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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七十七章 有孕
殿上殿下,無數人群,此刻卻只剩下暴雨抽打大地和德妃輕輕吸氣的聲音。
還有遠處鐵蹄踏破宮闕之聲。
文臻忽然一抬手,閃電般抓住了德妃的手。
那柄一直握在德妃手中的長劍,不知何時再次抬起,並且離她的腰側只有寸許距離。
文臻緩緩看了一眼劍尖,再看一眼德妃,對面那女子,剎那間臉色青灰,眼神竟然有點直愣愣的。
像所有滿載希望的花,瞬間被命運的冷風吹破。
她眼底的光,一寸寸地暗下去。
文臻心中頗有些不解,實在有點不明白她那忽友忽敵的奇怪立場,按說娘娘現在應該很歡喜,終於殺了永裕帝,光明前景就在眼前,何以臉色如此難看?
她先前已經看過了,沒發覺德妃有中毒昏聵的跡象,文蛋蛋在她髮辮上盤桓,真要有問題順手就能解了。所以之前德妃行徑奇怪,她想也是德妃向來性情古怪罷了。
此刻見她這模樣,文臻不禁皺眉道:「娘娘,您到底——」
她話音未落,德妃忽然再次手一抬。
劍鋒倒轉,寒光一抹,「嗤」一聲,刺入心口。
濺開的血瞬間噴了文臻一臉。
她眼前一黑。
混沌中聽見隨便兒的尖叫,文臻於一懷巨大的震驚和苦痛茫然裡,恍恍惚惚地想:不能給隨便兒看見……不能……
她一抬手,摀住了撲過來的隨便兒的眼睛,一掌拍昏他,拋給一個衝上來的護衛。
站在台階邊緣的德妃,已經跌落下去。
順著那剛剛流滿永裕帝血跡的漢白玉台階,一路滾落廣場,廣場上的朝臣剛剛才見皇帝的頭顱滾落長階,一轉眼便見那名動天下的妖妃也淒然滾落,廣袖在暴雨中散飛而起,最後一霎竟依舊翩然若舞。
群臣在雨中僵硬著身體,張著嘴,眼看那美人砰然墜落塵埃,面朝地趴伏在一地冷雨中,身下漸漸洇開無數蜿蜒的紅。
而在不遠處,皇帝的頭顱宛如在靜靜凝望。
啊地一聲尖叫,有臣子實在受不了這連番的刺激,近乎瘋狂地慘叫著,撲入了雨幕中。
狂雨裡,文臻跌跌撞撞從台階上奔下來,半途腿一軟,竟然摔了一跤,就一路這麼滴溜溜滾下去。
她心間似有火灼,又被這冰雨泡透,渾身從肌骨到血液,都在這般的交煎裡被灼透、被泡散、被碎裂,被蹂躪成一片片的殘片,眼前雨絲縱橫,鐵蹄逼近,群臣哭嚎,廣場無聲,整個天地都在翻覆飄搖,而她已碎成千片,不知身在何處。
直到她雙膝觸著那冰冷的青石地和橫流的泛紅雨水。
她踉蹌爬起,衝到德妃身前,伸手一摸,整個人便墮入了冰窟中。
那個女子,竟如此決然,毫無解釋,一劍入心,連半分生機也沒給自己留!
文臻跪在雨水裡,跪在那屍首之前,一邊努力地將她翻過來,一邊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已經殺了狗皇帝。
為什麼明明大仇已報。
為什麼明明已經看見希望的曙光。
你卻要這般決然地結束你自己?
連一個解釋都沒給我。
你要我如何面對你,如何面對燕綏!
忽然又一聲慘叫,菊牙也不知從什麼地方衝了出來,看見底下一幕,發出了一聲瘆人的呼喊。
「娘娘啊——」
然後她也狂奔而下,撲到德妃身旁,手還沒伸出去,眼淚便流了滿臉。
文臻僵硬地轉過頭,問她:「……為什麼?娘娘為什麼要自盡?」
菊牙渾身顫抖,好半晌才擠出支離破碎幾個字:「那天我們被截住……我看見……我看見陛下對娘娘耳朵……吹氣……」
文臻臉色茫然。
是毒?是蠱?如果娘娘被永裕帝控制,如何還那般決絕地要殺他?以至於她也沒有多想,下意識便抓住機會出了手。
忽然有人驚呼。
文臻轉頭。
就看見皇帝的頭顱裡,忽然鑽出一條黑黃色的蟲子來,那蟲子在雨中一扭一扭,然後「啵」地一聲爆了。
散出一股在大雨中依舊凝實的黃色煙霧。
宿主都已死亡,母蠱便不能存活。
文臻盯著那東西,忽然想起當初在妙銀的竹樓上看蠱術大全,曾看過一種「控心」蠱,據說傳自異域,已經失傳很久。中蠱者本身並無傷損,只是意志受宿主所控,而且一旦中蠱,無藥可解,只要被控過一次,哪怕宿主死亡,依舊會完美地將宿主的意志執行下去。
文蛋蛋也沒見過這種蠱,就沒能察覺異常。而且這種蠱因為控的是精神,想要解難度更大。
當時那書上有圖解,她看著那噁心的蟲子和施蠱方法,還想這玩意難怪會失傳,要做這個宿主,得先把這蟲子活吃掉,這誰能幹得出來?
永裕帝幹得出來。
為大業他本就毫無底線。
難怪他不禁制德妃。
難怪他敢回大殿。
只是他以為德妃是他的殺手鐧,卻沒想到那女子一生苦難,早已練成不屈烈火之心。
當知道皇帝若死她也無藥可解,她依舊選擇一劍弒君。
當確定自己將會成為害人的傀儡的那一刻,她毫不猶豫赴死。
不給自己半分留戀世間的機會。
……
暴雨劈頭蓋臉打在人臉上身上。
不知道多久之後,文臻才扶著地面起身,緩緩抱起德妃。
沒有人來幫忙,四面隱約有騷動和喧嘩之聲,文臻此刻腦中卻一片混沌,只想著要帶娘娘回宮,不能這樣曝屍雨中。
沒人幫忙也正常,當時大殿黑暗,她在背後砍頭,在群臣的眼裡,是德妃弒君,然後畏罪自盡。
可是怎麼認為都無所謂了,人都沒了。
四周似乎有奔走聲,鐵甲和武器撞擊之聲,甲葉被雨水沖刷的嘩然之聲,還有快步接近的腳步聲。
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想管,將德妃負在背上,站起身來,卻忽然一個踉蹌,便要栽倒。
一隻手輕輕扶住了她的臂膀。
文臻麻木地抬起頭,透過密集的雨簾,看見一身輕甲的唐羨之,站在她的身前。
而廣場四周,不知何時已經滿是黑甲紅纓的唐易聯軍。
雨絲將萬物模糊,嘩啦啦自蒼天向大地傾瀉,她只看得見唐羨之一雙眸子堅定又悲憫,嘴唇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什麼,她聽不清也不想聽,撥開他的手,將德妃的身子往上背了背,轉身。
有將領快步過來,伸手要攔截她。
唐羨之抬了抬手。
那些蠢蠢欲動的唐易聯軍,都停住了動作。
唐羨之沒有再動,也沒有再說話,他就那麼立在仁泰殿下,立在滿地淡紅的血水中,推開了身邊將領打起的傘,只凝望著那女子的背影。
他的大氅本想給她披上,此刻卻落於冷雨之中,他也就那麼單衣薄甲,在寒雨中,靜默看她離開。
廣場寂靜,萬軍無聲,唯有雨擊大地,風嘯若狂。
所有人沉默著,看著那女子於這淒風苦雨的長夜裡,獨自背著屍首,踩著那皇帝的血水,腳步微微踉蹌卻依舊十分穩定地,一步步離開。
靴子濺開微紅的泥漿。
步聲緩慢,踩著微微發亮的水泊,一路「撲、撲、撲」地聲響空而涼。
宮燈被風吹得滴溜溜亂轉,旋轉的昏黃光影,打亮那一片濕漉漉的雨地,勾勒她雨夜背屍的背影微彎。
再「撲」地一聲,徹底被風吹滅。
整個廣場,宮殿,天地,東堂。
都在這一刻,沉入黑暗。
……
暴雨下的德勝宮,雕簷斗栱,依舊維持著全盛時期的浮華。
主人在數月之前離去,再歸來卻已經魂飛冥冥。
文臻在一地嗚咽聲中,一直將德妃背回了她的寢殿,她的渾身已經濕透,靴子每走一步都會流出淡粉色的血水,寢殿裡雪白的地毯便留下一路淺紅的足印。
將德妃安放在那張象牙拔步床上,菊牙已經不哭了,近乎冷靜地喚進宮人,梳洗,換衣,整理遺容。
文臻默默坐著一邊,看著漸漸洗去泥跡的那張臉,依舊明媚鮮妍,如玉潤潔,彷如生時。
恍惚裡想起當年初見,那何等光輝又別致的美人。
耳邊似乎聽見她懶洋洋的聲音,天生三分輕蔑,尾音彷彿帶著鉤,「美貌和做吃的有什麼關聯?聽說你廚藝不錯,可我瞧你長得也不怎麼樣啊。」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菊牙將德妃收拾完了,比平常還美麗三分模樣,便坐在一邊,痴痴地看了一陣,忽然輕聲道:「前幾天,娘娘和我說,如果有一日她去了,林擎又不在身邊,那就把她一把火燒了,骨灰給林帥。」
文臻緩緩轉頭看她。
菊牙卻沒看她,痴痴地注視虛空,心間響起那日和娘娘的對話。
那是在兩人和隨便兒都被皇帝制住之後,她和娘娘被送進地道,住在皇帝曾經住過的地室,地室有瞭望孔,但其實並不能看見上方任何景緻,只用來傳遞信息所用。
但娘娘經常湊過去看一看,聽一聽,有一次她便忍不住問娘娘能看到聽到什麼。
娘娘便道:「我被關在這底下,才知道上頭的氣息有多新鮮,上頭的自由有多寶貴。」
她便道:「娘娘倒也不必太過操心,總是能出去的。將來,林帥還要接您出宮,一起雲游四海呢。」
娘娘出了一會神,悠悠道:「是啊,那樣真是很好很好的。」
她想著那場景,剛自露出微笑,娘娘忽然轉頭看她:「可若最終不能在一起呢?」
她心中一跳,未及回答,娘娘已經道:「老天向來待我不厚,可是那也沒關係,那你就把我燒了,骨灰給林擎,他愛隨身帶就隨身帶,愛找個地方葬了,還是愛撒入大海,都隨他。我就是想他了,想他再抱我一次……距離上次他抱我,已經二十七年了。」
她眯著眼,似乎想到那場景,竟然露出微笑,輕輕道:「那樣,也是很好很好的。」
菊牙哽咽一聲。
文臻低頭,摀住臉,半晌聲音悶悶地傳來,「如果娘娘早有預感……那麼,燕綏呢,她……有沒有話?」
菊牙沒有立即回答。
她取出娘娘最愛的一支簪子,緩緩插在她鬢上。那簪子和德妃日常的華貴首飾比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前端只有一朵貝母雕飾的牡丹花,雖然也算精美,但其實不值錢。
這是殿下十四歲回宮那年,給娘娘的禮物。
也是他正式贈給娘娘的唯一一件禮物。
娘娘從來沒當著他的面戴過,卻總在夜間插戴著這簪子睡覺,哪怕經常被戳了頭皮。
「……娘娘,為什麼不對殿下說啊。」
「我不想說。」
「娘娘!」
「有些人太穎慧,有些人太狡猾,我怕說了,就會給人看出端倪,最終害了他……或者我還是不夠信任他,或者我還是心中有怨……總之,我不想說。」
「您不說,難道就打算這樣被誤會一輩子嗎?」
「以前我介意過,現在我不介意了……因為,這世上,已經有人替我愛他了。」
「娘娘……」
「那就夠了。」
……
「娘娘說……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就夠了,她……不求原諒。」
文臻指縫裡漏出一聲哽咽。
菊牙起身,過了一陣,殿中天井裡燃起了一堆火。
文臻坐在火邊,看著那美人漸漸化為虛無,德勝宮的天井上有穹頂,飾有琉璃罩,雨絲已經小了,淅淅瀝瀝不斷滴落在琉璃罩上,再流出道道透明溝渠,似天也落淚不絕。
而琉璃罩下的火光並不熱烈,平靜卻決絕。
似那傳奇女子最後的抉擇。
在火光漸漸熄滅之前,文臻隱約看見火星升騰之間,有晶瑩的光芒暈開一片光帶,再迤邐往青天去了。
芳魂去矣,此生無歸。
菊牙緩緩起身,她並沒有像其餘宮人一樣跪拜哀哭送別,一直愴然卻平靜。
文臻以為她要去取骨灰盒,不想片刻之後,便聽見砰然一聲悶響。
整個寢殿都似乎顫了三顫。
文臻霍然回身,就看見菊牙倒在玉階之上,額頭的血自殿柱淋漓而下,緩緩流過她腳下,再流入火堆。
火堆便嗶嗶剝剝宛如輕笑。
一直望著火堆的菊牙,唇邊也綻開一抹笑意。
沒有告別,是因為我不會和你分開。
娘娘,別怕。
菊牙來陪你了。
……
火堆又燃起,這回,文臻把菊牙也火化了。
她取了兩個盒子來,一人一個,親自裝填。
那灰白色的細微骨碎刺在掌心,她卻麻木得不知疼痛。
一顆鮮紅如心的東西骨碌碌滾落掌心,文臻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那是一塊雞血石,材質色彩形狀,應該和給林擎的那塊正好是一對,卻無字。
另還有一個黃銅指環,和平素德妃的華貴格格不入的飾品,文臻也沒在她手指上看見過,此刻卻出現在骨灰裡,想必是原先戴在心口。
文臻把這兩樣東西都埋在了骨灰裡。
身後忽然有輕輕腳步聲,隨即宮女們潮水一般退下去。
文臻沒有回頭。
那人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掌心不斷被戳破,她便隨意地在濕淋淋的衣襟上擦擦,不願那血跡沾染了骨灰,卻也並不理會。
他幾次手指顫動,卻都沒有伸出手。
直到文臻將骨灰都歸攏,裝入盒子,抱在懷中,起身。
兩人相對,圓而大微紅的眸子,對上眼尾微長,目光明澈的眸。
彼此都覺得,面前隔著一座波濤洶湧名叫痛苦的海。
半晌,唐羨之輕輕道:「怪我嗎?」
文臻木然道:「怪你什麼?怪你為唐家為自己掙命嗎?」
唐羨之怔了怔,沒想到她會這麼說,然而隨即便釋然,是了,只有她會這麼說,也因此只有她,永遠牽動他的心。
「原來你都明白。」
「是的,我都明白。我明白皇權並不天定。我明白世家沒有道理束手待斃。我明白燕綏和你的一切行動都不過是出自彼此不同的立場,大家都不過是在捍衛自己不能捨棄的東西而已。我甚至明白燕綏在對付世家時的手段也未必比你光明多少,沒有誰就是正義的鬥士,正如沒有誰天生該死。而你和燕綏,皇族和世家,注定不能共存。」
唐羨之眼底微微濕潤,他輕輕地抬起頭。
無論如何,能聽見這一番話,便不枉之前那許多的退讓和救贖。
「可是唐羨之,我明白,不代表我能接受,不代表我能原諒。」文臻輕聲道,「現在,我看見你,就會想起林飛白苦守湖州六日夜,最後在城頭長坐的身影;就會想起當年在湖州所遭受的一切逼迫和煎熬;就會想起慕之那小小的一捧灰,想起幼年的燕綏在宮裡遭受的非人的一切……雖然這些不能都算是你做的,我怨恨你似乎毫無理由,但唐羨之,你選擇了唐家,你攻入了天京,你要做這東堂的帝王並且最後是你成功了,那麼你現在還這樣一臉溫情地站在我面前,是要做什麼呢?」
她譏誚地笑了笑。
「是來展示你作為成功者的仁慈的憐憫,還是來試圖勸降或者和我繼續一輪的談判以便拿下燕綏呢?」
她拍拍懷裡的骨灰盒。
「我建議你立即殺了我。因為下一次,你便是對我放手一萬次,我也要殺你了。」
唐羨之忽然咳嗽了起來,急促地說不上話。
隨即他便猛然伸手。
因為文臻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下的時候猶自緊緊地抱著那兩個骨灰盒。
唐羨之扶住了她,看著懷中的女子,連碎三針,傷勢未癒,急痛攻心,強撐多時,終於在此刻,虛弱地躺在他懷中。
他攬著她單薄的肩,手指微顫,想要攏一攏她的亂髮,最終卻在觸及她肌膚的最後一刻,停住。
琉璃罩上的雨絲一道一道滑落綿綿不絕。
天地在這一刻選擇安靜哭泣。
良久,黝黯的天空下,才傳來那男子輕輕的回答。
「……我已不奢望一切獲得。」
「我只想……再看看你而已。」
……
這一年東堂連年號都亂了。
永嗣不是永嗣,永裕假冒永嗣奪回帝位卻又轉眼頭顱滾落玉階,皇位一月四替,皇帝連死三個,連宮中最尊貴的那幾個女子,太后,皇后,德妃,容妃,都死了個乾淨。
這一年的正月十三,本該是東堂的燈節起燈之日,最後燈是起了,皇城掛白,滿城喪燈,死去的皇族太多,以至於太常寺累倒了一堆官。
正月十四,更多的唐易聯軍進入天京,迅速控制了整個天京城。
正月十五,唐羨之在眾將擁立之下,繼皇帝位,改國號為唐,年號太始。
太始帝頒布的第一條命令,便是將那一堆皇帝的屍骸,都統統葬入永裕帝為自己準備的建陵,也不管擠不擠,也沒走那許多繁瑣程序,幾座大棺往皇陵裡一塞,讓他們在地獄裡狗咬狗去。
太始帝的第二條命令,是大赦天下,輕徭薄賦,減輕戰亂頻仍給百姓帶來的負擔。
此舉贏得了天京百姓的擁護,唐易聯軍進入天京時,直奔天京各要害部門和駐軍地,以最快速度偷襲控制,掌控中樞,除了在皇宮遭遇了一陣散亂的抵抗外,其餘地方點塵不驚,約束嚴謹,絕不騷擾傷害百姓,因此明明是傾國之亂,卻相當平穩地過渡,而各處的抵抗,也因為東堂皇族的殘殺和大量死亡,顯得毫無組織,很快就被繳械。
當日仁泰殿廣場上百官都在,皇朝忽然傾覆,有近一半的朝臣叩拜新帝——此時李相等人才發覺,滿朝文武,竟然有這麼多人,實際是唐家門下!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相的帶領下,拒為兩朝貳臣,唐羨之也不著急,吩咐人將東堂皇族剩餘的皇子公主都提溜出來,臣子們反抗一聲,便殺一個——你不是說你要忠於東堂皇室的嗎?那你害死了東堂皇族後裔又怎麼說?
在場的文臣們,一日夜已經見了太多鮮血,早就抵受不住,哪裡還經得起這樣悍烈的逼迫,當場暈了一大半,有人觸柱而死,隨大司空而去,有人痛哭流涕,高呼蒼天不公,永裕帝誤國。之後唐軍又直接拿湖州系官員逼迫李相,反抗一聲,也殺一個……最終李相一個頭磕倒塵埃,老淚縱橫。
唐羨之其時立於大殿之上,注視廣場血流成河,哭號震天,面無表情。
一將功成萬骨枯,心腸慈軟做不得那孤家寡人。
王霸之路,不過是比誰壘得白骨京觀,更雄偉一些罷了。
天京和朝堂,便在這樣柔和又酷烈的手段搓揉之下,迅速揉捏成了唐羨之想要的模樣。
但目前唐家佔下的只是大半壁江山——川北定陽橫水西川,和湖定平中四州以及天京,之後半個月又打下了衡州建州,地盤連成了一塊靴子形狀的長條形。上頭的青州徽州池州,在林擎轄區,宣州隋州長川暫未拿下,和下頭的蒼南滇州,都還不在唐國的版圖內。
因此大朝會上,唐家迅速佔領朝堂的新貴們,分成了兩派,吵嚷不休。
一派守成持重,表示莫如就和燕綏林擎談判,大家割地而治,互不干擾,青州池州隋州那一片就歸了那兩人,蒼南滇州實力較弱,可待穩定後慢慢收服。
這個觀點遭到了鷹派的激烈駁斥,鷹派指出,綏靖政策絕不可取,林擎之子死於唐軍圍困,林擎遲早要報仇,神將善戰天下皆聞,臥榻之旁他不肯安睡,我等也別想安睡。
另外還有一個理由,是眾人不好說出口但極其憂心的——原尚書令,燕綏之妻文臻現今據說還留在宮中,以宜王燕綏的性子,如何能受此奇恥大辱?一旦平定西番,也必定會揮師南下,奪回愛妻。
這兩人是誰?是橫穿唐家地盤而過還能將唐家軍備庫都炸了的猛人!
如果不是家主另有一手準備,軍備庫有兩處,唐家會連起事的力量都沒了!
更不要說這麼多年來燕綏對唐家的制衡和暗手不斷。
饒是如此,唐家這次出兵,也因為湖州阻礙和軍備缺失小樓劍手損失一半等等原因,硬生生少了一支力量,不僅一路上損失加倍,進天京慢了一點,還無法直接將長川拿下,也無法將蒼南一手聯合,擴大地盤,擁有更多的實力對付林擎燕綏,顯得處處被動。
在唐家人看來,便是犧牲一半朝堂一半軍,也決不能養虎為患,必須先把這兩人解決了。
爭吵到了最後,漸漸意見統一,大家提出,必須趁著林擎燕綏還在和西番作戰,無暇顧及背後的時候,立即出兵,和西番聯合夾擊邊軍,最好之前先和西番議和,達成默契,免除後顧之憂。
這個提議得到所有臣子的讚成,對於好不容易奪取政權的唐家人看來,安內比攘外重要得多,西番人哪裡有燕綏林擎可怕?
因此群臣齊刷刷上奏,請求出兵,踴躍爭先,求為先鋒。
大殿之上,新帝卻久久沉默著。
人們的興奮漸漸褪去,疑惑不解地對望。
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明明是當前局勢下對唐家最有利的決策,陛下卻又是因何猶豫?
難道真的是為了那個女人?
但殺了燕綏,滅了邊軍,才能長久地擁有這女人和這皇位,這唐家天下啊,陛下連這個都不明白?
朝堂漸漸安靜下來,在一片死寂的困惑中,新帝終於開了口。
「不可。」
「陛下!」
「出兵青州背後,和西番議和,你們該知道,一旦邊軍大敗,一直相助邊軍抵抗西番的青州池州隋州的百姓會面臨什麼?青州池州隋州……就會是下一個徽州。你們也該知道,西番人是什麼性子,和西番聯合,西番必定會要走青州……到那時,國土裂,金甌缺。」
「可是陛下,放棄和西番談和讓地聯軍,未來就是我們坐不穩這江山了!」
「朕剛剛拿下這江山,便要將國土和百姓拱手讓人……朕的尊嚴,我唐家的尊嚴,不是這麼掙的。」
「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朕寧願於沙場之上親手斬林擎燕綏,也不願在背後將他們送於異族。」唐羨之淡淡道,「此事無需再議。」
「陛下!!您請想想唐家!」
「放心,唐家不會消失,唐家的後代會永享安寧,唐家不會在朕的決策之下滅亡……朕保證。」
「陛下!坐穩這天下,哪怕是半邊天下,才能保唐家永享安寧!」
「半邊天下不是天下,和異族分享的天下不是天下……無需再議,退朝。」
人群如黃昏落潮怏怏而去,帶著無盡的困惑和不甘。
大殿上只留下唐羨之高坐於御座,夕陽穿入殿門,將他孤涼的影子,長長地鏤刻在金磚地上。
他一動不動,端坐如雕像。良久,才輕聲道:
「家國大義在上。」
……
文臻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德勝宮殿頂滿雕的飛翔的鳥。
她眨了眨眼,此刻才發現,德勝宮的藻井雕刻不是尋常的龍鳳,只是各種各樣的鳥,形態各異,但都高昂著頭,展翅飛翔。
這是因為那個女子,一生都在嚮往自由。
如今她終於自由了。
忽然手被一隻微微粗糙的手握住,她有點艱難地側頭,便看見了聞老太太的臉。
文臻的眼神,終於亮了亮。
兩次回天京,都因為要做危險的事,沒有去看祖母,但她早早就將身邊會瞬移的冷鶯派去了保護祖母,祖母也十分謹慎,早在傳出宜王弒君消息的那一刻,便帶著聞大爺夫婦躲入茫茫人海中,不給任何人有機可乘,因此也算放心。
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祖母。
看樣子,是唐羨之把她接來的。
文臻忽然緊張起來,上下打量聞老太太,直到確定她精神健旺,無毒無蠱,才鬆了一口氣。
沒能看出德妃的蠱,以至於她絕望自盡,文臻深恨於心。再也不敢有任何疏忽了。
聞老太太沒有說話,只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文臻躺在枕頭上,此刻才能放開心懷,痴痴地望著殿頂,半晌,緩緩流下一行淚。
「祖母……」她輕聲道,「我要如何向燕綏交代……我沒有保護好他最後的親人……」
「他最後的親人是你和隨便兒,」聞老太太平靜地道,「還有你肚子裡那個。」
文臻霍然睜大眼睛。
聞老太太粗糙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從今天開始,可不要隨便哭了,也不許再傷心,更不能自暴自棄,不沖別的,不沖那個你倒黴總是不在場的燕綏,不沖你那個精得鬼一樣的兒子,就沖肚子裡這個,你就得還是你文臻。」
文臻愣了半晌。
這叫怎麼說的?
當初中了針,大夫說她不能生,結果她的針不知不覺間移動,她意外懷孕了。
後來生產受損太厲害,她給自己把了脈,覺得以後想必也難生。誰知道忽然又懷了。
也許是三年調養的結果,也許是那一路上耕耘太勤……
她的臉忽然紅了紅。
聞老太太何等人精,立即道:「久別重逢乾柴烈火,罷了,以後悠著點,也一把年紀了,折騰不起。」
文臻想笑,笑不出來,低頭看自己平平的肚子,聞老太太平靜地道:「不用擔心,上次你懷孕的時機也不好,隨便兒不也生下來了。既然來了,就是你的緣分。」
文臻看著她強大的祖母,紛亂的心緒漸漸安定下來,聞老太太這才和她說起之後的情況,她最後三根針被引動,後來因為情緒起伏太大內息走岔直接碎了,久經撻伐的情緒和身體經受不住,已經躺了有小半個月才醒。其間被診出懷孕,唐羨之見她遲遲不醒,便下令接來了老太太。
而隨便兒便在聞家老宅內,暗衛當晚趁著混亂,讓三兩二錢把他送出了宮。小子醒來後發了半天呆,丫鬟們怕他小小年紀嚇壞了,湊過去看,他一抬頭,眼淚已經濕透了衣領。
後來就不肯吃不肯喝,看到這個說奶喜歡,收著。看到那個說奶喜歡,留著。說著說著又哭,半夜還會驚醒,嚷著奶死了娘死了爹死了這下隨便兒真是孤兒了。
後來聞老太太半夜親自過來,摟著孩子,和他說了一夜閒話,關於他娘剛來時的風波,他爹當初的德行,還有他奶在德勝宮的囂張,隨便兒靠在老太太懷裡,靜靜聽了一夜,天亮時候他說:「老祖宗,隨便兒再哭一次,這回隨便兒替我爹哭,他一定不會掉一滴眼淚的,可他一定很想哭的。」
聞老太太撫著他烏黑的髮頂,道:「孩子,哭吧,就再哭這一次。你一直哭,你奶會走得不安心。她啊,最後一段時間有你陪著,一定是很開心的,你不要讓她難受了。」
隨便兒之後果真不再哭了,這次聞老太太進宮,他還讓老太太捎來了他的作業。
文臻看了看他的作業,忽然掌心一動,聞老太太輕聲道:「你一個朋友飛鴿寄來了一個藥丸,說她姓蘭,你如今懷孕了,我也不知你能不能用,你且自己看著。她還給你留了張紙條。」
紙條和藥丸藏在隨便兒的作業裡,那是隨便兒手工製作的一隻母獅子,腦門上寫著「我媽」,旁邊還畫了條河,母獅子在河的東邊,文臻一看便知道兒子在逗她。
這種時候這孩子還能來逗她,她只覺得又歡喜又酸楚。
母獅子的捲毛用一根根彩色紙條黏出來的,其中一張上面有比螞蟻還小的字。而母獅子的黑泥眼珠,正好是一個藥丸一剖兩半。
進宮的人都要搜身,聞老太太帶的吃食都被拿去重新製作。但這畫護衛翻來覆去看了,也沒發現什麼,便還給了老太太。
文臻嗅了嗅那眼珠,看完那紙條,便將藥丸收起。聽聞老太太輕聲說最後一批糧草運去了青州,但是之後就沒有了,唐氏朝廷不可能給邊軍再提供糧草。唐羨之已經下令林擎交出兵權,但很顯然林擎也不會理。西番連敗三次,退出徽州,但是還集結在邊境,唐家朝廷現在據說想要和西番議和割地,聯合西番對邊軍前後夾擊……
文臻靜靜聽著,良久才道:「祖母,我以前有些雜物放在大宅,其中有一個卷軸,你下次進宮,帶給我吧。」
聞老太太應了,忽然住口,臉上露出狐疑神情,她長久眼盲,聽力比文臻這個傷病員還強些,文臻疑惑地看她,聞老太太卻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和她說起冷鶯,說不知為何,她的瞬移能力越來越弱,現在已經無法帶人瞬移,而且每次瞬移距離也越來越短,文臻本以為是中了人家手腳,但隨即又覺得不通,想起之前寒鴉也曾傳遞消息給她說,感覺自己的透視能力漸漸在消退,文臻不由想起當初天機府為安王所馭使之事,懷疑當初安王是用了藥物,激發了天機府中人的潛能,但是但凡過度激發,帶來的後果往往是過早透支。一旦長期離開安王的控制,一些靠藥物激發出的異能便可能會漸漸消退,如此說來,東堂的真正異能者並沒有想像中多,這也是後來安王沒法再頻繁使用天機府的原因。
對於這個機構,文臻覺得,還是早點消失的好。她是個異能者,她知道擁有一樣超能力有時候也未必就是幸事,上天的一切攫取和賜予,都遲早會加減於命運。
又坐了會兒,便有太醫來請脈,老太太盯著熬了藥,親自餵文臻喝了,便回去了。
文臻原以為老太太會被留在宮中,好做個人質,卻也沒有。
她精神睏倦,喝完藥也就睡了。那邊聞老太太出門去,走過遊廊時,忽然停住,轉身,虛無的目光盯著側面的角落。
半晌,那裡無聲無息轉出了唐羨之。
他髮間微微凝霜,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聞老太太知道他站了多久,從她進門,等文臻轉醒,到低聲說話,到最後文臻喝藥,他一直遙遙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她,在太醫出來後輕聲詢問她的病況……卻一步也沒有進殿。
雖然外頭傳言甚囂塵上,但只有這深宮的人才知道,太始帝從未進入過德勝宮內殿一步。
他永遠立在窗外,披著晨曦、月光、和雨雪,默默將那永遠不會屬於他的女子凝望。
等待著她的醒來,哪怕醒來面對的也不過是疏離和拒絕。
也因此,聞老太太臉色雖然冷,卻終究還是開了口。
她沒有問唐羨之為何不進去。
她只道:「陛下,你這一生,真的為自己活過嗎?」
「你得到過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你想要做的事,想要擁有的人生,真的是現在這樣的嗎?」
……
「公子,你真的想過你想要的是什麼嗎?真的僅僅就是這嬌妻愛子,屋舍三進嗎?你有沒有想過,你本該是這大宅的主人,是長川的主人,甚至可以嘗試去做天下的主人!可現在為了所謂友情、道義、你便甘於屈居人下,將這一切拱手讓人嗎!」
長川和五年前一樣,又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雪地裡,陽南嶽被人按跪著,卻依舊梗著頭,嘶喊著問正站在他面前擦刀的易人離。
易人離慢慢擦刀,心裡想著得快點辦完這事兒趕緊回家去看兒子,豆子昨天終於會自己走路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跑了。還有豆子會喊娘了,但死活不肯喊爹,得趕緊多教幾遍。
聽見陽南嶽的質問,他嗤地一聲,簡直不想回答,但想了想還是笑道:「是啊,甘心啊。」
陽南嶽噎住。
「這世上啊,總有人自以為是,打著『我為你好』的旗號,行綁架逼迫之事。」易人離眯著眼睛看自己這個忠心屬下,「你一個旁觀者,總覺得我很慘,明明是易家繼承人,卻只能給朝廷賣命,拚死拚活這幾年,才做個別駕,在自己的地盤上仰人鼻息。慘啊,是吧?可是你別忘了,我一生裡最慘的日子,到底是誰給的。」
「是易家。這個你唸唸不忘的豪門巨族,沒有給過我任何溫情友愛,有的只有折磨苦痛,我憑什麼要恢復它的榮光?」
「長川的主人又怎樣?長川的上一任主人易勒石,一生過的是什麼日子?算計、陰暗、變態、瘋狂……每一日不能安睡,每一夜都在失眠,每一刻都在籌謀,汲汲營營數十載,眾叛親離,最後死於所愛之手。我問你,他快活嗎?」
「西川的上一任主人是易燕然,又怎樣?一堆兒子野心勃勃而無能,唯一有能力的卻是個女兒,為了隱瞞她的身份殫精竭慮,到死還在拿命為她鋪路,而易銘呢?一個女孩,不能愛人,不能被愛,不能著花裳佩首飾,背著沉重的家族負擔,整日周旋於男人和陰謀之間,沒有一天過過正常女人的生活。這個主人,她當得快活嗎?」
「川北的上一任主人唐孝成,被女兒炸了,被燕綏殺了,臨死還要看著自己的心血毀於一旦;這一任主人唐羨之,倒是當上皇帝了,但是他老爹死了,妹妹死了,心愛的人決裂了,皇城之上,孤家寡人,他快活嗎?」
「還有死在景仁宮床上的季節,做了多年繼承人卻最終失去一切的唐鑑之季懷慶,再說大一點,這天下的主人,永裕帝,永嗣帝,安成帝,他們都是什麼結局?他們快活嗎?!」
「陽南嶽,這麼多鮮血和白骨,這麼多不快活,活生生擺在你眼前,你是瞎了還是以為我瞎了,竟然叫我去做這樣無聊的事?竟然為此偷兵符,暗策動,帶著十八部族和你聚攏的所謂易家忠良,去伏擊邱同的軍隊!」
「誰他娘的同意你這樣做的?」
「還是你覺得把黃袍往我身上一披我就肯做皇帝了?告訴你,披上黃袍肯做皇帝的,那黃袍都是自己準備好的!」
「你是不是心中還湧動著為知己而死的豪情,覺得自己忠義而悲壯?覺得千百年之後,長川史書上應該有你忠心為主不計私利的大名?」
「我告訴你,就兩字。」
「我!呸!」
曾混跡多年的小混混,多年之後再次展現了骨子裡的悍辣和流氣,一口痰吐在陽南嶽臉上,吐得他臉色死灰。
易人離已經擦好了刀,倒提著緩緩走過來,「抱歉了,我要給邱將軍一個交代,他身負重傷還在馳騁作戰,不是為了給同袍在背後捅刀子的!陽南嶽,你一直覺得當年曾有機會放了我而沒放,對此心有愧疚,才自作主張做了這噁心的事,你卻不曉得問問我這個債主到底需要你怎樣賠償……現在,就請你,把命賠給我吧!」
陽南嶽霍然抬頭,對上易人離平日裡總有幾分戲謔之意,此刻卻冷光四射的眸子,才恍然驚覺,公子是真的要殺他的!
他震驚放大的瞳孔倒映著易人離舉刀的身影。
陽南嶽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晚了!晚了!」
易人離眼眸一縮。
什麼意思!
「你即使真的無心,你即使現在想收手,也已經晚了……公子,你不能殺我,你要留著我,向唐朝廷投誠!」
「我用你的腦袋向唐朝廷宣戰!」
厲風劈下,卻在陽南嶽叫出一句話的時候,戛然而止。
「你連夫人和小公子的性命都不要了嗎!」
四面空氣忽然凝結,高舉的長刀映出易人離瞬間青白的臉。
「你說什麼!」
「公子!公子!咱們的人裡頭一直都有唐家安排的人,現在,他們的人,已經帶走了夫人和小公子……公子,唐氏已經奪國,長川又連接內陸和青州池州之間,唐羨之絕不會允許公子獨立或者投靠燕綏的……你……你還是降了吧!」
……
厲笑緊緊抱著兒子,靜坐在黑暗的角落。
她不知道這裡是哪裡,甚至不知道白天黑夜,所有的窗戶都用黑紙糊了,外頭腳步聲眾,顯然看守很多,但沒人進來,食水都通過牆上一個巴掌大的小洞遞進來。
昨天她和易人離正在逗孩子,忽然易人離接到一個消息,便怒氣沖沖出去了,而她心神不寧,帶著孩子早早睡覺,中途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丫鬟進來添火盆,她心中不安,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起身,再醒來時,便到了這裡。
她便知道,長川出事了。
對此她早有預感,長川這樣一塊肥肉,唐家不可能放過的。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豆子在她懷裡發出唧唧噥噥的聲音,厲笑粗通醫理,給孩子把了脈,發現沒有什麼不良反應,鬆了一口氣,隨即便皺起了眉頭。
她一個人,怎樣都不怕的,可是豆子這麼小……
她在懷裡摸了摸,衣服都已經被換過了,連髮簪耳環什麼的都被取了下來。她畢竟是文臻的好友,唐家這是怕她身上也有文臻給的東西。
厲笑撇撇嘴,片刻後,在孩子的虎頭鞋裡,摸出了一個小銀丸。
自從聽說天京出事以來,她便將一些文臻給她的手段,藏在了孩子身上,畢竟誰也不會想到去搜一個一歲的孩子。
洞口有響動,一壺水遞了進來,她接過,展開那銀丸,外頭卻是一層極薄極薄的銀亮的金屬,捲起來的時候是軟的,厲笑在蠟燭上烤了烤,那一片薄鐵皮一般的東西便漸漸硬了,成了一柄鋒銳無倫的匕首。
厲笑有點發怔。
這東西,還是多年前,易銘送給她的。
隨即她便恢復了平靜,薄鐵卷裡有一些黑色的細小的顆粒,這是文臻的饋贈。厲笑將那些小顆粒倒在水壺裡,然後從洞口裡將水壺扔了出去。
「大冷天的,也不給口熱水!」
她怒罵一聲,水壺越洞而出,在院子裡砸開,水濺了一地,她聽見有紛亂前去查看的腳步聲,洞口被匆匆堵上。
她抱著孩子,等在門側。
過了一會,院子裡的聲音就越發雜亂起來,似乎有人在胡亂奔走,但很快又歸於安靜,厲笑大喜,立即用那匕首劃開門板,匕首很鋒利,劃木板像切割豆腐一樣,她割出一個洞,抱著孩子鑽出洞外,便看見院子裡果然已經倒了一地的人,忍不住心中暗讚文臻的東西就是厲害。
她抱著孩子匆匆出去,之前已經把孩子給奶睡了,暫時倒也不怕他出聲驚動守衛。前頭就是大門,厲笑歡喜地打開大門。
然後她愣住。
大門外,竟然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院子,現在院子裡滿滿的人,正回過頭來盯著她。
厲笑頓時如墮冰窟。
這看起來很簡陋的農家小院,居然跟個套娃似的!
從歡喜的巔峰墮入地獄,她絕望地閉上了眼。
卻在此時忽然聽見厲喝聲,馬蹄聲,刀砍聲,她睜眼,就看見一匹黑馬闖門而入,銀灰色的長髮一掠而過,馬上騎士瞬間闖過人群衝到她身邊,手一伸,喝道:「上來!」
厲笑急忙握住了她的手,歡喜地道:「秀鼎!」
易秀鼎將她拽上馬背,沒有回頭,直接衝回先前關押厲笑的二進院中。衝進院子的時候,外頭傳來女子齊聲呼喝之聲,隨即轟然一聲,院牆倒塌,煙塵四起,院牆外一大群女子拖著抓鉤遠遠避讓開那倒塌的牆。
易秀鼎自長川收歸東堂之後,便自己訓練了一批女兵,因為人數不多,她又是易家的人,長川刺史看在易人離的面子上也沒多管,她這次是帶著她麾下的女兵一起來救人了。
院牆一塌,易秀鼎便縱馬而起,躍過院牆,帶著厲笑一陣奔馳,這裡是個破落的村莊,已經到了主城郊外,女兵們紛紛跟上。
厲笑舒了一口氣,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
「我之前接到一封密信,要我注意你的安危,這幾日我每日都會來你院子悄悄瞧瞧,正看見你被人弄走,我一路跟了上來,對方實在狡猾,好幾次我都險些跟丟了,確定你沒事後我又回去召集了我的人,還好趕上了。」
「誰給你的密信?」
「不知道,是飛鴿傳書。不管是誰,總歸沒惡意。」
兩人一陣衝,已經越過了很多民房,眼看就要衝出村莊,易秀鼎忽然猛力勒馬。
下一瞬駿馬長嘶被生生勒停,厲笑一低頭霍然變色。
一根透明細線,拉在兩座民居之間,如果不是易秀鼎及時勒馬,現在她們三人都會栽出老遠摔斷脖子。
懷裡的孩子被這猛力的勒馬驚醒,忽然尖利地大哭起來。
這哭聲宛如信號,頓時屋前屋後,冒出無數人影來,而最前面兩座民居,更有手持弩箭的人影翻越而出,很快就在易秀鼎馬前攔成了一道屏障。
易秀鼎回頭,看見後頭也已經攔上了一圈人影。
對方竟然遠遠不止那院子中的人手,整個村落都是!
厲笑忽然將孩子往易秀鼎手中一塞,道:「帶孩子先走,我從另一個方向走!」
易秀鼎猛地拉住了她:「你幹什麼!」
厲笑甩脫她的手:「他們的目標是我!而我要保護我的孩子!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秀鼎,我就求你這一次!」
她轉頭看了一眼豆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孩子本已經住了哭泣,被母親這一摸,忽然大哭起來。
厲笑哪裡能聽這哭聲,淚流滿面,捂著耳朵跳下了馬,向另一個方向衝去。
果然大量的黑衣人向她追去。
易秀鼎咬牙,看一眼懷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把孩子往懷裡又揣了揣,一聲呼哨,那些姑娘都圍攏來,在她面前聚攏成人牆,砍斷絆索,護著她往前衝出了小村。
還是有一批人追了上來,易秀鼎策馬往前方樹林裡衝,大道寬闊,追兵馬力也強勁,還在放箭,遲早也會被追上。
她衝入了那樹林,正要想法子將孩子藏起,忽然身後利箭破空急響,如狂雨撲至,隨即身子一傾。
馬腿和她的手臂同時被射中。
易秀鼎栽倒,狂奔之下的慣性和受傷的手臂,令她再也抱不緊孩子,那小小的身軀飛出,易秀鼎心膽俱裂,拚命躍起伸手去搆,受傷的手臂卻抬不起來,眼看那小小的身軀往碎石嶙峋地面砸去——
「不——」
忽然錦衣一閃,華彩斑斕的光影劃過,空氣中氤氳開淡淡冷香。
一隻雪白的手彷彿從雲天之外忽然出現,輕輕一抄,將孩子抄在掌心。
易秀鼎抬頭。
就看見原以為一生都不能再見的人。
那人永遠矜貴尊雅,自九霄玉宇翩然降,越長天蒼穹七色虹,腳下萬丈丘壑滿松濤。
數載時光,離難悲苦,永不能摧他一分光華。
是那一幕看似伸手可及,實則遠在極光那頭的高天。
易秀鼎怔怔地盯著他,忘記了言語,忘記了危險,甚至連他身後次第出現的黑壓壓的鐵甲軍群都沒發現。
她只看見他微微皺著眉頭,托著手心裡那個哇哇大哭的孩子,看那神情大抵很想手一甩扔了算了,但不知為何,最終他沒扔,反而收回手,將那孩子有點笨拙地抱在懷裡,還伸手拍了拍。
拍得委實有點重。
但易秀鼎已經目瞪口呆。
如果不還是那張臉,那「人類都是魚唇的」睥睨氣質,她簡直以為這人換靈魂了。
然而豆子竟然真的不哭了,盯著眼前的臉,或者孩子還是喜歡好看的人的,豆子淚眼朦朧看了半天,竟忽然奶聲奶氣喚:「爹爹!」
燕綏的臉黑了。
易秀鼎「噗嗤」一聲笑出來。
小離一直盼著豆子叫爹,這第一聲爹卻給了燕綏,小離知道得氣死。
笑著笑著,她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真好。
看見他這樣,真好。
當年那個強大卻空冷,離這世間一切都遠遠的男子,終於走下雲端,走入了這滿是煙火氣的世間。
她曾因他的遭遇擔心過從此他離這人間更遠,終有一日飛去天外再不復回,但是今日一見,得見他更加強大,而虛幻感漸漸淡去,光華凝美玉,溫暖而真實。
她知道是誰救贖了他。
她亦在此刻無比感激。
感激你的到來,感激你的存在,感激你跨越那山迢海遠的距離,走到他身邊,數年風霜,苦海浮沉,一直都在。
……
默默落淚一刻,易秀鼎才忽然驚覺,道:「笑笑有危險!」
燕綏一邊皺眉往下撕抱住他腰的豆子,一邊想易人離的兒子果然和他一樣流裡流氣,一邊又想幸虧隨便兒不是這個德行,果然不愧是他的兒子,呵呵他要是敢抱他非得打斷他狗腿,一邊還有空答:「無事。」
果然下一刻,馬蹄聲響,大批銀甲士兵穿過樹林,迎向了那些追兵。
在更加密集的金鐵交鳴和慘呼聲響裡,易秀鼎隱約明白了什麼,驚道:「你……和小離商量好了?」
「是我提前做了準備並提醒了他。」燕綏淡淡道,「唐羨之擅長離間,陽南嶽這樣的人他怎麼可能不用。如今倒也正好,他聚集起來的這一批人,正好送給我。」
「你這是……」易秀鼎發現他看來雖然依舊矜貴,但是衣上有塵,靴邊有土,顯然風塵僕僕,長期趕路。
「我回京接夫人。順便趕走鵲巢鳩佔的人。」
……
雪地上,聽了陽南嶽的話,易人離神情大變。
半晌他「嘿」一聲,憤恨地扔了手中刀。
陽南嶽眼中閃過一絲得色。
他們說的沒錯。公子就是這樣,未必在意家族權位,但老婆孩子熱炕頭絕對不可放棄。
易人離發了半天呆,揮揮手,命人放了陽南嶽,疲憊地道:「說吧,你要我怎樣?」
陽南嶽站起身,拍拍衣裳的雪,懇切地道:「公子,良禽擇木而棲,當此之際,及早向唐國投誠才是正道。長川刺史統領州軍五萬,冥頑不靈,公子在長川民間和軍中,都頗有威信,咱們的人也都聚集了,就請公子登高一呼,拿下長川刺史和長川州軍,向朝廷效忠,之後的長川刺史,必定便是公子的,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不能。」
易人離懶洋洋地道:「行吧,行吧,但是登高一呼什麼的,我可懶得。反正人是你聚集的,事情是你主持的,你想必也打好了腹稿,該怎麼做,你來吧。」
陽南嶽欣然道:「公子這就對了。屬下一心為公子好,自然願為公子馬前卒。」
「那我老婆孩子呢?」
「公子放心,此事畢,夫人和小公子一定安然歸來。」
易人離翻著白眼揮揮手,陽南嶽便顛顛地發出煙花,片刻後,他所聚攏的易家護衛和十八部族等殘餘便已經聚集了來,加起來也有萬餘人,當即便在陽南嶽的帶領下,趁夜衝擊刺史衙門,俘虜刺史,又奔襲州軍大營,拿下長川州軍都尉,一切都非常順利且快捷,順利得彷彿有人暗中幫助一樣——一夜過去,州軍和城軍都已經拿下,易人離以易家嫡系繼承人和長川別駕身份親自勸降刺史都尉,安撫百姓,他出身長川,朝廷收歸長川本就有他功勞,這幾年一直做著長川別駕,在百姓中頗有威信接納度高,很平靜地便接收了長川和州軍軍權,長川易主。
天明的時候,陽南嶽意氣風發地陪著易人離去接收軍隊,剛進軍營,就看見一隊銀甲衛士馳騁而過,甲冑招搖,馬駿人颯,陽南嶽不禁便問:「這是何方軍隊?彷彿州軍並不是這般衣甲?」
易人離:「哦,幾個朋友。」
進了軍營,州軍在被重新整編檢閱,陽南嶽直著眼看著那一隊隊的,彷彿比州軍人數還多的「朋友」,幾乎要口吃了:「……公子,這這這……」
易人離:「哦,朋友路過。」
陽南嶽:「……」
然後他忽然站住了。
前方,厲笑從校場台上站起身,氣沖沖走過來,一腳踢在易人離脛骨上:「你個小混混,老流氓!這麼大的事你居然敢瞞著我!」
易人離完全不敢躲,站得直挺挺領了,「夫人!夫人!不能怪我!是燕綏要我保密的!他說你們女人嘴大,演技差,容易洩露軍情!」
厲笑冷笑:「別想推給殿下,我就找你算賬!」
易人離悲憤:「為什麼!憑什麼!」
厲笑:「憑他比你狠,憑我不敢找他算賬!」
易‧軟柿子‧人離:「……夫人您這理由非常有道理,我也不敢,來,沖這兒,再踢一腳!」
陽南嶽:「……」
他一臉空白地轉頭,就看見銀甲軍隊一隊隊湧入軍營,將州軍、十八部族、易家護衛……一起進行整編,而在轅門處,銀髮的易秀鼎身邊一個男子,錦衣華彩,神情空淡,永遠的高遠矜貴,腰上卻掛著個死命摟住他腰的無尾熊,那熊還一口一個「爹爹!爹爹!」
易人離一臉的悲憤幾乎要化為大刀,狠狠劈向那個搶了他處女喊爹權的可惡殿下。
為什麼!憑什麼!
有種人怎麼就這麼好命!
路過一次,就搶走了豆子的第一聲爹!
心情極度悲憤的易人離,對上陽南嶽難以置信的目光,便將滿腔的恨意都砸給了這個倒黴蛋,陰惻惻地道:「哦,忘記告訴你,我早就和殿下約好了,就等你們幫忙,把該聚集的人聚齊,把該拿的人拿下,之後我的軍力會和殿下的兵力合併,一起打回天京。」
他譏誚地一笑:「你不是說了嗎,良禽擇木而棲。我啊,看來看去,殿下這樹也不比唐羨之細,何況還有一個挺粗的文小臻,所以就擇了殿下這棵大樹,跟著他一路打回去,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封侯拜相呢!」
陽南嶽噗地吐了一口血。
……
太始元年正月二十,長川別駕易人離起事,拿下州軍連同昔日部族屬下共七萬餘人。
其時燕綏領七萬精兵自青州日夜奔馳,穿過池州,入長川境,與長川軍合軍,兵力十五萬,直奔天京。
兵鋒所指之處,各州凜然,燕綏用兵奇詭,手段百出,宣州被突襲拿下,隋州刺史不願為唐臣主動歸順,至衡州時,燕綏兵力已至二十萬。
之後在最早歸入唐家版圖的衡州遇上了第一次凶悍的抵抗,易銘一直就沒有上京,駐守衡州一線,時刻看守著自己新擴大的地盤。
所以機關軍便遇上了機關軍。
那一戰打了三天,其間兩邊大軍都第一次見識了東堂最負盛名的兩位機關高手那層出不窮的機關陣,最終易銘沒有敗在機關上,卻敗在了拖後腿的親人手裡——她那堂哥易錚和傻子親哥勾結,在騎兵鹿軍的餵馬馬料裡做了手腳。致使騎兵在衝鋒的時候紛紛栽倒,栽倒的馬匹和士兵又阻礙了步兵的衝鋒,混亂中被踩踏而死的騎兵步兵馬匹不計其數,易銘險些陣亡,最後是被方人和拼了一條老命才救回的。
而在易家的家譜裡,易錚和易銘那個傻子哥,都是已經死亡的人。騎兵鹿軍也早就在三年前被易銘收回並重新打散整編,但誰也沒想到,以為死去的人都沒死,反而隱姓埋名,在鹿軍裡做一個馬夫。昔日鹿軍大統領甘願去做鹿軍的馬夫,要的自然不僅僅是報仇而已。
安排這一切的是文臻,當年她離開西川時坑了易錚一把,但也考慮到如此會把鹿軍送給易銘,給敵人增加戰力這種事怎麼能做?因此便讓共濟盟潛伏在西川的人在最後關頭救了易錚一把,那時候易錚已經在追殺中毀了容,後來便潛伏了下來,而易銘那個傻子哥一度被人當做傀儡和易銘爭位,易銘上位後便下令殺了,卻被燕綏安排的人救了下來,最後和易錚一拍即合。
易銘對軍隊管控很嚴格,每處都有自己的絕對親信管理,並設有嚴密的制度,不容一分錯漏,每日戰馬的草料也有專人負責,經過三關檢驗,不可能混入任何對馬有害的東西。
在好幾年前,易銘的傻子哥,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地主,在馬場不遠處種苜蓿園,這是很常見的事,當地百姓都以此為生。
而馬夫自然用得到苜蓿,但沒有人知道,那些苜蓿中夾有一種草,看起來和苜蓿差不多,味道卻略有差別,且長期使用會使馬匹成癮,但對馬匹本身不會有任何傷害。
用三年的時光安分做事,獲得信任,用三年的時光在嚴密的戒備下慢慢讓馬習慣這草料,最後在需要的時候,只要撤掉那種草料便可。
幾年的成癮的習慣一旦被截斷,比下毒還厲害。
世上再嚴密的防備,在漫長的時光裡都會慢慢懈怠,從而給人尋到罅隙。只需要對手更有耐力更能潛伏而已。
而燕綏,向來都有這般的耐心和未雨綢繆的眼光。
易銘敗得不冤。
而燕綏也在她綿密多變的機關攻擊下傷了胳膊,卻也只是草草包紮,便穿城而過,奔向下一城。
他要以最快速度穿透東堂大地,奪下天京。
因為文臻懷孕了!
這一次懷孕,他不能不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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