邊急促地說:「將軍,走吧!走吧!帝王無道!天意如此!你我都已盡忠,是東堂氣數已盡!我們都走吧!」

  「那這些兒郎怎麼辦!三十萬,三十萬人命啊!」

  「將軍!我們救不了——我們救不了他們啊——」

  邱同忽然推開攙扶他的人,掙扎著爬起來,拔起欄桿上一根火把,就往轅門上爬。

  幾個舊將仰頭呆呆地看著他。

  邱同受傷甚重,此刻卻爬得飛快,一直爬到旗桿高處,大喊一聲:「兒郎們——」便將那火把往自己身上一扔。

  阻止營嘯的唯一可能,便是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

  但已經陷入瘋狂的人們,哪那麼容易拔得出,除非那件事,足夠醒目,足夠震撼。

  比如,高處自焚。

  蓬一聲,火頭燃起。

  將領們撕心裂肺大喊:「不——」

  邱同張開雙臂,在高高旗桿之上,宛如一面新燃的火旗。

  有士兵抬頭。

  將領們瘋了一般往上爬,有人大叫:「砍斷旗桿!」

  忽然「咻」一聲。

  一支飛箭若流光,穿透黑暗,攜這夜的寒氣冷風,猛地撞掉了邱同手中的火把。

  星火四射。

  「咻咻」又幾聲,這回射來的幾箭都射在旗桿上,幾條黑影順著箭尾拉出的絲弦而來,人人手拎一隻捅,二話不說嘩啦啦潑在邱同身上,將他身上火焰澆滅。

  隨即便有人將邱同背著,順著那線再次沒入黑夜之中,來去如鬼魅。

  這一幕發生得又快又神奇,吸引了很多人注意,很多人有點平靜了,但依舊有很多人在亂砍亂殺。

  便在這時,又是一聲箭響。

  這一聲箭響和前幾聲都不同,凜冽呼嘯若冬季第一場帶雪的風,捲著這夜的黑和冷,從夜的盡頭刺來,在夜空中極速寫下一筆深紅的「一」,眾人只覺得眼前紅光一亮,下一瞬旗桿上頭原本的「司空」大旗就被燒著。

  燃燒的大旗十分顯眼,將要將半個天空照亮,隨即更多火箭跨越長空,落在司空懷人去屋空的大帳上。

  那大帳佔地廣大,被火箭燒著後,便如一個巨大的火球,不僅將營嘯的人們震住大半,還將四野都照亮。

  然後所有人都看清了四面的場景。

  看見不知何時,一隊身形矯健的黑衣人,正在救治邱同。

  看見黑衣人身後,是一支銀甲軍隊,大約三千人左右,都是騎兵,呈現尖刀陣型,如一柄雪亮的刀,沉默靜持,蓄勢待發。

  看見銀亮尖刀之後,是更多的黑壓壓的軍隊,足有數萬之眾,漫山遍野,一色黑甲紅盔,黑甲錚亮,紅盔如火,夜風吹動紅纓,一雙雙眼眸黑而靜。

  看見那些軍隊之間,整齊地排列著一排排作戰武器,巢車、撞車、雲梯、飛橋、投石車……乃至現在還很少見的炮車。一列列沉雄啞黑,如巨獸蹲伏。

  看見奔逃的司空懷驚惶回首看那燃燒的大帳和自己的帥旗,再被團團圍住一腳踹倒。

  看見那個監軍自己下馬,在那大軍之前神色駭異地跪倒。

  看見黑衣人之前,一個黃衣女子,正蹲在地上,親自給邱同看傷。

  看見尖刀騎兵之前,一個神態淡漠而矜貴的錦衣男子,微微俯下臉,專注地看著那少女。

  看見數萬大軍之前,一人單手持弓,指尖扣箭,微微仰著下頜,目光湯湯如流水般掃過全軍,嘆一聲氣,道:「爹爹不過走了一遭,孩兒們如何就折騰成這模樣了?」

  死一般的沉默。

  狂叫的不再叫,尖嘯的住了嘯,回刀自刎的丟了刀,遞入兄弟胸膛的劍砍到地上。

  大營裡一片叮裡噹啷兵器落地之聲。

  大營裡的人們,臉上狂亂憤怒之色未消,眼底已漸漸湧上晶瑩。

  馬上的人,輕輕地吸著氣,目光也微微發亮。

  不知道過了多久。

  驀然一聲大喊,如浪如潮,如風如雪,再次捲過並淹沒了整個大營。

  「大帥!」

  ……

  就在林擎終於在燕綏文臻護送下回到邊關,營嘯崩潰最關鍵時刻趕回邊軍,終於奪回屬於自己的那一切的時候。

  營嘯的浪潮和激動的吶喊飛不過關山,這一刻的深宮分外的幽寂。

  幽寂的深宮內對坐著太后和新帝母子。

  先帝的喪禮已經結束,新帝的登基大典也即將舉行,新帝已經先下詔冊封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依舊還住在鳳坤宮內,主持著這後宮的宮務。

  比如即將冊封皇后和后妃這樣的事。

  新帝微微傾了身子,他連夜趕來,有另外的要事要和母后相商。

  「她是這麼說的?」太后微微有些詫異。

  「是。雖未明說,語多暗示。」新帝眼下深深青黑,有點疲倦地道,「意思是朕冊封了她皇后,她便告訴朕玉璽的下落。」

  「她一個深宮婦人,如何能知這些?又如何能得玉璽?」

  「正是因為她本不該知道玉璽這事,如今知道了,朕才不得不和母后商量……要麼,您看這后位?」

  太后思量半晌,眉心皺起深深的川字。

  「不成。太子妃雖然平庸,但出身大族,世代清貴之家,這樣一個皇后,對你日後籠絡文臣士子頗有好處。再說她早早為你生子,平日也無大過,萬不可輕言廢黜。而這聞氏,廚役後代,家族式微,不能為你助力,亦不堪母儀天下,且至今無子,之前還曾多次金殿出醜,群臣多有非議,這樣一個女子,你若立了她做皇后,群臣怎肯依從?我皇家尊貴,怎可以此女為后?」

  新帝默然,他也沒多喜歡聞近純,不過愛她幾分小意溫存,和平庸寡淡的太子妃比起來,頗有些閨房之樂。玉璽對他太重要,難免有幾分動心。但也十分讚同母后的看法,便皺眉道:「此女奸狡,不見兔子不撒鷹,朕難道還能硬搶不成?」

  他最近心情不好,十分煩躁,聲音便大了些,正巧一陣冷風吹開了殿門,他皺眉回頭,原本被趕出殿外的宮女聽出陛下心緒不佳,都急忙趕上來關閉殿門。

  太后看定他,微一皺眉,隨即笑道:「何必硬搶,她想要什麼,予她便是。只是她是否能拿得長久,也要看命數是不是?」

  新帝眉梢一抬。

  吱呀一聲,殿門被小心地關上,守在門外的宮女用石頭將殿門小心地壓緊。

  過了一會兒,宮女換班,一群宮女下了值,其中一人便悄然離開了鳳坤宮。避開人群,在御花園隱蔽處和西玉閣的一個小丫頭匆匆交談了幾句便離開。

  一刻鐘後,住在西玉閣的純妃聞近純,便得到了方才那場交談的最後兩句對話。

  她今日原本心情很好,一直低低哼著歌兒,聽見這話後,發怔半晌,折斷了好容易新養起來的指甲。

  當晚她一夜未眠,緊閉殿門,和衣而臥,也不許所有宮人睡覺,所有人提著燈籠繞著她的宮殿不斷巡走,殿內亦是燈火通明。但饒是如此,外頭每一聲腳步,每一聲梆子響,都會將她驚起,瞬間冷汗滿身。

  她抱著雙膝坐在床上,想起前日侍寢時,自己暗示無意中得知了玉璽的下落時,新帝那驚喜的表情。

  想起新帝急不可耐的詢問,自己嬌笑搪塞,並暗示那皇后尊位時,新帝臉上一閃而過的不豫之色。

  想起那景仁宮下的密道,沉睡詐死的先帝,所謂弒君的真相,風雨飄搖的天京。

  想起兩位刺史在宮中莫名的暴斃,陛下以為是永王做的,對永王大加讚譽,永王那古怪的神情。

  想起這波譎雲詭帝王家。

  她越想越恐懼,越想越覺得自己愚蠢而輕率,怎麼會想到拿玉璽來和新帝做交易?這逐鹿之局,遍地高明獵手,他算個什麼東西?便是做了他的皇后,能活幾天?

  如今更可怕的是,她在這個愚蠢而又惡毒的男人面前露了底。很可能這個男人的皇后還沒做上,就要先坐進那對惡毒母子的死亡囚籠了。

  不,這不行,她得了那驚天大運,冒了那生死之險,才拿到這至尊之璽,這便是老天眷顧,如何能折戟中途?

  天明的時候,一夜沒睡的聞近純起身,用冷水洗臉,重新梳妝,然後命人出宮請她娘進宮。

  她娘自從她封妃之後,就再沒機會進宮,正著急上火,如今見她居然主動召喚,大喜過望,一大早就進了宮。

  聞近純已經擺開早飯,笑容滿面,和聞夫人邊吃邊談,毫無芥蒂模樣。聞夫人便和她大談天京居大不易,以及被開出金吾衛的弟弟,如今也到了成婚年紀,房舍聘禮,都該給他準備著了。

  聞近純便忽然撂了筷子。

  聞夫人怔了怔,問:「怎麼啦?」

  聞近純坐著,密密的眼睫垂著,聞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那眼簾子底烏黑的眼珠子偶爾那麼一輪,透著一股陰森的冷意和殺氣,沒來由的有些心驚。

  但隨即聞近純便抬起頭,依舊笑吟吟的,道:「娘,你說要為弟弟買宅子,我之前倒有託人在外頭買了處宅子,只是還沒去看過,要麼今日你想辦法帶我出宮,我帶你去瞧瞧?」

  聞夫人一邊嚇了一跳,一邊又為這個提議心動,心想這個死丫頭越來越榨不出油水,以後她地位高了只怕更難掏出她的錢來,如果真能一次性給兒子弄所宅子,倒是好事。也沒多想這經年累月自己和女兒要錢,哪來的錢買宅子,想了想便咬牙應了,聞近純便和聞夫人身邊的侍女換了衣裳,悄悄跟著聞夫人出了宮。

  等到聞夫人回了府,急尋後頭小轎裡的聞近純時,卻發現人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宮妃無旨私自攜帶出宮已經是大罪,這人再丟了自己一家腦袋便不保了。聞夫人急得發昏,急忙令人四處尋找。

  那邊永王府卻來了客人,是個女客,垂著長長的面紗,花了重金求得在門廳等候,一直等到永王下朝。

  永王最近雖然上朝,卻很少去後宮,尤其前些日子,陛下忽然下旨要替永王選妃,太后急召永王入宮,母子倆也不知說了什麼,永王出來之後神色不佳,隨即便請旨求陛下收回成命,道自己閒雲野鶴慣了,無心世俗之事,莫要耽誤好人家女子云云。倒讓京中那些有心攀附的官宦之家好生失望,也大大下了新帝的面子。眾人心中都不免有些嘀咕,以前說閒雲野鶴,醉心石刻,無意成家也就罷了,如今人都走上前台,手掌大權,再說無心世俗,未免顯得虛偽。

  因為這件事,便是原本十分倚重永王的新帝,漸漸也生出了許多疑惑,又有許多急於出人頭地的新貴在他耳邊吹風,新帝便也生出了幾分警惕,現在輕易也不召永王入宮了。

  為官者最怕被人質疑心田,以永王頭腦,不會沒想到推辭婚事會引來皇帝和百官質疑的後果,卻依舊推了。於眾人固然物議紛紛,於永王自己,又何嘗不有苦難言,鬱積於心。

  也因此,最近他都沒往後宮去,連朝政都懶怠了不少,不過表面上還是雲淡風輕,似乎真的不重世俗一般。

  今日下朝回來,聽說有客拜訪,本不想見,路過門廳時眼眸一掠,卻一眼看見那盈盈立起的女客,腰間的一枚鳳紋玉牌。

  那是宮中女官的標志,他眼眸一凝,隨即淡聲命人請進,在偏花廳坐了,半晌人帶進來,永王屏退左右,屋子剛清空,一轉身,就看見那女子噗通對腳下一跪。

  永王怔了一怔。

  女子抬手掀了面紗,永王又怔了怔。

  聞近純撲上前,仰望著永王,雙手一抱抱住他的腿,哀聲道:「我願獻上國璽和陛下性命,求殿下救我!」

  ……

  星夜之下,蜿蜒群山和沉厚大地之間,隱約似乎有一片烏雲緩慢捲過大地,又似乎是月光投射的陰影,將那一片山脈都沉沉覆蓋。

  若有人能從高處舉千里眼查看,才能看出那移動的黑色是純黑的甲冑,時而閃過的微光則是舉起的槍尖——大軍過境,趁夜潛行。

  那鋼鐵洪流自川北之腹地起,如大風掠過三州,而在另一個方向的西川,則同樣有一隊烏衣赤甲的洪流,悄然繞過衡州,最終於那兩地交界的莽莽叢林中,兩支軍隊無聲匯聚在一起。

  是年為安成元年,臘月二十一。離年節不遠,離春日卻還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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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2:4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六十七章 但為君故,無所不拋

  夜風吹不來大軍的鐵甲寒氣,正如夜風也吹不散凝聚在林飛白心頭的寒意。

  他從平州軍大營的瞭望塔上下來,塔下已經有人默默地在等候,是個個子不高身形清瘦的親兵,抱著他的大氅,脊背挺直,臉卻微微垂著。

  林飛白眼神從他長長的睫毛上掠過,默不作聲接過了大氅。

  夜已深,他卻還沒睡,親自提著燈籠,走過一間間營房。

  營房數量很少,少到有點寒磣,林飛白眉頭微微鎖著。

  他原本在徽州邱同那裡,父親被召回京出事,他隨即也被召回,誰知他緊趕慢趕即將抵達天京時,卻又被新帝一紙聖旨打發到這平州,隨即得到父親出京被赦免的消息,當此情形之下,他自然不能抗旨,也便轉道來了平州。

  原本還有些疑惑,既然父親被鳥盡弓藏,如何新帝還會讓自己掌管一州兵力?然而到了平州才發現,雖然臨近湖州,平州的武備卻連湖州的三分之一都及不上。

  更不要說疲兵嬉將,諸事不備,連武器冬服都不齊全。

  這和當初文臻初到湖州時類似,但是湖州軍的廢弛和唐家有關,而湖州軍的廢弛有身為封疆大吏的文臻,用三年的時間來治理,但現在林飛白倉促就職,光桿司令,連徵兵權都沒有,又要如何周全?

  林飛白已經上摺彈劾平州刺史以及原平州都尉了,但是平州刺史狡辯平州軍多年為都尉把持,他未曾沾手,平州都尉已經調任,在朝中投了永王一派,比起父親已經隱隱被忌憚排擠的林飛白來說,自然多了許多話語權。總之就是彈劾奏章上了,朝廷遲遲沒有回復,平州刺史還是刺史,平州原都尉照樣上任,平州軍的情形,朝廷看樣子也不太放在心上,來一句「著令嚴加整飭,不得有誤。」便完了。

  其時新帝正為了玉璽遺旨和永王的怪異之處操心,還要忙著培植親信排除異己重新分割朝堂勢力,李相說告老卻沒有真告老,單一令更是忽然老當益壯帶著一群文臣天天和他添堵,這個不行那個不能,新帝心裡天天燒一把火,哪裡還顧得上遙遠一州地方軍的問題,說句實話,地方軍有問題的又不是這一州,發現了,慢慢治理便是,文臻不是治好了麼?至不濟,湖州定州的軍備都很可以,還在乎什麼呢?

  林飛白接到朝廷指令,苦笑一聲,將那旨意一擱,起身,當即吹哨點兵。

  第一次集合,全營八千九百一十二人,來了三千四百人,校場上稀稀拉拉站著,揉眼屎的,互相調笑的,還有色迷迷地看「新來的英俊的小白臉都尉」的。

  林飛白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只二話不說,斬了三個隊長。

  不管那三個人如何呼號自己冤枉,或者大喊自己朝中有誰誰誰,或者哭著求饒,一聲令下,人頭落地。

  林飛白這次來,把自己麾下全部帶了來,不是為了壯膽氣,就是為了整好這批兵油子。

  三顆人頭骨碌碌在地上滾,所有的調笑嬉鬧瞌睡都戛然而止。

  之後林飛白整軍,操練,並去了一趟平州刺史衙門,表示要將軍權交於他手,條件是刺史府給州軍撥款充實軍備,最起碼要把冬服迅速準備齊全,不能讓士兵還穿著夾襖,以及下令在平州城徵兵,補上缺失的兵員。

  平州刺史既想拿兵權,又不想出錢,磨磨蹭蹭好些日子,終於在林飛白昨日交上都尉印信之後,今日回話說已經派人去採備冬服了,也會送一批武器過來,徵兵令卻不能隨便徵。

  林飛白明白這裡頭貓膩,徵兵要朝廷批准,一旦徵兵就等於承認兵員缺額有人吃了空餉,無論是平州刺史還是都尉,於此事都不太乾淨,誰肯自己搬石頭砸自己腳?

  但他歸根結底,也不過是為了誘惑與威脅齊下,好歹把現有的軍備補齊,如此也算暫時達到目的,因此此刻雖然依舊不豫,心上倒鬆了幾分,一邊盤算著冬服到的時間,武器如果分批過來,該怎麼搭配裝備,一邊默默往自己的營帳走。

  他身後,小親兵默不作聲跟著,兩條長長的身影,交錯織在覆了寒霜的地面上。

  進了帳,林飛白原以為要面對一室寒冷,誰知道火盆已經生了起來,帳篷裡熱氣融融,他巡視半夜凍得僵冷的身子一瞬間便感覺活了,剛覺得有點渴,小親兵已經上前一步,從專門的棉花套子裡拿出茶壺,給他倒了一杯不冷不熱溫度正好的茶,茶水清冽,細細一嘗滋味清甜,裡頭兌了枸杞汁。

  林飛白手頓了頓,此時才抬眼,小親兵就站在他對面,纖細的影子被燭光拉長,溫柔地覆在他膝蓋上。

  他有點不自然地動了動,小親兵也動了動,他感覺自己躲不開那影子,也躲不開那般溫柔的覆蓋,只好停住,要將茶杯放下時,小親兵十分有眼力見的上前一步,接住茶杯,接茶杯時,蔥白般的指尖,順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撩。

  似有意,似無意,似蝴蝶掠起了翅尖,蕩心間漣漪一片,林飛白一顫,急忙要抽手時,那雪白淡粉指尖卻又比他還快地縮了回去,倒顯得他小題大做一般。

  小親兵轉身出去,林飛白剛鬆了口氣,小親兵又回來了,端了盆熱水,低聲笑道:「燙個腳兒。」蹲下身便要去撩他袍子,林飛白嚇得趕緊把腳藏到了屁股下。

  小親兵也不強求,一笑縮手,手卻順勢擱在他膝蓋上,溫聲道:「那便自己泡,裡頭添了藥草,最能去乏。你日日帶著他們操練,自己比他們起得還早睡得還遲,萬不能先累倒了。」

  林飛白頓時覺得膝蓋上像有一萬隻螞蟻在爬,又不好生硬地去拂掉,他往後退了退,那手居然也跟著進了進,林飛白忍不住盯那隻手,卻忽然發現只這幾日,那纖秀柔美精緻雪白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磨出點淡淡的繭子,頓時便有些不安,也不好意思退了。

  他看起來是個冷峻不苟言笑的人,但骨子裡其實善而軟,遠不如燕綏看似會笑,骨子裡冷酷得令人髮指。如今進退不得,只覺得周身熱熱地上來,這滿帳篷都似乎漾著她淡淡的芍藥香氣,空氣似乎變成了一股染滿花香的綢繩,要將他柔柔地捆住,他掙扎半晌,終於忍不住道:「周小姐……何必如此!」

  周沅芷沒抬頭,蹲在他膝前,看著自己的手,忽然笑了。

  悄悄跟來,想法子入營,跟著伺候了這幾日,終於等到他捅破這層紙。

  她不說,她亦步亦趨,她體貼入微,她似退還進,她看著他坐立不安……她就是要他自己捅!

  他自己說了,就別想再逃了。

  她微微抬頭,調整出最合適自己的美妙角度,於幽幽燈光下,她知道此刻的自己風鬟霧鬢,眼波如水,而語聲也如水:「但為君故,無所不拋。」

  林飛白又不知道怎麼說話了。

  他沒見過這樣的女子,周身的大家小姐氣度,行事確實也是大家小姐風範,便是撩人也不帶風情色氣,只讓人覺得動人而不是踰矩香豔,不敢輕褻。但那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偏又越過了所有循規蹈矩的女子,勇敢活潑而又內斂優雅,說不出的魅惑誘人。

  他遇上她,總覺得心如亂麻,不敢想,不敢看,想了看了,就彷彿是踰越和背叛,但於那般隨風潛入夜的追逐裡,自己也不敢承認,彷彿總是漾著淡淡的喜悅。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可恥,是不是在享受著被大家閨秀追逐的感覺,有時候捫心自問,卻又覺得並不僅僅是出於虛榮的享受,但是再往深裡一點,他又拒絕去想。

  家國未靖,父帥蒙冤,他不是該痴迷於兒女情長的時節。

  只是也沒想到,這嬌小姐,竟然有勇氣追他追出了天京,追到這苦寒的軍營裡來。

  不過想起當年在長川,那樣危險的任務,她也接了,便知道她從來都是和那些大家閨秀不同的。

  這些年在邊關也好,在天京也好,總也不乏有人試圖和他聯姻,父帥雖然常常大罵他恁沒用,討不到滿意的媳婦,但也問過他幾次,要麼退而求其次,某某家的姑娘也不錯,周小姐更是不比文臻差,總不能燕綏都快生兒育女了,你還光棍一個。

  他只是垂頭不語,想著父帥雖然娶了母親,可從未見他們在一起過,可見不能得自己想要的女子,這一生父帥不肯將就。而於他,他只想著這東堂的百姓安寧,疆域平靜,心中所想既不能得,便學父帥一直守著也罷了。

  再說,看如今這局勢,東堂戰火必不能免,他是注定要上戰場的,戰場凶危,馬革裹屍須臾之間,又何必拖累了那好姑娘。

  父帥沒少罵他,說這不一樣,說他鑽牛角尖,他拒絕去想,後來去了邊軍,再去平州,心想僵持了這麼久,又相距甚遠,那位大家閨秀總該放棄了。

  然而她竟還沒有。

  此刻燈下這柔和而又堅定的表白,聽得他心頭一顫,膝蓋也一顫,周沅芷卻並不得寸進尺,只一笑,道:「早些歇息吧。」便退了出去,退出去前,一轉頭,正看見林飛白抬頭看她的背影,發現她回頭有點狼狽地躲開目光,周沅芷扶著帳篷的門,含笑對他眨了眨眼睛。

  然後她手一鬆,帳篷簾子落下,她像隻蝴蝶一般翩然飛了出去。

  留林飛白在帳篷裡對著一盆熱水久久低頭不語。

  卻沒想到剛才還風情萬種餘韻悠長的大小姐,轉過一個彎,抬手便懊惱地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多好的氣氛,多好的感覺,明明他眼神都鬆動了的!怎麼就沒勇氣繼續下一步呢!」

  想了想又道:「莫急,莫急,還沒到時辰,你是對的。」

  周沅芷嘆息半晌,從懷裡取出一個香囊,香囊很簡單,顏色是林飛白喜歡的藏藍色,上頭用幾乎同色的絲線繡了幾個不仔細看絕對看不清楚的字。

  她每晚都會看看這個香囊,給自己打氣。

  香囊上一排繡字劍拔弩張,宛如口號。

  「睡他!睡他!睡他!」

  ……

  青州邊軍的大旗次日重新「林」字飄揚。

  在那重新揚起的大旗之下,林擎斬了司空懷和朝廷監軍。

  沒有請旨,也沒有理會那兩人的痛哭流涕或者威脅告饒。一聲炮響,人頭落地,萬軍歡呼。

  昨夜營嘯,就算林擎來得及時,還是死傷上百,這不是死於敵手,而是死於同袍,叫人難以接受。

  也因此,在這一霎,將士們對朝廷的憤怒抵達巔峰,就在那兩人人頭落地那一霎,便有人大聲叫:「大帥,我們反了吧!」

  有人喊:「殿下,我們願擁您為帝!您才該是皇朝正統!」

  林擎的臉色卻不太好看,他剛剛得了徽州淪陷的消息,西番臨死反撲,已經瘋了。

  這是一個桀驁狂野的國度,便是被打殘了也可能跳起來咬人一口的凶悍,何況它脫胎於遊牧民族,全民皆兵,別的國家徵兵很難,一次大戰大敗後數年不能恢復元氣,這個國家卻可以迅速徵兵,迅速組建五十萬大軍,在這關鍵時期,想把自己的損失,從東堂身上找補回來。

  國內活不下去的西番百姓,會很願意成為士兵,去別國擄掠養活一家老小,他們善於以戰養戰,可以想見,徽州現在一定已經成了人間地獄。

  他擺了擺手,呼聲立止。

  林擎只說了一句話。

  「徽州淪陷了。」

  將士們的呼聲戛然而止。

  被裹成粽子的邱同猛然起身,然後發出了一聲嚎叫。

  叫聲淒厲,令人不忍卒聞。

  他在徽州鎮守多年,固若金湯,西番多年梭巡不敢一進,如今就因為那些人爭權奪利,那些王八蛋滿腹算計,生生將他調離,將徽州大營收縮,只留下數千軍士守城,因此將他守護了多年的徽州拱手讓人!

  邱同悲憤得眼眸血紅。

  燕綏終於也說話了。

  他緩緩道:「誰做皇帝,想打誰。這都是以後的事。現在徽州淪陷,下一步西番必定自徽州直下中原,世家必定四處起事以呼應,東堂將四面戰火,八方無措,滅國須臾之間。你我皆將成亡國之奴,現在爭誰做皇帝,難道是搶著將來誰獻俘投降行牽羊禮嗎?」

  萬軍啞然。

  牽羊禮是西番禮,用來對戰敗國進行侮辱,戰敗國國君攜皇親貴族,赤身披羊皮以鐵鏈圈住跪爬行走,以示臣服,為奴為畜。

  這是人所不能忍之奇恥大辱。

  想一想都渾身戰栗。

  文臻正在看一封信報,此時慢慢將信報揉碎在掌心,平息了一下情緒,才道:「西番佔領徽州後,下令屠城三日,三日內,無數民居被搶掠,無數房屋被燒毀,無數老幼死於鐵蹄長刀之下,無數婦女被……姦淫。那都是我們的長輩、兄弟、親友、姐妹。」

  她閉上眼,眼前燃燒的城池,哭嚎的百姓,堆成山高號稱京觀的屍首,被撕破衣服輪流侮辱最後投入深井的婦人……城中水源無法飲用,因為飄滿了屍首和鮮血以及燃燒的焦灰,嬰孩在屍堆中哭號,徒勞地扒著母親已經冷卻的身體,想要再喝一口奶,卻被冰冷的長刀挑起。

  無數惡魔的狂笑響徹城池。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邊軍沉默了一陣後,忽然爆發出一陣更響亮的呼喊。

  「揍西番!揍他娘的!」

  「不管怎樣,東堂是我們的!」

  林擎微笑,一邊微笑一邊搖頭,輕輕罵一聲傻逼,也不知道在罵誰。

  燕綏面無表情,顯然這在他意料之中。

  文臻眼底晶瑩,想著這終究是一群最可愛的人,雖然他們蒙冤,受屈,憤懣,壓抑,但是家國大義,百姓疆土,便如烈火燃燒於心中。

  永不熄滅。

  她輕輕嘆一口氣。

  只是這些年輕的,熱血的,可愛的人,並不清楚,他們所要面臨的,將是一場注定的硬仗。徽州本就是軍城,儲存著大量的物資,如今已入西番之手,西番在此輕鬆一戰中沒有損失,還獲得了充足的補給。反觀己方,人數居於弱勢不是問題,但是物資損失近半,朝廷在爭權奪利,今冬補給還沒到,更不要說後期糧草能否按時運送?自己和燕綏雖然帶來了七萬精兵,但是個人養兵何其難,備足這七萬精兵的裝備已經窮盡所有人力量,後續想要支撐大戰,也是捉襟見肘,無法再顧及那三十萬邊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是再兵精力強,沒有糧草,武器不夠,都將步履維艱。

  她還隱隱擔心湖州,湖州軍被調走換防,但是換防的軍隊不知道有沒有到,派去的三萬軍因為不能明目張膽趕路,需要在山野間繞路潛行,還帶著一些輜重,就注定行路不會太快,也不知道有沒有趕到湖州,如果都沒到,湖州現在就是空城,萬一世家知道西番攻陷徽州,同時起事,唐家很快就能下湖州,直插東堂心臟……那後果太可怕了。

  想到這裡,她不禁回頭看燕綏,正好燕綏看過來,兩個聰明人目光一碰,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片刻後燕綏緩緩撫了撫她的髮。

  「去吧,一路小心。」

  文臻嗯了一聲,抱住了他的腰,靠在他胸膛上,靜靜聽他的心跳。

  她要回去了。

  燕綏幫她留住了朝中職位,大司空還不肯致仕留在朝中,她得回去,請大司空和李相斡旋,謀一個中樞職位,監督著朝政,監督著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監督著朝廷在這關鍵時期,把該撥的兵馬,該調的糧草,該籌集的資源,都做到位。並盡力遏制世家。

  而燕綏必須留下,七萬兵畢竟不是林擎的人,文臻的兵除了文臻也只認同他,只有他在,才能更好地調配資源,融合兩軍,和林擎一起,攔住西番。

  分離迫在眉睫。

  「蘭旖教我的心法,我又教給了中文他們,雖然他們的內功不如我的流轉如意更適合你,也不如蘭旖的和你對沖更有效果,但畢竟和你源自一門,也有加成的好處,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只用你聰明的腦袋,不用親自衝鋒陷陣,好不好?」

  燕綏懶洋洋地捏了捏她的耳骨,道:「我只對一種衝鋒陷陣感興趣。」

  文臻呵呵一聲,掐了掐動不動就開車的老司機的胳膊,抬頭看他,下頜到脖頸線條精緻優美,頸側靠近肩膀處,冷白的皮膚上有一點殷紅小痣,她以前竟從未發覺過,此刻看著覺得銷魂又招眼,忍不住親親那小痣,燕綏卻像是被觸及了什麼開關,手隱蔽地便往她腰上去了,文臻啪地打下了他的手,這還是萬軍之前呢!

  真是個騷得不行的男人。

  「回吧,也好照看著隨便兒不要作妖。」燕綏在她耳邊笑,「你放心,我必攔住西番,不讓胡馬過關山。」

  「我只要你好好的。為了讓你好好的,我也定會守住那朝堂,不讓那群妖怪作妖。」文臻拈著他的衣角,「記住,我和隨便兒,在天京,等你回來。」

  ……

  香宮裡,隨便兒打了個噴嚏。

  「誰在念叨我呢?」小子喃喃自語,「我那戀姦情熱的爹娘嗎?」

  德妃坐在榻上,吹出一口煙雲,哈哈一笑。

  門忽然又被敲響,隨便兒開門出去,和外頭張嬤嬤談了半晌,過了一陣回來,小臉陰沉沉的。

  德妃慢慢坐起身。

  「奶啊,好像有點不對勁。」隨便兒輕聲道,「張嬤嬤說太后看上了我,要調我去慈仁宮近身伺候呢!」

  ……

  西玉閣今晚燈火輝煌。

  陛下又來探望純妃了。

  純妃娘娘近期盛寵,連宮內宮人都喜氣洋洋,穿梭來去,而正殿之內,新帝倚著榻邊,對正張開雙臂讓尚衣局女官量體的聞近純道:「瞧你最近瘦了些。還是再補補吧,皇后冠冕,講究一個體態端嚴。太瘦了風吹就倒,氣度未免不足。」

  聞近純便滿眼喜悅地笑道:「陛下說的是。臣妾明日開始就加餐。」

  新帝便笑笑,揮手示意女官們都下去,等殿中無人,聞近純愛嬌地靠在他懷中,新帝攬著她,一邊揉搓著,一邊低笑道:「你想要的,都許你了。朕想要的,你也該拿出來了罷?」

  聞近純吃吃笑道:「陛下,莫急嘛——」

  新帝驀然臉一冷,將她一推,站起身道:「休要得寸進尺!朕連皇后都許了你,你還不放心什麼?你再這般搪塞下去,朕倒要懷疑你的心田了!說實在的……」他微微睨著聞近純,「你一個妃子,久居深宮,如何能知那般大事?莫不是騙朕吧!」

  聞近純惶然站起,要說什麼,新帝卻已拂袖而去,聞近純頓時慌了,搶上前去,一把拉住新帝的袖子,「陛下——」

  新帝對還未走遠的尚衣局宮人道:「禮服倒也不必急著做,等朕的旨意再說。」

  女官領旨退下,聞近純臉色大變,聲音已經帶了哭腔,「陛下!」

  新帝理也不理,徑直往前走,聞近純提著裙子跌跌撞撞跟著,忽然咬牙道:「陛下——陛下——景仁宮您好久沒去了,願意帶臣妾前去瞧瞧嗎?」

  新帝霍然停住腳步,回頭看聞近純,聞近純淚盈盈仰望著他,緩慢點了點頭。

  新帝轉怒為喜,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臉頰,笑道:「朕的皇后想去哪,朕都陪著。」

  聞近純抹一把眼淚,也笑了,新帝親自攜了她上了御輦,去了景仁宮。又示意跟隨的太監宮女都等在宮外,兩人進了殿門。

  大行皇帝葬禮結束之後,新帝並不願意遷入景仁宮,因此暫時封宮。護衛也撤了出去,此刻推開淡淡蒙塵的大門,吱呀一聲聲響空寂,新帝心中一緊,但隨即看了一眼頭頂,便安下心來。

  他身邊如今也安排了暗衛,是母后這些年積攢下來的人,很是忠心能幹,安全無虞。

  聞近純卻一臉爛漫,牽著新帝的手往內走,一邊悄聲問:「陛下不帶幾個人在外面守衛嗎?我每次進這宮殿都心裡發毛,好像先帝的陰魂還未遠走,還在哪個角落瞧著我們……」

  新帝給她說得心中一突,但因為她主動提出帶護衛,倒更加安心,笑道:「朕是真龍天子,百邪不侵。你怕什麼。」

  聞近純便拉了他往皇帝書房走,道:「臣妾上次瞧見景仁宮管事太監老孫鬼鬼祟祟藏東西……」

  新帝心中一動,想起孫太監莫名其妙的失蹤,更信三分。

  「你如何不去拿走?」

  「那東西何等尊貴重要,臣妾什麼身份,敢去染指?也不過想著,將來為陛下盡一份忠心罷了……」

  新帝心中冷笑。

  進了書房,聞近純卻不急著找東西,從袖子中抽出一張明黃箋,笑道:「討個陛下喜話兒……」

  新帝雙眉一挑,知道她是要字據,心中有些惱怒,想起母后囑咐,終究是忍了,似笑非笑接了箋,正要寫,聞近純卻道:「不敢要陛下親筆,陛下只留個印鑑給臣妾便成了。」

  新帝想著她要空白紙上印鑑,想必是貪心不足,還想在皇后位上再為家人謀官?真是可笑,也不想想,若他不樂意,印鑑有什麼用?

  反正這女人也做不了真皇后,便虛與委蛇罷了,他取出隨身印鑑,痛快地按了。

  按完一抬頭,卻看見昏暗光線裡,女子一張臉雪白,雙眸幽幽閃光,深邃如黑洞,瞧得他心中又一突。

  隨即便見女子笑得溫柔婉轉,去拿那榻上小几上的茶盞,道:「陛下,那玉璽,就在這裡呀——」

  茶盞一掀,新帝身下褥墊忽然一空!

  新帝翻身下墜!

  剎那間新帝大叫:「護駕!」

  屋頂上有人影連閃,一人撲向聞近純,一人撲向榻上,聞近純驚惶抬頭。

  卻在此時轟然一聲,書架倒塌,架後衝出數條人影,手中長劍連閃,刺入皇帝暗衛背脊。

  聞近純呼一口氣——永王果然沒有食言。

  她一回頭,卻發現新帝還沒落下去,他竟然死死抓住了床榻邊緣,整個人吊在地道口,此時滿頭大汗滾滾而下,緊盯著她,眼底憎恨和哀憐交織,嘶聲道:「救朕……救朕……朕可以發重誓……一定立你為皇后……終身不替……」

  聞近純看定他,忽然笑了笑,這一笑依舊溫柔婉轉,看得皇帝心中一喜。

  隨即聞近純手一伸,手中已經多了一把明光閃閃的刀,她抬手,刀落。

  新帝慘呼。

  鮮血噴濺。

  一雙手整整齊齊留在地道邊緣。

  明黃龍袍的身影頹然落下。

  於落入死亡陷阱的那一刻,劇痛和狂亂翻覆之中,燕縝聽見那女子嬌笑著道:「我想過了,還是做永王的皇后吧……皇帝輪流做,皇后只是我喲。」

  新帝向永恆的黑暗急速墜落。

  有密集的機關啟動和利刃入體聲再次響起。

  地道口緩緩關閉,聞近純雪白的臉一閃而沒。

  ……

  片刻後。

  砰地一聲悶響。

  ……永裕帝立在地底的黑暗中,就著一盞殘燈,看著面前殘缺不全的屍首,半晌,嘆息搖搖頭。

  「你坐這皇位的時間,比朕想像得還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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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3:4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六十八章 隨便兒VS曾祖母

  永王行走在午夜的深宮中,衣袂間掠起帶霜的冷風。

  他在慈仁宮前求見,已經睡下的太皇太后詫異地起身,心卻不安地跳了起來。

  這半夜三更,他是怎麼忽然進宮的?

  這時辰進宮,他就不怕陛下忌諱麼?

  太皇太后豎起耳朵聽,並沒有聽見令她心驚肉跳的兵甲聲響,皇宮裡如常的安靜,但這樣的安靜在此刻永王異常的到來情形下,依舊是令人心驚肉跳的。

  張嬤嬤趕進來為她披上外衣,門外一個小小的影子一閃而過,太皇太后怔了怔,隨即想起這是香宮新進的小太監,聽說是被德妃要去的,很是伶俐,明明照應著那個不得志的女人,卻還得到慈仁宮的關照,連張嬤嬤都似乎很喜歡他,她聽說了,心中一動,便要來了,想親自瞧瞧,只是人到了晚間才來,她今晚又特別疲倦,也就沒理會,先睡下了。

  此刻自然也不會特意去看那孩子,只等永王進來。

  永王行路間有種特別的風姿,行雲流水,風華雋美,匆匆點亮的宮燈的光,幾乎留不住他的影子。

  隨便兒躬身低頭,守在門側,永王正要進門,忽然停一停,偏頭看了看隨便兒。

  他倒沒多想,只是覺得這孩子年紀這麼小,竟然能進慈仁宮伺候,他知道自己的母后骨子裡是個挑剔的人,因此這孩子定然有不凡處。

  就這一瞬,他忽然便想起了文臻的孩子,他知道文臻一定生下了孩子,想必就藏在刺史府,但是這些年文臻保護得嚴密,也無從下手。如今不知道那孩子在哪裡,算起來也不過三歲不到,想必已經遠遠送了出去。

  想到孩子,他心中便是一痛,垂下眼,抬腿跨過了門檻。

  母子對坐,屏退眾人,太皇太后詫然問:「如何深夜入宮?怎麼護衛也不帶著?」

  護衛自然是帶的,只是沒有帶太后推薦來的那些。

  永王緩緩揭開茶蓋,頓了一頓,道:「夤夜前來,是要通知母后,陛下已經駕崩,請母后心裡且準備著。」

  太皇太后先是一喜,以為是說永裕帝,再看永王神情,霍然醒悟,大驚站起,「信兒!你說什麼!」

  「哦,當然,對外不能說駕崩,只能說,陛下因為毀容傷身,無心皇位,已經讓皇位禪讓於兒臣,自己雲游四海去了。」永王揚了揚手中一張明黃箋,「陛下親筆留書在此。」

  太皇太后瞪著他,永王面不改色,把紙往她手裡一塞。

  紙上有新帝印鑑,有玉璽,有聞近純模仿新帝口氣和筆跡寫的禪讓詔書。

  她曾紅袖添香,伺候先帝筆墨數年,早就學會了他的筆跡和口氣。

  一張薄薄的紙,太皇太后卻似乎抓不住,半晌抖著手道:「信兒,你瘋了!」

  永王沉默一瞬,幽幽道:「母后這話奇怪,讓兒臣做皇帝,不正是您多年的夙願麼?怎麼,如今夙願得成,您卻不樂意了?」

  太皇太后吸一口氣,緩緩坐下,道:「陛下現在怎樣了?駕崩或者雲游的消息還沒公佈是嗎?如果還有機會挽回……」

  「沒有機會了,死了。」永王漠然地道。

  「……你何必這麼著急!我們還沒找到先帝!你現在衝出來,先帝就會全力對付你!所有人都會全力對付你!」

  永王譏誚地一笑,「那又如何?就繼續讓我忍?讓我等?讓我看著鵲巢鳩佔,讓我有家不能回有妻不敢認有……一日他不冒頭,我就一日龜縮著不能做皇帝,他活著我不敢,他死了我還是不敢!」

  太皇太后撲過來,抓住了他的手:「信兒!那麼多年都忍過來了,不該急這一刻!先帝藏不了多久!他一定會冒頭的!我,我在皇帝身邊有人!」

  永王眼眸一縮。

  「誰?」

  「一個普甘大能者,身具大神通,能生死人肉白骨。原先是我殿中的護法……後來被皇帝籠絡了去,但皇帝其實不知道,是我故意讓他被籠絡的……」

  「既然還是母后的人,為什麼母后至今還找不到先帝?」

  「我也不知道,許是他們藏身之處太過嚴密,他也找不到機會和我通信……但是你且再等等,一定會有消息過來的!」

  「是啊,」永王木然地道,「皇宮這麼大,慢慢等,等不來就慢慢挖,哪怕他狡兔十窟呢,挖上個十年八年,也總能挖到的是不是?」

  太皇太后凝視著他的眼睛,忽然放開手,退後幾步,頹然坐下,道:「信兒……你變了……你讓我太失望了!」

  「母后失望什麼呢?我這不是如你所願,坐上皇位了嗎?坐上那麼一陣子,傳位你給唐家的子弟,唐羨之啊,唐鏡之啊,唐懷啊……那些年輕優秀的子弟,誰都可以,反正我不能生,我沒子嗣,我奪來這皇位,千秋萬載,不都是你唐家的山河嗎?」

  太皇太后霍然抬頭,似乎好半晌都沒能理解他的話。

  「信兒,你……你在說些什麼!」

  「我在說母后藏在心底多年的野望和夙願,我在說我身為一個棋子和傀儡還沾沾自喜的無味的爭奪。」永王湊近太皇太后,輕聲道,「怎麼,母后,不對麼?」

  太皇太后怔怔地看著他,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氣,連聲音都變了。

  「信兒……誰對你這麼說的?誰蠱惑你的?誰!」

  說到後來她聲音尖利,幾乎控制不住地在嘶喊。

  永王冷笑一聲,往後退去,淡淡道:「今晚天京已經被我控制,明日朝會就會宣佈陛下雲游禪位。母后你放心,你想要的,不想要的,我都會給你,總要讓你心心念念的唐家,和你一般萬萬年才好。」

  太皇太后無力地向後倒去,永王並不看她,轉身向殿外行去,邊走邊道:「來人,將慈仁宮保護起來,從今日起,不許任何人打擾太后修行。」

  殿外有雜沓腳步聲響,又有轟然應聲,太皇太后怔怔抬起頭,知道自己已經被兒子軟禁了。

  隱約聽見外頭永王的聲音:「……從現在開始,太后說什麼,做什麼,也都不必報於我了。」

  太皇太后猛地摀住了心口。

  信兒……

  他這是要軟禁她一輩子,到老,到死,都不打算和她相見了。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那麼想!

  為什麼她苦心孤詣,忍辱負重,為了他和唐家周旋這許多年,好容易看見希望曙光的那一刻,他卻把自己那些籠絡蠱惑唐家的話當了真,因而負氣決裂,不顧一切毀了這局!

  為什麼!

  忍了等了那許多年,卻毀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到頭來她卻連怎麼毀卻的原因都不明白,太皇太后怔怔坐在地上,半晌嘔出一口黑血。

  殿外雜沓腳步聲起,張嬤嬤一臉惶急地衝進來,後頭跟著那個小太監,太皇太后心頭煩惡,不想見人,猛地抓起身側的香盒便扔了出去,「出去,都出去!」

  太皇太后素來慢聲細語,體態端嚴,從未有過這般瘋狂失態,張嬤嬤嚇得往後便退,一腳踩在隨便兒腳上,隨便兒一聲尖叫,與此同時香盒撞在隔扇門上一聲巨響,整個慈仁宮和隔壁香宮都似乎震了震。

  張嬤嬤急忙拖著隨便兒往外走,隨便兒也不敢再呼痛,忽然腳步急響,一人衝了過來,一把攬住了隨便兒,道:「隨……李淵!」

  卻是德妃。

  她本來在香宮和慈仁宮相連的月洞門附近散步,卻忽然聽見隨便兒尖叫,大驚之下不顧一切奔來,此刻見隨便兒無恙,剛剛鬆一口氣,心中便咯噔一聲。

  隨即她慢慢抬頭。

  隔著半掩的門縫,正看見門縫裡,太皇太后坐在地上,半抬著頭,正死死地盯著她。

  那雙黑中帶青的瞳仁裡漂浮著憎恨、絕望、痛苦和疑惑。

  憎恨苦痛是她自己的,疑惑則是對德妃的,萬事不著心的德妃,什麼時候對一個小太監這麼上心?

  籌謀了半生的人,遇事多想是本能,幾乎立刻她便放下自己的苦痛,麻木的眼珠子轉了轉,看了一眼德妃,眼底疑惑更濃,又去看隨便兒。

  德妃看得心中一緊,下意識想攬緊懷中的孩子,但知道自己先前已經做錯了,此刻不能再錯,將懷中隨便兒一推,還在想用什麼理由,隨便兒卻忽然往她懷裡一扎,德妃一邊心中一痛,心想孩子受到驚嚇了,一邊又為難這時候扎入她懷中實為不智,卻聽隨便兒尖聲道:「娘娘!娘娘莫打我!我……我下次不敢偷了!」

  德妃一怔,立即反應過來,原本她就是抓住隨便兒肩頭的,此刻十指尖尖,將隨便兒衣裳一拎,喝道:「還想抵賴!本宮尋了好久的那個鑲紅寶盤金絲香囊,那香氣本宮都聞見了!以為跑到慈仁宮來就能躲過嗎?走!本宮倒要搜搜你,看你這個老鼠到底藏了本宮多少東西!」說著拎著隨便兒便走。

  並沒有人阻攔,她稍稍安心,卻沒看見張嬤嬤已經回了殿內,並在太后示意下,忽然端起了一盆水,道:「德妃娘娘!」

  德妃回頭,張嬤嬤猛地一抬手,一盆水當頭對她澆下!

  嘩啦一聲,德妃從頭到腳透濕,連帶隨便兒也濕了半身,這一下實在太突然,德妃和隨便兒都沒反應過來,張嬤嬤已經拿了張帕子衝了上來,抬手對德妃臉上一抹。

  這段時間用黃油膏子故意塗出的發黃臉色被水沖掉帕子抹掉,露出底下雪白瑩潤的肌膚來。

  太皇太后目光一凝。

  她先前看德妃衝過來的時候,衣袖翻飛露出的手腕晶瑩如雪,心中便是一動。

  抽了那許久福壽膏,量又特別大,應該枯瘦焦黃,哪裡還來的這般豐潤?

  果然!

  這賤人這段日子,根本就沒抽煙膏!

  她的目光再次盯住了隨便兒。

  叫這個小太監來慈仁宮,原本沒有多想,只是聽張嬤嬤屢次提及這小子會伺候人,一時隨口吩咐罷了。

  然而今日德妃舉動,還有此刻德妃的形容,都彷彿在告訴她,這事兒,不簡單。

  她慢慢坐起身,坐回繚繞的煙氣之後,又恢復成了那個平靜而陰氣森森的老婦人。

  信兒不會忽然變成那樣,一定是有人作祟。

  不管是誰作祟,不管那人藏在哪裡,她都要把她們一個個揪出來,親手碾死。

  對面,德妃挽了一把濕髮,怒道:「你個老貨!你做什麼!」

  張嬤嬤端著盆,嘿嘿笑道:「得太皇太后吩咐,看娘娘急出了汗,給娘娘洗個臉兒。」

  德妃也不和她羅唣,此刻心裡砰砰地跳,知道事情不好,急於回到香宮,拉了隨便兒要走,卻聽後頭太皇太后陰惻惻道:「那個小太監,叫什麼來著?」

  「回娘娘,原名李菊,德妃娘娘給改名李淵。」

  「讓他自己來和哀家說。」

  德妃手一緊,隨便兒掙了掙,肉肉的小手在她手上悄悄一拍,示意放心,隨即便轉過身,乖巧地上前幾步,給太皇太后行了禮,甜甜地道:「見過老佛爺。」

  太皇太后怔了怔。

  東堂沒這個稱呼,她乍聽意外,隨即便覺得這稱呼著實不錯。再看隨便兒時眼神一動,心想都說這小子伶俐,果然非一般伶俐。

  只是這年紀這麼小,要說是哪家細作,實在是不像……

  眼前的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一張雪白的團團臉,一雙天生帶笑的眸子,長相是極好的,也天生喜相,果然是很容易入選宮人的那種。此刻身上濕透,微微發著抖,越發顯得荏弱可憐。

  太皇太后的眼神裡卻並沒有因此生出多少憐惜,也不管他在發抖,細細打量他的眉眼,並無所得,卻又隱然有種熟悉感,但又尋不出端倪,不禁有些焦躁,面上卻笑了一聲,道:「果然是個伶俐孩子。既然入了慈仁宮,便留在哀家身邊使喚。迎香,帶這孩子下去洗漱。」

  張嬤嬤便應了。德妃揪緊了衣襟,半回頭正看見隨便兒回頭使眼色,她咬咬牙,只好收回牽念的目光,在背後那老虔婆陰鷙的盯視中走了。

  一回到自己的屋子,來不及換衣裳,她便喊來菊牙:「去找那個離虹!文臻告訴我們的那個香宮眼線!」

  ……

  那邊隨便兒在張嬤嬤監視下換了衣裳,從裡到外,連小靴子都換了。這是怕他身上有夾帶搜身的意思。但隨便兒身上這些東西,大多都是貼體膚藏的,換到最後,嬌羞地一扭身,說聲嬤嬤不許看,張嬤嬤啼笑皆非罵一聲:「嬤嬤家孫子都比你大!這小鬼精!」但也稍稍轉了轉頭,趁這一轉頭,隨便兒抽出了原來衣裳袖角的一個小包。

  等張嬤嬤轉過頭,他已經把小包轉移到了新衣的腰帶下。

  靴子裡的墊高來不及抽出來了,好在那是隱形高跟,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現在的問題是換上的靴子是普通靴子,馬上身高就要出紕漏。

  隨便兒之後便一直踮著腳走路,一邊走一邊想總不能一直這樣,看來某些計劃得盡快執行了。

  他過去的時候,懷裡抱著一盆水仙花。說這花清心益神,要獻給太皇太后。

  張嬤嬤原本不許,但是仔細檢查了那花,實在沒有問題,且開得確實極好,她素來喜歡隨便兒,心裡有點憐惜,也便不再阻攔了。

  隨便兒便抱著花去慈仁宮伺候。太皇太后已經歇下了,今夜宮中明顯氣氛不一樣,外頭腳步聲一陣一陣地過,到處都燈火通明。

  實在不是個殺人放火的好時機。

  隨便兒一邊這麼想,一邊順手在櫃子上放下水仙花。笑眯眯地去端太后的燕窩羹。

  他目光在銀盤銀盞上一落,心中呵呵一聲。

  光知道用銀器,卻不知道銀器只會遇砒霜而變黑,而天下之大,毒物何止千萬?更不要說那蠱,什麼器也驗不出來。

  袖子一動,一顆黑珠正要滾出來,卻聽見身後太皇太后緩緩和張嬤嬤道:「聽說陛下出了事……真是人有旦夕禍福……哀家這心裡,忽然也惴惴的,你說哀家要是忽然怎麼了……」

  張嬤嬤立即道:「太皇太后還年輕著呢,且一向虔誠禮佛,洪福齊天,鳳壽還長遠著呢!」

  太皇太后恍若未聞,「……一個人走太孤單,到時候,便帶著德妃一起走吧。」

  隨便兒手一顫,滾出去的黑珠瞬間收回了袖子。

  背上的汗毛剎那間根根豎起。

  這老妖婆,好端端地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在試探他?警告他?

  她如果有事,就要奶奶陪葬?

  張嬤嬤喏喏不敢應,太皇太后又道:「這意思,你且傳令全宮。將來就照此辦理。」

  張嬤嬤只得應了。

  隨便兒轉身,一臉懵懂地,笑嘻嘻地奉上燕窩羹,彷彿什麼都沒聽懂。

  彷彿沒聽懂這老貨,一旦把這事傳令全宮,除非他把整個慈仁宮的人都殺了,那麼只要太皇太后死了,就會有人告訴皇帝,太皇太后要德妃陪葬。

  隨便兒還不知道新帝已死,永王即將繼位的事。但他知道,無論誰做皇帝,都不會拒絕這個臨終要求。

  張嬤嬤從隨便兒身邊過,隨便兒袖子一動,一顆黑珠骨碌碌滾入張嬤嬤的繡花鞋裡。

  張嬤嬤走出殿外,正要召集人們宣佈這事,忽覺腹中疼痛,只得匆匆奔去茅廁,這一蹲便是好久,太皇太后派人來催,她急忙收拾完趕回來,太皇太后以為她去了這半日,定然早已把那事安排了,也沒多問。張嬤嬤哪敢說自己一直在蹲坑根本沒辦那事,心想今晚就先當值,明日再召集人說這事也不遲。

  當晚香宮和慈仁宮的燈火早早就滅了。

  隨便兒伺候太皇太后起居,在外殿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一群太監無聲地穿過慈仁宮的甬道,進入香宮,德妃居住的屋子黑沉沉的,顯然已經熄燈歇下了。領頭的太監一努嘴,身後的人便一腳踹開了門,猛地撲了進去,三兩下撲到床邊,手中的繩索往下一套。

  卻套了個空。

  床上沒人。

  太監們大驚,正要尋找,忽聽身後哢噠一響,卻是門被鎖上了。

  太監們反應還算快,又撲到窗邊,窗紙卻忽然噗噗幾響,被戳了一個大洞,洞裡伸進來一支煙桿,十分豪氣地噴出青灰色的煙霧。太監們嗅見煙氣,便都軟軟地倒在了窗下。

  床下,德妃和菊牙爬出來,找了兩個身形相近的太監,剝下他們的衣裳。

  窗戶掀開,一個面目麻木的宮女跳了進來,麻利地將這些太監都拖了出去,輕輕呼哨一聲,一道銀藍之光閃過,三兩二錢很快出現,一個個叼著這些太監的衣領,跳上香宮裡頭那巨大的金缸上,大嘴一張,就把人給扔了進去。

  那些金缸都極其巨大,踮腳都看不見裡頭有什麼。

  屋子裡德妃和菊牙換了太監衣裳,把繩索揣在懷裡,急奔向慈仁宮。

  慈仁宮的角門開著,透著點暗淡的燈光,掌事姑姑巧玲沒精打采地守在旁邊小屋的暖爐旁,自從她的對食老孫莫名失蹤後,巧玲總是懨懨的,此刻看兩個太監過來,便探頭問:「成了?」

  掩在暗影裡的德妃一點頭。

  巧玲嘴角一撇,又問:「其餘人呢?」

  德妃尖聲尖氣地道:「清理著呢,我們先回來回報。」

  巧玲便把頭縮了回去。德妃和菊牙匆匆進了慈仁宮,專門撿暗處走,一抬頭看見正殿一燈如豆,隱約映出小小的影子。

  那小小的影子正是隨便兒,他正站在矮凳上,幫太皇太后卸妝。

  一枚九鳳繞珠赤金纏絲珍珠釵輕輕擱在妝台上,哢噠一聲,太皇太后睜開半闔的眼睛,目光越過妝鏡,落在側面案台的硯台上,眼底幽光一閃,忽然道:「誰派你來的?」

  隨便兒手一顫,一抬眼,霧濛濛的黃銅鏡中,老婦人幼嫩的臉上一雙眸子毫無情感,光澤幽幽。

  隨便兒眨眨眼:「太皇太后,您說什麼?」

  太皇太后平靜地道:「哀家方才已經派人去結果了德妃,本想為我那不孝子留著她的性命,也抵得一副盾牌。現在看來我那不孝子也用不著我替他再籌謀了。既如此,便早些去了乾淨。」

  隨便兒拿著珠釵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眼神卻更懵懂和恐懼了,聲音軟軟:「太皇太后……」

  他知道這老妖婆沒有說假話,他一開始有點不明白這老妖婆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隱秘,隨即反應過來,這老妖婆起了懷疑,無論他有沒有問題,她都要下殺手了!而一個快要死的人,說什麼都沒關係!

  太后微微偏轉了臉看他:「如果你真是派來保護德妃的,那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不過,哀家還是無法相信,你這麼小的孩子,能頂什麼用?或者,你也不是派來保護誰的,你只是來見親人的?」

  隨便兒心猛地一跳。

  「讓哀家想想,你會是誰呢?」太皇太后伸出長長的指甲,端起了隨便兒的下巴,左右端詳,「你的眉眼,總讓我有一絲熟悉感和排斥感,哀家想了這許久,直到看見案台上那一方湖州硯,才有了方向……你的年紀,六歲?我看沒有,大概也就三四歲?德妃很在意你,她那個人,能讓她在意的,只能是有限的幾個人……哀家聽說,湖州刺史在任上,曾悄悄生了一個孩子……所以,你是哀家的曾孫?」

  隨便兒不抖了。

  他定定地看著太皇太后,清靈無垢的幼兒眼眸對上老婦人渾濁的眸子,半晌,笑了。

  「那還得喊你一聲太奶奶……」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尖尖的甲套緩緩下移,扣住了隨便兒幼嫩的咽喉。

  只要稍稍一用力,不,都不用太用力,尖銳的甲套只要擦破這孩子的一層皮,他便再也活不了……燕綏和文臻的孩子……就再也活不了……

  她的手指一收!

  卻聽那孩子忽然聲音一高,「……個腿兒!」猛地向前一撲。

  太皇太后沒想到他竟然有這膽量,被撲得向後一倒,與此同時她的甲套在琉璃桌面上劃出戛然刺響,幾條人影從樑上撲下,闊劍如潑雪,刺向隨便兒後心,隨便兒卻撲得及時,撲過去就立即一轉身,鑽到了太皇太后身後,頓時就變成了太皇太后面對那幾個她的唐家劍手。

  那幾個唐家劍手急忙收劍,劍氣如分海擦過太皇太后身邊,在她身體兩側擦出深而長的痕跡,幾個劍手收勢不住,都禁不住一個踉蹌,頭一低,忽然看見幾顆黑珠子飛快滾了出來,滾向自己的鼻孔。

  唐家劍手都是小樓高手,作戰經驗不可謂不豐富,都急忙掩鼻,那黑珠子卻噗嗤一聲,化為一縷黑煙,鑽向鼻孔,劍手們又急忙閉氣,隨即覺得腳下一緊,再一看,腳下宛然有幾條蛇一般的東西,再仔細看並不是蛇,卻是不知從哪來的藤蔓,鑽入屋中,那本已枯乾的藤蔓不知為何極粗極壯,如巨蟒一般在這室內閃電般生長,死死纏住他們的腳踝再縱橫交錯,瞬間便織就一層密密麻麻的網……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瞬息間殺手如迭浪而來,變化萬千,幾個劍手死也想不到,一個孩童竟然有這許多詭異手段,急忙拔劍要砍藤蔓,卻聽隨便兒嘿嘿一笑,那些藤蔓忽然又閃電般消失,於是那幾劍便砍在了同伴的腿上和腳上。

  慘呼聲起,鮮血一地。

  隨便兒轉身衝,他大規模動用異能也是有消耗的,需要專注,因此沒顧及到那個狡猾的老妖婆竟然在劍手出現的第一時間便向殿外奔去,他追過去,卻在此時砰一聲,殿門開了,兩條人影鬼魅般出現在門口,正是德妃和菊牙。兩人迎頭正撞上太皇太后,剎那間天上忽然一道閃電,豁喇一聲,白光一閃,雙方面對面,都看見對方鐵青的臉色和深黑的眸!

  剎那間太皇太后一邊探出尖尖十指一邊張嘴欲呼同時還去踩腳下門檻。

  剎那間菊牙撲過去,一把摀住了太皇太后的嘴,任那老妖婆狠狠咬她鮮血橫流也絕不鬆口。

  剎那間德妃手中繩子一抖,一把套住太皇太后的脖子,收緊,轉身,低頭,彎腰,腳跟抵住門檻。

  她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滿懷憎恨、悲憤和怒火。

  她狂奔而來,看見隱約的劍光,方才更嗅見了濃烈的血腥氣。

  既然這老妖婆安然無恙,那麼隨便兒一定遭了毒手!

  德妃的背深深地彎下來,粗糙的繩索瞬間磨破了手心也磨破了她的肩頭,她聽見身後繩索拉扯的聲響和那老太婆咽喉發出的格格響聲,手卻沒有一絲顫抖,只用力,更用力。

  一起死罷!

  人影一閃,張嬤嬤狂奔而來,看見這一幕,驚嚇得張大嘴,趕緊撲上來,拚命去拽那繩子,一邊嘶聲大叫:「快來人——」

  小小人影一閃,隨便兒衝了出來,一腳將張嬤嬤踹倒,手中寒光一閃。

  繩索斷,德妃一個踉蹌,隨便兒踩著倒下的太皇太后身體衝過去扶住她。

  德妃一轉頭看見他,狂喜之下一把抱住。

  隨便兒也以為她出了事,才悍然出手,此刻見她無事也大喜,一把摟住她脖子。

  太皇太后在地上掙扎著,這女人也是耐力非凡,竟然爬了起來。

  德妃反應過來,推開隨便兒,厲聲道:「為什麼不讓我殺她!」

  太皇太后在地上沙啞地咳嗽,低笑:「因為他不敢!因為只要哀家薨了,你就會立即陪葬!你最好祈禱哀家長壽萬萬年!」

  德妃怔了怔,隨即呸地一聲,道:「你敢要我陪?信不信我敢殺你第一次就敢殺你第二次?信不信到了地府你也要被我一層層踹到十八層去!」

  太皇太后臉色微變。

  德妃死死盯著她,問隨便兒:「這老妖婆為什麼忽然下殺手?是不是發現你身份了?」

  隨便兒立即搖頭:「沒有,這老妖婆就是個變態,看不得我帥!」

  德妃冷笑一聲,不說話了,死死盯住了太皇太后。

  隨便兒卻忽然悄悄在她耳邊道:「奶,不用擔心,不要和這個老妖婆同歸於盡。就讓她多活幾日,隨便兒和你保證,一定會沒事,一定搞死她。」

  德妃吸一口氣,這孩子和他爹一樣,一雙眼睛看透世事,這是知道她想和這老太婆同歸於盡了。

  祖孫對話,沒注意到太皇太后向張嬤嬤使了個眼色,忽然張嬤嬤向側邊一滾,也不知道撞到了什麼,哢嚓一聲,地板下陷,她從廊上消失了。

  隨便兒撲過去,檢查那塊地板,他畢竟年紀小,機關還沒能完全學好,一時找不到開關。

  太皇太后沙啞地笑起來,一雙微彎的慈和的眼眸此刻像淬了毒,對隨便兒伸出手,道:「來,扶你曾祖母去床上。」

  隨便兒咧嘴一笑,真的過去了,將她扶起,同時示意菊牙扶起德妃,也跟了進來。

  太皇太后瞥一眼,也不說話,心想迎香已經去報信,留在這裡也好,一網打盡。

  隨便兒扶著她往床邊走,太皇太后一邊走一邊咳嗽,隨便兒還幫她拍背,背影看上去真像一對盡享天倫的曾祖孫。

  曾孫子湊在曾祖母耳邊,在她坐上床的那一刻,忽然甜甜地道:「太奶奶,忘記告訴你,張嬤嬤並沒有將你關於陪葬的懿旨傳遍全宮哦。」

  太皇太后正要躺下,霍然抬頭!

  隨便兒聲音更甜地道:「所以我只要殺了張嬤嬤,就沒事了哦。」

  太皇太后注視他天真的笑臉,只覺得渾身發冷,恍惚間這張幼嫩的臉和另一張臉重疊,她嘎聲道:「那你為何……方才為何……」

  「那自然是因為,娘娘在殿門口勒你,我怕看見的人太多,將來滅口麻煩啊!」隨便兒笑眯眯地道,「殺人嘛,我娘說了,哪怕有一萬種方法呢,還是暗室孤身,神不知鬼不覺最好啦。」

  太皇太后忽然冷笑一聲,想說什麼,隨便兒已經扯過她的襪子塞住了她的嘴。

  無數枯乾的藤蔓如蛇般緩緩爬上床榻,將她捆得緊緊。

  床榻對面櫃子上的水仙花忽然開始膨脹,球莖越來越大,片刻之後,一聲裂響,瓷盆碎裂。水仙花還在長,球莖漸漸大過了櫃子,長長的綠色葉片順著櫃子垂掛下地面,那一團一團雪白巨大的球莖,像白骨骷髏一般,慢慢移動過來。

  太皇太后注視著這詭異的場景,眼神越來越驚恐。

  「水仙花,有毒,知道嗎?它能令你神智昏亂,嘔吐頭痛,越來越衰弱,長這麼大的水仙花,毒性自然也是加量的,殺你,我不用毒不用蠱不用任何留下痕跡的東西喲,你這個老東西這麼有恃無恐,可能也有自己的方法對付蠱和毒,但是水仙花你還能不聞它的香?我讓你慢慢死,慢慢的,慢到等你真的死了,你想讓娘娘殉葬也沒人理你的時候,你說,好不好呀?」

  太皇太后嗚嗚地掙扎起來。

  德妃站在一邊,百感交集。

  不讓這個老貨現在死,是隨便兒還是怕這老太婆留了一手,死了會給她帶來麻煩;隨便兒是在等。

  等永王失勢,等永裕帝冒頭,等自己爹娘出手,底定乾坤。那時候便是太皇太后下一萬道懿旨,有一萬種手段,也沒用了。

  在此之前,他要用最隱蔽的手段,困住太皇太后,保護自己。

  菊牙又哭又笑。

  娘娘哎。

  威風了一輩子,臨到頭來,被一個三歲娃娃保護,就問你酸爽不酸爽?

  德妃咧嘴一笑。

  不酸,爽!

  ……

  慈仁宮外,張嬤嬤踉蹌從地道裡爬出,正好迎上來佈防的一隊護衛,急忙撲上去,「快,快進去保護太皇太后!有人要暗殺太皇太后!」

  領頭的護衛一驚,但是一抬頭,宮內安安靜靜,哪有什麼刺客?

  領班護衛走了過來,冷聲道:「永王殿下有令,不許慈仁宮宮人出宮一步,回去罷!」

  張嬤嬤愕然,想了想掏出一個荷包往人家手裡塞,「麻煩您帶我去見殿下,或者麻煩您代我跑一趟,真的,真的有人要刺殺太皇太后!」

  那領班冷笑一聲,心想太皇太后身邊有高手誰不知道?誰能殺得了她?

  但也接了銀子,勉強道:「你不能出去,我且代你跑一趟吧。」

  片刻後,仁泰殿書房裡,永王得報。

  他正在和幾個親信議事,要為新帝駕崩一事收尾,並連夜召喚重臣。

  聽見回報,頭也不抬,只淡淡道:「慈仁宮可有異常動靜?」

  「無。」

  「那便不用理會……以後再為這種事擾我,你便再也不用進宮了。」

  護衛一頭冷汗地退下,回去便將銀子還了張嬤嬤,不由分說把她趕回了慈仁宮。

  吱呀一聲,慈仁宮大門緊緊關閉。

  正殿裡,黑沉沉一片,呼吸時緊時鬆,巨大的水仙花幽幽傳遞著清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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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4: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六十九章 情纏

  依舊是夜半,林飛白下了哨塔,往自己的帳篷走。

  寒風中身後永遠跟著一個嬌小的影子,兩條人影長長交疊在一起。

  今天林飛白走得有點慢,冬衣不足,他將自己的棉袍讓給了一個小兵,今日又下了雨,冬日凍雨溫度極低,他在風雨中走了一日,到現在雙腿都有些僵硬。

  他身邊護衛們這個時候不會湊上前來的,周沅芷幾年追逐,追逐到連所有林家護衛都默認了,看見她便會自動避開,給兩人獨處的空間,並且林飛白抗議無效。

  用師蘭傑的話來說,文大人孩子都三歲了,周小姐已經蹉跎過雙十了,侯爺您這是為難別人還是為難自己呢?

  林飛白覺得,是所有人都在為難他吧?

  這嬌小姐,原以為她受不了這數年的逃避和冷漠,結果她受了;以為她吃不了這軍營風餐露宿的苦,結果她吃了;她所受所吃得越多,他便越無法自處也無法回應,總覺得這麼一退一應,倒像是自己認輸一般。

  但是他又清楚地明白這不是較量。

  依舊是想不通想不明白,他默默地回了營帳,不再試圖讓周沅芷離開,周沅芷照舊端了水來,這回卻沒立即走,而是打開一個小瓶,一股濃鬱的酒香立即彌漫了帳篷。

  林飛白剛想說軍營不可飲酒,周沅芷已經蹲在他面前,倒了些烈酒在掌心,二話不說掀起他褲管,就去按摩他僵硬的小腿。

  林飛白驚得險些跳起來,身軀卻被凍得有點不靈活,只得縮腿後仰,周沅芷卻忽然往前一傾,林飛白只覺得腿面前一片溫暖柔軟擠壓,他心頭狂跳,雙手撐住身後床榻,不敢動了。

  周沅芷麻利地脫了他的靴,扯下都快要結冰的襪子,把他腳往水裡一按,另一邊的大鐵壺已經裝了滿滿的熱水準備添,雙手沾了烈酒交錯揉上他冷白的小腿,那雙手細膩瑩潔,按摩的手勢有力又溫柔。

  林飛白只覺得原本僵硬麻木的腿像忽然被喚醒,熱力躥上肌膚血液體骨,從內到外的酥麻,那酒不知是什麼酒,奇香,奇烈,只聞著味兒,他便覺得有些頭暈目眩,他雙膝微微一撞,伸手一隔,「我自己來……」

  周沅芷預料到他會阻止,一邊嘴上應著,一邊還是挨次揉捏了一遍,她的半邊身子側著,緊緊靠林飛白,林飛白要是想阻止她,就得碰她的身體,要想抽出腿,就得弄她一身濕,林飛白也無法,煎熬般地等她收手,也不等她幫忙擦乾,自己濕淋淋地往床上一收,急忙道:「快回去休息吧……」

  周沅芷也不得寸進尺,抿唇一笑,將盆搬了出去。林飛白看她親自操勞這些伺候人的事兒,只覺得慚愧又心堵,半晌嘆口氣,決定明日要和師蘭傑好好談談,把周小姐護送回去,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人家這樣伺候自己了。

  他睡下了,但那股酒香盤桓不去,混雜著女子淡淡的體香,嗅久了,竟然有些綿軟欲醉的感覺,心頭越發燥熱,他直起身,想要掀開帳篷一條縫透個氣,卻忽然胳膊一軟,瞬間渾身出了一身汗,頭暈更加劇烈,而剛才的燥熱轉而又成了冷意,彷彿從骨髓裡冷了起來一般,他微微抖了抖,心裡知道自己這是生病了。

  中午為了督促修理現有的武器,他沒來得及吃飯,後來就匆匆扒了半碗冷飯,之後又一直操練巡邏到深夜,之前他千里奔波輾轉,又憂心掛慮父親,兼之勞心費力操持這平州軍事,這般種種,令幾乎從不生病的人終於病倒,他心知不好,彷彿竟然是傷寒症狀。這簡陋軍營,天氣苦寒,病勢洶洶,一病倒怕就不是好事,他掙扎著起來,想要喊人,腦中卻忽然如同一根弦斷一般,嗡地一聲,便暈了過去。

  恍惚裡天地旋轉,冷熱交替,一忽兒如被灼烤,一忽兒如臥冰上,正熬煎間,忽然有人掀簾而入,帶來一陣熟悉的香風,隱約聽見女子的詢問,似乎還帶點哭音,他卻無法回答,只覺得那香氣淡而高雅,令他安心,隱約見她似乎要出去,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猛地熱了起來,額頭沁出汗滴,隨即額上有絲綢拂過的溫軟觸感,不知誰的指尖拂過他的鼻尖,微涼如玉,香氣越發沁人,他喃喃著,自己都不知說了什麼,但那灼熱竟慢慢平復了下去,只是很快又冷起來,比先前更冷,徹骨之寒,他如同赤身在雪地中行走,血液肌骨都似要慢慢凍起,朦朧的視野裡她轉來轉去,將所有的被縟都蓋上來,身上越來越重,寒意卻不能紓解,他發著顫,從指尖到嘴唇都一片青白,凍到難以忍受,卻能感覺到身邊便有熱源,溫軟的,馥鬱的,不會散去的……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將人一拉,緊緊抱住。

  一陣風過,蠟燭被行動間的風帶滅。

  那被抱住的人並沒有掙扎,反而緩緩地伏在他身上,他舒服地嘆了口氣。

  隱約一雙靈巧的小手,發著抖卻又極其堅定地,在解他的衣扣……片刻後,彼此的衣裳都在糾纏中落地,空氣中淡而雅的芍藥香氣越發濃烈。

  他腦中一片昏亂,並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覺得那般地香而軟而暖,是這世上唯一值得追逐的熱源,她抬手抽去髮簪,黑髮流水般瀉滿了他的肩窩,隨即一張芙蓉面膩在他頰側,芬芳透骨,他卻在那一霎感覺到頰側微微一濕,聽見一聲渺遠而又惆悵的嘆息。

  像花終於趕在夏末開放,哪怕下一霎被秋風吹折,也不枉這一刻爛漫。

  他翻身覆向那香暖。

  隱約中他覺得自己好像嘟囔了一句:「……你來做什麼?」

  然後他聽見那女子輕輕的,十分俏皮地笑答:「……來睡你呀。」

  月光塗滿了深黑色的帳頂。

  臨近山坳裡遍地梅樹,吸收了這月的精華,綻一溝梅花豔紅如血。

  ……

  山野裡黑色的軍隊在沉默地行走。

  山野裡黃色的披風在急速地飛揚。

  ……

  太陽升起的時候,仁泰殿前的廣場已經站滿了文武百官。

  廣場四周則立著披堅執銳的軍隊,一眼望去看不到頭。

  異於尋常的氣氛讓所有人議論紛紛,直到看見幾位老臣從殿側轉出來才戛然而止。

  單一令走在最前頭,老臉上每一根皺紋都寫著滄桑和嘆息。

  李相緊鎖眉頭。

  姚太尉作為朝中武將第一,可以帶刀上殿,他的手緊緊攥住刀柄,彷彿那樣便能壓下心底綿綿不絕的恐懼和不安。

  就這麼一夜睡過去,便換了天!

  先帝把殿門一關,然後就換了太子繼位。

  太子睡了一覺,然後就禪位給永王了!

  說什麼毀容覺得不配為帝?

  誰信?

  短短一兩個月,三任帝王!

  這是亡國之相啊!

  一夜,一夜在殿中,永王威逼利誘,李相磕頭不肯領受,單一令一言不發,自己心如亂麻。

  要怎麼辦?

  說是亂臣賊子,偏偏有禪位詔書為證,陛下又不知所蹤,國不可一日無君。

  他們想討伐都師出無名。

  就此默認,雙膝落地由了這改元紀年,萬一……萬一真如他們所猜想那樣,先帝還沒有……那他們便是逆臣賊子!毀家滅門頃刻之間!

  姚太尉的手一直在抖,以至於刀鞘上鐵鏈叮叮作響,這一刻他竟然分外希望,林擎和燕綏已經拿到邊軍,打回來算了!

  直到天明,單司空才在無奈之下,提出了一個要求,作為承認新帝的條件。

  群臣列隊進入殿中,看見大殿上也全是侍衛,寶座上坐的竟然是永王,已經嘩然。

  再看到單司空面無表情地上前讀禪位詔書,更是人人臉上一片駭異。

  禪位詔書讀完,眾人面面相覷,和昨晚的姚太尉一般感受,都知道這是鬼扯,但是要反對也師出無名。再看前頭,單一令領先,李相,姚太尉一起跪下接旨,眾人腦中一片茫茫,也只得跟著跪下。

  當下這朝便在老臣的首先臣服,大軍的虎視眈眈,和永王的直接手段之下,直接換了。

  永王高踞上座,身下是他追求了半輩子的龍座,腳下是他以前從不敢接近的群臣,此刻的感受卻全無夢想得償的痛快,只覺得那龍座原來冰冷咯人毫不舒適,那群臣更是只要自身富貴不替誰當皇帝都一樣,個頂個的面目可憎,可笑唐家和自己汲汲營營想了這麼多年的高位,從這個角度看下去卻只能看見一堆花白的頭頂和噁心的頭皮屑。

  他托著腮,想,哦,還有深宮裡那位,於先帝的峻刻和永裕的陰險之間隱忍周旋了幾十年的自己的母親,現在,歡喜嗎?

  他唇角笑意淡淡,揮了揮手,單一令就展開另一幅卷軸,開始宣讀他和新新帝僵持一夜換來的戰果。

  大赦天下是必然的,為先帝,這裡指的是倒黴的安成帝,請尊號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太皇太后重新變成了太后,原太后卻恢復了皇后稱號,這尷尬的輩分沒法解決,就只能這麼尷尬下去了。前陣子被尋了個由頭申飭在家的周謙再次被起復,繼續擔任原職,在京中養老的厲響厲遠達兄弟,一個領了衡州刺史,一個前往長川駐軍,在旨意的最後,是原湖州刺史文臻調任中樞,為尚書省尚書令。

  最後一個任命引起了朝堂新一波的騷動。

  這是入閣,三公之下最高職位,幾乎可以算是女相!

  文臻便是有三年封疆大吏的資歷,也不能直接便任了這中樞要職!

  更不要說當初文臻劫獄,皇宮哐哐撞大牆,就差沒和永王直接幹一場,永王稱帝,怎麼會先破格提拔她?

  單一令的老臉毫無表情。

  什麼叫不可能?永王當皇帝才叫不可能。

  他們三個老傢伙如果硬頂,群臣也絕不會好好領旨,朝政轉眼就能癱半邊,永王除非想做一個半路皇帝,否則也只能和他談判。

  僵持一夜,他知道自己這幾根老骨頭,強不過手握大軍的永王,想要的,也不過是為東堂輾轉騰挪出一線生機罷了。

  那麼,就給文臻扒拉一個好位置,以後的事,便交給她了。

  這邊朝議紛紛之聲還沒平息,那邊急報便已經如星火一般被傳遞入大殿。

  「報——西番進犯!奪我徽州!屠城三日!」

  ……

  蒼南首府。

  季懷遠展開一張信箋,細細讀了三遍,在蠟燭上燒了。

  他在府中站了半夜,天明的時候去巡視了季家軍營,作為新任的家主,掌握手中的軍隊是一件必須要做的功課。

  注視著檢閱台下看似軍容嚴整,實則人數已經比以往少了許多的軍隊,他眼神深思。

  回城的路上,他想看看城中的民生,想再次感受一下這偌大土地和無數臣民都歸屬於自己的美妙感受。

  他的隊伍很長,護衛很多,儀仗快要比得上皇帝,周圍的百姓已經習慣了季家在當地皇帝般的地位,都主動垂頭閃避行禮。

  季懷遠騎著馬,掃視四周,志得意滿。

  卻忽然有一隊人,牽著牛,趕著羊,從道路的中間慢悠悠地過,絲毫不理會浩蕩的儀仗被堵了。

  季懷遠微微皺起眉,放慢了馬速,等著前頭的護軍將這些不知禮數的百姓驅散。

  誰知等了半天,還是被堵著,他探頭一瞧,就看見自己的護軍衣甲整齊,和那群一看就是留山土著的百姓交涉,卻並不敢大聲催叱,那群人不理會,這些皇帝親兵樣的軍士便只能等,連帶他也只能等著。

  片刻後,護軍頭領趕來,抹一把頭上的汗,向他請罪。

  「家主,前頭是一群留山人,化外之民,不知禮數……」

  「為何不敢驅散?」季懷遠打斷了他的話。

  那頭領怔了怔,半晌,露出一個苦笑。

  「家主,以前是這樣的。但是留山現在有千秋盟,留山的百姓學了很多古怪之術,性子越發桀驁,再也招惹不得。前老家主還在的時候,就已經下令盡量不要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季懷遠沉默了,注視著那群人慢吞吞地走遠,再看看自己的護軍那副如釋重負的神情,心上飄過一絲霾雲。

  先前燒掉的那封信的幾句話忽然掠過腦海。

  「……君意圖偏安一隅,卻不知虎狼之側豈可安?君坐擁大軍,獨鎮天南,卻臣服於豎子之手,焉不知這血性勇氣如烈火,一衰便再而竭乎?」

  ……曾經叱吒南疆的季家,何時也這般畏事怯懦了?

  一旦畏縮和退讓成了習慣,便再也直不起腰桿了。

  季懷遠微微閉了閉眼睛。

  一忽兒眼前是季節被捆在床上活活噴毒氣死前猙獰的模樣。

  一忽兒是留山漫野繁花裡,一身錦繡的燕綏,和他用最淡的語氣,說著未來五年的計劃,提前幾年便將季家的未來做了定論,將季家的軍力做了瓜分。

  一忽兒是深宮夜奔那夜,救走自己的那匹巨犬,那巨犬尾巴下有些稚嫩的字跡,那驚鴻一瞥的孩子笑臉,後來他派人打探過了,燕綏和文臻有一子,目前不確定在何處。

  他想,就是那個孩子。

  這樣的祖孫三代。

  燕氏皇族的可怕,令人戰慄。

  季家誰人能抗?自己嗎?

  便如那信中所說,這樣的皇族,無論誰上位,真的能容他偏安一隅,割裂國土,為這南面之王嗎?

  燕綏真的想的不是慢慢消耗季家實力,打壓他的勇氣和信心,讓他和他的軍隊,就像今天一樣,連抗爭的勇氣都興不起,直到完全喪失戰力和血性,最後任他魚肉嗎?

  他該信燕綏的承諾嗎?

  他有點茫然地下馬,走進茶館,卻在聽了幾個字之後,霍然一醒,渾身冷汗瞬間濕透背脊。

  茶館裡說的,竟然是一個老將被孫兒所騙,被替死的故事!

  當然人名地點背景什麼都換了,但是他一聽便知道說的是什麼,而茶館裡的人在鼓掌叫好,他如坐針氈,不敢再聽,匆匆出門,風一吹渾身透涼。

  已經傳開了嗎?

  多少茶館在說著這暗示意味十足的故事呢?

  又是什麼時候,人們會終於反應過來,這個故事影射著什麼,而他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

  便如信中所說。

  「天地有目,燭照洞明,君以為當日景仁宮一夜,世間無人知耶?」

  當晚他回了府,誰也不見,書房燈火亮了一夜。

  天明時,他召來親信,秘密囑咐他幾句。片刻後,一隊快馬馳出季家大宅,向更南處邊境而去。

  蒼南州再往南,靠近邊境線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地,那裡很少人前去,因為那是一片茫茫的沼澤,時常翻起無意中誤入的野獸的白骨。

  因此也少有人知道,那一片沼澤很大,延伸最遠處便是大荒的地域,而在大荒那裡,那一片沼澤更黑更深,卻生活著無數兇猛的異獸。

  兩片沼澤相連,大荒異獸卻不來東堂這邊,是因為大荒的沼澤生長著一種叫霧羽的植物,它所散發的氣味是異獸們最喜歡的,落下的草籽也是異獸們用以潤滑腸胃的寶物。

  這種東西,生長其實很快,但是需要異獸糞便滋養。所以東堂這裡沒這種植物,異獸便不來,異獸不來沒有糞便,這種植物便不會生長。

  數日後,一隊騎士來到這片沼澤,種下了一大批霧羽。

  沒多久,黑色沼澤深處,便有微微腥氣彌漫,咻咻獸聲喘息,健壯腿腳攪動泥濘,黑色泥漿劃開鋒利的線,面上露出異獸錚亮的獨角。

  沒多久,這片死寂的沼澤,便會變得很熱鬧。

  而東堂這裡和大荒不同,大荒無窮無盡的沼澤足夠異獸們尋找食物,東堂卻只有這一片,走得太遠的異獸們一旦尋找食物,遲早會上岸。

  而季懷遠,已經撤走了這一處的駐軍,放開的缺口,穿過一道山脈,便是建州。

  建州和湖州換防,然而換防的軍隊已經走了,湖州軍又就地失蹤,建州,現在沒有州軍護佑。

  現在,黑暗的沼澤被悄然打開。

  霧羽在一片混沌中瘋狂生長。

  季懷遠在蒼南季家大宅中默默思量,想著自己這不動聲色的背叛,會不會被察覺。

  他不知道的是。

  那天他離開街道後。

  那一群「跋扈」的留山土著,走到街道拐角,便脫下了留山土著的彩裙和包頭,和等在那裡的季懷遠的護軍頭領接了個頭,然後消失於茫茫人海。

  而茶館的說書人,走出茶樓,回到家,在自家的燈下默默數著銀子,想著昨夜有人教自己這個故事,明明也不怎麼好聽,以前也沒聽過,倒能賺這許多銀子。

  他也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唐家新任家主,對著那東堂輿圖,定下的諸多計劃之一,號稱「獸潮」。

  唐羨之拿捏人心,知道這位生性保守的季家新家主,在意什麼,害怕什麼,能夠接受的背叛程度是什麼。

  被燕綏恩威並施拿下的季家新任家主,再次被唐家家主,挑撥、威脅、暗示、使詐……攻心而下。

  天下之爭,風雲終起。

  ……

  長川,易家大院裡,易人離逗著蹣跚學步的兒子,和厲笑說起不久之後孩子的周歲宴,和目前朝廷的局勢,末了感嘆地說一句:「本來還想周歲宴能不能有機會見見文臻,現在看樣子再聚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厲笑稍稍豐腴了些,為人妻為人母之後,神情中的活潑未去,又平添幾分溫柔穩重,顯然生活得很是舒心,聞言眉頭一蹙,道:「你且上心些。最近這朝堂和局勢太奇怪了。伯父也來信說東堂之亂只怕難免,要我們守好長川,萬不可為人所趁。」

  易人離前年參加了第一次武舉,奪了榜眼,正式授了長川別駕一職。

  易人離點點頭,厲笑又道:「陽南嶽又去哪了?最近總是見不著他人影。」

  易人離漫不經心地道:「許是去和他哪個好兄弟喝酒了吧,你知道他和十八部族這幾年關係不錯。」

  「正是如此我才擔心。」厲笑道,「他無官無職,只肯做你的管家,卻和易家近親遠屬以及十八部族打得火熱,他這是在做什麼?替你拉攏人心麼?」

  易人離瞪大眼睛:「替我拉攏人心做甚?易家都不存在了,長川都歸朝廷了,我還能做啥?」

  他手一鬆,蹣跚學步的兒子便摔了一跤,寶寶撲地大哭起來,易人離急忙大罵自己該死去扶,厲笑伸腳絆了他一跤,易人離:「你做甚!」

  「不許扶!讓他自己起來!」

  「豆子才一歲不到你叫他自己怎麼能爬得起來!」

  「怎麼不能?你知道我伯父寫信怎麼說的?隨便兒三歲就進宮縱橫捭闔了!豆子便是不能和他比,也不能稀鬆啊!」

  「你們女人有病啊,這也要比?拿我兒子折騰呢!你怎麼不去和文臻比也做個刺史啊!」易人離在厲笑捋袖子揍他之前,唰一下跳起來,抱起兒子便哈哈笑著逃了。

  厲笑也沒追,看著他把兒子頂在頭上,父子倆一路笑著去玩了,她靠著門,唇角露出一絲笑意,隨即又忍不住嘆口氣。

  這沒心沒肺的人喲……

  她閉上眼,默念。

  但望東堂無亂無災,四海昇平,讓這沒心沒肺的人,能一輩子快活下去吧。

  ……

  林飛白走在冷雨淒淒的軍營裡。

  他步子有點虛浮,前幾天一場來勢洶洶的風寒,雖然及時治療了,終究是還沒好全,他便爬了起來,例行督促巡營操練。

  周沅芷撐著一把傘,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肩頭甲冑濕漉漉閃著微光,終於忍不住將傘往他頭上靠了靠。

  林飛白下意識抬手去推,想說一聲軍中撐傘不成體統,一轉眼看見她瘦尖了的下巴,到嘴的話便吞了回去。

  心神有點恍惚,手便無意識地落在她撐傘的手上,林飛白想要縮手,周沅芷卻大膽地反手一抓,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林飛白顫了顫,沒動。

  已經做不出將她推開的舉動了。

  那一夜之後,清晨他熱度退去,神智清醒,才明白發生了什麼,當時便如五雷轟頂,自幼端正謹嚴的教養令他分外不能接受這般亂性行為,然而就這般起身而去,卻也是做不出來的無良之行。他當時僵硬在床上,真恨不得就這麼一把劍抹了脖子。

  周沅芷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一般,既沒有趁勢黏上他要他負責,也沒有哭哭啼啼表示委屈,她便和以往一般,起床,梳洗,給他端早飯,命人來給他診脈。除了借用他的桌子簡單梳妝了一下,其餘一切和平時一般,沉靜而從容。林飛白當時腦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著她背影,不知怎的,這幾日腦中徘徊的,便總是她簡單梳妝那一刻,雪白中衣袖子垂落,露出的一截手腕纖細潔白如霜雪。

  將早飯和藥端給他後,對著他垂下的眼睛,她才說了句:「是我願意獻身於君,君無須為此自責。但也請君莫要因此便以為我便是浮浪女子,周沅芷此身,從遇君那一刻始,至身死魂消,從來都只屬於君一人。」

  林飛白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之後的幾日,周沅芷還是那樣跟著他,他病著她便照顧湯水,他起身她便亦步亦趨,卻也並不唯唯諾諾,會督促他及時喝藥,會準時端上三餐並看他吃下去,會在他夜深議事時默默守在帳外,直到他擔心她受寒不得不盡早結束議事。

  一開始林飛白尷尬,想避開,但也知道避不開她。後來也便不說什麼了。

  此刻細雨斜飛,天色昏暗,林飛白沒有抽走自己的手,卻將那傘往周沅芷頭頂移了移。

  周沅芷抬頭,一霎間她紅唇微張,眼底綻放出喜悅的光芒,燦亮如明珠。

  林飛白看得心頭一動,轉開了目光。想了想正要說什麼,忽然轅門開了,一隊車馬轆轆駛了進來,周沅芷認出這是軍營派出去採購的隊伍,還有三天就是除夕,因此出去採買了一些米麵菜蔬,軍營賬上沒什麼錢,刺史又推三阻四,林飛白是拿自己的錢出來採買的,順便還採購了一批冬衣,為了節省銀子多買一些,特意去了物價更便宜的湖州。

  林飛白已經下了哨塔去迎那馬車,親自看那些米麵菜蔬,拈著冬衣裡的棉花,滿意地點點頭,負責採購的軍需官和他道湖州刺史很是大方,命專人安排這事,並給了他們最低價,城中商會還捐了一批冬衣。

  林飛白知道這其實是文臻的遺澤,但此刻再想起文臻時,心中雖然依舊會起波瀾,卻已經是溫暖餘波了。

  他轉頭,看著眼底光芒欣喜的周沅芷,想著其中還有兩匹花色好看的絹布,也不知道是哪家湖州富商捐的,正好可以給她做身棉裙。

  軍需官一邊卸貨,一邊又和身邊人道:「湖州城裡臨近年關,很多商人回家過年,備貨也有點緊張,耽擱了日子。我看著時間不多了,回來還有好多活要幹,出城就抄了近路,從赤嵐山一條便道穿過去,嘿,說起來運氣真不知道算好還是不好,那條便道本來有條河,河上有橋的,誰知道秋上被山洪沖了,我正後悔這下要耽擱了,誰知道繞著河多走幾步,又發現了一座浮橋!還有啊,昨兒不是下雪了嗎,還擔心山間積雪難走,尤其是三道溝那裡,誰知道那片兒雪竟然都化了……」

  本已經走開的林飛白,忽然又走了回來。

  「那浮橋,位置在哪?你說的山間便道,位置又在哪?」

  軍需官是本地人,便說了,那是一條比較隱蔽的道路。

  林飛白聽完,一言不發,立即回大帳,擊鼓升帳。

  片刻後,營中將官們對著地圖,議論紛紛。

  「這……不可能吧?現在這時節起刀兵?」

  「打仗還看時辰?都尉說河上有浮橋,積雪乍化應該是撒了鹽,必然是有大隊軍隊經過,這話我看有理,但看這方向,沖著的是湖州吧?」

  「如果沖著的是湖州,那麼極有可能是唐家軍隊,他們順水而下,出來出口正對著赤嵐山脈北面。」

  有人忽然說了一句。

  「湖州……現在有兵嗎?」

  死一般的沉默。

  過了一會,又有人道:「建州軍聽說今天剛到……但是……」

  其餘的話不用說下去了。

  建州軍剛到,必定亂紛紛,情況地形環境什麼都不熟悉,紮營適應還需要一段時間。另外,建州軍換防,對湖州歸屬感低,建州都尉到來的目的也未必那麼純,能否還像以前的湖州軍一樣,歸於刺史麾下,勠力同心,捍衛湖州呢?

  林飛白雙手按膝,沉默半晌,忽然道:「點兵!」

  眾將嘩然。

  「都尉!不可!」

  「都尉,那是湖州的事,我們的職責,只是守好平州!」

  林飛白厲聲道:「湖州若下,平州焉能安!」

  「但我們就這點兵,如何能抵擋唐家大軍!再說建州軍不是已經到了嗎!」

  「建州軍抵擋不了唐家,平州軍也抵擋不了,只有兩家合力,趁唐家大軍立足未穩,前後夾擊,才有勝算。至不濟也能攔住唐軍偷襲,給朝廷爭取時間!」

  「都尉,未得朝廷旨意,不可輕易發兵出平州域!」

  「軍疏第三十二條,臨近城池遇險,周邊諸州軍有援助之責!」

  「都尉!」

  林飛白一抬手,桌案上令箭忽然飛起,金光一閃,奪地穿入那反對最激烈的將領額頭,從前額穿入,後腦穿出。

  鮮血噴了所有還想說話的將官們一身。

  將所有反對和言語都生生堵住。

  林飛白端坐案前,尚未病癒的冷白的臉微垂,長長的烏黑的睫毛也微垂,唇線卻抿成剛直的「一」,殺氣和煞氣幽幽彌漫在帳中。

  「平州軍校尉黃德,剋扣軍餉,中飽私囊,欺壓士兵,臨機畏戰。」他一字字道,「依軍疏第一百三十二條,殺。」

  最後一個字擲地有聲,濃膩的鮮血緩緩流出帳外。

  林飛白按劍起身,所有將官霍然站起,垂頭魚貫跟隨而出。

  片刻後擂鼓聲如悶雷,林字大旗在風雪裡飄揚,平州軍連夜拔營,策騎而出。

  周沅芷追了出來,臉色蒼白。

  林飛白在馬上看見,遠遠地一揮手,「師蘭傑,送她回天京!」

  師蘭傑不得不臨時勒馬,轉頭向周沅芷馳來。

  周沅芷卻讓過師蘭傑的馬,以生平未有之速度跟著林飛白的馬跑。

  她很快便跌了一跤,卻停也不停,便要爬起再追。

  林飛白一扭頭看見,頓了頓,翻身下馬,快步走來。

  周沅芷一抬頭,便看見眼前遞出的手。

  林飛白的手。

  乾淨,修長,指節分明。

  她停住,忽然心潮起伏,想起這是自當年烏海初遇至今,他第一次對她主動伸出手。

  穿越呼嘯時光,往事紛至沓來,最後都凝聚這一刻的溫暖指尖。

  她微微笑起,伸手抓住他的手,林飛白將她拉起,替她攏緊衣領,輕聲道:「等我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周沅芷張大眼睛看他,瞬間眼中霧氣朦朧,但她覺得此刻落淚未免不吉,便將眼睛睜得更大,霧氣散去,她的眸光明澈如秋水,倒映這一刻他鐵甲生光。

  她說:「好,我等你。」

  林飛白微微一笑,手臂用力,將她拋到了師蘭傑馬上,再一轉身,衣袂飛起,落於馬上。

  蹄聲急響。

  周沅芷忽然跳下師蘭傑的馬,快步衝上哨塔,遠遠地,看見沉沉冬夜裡,那人寒衣如鐵馬如龍,身後潮水一般的軍隊,踏雪頂風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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