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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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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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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6:1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章 歡迎回家

  此刻,湖州,帶領百姓富商去勞軍,順便準備接收州軍軍權卻被拒絕的湖州刺史張鉞,剛剛冒著風雪,嘆著氣回到府衙。

  而建州軍都尉,也就是新任湖州軍都尉祖一鳴,在送走張鉞之後,冷笑一聲,忽然聽見親兵回報,卻是派出去巡察的斥候有消息過來。

  祖一鳴一看那傳書,不由一驚。

  一個當地人斥候無意中發現了有軍隊從赤嵐山一個隱蔽的山口出來,據斥候說,人數非常之多,請都尉早做準備。

  祖一鳴奔上哨塔,一看那山口方向,離自己的大營並不遠,一旦大軍衝出,軍營首當其沖。

  他想了想,下了哨塔,召集將官,道:「方才本將查看了一下這周圍,覺得此處對沖山口,地勢不佳,不如將大營盡早搬遷才是。正好剛剛抵達湖州,對此地地形還不熟悉,便將全體將士都拉出去野訓一番,尋到了合適營地,便就地駐紮。」

  這話一出,眾人愕然,但是都尉的話不好違拗,也不知道都尉急個什麼,說什麼輜重糧草被服之類都可以緩緩再拿,士兵們先全部拔營,去野訓了。

  新湖州軍難免怨言,臨近年節,按說該準備年貨全軍同樂,而且聽說湖州刺史也來過幾次,邀請軍隊進城過年,結果都尉不僅不接受邀請,還要這時候野訓!

  眾人滿腹怨言地被趕出大營,只帶了部分乾糧和武器,往離湖州更遠的地方而去。

  就在湖州軍離開大營,放棄守山口之後,赤嵐山一處隱蔽的草叢一動,現出一條山縫,縫隙越來越大,湧出無數鐵甲士兵。

  是夜天色黝黯,這一片東堂大地上,兩支軍隊背道而行,還有一支軍隊頂風冒雪,橫插而來。

  ……

  而在此時,在東堂的西北角,在徽州打劫一空,獲得了補給的西番軍,在摩拳擦掌準備繼續向內陸進發打向隋州的時候,卻遭到了林擎的攔截。

  這一次西番傾巢而出,皇帝親征,大軍前鋒出城,就忽然被呼嘯而下的騎兵隊給刺了個對穿。

  乍一接觸,毫無準備的西番瞬間被逼回城內,這才發覺,這一次的東堂軍隊,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單兵戰力自然還是優秀,不一樣在武器上,西番騎兵本來甲於天下,本就是馬上立國,人人騎術精絕,以往西番只要出騎兵,便是林擎的兵也要陷入苦戰,這次敗得這麼快,主要是對方的武器,忽然都換了。

  常規的武器比以前更結實,更精煉,殺傷力更大,還有許多奇怪的小武器,偶爾使用令人防不勝防,比如長刀能彈出帶鋸齒的刀刃,對砍的時候會飛出去砍馬腿,而馬腿一旦被砍出那種鋸齒形的傷口,就會血流不止,失去戰力,而失去戰馬的騎士,便宛如斷了腿。

  這次西番騎士很多人是栽在這些陰險的小玩意上。以至於以生平未有之速度敗退收兵,立即揮師南下的計劃受阻。

  西番方面安靜了一夜,第二天押著無數徽州百姓上城,對圍城的大軍喊話,譏笑林擎號稱神將,被百姓膜拜如神,卻上不能守護疆土,下不能佑黎民百姓,既然如此,要這一條賤命何用?莫如早些自盡以謝徽州父老,限一炷香內自戕,每過十數,便推一百姓下城,到時間了,便全部將這些人扔下城頭。

  這一手著實狠毒,林擎大軍中還有不少徽州人,眼看城頭上百姓哭喊,女子裸露,血痕處處,淒聲哀嚎,無數士兵被刺激得眼眸通紅。

  林擎立在大旗下,馬鞭晃了晃,吹聲口哨,笑道:「兒子們忒不要臉!」

  燕綏輕衣薄氅在他身側,對城上看了一眼,手一招。

  人群分開,出現一輛巨大的囚車,囚車裡一個穿著西番貴人錦衣的女子。

  西番公主。

  燕綏的聲音雖淡,卻響徹戰場。

  「西番王女那慕珠,不齒其弟暴政暴行,願以身饗我東堂軍士以代為贖罪。從現在開始,徽州城頭每推一百姓下城,王女便代西番王室贖罪一次;一炷香內,西番不退,則王女每十數便奉送西番王室秘辛一則,以供西番及東堂諸軍民茶餘飯後佐餐。」

  那慕珠合作地抬起頭,好讓城頭上的弟弟看清楚自己的臉。

  失敗了,就認,哪怕今日要面對這巨大屈辱。

  燕綏答應過她,合作得好,就還有機會送她回西番,還會借適當的力量給她。

  為了將來,為了能活,她什麼都可以忍。

  城頭上一陣騷動。

  西番年輕的皇帝臉色鐵青。

  十數已過,沒有百姓被推下城。

  西番人已經知道底下林擎身邊的人是誰,東堂宜王是個連西番都久聞大名的人物,畢竟一個能牽制世家十年,能殺了老子的人,必然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狠人。

  西番和林擎作戰多年,知道他做不出這種當眾侮辱自家公主的事,但是這位親王可未必,畢竟皇家多變態啊。

  西番男女之防並不如東堂講究,但這種事畢竟也是難堪,尤其王女還是皇帝的姐姐,她若是被侮辱,西番皇族的臉面從此永遠被人腳底摩擦,好不容易振作的軍心也散了。那些驕兵悍將一旦開始從心底輕視皇族,會發生什麼事實在難以預料。

  更不要說哪家皇室沒秘辛,傳出去耶律家的統治也必風雨飄搖。

  底下囚車前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燕綏絕不介意把場面做得更真實一些。

  他甚至命人在囚車前擋了一層薄紗,聲稱:「要給耶律家留點臉面。」

  但這臉面還不如不留的好。

  這種種架勢做出來,僵持一陣後,城頭上的百姓被無聲無息趕了下去。

  燕綏還沒完,淡淡道:「還趕回去做甚?從現在開始,每數十息,便放一個人下來,不放,那慕珠殿下便開始茶話會時間。」

  西番皇帝:「……」

  半晌城上憤怒喊話:「你們不要太過分!」

  燕綏就像沒聽見,一臉魚唇人類表情:「本王這是替你們解憂。留著這些人做甚?分你們的糧食?還是留著幫我們開門?」

  城上西番貴族們人人面色一緊,被這話擊中。

  城中數十萬大軍,燒殺搶掠,暫時享受著,可是如今看東堂大軍漫山遍野,兵力也不少,如果他們一直這樣圍著,很快城中就要開始缺糧。

  到時候這城中百姓,還要分一份糧食去。

  不給糧食,餓急了的人鬧起來也是麻煩。

  半晌,城上有人冷聲道:「這些賤民,還想分得糧食?留著,說不定也能做咱們的糧食呢!」

  城上人都笑起來,大讚人肉其實美味,留著也是儲備糧。

  城下東堂士兵目眥欲裂,大罵畜生。

  燕綏還是那副不在意模樣兒,道:「是嗎?那下場是有點慘。」說著便揮揮手,有人搬上一個大桶,裡頭黑漆漆的水,散發著腥氣,燕綏一抬手,那桶水便如怒龍黑箭。躥上城頭,城上一陣大亂,人們紛紛走避,有幾個士兵躲閃不及被水濺著,便爆發出一陣慘叫,轉眼臉上的肉便塊塊掉落,驚得被人群團團圍住的西番皇帝再次後退。

  燕綏的聲音遠遠傳來:「好教諸位得知,我那王妃,精擅各類奇毒,特地給大軍調配了毒水無數。諸位都想嘗嘗嗎?」

  城頭上又是一片安靜。

  大家都是百戰之人,親眼看見這毒水,都明白如果這東西真的有很多,也不用去染箭矢,只要投放於城中水源,全城就完了。

  護城河無法堵上,大家總不能不喝水。

  沒有投放,是因為顧及城中殘餘百姓。

  有人立即道:「如此更不能放百姓!都放走了,他們便真的可以下毒了!」

  燕綏一揮手,有人運來數十缸這樣的毒水。

  「一炷香。不送人下城,我便命人把這些水都倒入護城河,護城河和城中水源相通,既然你們要吃掉徽州百姓,那還不如一起毒死乾淨。」燕綏親手點起一炷香,裊裊香煙裡他眼眸無波,居然還對著城頭拜了拜,「哀哉尚饗。」

  而囚車裡,被刀劍逼著的那慕珠,也在燕綏數到十之後,開口道:「話說天歲帝耶律萇,有一個妃子……」

  城頭上西番皇帝眉頭一聳,忽然道:「放人。先放老弱婦孺!」

  精壯雖然存在危險性,但必要時候可以武力徵做民夫,再說送出去難道給東堂軍增加兵力嗎?自然是送只會吃不能幹的老人孩子和女人。

  城頭上放下籃筐,開始運送徽州百姓。

  燕綏微微皺著眉頭,如果是他以前,才不會在這裡和西番浪費時間談判,悄悄放毒一起毒死算完,反正現在徽州百姓估計也十不存一了。

  但是想到小蛋糕,便知道不能這麼做。

  便當為她積德吧。

  放了幾個百姓後,城頭上西番喊話:「神將!宜王!放了王女!你們也不要虛張聲勢,你們沒有時間圍城,你們馬上就要後院起火了!」

  林擎的笑意有點冷,燕綏沒說話。

  確實沒時間圍城。

  甚至這裡也不是全軍,兩人都在是為了絆住西番,盡量救一點百姓,以及燕綏還有別的計劃。

  為了麻痺對方,此刻也沒有全部圍城,所以方才得了信報,西番有一支軍隊,開了西北城門,從那個缺口,悄悄出城去了。

  而在更早之前,在林擎燕綏還沒回來之前,西番也有十萬大軍消失在東堂土地上。

  因此,東堂軍看似圍住徽州,林擎燕綏都在,其實重傷未癒的邱同,也在林擎收回軍權之後,帶著十萬大軍離開了青州。

  林擎善於推斷敵方動態,用兵神出鬼沒。他推算西番可能會在下徽州後,兵分三路,一路牽制青州大營,一路向衡州,一路則有可能取池州,夾在其間的西川如果響應的話,東堂西北一角便瞬間淪陷。

  所以邱同向池州而去,他的大軍中有文臻那三千精銳,會輕裝簡從,從池州中段山脈中對西番大軍進行衝擊攔截,製造聲勢,引得西番大軍以為前方有大軍埋伏,調頭繞山,然後進入林擎劃好的一個山谷,那裡易進難出,像個布口袋,把人趕進去後,少量的人就能守住山口,剩下的就是蒙頭狠揍了。

  而中文和聞近檀等人,也帶著七萬軍,等在徽州西北方向的群山之中,要偷襲偷偷出城的那一支西番軍。

  兵力分散很危險,要建立在主帥強大的眼光和判斷力的基礎上,這方面燕綏自認為不如林擎經驗豐富,並不干涉。

  城頭上忽然又推出了一個人,有人喊話要求換俘。

  那人寬袍大袖,容顏精美,立在城頭上,神情有點空,有點茫然。

  林擎燕綏都很意外。

  那竟然是司空昱。

  留山一會,他便失蹤,燕綏聽文臻說過他的事,結合他以前得到的一些消息,可以確定這位身世比較復雜,不是司空家的人。

  燕綏甚至因為某些疑惑,調查了司空昱這幾年的行蹤,然後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這位司空家的世子,天機府的第一能人,竟然是西番耶律家的人,自小被培養了送到司空家,李代桃僵。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本該能掌握天機府,獲得皇帝寵信,最後成為司空家主,成為朝堂大佬。

  那到時候,東堂便等於在西番面前敞開了。

  他的真正大哥,西番那位耶律家族的耶律靖南,用十餘年的時間鋪設這細作之計,內心宏圖盤算不可謂不宏大,然而他運氣卻不夠好,後來司空昱遇上了南齊女帥太史闌。

  情根深種,不可自拔。

  但夾在家族和深愛的女子之間的痛苦可想而知,而耶律靖南最後為了掌控他,將他喚回家族,不惜營造數十年假象,不惜控制了他的神智。

  留山便是他再一次控制弟弟想要從東堂分一杯羹的舉措,然後再次被文臻燕綏撞破。

  耶律靖南是個人物,可惜運氣太差,前不久已經死在南齊女帥手下,整個耶律家族都被太史闌沉了河。

  西番皇帝也在凝視著司空昱的背影。

  這個人,是耶律家族的人。耶律靖南在對南齊最後一戰時,曾將這人送至皇宮,說明了他的身份,並表明此人有大用,願以此人換陛下恩典。

  但這人常日渾渾噩噩,似清醒似糊塗,並不像個有大用的,且他私下打聽,得知這人身份,在耶律家也有幾年,卻並不怎麼好駕馭,時常逃脫,也不願為耶律靖南所用,幾次反噬。

  這樣的人,他自然也不敢用,只是想著留著或有用途,便日常供養著,那人偶爾很明白,偶爾又空空茫茫的,並不像痴了傻了,卻又對這世間似乎沒了什麼留戀,沒人虐待他要求他,便也不走,給吃便吃,叫睡便睡,除了偶爾喃喃幾句別人聽不懂的話,其餘時間竟然是個十分安分的人。

  這次出征因為他的身份,也帶著了,此刻推上城頭,卻是不得已而為之,無法拿百姓要挾,還要拖延時間拖住林擎好讓軍隊悄然出城偷襲池州,能拿出來交換的,也只有他了。

  城下,燕綏目光一閃,隨即笑了,「怎麼,拿你們一個高級細作來換你們的公主?天下有這樣的交易?」

  西番皇帝一怔,沒想到這事兒他也知道了,但他隨即道:「司空家的世子是我西番的細作,這樣的大事,這樣的人證,你拿到手了,掰倒司空家族,於你們皇帝面前,不也是大功一件?」

  燕綏的眼底盡是不屑,「你這建議,就好像和一隻獅子說,我送你一隻老鼠,可以幫你找到兔子窩。」

  西番皇帝:「……」

  自古未見如此騷之比喻。

  談判如此便進行不下去了。

  燕綏忽然又道:「司空昱,還記得留山遇見的那個大眼睛姑娘嗎?」

  城頭上司空昱眼睛眨了眨,困惑地抬起頭來。

  「還記得她和你說過的話嗎?」

  司空昱又眨眼,眼底光芒一閃。

  當初文臻發現他神智被控,盯著他的眼睛和他說。

  「誰試圖控制你,你就殺他。」

  「誰想傷害你,你就殺他。」

  「誰要你去殺你不想殺的人,你就殺他。」

  簡單乾脆的三句話,司空昱記得很清楚,所以後來的幾年,耶律靖南發現再也無法順利控制他,只要試圖操縱他去殺人,就會被反噬。

  所以最後一戰前,他不敢帶著司空昱,卻將這顆隱形的炸彈,放到了皇帝的身邊。

  城下燕綏繼續道:「那個大眼睛小姑娘啊,她是那個會復原會毀滅的女子的摯友,她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在同一間屋裡長大,一個叫對方男人婆,一個叫對方小蛋糕。」

  司空昱眼底光芒爆閃。

  他背對著西番人,背影一動不動,西番人看不出他的變化,燕綏卻看清楚他眼底一霎迷霧乍破,星芒遍天。

  「小蛋糕的摯友最近好像在找人呢。」燕綏道。

  司空昱輕微地顫了顫。

  「她為她的知己,把那個坑害他的家族都宰了,二十萬大軍沉河,不惜背上屠夫之名,」燕綏毫無惋惜只有讚嘆地搖頭,「嘖嘖,夠狠。」

  司空昱眼底波瀾橫起,化為將他自己都能淹沒的巨浪高潮。

  「人生能得這一知己,倒也不枉。」燕綏純粹像在感嘆,「只是難啊,難!」

  他最後一句聲音忽然提高,音調也微微變化,如猛獸咆哮一般猛然灌入城上所有人的耳中,而於司空昱,則聽見了一聲「闌」!

  如一道巨杵狠狠撞破最後一層迷障。

  他霍然抬頭,下一瞬,不見。

  西番城頭驚呼。

  再下一瞬,他出現在西番皇帝身後,一腳狠狠踹向一個金瓜力士。

  那力士猝不及防,一聲大叫,往前一撲,手中沉重的金瓜正捶在皇帝背後。

  西番皇帝往前一撲,噗地吐出一口血。

  司空昱又一閃,消失於城頭。

  下一瞬,他鬼魅般出現在燕綏馬前。

  那一邊,林擎早已抓住城頭大亂的時機,大喊一聲:「西番皇帝被刺身亡,攻城!」

  大軍如潮水般衝前,司空昱一動不動,他微微仰頭,盯著燕綏,問:「她還好嗎?」

  燕綏也盯著他,半晌,輕輕一笑,伸手:「歡迎回家。」

  ……

  午夜的深宮,一重重的飛簷彷彿無數在黑色雲海中靜默的船。

  永王披著大氅,明黃緞靴在薄雪上印下淡淡痕跡。

  他仰望著香宮的方向,深紅的宮門關閉著,有淡淡的檀香氤氳,和以往一樣。

  這幾天,心緒煩亂時,他總會不自覺來香宮和慈仁宮之前轉轉,有時候都已經走到門前了,最終還是沒有推開那門。

  不想見,不願見。每一眼都是撕裂傷口,每一顧都是背叛心意。

  便如和雲深,也終是相忘於江湖。

  永王垂下眼眸。

  答應過要給雲深交代,然而這終究是他的母親。

  能做的,也只有永生的疏離。

  明日他便要登基,做這一生想要做努力要做臨到頭來終於可以做卻已經完全失去了快樂的事。

  想過很多次這一天,也想過很多次這時候要有很多話和母后說,然而真到這一天,卻已經沒有了說的心情和機會。

  青磚地上薄雪被踏碎,香宮裡檀香太重連梅花都不開。

  永王最終轉身離去。

  他身後,慈仁宮正殿,水仙花開得瘋狂,幽幽香氣無孔不入,太后躺在榻上,閉著眼睛,陷身於永久的昏亂和混沌之中。

  無人救贖。

  永王的身影越來越遠。

  太后依舊閉著眼,兩頰卻不知何時,緩緩流下兩行眼淚。

  ……

  有人夜半踟躕,有人沉睡落淚,也有人,夙願得償,喜笑顏開。

  聞近純凌晨即起身,沐浴香湯,頭髮,身體,肌膚,指甲,都細細保養,而深青配深紅的皇后禮服和寶光閃耀的鳳冠,就供在條案之上。

  天亮後永王舉行登基大典,而她會陪他一起走上萬丈玉階,以皇后之尊,接受群臣的禮拜。

  聞近純看著銅鏡中顏如舜華的自己,恍惚如在夢中。

  原以為談判會很艱難,畢竟她是前朝妃子,嫁過他人,永王未必願意要一個殘花敗柳,更不要說立為皇后。可當初她試探提出想當皇后時,永王一口便答應了。

  後來她又問他,自己的身份如何處理?畢竟叔以侄媳為后,這事太駭人聽聞,朝中那些迂腐老臣,不會同意的。她想了許久,覺得要麼以娘家姐妹的身份替代,只是終究不是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未免有些不甘。

  永王卻道,立誰為后,是他的自由,誰若不同意,自己金殿上撞死便是。

  這話說出口,聞近純大喜,想著帝王之威,終究非自己這種常人能揣度,如此,便歡歡喜喜等著母儀天下罷了。

  熱騰騰的澡桶裡灑了以冰塊儲存的花瓣和從洋外運來的香油,琉璃小瓶裡灑一滴便香氣不散,一小瓶便價值千金,有宮人捲起袖子,不斷地給聞近純添加熱水,又有宮人跪在一邊,用洋外的磨石和精緻的小金剪刀細心地給聞近純修整指甲。

  一桶熱水用完了,宮人出門去換水,似乎有點慢,好一會兒才端著一大盆水進來。

  裊裊熱氣遮沒每個人的臉。

  聞近檀渾身放鬆地泡在水中,想著明日的盛典,忽然想起文臻已經被調任為尚書令,現在也是朝中重臣了,只是是朝中重臣又如何?

  還不是馬上要跪伏在她腳下?

  聞近純忍不住笑出聲,身邊能近身伺候的都是親信,也沒什麼顧忌,便悠悠道:「可惜啊,文臻還沒回京,否則明日群臣於天階之上山呼禮拜,她跪在頭前,一抬頭,看見本宮的臉,那該是何等有趣的場景?可惜啊可惜,本宮是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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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6:3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三嫁

  剪指甲的宮人低笑一聲,添水的宮人也笑,道:「是啊,可惜,你再也看不見了。」

  順手將一瓢水添入澡桶。

  聞近純柳眉一豎,正想罵她這什麼語氣,忽然尖叫一聲,驚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水!」

  此刻熱氣稍散,她才發現,水竟然是淡淡黃色的,水中似乎有不少細白絮,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塵垢,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些竟然都是非常小的白蟲!

  那些小小的白色的柔軟的蟲子在水中一彈一彈,密密麻麻,她瞬間渾身起了無數雞皮疙瘩,尖叫一聲便要彈起,但卻發現渾身軟綿綿的,根本站不起來!

  而那些細小蟲子,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她身體裡鑽……聞近純快瘋了,嘶聲尖叫,卻發現自己的叫聲越來越低,而渾身越來越癢,那癢不在皮膚表面,彷彿鑽入了血肉骨髓,她猛地抓住了那個給她剪指甲的宮女的手:「救我——救我——」

  那宮女也駭住了,被她這狠狠一抓,剪刀剪到了自己的手,痛得叫了一聲,聞近純也不顧,還在死死用力,而對面,添水的宮人緩緩抬起頭來,笑道:「瞧,這麼個貨色,真的值得你為了救她丟了性命嗎?」

  剪指甲的宮人痛得眼淚直流,聽見這一句,想起平日裡被聞近純各種揉圓搓扁的經歷,忽然一咬牙,將聞近純手一推,飛快退到角落低頭。

  聞近純呆了呆,她一向是個狠人,此刻也不浪費時間破口大罵,忽然一伸手,手裡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柄寒光閃耀的匕首,狠狠刺向添水宮女。

  她竟然連洗澡都藏了刀!

  添水宮人卻只一笑,彈了彈手指,崩地一聲,刀斷了。

  藏在澡桶裡的刀,被那水泡過,蟲子咬過,竟然便如瓷片一般易脆!

  聞近純眼裡掠過一絲絕望,此刻她已經看清了對面的臉。

  就是她剛才還在惦記,遺憾對方不能及時回來的人。

  此刻她才明白,有些人,輪不上她得意遺憾,還是別回來的好。

  「文臻!」她一聲低呼還沒出口,就低低一聲慘叫,倒在了澡桶裡。

  文臻也不理會,扔下勺子起身,款款走到妝台前,對那角落裡顫抖的宮女招招手,示意她來為自己梳妝。

  那宮女低頭快步過來,十分伶俐地將妝台上的珍珠面簾遞給了她。文臻接過戴上,端詳一下,笑了。

  聞真真是聞家人,和聞近純本就有幾分相像。主要區別在於眼睛和臉型,文臻是大而圓的眼睛和小圓臉,永遠顯得年輕,聞近純眼角卻細長,那宮女上前來,抖著手,幫她把眼尾拉長,文臻自己在眼皮上用胭脂塗了塗弄出眼影的效果,將眼睛視覺上拉長,下半邊臉一遮,現在看來就有七八分相似了。

  文臻滿意地點點頭,脫去宮裝,換上皇后禮服,她端平雙臂,那宮女慇勤上前,替她著衣。

  深青蔽膝,織翟鳥三對間以小輪花四對,醬深紅色領緣織金小雲龍紋。玉色紗中單,紅領褾襈裾,織黻紋。最後緩緩披上深青底色金繡織就十二對翟鳥紋間以小輪花翟衣,朱紅褾襈裾織金色小雲龍紋。翟衣寬大的裙擺流瀉於地,金紅色翟鳥於七彩花朵祥雲間飛舞盤旋,熠熠生輝。

  聞近純泡在蟲子越來越多的洗澡水裡,渾身的麻癢痛也如無數小蟲般將要吞噬她的神智,隱約看見背對自己的女子雲鬢半挽,彩繡輝煌……那是她的衣裳,那是她的皇后之位,那是她付出一切犧牲一切手染鮮血苦苦掙扎得來的女子至高之位,就在此刻,就在她已經伸手觸及,即將走上夢想的雲端的前一刻,忽然飄走,而她重重跌下,跌入痛苦深重的泥濘。

  看著那女子的背影,她終於明白,原來文臻不是放過了她,而是要在她一步步掙扎得來夢寐以求的一切的那一霎,推她下雲端。

  那樣才跌得更重,更狠,更痛快。

  文臻披上皇后禮服,讓那重重疊疊令人眼花繚亂的衣飾更加迷惑人們的視野,這才皺皺眉,一邊想這見鬼的皇后禮服又重又悶,等會那冠冕更重,一天下來能把脖子折了,什麼樣的神經病才會喜歡這樣的衣服,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聞近純,聞近純被她看得渾身一冷,下意識地想求饒,咽喉裡卻只發出模模糊糊的呻吟,

  文臻示意那宮女上前,將自己脫下的宮女衣服給聞近純穿上。

  隨即她忽然張嘴尖叫一聲,然後左右手一拍,聽起來像個清脆的巴掌,尖聲道:「蠢貨!穿個衣裳都穿不好!」

  這宛然便是聞近純平時的語氣!

  然後文臻又厲聲道:「本宮馬上要正位中宮,身邊如何能留你這笨手笨腳的丫頭!拖出去!扔到重華殿去!」

  一邊斥責一邊踢倒了澡桶,嘩啦一聲聞近純順水滑出,趴伏在地上動彈不得,她於一地水泊中睜大眼睛,忽然發現那些小白蟲都不見了。

  是都到她自己身體裡去了嗎!

  這個認知讓她渾身一抖,險些暈去。

  裡頭一鬧,外頭伺候的人都衝進來,看見皇后娘娘已經穿上禮服,戴上面罩,雖然有些奇異,但此時娘娘正在發怒,誰也不敢抬頭表示詫異,而水中的聞近純,滿頭烏髮都被沖到了臉上,動彈不得,臉上也密密麻麻冒出泡來,看上去像被燙傷一樣,眾人也不敢看,急急抬了她出去,往冷宮裡一扔,便又趕回來伺候,而重華殿作為犯錯宮人常待的地方,每天都有新人進門,管事嬤嬤看這來的女子滿臉水泡,身上漸漸散發出一股惡臭,怕她有什麼惡病,更是不願多理,當即命人挪出一間空房,冷床無被,扔進去等死罷了。

  而聞近純在那冷宮破房之中,無醫無藥,無飯無茶,時時刻刻經受著萬蟲噬心的苦痛,沒多久就神智瘋迷,日夜大喊夫君饒命,老孫饒命,這話不知怎的便傳到了太后宮中的巧玲姑姑耳中,不禁想起她那莫名失蹤的老相好,此刻也便明白了老孫是葬送在這個瘋女人手中,因此也不管她是誰,日日過來,火燒水燙,針紮手掐,將那宮中女人陰險惡毒的私刑一一擺弄了個遍,聞近純那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於無涯的痛苦裡倒也無所謂再多一些,只求速死,某一日在巧玲又來折磨她的時候,便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摳挖巧玲的臉,引得巧玲勃然大怒,當即下令小宮女亂棍打死了她,事後報一聲惡病而亡,草蓆裹了亂葬崗一扔,隨便狗拖狼咬。

  一條人命便這麼如草湮滅不聞聲,誰也未曾想到亂葬崗上零落的白骨,便是那曾受盛寵,曾一生盤算,並險些踏足那人間女子至尊位的女野心家。

  惡人的下場多半相似,文臻並不關心,而此刻她立在殿中,在一群嬤嬤宮女的伺候下,佩玉革帶,那玩意青綺包裱,描金雲龍,上頭點綴無數金玉,粗粗一數十餘尖,戴上去的時候,文臻覺得自己腰都要斷了。

  至於那些五彩大綬小綬,連鞋子襪子都要綴珍珠,文臻已經不想吐槽了。

  她覺得就算燕綏想當皇帝,就沖這衣裳她也不想當皇后。

  不過燕綏不會想當皇帝的,因為她注意過了,綬帶很容易就不對稱,革帶上的金玉之飾講究不同瑞獸也不對稱,細節處觸雷太多了。

  沉重的鳳冠壓下來,遮住了華服女子微微閃爍的眼神。

  曙色蔓延,天光漸明,仁泰殿前鼓樂齊鳴,皇后起駕。

  文臻坐在鳳輿之上,心想這算自己第三次嫁人嗎?

  第一次嫁唐羨之,燕綏撞船。

  第二次代嫁和易銘拜堂,燕綏及時醒來闖喜堂。

  第三次殺了聞近純取而代之做永王皇后,這回燕綏遠在邊關,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趕來阻擾了。

  她嘿嘿笑了笑。

  今日趕回京城,沒有直接朝堂報到,聯絡宮中潛伏的人,潛入宮中,目的就是想要先下手為強。

  她想解決了永王,引出永裕帝,再解決永裕帝!

  燕綏和林擎在邊關抗擊西番,決不能允許這些滿腦子爾虞我詐的人坐在皇位上拖後腿。

  至於解決了永裕帝之後朝政的安定問題,單一令和李相在,最近一直在聯絡正直朝臣,姚太尉也還算心志清明,應該不至於大亂。

  至於後頭皇帝誰做。燕綏說弟弟,侄子,誰愛做誰做,就一條,得清明且老實,東堂皇室再經不起折騰了。

  文臻回京路上已經聯繫過單一令,暗示了自己幾人的意思,單一令表示默許並配合。

  只是天京軍力多半在永王手中,而附近的大軍則在永裕帝手中,燕綏林擎雖有兵,卻遠水救不得近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總得把那隻老鼴鼠給釣出來啊!

  皇后鳳駕浩浩蕩蕩自宮中出,全宮都早早起床去觀禮。

  經過香宮時,文臻看了一眼香宮緊閉的大門。

  她確認兒子和德妃安好,回來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去探望,怕留下痕跡被發現,在大事未成前,不可兒女情長。

  此刻卻禁不住多看一眼。

  隔壁慈仁宮大門卻開了。

  太后最近生病了,自然是不會去的,但是德妃還是可以去的。

  德妃穿著禮服走了出來,隨便兒跟在她身後,再後面是張嬤嬤。

  張嬤嬤心裡糊裡糊塗的,太后莫名重病,她求救無門,親眼看見德妃要殺太后,以為德妃一定會把自己滅口,德妃卻也沒有,只逼她吞了一顆珠子,讓她乖乖聽話,配合行事。

  張嬤嬤也只好配合。這幾日,白日裡德妃菊牙和那兩個小太監,都在慈仁宮正殿裡「伺候」,張嬤嬤對外說是太后指定她們幾人伺候,不許人去打擾,自己守在殿外,也不敢看,也不敢說,也不敢探究那幾人在裡頭到底在幹什麼。

  到了夜間,那幾人便離開正殿,去偏殿休息,並不許張嬤嬤去正殿,張嬤嬤也不敢去,偶爾路過那緊閉的殿門,只覺得裡頭香氣幽微,十分熟悉的水仙花香,卻又顯得十分濃烈,透著股詭異。

  她依舊不敢看不敢說不敢問,小命在人手,做只鋸嘴葫蘆罷了。

  而其餘人,因為太后素來也只信重張嬤嬤等幾人,也不會平白多事,慈仁宮便這樣籠罩在水仙花香氣裡,一直安靜著。

  今日永王登基並立后,德妃說要觀禮,此刻也沒人攔。

  文臻一眼就看見了規規矩矩低頭走路的隨便兒,一邊走,一邊從袖子裡掏出什麼零食,自己嘴裡塞一顆,給前頭德妃手裡塞一顆。

  德妃也就接了,慢悠悠往嘴裡一扔。

  文臻看著便笑了,隨便兒把奶奶照顧得不錯,得賞。

  不知怎的也有點餓,她順手從禮服口袋裡摸出怪味豆,給自己來一顆。

  她到哪都帶著零食的,她自己並不十分愛吃零食,這是為燕綏養成的小習慣。

  隨便兒忽然抬頭,文臻立即轉開眼,不想現在被他發現。

  雖然可能性很小,但萬一兒子很想她,控制不住撲過來呢?

  隨便兒一轉眼,看見了遠處鳳輦上的皇后。

  他知道這是聞近純,知道這是那晚被他踢下密道的女人,居然最後混成了皇后,可見也是一個不簡單的角色,他正想拉著奶離那女人遠一點,忽然看見那塗著蔻丹的手指一彈,一顆什麼豆子飛起,那鳳輦上的女子一偏頭,用嘴接住。

  隨便兒雙眼霍然大亮。

  老媽!

  老媽偶爾化妝,怕零食弄髒口脂,就會這樣吃,自詡為瀟灑又優雅。

  老媽怎麼來了?

  怎麼還當上了皇后?

  便宜老爹呢?

  隨便兒忽然扯扯德妃的袖子,低聲道:「奶啊。」

  德妃:「嗯?」

  「我娘如果改嫁,你有沒有想法啊?」

  德妃居然還認真地想了一下,道:「第一感覺幸災樂禍,第二感覺略有遺憾,第三感覺,算了吧,這不可能的。」

  隨便兒:「奶啊,你覺得僵屍會有想法嗎?」

  「他不會有想法。他會有做法。比如殺人放火血流成河之類的。」

  隨便兒:「那奶你說,我如果成功阻止了我娘改嫁,我那便宜僵屍叔叔會不會欠我一個很大的情?」

  德妃:「道理上是這樣的,但你爹這人,講過道理?」

  隨便兒:「……」

  「所以這情會不會還你,以及以何種方式還你,非常難說。他很可能還會揍你,因為你沒有及時打消你娘腦中的神經病計劃。」

  隨便兒:「……」

  半晌他懶懶手一攤:「那還是去逑。」

  德妃:「不過奶奶我可以獎賞你,畢竟你娘那個人,雖然我看她做我兒媳婦不怎麼順眼,但是她做別人媳婦我更不順眼啊。」

  隨便兒精神一振:「好唻!奶你獎賞我啥啊!」

  德妃:「菊牙貴妃。」

  菊牙:「……不是老牛,不愛吃嫩草,謝謝。」

  隨便兒:「……奶啊,您真不愧是我爹的娘!」

  ……

  文臻可不知道那對祖孫已經發現了她並進行著不可告人的權錢色交易。

  鳳輦到了仁泰殿前的廣場,左黑右紅的文武官員雁翅排列,一道長長的紅毯逶迤向大殿高高的雲階之上。鐘鼓齊鳴,雅樂韶音。

  永王立在仁泰殿前,龍袍冠冕,他天生氣度灑然,肅穆莊重朝服也不能掩自在風流,平天冠垂下的珠串遮沒了他的神情,依稀能見一雙天生深邃的眼眸。

  只是誰又知道,這天生魏晉風度,側帽風華的男子,一生卻牽扯羈絆,身不由己,泥潭深陷,不能自拔呢?

  文臻吸一口氣。

  她要拖著這一身上百斤的披掛,走過這上千台階,享受母儀天下的無上「榮光」。

  聞近純還比她瘦,個子也比她高,她不得不稍稍拎著腰帶拎著裙擺,以免在玉階之上栽倒。

  好在所經之處,百官俯首,直到台階最上方,得聖旨不必下跪的單一令,忽然斜斜遞過來一個眼神。

  文臻對他微微頷首。

  她走了過去,永王微笑著伸手,文臻垂下臉狀似嬌羞,晃動的珠光相對,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和眼。

  帝后立於大殿之巔,接受群臣山呼禮拜,黑壓壓的人群偃伏如草,日頭從潔白的廣場延伸開去,那一片闊大無邊無垠像雪色的海,而在高高矗立的漢白玉牌樓的另一端,是寬廣的長街,長街兩側的麒麟和飛龍石雕在霞光中飛騰,更遠一點則是道路縱橫格局對稱的無數坊市和民居,民居的盡頭延伸開青灰色的高大城牆,城牆上深黃色燕字旗獵獵飛舞,籠罩著更廣袤大地上的田野、山川、河流、城池和熙熙攘攘芸芸眾生。

  這是清晨的東堂,巨大而遙遠,此處從天光中醒來,彼處卻還可能沉於酣眠,但升斗小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並不明白這一日王朝又換了新主人。

  奏樂、祭告、祝禱、宣金冊、授寶印、焚香、拜禮……一連串繁瑣的儀程之後,寶座及寶座之側,坐下了東堂皇朝的新帝后。

  百官魚貫而入,文官位於殿東,武官位於殿西,金吾衛甩鞭,羽林衛捲簾,再次行三跪九叩禮。

  新皇帝年號昨日在太廟已經定了,是為永嗣。群臣當時聽著這兩個字,想著年已四旬還無子的永王,都覺得很是諷刺。

  文臻卻隱約明白這年號裡代表的意思,可她還是覺得諷刺。永遠記得你的後代有什麼用呢?她已經因你而死了。

  御座上,永嗣帝忽然微微傾身,向她湊過來。

  文臻半側著臉,用珠簾擋住臉頰,微微警惕地看過去。

  聽見永嗣帝在她耳邊輕聲道:「文大人,別來無恙?」

  ……

  時間回到兩日之前,湖州。還是那個飄雪的冬夜,張鉞忽然醒來,只覺得心跳如鼓。

  彷彿做了一場噩夢,噩夢裡旌旗歪倒,白雪染血,屍首遍地,城牆殘缺。

  他抹去冷汗,卻再也睡不著了,發呆半晌,起來騎馬去了城門。

  湖州城內有兩千守軍,自從文臻來了之後就是滿員的,並且還經過了淘汰篩選,十分精煉。

  這些年文臻一直擔心唐家如果要起事,要從平湖定三州開始,後來湖州兵精馬壯,這種可能性就不斷降低,但是現在,卻是湖州最虛弱的時候。

  張鉞想著,換防的軍隊已經到了,沒有明顯缺額,唐家真要打過來,也還是能抵擋一陣,到時候朝廷自然要調撥最近的戍衛大營,再加上平州和定州軍,未必怕什麼。

  但他還是禁不住重重嘆口氣。

  永裕帝打的好算盤,詐死鏟除心腹大患,將所有世家大族家主都誘騙至天京一網打盡,那就不怕他兔死狗烹神將之後,世家作亂了,畢竟家主一死,世家亂還要亂上一陣,必然一時無法起事,等到世家終於安定下來,他那時想必又已經奪回權柄,可以憑借健康的體魄和未來的數十載應付世家了。

  只是,算盤打得好,世事真如所願嗎?

  張鉞披著大氅上了城門,看士兵們頂風冒雪來回巡夜並未松懈,不由十分寬慰。和城門領囑咐了幾句,正準備下城,忽然聽見哨兵極其淒厲地嘶喊了一聲。

  張鉞回頭,但頭還沒轉過來,眼角餘光就看見一道黑光霹靂般射來,他甚至看見那一刻雪花被箭風扯碎四散。

  他僵住,看著那箭頭不斷在眼前放大,心道:我命休矣!

  「咻!」又一聲箭矢破空聲響,後發而先至。箭頭精準擊中前箭的箭身,那紅漆重箭深紅的箭桿在張鉞眼前一斷兩截,其中一截擦過了他的額角,帶起一抹鮮紅。

  士兵們奔上來,將張鉞遮擋在盾牌後,張鉞一抬頭,心中轟然一聲。

  不知何時,城外,彷彿多了一座座矮山,仔細看並不是山,是黑色鐵甲的密密麻麻的軍隊,漫山遍野,無聲無息,包圍了湖州。

  「唐家軍!」

  有人在驚訝的大喊,張鉞心中絕望地想,不,還有西川易家軍。

  算盤還是沒打響,世家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起事了!

  張鉞更絕望的是,湖州軍呢?原本應該橫在湖州城之前的湖州軍,去哪兒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撲到城牆下看,正看見一隊軍隊貼著城牆游龍般過來,張鉞一看那灰甲白羽,便一迭聲道:「快!開城門!」

  城頭上的士兵幾乎傾巢而出,以最快速度開了城門,將那支軍隊接了進來。

  張鉞下令開動弩車,一輪箭雨,壓制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唐家軍,直到那支援軍全部接進來,他匆匆下城,原以為是湖州軍,結果發現人數比想像中少,再一抬頭,最後壓陣的一騎越城門而入,披風捲起,黑弓如鐵,一張臉白如霜雪,是林飛白。

  湖州城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

  張鉞急忙迎上前,要感謝救命之恩,能在那麼遠距離夜射擊斷來箭,除了軍中神射林侯無人能做到。

  林飛白咳嗽幾聲,臉上浮現一絲虛弱的暈紅,他的傷寒還沒好,夜半驅馳,方才那一箭距離太遠,竭盡全力,此刻內腑一陣悶痛空虛,他忍了喉間一口腥甜,擺了擺手,直上城樓。

  張鉞猶自抱著希望,跟在他身後急聲問:「林都尉,湖州軍是否也已經開撥?你們是否是約定好的要對唐易聯軍前後夾擊……」

  林飛白忽然回過身,目光清凌凌地注視著他,道:「我在過來的路上,看見湖州大營空了。」

  張鉞的臉上有瞬間空白,隨即便雪一般白。

  「唐易聯軍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他們的軍力可能比我們想像得還要多,他們地勢更偏北,也比我們耐得寒冷。」林飛白緩緩道,「我已經派人去向定州和鄰近衡州的戍衛營求援,但是定州軍力有限,戍衛營距離遠,並且不能確定衡州是否也會受到攻擊……張刺史,我們要打一場艱苦卓絕的守城戰了。」

  張鉞手一顫,看一眼底下的巍巍大軍,再回頭看一眼湖州城。

  一方鐵甲光寒,一方屋舍安然。

  湖州百姓在屋簷下安睡,再過幾天便是新年。

  安定了好幾年,湖州繁華、靜謐、而從容。

  誰也不知道就在這夜的酣夢之中,地覆天翻。

  張鉞凝視著黑沉沉的湖州,想,這是文刺史和自己胼手砥足,一路過關斬將,用盡心力,才締就的東堂腹部繁華之城。

  決不能在她走了沒幾個月,便一朝傾覆於戰火之中。

  他忽然厲聲道:「敲響全城警鑼!」

  「昭告全城,從現在開始,湖州進入戰時管理!」

  「所有物資集中管理,統一調配。物資首先供應軍需。實行宵禁,停止夜市。各裡正按坊管理百姓,禁止任何聚集行為,禁止任何傳謠行為,禁止任何囤積居奇哄抬物價行為,違反者一律嚴懲。」

  「即日開始徵兵,青壯報名者免一年徭役。」

  「年滿十五歲者可報名民壯隊,日夜輪班維持城內治安,戰後亦可免徭役。」

  「抽調城中富戶護衛上城守衛。」

  「停止民間一切鐵器生產售賣,停止一切建造修築行為,所有鐵器磚石由官府統一以市價徵收,全城所有鐵器鋪不得歇工,停止所有民間鍛造,由官府統一安排武器製造事宜。」

  ……

  命令如流水般下城頭。

  很快,全城都被驚動,鑼聲,驚呼聲,紛亂奔跑聲,孩童啼哭聲,在城中各處響起,隨即又在官府早已安排好的民壯皂隸的安撫管理下,漸漸又恢復了秩序,各處的燈火開始點燃,運送物資的大車轆轆壓響青石板路,天快亮的時候城中十餘處粥棚已經搭起,百姓們開始端碗打粥,整座城池被喚醒後又迅速進入了狀態。

  林飛白騎馬在城中巡視,眼神驚異,一個城池戰時的管理和表現才最能體現官府的能力和城池的實力,湖州表現出的鎮定和反應力是他前所未見,而這一切,很顯然都建立在文臻在湖州三年經營的基礎上。

  他有些感喟,但轉瞬便想到了周沅芷。

  她也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呢。

  忽然他的馬被一個老者拉住,林飛白低頭,就看見那老者神色微微焦灼,盯著他的臉,道:「這位小將軍,老夫觀你的氣色,怕是有寒疾未癒,天時苦寒,外感入邪,你萬不可依舊在外流連,更不可勞心動力,速速去老夫的醫館開幾服藥好生調養,否則怕有……」

  他還沒說完,遠處一陣轟然聲響,地面震動,林飛白立即奔馳而去,老者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吶吶將最後幾個字說完:「……性命之憂……」

  城頭上,並沒有太多的對話,勸降攻心,都是沒有,簡單粗暴,就是打。

  從第一聲炮響開始,唐易聯軍就對湖州展開了毫不猶豫的最猛烈攻擊。

  張鉞在城頭粗粗估計,唐易聯軍不下十萬之數。而林飛白帶來的平州軍只有一萬一千餘人,自己城內守軍兩千人。所幸臨近年節,糧食儲備豐厚,是不怕圍城的,但是很明顯,唐易聯軍要最快時間內拔掉湖州直取天京,絕不會圍城,只會以一波波的攻擊將湖州徹底摧毀。

  張鉞低頭看了看城牆,湖州城牆在文臻任職的第二年就開始加固,年年加高加固,現在比周邊諸城城牆都高半丈,厚出三尺,且青石齊整,縫隙都以米漿填實,是比天京都差不了多少的堅實城牆,唐家雖然一上來就用了難得的巨炮,但是一炮下來,城牆不過傷了外皮。

  張鉞其實是有些不明白,從唐家地域出兵,可以選擇的進攻方向很多,為什麼唐家選擇了明顯最難啃的湖州?

  這也是唐易聯軍高層將領共同的疑惑,但是唐家新任家主力排眾議,要求第一時間下湖州。

  因為只有他能猜到,季家那忽然消失的軍隊很有可能去了哪裡,而文臻一旦得了季家軍隊,必然又會馳援湖州。那些精兵一旦抵達,就會讓湖州成為一根硬骨頭,卡在唐易聯軍南下天京的道路上,寸步難行。

  只有努力攔截那支軍隊,並趕在其到達之前拿下湖州,之後才能打通南下的道路。

  巨炮一輪打擊後,隆隆退下,令旗一變,擂車,投石車轆轆上前來。

  巨大的石塊夾雜著無數尖刺呼嘯著投向城牆,擊中便是一個深坑,厚實的城牆承受炮風石雨,漸漸斑駁。

  一座座雲梯車飛快地頂著城頭箭雨推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唐易聯軍不顧生死地往上爬,再被守軍用刀砍,用槍搠,用滾油澆,淒慘地跌落。那些斑駁痕跡上很快掛滿了血肉,城牆半邊赤紅。

  城頭上張鉞很快喊啞了嗓子。被林飛白拉了下來,林飛白的平州軍和城內守軍聯合在一起打散,分派至各個城門,但是人數明顯不夠,武器也不夠,畢竟湖州本該有湖州軍攔在最前方,所有武器優先供應湖州軍,城內只能算後方,如今後方成了前線,湖州軍卻蹤影不見,林飛白的平州軍更慘,和平州刺史一直在扯皮,武器裝備不足,才打退了一輪攻擊,武器剩下的已經不多了。

  湖州有糧,有高牆,卻缺了最關鍵的武器和兵。

  張鉞紅著眼睛,一拳頭砸在城牆上。

  都怪那些該死的爭權奪利的上位者!

  如果刺史沒走,湖州軍沒被換防,那麼現在的湖州,定然風雨不侵,歡喜過年。

  湖州軍雖然人數少,但精銳天下少有,刺史苦心打熬三年,就這麼給奪走了!

  林飛白顧不上憤恨,他撥了一批士兵,在靠近城樓的地方砌了一個一丈方圓的池子,引了附近的池水來。然後倒入大袋食鹽,此時附近的民居都將燒好的滾水送過來,按吩咐用盡量薄的容器裝著,放入池子中,池子裡很快滿滿當當都是各種裝滿滾水的容器,容器裡的水很快降溫並開始結冰,此時兩輪進攻已過,天色將暗,大軍休整。林飛白下令士兵們站在城樓台階上,一個接一個接力將水罐送上城樓,如此節省人力,再從城頭上潑下去,不過半夜,便在並不是特別嚴寒的湖州,凍出了冰牆,再將冷油潑在冰上,蒼蠅都站不住腳。

  之後林飛白下令兩組守夜一組休息,務必保證每個人的休息,敵眾我寡,之後還有不斷的堅守戰要打,體力必須及時補充。

  他自己沒有休息,下城樓去看徵兵情況如何,剛下城樓就看見百姓排成了長長的隊伍,送寒衣,送雞湯,送吃食……一輛輛大車趕來,連帶很多精壯護衛,是湖州商會,在最短時間內,募集了大量物資,並將各家的護衛整合,直接編了兩千多人,送了過來。

  湖州商會的女會長張夫人叼著個煙桿玩具,斜眼看了林飛白一眼,她和文臻關係好,自然也隱約知道一點這位神將之子,青年侯爺和文臻那點隱秘的牽絆,此刻她當然不會說什麼。卻對林飛白道:「都尉你氣色不佳,趕緊休息一會去,這裡的護衛我們已經編好隊,按照能力和擅長分了組,黑隊善射,藍隊善搏擊,紅隊善輕功,黃隊善內功……您按需使用便是。這些大車裡有被服,有各家儲備的少量武器,有乾糧、火油……」林飛白聽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都插不上話,張夫人說著說著,還搶起權,道:「這些護衛和物資我都最熟,也最方便指派,還請都尉派我一個頭銜,隨便什麼,小隊長之類的,讓我管著這些人,上城樓也給大傢伙兒助份力……」

  林飛白凝視著這位頭髮已經微蒼的小腳婦人一會兒,回頭吩咐親兵:「護送張夫人上城,請張刺史給夫人安排實職。」

  張夫人眉開眼笑地去了。林飛白繼續往城內走,看見徵兵處每處都是一眼看不到頭的隊伍,徵兵處、各處茶館、街道之上,還有隨雲書院和州學的無數學子教授,有的在慷慨激昂鼓動百姓保家衛國,有的在奮筆疾書賣字畫求捐軍資,有的直接在徵兵處桌子後面排隊。

  旁邊店鋪忽然有人被趕了出來,是個糧店,店主的聲音傳出來:「不賣!糧食不賣!你們什麼人!勸我漲價?什麼居心!」

  「勸你掙錢還得罪你了!」

  「沒看見上頭的告示?沒看見外頭的大軍?這時候聯合哄抬物價你揣的什麼心思!告訴你了老子不賣!老子這些糧要捐!滾!」

  林飛白一個眼色,有士兵衝過去,將那個唆使他人聯合哄抬物價的人押了下去。

  一群半大小子衝進了排隊隊伍,被徵兵的人趕出去,罵道:「小孩子搗什麼亂!回家去!」便有孩子不服氣地尖聲嚷:「我十二歲了!可以上城了!」

  「戰場不是兒戲!」

  「我要守衛湖州,也不是兒戲!」

  林飛白久久佇立。

  於午夜飛雪之中,心中熱潮翻滾。

  文臻在湖州三年,不僅造福桑梓,還培養了多少人才,更重要的是,她為這個城池注入了最新鮮最活力的血液,為湖州贏得了勃勃奮發,於萬軍之前也不改心志的勇氣和生機。

  在最要緊的年節,在突如其來的大軍之前,湖州沒有騷亂,沒有打劫,沒有囤積居奇,沒有哄抬物價,沒有富戶逃城,沒有民心慌亂,有的只是全民動員,不計私利,萬眾一心。

  這樣的城池,誰忍令其被踐踏於馬蹄於戰火之中!

  他又去了臨時訓練營,發現那些接受臨時戰時培訓的百姓們,很多居然都對隊列和基本作戰武器有所瞭解,一問才知道,文臻在湖州時,每年會舉行免費的團練,邀請湖州青壯參加,團練的內容就是日常訓練,騎射之類,湖州百姓很踴躍,一來免費吃住有補貼,騎射還很有意思;二來還會舉行畢業競賽,成績出眾可以直接選拔入湖州軍,所以湖州很多青年,都參加過這樣的團練。

  林飛白至此已經無法感嘆了,心中湧現濃重的感激,和更多的決意。

  決意要守住湖州,守住這個耗盡文臻心血的可愛的城池。文臻一定猜得到湖州可能面臨的局面,她和燕綏一定有後手,他只要幫她守住就好!

  他轉身又上了城頭。

  富戶家丁已經換下白日作戰的士兵,在城頭守衛。

  有無數的百姓,連自家新建的房子都拆了,送來磚石;還有很多人把自己家的鐵鍋都送進了鐵器作坊,鐵器坊爐火日夜不熄,緊急趕製武器。

  還有很多人自願編成民隊,在城中巡邏,發現有任何不法事或者可疑,便上報官府拿下。

  叮叮噹噹和急促腳步聲日夜不絕。

  城外,唐羨之披著大氅,凝視著黑暗中的雄城。

  發現城頭在澆冰之後,聯軍沒有休息,立即進行了第二輪的攻城。

  唐羨之微微蹙著眉頭。

  安排在城中的細作,傳不出消息。

  下達了盡量讓城中騷亂的指令,沒有得到履行。

  沒有火光,糧庫無恙。沒有騷亂,城中安靜。也沒有富戶逃城給他們鑽空子,雖然不知道煽動起鬨抬物價令人心恐慌有沒有成功,但看這有條不紊模樣,顯然也是沒成功的。

  湖州……她在之時是堅城,她走之後,依舊雄踞腹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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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七十二章 守城

  天京皇宮之下的地道裡,原本精神奕奕看著情報的永裕帝,忽然皺眉抬手,按住了心口。

  內腑忽然生出無數亂躥的氣流,沖撞得體內如有無數小刀在絞一般,好不難受。

  看他這動作,大師十分熟稔地一個箭步衝上來,手掌在他後心輕輕一拍,永裕帝臉色頓時好了許多。

  大師輕聲道:「陛下剛剛恢復,還是要多休養,不要思慮太甚。」

  永裕帝舒了舒心口,覺得果然舒服許多,欣慰地點點頭,摸出一顆渾圓的丸子,遞給大師,道:「你辛苦了,這百補丸便提前給了你吧。」

  大師凝望著那散發香氣的金燦燦的丸子,眼底露出嚮往又無奈的神情,好一會兒才接過,在永裕帝含笑的眼光下吃了,低聲謝恩。

  永裕帝十分公平,立即也給了晴明一顆,晴明一臉歡天喜地地謝了。

  永裕帝又去看情報了,他身後吃完藥的兩人對視一眼,再看一眼永裕帝微微枯黃的髮絲,各自轉頭。

  ……

  在臨近湖州三百里的定州橫水交界處的起鳳山,文臻燕綏的三萬精兵,遇到了一塊難啃的骨頭。

  在一處狹窄的山道口,他們遇上了一支奇怪的軍隊。

  那支軍隊無一活人,周身金黃,行動遲緩。

  都是銅人。

  能動的銅人。

  會使簡單的招式,會前進後退,會互相配合,形成陣法。

  但都比活人慢。

  在尋常的戰場上,這樣的軍隊自然不堪一擊,但問題是這是一個狹窄的山口,這麼一支銅人軍這麼一堵,不怕火燒,不怕刀砍,不怕上頭石頭砸,不怕毒水……成了一塊根本啃不下的骨頭。

  而這個山口,偏偏是趕回湖州的必經之道,再想繞路,就得繞出七八天的路。

  帶領這三萬精兵的是潘航,他從未見識過這樣的軍隊,竟然完全摸不到頭腦。

  山口背後,易銘站在大帳內,面前一個巨大的銅盤,銅盤上無數密密麻麻的樞紐,連著無數細細的柔韌的絲線,一直連到那些銅人身上。

  這些線也不怕火燒刀砍,是控制銅人陣的樞紐。

  易銘緊緊盯著那些縱橫交錯繁雜無比的絲線,纖長的手指時不時撥弄一下,看似閒適,但那遠處山口上的銅人,便會按著她的撥弄作戰,進退皆錯不得一分。

  她全神貫注,因為精力耗損過大,這寒冷天氣,額頭微微滲出汗滴。

  唐易聯軍,唐羨之親自領兵攻湖州,她則秘密帶兵潛入山林之間,攔截這三萬精兵。

  這是一支無人知曉的軍隊,可唐羨之猜到了,當她在山林中苦等不耐,開始懷疑的時候,看見那一支兵精馬壯的軍隊忽然出現在視野裡,心中充滿了對唐羨之的驚嘆。

  這樣一個可怕的男人。

  如果他不是遇見了文臻,如果不是燕綏遇見了文臻,現在的東堂,到底鹿死誰手?

  燕綏也強大,但他有致命缺陷,他太不在意,太無心,卻又在意了不該在意的人,而唐羨之不同,他便如那銅人一般,渾然,堅硬,看似光華燦爛,其實沒有人間情緒,只有精密的計算和完美的執行。

  直到文臻成為他的罅隙。

  易銘微微一嘆。

  燕綏運氣真好啊。

  他們這些高位者,所有人的感情,都是牽絆和拖累,唯有燕綏,遇見的是救贖。

  易銘低著頭,手指撥動得更快,對面似乎已經找到了對付銅人的訣竅,可她不在乎,她帶的兵不算多,但是她一人可抵萬軍,還有無數稀奇玩意等著他們消受,也該讓這些驕兵悍將見識見識,這天下機關大師,可不止燕綏一個。

  山谷那一頭,潘航皺眉看著天色。

  三萬軍雖然早就出發,但是大軍行路和個人趕路截然不同,一路上掩藏行跡,行走山林,路途艱難,還沒少繞路,好容易即將趕到,卻來了攔路虎。

  對面的是易銘,西川刺史親自出手,潘航知道這位是機關大師,不下於殿下那種。

  銅人已經耗費了很多時間,但銅人絕不會是易銘唯一的一招。

  最關鍵的是,易銘既然親自來堵他,就說明唐羨之已經對湖州出手,不能再耽擱了。

  潘航忽然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那是一條水域,絲帶般逶迤向遠方。

  這條水連接著橫水。

  雖然眼前山谷成了天塹,繞路會很長,但是順著這水,一轉身,便是唐家橫水!

  潘航想起接到的信報,關於唐家情形的通報,和燕綏的一個無比大膽的建議。

  他瞬間便下定了決心。

  轉橫水,打到唐家老巢去!

  唐家造反,大本營定然空虛,小樓已經毀了!沒有人可以攔住他們。從唐家地盤走,既可以解救湖州之困,又是最近的一條路!

  面前的銅人忽然陣型一改,舉刀殺來。

  潘航卻在此時鳴鑼,退兵!

  片刻後,易銘衝出帳外,遠遠看見蒼青色的軍隊逶迤隱入山林。

  她衝到高處,看一眼對方行軍方向,思考片刻,臉色發白。

  「糟了!」

  ……

  城門在炮火的洗禮下不斷震動,撼得城中地面都在微微顫動,偌大的湖州城漸漸彌漫開令人鼻尖發嗆的火藥氣味,不時有飛石呼嘯著越過城門上的天空,再在地上和城牆上砸出灰煙彌漫的深坑。

  唐軍發箭巨萬,用迅猛如雷霆的密集箭雨,壓下城頭同樣悍厲的對抗,城頭地面上的殘箭鋪了厚厚一層。城下衝車上載著三人合抱的巨木,惡狠狠衝向厚重城門,城下無數士兵頂著城頭開水礌石火把飛箭,架起雲梯,舉著盾牌不顧一切的向那高度遠超一般城牆的城頭攀爬,城頭覆蓋厚冰,很滑,唐羨之急令隨軍工匠在雲梯之上釘上長釘,刺入冰層固定,士兵們如螞蟻般將整個城牆覆蓋,青黑色城牆上密密麻麻都是蠕動的人頭,落下一批立即又覆滿一批,頂著寬盾牌一路滾過的士兵,在城牆腳不住填埋火藥,往往填到一半便被冷箭射中死去,然而立即有人繼續接上,那些無限殺傷力的暗線在點燃後冒出噝噝的火花一路逼向寬厚城牆,如巨錘一般,悍然將灌了米漿的青磚凝著冰雪大面積粉碎。

  血肉零落,人命如草,鋼鐵血火交織的騰騰殺戮場裡,如潮如浪的喊殺聲裡,湖州守軍漸漸開始死傷慘重,緊急訓練的百姓開始被拉上戰場。還有很多人奔上城頭,用自家的磚頭瓦塊,路邊的石頭木條,以及那些鐵鍁刀斧那些平日裡伺弄菜地的家什,砍殺向那些入侵者。

  這一波戰爭,持續了三日夜,三日夜裡,張鉞親守城頭,被投石砸傷,林飛白打昏他命人架走。小腳張夫人衝上城頭死戰不退,林飛白如法炮製。

  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只有他自己一直站在城頭上,其間被流矢所傷,他依舊沒挪一步,站在城牆邊,一邊接受軍醫拔箭裹傷,一邊面無表情將一個爬上城頭的士兵一槍捅死。

  唐羨之站在對面軍營大帳裡,也三日夜未睡。一直盯著城頭,指揮著士兵輪番攻擊,身邊將領在低聲勸說他放棄湖州,轉攻平州。平州現在成了空城,拿下會很容易,而林飛白棄平州救援湖州,平州失陷,林飛白必然要被追責,如此也便輕鬆解決了他。雖然攻打平州相對繞路,但總比耗在湖州這裡好。

  唐羨之並不理會。

  如果此刻半途而廢,去了平州,將來才有可能腹背受敵。

  因為那三萬精兵,只能拖延,無法全殲,遲早會在背後出現。

  他現在打殘湖州,才能避免未來被幾州夾擊,令南下之夢半途折戟。

  但這三萬精兵的存在,太過匪夷所思,幾乎所有將領都想不明白,燕綏文臻哪來的這麼多兵?

  有親兵匆匆進帳,傳遞了一個消息,帳內將領霍然驚起。

  「什麼!有一支軍隊進入橫水了?這是哪來的軍隊!」

  「怎麼辦,家主,我們要不要回軍救援?」

  「必須回啊,我們的家小,都在那裡!」

  唐羨之緩緩直起身。

  來了。

  燕綏文臻麾下,果然非同凡響。

  他修長的手指撫過輿圖,眼底掠過一絲淡淡笑意。

  「不回。」

  「小樓會攔截他們。」

  「小樓不是……」

  「黑湖起白樓,白湖生黑樓。誰說白樓毀了,唐城便沒了力量?」唐羨之淡淡道,「傳令下去,啟動黑樓。」

  ……

  在潘航領著那三萬軍,越過橫水,準備呼嘯於唐家地盤上時。

  唐城內,黑湖湖水嘩啦啦流走,而在重重樓閣之後,一處漢白玉廣場忽然凹陷,隨即漸漸灌滿湖水,托出一座平台。

  平台之上,黑色高樓,飛簷斗角,巍巍沉默。

  白水中黑色倒影微微晃動,行出無數紅衣人影,步伐輕巧,面目冷淡,腰間闊劍如薄鏟。

  ……

  又一日,又一輪進攻被打退。

  在城頭已經五日夜的林飛白忽然晃了晃。

  被他身後的親衛及時接住,親衛一看林飛白臉色,便驚了一跳,正要呼喊軍醫,卻被林飛白摀住嘴,隨即林飛白便暈了過去。

  親衛知道他的意思,不敢聲張,悄悄將人背下樓,休整過一輪的張鉞和湖州府白林繼續守城,張鉞命軍醫給林都尉好好瞧瞧,軍醫把脈後道舊病未癒,新傷又生,頂風冒雪,長期作戰,耗損過大,實在不能再勞累受寒了。張鉞立即將林飛白安置在刺史府,並不許任何人和事去打擾他休養。

  林飛白再睜開眼睛時,覺得眼前昏亂,心跳如狂,胸腹之間火燒火燎又空空蕩蕩,而渾身毫無熱氣,像被寒冰凍了一萬年。

  他一動,便忍不住咳嗽,捂在唇間的手掌移開,指縫間殷殷鮮紅。

  他盯著那鮮紅看了許久,便在被縟上抹去。

  親兵端了藥來,他接過便喝,總要快點好起來才能繼續。

  外頭卻忽然響起驚惶的大叫。

  「林都尉戰死了!」

  「他帶來的平州軍也幾乎全軍覆沒了!」

  「不信你去看城頭!林都尉一直都在的,但現在他不在了!」

  驚叫聲似乎響在城中各處,夾雜著漸漸驚惶起來的吵嚷和腳步聲。

  親兵臉白了。

  林飛白這幾日苦守城頭,打退了唐易聯軍一次又一次進攻,已經是百姓們心中的主心骨,忽然聽說這謠言,再看城頭他果然不在,已經漸漸緊張不安的民心,立時便會崩壞!

  林飛白已經起身,下床,站直的一刻,他微微晃了晃,隨即便站穩了。

  夕陽穿窗入戶,勾勒他微微揚起的下頜線,精煉又漂亮。

  「換衣,著甲,上城。」

  「都尉!」

  「這是命令!」

  新的衣甲拿了來,林飛白選了輕便的,哪怕輕便的防護力不行。

  他已經撐不住重甲了。

  換衣的時候他想起了什麼,從血跡斑斑的舊衣裡掏出一個指環,放進了袖袋。

  那是卷草。

  三年前文臻便命人還給了他。林飛白也就默默收著。

  等戰事完畢,他想,卷草可以送出去了。

  這一回,這個人,一定不會退還卷草了。

  林飛白走過迴廊,忽然看見池水裡自己的倒影,無法掩飾的憔悴和蒼白。

  他想了想,問:「當初文刺史的房間在哪裡?」

  這是刺史府,文臻住過。張鉞搬進來後,為表尊重,並沒有住進文臻住過的後院。

  林飛白進了文臻閨房,她的妝台還在,裡頭胭脂口脂還有。

  林飛白打開妝奩盒,凝視了一陣那些胭脂水粉,並沒有動文臻用過的那些,而是開了一盒全新的,稍稍抹了點粉,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忽然想起當年在留山,被逼扮成女子的往事。

  他唇角綻開一抹淺淺笑意。

  片刻後,剛剛陷入慌亂的湖州百姓,在大街上看到了衣甲鮮明,氣色良好的林都尉。

  謠言破滅,騷亂立止。

  林飛白對於眾人關心的詢問微笑以對。

  「……無妨,只是刺史大人逼我下城休息一陣。」

  「這就去和刺史大人換防。」

  「大家放心,我在城在,我不在,城也在。」

  ……

  林飛白再上城頭,這一次一立就又是一日夜。

  ……

  川北,一路狂飆的潘航軍隊,忽然遇上了一道紅色的牆,那些紅衣的闊劍劍手,劍如高山,攔在了他與湖州之間最後百里路途上。

  ……

  在離湖州不遠的官道上,周沅芷不顧一切在奔馳,師蘭傑一臉無奈追在她身後。

  「周小姐!你不願回京就不願回京,你別逃啊——」

  ……

  「轟。」

  一發炮擊中了城牆,那一處已經經過了精準打擊,終於被這一發炮彈摧毀大半。

  站在那裡的林飛白,本可以躲開,不知為何,慢了一步。

  親兵不顧生死地撲過來,壓在他身上,好半晌,煙塵漸漸散去,士兵們湧上來,七手八腳攙扶起林飛白。

  「都尉你怎樣了!」

  「都尉你沒事吧!」

  林飛白睜開眼,這一霎他眼眸裡無盡的黑,黑到沉沉不透光。

  像霾雲在天際聚攏,等待下一刻永恆的黑暗。

  半晌,他搖搖頭,輕聲道:「沒事。」

  士兵們看他確實還好的模樣,也便散開,城牆塌了一塊,必須立即堵住。

  林飛白掙扎著站起來,將一直摀住下腹的手微微挪開。

  輕甲已經破碎,手上一片殷紅,他順手在牆上擦,牆上的血卻更多,手上的紅也更多了。

  半晌他苦笑一聲,抬眼望向前方。

  現在應該是又一日的黎明,可是他眼底,卻只是一片黑,一片濃重的,似乎永遠無法破開的黑。

  他看不見了。

  不見這城下萬軍,不見這浩浩青天,不見這滄桑城牆,不見那已經再觸摸不著也的最美的未來和最可愛的人。

  他依舊面如霜雪,步伐穩定,在所有帶著仰慕和愛戴的眼神注視下,走到城上角樓一側,有親兵過來要伺候,他擺擺手,輕聲道:「我休息一會兒。」

  這是他一生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人群散開,他靠牆坐了下來,一腿微微支起,手擱在腿上,另一隻手,無力地垂下來。

  看起來便是一個非常閒適淡定的姿勢,看起來真的只是休憩一會兒。

  他一生謹嚴端正,處處要和散漫的燕綏做對,從未做過這樣的姿勢,然而現在他必得做出這模樣,然而現在他忽然發覺,原來這樣真的很舒服。

  全身和內腑的火燒般的疼痛都已經漸漸淡去,身體忽然變得很輕,聲響在遠去,世間的一切都在離他而去。

  唯有腦海裡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潮水般逆捲沓來。

  一忽兒是綁在床上戒毒,於蝕骨的苦痛裡聽鐵鏈錚錚作響,熬那世間最長的夜,忽然有人拖了板凳來,聲音甜美:「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一忽兒是三人共坐,一點燈火,半盤零食,聽那小板凳上的少女,說那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時不時互嗆幾句聲。

  一忽兒化為溪流水上,那大家閨秀和他手攙手,兩人都只有一隻腳完好,便各自蹦著,像一對狼狽的青蛙。她說:「瞧,我們連蹦都這麼心有靈犀。」

  一忽兒卻又幻化了雪白花牆,牆上覆蓋青瓦,每次晨起練劍經過那道牆,便忽然會有一支花撩上他鼻尖,卻總是只見花不見人,他若不理,那花就輕輕一撩,他若撥開,那花便倏忽消失,伴隨牆那邊一聲輕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總被無情惱。

  那些或穠豔或清淡的畫面都漸漸遠去,最後化為軍旅帳篷裡那廝纏一夜,泛著芍藥香氣的被縟裡探出雪白的雙臂,顫顫地摟住了他的脖子,那個聲音在他耳側一遍遍說:「但為君故,無所不拋。」

  無所不拋啊……

  沅芷,你想必在回京的路上了吧?但望以後天京的霜雪季節,有人記得為你加衣。

  有些話終究沒來得及說,有些禮物終究再來不及贈出,但是此刻我卻是慶幸的,若我說了,贈了,你還怎麼拋呢?

  忘了……我吧。

  他緩緩垂下眼睫。

  一直抓著劍的手,微微一鬆。

  長劍嗆然落地。

  城外的風攜著雪撲過高高城牆,撲向他的臉龐。

  再靜靜停留。

  炮火在升騰,巨石在飛翔,城牆不斷顫抖,周圍的人在又一波攻擊中奔走,高呼喊叫,每個人經過閒閒坐著的林都尉身側,都會看一眼,憐惜著他的疲倦,慶幸著他一直在,再滿腔勇氣地投入到激烈的戰鬥中去。

  那一處靜坐的人影,漸漸覆滿了霜雪,長長的眼睫,都一片簌簌銀白。

  不落。

  城牆上忽然人影一閃,有人高喊著「我是林都尉親兵!」舉著林飛白的令牌,爬上城來,身後還背著一個人。

  城頭守衛認得他是林都尉的親衛,便都讓開,他背上那女子一落地,便向守軍人群中衝去。

  周沅芷心急地撥開一個又一個疲倦的,鐵甲覆蓋全身的士兵。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在人群中穿梭,瘋狂尋找,不管那追在身後的箭雨和炮火。

  林飛白在城上,林飛白為什麼不在城上!

  身後有人呼喊,她聽不見,也不想聽。

  ……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前方,角樓之旁,風雪之中,有人靜靜坐著,一腿支起,手閒閒地搭在膝上,微微垂著頭,似乎只是睡著了。

  如此靜謐,以至於來往經過的人無人打擾。

  周沅芷卻在一霎之間心肝俱裂。

  她看見他睫上的積雪,半邊臉都被碎雪覆蓋,不化也不落。

  看見有人經過他身側,一個踉蹌,險些栽他身上,而他一動不動。

  恍如天地驟靜,炮火遠去,雄城在這一刻靜默,而穹頂之上旋轉的飛雪,無聲無息地壓下來。

  天旋地轉裡,她幾乎忘記身在何處,此乃何時,而自己是誰。

  騙子……

  你說要我等你回來的呢……

  你說有話要和我說的呢……

  你怎麼能食言呢……

  ……

  彷彿過了一生那麼漫長。

  她慢慢地挪動腳步,一步一步,到了他身側。

  跪下,跪在滿是積雪和泥濘的冰冷的石地上,伸開雙臂,緩緩摟住了他的腰,輕輕將頭,擱在他肩上。

  觸及的是彷彿亙古不能熱的冰冷。

  她靜靜地抱著,靠在他肩上,生平第一次沒有再遭遇他的避讓和推拒,她想,應該是開心的,可為什麼熱淚那樣無休無止地流,潺潺落在他肩,最後凝成冰雪。

  就這麼凍在一起吧,不要起來了,凍成一對雕塑,在這湖州的城牆上,生生世世,永不化凍。

  也算在一起了。

  無意中碰到了他另一隻垂下的手,有什麼東西滾落下來,細微地叮噹一聲。

  是卷草。

  周沅芷久久地盯著那個小小的指環。

  她聽說過這個東西,也見過,羨慕過,肖想過,後來也便不想了。

  然後在此刻,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她凝視良久,拿起那個小小指環,慢慢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飛白。

  你是要留給我,是嗎?

  不管你是不是要留給我,總之此刻,我戴上了。

  反正你再也拒絕不了了。

  周沅芷又撿起那落地的劍,握緊,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城頭。

  滿臉黑灰的張鉞,有點詫異地看向她,正要問什麼。

  卻見她橫劍於城牆上,對著城下萬軍,平靜地道:「周沅芷。」

  「林飛白未亡人,特來守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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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7:1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三章 宮前變幻大王旗

  大殿上,文臻聽見那一聲招呼,眉心微微一顫。

  此時再掩飾毫無意義,她微微一笑,道:「陛下聖明。想不到陛下消息如此靈通。」

  「巧合而已。」永嗣帝語氣有些慶幸。

  文臻瞬間便明白了,敢情這位在聞近純宮裡有人。

  「朕豈會要那女子為后?」永嗣帝語氣冷漠而不屑。

  文臻想笑,又想嘆息。

  原來沒有她出手,永嗣帝也不會立聞近純為皇后,從頭到尾,那只是那女子的一場幻夢而已。

  難怪永嗣帝答應得那麼爽快,本來她還有些奇怪來著。

  「那陛下打算如何呢?」

  「不如何。」

  「嗯?」

  永嗣帝微笑:「朕覺得,你做這皇后,比聞近純合適多了。妹妹既然死了,姐姐代替自然天經地義。」

  文臻瞠目看他。

  什麼意思?

  你什麼意思?

  「你回京來,不先回朝做你的尚書令,卻潛入宮中李代桃僵,你打的是朕的主意吧?」永嗣帝輕聲道,「可是你想過沒有。朕如果也駕崩,東堂皇位更迭太過頻繁,帶來的後果是什麼?你想過你無論扶持誰上位,朝政、軍事,都必定要經過一番動蕩,那麼誰來調動軍隊,誰來組織糧草,誰來供應軍需,誰來照應你那在對敵西番一線的燕綏?」

  「陛下這是皇族立場皇族思維,總以為這天下沒有姓燕的坐鎮便運轉不開,卻不知道天下事其實個人力量終究單薄,為將為皇都一樣,不過是一個高踞寶座的吉祥物而已。」文臻一笑,「少了你,地球便不轉了麼?」

  她最後一句話永嗣帝沒聽懂,但不妨礙他理解前一句,眉頭一皺,淡淡道:「西番已經私下給朕遞了國書。」

  文臻看著他。

  「西番願意與朕議和。或許你不知道,但朕剛剛得到消息。」永嗣帝冷冷道,「唐家易家已經起事,聯軍三路,一路取湖州,一路阻在衡州之前攔住戍衛營,還有一路潛入山林不知去向。而蒼南州附近據說出現了獸潮,將建州軍衝垮。東堂大地,戰火已處處燃起。」

  文臻霍然變色。

  湖州!

  湖州此刻正空虛!

  自己派出的三萬精兵按說該到了湖州,可是永嗣帝說還有一路唐易聯軍不知去向,以唐羨之之能,很有可能猜出了自己和燕綏的後手,那一路不知去向的大軍,就是去攔三萬精兵的!

  如果那三萬精兵被攔,湖州危矣!

  永嗣帝緩緩道:「當此危急之時,東堂內外交困。西番願意議和,那自然再好不過。所以你說,如果西番議和的條件是將林擎和燕綏交給他們,群臣會不會同意呢?」

  文臻的心沉了下去。

  滿朝文武,包括自己的老師單一令,一向的宗旨都是大局為重。世家一旦起事,戰火處處燃起,東堂兵力被迫分散,捉襟見肘。這種情形下必然願意與西番議和,在那群老臣的心裡,便是為國犧牲,也是理所當然。

  「西番現今佔據徽州,被林擎燕綏圍困,但西番同時兵分兩路,向隋州池州而去,東堂絕無力量支撐這樣的多線作戰。」永嗣帝道,「你應該明白,最後的選擇會是什麼。」

  會是選擇再次對不起林擎燕綏。

  文臻閉了閉眼,忽然道:「不,不對,不是西番要議和,是你私下遞了國書要議和!」

  西番國內矛盾劇烈,需要戰爭來轉移矛盾,如今戰果剛顯,刀鋒噬血,絕不甘心就此主動收手!

  是永嗣帝自己要拿林擎燕綏來求和,甚至可能還會割地!

  「你不怕千秋史筆,永擔罵名嗎!」

  「朕含悲忍辱這一生,妻不成妻,女不成女,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到得如今,也只剩下不甘心三字。」永嗣帝輕輕道,「掙扎這半生,失去了一切,好容易坐上這帝位,卻叫我轉眼大夢成空,情何以堪?所以,朕這皇位,要長長久久坐下去,為此犧牲什麼,也是值得的。」

  「你想要救你那夫君也成,你便留在我身邊,全力保住我的性命,我便不拿燕綏去交換。」

  文臻呵呵一笑。

  燕家的男人啊,個個城府比海深。

  這是拿燕綏要挾,要自己為他保命,應對永裕帝了。

  「你若不應,朕今日朝上,便要將那議和國書拿出來和群臣商討了,到那時候一旦形成決議,便是朕想轉圜,也很難了。」

  文臻微笑看著他,心想我殺了你不就好了?

  永嗣帝卻又微笑:「你在想要不要殺了我?你知不知道朕已經安排好了人,只要朕出事,議和國書立即遞給西番,青州糧草立即扣下,並且衡州戍衛營會不戰而退……不要和我說這樣會葬送青州湖州,朕死後,管它洪水滔天。」

  文臻閉了閉眼,嘆息一聲,痛快地道:「好。」

  永嗣帝微微一笑:「那便辛苦你了,我的皇后。」

  文臻翻個白眼兒。

  接受朝賀已畢,她本該轉回後宮,奈何永嗣帝只想留住她這個大盾牌,竟然握著她的手,留她在御座之旁,文臻看著那手,笑道:「陛下,我和莫曉是閨中密友,我稱呼齊姑姑為師父。」

  永嗣帝觸電一般放開手。

  手是放開了,卻也沒許她走,要留她在這朝中聽政。文臻一直在疑惑,永嗣帝是如何對朝臣交代這位皇后身份的,聽了幾句聽出來了,敢情他竟然對朝臣道,這位是蔣中丞遠房侄女,剛剛進京,賢良淑德,選為皇后。

  蔣鑫年紀大了,這兩年告病養老基本不在朝,他家世代清貴,家風清正,他家出來的姑娘,朝臣們自然沒有什麼異議,頂多嘀咕幾句這皇后選得有些突兀,當此朝局紛亂之時,也無心多想。

  文臻聽了幾句,都在商討如何對敵西番,以及世家起事的消息也傳開了,一時群情激湧,文臻冷眼看著底下臉紅脖子粗的群臣,心想看似一個個義憤填膺,其實真說不準裡頭有多少世家派系的人。

  典禮已畢,直接就開始朝會,觀禮的人也紛紛退去,文臻看見隨便兒跟在德妃身後轉身時,對她使了個眼色。

  喲,這小子竟然認出來了。還好沒有撲過來。

  文臻老懷彌慰,又略有怨念——這兔崽子早就認出了自己,竟然沒有撲過來!

  果然,過不多久,便有宮女惶急來報,稱太后病危。

  宮女是悄聲來報的,但文臻隱約聽見,便花容失色,霍然站起,驚道:「太后病危,這如何了得!」

  這一聲頓時將正在討論國事的群臣驚著,都去看永嗣帝。永嗣帝臉色微微一變,他並不願去見太后,但當著群臣的面,本朝又以孝治天下,一句「不去」無論如何不能說,只得下令暫時休朝,自己攜了皇后去見太后。

  而此時,地下某處,默然靜坐良久的永裕帝,忽然身子一傾,噴出了一口血。

  晴明驚呼著去扶他,永裕帝按住心口,只覺得心緒煩亂,氣血逆湧,連指尖都似有火在燒,他低頭看看自己發紅的指尖,想著當初放毒藥的時候明明說過陣子就好,怎麼到現在都沒消退,還越來越頻繁疼痛顫抖,失眠多夢,連帶整個人的精神氣都差了許多。

  也不僅僅是精神氣,煉完藥後,確實有一陣子精神百倍,他以為從此便恢復健康,正可以大幹幾十年,沒想到沒幾天,各種不適便又來了,這種不適和以前的毒病沉痾感覺又不同,說不清哪裡不舒服,但就是哪裡都不舒服,他詢問大師,大師還是說藥力化得太急,須得慢慢調養。他雖然半信半疑,但除此之外,自己的武功和真氣確實也沒受影響,也只得等症狀過去。

  而此刻他吐血,卻是因為剛剛接到的軍報。

  西番竟然出兵了!

  世家也趁此機會起事了!

  他竟然真的把局勢都料錯了,當初原以為西番無力再戰,而世家家主可一網打盡,自此心腹大患都去,他可安坐皇位百年,可現在這個局面!

  永裕帝捂著心口,生平第一次,心中升起淡淡的悔意。

  他是不是出手太早了……

  半晌,等那一陣煩惡過去,永裕帝直起身。

  過去不可重回,後悔也已無用,局勢如此糟糕,那自然更需要他力挽狂瀾。

  他起身,理一理平天冠,整一整明黃袍,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什麼,湊到黃銅鏡前,看了看自己的臉。

  鏡子裡,朦朧映出一張他陌生卻又熟悉的臉。

  ……

  此刻,景仁宮殿內,一道閃電般的銀白光影掠入暖閣,沒有驚動任何人。

  那是三兩二錢。

  三兩二錢潛入殿內,跳上榻,對著那個小几,一巴掌下去,頓時整個小几連同上面的茶盞茶葉罐子書卷雜物都成了稀巴爛。

  隱約小几之下一陣軋軋亂響,三兩二錢也不管,一屁股蹲下來,對著那小几上的茶杯灑了一泡尿。

  神奇的是,巨長巨臭的一泡尿,沒有從茶盞裡湧出來,不知道流哪裡去了。

  三兩二錢奉文臻之命,毀掉景仁宮地道出入口。

  文臻自己抽不開身,不是沒想過辦法想派人從地道口進去逮老鼴鼠,但這一處地道口因為總是掉屍首,已經被改掉了,再也無法從外頭打開,文蛋蛋也沒找到縫隙進去,文臻猜想永裕帝應該還有別的出入口,但皇宮這麼大,一時也無法找。

  既然打不開了,那就毀掉,讓他也別想再從這裡出來。

  此時底下一陣警鈴急響,有無數黑衣人往通道口方向奔去,晴明帶著人,急著去修理被拍壞又被不明液體弄壞精密軸承的機關,頭一抬,嘴裡滴落騷氣沖天的液體,哇地吐了一地。

  等他狼狽地退下再到了皇帝身邊,永裕帝捂著鼻子退後一步,揮手道:「你不用跟著我了,回去洗漱吧。」

  晴明委屈地哦了一聲,又道:「上頭的機關好像難以修復了,也不知道是誰猜到那機關不怕拆解怕水……」

  永裕帝微一皺眉,出口自然是景仁宮最好,畢竟景仁宮裡到處是他的人和機關,但是此刻他有急事要辦,也無暇去處理那機關,想了想道:「無妨,那處便廢棄了吧。」

  晴明便不說話了。

  大師跟在永裕帝身後,永裕帝卻忽然轉身微笑道:「大師近日為朕護法,十分辛苦,也先留下休息吧。等朕處理完上頭的事,便來接大師。」

  那和尚也便一點頭應了。另有一群人無聲無息上來,簇擁著禮服嚴整的永裕帝,行入前方黑暗之中。

  ……

  永嗣帝一腳踏入多日未來的慈仁宮,便嗅見了一股清逸的幽香。

  這令他有些詫異,太后宮中,一向都只燃厚重的檀香。

  他仔細嗅了嗅,確定這香沒問題,便也沒多想。

  文臻落後他一步,心裡想著事。感覺一個小太監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

  李瓜擦過文臻身側,走到隨便兒身邊,悄聲道:「娘娘心裡在想,如何才能看一眼慈仁宮的廚房。」

  隨便兒:「……??」

  不是,老娘,你不會這個時候還在想著做飯吧?廚神不用這麼敬業吧?

  吐槽歸吐槽,他還是認真地想了想,慈仁宮的廚房在後頭的配殿,帝后探望太后是沒可能去廚房的。

  隨便兒想著,他娘肯定不是要用廚房,是……想看廚房的格局?

  片刻後,他去了後頭,打開廚房的窗戶和門。

  太后寢殿的一長排隔扇窗可以看見廚房這個角度,但是卻被一叢叢梅花所遮掩。

  隨便兒站在廚房門口,一邊和廚子們拉呱著,一邊看著那些梅花樹。

  然後那些梅花便無聲無息落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那邊文臻進了殿,便皺眉道:「氣味不佳,病人住處宜通風。」啪啪啪將窗戶都開了,她本想站在窗前看一看能不能看到廚房,第一眼看見梅樹那麼多,再一眼看咦這季節怎麼一朵梅花都沒有,越過枝影再一看,有人正推開廚房的窗,探出一個大腦袋來。

  催花狂魔隨便兒,對著他老娘風情萬種地一笑。

  然後又幽幽翻了個大白眼兒。

  文臻:「啾咪」。

  身後永嗣帝一邊走過來一邊問:「你在看什麼?」

  文臻做個手勢,轉身,隨手關上窗,「看野貓。」

  她已經走了回來,永嗣帝也便無法再往那裡去,但方才他已經隔窗看過一眼,斜對面廚房,沒有人。

  他只好隨文臻再走回去。

  那邊隨便兒已經縮到窗下,想著老娘方才那個手勢。

  「趕緊走。」

  為什麼要他趕緊走?這廚房有問題?

  ……

  文臻走到太后榻前,心中想著,果然是這裡。

  老祖宗的畫裡,是個廚房,文臻做過司膳女官,還經常去各宮伺候飲食,接觸過這宮中絕大部分的小廚房,但是那個廚房的佈局,她沒見過。

  而這宮中,她唯一沒進來過的廚房,就是慈仁宮的。

  今日一驗證,果然是太后的廚房。

  那麼,老祖宗畫下太后的廚房,是要告訴她什麼?當年他在慈仁宮廚房伺候飲食,發現了什麼?

  狡兔三窟,那些窟口都在哪裡?

  太后改建香宮,後來又偷偷查景仁宮,宮中恨不得能挖地三尺,為什麼一直找不到永裕帝?

  都以為永裕帝應該在景仁宮地下,可如果不是呢?

  畢竟太后無論怎麼挖,總不能挖自己的住處。

  文臻心中滑過這許多事,面上卻笑盈盈看著太后。

  床上那個老婦人,她還是第一次見,傳言裡說太后一頭銀絲卻面容幼嫩,但現在,銀絲是真的,幼嫩是沒有的,床上就是一個枯槁的如秋葉,乾瘦如僵屍的老女人。

  她一眼就看出這是長期慢性中毒的表徵。

  隨便兒幹的?

  棒棒噠。

  太后掙扎著睜開眼睛。

  這老婦人雖然中毒已深,卻因為多年使用異族藥物,身體裡有些抗體,竟然在彌留之際,清醒過來。

  此刻看見永嗣帝,她目光一亮,還沒說什麼,永嗣帝已經淡淡道:「好教太后得知,兒臣今日登基了。」

  太后的目光立即暗淡下去。

  文臻瞧著她,心想她知不知道廚房的問題?

  想來是不知道的。

  燕家的人啊,一個比一個心機深沉。

  以至於誰也做不了幕後大黑手,誰都以他人為棋,誰都不能避免成為他人的棋。

  這一局,不走到最後,誰也看不清輸贏。

  「太后好生將養身子,後頭還有幾十年的福要享呢。」

  太后一陣猛烈的咳嗽,似乎被這話刺激著了,卻又無法對兒子發作,一偏頭盯住了文臻,她眼神渾濁,看不清這珠光寶氣的女子,以為是兒子新立的皇后,便氣喘籲籲地道:「外人……出去。」

  文臻一抬手,掀掉珍珠面罩,笑吟吟道:「我怎麼是外人呢,我是你兒子的內人。」

  永嗣帝:「……」

  太后卻不識得她,只道:「讓她滾,我有話對你說……」

  永嗣帝看著她的焦灼之態,心中一動,正要說什麼,文臻忽然道:「陛下,莫曉死的時候,親朋好友,一個都不在身邊,也不知道她犧牲,直到三天後定州軍亂,她的同袍才找到機會,幫她收屍。」

  永嗣帝手一抖。閉上眼睛。

  文臻又冷冷道:「齊姑姑當年之所以教我學藝,是因為我身上莫曉給的香囊,而將我誤認為莫曉。她時時瘋病發作,喚我做阿巧,每次把我當成阿巧時,她便分外溫柔些。有時候她還會喚『永郎』……陛下,永郎是誰?」

  永嗣帝眼皮一陣急速抖動,手緊緊攥在一起,霍然起身,道:「太后還是好生休養罷,有什麼話,好了再說也不遲!」

  太后怔怔地看著他,摸索著要去拉他的手,永嗣帝立即讓開,太后驀然轉頭,盯住了文臻,嘶聲道:「你是誰!你……是誰!」

  文臻一邊慢條斯理地把那累贅的大禮服脫了扔開,一邊更加慢條斯理地道:「我是你和你的唐家,這許多年一直不肯放過的,文臻啊!」

  ……

  隨便兒沒有離開廚房。

  他開始給廚房的人幫忙,燒火。

  廚房裡的人在熬藥做點心,熱氣騰騰,遮沒了很多人的視線。

  隨便兒選擇燒火,是他覺得,這滿廚房的大蒸鍋,大蒸籠,哪個看著都很可疑,又不能一一掀開來看,只有灶膛最安全,一方面燃毒煙方便,一方面總不能有人從生火的灶膛裡鑽出來。

  他想得非常有道理。

  然而世事經常不按道理來。

  隨便兒正想著心思,機械地往灶膛裡扔柴火,因此也就沒注意到,那裊裊裡煙氣裡,隱約一股不明顯的淡香。

  說真的,廚房裡各種香氣都有,那一點淡香,誰都發現不了。

  隨便兒扔著扔著,忽然啪嗒一聲,木炭落地。

  隨便兒立即反應過來——他的手麻了!

  再一看灶膛,不知何時火滅了,冒出一股的焦煙。

  隨便兒眼珠一轉,發現廚房裡已經倒了一地的人,而廚房外,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

  隨便兒自幼學武學毒,抗毒性強,立即醒悟自己倒得太慢,頓時往後一倒,脖子一歪。

  廚房外頭走進人來,煙氣中只能看見繡花的宮裙,是個女子。步伐卻很輕,一柄雪亮的長刀垂在手邊,經過一個人,便俐落地砍下,那長刀漸漸一路滴血,她一路走一路殺,慢慢向最裡邊的隨便兒走來。

  隨便兒倒在一邊,一隻眼睛看著她,一隻眼睛看著灶膛。

  灶膛裡發出一陣輕微的移動之聲,隨即鑽出一個黑黑的人頭來。仔細一看那人戴著鐵面罩,想必是要阻隔灶膛裡的熱氣和焦灰。

  那人出來後不知碰觸了灶膛的哪裡機關,整個灶膛一分為二,又出來幾個人後,一人從從容容走了出來。

  平天冠,黑底明黃紋飾的皇帝大禮服,眼眸深邃,姿態風流。

  隨便兒驚得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

  永嗣帝!

  可永嗣帝不是在太后寢殿嗎?他剛才還看見他往窗邊走來著。

  隨即隨便兒便看見了「永嗣帝」的指甲,已經剪短了,但是邊緣還是微微發紅。

  他立即明白了,是便宜爺爺咧。

  便宜爺爺打扮成這樣,看樣子有人要倒黴了。

  眼看人都走過來,隨便兒眼一閉,心中懊惱。

  便宜爺爺指甲剪了,當初彈入他指甲內的慢性毒,也不知道能發揮幾成作用。

  而自己渾身僵木,也無法馭使母蠱。

  好在還有一根手指能動,弄出點動靜喊三兩二錢來想必沒問題。暗中也有護衛,最後一定會出手。

  再不然施放一兩種毒藥也行。

  只是可惜這樣就暴露身份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老娘。

  但話又說回來,這裡鬧起來,老娘那裡才能得到消息啊。

  那女子依舊在一路砍過來,已經走到隨便兒身邊,隨便兒手指正要動彈,走過他身側的永裕帝忽然「咦?」了一聲,看了看隨便兒,一擺手。

  女子的刀停在隨便兒上方,濃膩的血液滴落在他臉上,隨便兒不敢睜眼。

  永裕帝低頭看了看,認出果然是那晚遇見的那個小太監,他沒來由地就是喜歡這個娃娃,看見他便心中微軟,興不起殺機,淡淡道:「這麼小的孩子,懂得什麼,罷了。」

  那刀便收了回去。

  永裕帝蹲下身,親手給隨便兒擦去了臉上的血液,隨便兒感覺到他冰涼的指尖擦過臉頰,強忍住了沒起雞皮疙瘩。

  隨即永裕帝起身走了過去,身後人都沒什麼訝異姿態,陛下就是這樣的,隨時可以心如鐵石,但溫柔起來也很真。

  一個小太監,饒了也便饒了。

  隨便兒悄悄放開了手指。

  等人都出去,他骨碌碌滾到門檻前,一眼卻看見德妃帶著菊牙匆匆轉過遊廊,竟然是往廚房這邊來了。

  她馬上就會撞上狗皇帝!

  隨便兒大驚,此刻他還不能動,只得一抬頭,盯住了遊廊側的梅花樹。

  德妃發現隨便兒忽然不見,有些不安,匆匆往後殿來,忽然膝前一痛,一低頭,發現被一支梅花的尖枝給戳了。

  她轉頭,看著遊廊兩側的梅樹,梅花是不可能長到遊廊上來擋人的,而其中一根樹枝長得奇怪。

  前方拐角傳來輕輕腳步聲。

  德妃眼光一掃,發現此刻遊廊四面空蕩蕩,根本無處躲藏,她立即拉著菊牙翻過遊廊,背對遊廊,站到梅樹前。

  站過去本想作態採梅花,結果發現這坑爹的梅樹一朵花都沒,花都落了。

  那邊門檻上隨便兒想給自己一巴掌。

  都給他先前摧掉了!

  腳步聲近了,人已經轉過迴廊,德妃忽然想起前幾年在京中流行的一個話本的一個段子,立即蹲下身,拔下簪子做挖坑狀,又用手捧起那些殘花,淒淒切切地捏著嗓子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淒慘了兩句,翻著白眼想不起來詞兒了,只能掩面做唏噓狀,一邊暗罵不知道那《石頭記》作者是誰,當年她聽這故事就笑罵矯情做作,如今哪裡還記得那些酸詞兒!

  所幸菊牙是個混老了宮廷,配合慣了她家主子的人物,立即將德妃一推,粗聲道:「你這蹄子,張嬤嬤讓你來收拾這花圃,可不是給你閒工夫唱酸詞兒的,趕緊做完了還得回去支應呢!」

  兩人這一搭一唱,一個自傷身世,見花落淚,一個潑辣粗疏,現實直接,倒十分符合慈仁宮內的宮女情狀,兩人都聽見身後有人鼻音輕輕哼笑了一聲,然後腳步聲便過去了。

  那一大群人,聽見的卻只有一人的腳步聲,兩人都不敢回頭,聽得步聲漸遠,德妃舒了一口氣,扶著菊牙站起來,把那剛才珍重葬下的花踩了一地,不敢再退回去,向著相反方向走,沒多久就看見廚房門口還趴著的隨便兒,嚇了一跳趕緊將他扶起來,再一看那滿地屍首,臉色頓時白了。

  「那老不死?」

  「嗯。」

  祖孫互握著手,都覺得對方掌心冰涼,德妃抱起隨便兒便走,「沒事,別怕,奶帶你去找你娘去。」

  但是她剛帶著隨便兒轉了一個彎,就遇上了一個人。

  那人平天冠,大禮服,禮服後一雙眼深邃帶笑,溫柔地看著她,道:「側側,花葬完了?」

  ……

  慈仁宮廚房裡,幾條黑影躥下屋樑,按照文臻的吩咐,對著那個已經恢復原狀的灶膛做了一番手腳。

  文臻確定廚房是一個地下出口後,就已經想辦法通知這潛伏在宮中的人出手,終究是地下的人出來得太快,沒來得及,但是終究還是有文章可做。

  ……

  寢殿裡,太后聽見文臻那一句,眼瞳猛然一縮。

  隨即她竟然猛地坐起了身,一把抓住了永嗣帝的胸口,混亂而快速地道:「我沒有騙你……我只是虛應著唐家……你且再聽我一次……離她遠一點……還有……那個小太監……那個李……」

  文臻忽然在永嗣帝身後冷冷地道:「陛下,建議您離太后娘娘遠一點,我發現這殿中似乎有人隱藏。」

  永嗣帝想起那些唐家劍手,立即掰開太后的手向後退去。

  太后砰地一聲落在榻上,那句「……淵是文臻的兒子」被摜散在了咽喉間。

  她喉間發出呵呵的斷音,眼底泛出深紅的血絲,死死盯著兒子,猶自不甘掙扎著想說話,然而文蛋蛋已經悄悄地滾了過去。

  文臻本想聽她臨終前會不會和永嗣帝說什麼秘密,比如這宮中秘辛啊地道啊什麼的,然而這把火險些燒到她頭上,那便再也留不得了。

  太后喉間的聲音越來越低,盯著兒子的目光卻始終不曾挪開,她還有千言萬語未及訴說,她還要告訴他,他從來不是唐家的棋子,唐家才是他的棋子。告訴他那些年輕劍手不過是為了保護他,唐家的提議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她為了穩住唐家不過是口頭承諾,這天下從一開始她就是為了他在謀算,她一個被皇帝時刻防備著的深宮婦人,與虎謀皮許些漂亮的諾言那都不過是上位者的常見手段,他自己也會使這樣的手段,為什麼臨到頭來卻寧願相信外人的挑撥,而不願去理解她的苦衷……然而這些話都隨著這一刻逆湧的鮮血噗噗地堵在了咽喉裡,永遠也沒了再出口的機會,她的孩子,她十月懷胎一生為之嘔心瀝血的愛子,冷漠地立在榻前,避開她的目光,他的身後,甚至站著他和她的生平宿敵,那個長一張笑面,心卻若深淵之深的女子。

  她的手指顫抖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卻只能輕微地痙攣,她還想對兒子說些什麼,張了半天嘴卻只發出一個模糊的「壁……」字,永嗣帝似乎是聽見了,卻將頭側了過去。

  她去摸床邊,扯被縟,指節卡在床縫的邊緣,卻絕望地發現,那些大師們為她安排的機關,都毫無動靜,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毀掉的。

  這令她心頭冰涼。

  這許多年,她以信「大日輪神」為名,建造香宮,日夜供奉,其實不過是為了奉養那來自普甘的神教麾下的大能者。她曾親眼見過那大能者可呼風喚雨,可憑空移山,刀砍不傷,水淹不死,甚至多日不食不水不眠,依舊存活。

  這樣的神異給了她信心,她要留住這些人,為將來的某一日做準備。因此多年來隱居僻世,一方面是為了躲避皇帝,一方面是避免人來人往發現端倪。她對那大能者言聽計從,按他們的要求命宮女以血抄經,日夜以苦修向神表示虔誠,並撙節用度給兩位大能供奉了許多珠寶,也有從唐家索要,不過自從唐羨之接管川北事務之後,唐家在人力和財力上對她的支持少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留在她身邊的最後一個大能,莫名便失蹤了……而另外一個,早在幾年前,就因為被燕綏發現,她不得不下了殺手……數十年供奉,費盡心血,都只是為了愛子登上那最高位時墊實腳下道路,到得最後,他不聽,不問,不信,不要!

  她很想問他,連母親的話都不信,卻寧願去信你的敵人,燕時信,你為什麼!

  然而她的目光漸漸散了,那些不甘的質問,不解的疑惑,噴湧的心火,無盡的鬱憤……都在那雙渾濁的眼眸裡,如這漸近黃昏的日色一般,消彌而寂滅。

  她死了。

  至死眼眸不閉,緊盯著永嗣帝的方向。

  文臻看懂她眼眸裡的疑問。

  淡淡一笑。

  不,你不會懂的。

  你們唐家人,就愛掌控別人的人生,以上位者冷漠的漫不經心,撥弄著他人命運,不知道也不在意那一彈指一言語,便是他人永遠的悲劇。

  你自以為為他好,為他臥薪嘗膽伺機奪這皇位,也要他和你一般臥薪嘗膽不得享人間悲歡,直到他失妻,喪女,驀然回首,才發現這一生汲汲營營,一場空花。

  你要滿足的,到底是兒子的皇位,還是你自己的掌控欲?

  日夜籌謀者,必將死於謀算。

  永嗣帝早就轉開了目光,直挺挺地側臉對著窗外,聽得身後侍從低聲道:「太后娘娘薨了。」便抬步向外走去。

  他沒有再看太后一眼。

  文臻要跟上,他卻道:「還請皇后在此操持太后娘娘喪葬事宜吧,朕……想靜靜。」

  便有一群步伐輕捷的侍衛走上來,圍住了文臻,卻並不是唐家劍手,永嗣帝果然不會再用唐家的人。

  永嗣帝又道:「還請皇后不要別生枝節,想想青州,想想朕答應你的事。」

  文臻笑了笑,也就當真站住不動,喚人進來安排喪事。

  她心中微微有些焦灼,心想隨便兒和德妃去了哪裡?

  ……

  永嗣帝心情煩悶,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慈仁宮側殿的一處壁畫前,那處壁畫畫著長輪宗的遠古故事,大日輪神的誕生和神跡,畫風豔麗而詭異,看得他心神煩躁,自然而然便走開了。

  母后死了,他心裡亂糟糟的,並無解脫的輕鬆,也談不上太深的悲慟,卻只覺得這冬日嚴寒,日光都似乎帶著寒意,落在遠處的一片金黃琉璃瓦上,泛出金屬一般的冷光。

  他想著自己那個好哥哥到底藏身在哪裡,皇宮這麼大,宮闕萬間,他往地底一藏,誰知道他會從哪裡出來?總不能皇宮的土全部翻一遍,何況宮中向來不可輕易動土。

  又看見香宮那些麻木的宮人緩緩走過,行屍走肉般大白天也看著讓人發麻,他身邊的親信太監低聲道:「陛下,太后薨逝,這些宮人……」

  永嗣帝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第一個念頭是這些都是可憐人,放了算了;轉念一想,卻搖了搖頭。

  這些人很麻煩,留在宮中怕成禍患,放出去於皇家和太后名聲有損。

  她畢竟是他的母后,予他血肉予他護持,他漠然看著她死去便是完成了報復,總不能令她再名譽受損泉下不安。

  親信太監低聲道:「太后信長輪神佛,如今蓮駕西歸,這些人跟隨太后修行多年,應該也已經修成正果,為那蓮駕之前的接引童子童女,也該……一起隨著去的。」

  兩人一邊說,一邊慢慢踱過了慈仁宮和香宮之間連接的便道。永嗣帝沉思半晌,最終沒有說什麼,親信太監明白他的意思,當即躬身退下,準備安排慈仁宮的管事嬤嬤們去辦這件事了。

  慈仁宮的人動作很快,沒多久就有嬤嬤趕上來,端著托盤和攙了毒藥的酒壺。

  守在便道旁的是慈仁宮掌事姑姑巧玲,十分恭謹地給他行禮,永嗣帝點點頭,一眼看見香宮裡似乎有人影一閃,不禁心中一動,下意識掠了過去,他的護衛們也緊緊跟著。

  永嗣帝掠過去的時候,忽然覺得哪裡不對,他回頭一看,卻看見巧玲沖他一笑,然後將香宮和慈仁宮之間相隔的門關上了。

  落在最後的一個護衛立即回身去推那門,冷不防一柄帶血的長刀穿門而出,嗤地一聲刺入他胸膛,隨即又閃電般收回,如果不是那門上多了一個帶血的洞,地上多了一具屍首,真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永嗣帝眼眸驟縮,靴跟一轉,便要撲上殿頂,一邊伸手摸向腰間。

  他的護衛們也衝上來圍住他。

  正在此時,香宮裡有人一聲尖叫:「太后死了!」

  「他要我們給太后陪葬!」

  「那老惡婦一輩子折磨我們,死了還要我們繼續陪著!」

  尖叫淒厲,那些四處行走,萬事都似漠不關心的宮人們,忽然齊齊撲了過來。

  有人把頭上頂著的香戳向護衛的眼睛。

  有人拿著刺經的長針紮向護衛的咽喉。

  有人直接就撲過來,手撕頭撞口咬……用盡全部的仇恨的力量。

  像僵屍們集體復活,瞬間香宮成地獄。

  護衛們都是高手,卻架不住這些人來得突然,殺得瘋狂,那些人不畏疼痛不懼死亡,在長久的煉獄般的生活中早已失去了正常的人性和情感,又或者在太后死去霾雲終散以為終於得救的那一刻得知要殉葬,那壓抑在心底的恨便徹底衝破了理智的堤岸。

  香宮人數眾多,那些護衛很快淹沒在瘋狂嚎叫的人群中,黑壓壓的人頭中鮮血飛濺,不時拋出斷肢殘臂。

  忽然有人在殿深處高聲道:「這一對無道母子,母親欺壓殘害了你們一生,她死了,兒子還要你們陪她下地獄繼續受她欺壓……殺了他們,朕許你們自由!」

  永嗣帝如遭雷擊。

  但他並沒有回頭,大袖一展,已經使出這一生裡最好的輕功,一步便上了牆,下一步便要掠上香宮的殿頂。

  卻在此時胸臆間一痛,真氣霍然受阻,彷彿有一根潛伏的針,在他全力運轉內力的同時被調動,生生戳得他真氣一洩,便慢了一步,隨即腳踝一痛,一低頭便看見一個枯槁的宮女,抱著他的靴子,低頭死命啃咬,尖利的牙齒,咬入了他的腳踝。

  永嗣帝顧不得疼痛,猛地一甩,那宮女牙齒全斷,鮮血橫流,卻依舊沒有放開,而此時底下一個接一個宮女撲了上來,一個抱住一個,像一群螻蟻吊在深秋的螞蚱身上,拚命把他往底下拖。

  撲上來的人太多了,為生存人本就可以爆發出平日不能有的力量,饒是永嗣帝一身流轉如意的好武功,在此時也生生被一寸寸拖下了牆,他回首,手中寒光一閃,心裡明白此時唯一自救的辦法便是壯士斷腕,然而一個殘廢如何能做皇帝,又如何能鬥得過自己那惡毒的哥哥……只這麼一猶豫,砰一聲,他被拽落塵埃,下一瞬那些宮女便像疊羅漢一樣一個疊一個撲壓下來,重重壓在了他身上,他被壓得噗地吐了一口血。

  他的母親為了他所做的全部罪惡,此刻都孽力反饋到了他的身上。

  下一瞬他雙臂一震,全身骨節悶響,地面煙塵騰起,砰砰響聲四起,那些宮女全部跌了開去,宮殿深處有驚嘆之聲,似在驚嘆他深藏不露,於此情境之下依舊還能有如此威勢。

  然而那驚嘆裡,又隱隱帶著幾分譏誚。

  似在譏笑在絕對的計謀前怎樣的掙扎都是徒勞。

  永嗣帝一邊吐血一邊起身,卻在此時只覺得眼前一黑,再一抬頭,就看見那香宮的標志,那八個巨大而沉重的幾乎從未挪動過的金缸,如一片無邊無垠的陰影,從四面八方,隆隆地向他擠過來,蓋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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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7:4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四章 朝臣第一!

  皇族喪葬事宜,一向有太常司負責,文臻不過將人喚來,隨口吩咐便完了。

  之後她正在傳遞暗號尋隨便兒,忽然心中有警兆,一回頭,正看見永嗣帝緩步進門。

  他立在門檻上,看著她,依舊全套冠冕,平天冠珠簾晃動,遮沒深邃眼神。

  文臻沒來由地背上忽然汗毛直豎,心想這人走路怎麼和貓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眼前平天冠微微晃動,連臉都看不清,她又想這皇帝癮還沒過,也不嫌帽子重。

  卻見永嗣帝遠遠地坐了,自行取下了平天冠,還不勝重負地扭了扭脖子,似乎終於感覺到了重量。

  文臻望著他,心中忽然掠過一絲疑惑。

  既然也嫌重,方才出去這半晌,為什麼不順便換了衣裳?慈仁宮定然是有他的衣裳的。

  這念頭一閃而過,卻聽永嗣帝淡淡道:「朕方才碰見了德妃。」

  文臻一凜,頓時沒空想別的了,面上卻也淡淡的。「哦。娘娘可好?」

  這問得態度明顯敷衍,永嗣帝嗤笑一聲,道:「你之前在宮中劫持聞近純的時候,不是和德妃娘娘配合得很好?怎麼,婆媳關係並未解凍?」

  文臻聽著這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一時也想不明白,便笑道:「哪裡哪裡,我和娘娘好著呢。陛下你如果拿著娘娘來要挾我,我怕燕綏傷心,一定會投鼠忌器的。」

  她這話聽來完全是反話,永嗣帝瞟她一眼,反而不提德妃的話題了,忽然道:「德妃身邊那個小太監,很是可愛。」

  文臻心中警鈴大作,一臉茫然:「啥?什麼小太監?娘娘身邊不一直是菊牙嗎?」

  永嗣帝神情卻不像在試探她,只隨口而發,笑道:「朕歡喜那孩子伶俐,已經和德妃娘娘說了,調那孩子來朕身邊。」

  文臻微微鬆口氣。

  德妃的身份,被永嗣帝盯上,用來鉗制她,是應有之意。她只是怕隨便兒身份洩露,如今聽這口氣,永嗣帝竟然是單純喜歡他?

  文臻又有點疑惑,上下打量他——隨便兒當然很討人喜歡啦,但是這事總覺得哪裡還透著奇怪。或許永嗣帝喪女之後,對孩子分外有柔情了?

  永嗣帝忽然起身,道:「娘娘被朕安置好了。皇后你便不用操心了。且安分待著吧。」說著手一揮,一群戴著鐵面罩的人無聲從樑上落下,將文臻團團圍住。

  文臻笑著攤攤手,以示自己會很安分。

  她當然會安分,因為她已經看見隨便兒被一個侍衛抱著,跟在了永嗣帝的身後。

  隨便兒看起來還好,就是小身子有點僵硬,那孩子在侍衛肩頭轉頭,遙遙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又伸出了三根手指,想了想,換成五根。

  文臻看著那肥手指,心想修煉得還是不到家啊。

  OK就是還好,他和娘娘都沒事。但是中毒了,需要三天……哦不五天自己解毒。

  文臻瞧著永嗣帝扭頭看了看隨便兒,不知道吩咐了什麼,便有人上前來,解下大氅給隨便兒裹著。

  文臻有些安心也有些訝異,瞧來永嗣帝竟然是真心呵護孩子。

  眼看永嗣帝頭也不回地出去了,那些鐵面人上前督請她回鳳坤宮,她一邊走一邊想,永嗣帝怎麼好像有點像在避開她?

  ……

  湖州戰事未畢。

  數日夜猛攻,眾寡懸殊,林飛白戰死,張鉞受傷,白林重傷,平州軍和湖州守軍幾近全軍覆沒。

  然城頭志氣不墮。

  本以為唯一能戰的林飛白戰死後,湖州須臾可下的聯軍,也沒有想到,那男子長守城頭的姿態,便如最後一簇火焰,點燃了湖州百姓全部的血氣和決心。湖州堅守八日夜,所有官員全部上城,戰死一半,到得最後,守城的已有很多是女子和十一二歲的少年。

  周沅芷持劍站上城頭,無論眾人怎樣勸說都一言不發,她撕下林飛白一截沾血的白色裡衣,綁在臂上。

  之後湖州百姓上城頭,人人戴白。

  那一色勝雪的皚皚的白,可染血,染灰,染這炮火焦煙,卻不染頹喪畏縮和怯懦卑劣。

  不慚世上英,縱死俠骨香。

  湖州便以這殘兵弱將,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奇跡般硬生生又撐了兩日兩夜,打退了聯軍又三次進攻。城頭上傷者死者無數,同袍的血流在一起,爬上城樓的聯軍不能舉步,隨時會被躺著的人一刀捅個透穿。

  城頭上全是人,卻有一處角樓靜靜空著,步履匆匆滿臉血跡的人們經過,都會匆匆一躬。

  聯軍從未想過,邁出川北的第一步,便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難啃骨頭。

  兩日後。

  湖州城頭幾乎已經沒有能夠站立的人。

  唐易聯軍則既懊惱又疲憊卻又難掩鬆了口氣的輕鬆,準備進行最後一次猛攻。

  不管之前如何艱難,這一次,湖州終於要在聯軍的鐵蹄之下,敞開城門!

  城頭低低的呻吟聲裡,周沅芷用劍支撐著身子,艱難地半跪起身。

  她終於離開了站了兩日夜的位置,慢慢地向後頭角樓挪去。那是飛白離去的地方,自然也是她最後的選擇。

  初升的日光潑灑城頭亦如劍光,她在日光裡眯起眼睛,最後一次遙遙看了一眼城外。

  然後她忽然頓住。

  晨間淡淡的霧氣盡頭,城外山坡上,忽然出現一片沉沉的烏雲。

  不,不是烏雲,是……軍隊!

  周沅芷慢慢睜大了眼睛。

  是唐家的後續軍隊嗎……

  唐軍陣營裡卻起了一陣異常的騷動,備戰的陣營開始掉轉陣頭。

  城上靜默過後,猛然爆發一陣足可沖上雲霄的歡呼。

  「是我們的援軍!」

  「我們等到援軍了!」

  呼聲裡,人們紛紛掙扎起身,拿起武器,再度撲上城頭。

  周沅芷靜靜地靠著角樓的牆壁,撫摸著那冰冷的磚石上已經凝固的紅痕,良久,笑著落下淚來。

  ……

  潘航立在山坡上,遙望破損處處卻依舊矗立的城牆,痕跡斑駁卻依舊緊閉的湖州城門,驚愕而又感嘆。

  驚愕湖州居然未破,感嘆湖州居然未破!

  同時心間也升起淡淡的苦澀。

  唐羨之太厲害,他來得,太遲了。

  一路不斷被阻,更在橫水遇上了真正的唐家小樓,苦戰一日夜後還是靠著機關術勉強衝出,但直到現在,他的屁股後頭還跟著唐家小樓的劍手,面前是唐家大軍,他此刻趕來,是將自己陷入夾擊之勢,無法擺脫的被動之局。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以及盡量殺人,能殺多少殺多少,想要打贏唐家護住湖州,是做不到了。

  潘航咬了咬牙,正要趁小樓劍手還沒追到,先以騎兵穿刺唐家陣型搶入湖州救人,忽見前方有人高舉唐家旗幟,飛馳而來。

  「唐家來使,有要事與將軍相商!」

  ……

  一刻鐘後,潘航在對面湖州軍民疑惑的眼神中勒馬,下令停止進攻。

  半個時辰後,正在進攻湖州的唐易聯軍,開始後撤。

  主將大帳裡發生好幾輪爭吵,有人負氣而去,但最終,主帥唐羨之的命令,還是有條不紊地執行了下去。

  一個時辰後,唐易聯軍收縮陣型,退後一里,讓開道路。

  一個半時辰後,潘航率領剩下的兩萬七千餘人到了湖州城下。

  城門緊閉,他抬頭看見城上一張張警惕又憤怒的臉。

  湖州守城的人們,已經從一開始看見援軍的狂喜歡呼,墮入了絕望的地獄——唐家沒可能主動退兵讓路,這種情形,很明顯援軍倒戈了。

  湖州完了。

  唯因如此,人們心中反而升起騰騰怒火,手指緊緊摳住冰涼的城牆。

  已經犧牲這許多,抗爭這許久,絕不願最後放下武器,乞憐求生。

  湖州不低頭!

  潘航抬頭看著那一張張滿是敵意的臉,心中苦澀更濃。

  方才,聯軍主帥唐羨之,派人來和他談判。

  唐軍撤退,放棄攻打,允許他派三千軍入城保護百姓,並承諾絕不再傷湖州一人。

  條件是湖州打開城門,開放通道,提供軍需,允許唐軍派兵駐紮,並承諾主力唐軍離開後他和湖州所有軍力絕不追擊。

  潘航不能不答應。

  想要在夾擊之下戰勝唐家護住湖州已經絕不可能,一旦開戰,三萬軍填進去,固然能令唐家軍損失慘重,但是湖州的損失一定更重,而最終的結果依舊是聯軍馬踏湖州,到時候湖州會面臨什麼局面?會死多少人?

  而唐羨之這個選擇,令他意外也更加警醒。

  時間對現在的聯軍來說,實在太重要。意外地在湖州被擋住了八天,如今他率兵而來,真要開戰,最起碼還能絆住聯軍三天,更不要說還必然會有不小的損失,戰局瞬息萬變,十餘天時間,足夠朝廷調兵和沿路州縣做好準備,到那時,這一路原計劃直取中樞的聯軍,時間耽擱和戰力受損,帶來的後果影響,也不可估量。

  而如今和平停戰,不再浪費時間和軍力拿下湖州,還能獲得補給,於唐軍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是最好選擇,卻未必是能令人接受的選擇,聯軍苦戰湖州七八日,早已打出了火氣,眼看就要順利得城,卻功虧一簣,誰能甘心?

  唐羨之做出的抉擇出人意料,承受的壓力想必也不小,潘航帶兵多年,對唐羨之的決斷和眼光,由衷佩服。

  這位,才是殿下和文大人最強有力的對手。

  潘航下決心沒用多久。

  文大人曾經有信給他,要他無論如何,以人命為上,萬不可學那些腐儒,空談什麼家國,沒有人,哪來的國?

  所以潘航哪怕明知棄戰談和,自己放棄抗爭,會給唐羨之爭取時間和便利,為後來的大局帶來不可知的變數,也不能不同意。

  他仰起頭,等城上一輪怒罵過後,才說清楚了談判的內容。

  城上,張鉞白林等人聽完,久久沉默。

  一旦開城門,保住了百姓,他們的仕途和名聲,也就完了。

  隨雲書院的院正,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也上了城門,聽完了,手上顫巍巍搬著的石頭險些砸了自己腳,老頭子把石頭抬起來,就對城下扔了下去。

  伴隨一聲怒吼:「丈夫死國可矣,變節萬萬不能!」

  老頭子一聲怒吼之後,城上百姓齊聲狂呼:「變節開城,萬萬不能!」

  「辜負犧牲,萬萬不能!」

  士兵傷亡將盡,文人也上了城頭,現在城上,很多州學和隨雲書院的學子。

  文人不懼死,最怕千秋罵名。

  呼聲如潮,遠遠傳出,唐易聯軍也有聽見,一陣騷動。

  聯軍裡也有很多人反對這個談判,立即有人要勸說,唐羨之淡淡擺手。

  他願意再等等,給湖州一個機會。

  如果真的執迷不悟,他也不介意血洗湖州。

  ……

  張鉞和白林對視一眼,神色黯然。

  如果還是四年前的張鉞,他此刻會做和老院正一樣的事,別說開城,誰給他這個建議,他就敲誰一個頭破血流。

  但是四年時光,在文臻身側,他已經學會了圓融,學會了思考,學會了脫開傳統的忠君忠一姓思維模式,重新去看待關於生命、自由、尊重、自我……那些和這世界格格不入卻又永久高懸於星空之上的那些哲理。

  氣節的背後,是萬千人命,一座城。

  湖州在這八天的抵抗中,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他的名節為輕,可這一城的百姓,誰來護?

  此刻是最好機會,若非潘航帶兵來援,聯軍再耽擱不起,唐羨之絕不會留給湖州任何生機。

  可此刻群情激憤,巨大希望之後的失望讓人激起血勇也失去理智,百姓不肯開城,不肯讓出湖州,那麼即使他強硬下令開城,唐軍入住之後,也會惹出禍事。

  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裡,張鉞轉頭,輕輕問周沅芷:「如果……如果林侯還在,他會怎麼做?」

  周沅芷一直抓著林飛白的劍,一動不動站著,她的頰上不知何時添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淺,十有八九會留下痕跡,這愛美的大家閨秀,卻連抹都沒抹。

  聽見這一句,她蒼白如雪的臉才微微有了一點表情,卻並沒有回答張鉞的話,忽然側身,豎掌,一掌狠狠敲在老院正的脖子後。

  老院正眼白一翻,倒地。

  狂呼聲戛然而止。

  張鉞:「……」

  周沅芷也不理會任何人,靠著城牆,對底下道:「潘將軍,我是林侯的未亡人。」

  潘航忽然便張口結舌。

  半晌他吃吃地道:「林……林夫人……」

  一句話他說了好久,眼前忽然掠過那一年留山四季樹花葉金紅,那個高挑的丫鬟冷冷淡淡地道:「想娶我,你不配。」

  潘航的視線忽然有些模糊,他死死咬住了牙。

  聽見那女子在城頭上,淡淡道:「林侯原本戍守平州,與這湖州並不相干,但是在察覺湖州即將被偷襲後,他星夜奔馳,馳援湖州,其時他已勞累多日,傷寒未癒。」

  城上城下,鴉雀無聲。

  「他撐著重病之身,守城六日夜未曾閉眼,最終沒能躲過聯軍一發炮彈。但他不是被炮彈炸死的,他是活活累死的。為了不動搖軍心,他死後還坐在城樓上,守著軍民,守著湖州。」

  人群漸漸有飲泣之聲。

  「我在給他收殮時,發現他已經被凍僵,衣裳和鮮血肌膚凍在一起,無法換衣,也再也無法躺下來安睡了。他只能維持著這樣捍衛和守望的姿勢入葬。那一刻我在想,他該多累啊。」

  哭聲越來越響。

  「也許有人認為,他是神將之子,他要捍衛林家的榮光,要履行為將者保家衛國的職責。但是我想有件事也許你們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神將被召回天京,先帝怕他功高蓋主,賜了他毒煙一把,將他下了天牢。也同時宣召飛白進京,如果不是後來陛下下旨令飛白來平州,想必飛白的待遇,不會比神將好。」

  哭聲驟然止住,人們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來平州,他依舊受到的是監視、排斥和擠兌。這和之前二十年是一樣的,你們看見的是神將之子少年封侯,我看見的是他作為質子久居天京,看似深受帝寵,其實寸步難行,無法拿起心愛的弓箭馳騁沙場,只能在紙醉金迷的天京消耗時光。明明來平州是要守衛平州,可平州軍吃空餉,無兵無糧,上官推搪……他來平州不過半月,不僅要操心訓練,還要和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們周旋籌謀……嘔心瀝血,不得安寧。」

  人群裡響起憤怒之聲。人人紅著眼眶。

  「說這麼多,只為問大家一句。朝廷待他父子如此,他依舊一腔碧血赤心不改,星夜馳騁湖州。湖州軍跑了,他卻來了,他為誰而來?!」

  「是為了這冷血皇朝?為了這無良官員?為了自己的千秋令名?還是僅僅是為了……這湖州數十萬生靈!」

  萬民沉默。

  「只是為了你們,為了湖州啊!」周沅芷長劍橫胸,熱淚橫流,「你們怎麼就不明白,拋擲了他拚死保下的性命,才是真正辜負了他的犧牲!他付出了一切,守住了你們的性命,不是給你們拿來意氣用事的!不是給你們拿來全自己令名的!你們的命,都是他用命換來的!你們有什麼權利逞這匹夫之勇!」

  「你們要拼這一身的血,對得起他流的血嗎!」

  「你們真的理解了他拚死守城的真義嗎!」

  「你們的那點所謂千秋聲名,對得起林家父子的犧牲嗎!」

  她緩緩橫劍,對著自己的脖頸,冷聲道:「開城。」

  「這千古罵名,我來背。」

  「將來誰若來斥,你們便道,是林侯遺孀,以死相逼,要你們開城。」

  「如果你們還不肯,如果你們為了那狗屁不如的不甘和氣節,不惜背著罵名逼死我……」她將劍鋒湊近了些,淡淡道,「那正好,我去陪他。」

  城上人人如泥塑。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眾人機械地轉頭,就看見湖州刺史張鉞,快步奔下城樓去了。

  人下了城,聲音遠遠傳來,「我是湖州刺史,我有權決定。開城!」

  白林站在城頭上,一揮手,道:「降旗。」

  湖州城頭燕字旗緩緩降下。

  遠處聯軍的騷動漸漸平息。

  唐羨之眼神深思。

  這些優秀的女子啊……

  文臻身邊的人,也這麼出眾,如星光耀眼,千秋史書,亦能留驚豔一筆。

  吱呀一聲,城門緩緩開啟,無數的百姓站在城門之後,湖州城卻安靜如死。

  湖州是最早應戰的城池,也是附近最強,眾人最引以為傲的城池,最終卻以這樣的方式,迎來了叛軍。

  雖敗猶榮。

  潘航和唐軍各數千人,分兩列入城,這種守軍和叛軍相安無事入城的景象,蔚為奇觀。

  唐羨之卻沒有入城。

  很久以前,他想過,如果有一日攻下湖州,他要去看看文臻住過的府邸,要在她的城池走一走,感受所有她留下的痕跡。

  湖州的風,湖州的景,湖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樓,都浸潤著她甜蜜的氣息。

  但是此刻,他只是深深遙望湖州,看那湖州城頭換了大王旗,看那飛簷斗栱,鱗次櫛比,阻止了他的腳步,影響了他極其重要計劃的,浪漫又強大的城。

  然後於午後晴而冷的日光中,撥轉馬頭。

  日光打亮他輪廓鮮明而蕭瑟。

  而輕騎如風,掠過東堂大地。

  ……

  青州大營一處戒備森嚴的帳篷裡,西番王女怔怔地坐著。

  她聽說弟弟已經不行了,現在正是回去奪取大權的好時機,奈何那燕綏和林擎言而無信,總在拖延著不肯放她,尤其是燕綏,走之前還給她吃了毒藥,十分坦然地告訴她,這藥需要按時吃解藥,否則便會毀容渾身潰爛而死。

  她知道燕綏林擎不信任她,不打算放虎歸山,唯因如此,她更不能束手待斃。

  這幾日她使盡渾身解數,試圖收買勾引看守自己的人,可是那些兵像木頭做的,都離她遠遠的,她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忽然外頭腳步聲響,西番王女知道是有人給她送飯並巡察,她想著那個每日送飯的鐵面男人,嘆口氣,懶洋洋走過去,不想今日看見的卻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帶著幾分對她的好奇仔細打量她,同時也似乎不太清楚這裡頭的規矩,站得離她很近。

  西番王女渾身一緊,劇烈心跳。

  她知道,機會來了!

  她悄悄整理裙裾,學著當初聞近純教她的美妙姿態,款款地走了過去,微微偏轉自己最為美麗的右臉,端莊而又清純地,沖那一看就地位不低的年輕將領一笑。

  那年輕將領怔了一怔,臉騰地紅了。

  西番王女心中狂喜。

  ……

  文臻盤膝坐在慈仁宮裡,身後是白花花的一片,都是穿喪服進宮哭靈的命婦。

  太后薨逝,內外命婦都要進宮哭靈,她每日就帶領著這些命婦在慈仁宮守殿。主持著喪葬事宜。永嗣帝有時會來後宮,倒是遵守承諾,會和她說一些朝堂事務和緊急軍情。

  和之前的態度不同,永嗣帝忽然改了口風,表示西番狡猾桀驁還貪婪,不可議和,否則必有割土之憂,而東堂國土,一寸也不能讓!

  文臻聽說之後,還略有些欣慰,心想之前他似乎無所謂議和也無所謂割讓,如今倒有氣節起來了。但不議和,主戰,終究對燕綏有利,她也安心了幾分。

  皇帝下旨,務必將西番打殘才能一勞永逸,為此嚴厲督促籌備糧草軍械,運往前線,倒免了文臻之前怕朝廷不出力的擔心。

  隨後便有消息傳來,西番皇帝在和燕綏林擎對陣中遇刺,重傷昏迷,大軍大亂,西番王女逃回西番大軍之中,軟禁殺戮將領,拿下了軍權,然後撤出了徽州。

  而建州那一路,原本出現莫名其妙的獸潮,衝垮了建州軍,正在海疆守衛的大皇子趁機出兵,眼看便要穿過建州,卻在此時忽然出現一隊白衣人,人數不多,人人仿若冰雪之姿,卻對那些兇猛的異獸十分地有手段,寥寥幾十人,硬生生阻住了獸潮,幾十人每人騎一匹獸,趕回了大荒沼澤的方向。說來也妙,回去的時候,這一隊人還稍微繞了點路,從蒼南州經過,順手將季家的軍隊踐踏了一番,這種舉動很像是朝廷的人,但滿朝上下,沒有人知道這些神秘人的來歷。

  建州軍是臨時抽調的,原本也不是完全沒戰力,純粹對那些獸不瞭解,無從下手,如今凶獸一去,建州軍加上朝廷緊急調撥的軍隊,堪堪也就護住了建州一線,沒讓西南一地徹底陷入戰火。

  這兩個算是好消息,但是另外有些消息卻不大好。比如邱同帶領的大軍,確實截著了西番軍去池州的軍隊,也將之套住了,卻忽然在背後遭到了長川軍的埋伏,險些被包了餃子。

  文臻非常震驚,長川叛變了?易人離是出事了還是變節了?這不可能啊!

  另一支攔截去衡州的西番兵的七萬精兵,倒是將西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卻在那裡遭遇了易銘的機關銅人陣和部分聯軍。潘航帶領三萬軍一個轉身進入川北之後,易銘沒有追擊,卻趁機將衡州附近的戍衛營解決掉,使之不能馳援湖州。之後黃雀在後,在中文和聞近檀追擊西番軍的時候偷襲,她的機關十分強大,又是偷襲,又是趁七萬兵正疲憊的時候,一戰而勝,西番軍趁機逃脫。

  兩處逃脫的西番軍又匯聚在一起,消失在東堂大地上。以至於林擎燕綏不敢懈怠,日夜巡邏於邊境,就怕某一日再出現一個徽州。

  單一令等幾人,不顧年紀老邁,一直親自督促糧草,運往前線,湖州出身的官員,基本都依附於大司空和李相麾下,於此事很是積極。

  西番接連受挫,這回真的遞了議和的國書來了,朝廷這幾日正在為此爭論。因為不好的消息又來了,唐家和易家已經聯軍反叛,安王也出兵了,季家顯然有些不安分,湖州成為聯軍攻擊的第一站,正在苦撐,朝廷已經緊急調兵,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到。

  東堂現今竟然是處處戰火,四面楚歌。

  如同之前說的,群臣憂於內患,倒是更傾向於議和。

  皇帝的態度並未和文臻明說。他很少來後宮,來了以後也是被人群簇擁著,遠遠地坐在一邊,根本不給文臻接近和出手的機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戰事頻仍,他心緒煩躁,最近身體狀況很是不好,脾氣也很不好,已經杖斃了好幾個宮人,倒是有傳言他很寵愛新進的一個小太監。

  由於皇帝的疏遠和淡漠,那些進宮哭靈的內外命婦,漸漸又有流言出來,說新皇后畢竟出身平常,並不受寵,身邊總跟著很多人,想必也是皇帝怕她不懂禮儀,於這喪儀大事之上失了皇家體統,因此常用些憐憫的眼神看著這位「鄉下新皇后」。

  文臻不過一笑而已。

  這幾天她一直在試圖救出隨便兒和德妃,但是聽風聲,隨便兒好得很,貿然去救,反而可能引起皇帝懷疑帶來危險,她對隨便兒的能力有信心,只命人遙遙監視著皇帝便罷了。德妃卻是遍尋不著,這令她頗有些焦灼,但皇宮太大,管制又緊,自己的人手又不多,也只能慢慢地尋。

  她時常戴著珍珠面罩,稍稍畫點妝,她在京做官時候並不長,做的是朝官也不會和後院女子打交道,因此這滿天京的貴婦,真沒什麼人認識她。

  皇帝總不來她面前,防備得滴水不漏,委實找不到什麼機會下手。

  她也在猶豫著,當此戰事凶危之時,宰了皇帝事小,朝廷大亂風雨飄搖,影響了前線作戰就事大了。

  她十分憂心湖州,卻知道此時自己趕回去也來不及了,聽說林飛白趕去守城了,她更加憂心了。

  希望他一切都好。

  今日依舊是哭靈,忽然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文臻回頭,就看見永裕帝皇后被人扶著緩緩進來。

  眾人神色都有些尷尬。

  近些日子朝堂走馬燈一樣換皇帝,以至於對這宮中人的稱呼都一日三變。現在這位皇后,眾人都不知該如何稱呼迎接,只得含糊避開。

  文臻聽說自從安成帝「禪位離宮」之後,這位原太后堅決不肯信,為此大鬧一場,卻被永嗣帝「請去療養」。就在重華殿隔壁收拾了一間宮室,請她住了進去。後來也便不再鬧了,原以為她從此安分,如此也能多活些時日,畢竟永嗣帝是被「禪位」,對前一任的母后要有必須的尊重。

  如今太后薨,她卻來了,禮儀上不可阻攔。

  皇后也老了許多,臉色平淡,再不復當年假作的溫柔賢淑,也沒有多少的悲憤之氣,倒像是被現實的重拳一次次擊打之後終於認了命,臉上是一種和香宮宮女近似的空白麻木。

  她來了,文臻得讓出最前面的位置,皇后耷拉著眼皮,也不看她,往那一坐,疲倦地道:「今夜本宮為太后娘娘守夜。」

  文臻含笑應了。

  你愛守便守,與我何干。

  皇后身後跟著一個小宮女,忽然對她眨了眨眼,文臻就明白這位也是暗線之一了。

  那宮女服侍皇后跪下後,自己便慢慢退後,經過文臻身邊時,裙擺一動。

  文臻按在地下的手及時蓋住了一個蠟丸。

  然後她剝開了蠟丸。

  片刻之後,跪在她後頭的鼎國公夫人,看見新皇后的後背一陣顫抖。

  這位新皇后,雖然屢屢被非議,但氣度一直很從容,眾人從未見過她失態。

  此刻看那一陣明顯的顫抖,眾人都有些愕然。

  文臻抖過那一陣,霍然站起。

  一把掀掉珍珠面罩。

  她眼底通紅一片,眼淚無聲無息湧出,將那些厚厚脂粉沖開。

  有人認出了她的臉,一聲驚叫。

  文臻卻什麼都聽不清了。

  她渾身輕微地顫抖著,整個腦海裡都是落雪的城頭,圍困的大軍,染血的城牆,至死不下城頭的不朽的人。

  是那短短急報裡觸目驚心的述說:「……聯軍圍城,湖州軍畏戰,都尉馳援,苦戰守城六日夜……陣亡。」

  最後兩個字如烙鐵,燙得她腦海如沸渾身卻冰涼,此刻什麼籌謀什麼計劃什麼小不忍亂大謀……統統都已飄往雲外,她穿過密密麻麻的白衣人群,一邊走一邊脫孝衣,白麻布的孝衣、腰帶、長袍,髮飾……一件件飄了下來,落了一地。

  每落一件,便有一人倒地,她的侍女嬤嬤們慌忙上前救治呼喊,整個靈堂亂成一團。

  她走得突然,看守她的人反應不及,慌忙追上,但此刻靈堂大殿裡全是貴族女眷,還不斷有人暈倒,有人撲來救治,亂糟糟的阻住道路,這些人不敢踩踏這些貴族女眷,只好飛身踏樑前行,但就這麼一耽擱,文臻已經去得遠了。

  一片混亂中,也就沒有人注意到,原皇后也悄悄起身,出了慈仁宮。

  ……

  文臻急奔向仁泰殿。

  一路上有無數的人湧上來攔她。

  然而沒有人能攔住她,她動用了文蛋蛋,動用了身上所有的毒物藥物儲備,吹起了馭獸哨,施展了毒針,甚至在金吾衛壘成人牆阻住道路時,跳進了御花園的湖水,一路從湖水中破冰而去。

  她用盡了這些年學會的所有技能,也展現了這些年裡從未有過的決心和酷厲,再無任何顧忌地向外闖,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所經之處,一地殷殷。

  直到仁泰殿下。

  卻在仁泰殿長階之下停住。

  這一路,她的毒藥已經用盡,體力耗費巨大,內腑一片空蕩,濕透的衣裳結成了冰,而比先前更多的金吾衛一層層像無垠地海般攔在了她面前。

  她再也無法像先前一樣勢如破竹而去。

  大朝會竟然還沒散,此刻殿門大開,廣場之上,單一令帶著無數臣子長跪,有人在挨刑杖,木板一聲聲擊打在體膚之上聲響沉悶,那顆微微垂下的頭顱白髮蒼蒼,文臻發現那竟是李相。

  廣場上單一令跪在地下,長聲悲憤:「陛下,不可啊——」

  文臻心一跳,站定。此時單一令聽見喧嚷也回頭,看見文臻,眼睛一亮,急聲道:「文臻,來得正好!陛下說西番已經臣服,而朝廷支撐幾處作戰,捉襟見肘,應以國內戰事為重,著令從今以後的糧草武器不再運送至青州,順水路改道運往衡州和建州等地……」

  文臻霍然抬頭。

  又一波兔死狗烹了是嗎!

  之前西番兵鋒猛烈,需要他們對抗西番,便糧草順利,全力支持。如今眼看西番有了頹勢,便要過河拆橋,抽回糧草和援軍!

  可西番雖然連連折戟,但主力軍隊並未損失。當下的臣服和議和都很有可能是緩兵之計,好不容易集結了那許多軍隊,西番絕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

  而燕綏林擎帶兵苦戰在青州一線,幾次大戰下來,糧草軍械消耗必大,又值隆冬,作戰艱難,正是需要後勤補給的時候。

  皇帝這是算準了林擎和燕綏一定會苦撐,是要利用他們到死,而自己毫無負擔和良心地專心對付世家反叛嗎!

  順便還可以借西番徹底消耗燕綏的力量,使他再也無法報復是嗎!

  可!去!你!娘!的!吧!

  殿上忽然走出一個內侍,手裡一卷明黃聖旨,道:「旨意已下,眾臣接旨!」

  隨著這一聲傳令,廣場上金吾衛一隊隊奔了來,在廣場邊緣列隊,衣甲和武器交擊聲響清脆,有些大臣腿肚子開始發抖。

  金吾衛在無聲逼近,漸漸有人低頭站起,走到一邊。走開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還跪在那裡的,只有單一令,厲響,周謙,還有幾個湖州出身的年輕官員。

  更多的金吾衛和皇帝親衛龍翔衛快步過來,攔在文臻和單一令之間。那太監快步下階,道:「大司空,接旨吧。」

  單一令跪直了身體,緩緩道:「請陛下恕臣無狀——亂命不可接。」

  殿內忽然傳出一個幽幽的聲音,似乎還帶了幾分好奇,「為何?」

  「陛下,西番桀驁且無信,此刻求和不過是緩兵之計,一旦朝廷撤援兵和糧草,西番很有可能捲土重來,屆時邊軍孤懸一線,冰雪苦旅,死傷必重,請陛下憐惜將士性命!」

  「這不過是你驚弓之鳥,胡亂猜測。」

  「可陛下,若是西番真的捲土重來,邊軍缺糧缺武器缺補給守不住青州,那東堂就會失半壁江山!」

  「現在東堂的半壁江山已經受到了威脅!你知不知道,今早軍報,湖州淪陷,唐易聯軍合兵,連克數城,已經離天京不過百里!攘外必先安內,西番求和不接,非要多線作戰?空耗我東堂國力糧草,單一令,你安的是什麼心!」

  聲音到後來已近咆哮,連厲響等人都變色,單一令那張橘皮老臉卻毫不動搖。

  文臻沒有立即出手,在觀察著地形,同時看著單一令,只覺得老師氣色很差,臉色青灰,雙目凹陷,神情雖然穩定,手指卻一直在痙攣地顫抖。

  這模樣依稀有些眼熟,她皺起眉頭。

  「老臣安的是為國為民,求東堂萬萬年的心!」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大殿深處皇帝譏誚地笑,聲音飄飄蕩蕩,「只是你一把枯瘦老柴,一介為藥膏所擄獲的癮君子,連自己的癮欲都無法控制,談什麼縱論朝政,說什麼為國為民,配什麼文臣第一?朕倒是要問你一句:你今天抽煙了嗎?」

  這一聲輕而悠長,語氣卻刁毒凶狠,所有人駭然抬頭!

  眾目睽睽裡,單一令背影一動不動。

  文臻心中一沉。

  當初福壽膏事件,所有人都被逼戒斷,只有單一令,年紀大了,被子侄坑了抽了福壽膏後不能自拔,也沒有了體力和健康去堅持戒斷,自此得了特許,允許繼續抽煙,她本就擔心這東西戕害老師身體,屢次勸說,卻沒想到,這膏子果然是沒戒,而且聽皇帝口氣,似乎癮越來越重了。

  一個太監走下來,捧著一個小罐,站到單一令面前,將那罐蓋揭開。

  一股奇特的香氣散開,十分濃鬱精純,單一令一直巋然不動的背影終於顫了顫。

  他死死盯著那罐子,喉間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響亮的咕咚之聲,枯瘦的手指下意識伸出。

  那太監含笑看著,還把罐子往前遞了遞。

  厲響厲喝:「老單!」

  單一令如遭雷擊,手指猛地縮回,重重撞擊在地面。

  他雙手拄地,微微喘息。

  體內似乎有無數螞蟻在爬,在咬,在啃噬他的理智和五臟六腑,那種綿密空虛而又無盡的痛苦令他看這巍巍金殿也生了黑色的重影,像一座地獄之山般悍然壓下來。

  他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前幾天開始,他的福壽膏就斷了,而滿天京也尋不出一罐來,他已經煎熬了好幾日,今早撐著上朝時,衣服瞬間汗濕都穿不上身。

  眼前那飄著異香的罐子,是這世上最巨大的誘惑,也是最可怕的陷阱。

  接過去,他從此就是被皇權控制的行屍走肉。

  拒絕掉,他會很快失態,失禁,翻滾,撕扯,狂叫,在群臣之前丟盡顏面,再也沒有任何資格和立場,帶領群臣,去抗拒那亂命。

  無論走哪條路,都是他的絕路。

  金吾衛龍翔衛一層又一層,隔在文臻身前,都戴著面罩,死死地盯著她。

  文臻緊緊盯著人海那頭的單一令,忽然道:「老師,接旨吧。」

  眾臣更加震驚地轉頭看她。

  「接吧。這朝政掌握在暴君手中,不是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可以抗衡的。你今日便是拼了這命,磕破這頭,他的旨意,也能從你們的身體上踩過去,自有無數人為了前途和未來,搶著去執行。」文臻道,「老師,不要逞無謂之勇,接吧。」

  單一令抬頭,看著巍巍大殿。

  半晌,他緩緩笑了一下。

  伸出雙手,去拿那個放在他面前的瓷罐。

  文臻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短時間內自己很難闖過這重重大軍去救老師,但是她安排了三兩二錢就在附近,以三兩二錢的速度,應該能救下老師。

  但是老師自己接了,也好。

  單一令彎身去拿瓷罐。

  文臻忽然心中一跳,立即召喚了三兩二錢,銀藍光芒如電射來。

  然而終究是慢了一步。

  單一令忽然頭重重向瓷罐一撞!

  砰一聲,瓷罐在他頭骨之下碎裂,福壽膏流淌一地,而他的頭砸碎了罐子之後,重重砸在青石地上,亦發出碎裂的聲響,剎那間深紅的血與深黑色的福壽膏交融在一起,在地面上黏黏膩膩地鋪開去。

  廣場上瞬間寂靜如死。

  文臻的喊聲撕心裂肺:「老師!」

  三兩二錢行動如電,然而終究快不過大司空那一霎的決心。

  單一令依舊跪在自己的血泊裡,雙手緊緊摳住地面,用最後的力氣嘶聲道:「陛下,老臣以死戒斷!」

  「老臣依舊是這朝臣第一!」

  「老臣為官三十載,門生無數。這天下百姓,都知司空姓單!」

  「開國皇帝有訓,為君者不可逼臣死諫,若有死諫事發生,若有重臣橫死,一切旨意當擱置再議!」

  「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撕心裂肺的喊聲迴蕩在空曠又擁擠的廣場之上,整個天地都似乎在此刻喪失了聲音。

  群臣盯著那片黑紅黏膩,一地碎片,只覺得渾身發冷,顫抖劇烈不能止,而蒼天如穹頂,重壓於頭顱之上。

  重重兵甲之後,文臻忽然跪了下來。

  「尚書令文臻,上稟於永裕帝駕前。」她的聲音十分清晰,傳遍廣場,「陛下亂命,臣不敢接,請陛下收回成命!」

  眾人駭然看她——她是氣瘋了嗎?

  永裕帝?!

  厲響忽然嘿地一聲冷笑,砰地也磕了一個頭。

  「鼎國公厲響,上稟於永裕帝駕前!請陛下收回成命!」

  李相推開執行廷杖的太監,老淚縱橫地翻下了刑凳,爬到漢白玉石階前,「丞相李絕非,願為死諫第二人,請……永裕陛下收回成命!」

  周謙以首頓地,「請陛下收回成命!」

  那幾個年輕官員砰砰磕頭,額頭帶血,「請陛下收回成命!」

  剛才走開的一個官員又走了回來,摀住臉肩頭聳動,半晌一個頭磕下來,「請陛下收回成命!」

  越來越多的人走回來,跪在單一令身後,於冰冷的廣場上,低頭看著老臣的血跡緩緩流過自己膝前,想著方才文臻那聲稱呼,心頭如被雷霆劈過閃電照過,裂出無可彌補的縫隙和終於洞明的真相來。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原來所有人都被那金殿之上的人翻覆於掌心玩弄。

  「請陛下收回成命!」

  人群越聚越多,呼聲越來越響,金殿似乎在朝臣越來越憤懣的呼聲中微顫,傳旨的太監白著臉,一步步向後倒退。

  文臻的聲音再次響起。

  「陛下,林擎和燕綏,已經被你兔死狗烹了一次。他們不計前嫌,還在前線捍衛東堂,你就要兔死狗烹第二次嗎?」

  「你涼薄如此,惡毒如此,對得住這些曾經為你的江山殫精竭慮,為你的皇朝耗盡心血,甚至為你的所謂死亡痛哭流涕的臣子們嗎?」

  「你的白骨皇座,墊著燕綏和林家父子的血,墊著大司空的血,墊著安成帝永嗣帝的血,還需要這廣場上的無辜臣子們多少的血澆灌,來維持你那虛假的光輝呢?」

  她的聲音引起回音無數,「白骨白骨」地蕩漾開去。

  群臣們仰著含淚的臉,像看一場忽降卻不肯停的大雪一般看著沉默的仁泰殿。

  只有單一令,軟軟地垂著頭。

  他在血泊裡照見自己枯槁的顏容,最後一刻卻綻放安慰笑容。

  「回陛下……問話……老臣……再也不用抽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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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8: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五章 你後不後悔!

  天京城外,長長的載滿糧食和武器的車馬等候在渡口,而在渡口側方,也有一條官道。

  渡口順溜而下,可前往衡州等地,而轉身往官道走,則能北上青州。

  押運糧草的軍隊已經集齊,盔上青纓迎風飄揚,所有人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著馬上的運糧官。

  運糧官,由姚太尉親自兼任,此刻他端坐馬上,緊鎖眉頭,不住回望天京方向。

  一個將領策馬過來,輕聲道:「太尉,時辰已經過了……」

  這一批糧草原本要押送去青州,卻臨時接到通知要求上船去衡州,最前頭的已經裝船了,被姚太尉攔了下來。

  他說還有重要的事,遲遲不肯走,眾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姚太尉神情染上一絲焦灼,吸一口氣,道:「再等等……」

  這一批糧草軍械一旦運上船順水走,就再沒有可能運往青州了!

  雖然不清楚宮內發生了什麼事,但姚太尉多年主管軍事,立刻嗅見了這件事裡包含的危機和殺機,下意識地便要拖延。

  眼看官道上安安靜靜,姚太尉不禁焦灼地握緊掌心——老單他們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糧草斷絕對青州的後果嗎!難道不曉得進諫陛下嗎!

  忽然有馬蹄聲響,遠遠一個內侍帶人馳來,姚太尉精神一振,急忙迎上,卻聽那內侍尖聲道:「太尉,陛下命小的前來驗看糧草裝船,如何至今尚未裝完?」

  姚太尉臉色微變。

  陛下竟沒有改變主意嗎!

  那內侍見他不動作,也不說話,竟繞過他,直接指揮將士們將糧草裝船,姚太尉瞧著,心裡亂糟糟的,眼看那些糧草軍械一車車地往船上去,那內侍急急吩咐開船,他抬頭看看天色,忽然一咬牙,大步上前去,道:「大伴……」

  內侍回頭,姚太尉忽然腳一滑,高大的身軀直撞過去,竟然將內侍撞進了河裡!

  與此同時他自己好像也收勢不住,也滑入了水中。

  一把年紀兩個老頭都泡在水裡,內侍撲騰掙扎叫救命,姚太尉自己默默地把腦袋往水裡一扎。

  之後自然是一陣亂糟糟的救援,內侍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凍昏了,也沒有力氣指揮開船了,姚太尉不停地打著噴嚏,濕淋淋地裹著毯子,一邊要求烤火,一邊不住抬頭看著前方官道。

  這麼一拖延,半個時辰後,他終於等到了另外一隊馳來的內侍隊伍。

  姚太尉立即掀開了毯子。

  片刻後,接完旨意的他,一邊咳嗽著一邊上馬,下令:「把裝船的糧草軍械再卸下來,最快速度!」

  有將領問:「太尉,卸下來?那我們不去衡州了?」

  姚太尉阿嚏一聲,驚天動地噴嚏聲後,高聲道:「去青州!」

  ……

  仁泰殿前,尚書令三問,問得廣場無聲。

  連金吾衛都露出了震驚神色。

  卻有金屬交擊之聲響起,逼近,又一撥青甲士兵快速衝進廣場,竟然是京畿戍衛大營的兵——他們不知何時已經進京。

  現在廣場上精兵上萬,將裡頭的人團團圍住。

  片刻後,大殿裡那聲音冷笑一聲,道:「收回成命。也行。但帝王金口玉言,豈可輕易毀旨?既如此,尚書令孤身進殿,親自擬旨,朕便應了你們。」

  文臻想也不想便道:「多謝陛下相邀。臣也十分思念陛下,也不知道數年不見,陛下在地下待了這許久,是不是更靈便了些。」

  反正也撕破臉皮,她嘲笑這老鼴鼠毫不客氣,裡頭又是幽幽一聲冷笑,隨即攔在文臻面前的金吾衛和龍翔衛,讓開一條道路。

  文臻坦然而過,經過單一令身邊時,蹲下身,手一伸,立即便有一個湖州出身的年輕官員,脫下外袍遞過來。

  文臻將外袍墊在地上,抱起大司空,觸手心中一慟——老人這麼輕!這麼輕!

  她將大司空平放在袍子上,拿出手帕為他細細整理遺容。

  林飛白去時,因為沒有及時放平遺體,以至於不得不維持往生時的姿勢下葬。

  現在她不要她的老師也以彎身叩首的姿勢下葬。

  這天下,沒人當得起他一跪。

  單一令的眼和嘴都還微微張著,彷彿隨時還準備著一場永不服輸的激辯。

  文臻手掌輕輕撫過他的臉。

  「老師,您安心去吧。」

  「我向您發誓,東堂會太平,百姓會安然,善良的人們會得到保護,所有的野心家都會消失。」

  單一令的眼,慢慢閉上了,平復的嘴角微微向上,似乎是一個安心的微笑。

  文臻眼底的淚花在這冬日的寒風中凝成冰花,在眼角晶光閃爍。

  這一日,她收到了知己的死訊,親眼看著尊敬的老師自盡。

  便是東堂會太平,百姓會安然,但善良的人們已經死去,野心家還沒滅亡。

  她吸一口氣,起身,走過李相身邊時,微微一躬,便不停步地向大殿而去。

  仁泰殿的大門,緩緩開啟。

  文臻走過的地方,金吾衛龍翔衛再度聚攏,舉起高高的盾牌,將整個大殿門戶都擋得死死,連殿頂上都站滿了人。

  這是要防三兩二錢了。

  文臻邁過那高高的門檻。

  腳抬起的那一刻,忽然覺得頭頂什麼東西猛然一吸,剎那間她髮髻散開,滿頭烏髮披了一肩。

  而體內僅存的三根針,竟然在這一刻忽然齊齊逆行,穿透肌骨血液向上逆沖!

  文臻大驚。

  永裕帝竟然知道她體內的針,並採取了手段!

  她本來已經心中恨極,之前不惜受傷也要留下殺手對付永裕帝,此刻卻什麼都顧不得,只能全力運功,阻止那針的逆行之勢,以免那針逆行時被刺破內臟,或者直接穿體而出。

  要在以往,三根針同時被催動,她直接便喪失了所有力量,要麼爆出來,要麼必須進入煉化過程,無論哪一種,在此時此刻,都很要命。如今卻幸虧領悟了永王拳法的流動自然之意,又獲得了蘭旖的心法加持,竟然堪堪在那針即將傷及內臟之前,緩緩壓了下來,沒有爆也沒煉化,而是一寸寸地將針壓回了肌骨深處。

  只是這個過程難免內部血肉筋膜受傷劇烈,她瞬間白了臉,汗出如漿。

  而在殿中諸人眼裡,就只能看見原本從容進入的文臻,忽然僵在了門檻上,臉色很難看。

  永裕帝身側不遠處,捧著巾帕,一直垂著頭的隨便兒抬起頭來,眼神驚駭。

  畢竟是年紀小,看見母親這樣,頓時便有些遮掩不住。

  文臻一邊壓著那針,一邊還在注意著殿內動靜,第一眼就看見了隨便兒,見他霍然抬頭,立即一聲冷笑,吸引了御座上永裕帝注意力。

  「就這招?」她咧嘴一笑。

  永裕帝微笑搖了搖頭。

  此刻樑上殿前,文臻的前後左右,無聲無息落下好幾條人影。

  都渾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風,手中劍極長,齊齊刺向文臻各大要穴。

  上頭呼啦一聲,銀光閃動,一張網兜頭落下。

  文臻向來善於用毒,不擅武器,就算帶武器也多半是匕首,從來不佩長劍。而短匕首是無法對付對方過長的劍和這網的。

  何況她現在身上確實也沒有武器了。

  隨便兒瞪大眼,正要不顧一切出手,卻看見老娘忽然對他眨了眨眼。

  似乎還動了一下嘴型,但這緊急時刻,隨便兒心跳如鼓,哪裡注意到她在說什麼。

  他只在剎那間止住動作,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巾帕。

  長劍挑身,巨網當頭。

  文臻忽然向後一伸手。

  與此同時,圍攻她的衛士,其中一人忽然將自己的劍向前一遞!

  這一下正好把劍遞到她手中!

  殿中所有人意外色變。

  遞劍人遞出劍之後便急退,瞬間混入了衝上來的龍翔衛中。

  為了防備文臻,所有人都戴著面罩,衣服制式也一樣,混進去之後,一時完全無法辨別。

  永裕帝臉色暗沉,沒想到這一安排,居然也能給文臻鑽了空子!

  唰一下,明光閃耀,寒氣逼人!

  文臻長劍在手,倒掛長河,鏗鏗幾響,寒光所經之處,那些長劍劍尖全斷!

  迸濺開的劍尖四散,再哧哧劃破巨網。

  下一瞬文臻團團一轉,漩渦一般將那巨網連帶碎劍裹挾在一起,再呼嘯著甩開去。

  無數銀光如月光碎片飛向八方,再籠罩在那些圍攻她的劍手身上。

  鮮血飛濺,劍手倒下,文臻滑步,已經踩著劍手的身子,一劍如飛仙,直射永裕帝!

  厲喝聲響徹半空:「今日便為飛白,為老師,為神將燕綏報仇!」

  劍光照亮了永裕帝血紅的眼。

  照亮霍然抬頭臉色大變的德妃的臉。

  照亮隨便兒先興奮後擔憂的眼神。

  卻忽然「鏗」地一聲,她的面前,御座玉階之前,忽然出現一道黑色的鐵網!

  嗤一聲,長劍被鐵網卡住,竟然沒有能瞬間撕裂,文臻立即鬆手,棄劍,一個倒翻,伸腿狠狠蹬在劍柄上。

  鐵網戛然一聲,終於破裂,長劍再次飆射而出,依舊奔向永裕帝咽喉!

  文臻決不放棄!

  若非這老賊喪盡天良,自毀長城,飛白何至於死!

  劍光如電。

  御座第二層左右兩隻銅鶴忽然齊齊脖子一伸,宛如一個交叉的盾牌,一擋。

  當地一聲,銅鶴斷頭,長劍也終於落地。

  這三招便如行雲流水,似月光忽然滑過了高簷,眼角尚未捕捉到那光華,便知道夜色已臨。

  而其間的變化也似月光流水,瞬息萬變,靈活無跡。

  文臻立在鐵網前,閉了閉眼。

  她使出了自己至今最高的水準,終究還是弒君未成。

  但毀掉了三道佈置,也算成就。

  遞劍的那個人,是耿光。她曾經的護衛。因為是永裕帝派到她身邊的人,她表面一直不敢放肆使用,甚至在就任湖州刺史之後,便找理由退回了這批人。

  這批人自然還是回龍翔衛,其中耿光因為為人憨厚,不爭不搶,且出手大方,這三年混得不錯,還當了個小頭目。

  沒有人知道,被退回的護衛,時隔很久,一直和曾經的主人保持聯繫。

  那些毫不吝嗇使出的錢財,也來自文臻的饋贈。

  刺史佈局,三年不晚。

  就好比文蛋蛋的脫敏治療,和那輛馬車。

  至於這些佈局到底能發揮幾分作用,文臻不在乎。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不是嗎?

  她隔著黑網抬頭看御座上的人,永嗣帝的臉,可對上那雙溫柔帶笑的眸子時,她便知道那是誰。

  心內泛起森森的寒意,還有無盡的噁心感。

  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和他那個惡名在外的兒子相比,溫柔,慈憫,寬和,仁厚,美名傳東堂。

  可她只覺得最巧的筆也無法描述這人的心機、惡毒、無恥和籌算。

  御座之側,坐著身軀和臉色都有點僵硬的德妃。文臻心中嘆口氣。

  她還是來遲了一步,太后的廚房,發現得太晚了。

  德妃沒有看文臻,怔怔地看著空處,半晌,一行淚痕緩緩滑落。

  她也不去擦。

  隨便兒低著頭,用眼角悄悄看著德妃。

  飛白叔叔死了……

  雖然沒見過面,但他很喜歡這位叔叔的,因為他喜歡沅芷姨姨,喜歡奶奶,而飛白叔叔是她們最重要的人。

  飛白叔叔還和僵屍從小懟到大,他也很喜歡。

  他還期待著能有一次見面,問一問「睡他」的戰果,如果沅芷姨姨還沒拿下,那他也可以幫一把。

  然而,就這麼永遠見不著了嗎?

  隨便兒小臉皺起來,只覺得心口悶悶的很是難受,他悄悄看看娘,又看看奶。

  娘和奶,一定都很難過吧。

  他又看那雕龍鑲玉的御座。

  皇位……皇位真是這麼恐怖的東西嗎?

  坐在上面的人衣冠輝煌,可誰也不知道那慈善面孔下是人是鬼,是山魈魔王。

  他們,就是遇上了一隻人面魔啊……

  殿外忽然有輕輕的腳步聲,文臻眼角一掠,發現殿門口竟然站了皇后。

  她痴痴地站在門口,盯著永嗣帝,半晌道:「陛下……」

  她這聲一喊,這殿中的所有人便都明白,她也認出來了。

  畢竟數十載夫妻,真正的枕邊人。

  永裕帝微一皺眉,隨即微笑道:「皇后,你來做什麼?」

  皇后忽然直挺挺跪了下來,淒聲道:「臣妾求陛下為縝兒報仇!」

  永裕帝盯著她,半晌道:「朕既然坐在這裡,自然已經為他報了仇了。」

  文臻嗤笑一聲,道:「娘娘啊,要不是看你神情真摯,我真以為你是在反諷。你到底有沒有想清楚,燕縝之所以短命,歸根結底,還是拜他這個老爹所賜啊!」

  若非他詐死,要冷眼看所有人上套,燕縝沒那個膽量篡位,只會等他百年之後規規矩矩繼位,哪來的殺身之禍?

  皇后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只盯著皇帝哀聲道:「臣妾還想求陛下看在臣妾膝下空虛,允許臣妾擇一幼年皇子養於鳳坤宮,臣妾定會好生教養,永為陛下驅策。臣妾為此願獻上我長川易家獨家返老還童秘方。」

  永裕帝眉頭一挑,明顯來了興趣。他多年身體荏弱,因此對於長壽健體之術特別熱衷,為此偷偷監視慈仁宮,並策反了太后多年供奉的普甘長輪宗僧人,為的就是帝業百年。長川易家當初易勒石以孩童練藥,返老還童,爺爺假扮成孫子,他當時就聽得頗為心動,只是此事引起朝野駭異聲討,他不便表現出來罷了。

  皇后是易勒石的女兒,擁有易家秘方也是常事。永裕帝眯了眯眼,他原本忌諱著燕縝的事,怕皇后懷恨在心,想著過些日子讓她莫名薨逝也就罷了,沒想到她居然自己摸了過來,不僅毫無怨尤模樣,還提出了這個不能拒絕的條件。

  文臻瞧著這夫妻倆當殿談判,心中也不禁感嘆。永裕帝的這位皇后可和他真是絕配,一般的隱忍而善於籌謀。燕縝活著,她為他殫精竭慮,燕縝死了,她傷心幾天,轉眼就能抓住機會為自己爭取活路還有未來。

  她要幼子養於膝下,為的自然也是將來的皇位,特意提出幼子,是為了避免皇子太快長成再次引起永裕帝的不安和猜忌,表明自己無意弄權篡位。說到底,為了這個太后之位,她可以不怒不恨,繼續安安分分地等下去。

  相比之下,太后還比她像個母親。

  永裕帝很快便笑了笑,道:「那你便過來罷。朕的身邊,本就該有你的位置。」

  皇后眼底掠過一絲喜色,卻又道:「陛下,您身邊從來就只該有臣妾的位置。」

  永裕帝轉頭看德妃。

  皇后要想回歸榮耀,自然決不允許這多年死敵活下去,這是她的第二個條件。

  德妃懶洋洋地笑了笑,對皇后眨眨眼睛,道:「想坐?那來啊。」

  她那神情分明寫著:「來啊,弄死你。」

  皇后哪裡敢上來,卻也不甘這麼居於下風,小心地跨過門檻,順著牆邊走到了簾幕邊。

  大殿裡人不多,畢竟關上門說的事大多隱秘,皇帝總不願意自己家的隱私被太多人聽見,因此只有殿角站著兩個黑衣人,文臻認得是金吾衛和龍翔衛的頭領,但黑暗裡到底還藏著多少人和機關,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忽然對文臻笑道:「朕身邊,也該有你的位置呢。」

  這是指文臻現在的假皇后頭銜了,文臻笑道:「陛下,你身份已經被我叫破,再演不了永嗣帝,還想讓我做這假皇后,就不怕千秋史書給你送一個父奪子妻的千古美名?」

  永裕帝很輕地笑了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燕綏算什麼兒子?

  她怒從心底起,正要說話,德妃忽然道:「皇后,都這種時候了,你也算是個勝利者了,這種算計到對手的愉悅,還不敢誇耀一回嗎?」

  皇后眼眸一動,看了皇帝一眼,淡淡道:「本宮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皇帝眼色微變,看了看兩人,卻最終沒有說什麼。

  文臻便明白了,有些事,他不願去探究。

  天色漸漸暗沉,大殿裡越發光線黯鬱,所有人的臉都沉在昏黃的暗影裡,表情模糊,可不知為何,文臻卻覺得,皇帝似乎有點心神不寧。

  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眼光時時下垂,手指輕輕地敲擊著御座的扶手。

  文臻禁不住想:他在等誰?

  ……

  暮色如羽落在秀華宮垂著水晶鈴的簷角,風過卻無鈴聲,仔細看是水晶鈴的鈴鐺都被棉球塞住了。

  時不時有宮女走過來,查看鈴鐺有無塞緊,生怕棉球掉了鈴鐺會響——自從定王殿下死後,容妃娘娘便失眠多日,難得能有一次完整的睡眠,長期失眠會讓人脾氣暴躁,原本吃齋唸佛修心養性的娘娘,現在因為被吵嚷已經打殺了兩個宮女,因此秀華宮上下戰戰兢兢,一到晚間便寂靜如死。

  在這樣如悶在棺材裡一般的死寂黑暗裡,容妃靜靜坐在地席上,盯著面前一套染血的衣裳出神。

  那是燕絕臨死前穿的衣裳,這是燕絕小時候住過的房間。

  容妃看了半晌,將衣裳小心折起。順手拿起衣裳的腰帶,拋在了房樑上。

  然後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腰帶套入脖子,又一腳踢翻了凳子。

  下一瞬,那看起來堅實的房樑忽然斷裂,她猛地栽落,卻並沒有落在地席上——地面忽然裂開,現出一個大洞,她跌了進去。

  容妃萬萬沒想到,尋死居然尋出這麼個結果,好在這洞不深,下面是個斜坡,她一路骨碌碌滾下去,只來得及雙手摀住臉。

  片刻之後,她滾到了平地上,地面很硬,她嗅見地底微帶腐朽和泥腥的氣息。

  她忍著渾身疼痛,掙扎著爬起來,舉目四顧,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地道裡,地道很是幽深,還分出岔道,每隔十丈左右會有一盞油燈,閃爍著昏黃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那日找德妃報仇,德妃和她說的話。

  德妃說燕絕死時表情驚訝,德妃問她,如果是燕綏殺他,燕絕驚訝什麼呢?

  只有意料之外的人出手他才會如此驚訝啊。

  當時景仁宮暖閣裡,只有燕綏林擎和……永裕帝。

  無論是燕綏還是林擎,對燕絕出手,他都不會驚訝。

  只有……皇帝。

  容妃摀住臉,哽咽一聲,忽然聽見沙沙的腳步聲。

  她急忙躲入暗處,看見一人金冠黃袍,自暗處走來。

  容妃大驚。

  這不是永嗣帝嗎?為什麼會出現在地道裡?

  她正迷惑不解,卻聽那黃袍人身後跟著的人不耐煩地道:「別磨蹭了,快一些,陛下已經在召喚你了。」

  那黃袍人便加快了腳步。

  容妃看得一頭霧水,但她畢竟深宮多年,心中忽然便閃過兩個字。

  替身。

  永嗣帝在地下安排了替身?

  容妃又想不通了,如果按照德妃暗示,永裕帝沒有死,那麼他就是躲藏在地下,現在是被永嗣帝發現了嗎?

  忽然又聽那催促的人和另一人嘀咕道:「說來陛下也是太小心了。現在太后死了,安成帝死了,永嗣帝也死了,陛下便是恢復本來面目也沒什麼,何必非要用別人的臉呢?」

  另一人便道:「那自然是因為還有幾個人沒死,陛下要迷惑他們。可我瞧著,怕是也騙不了多久。」

  容妃站在暗處,手指微微發抖。

  她已經聽懂了。

  陛下果然是詐死!

  那麼,燕絕……燕絕……

  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因為那無可控制的憤懣,發出任何不該有的聲音。聽著那些人從岔道走了過去,一人道:「三處出口,景仁宮的毀了,慈仁宮廚房的也毀了,只剩下容妃宮中這一處,可得守好了。再出問題,這地底通道就毀了。」

  另一人道:「容妃向來不招眼,陛下這幾年對她也沒多少寵愛,誰能想到還有一個出口,是她宮裡燕絕住過的房間?要說陛下還真會選,皇子成年出宮,就不會再在宮裡留宿,滿宮有兒子的妃嬪,都不會再留兒子的房間,唯獨容妃留了,這一間房卻又永遠不會有人住,也就沒人進去,不會被發覺……真是絕妙。」

  「陛下向來心思細密,無人能及。」

  對話聲漸漸遠去,容妃蹲下身,做了和之前聞近純一樣的事,脫下鞋子,只著襪子,悄悄跟了上去。

  所幸她不用跟太緊,因為那幾人選擇的是唯一一條有燈光的通道,帶著那替身一直走到盡頭,說一聲,自己上去罷,便退後幾步。

  容妃站在一個拐角處,拿下一盞油燈,脫下衣裳,點燃,然後全力向另一條通道扔去。

  火頭在那一條黑暗通道燃起,那兩人大驚,果然奔那起火處去。

  容妃一個閃身,衝進了通道,那穿著龍袍的替身,正神情暗淡地要走上一個平台,聽見動靜回身,還沒來得及呼喝,噗嗤一聲,容妃藏在袖子裡的刀,已經插入他的後心。

  鮮血汩汩而出,那人喉間發出模糊的碎音,抽搐了幾下,慢慢不動了。

  容妃抬頭看上方,隱約能聽見有節奏的敲擊聲,像是催促的信號。

  她惡意地笑了笑。

  催吧,催吧。

  你的替身,永遠不會來替你擋災了。

  之後明槍暗箭,你就自己迎著吧。

  祝你早日駕崩。

  她轉身悄悄退出去,趁那些人急著救火,自黑暗中穿過,回到了自己先前下來的地方。

  但是她不懂機關,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辦法。

  指望上頭的人發現救她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能等這個機關被人從地道裡再次打開,她才有可能找到機會。

  而這個地道被人再次打開,必然是緊急時刻,某個狡兔三窟的人需要逃命的時候。

  容妃慢慢地退後,雙手抱膝,將臉慢慢埋在膝蓋上。

  閉上眼睛,好像聽見兒子的聲音,奶聲奶氣的,那還是在他兩歲的時候,便知道拿著自己最喜歡的葡萄,一顆一顆剝了皮餵她吃。

  「母妃母妃,這個最甜,這個最甜!」

  後來大了,讀書了,練武了,奶聲奶氣變成清脆童音,又轉成少年變聲期的微啞嗓音,直到青年時期的微微低沉的聲音,聲聲,都是他的呼喚。

  「母妃母妃,父皇誇我的大字了。賞了我冰碗子,咱們一起吃!」

  「母妃母妃,我今日騎射得了誇獎,等我明兒打獵送兔肉回來!」

  「母妃母妃,父皇又給德妃娘娘賜天華錦了,憑什麼好東西都是她的,明明我母妃才是最美最好的,不行不行,我要找父皇分說去!」

  ……

  而她自己,總是說:「行了行了,夠了夠了,不許去啊,別給我找事啊,你這猴子!」

  容妃低著頭,有液體自雙膝間無聲滴落,一滴一滴,濡濕地道青石間深黑的土縫。

  半晌她吸一口氣,抬頭,抹了抹臉,低聲笑:「……你這猴子。」

  然後她站起身,又脫了裙子,去拐角處取了火種,燃著,往上爬。

  點燃的裙子很快燒著了她的手,遠處似乎有人發現了這裡的火星,趕了過來,她忍著痛,嬌貴了一輩子的妃子,此刻卻發揮出生平從不能有的速度,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將火種往上頭一扔,著火的布條也不知掛在了什麼地方,燒了起來,她繼續撕衣裳,點火,往所有能找到的縫隙裡扔,縫隙裡扔了會掉,她就用自己的手頂著,任那火在燒著機關的同時也哧哧燒著她的血肉體膚。

  她聽燕絕提過,精密的機關怕水怕火,需要好好保養,稍有變形,便很難打開了。

  現在這樣燒,這個機關,應該廢了吧。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忽然身後厲響,尖銳呼嘯,隨即後心一痛,粉身碎骨般的劇痛閃電般傳遍全身。

  一支弩箭,射中了她。

  身後有人大喝:「速速放手,否則你自己首先出不去了!」

  容妃沒有回頭,慘淡一笑。

  那簇簇火焰也燃燒在她眸底。

  我……本來就沒打算出去了。

  但你想逃生的時候,也再出不去了不是嗎?

  ……

  地底守衛快速地趕來,仰起頭來,卻為眼底那一幕而震撼無言。

  機關口處處火星,耀亮那一方黑暗,最大的一處火頭,被一個半跪著的女子,伸直手臂死死抵著,她的手臂已經燒成焦黑,而後心一個透骨的血洞。

  她已經死了。

  然而那伸直手臂姿勢不變,然而那直立的背脊不倒。

  那一個母親最後的報復,永不放棄。

  ……

  大殿上,永裕帝在手指幾輪敲擊之後,臉色漸漸沉下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龍翔衛的首領走過來,將巨大的牛油蠟燭一一點燃。

  永裕帝終於不再敲擊,也不再雲遮霧罩地說話,看著文臻,直接道:「文臻。你若想保德妃,想活命,從今天開始,就留在我身邊,並給燕綏去一封信。」

  「哦?寫什麼?」

  「讓他殺了林擎。」永裕帝神態平和地道,「朕允許他接收邊軍,改封他為衡王,永鎮青州一線。只要他永遠不離開青州一步,你不離開天京一步,朕便永遠不會傷及他和你的性命。並給予你們應得的尊榮。」

  文臻嘖嘖一聲。

  好算盤。

  殺了林擎,皇帝可以安睡。

  殺了林擎的燕綏,接收林擎留下的邊軍,也永遠得不到軍中擁戴,無法再翻起浪來。

  而自己和燕綏,則會同時成為人質,被永裕帝用來鉗制對方。

  如果不想燕綏被攻擊被奪爵,自己就得留在天京替永裕帝賣命。

  燕綏不想自己被害被處理,就得留在青州替永裕帝永鎮邊關。

  燕綏為了她不敢回京,她為了燕綏不敢出京。

  如參商雙星,永不能聚。

  而燕時行去了大敵,穩定了邊關,還得了能臣和重將一輩子賣命。

  論算計之精,燕時行真是天下少有。

  她久久沉默,永裕帝也不著急,伸手握住德妃的手,一邊放在掌心摩挲一邊款款道:「朕和德妃在這裡等著你。」

  德妃身軀僵直,忽然一偏頭,吐了出來。

  永裕帝想過她會抗拒會痛罵,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反應,頓時臉色青白。

  德妃吸一口氣,道:「小行子,你再這麼噁心,下次娘娘就吐你身上了。」

  燕時行被這彷彿對待太監的語氣噁心得臉色禁不住抽搐,勉強笑道:「總歸你捨不得和朕同歸於盡。」但也終究放開了她的手。

  文臻垂下眼,嘆息一聲。

  隨即她道:「好,我寫。」

  她往殿側走,道:「龍翔衛首領磨墨,金吾衛首領鋪紙。再來個人給我點燈!」

  永裕帝使一個眼色,那兩人只好上前伺候,卻沒有人來點燈,永裕帝幽幽道:「文臻你行了,這滿殿的蠟燭不夠你看?莫要耍太多花招,不然朕給你看的可不止這些。」

  文臻也便算了,等那兩人鋪紙磨墨,暗暗調息。

  她體內的針雖然勉強壓下去了,但終究造成了傷口,此刻內腑疼痛,不能再頻繁動用武功了。

  信紙鋪開,文臻提筆,手臂一抬,忽然一道黑光電射鋪紙磨墨那兩人!

  那兩人急忙避開,那黑光便咻地射上了旁邊的燭台,砰一聲燭台翻倒,燃著的那些幔帳,頓時熊熊火起!

  皇后正站在那個方向,一聲尖叫,便要逃開,文臻對她手一揚,皇后以為她要攻擊,嚇得站住,結果文臻道:「看,我手裡沒有東西!」

  皇后氣得險些吐血。

  文臻這一出手,御座玉階之上自然也是一番緊張,德妃趁永裕帝忙著自衛,忽然站起,衝下了玉階。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為德妃定然被限制行動,不想卻沒有?

  德妃三兩步衝到皇后身邊,一抬腳踩住了她的裙裾,皇后正要逃開,卻跑不動,回頭一看,臉色便青了。

  殿側烈火熊熊,殿中卻無人喊救火,也無人敢動,生怕一亂起來就給狡猾多變的文臻有機可乘。

  龍翔衛和金吾衛首領退開,拔劍,將附近簾幕幔帳統統砍落,避免火勢蔓延。

  皇后那一邊的幔帳沒人管,此刻已經燒成一個大火團,皇后額頭大汗滾滾落,想要推開德妃,一轉頭卻看見文臻站在一邊,冷冷地盯著她。

  皇后便不敢出手,拚命地抽裙子,往火堆外爬,剛爬出一步,德妃抬腳,踢在她肩膀上,把她踢得一個倒仰,皇后髮髻散落,長髮瀉下,嗤啦一聲,瞬間被燎去了一半,皇后一聲尖叫,「陛下救我!」

  永裕帝臉色明明暗暗,沒有說話。

  皇后一個翻滾,躲過德妃的下一腳,又叫:「陛下!我的方子還沒獻給您!」

  永裕帝臉色一動,正要說話,文臻忽然陰惻惻道:「易勒石的返老還童藥方,裡頭有一味藥來自黑牢地底的一種毒菌,那毒菌天下只在那一處有生長,而黑牢,在長川事變的那一日,就已經被徹底炸毀。」

  皇后愕然看她,想說哪裡需要毒菌?可永裕帝已臉色一沉。

  德妃一腳又踹在了她胸口,生生將皇后踹進了火堆!

  皇后狂叫著向外爬,火堆外一左一右站著文臻和德妃,四面有她的夫君和護衛,卻無人來救。

  她衝出火堆,德妃也不攔,等她在地上翻滾想要撲滅火焰,德妃又抬腳,皇后慘叫:「饒了我!饒了我!你要什麼我都給!我以後永遠不和你爭……我發誓!」

  「不。」德妃冷冷道,「我不要你那破后位,我只要你把該說的話的說了。說了,我就饒過你。」

  皇后驀然一頓,抬起一張滿是焦灰的驚駭的臉。

  德妃緩緩抬腳,而身後火焰灼熱烤人,皇后渾身一顫,尖聲道:「我說!我說!二十六年前,我收買了你的宮女春曉,讓她在你侍寢離開後,爬上了陛下的床!」

  御座上永裕帝驀然一震。

  剎那間他臉色青白變幻,不似人色。

  文臻忽然想狂笑,心中卻酸楚難言。

  德妃的腳並沒有放下,幽幽道:「還有呢?」

  「我還……我還在你侍寢當晚,給陛下下了點迷情香,那東西能助興,但也能讓人迷幻,讓人清醒後神智虛幻,不知身在何處,不確定之前發生了什麼。」

  德妃唇角牽出一抹冷笑,斜眼看永裕帝,永裕帝驀然偏臉,將臉藏進了暗影裡。

  他那暗紅的指甲在不斷顫抖,他吃力地將手指縮進袖中,就這麼一個小動作都很艱難,而他的氣息也微微急促起來。

  皇后顫抖哭泣,小幅度挪動避讓火焰,氣虛地不敢看皇帝的方向,滿頭滾滾大汗:「我……我都說了……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德妃的腳還是沒有放下,淡淡道:「不,你沒有。」

  皇后驚愕地抬頭,卻在觸及她目光那一刻面如死灰,驀然捧住臉,嗚咽道:「原來你知道……原來你都知道……」

  德妃在這一刻竟然也面如死灰。

  半晌她蒼涼地道:「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啊,是天下最無情的母親。」

  文臻的心砰砰跳起來,後頭的話,她忽然有些不敢聽了。

  皇后卻已經被身後火燙得無處可逃,驀然慘聲大喊道:「對!是我!是我幹的!是我在太后唆使下,從燕綏兩歲起,便給他下豔情香,命宮女衣著裸露藏身於他經過的任何地方挑逗他戲弄他,還讓人……還讓人……」

  文臻驀然抬腳。

  但德妃比她更快一步,一直抬起的腳落了下來,狠狠踹中皇后胸口,砰地一聲,將她踹入了火堆裡!

  皇后慘叫撲出。

  「你答應我說了就放了我的!」

  德妃撲上前,一把揪住她頭髮,把她又推了回去。

  「我只和人講道理!」

  皇后被燒得理智全無,大恨之下一把抱住德妃。

  「一起死吧!」

  德妃給她抱得一個踉蹌,眼看也要一起栽入火堆。

  忽然一雙手伸出,撕開皇后,揪著她衣裳一搡,皇后便又跌了回去。

  這一跌不比先前德妃出手,文臻用盡了殘餘的全部力氣,一搡之下,眼角的淚水都飛了出去,被火焰瞬間汽化。

  她的眼眸也一片火紅。

  曾經做過的噩夢,曾經猜測過的真相,曾經不能理解的他的空漠疏離和對人世間發自內心的厭倦,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答案。

  卻,不能面對,心痛難言。

  那時候……那時候……燕綏還是一個幼兒啊!

  一個柔弱的,身中奇毒的,無人護持的幼兒!

  他是如何苦捱過那段暗無天日的生涯,如何在這骯髒噁心的深宮裡默默存活,如何抵抗住那些無處不在的紅粉骷髏和猥褻戲弄,如何依舊內心不改真純地長成。

  她此刻心中無限感激燕綏,感激他歷這世間至苦至痛,依舊光華輝煌,坦然強大,完完整整地走到她面前。

  可有多感激燕綏,便有多恨這些人。

  生平從未,這般恨過。

  她沉默著,心間絞痛劇烈,驀然吐了一口血。

  皇后在火堆中掙扎,翻滾,還在拚命向外爬,德妃似乎已經喪失了所有力氣,軟軟地靠著殿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文臻一抬手,長劍如虹越入火堆,將皇后死死釘住。

  皇后一聲慘叫,卻並沒有看文臻,驀然回首,死死盯著御座的方向。

  御座之上,永裕帝渾身僵硬,躲在暗影裡的臉被火光照耀著,泛著一陣詭異的赤紅。

  「……你不救我……你不救我……你這無心無情的僵屍!但你也遭報應了,你遭報應了!燕綏是你的兒子!是你的親生子!他無心皇位!本來只想助你江山萬年,助你恢復健康……哈哈哈哈燕時行,你後不後悔!後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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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8:5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六章 雖君必誅!

  大殿如死,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這殿上起烈火,烈火灼活人,活人訴舊事,舊事瘆人心。

  整座大殿明明火堆灼熱,人人心中卻凝冰起霜,飄起永不停息的雪。

  這寒冷滲骨帝王家。

  永裕帝凝視著那火光,雖然面容平靜,袖子卻一直微微顫抖,這大殿裡的空氣似乎都已經被那火抽走,連同他自己的呼吸。

  皇后的話像無數巨鐘在他耳邊敲,敲得他頭暈目眩,腦海裡都是那日的血那日燕綏冰雪般的眼神和林擎眼底不屑的譏笑,那神情如刀,刀刀刺得他鮮血噴濺,而他無力療傷。

  幔帳快要燒完了,火堆漸漸熄滅,皇后的笑聲也漸漸止歇。

  火堆裡只剩了一團焦炭,雙肘彎曲,雙拳屈起,彷彿是一個還要為自己的太后之位掙扎戰鬥的姿勢。

  文臻慢慢舉袖,抹一把臉,輕聲道:「娘娘,你開心了嗎?」

  這一刻,她是連德妃也恨著的。

  德妃仰著臉,痴痴地看著殿頂,半晌蒼涼地道:「是啊,我開心了啊。」

  然後她緩緩向殿上走去。

  文臻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她現在的心情,簡直不想要看見任何的皇家人。

  德妃向前走著,長長的裙裾拖曳在玉階金陛之上,漸染焦灰和鮮血。

  而她的語氣空茫如夢。

  她說:「燕時行,你知不知道,當年,我放棄了林擎,心裡覺得對不住他,但也覺得,你待我們如此恩厚,救了我們兩人的命。我既應了你,便應該好好地和你過日子。否則我便是負了兩個人。」

  她說:「我是想好好陪著你的。」

  她說:「我也曾為你的細膩溫柔動過心,為你的病痛熬煎擔過心,為你的大事小事上過心,為你的天不假年傷過心。」

  她說:「我也曾在得知懷孕的那一刻微微欣喜,曾經期待那個小生命的到來。」

  她說:「燕時行,曾有一個女子真心待你,為你決絕於舊愛,為你生子,生下的那個孩子天資出眾,對你孺慕非常,且無心權欲,只願你皇位永固,東堂萬年……這是多麼好多麼好的事,你為什麼就,不聽、不信、不要呢?」

  御座之上。

  永裕帝只覺得如果剛才是被砍殺,現在就是在被凌遲。

  千刀萬剮,寸搩成泥,再被這寒淒淒冷惻惻的問話,一寸寸真的凍成了僵屍。

  他茫然地坐著,只覺得那顆好容易努力跳動的心臟,被一雙巨手攥緊,死死擠壓,擠出些深紅的血液來。

  恍惚裡那一個盛夏,金蟬隱在樹梢瘋狂鳴叫,樹下那紅衣的小姑娘回眸盈盈一笑,便令人如酷暑遇冰雪,世間再不知涼熱。

  一眼萬年。

  萬年都是恩義相負,欺騙冷漠,兩心防備,情怨糾纏。

  又忽然是那粉妝玉琢的孩子,坐在他手臂上,舉著塊甜糕兒,笑眯眯喂過來。

  此刻才想起,再後來,再沒見過那彎起眼眸翹起唇角的笑容。

  其實,當年,看著那坐在手臂上,牽在掌心裡的小小孩子時,他的心間也湧動著無限溫柔的情緒。

  他知道那叫父愛。

  原來情和親,他本都擁有過。

  可是他把它丟了,丟在這深宮永不停息的綿綿大雪裡。

  一錯,便是一生。

  他驀然也心間絞痛,再也無法忍耐,喘息著摀住心口,只覺得內腑深處,彷彿有什麼沖破了桎梏,一股烈焰騰騰地燃燒了上來,燒得他呼吸困難,眼冒金星。

  殿下,文臻霍然抬頭。

  她終於看見了永裕帝連受打擊情緒崩潰,內息走岔!

  她抬頭的那一刻,一直咬牙偏著臉,扣住了手中母蠱,等著母親暗示的隨便兒,猛然指尖一捏!

  之前他不敢隨便動手,因為永裕帝身邊總跟著無數明衛暗衛,他動了蠱,他自己也逃不出追捕。

  而且他當時下的蠱也不是必死的蠱,只是會使皇帝暫時昏迷,這效用是不夠的。

  但現在,可以了!

  指尖一動!

  忽然永裕帝抬手在頭髮上一捏,捏出一個黑色的小小珠子,對著底下,眼神轉動,道:「是這個嗎?」

  下一瞬他便把那黑珠子彈向了德妃!

  德妃正迎著他走來,黑珠子彈入她領口。

  隨便兒:「!!!」

  他猝不及防,大驚之下只得手一撒,母蠱在被捏爆之前,滾了出去。

  被一雙明黃靴子踩住,永裕帝低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隨便兒,幽幽地道:「果然是你……竟然是你!」

  德妃大驚,一個旋身,擋在了隨便兒身前。

  文臻下意識上前一步,龍翔衛和金吾衛首領立即也上前一步,樑上隱約有騰躍之聲。

  文臻只得站住。

  永裕帝沒管文臻,隻眼眸如毒蛇,一手按住胸口,同時扣住了御座把手,一邊盯住隨便兒,「你是誰?」

  隨便兒還沒回答,忽然御座後屏風轟然一響,兩邊分開,一個光頭裸臂,高鼻深目的僧人走了出來。

  他走到永裕帝身後,沒等他說話,永裕帝喘息一聲,對他急迫地點點頭。

  就在方才,他內息忽然走岔,此刻心頭煩悶欲嘔,眼前一片昏花,這症狀之前就有,時時發作,只是沒今日發作厲害。但此刻想他死的人太多,總不能任那症狀發作下去,他沒奈何,只得把大師召喚了出來。

  那僧人會意,走到他身後,抬手劃了一個半圓,輕輕按在他後心。

  永裕帝忽然想起一件事。

  晴明呢?

  晴明去了哪裡?

  他身邊兩大高手,大師和晴明,一人主要煉藥護法,一人則負責調理他的經脈以及隨身保護。兩人一向都是同時出手的,這也是永裕帝的牽制之意。

  然而今日,晴明卻沒有一起來。

  永裕帝心中警兆一生,立即側身一讓,同時猛地一按御座龍睛寶石!

  這一讓,大師的手滑到了他的側肋,永裕帝驀然覺得後背一震,剛才只是翻湧的小浪,此刻便成了咆哮的大潮,轟然一聲自體內迸發,所經之處周身血脈賁張,瞬間連眼珠都凸了出來!

  永裕帝口一張,一口鮮血如箭!

  「咻」地一聲,御座扶手那條雕刻的龍忽然彈起,龍首如刀,嚓一下血光四濺,削掉了大師半個手掌!

  那僧人一聲慘叫踉蹌後退,永裕帝霍然轉頭,「殺了他!」

  樑上有劍光交剪而下,那僧人卻已打開機關,縱身再次躍下地道,落下時猶自狂吼:「告訴他我盡力了,不要——」

  下一瞬地道合攏,他的聲音被狠狠撞擊在鐵板上的長劍的金鐵交鳴之聲蓋過。

  最後一句莫名其妙,文臻卻瞬間明白,這話是對她說的。

  卻也不是對她,是要她轉告燕綏。

  這僧人,是燕綏的人。

  而他最後那句話,明顯有把柄或者鉗制在燕綏手中。

  他是普甘長輪宗的大能,當初燕綏在普甘時,就有聽說長輪宗的大能多年沒有現身,是被東堂皇宮供奉起來了,先是在慈仁宮,然後被永裕帝撬了牆角,兩人的福壽膏便來自於此,但最後,又被燕綏撬了牆角。

  文臻聽燕綏說過,他當年在普甘搞事弄死女王後,發現王宮的佈局裝飾很有東堂的風格,想必和東堂皇室有所勾連,因此在普甘王宮多待了幾日,找到了長輪宗的聖器。

  長輪宗的聖器,關係著宗派的傳承,是長輪宗不可遺失的寶物。

  燕綏以此拿住了那僧人。

  而燕綏被搶走的藥,是毒藥。

  當初倒不是為了防備永裕帝,只是他既然突然進宮,自然會有準備。

  燕綏經過景仁宮刺殺那一遭,難免受了影響,一度心緒低落,連中文等人都沒告訴真相。

  而且他換了毒藥,卻沒想到永裕帝惡毒至餵了他一顆,所以他也中了毒。

  才有那段時間的虛弱,毒傷交迫,傷勢難癒,中文不得不向無盡天求助。

  這事兒還是文臻給燕綏把脈,發現他脈象不差,詢問他,才得知了真相。

  在慶幸燕綏心思細密算無遺策的同時,文臻也為這皇家父不父,子不子而心生寒意。

  只是她和燕綏都有件事疑惑難解。

  永裕帝既然用的是毒藥,又有大師假護法實則催動毒藥,為何到現在還活蹦亂跳?

  是永裕帝還防了一手?可他既然有了防備,又怎麼還會用大師?

  殿上,永裕帝捂胸喘息,半晌噴出一口紫黑的血。

  他已經明白自己中算了。

  千防萬防,還是中了算計,他憤恨,也想不明白。

  大師早已被他下了禁制,對他動手便意味著自己也難活,怎麼還會反水?

  但此刻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他一邊咳嗽,一邊抖抖索索去御座另一邊的暗屜裡拿藥,一邊想,晴明去了哪裡?

  ……

  就在仁泰殿一日三驚的時刻,披著黑披風的晴明,已經叫開了城門。

  他身上帶著皇帝行璽和旨意,出城毫無阻攔。

  出城後他急馳京畿大營,對著京畿大營統領宣讀了一份旨意,並對上了虎符。

  原本整兵備戰的京畿大營,聽著這要求轉援建州的旨意,頗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玉璽蓋著,旨意寫著,虎符合著,不能不接。京畿大營的統領接了旨,旨意要求立即拔營,當下也不敢耽擱,兩個時辰後,大軍撤營出發。

  等到大營人去屋空,橫在天京之前的利刃撤鋒,天京四周的巍巍群山之下,忽然有大批黑雲捲來,而黑雲之上飛揚的紅纓,則如火一般在幽暗天色之下燃著。

  那是一支大軍。黑甲紅纓,唐易聯軍。

  晴明快馬迎了上去,對著最前面一身雪甲的男子躬身。

  「家主。」

  唐羨之淡淡頷首,他的馬背後掛著琴,腰間別著簫笛,都一塵不染。只是靴邊隱約有血跡,琴身留著戰鬥砍殺刀痕和煙火焦痕。

  從湖州城門前轉身,他便帶著勝將營和黑樓劍手,在易銘的大軍牽制配合下,狂飆猛進,以最快的速度,連下定州中州,在今日,終於抵達天京城下。

  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將因為唐家軍備庫被炸的大事兒放緩起事腳步的時候,他選擇了立即出兵;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在好不容易拿下湖州後會將湖州周邊幾州和川北連成一線,佔據東堂北方和半邊腹地,割據江山的時候,他選擇狂飆突進,以最短的路線,最快的速度,直逼天京。

  因為他的目光,從來都不只盯著眼前這三分地。如果唐家選擇穩紮穩打,割據北地,那麼朝廷便不會撤回對青州的援助,林擎和燕綏便能最快速度打垮西番,轉而回頭滅了唐家。

  只有挾威而來,一路攻城掠地,給皇帝造成最大的壓力和危機,那個自私惡毒的皇帝,才會選擇抽回對青州的支援,全力應對世家,而此舉必將遭到那一批老臣的抵抗,拉鋸的過程,便是為他節省的時間。他趁著這機會最快奔襲天京,拿下天京,而青州也會失去援助,林擎燕綏自顧不暇,那時,唐家才有機會坐這天下。

  眾將反對直襲天京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天京之前有東堂腹地最大的一支軍隊京畿大營,一旦不能一戰而下,準備不足的聯軍就會腹背受敵。

  但是此刻,忐忑的將領們,看見天京郊外那空蕩蕩的大營時,終於放下了心,也震撼難言。

  家主手腕謀算,何人能及!

  唐羨之卻微微皺著眉頭。

  還是在湖州耽擱太久了。

  耽擱到文臻已經回來,青州三次連敗西番,永嗣帝沒能撐住幾天,真正掌控天京城內外所有力量的永裕帝重登帝位。

  沒能趕上最好的時機。

  他看向對面的晴明:「永裕帝如何竟會提前清醒?」

  在他的計劃裡,永裕帝應該暫時死不了,也輕易醒不來才對。

  晴明苦笑:「屬下……不知。屬下每次下手,都沒能得到預期的效果。但是又不是轉好,倒像是要死的模樣,您吩咐過暫時不能讓他死,要讓他的存在牽制所有人,屬下只好再救他……一來二去的便成了這樣……那個和尚,不是個好人吶。」

  唐羨之聽完,垂下長長眼睫,嘆息一聲。

  「那個和尚,是燕綏的人。」

  晴明一臉恍然,恨恨罵了一聲。

  唐羨之無聲地笑了一下。

  南燕北唐,一生的對手,在這件事上,竟然同時留了最深的伏筆。

  大師是燕綏的人,晴明是他的人。

  大師要弄死永裕帝,晴明也要弄死永裕帝。兩人同時出手,正所謂以毒攻毒。但晴明雖然要弄死永裕帝,卻礙於任務不能讓永裕帝太快死亡導致平衡破壞,所以大師害一次,他救一次,永裕帝體內的毒性因此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反而提前轉醒。

  這就是文臻燕綏想不通的,為什麼永裕帝還活著的原因。

  但是也沒關係。

  他來了,而天京,敞開了。

  晴明披著披風,再次提前馳回天京城門前,依舊拿出旨意行璽,不久之後,天京城門緩緩開啟,迎接「京畿大營」入駐天京。

  黑壓壓的唐易聯軍點塵不驚地進入天京城門的那一刻。

  黯色幽深的蒼穹忽然白光一閃,唐羨之抬頭,就看見一道蛇形閃電,穿裂霾雲,如雪色之劍,犁過雲海黑天,向夜色裡初初沉睡的天京城,砍落。

  有風將唐羨之黑色的大氅吹起,翻飛如墨旗。

  他長眉下壓一雙明澈又幽深的眼眸,輕輕地道:「快要下雨了。」

  ……

  仁泰殿上,永裕帝抖索著手,胡亂往嘴裡塞了一把藥,才堪堪止住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只這半刻,他彷彿忽然蒼老了許多,渾濁而帶血絲的眸子,掃過文臻,掃過德妃,最後緩緩落在正在和文臻做鬼臉的隨便兒身上。

  一霎間眸色復雜。

  原來啊……

  難怪。

  難怪初見便喜歡,看見他,心中總蕩漾著淡淡柔情,興不起殺機,只想將他團在懷中慢慢搖。

  這是沒有緣由的,來自血脈召喚的,喜愛。

  為此他破了例,用了一個認識沒幾天的孩子做自己的近侍。

  但依舊是防備的,命人去查,也沒讓他太靠近自己。

  就在方才,在文臻進大殿之後,他剛剛得到一個消息。

  這孩子,是厲家輾轉託人送進宮來的。

  不敢相信,卻依舊不得不信,直到此刻細看,才驚覺,這孩子天生看著親切的眉眼裡,隱約有著燕氏皇族的痕跡。

  可那渾身流淌著燕氏皇族血液的,令他一見便喜的孩子,看向他的眼神,令他心驚。

  忽然便想起了景仁宮那一日,榻前滿身血跡的燕綏。

  他心中一顫,正要轉開眼。隨便兒忽然從德妃身後探出蘋果臉,笑嘻嘻道:「自我介紹一下,區區在下不才晚生是陛下你那倒黴的號稱綠帽子衍生物第三子的更倒黴的獨生子。」

  永裕帝:「……」

  插刀教教主這還沒完,又道:「初次見面,按說該給您一個見面禮。區區在下不才晚生,名崢,姓……林。」

  文臻:「……」

  德妃:「……」

  永裕帝:「……!!!」

  半晌他嘎聲道:「你說什麼!……你該姓燕!」

  隨便兒聳聳肩,「說這話您不覺得不好意思嗎?這姓燕啊,誰愛姓誰姓,反正我不姓。我已經決定了,馬上就改姓,姓林。」

  他笑著眨眼,「這不就是您一直想要的嗎?要死要活哭著喊著說我爹不是你兒子。那就不是咯。」

  文臻忽然哈哈笑起來。

  「隨便兒啊,你奶和你娘我,給你起了個名叫崢,沒打算跟著他老燕家高貴的族譜排,你比你奶你娘還酷,連姓都不要了……給你點個讚!」

  隨便兒彎彎腰表示謝讚。

  「區區在下晚生不才林崢,有件事想和您老打個招呼。」

  「您說我爹不姓燕,姓林,那就姓林,他不肯姓我姓,以後這一脈,世世代代,都姓林。」

  「您說我爹不是真忠心,那就不忠。他忠我也不忠,之前我不忠地給了你蠱,之後我還要不忠地給你插刀。」

  「您覺得我爹心懷不軌,一定意圖皇位。那就意圖皇位,他不圖我圖。不管你燕氏皇族還會誰上位,還會承襲幾代,我,林崢,」他指著自己鼻子,「遲早會搶過來,給我老林家坐,世世代代地坐,皇圖永固地坐!千百年後寧可滅亡也絕不會再讓一個姓燕的坐!」

  他彬彬有禮地脫帽,彎彎腰,順手把太監小帽子一甩,「不必感謝,如您所願。」

  「噗」地一聲,永裕帝猛地噴出一口血。

  與此同時,隨便兒的小帽子裡忽然飛出一個琉璃球,直撲永裕帝。

  那球還沒飛到,就噗噗噗噗連聲,放了一串五顏六色眼花繚亂的彩虹屁。

  向著永裕帝籠罩下去。

  永裕帝手下哢噠一聲,頭頂呼啦罩下一個琉璃罩,琉璃球撞上琉璃罩,啪地彈出了千里之外。

  但同時文臻和隨便兒的袖底各自射出一條線,文臻的是彩色的,隨便兒是黑色的,在那琉璃罩關合前一霎,各自刺中了永裕帝的腳踝。

  永裕帝發出了一聲慘叫。

  整個御座一陣震動,無數刀劍暗器伴隨著潛藏著的人影閃出,向著文臻德妃隨便兒射去,趁著幾人閃避,地道口再次打開,永裕帝踉蹌翻身下了地道。

  雖然發病、受傷、渾身上下像是都破了洞爆了血肉,可他並不認為自己需要落荒而逃,畢竟這皇宮,這天下,還是掌握在他手裡,但是他萬金之體,又何必親身冒險呢?還是早些下去療傷來得要緊。

  文臻一抬手,一點煙花穿出殿門,這是召喚所有潛伏手下的信號。

  銀光如電,人影縱橫,燕綏和她所有潛伏在宮中以及盤桓在皇宮附近的人手,都投入了這場戰鬥,文臻上前拉起隨便兒,看他無事,舒了口氣。

  有文蛋蛋護身,這殿裡的人並不敢靠近她出手,只遠遠地拉弓射箭,文臻拉過屏風擋住幾人,嘆了口氣。心想今日這般撕破臉皮,很快皇宮和天京都待不得了,又要進入天涯逃亡模式,所幸大家合力爭得了一批糧草,希望青州能在彈盡糧絕之前徹底擊退西番,又遺憾未必還有機會去尋永裕帝的地道出口,忽然看見殿頂上一道矮矮的影子掠過,對她做了兩個手勢。

  文臻認出那是燕綏的暗衛,那兩個手勢,令她眼神一縮。

  然後她止住了腳步,也回了一個手勢,暗衛落下來,她道:「帶娘娘和隨便兒先走。」

  德妃詫道:「你為何不走?留在這裡等著被人圍剿嗎?」

  文臻不答,只示意他們快走,德妃卻忽然道:「難道那老不死還會回來?」

  她立即讓開暗衛,道:「那我也不走。」

  「娘娘,大局為重!」

  「對我來說,親眼看見他的下場才叫大局。」德妃慢悠悠道,「之前安成帝有說讓我出宮,我都沒肯,你現在讓我走?」

  隨便兒立即道:「我也不走!我要和娘和奶在一起!」

  文臻頭痛地揉揉眉心,燕綏費盡心思從安成帝那裡拿到了旨意,給了德妃自由的機會,德妃一直沒出宮,她以為是安成帝找藉口留人,沒想到德妃自己也不樂意。

  她是怕自己出宮反而給燕綏帶來麻煩,希望留在宮裡多少發揮點作用吧?

  她還沒說話,那兩人忽然一人一手拉住她衣襟,一個問:「燕綏還沒死吧?」一個問:「僵屍叔叔還是那麼討厭嗎?」

  文臻一手撥掉一個,淡淡道:「勞娘娘動問,燕綏當年死不了,現在就一定死不了……隨便兒,你歧視你爹的嘴臉也很討厭。」

  那兩人都怏怏閉嘴。

  德妃:「……護夫狂魔。」

  隨便兒:「……色令智昏!」

  身後忽然傳來響動,三人回頭,果然看見地道口再次開啟,永裕帝竟然真的回來了!

  回轉的永裕帝一臉青灰嘴角有血,溫和神情不復見,幾近猙獰。

  另外三處出口,竟然全部被毀了!

  尤其容妃那處,算準了無人能尋到,卻被容妃那個賤人,不惜身死地堵住。永裕帝看見那具殘屍時,恨得一腳踢出了老遠,卻碰著了容妃髮鬢上的釵子,把腳趾給弄傷了,之後地道裡莫名起了風,幽幽嗚咽,宛如鬼哭,永裕帝忽然就覺得渾身發冷,眼看從別處出去再無望,又想起那個可惡的和尚也下了地道,說不定還沒死,也不知藏在哪個角落伺機出手,越想越不安,再不敢待在地下,算著文臻等人看他進了地道,應該也在眾人圍攻之下向外突圍,大殿內應當已經安全了,何況他還有殺手鐧對付文臻,怕她做甚,便又開了地道口,爬了出來。

  結果一出來,就看見那老少三代,一個不少,齊齊回頭。

  永裕帝倒抽一口氣,僵在地道口,幾乎想掉頭再下去,腳底的風卻陰涼嗖嗖地掠過,他打個寒戰,最終還是出了地道口。

  文臻反應最快,他剛冒出地道口,文臻就一手拗斷了身邊銅鶴尖尖的長嘴,飛身往永裕帝的方向撲了過去。

  她用盡全力,疾如閃電。

  永裕帝僵在地道口,渾身僵硬,渾身突然襲來的劇痛讓他動彈不得。

  他手指猛地攥緊。

  德妃忽然驚呼一聲,一個踉蹌,正好擋在了文臻面前,文臻怕誤傷她,緊急扭身落地,內息反沖,氣血翻湧,噗地又是一口血,眼前一黑。

  她拚命嚥下喉間那一口腥甜,定了定神,轉頭看德妃:「娘娘你怎麼了?」

  德妃睜大眸子,眼底氤氳開一片驚愕和茫然:「我……我有點頭暈……」

  文臻一皺眉。德妃臉上氣色看起來正常得很,連說話都中氣十足,實在不像有急病的模樣。

  趁著這一打岔,永裕帝已經翻出了密道,密道裡無數黑衣人湧出來,將他密不透風地護住。

  永裕帝的聲音從人牆裡透出來,「文臻,叫你的人停手吧,你人手不足,殺不了朕,也闖不出這皇宮。」

  隨即他又道:「側側,過來。」

  德妃唇一抿。

  文臻轉頭,震驚地盯著她。

  永裕帝的冷笑聲傳來:「怎麼,文大人聰穎靈慧,真的看不出方才側側是故意的嗎?」

  文臻默然。

  她看出來了,卻怎麼都不敢信。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緩緩轉頭看德妃,德妃卻不接她的目光,隨便兒還拉著德妃的衣襟,此刻也困惑地仰頭看奶奶,他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可他小小的心靈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故。

  德妃盯著他,像要將這小小孩子一眼一眼地刻在心底,她眼底漸漸湧上一層霧氣,那層霧氣卻並沒有化成雨落下來,她只是緩緩的,然而堅定的,捋開了隨便兒的手。

  隨便兒低頭看看,眨眨眼,現在那霧氣到了他的大眼睛裡,眼看著也要化成雨落下來了。

  德妃卻不再看他了,輕輕走過了文臻身側,走向永裕帝,文臻伸手要拉她,她身子一側,文臻看一眼隨便兒,微一猶豫,德妃已經走了過去。

  人群分開,永裕帝微笑伸手,德妃冷漠地繞開他的手,站在他身側。

  永裕帝微微傾身,如對情人一般,附在她耳側,輕笑道:「這就對了。」

  德妃不語。

  「你該明白了吧,你不能留在他們身邊。方才你是阻了文臻腳步,令她受傷;再下一次,你可能會出手殺了她,再下一次,你可能會殺了那孩子……」

  德妃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想聽人說話。」

  永裕帝唇角抽動一下,依舊笑道:「……耐心點,聽朕說完。這是一種奇蠱,來自異國。不要以為殺了朕你就解脫了,朕若死,你的蠱會徹底發作,到那時,你會毫無預兆地失去理智,對每一個身邊的人隨時下殺手,也許是文臻,也許是菊牙,也許是林擎,也許是……」

  德妃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你要什麼?」

  「朕如果說朕想要你殺了文臻,想來你是寧死也不肯的。何況現在文臻已經不相信你,你也殺不了她了。」永裕帝微帶遺憾地道,「那就留在朕身邊吧,不用你做什麼。只要朕好好的,你自然也好好的。」

  德妃笑一聲,微喟道:「本宮真是一面人人用得的好盾牌哪。」

  太后要軟禁她做盾牌,現在這老不死也要。

  她看著永裕帝的手,指尖發紅,時不時抖一下,像羊癲瘋似的。

  永裕帝也低眼看了下,這症狀之前便有了,一直以為是用藥後遺症,現在他卻在想,怕是中了誰的算計,和尚?晴明?還是……那個孩子?

  和尚是誰的人?晴明又是誰的人?他們明顯不是一路,那麼他竟是一直被不同敵人的細作控制著?

  這麼想的時候,他心中也一寒。

  舉目天下,人人皆敵。

  胸中忽起悶痛,堵得梗塞難言,他臉色一寸寸灰下去。

  以為自己才絕天下,智通天人,卻沒想到從一開始,就被那些他從未看在眼裡的女人們玩弄於股掌,直至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

  以為自己掌控一切,玩弄世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沒想到從一開始,他就不是黃雀是蟬,還螳螂都不配做,還自以為是叫得歡。

  心血激蕩,頭暈目眩,一生的尊嚴和驕傲於此刻轟然坍塌,若不是大敵當前,一直死命忍著,他覺得渾身的血都會在剎那間,一口口噴個乾淨。

  德妃還沒放過他,淡淡道:「要我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做那人質也好,盾牌也成,但你得把文臻和林崢給放了。」

  永裕帝聽見林崢兩字,臉皮禁不住一陣抽搐,死命忍下一口馬上要噴出來的血,好一會兒才勉強道:「讓朕放虎歸山?」

  「你信不信你今日圍困了文臻,明日燕綏就能帶著大軍丟下邊關直接回來轟你的天京?」

  「朕如果放了她,燕綏毫無顧忌,一樣會帶大軍回來攻打天京。」永裕帝冷冷道,「哪有你討價還價的餘地?老實看著便罷!」

  德妃發了一陣怔,眼看文臻帶著隨便兒在一隊護衛的護衛下向外闖,被攔截到殿東側,道:「那便讓我送送我那孫子吧。」

  永裕帝正要拒絕,忽聽外頭雷聲轟鳴,伴隨馬蹄急響,有數騎潑風般穿越廣場,當先一人老遠便大喊:「陛下!急報——唐易聯軍已經進城,往皇宮來了!」

  這一聲便如那驚雷一般,劈得廣場上的群臣和殿內的永裕帝都霍然變色,永裕帝再顧不得和德妃談判,急奔上前,喝道:「怎麼可能!京畿大營呢!」

  「京畿大營接陛下旨意調防,已經撤出大營!」

  「城門又是怎麼開的!」

  「是有人持陛下行璽,稱京畿大營入城護駕打開的!」

  漫天的霾雲裡,一道閃電忽然穿出,豁喇一聲劈在殿前,長廊上垂掛的燈籠被劈著,落地燃燒起來,火光和電光,同時照亮永裕帝剎那間鐵青的臉!

  他立在門檻前,搖搖欲墜,咬牙切齒地怒喝:「晴明!」

  就在他發出這一聲怒嘶的同時,德妃忽然一彎身,從仁泰殿的門檻下,伸手一抽!

  明光耀眼,匹練如虹!

  她抽出了一柄長劍!

  抬手就對永裕帝後心刺去!

  永裕帝剎那間似有所覺,大袖猛甩,想要回手奪劍,手卻猛然顫抖,他只得拚命一扭身。

  嗤地一聲,長劍刺入他背脊,入肉五分,便停滯不前。

  永裕帝穿了護身甲!

  但那劍卻也非凡,竟依舊穿透了護身甲,鮮血汩汩而出,永裕帝再次噴出一口血。

  這不過是一霎間事,其時殿上殿下,所有人還沒從天京淪陷那個驚天消息中回神,就看見德妃忽然門檻變名劍,一劍弒君!

  只有一個人,在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住的剎那,在永裕帝終於因為這驚天消息忘卻一切離開他的保護人牆的那一刻,越過人群,狂撲上前。

  文臻。

  她撲出的同時,一個暗衛唰地拋過一把刀,文臻一抬手接住,旋身,轉臂,掄出,砍——

  「豁喇。」又是一道橫貫天地的白電。

  「嘩啦。」大雨傾盆而下。

  「嗤。」巨力砍斷頭顱的聲音不過輕輕一聲,刀光如長虹揚起,再落下,帶起血色匹練於高殿穹頂之下,那一顆東堂最尊貴的頭顱,瞬間飛起,穿越自己的那道血虹,順著長階骨碌碌一路滾了下去。

  雨勢如鞭,抽打得全廣場上的人如泥塑木雕,眼睜睜看著中劍的皇帝,頭顱忽然飛起,然後滾落,跪在前頭的一個年輕臣子,麻木地看著那圓溜溜的東西滾到自己面前,而此時電光再起,一片令人目眩的慘白裡,那頭顱黑髮如蛇盤在臉頰,雙目圓睜,直勾勾盯著他……

  那年輕臣子啊一聲慘叫,雙眼一翻,暈了。

  殿門前,使出生平最烈一刀的文臻,血淋淋的單刀拄在門檻上,盯著永裕帝此刻才轟然倒下的無頭屍首,緩慢而森然地道:

  「傷我燕綏者……」

  「雖君必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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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9:59:3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七章 有孕

  殿上殿下,無數人群,此刻卻只剩下暴雨抽打大地和德妃輕輕吸氣的聲音。

  還有遠處鐵蹄踏破宮闕之聲。

  文臻忽然一抬手,閃電般抓住了德妃的手。

  那柄一直握在德妃手中的長劍,不知何時再次抬起,並且離她的腰側只有寸許距離。

  文臻緩緩看了一眼劍尖,再看一眼德妃,對面那女子,剎那間臉色青灰,眼神竟然有點直愣愣的。

  像所有滿載希望的花,瞬間被命運的冷風吹破。

  她眼底的光,一寸寸地暗下去。

  文臻心中頗有些不解,實在有點不明白她那忽友忽敵的奇怪立場,按說娘娘現在應該很歡喜,終於殺了永裕帝,光明前景就在眼前,何以臉色如此難看?

  她先前已經看過了,沒發覺德妃有中毒昏聵的跡象,文蛋蛋在她髮辮上盤桓,真要有問題順手就能解了。所以之前德妃行徑奇怪,她想也是德妃向來性情古怪罷了。

  此刻見她這模樣,文臻不禁皺眉道:「娘娘,您到底——」

  她話音未落,德妃忽然再次手一抬。

  劍鋒倒轉,寒光一抹,「嗤」一聲,刺入心口。

  濺開的血瞬間噴了文臻一臉。

  她眼前一黑。

  混沌中聽見隨便兒的尖叫,文臻於一懷巨大的震驚和苦痛茫然裡,恍恍惚惚地想:不能給隨便兒看見……不能……

  她一抬手,摀住了撲過來的隨便兒的眼睛,一掌拍昏他,拋給一個衝上來的護衛。

  站在台階邊緣的德妃,已經跌落下去。

  順著那剛剛流滿永裕帝血跡的漢白玉台階,一路滾落廣場,廣場上的朝臣剛剛才見皇帝的頭顱滾落長階,一轉眼便見那名動天下的妖妃也淒然滾落,廣袖在暴雨中散飛而起,最後一霎竟依舊翩然若舞。

  群臣在雨中僵硬著身體,張著嘴,眼看那美人砰然墜落塵埃,面朝地趴伏在一地冷雨中,身下漸漸洇開無數蜿蜒的紅。

  而在不遠處,皇帝的頭顱宛如在靜靜凝望。

  啊地一聲尖叫,有臣子實在受不了這連番的刺激,近乎瘋狂地慘叫著,撲入了雨幕中。

  狂雨裡,文臻跌跌撞撞從台階上奔下來,半途腿一軟,竟然摔了一跤,就一路這麼滴溜溜滾下去。

  她心間似有火灼,又被這冰雨泡透,渾身從肌骨到血液,都在這般的交煎裡被灼透、被泡散、被碎裂,被蹂躪成一片片的殘片,眼前雨絲縱橫,鐵蹄逼近,群臣哭嚎,廣場無聲,整個天地都在翻覆飄搖,而她已碎成千片,不知身在何處。

  直到她雙膝觸著那冰冷的青石地和橫流的泛紅雨水。

  她踉蹌爬起,衝到德妃身前,伸手一摸,整個人便墮入了冰窟中。

  那個女子,竟如此決然,毫無解釋,一劍入心,連半分生機也沒給自己留!

  文臻跪在雨水裡,跪在那屍首之前,一邊努力地將她翻過來,一邊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已經殺了狗皇帝。

  為什麼明明大仇已報。

  為什麼明明已經看見希望的曙光。

  你卻要這般決然地結束你自己?

  連一個解釋都沒給我。

  你要我如何面對你,如何面對燕綏!

  忽然又一聲慘叫,菊牙也不知從什麼地方衝了出來,看見底下一幕,發出了一聲瘆人的呼喊。

  「娘娘啊——」

  然後她也狂奔而下,撲到德妃身旁,手還沒伸出去,眼淚便流了滿臉。

  文臻僵硬地轉過頭,問她:「……為什麼?娘娘為什麼要自盡?」

  菊牙渾身顫抖,好半晌才擠出支離破碎幾個字:「那天我們被截住……我看見……我看見陛下對娘娘耳朵……吹氣……」

  文臻臉色茫然。

  是毒?是蠱?如果娘娘被永裕帝控制,如何還那般決絕地要殺他?以至於她也沒有多想,下意識便抓住機會出了手。

  忽然有人驚呼。

  文臻轉頭。

  就看見皇帝的頭顱裡,忽然鑽出一條黑黃色的蟲子來,那蟲子在雨中一扭一扭,然後「啵」地一聲爆了。

  散出一股在大雨中依舊凝實的黃色煙霧。

  宿主都已死亡,母蠱便不能存活。

  文臻盯著那東西,忽然想起當初在妙銀的竹樓上看蠱術大全,曾看過一種「控心」蠱,據說傳自異域,已經失傳很久。中蠱者本身並無傷損,只是意志受宿主所控,而且一旦中蠱,無藥可解,只要被控過一次,哪怕宿主死亡,依舊會完美地將宿主的意志執行下去。

  文蛋蛋也沒見過這種蠱,就沒能察覺異常。而且這種蠱因為控的是精神,想要解難度更大。

  當時那書上有圖解,她看著那噁心的蟲子和施蠱方法,還想這玩意難怪會失傳,要做這個宿主,得先把這蟲子活吃掉,這誰能幹得出來?

  永裕帝幹得出來。

  為大業他本就毫無底線。

  難怪他不禁制德妃。

  難怪他敢回大殿。

  只是他以為德妃是他的殺手鐧,卻沒想到那女子一生苦難,早已練成不屈烈火之心。

  當知道皇帝若死她也無藥可解,她依舊選擇一劍弒君。

  當確定自己將會成為害人的傀儡的那一刻,她毫不猶豫赴死。

  不給自己半分留戀世間的機會。

  ……

  暴雨劈頭蓋臉打在人臉上身上。

  不知道多久之後,文臻才扶著地面起身,緩緩抱起德妃。

  沒有人來幫忙,四面隱約有騷動和喧嘩之聲,文臻此刻腦中卻一片混沌,只想著要帶娘娘回宮,不能這樣曝屍雨中。

  沒人幫忙也正常,當時大殿黑暗,她在背後砍頭,在群臣的眼裡,是德妃弒君,然後畏罪自盡。

  可是怎麼認為都無所謂了,人都沒了。

  四周似乎有奔走聲,鐵甲和武器撞擊之聲,甲葉被雨水沖刷的嘩然之聲,還有快步接近的腳步聲。

  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想管,將德妃負在背上,站起身來,卻忽然一個踉蹌,便要栽倒。

  一隻手輕輕扶住了她的臂膀。

  文臻麻木地抬起頭,透過密集的雨簾,看見一身輕甲的唐羨之,站在她的身前。

  而廣場四周,不知何時已經滿是黑甲紅纓的唐易聯軍。

  雨絲將萬物模糊,嘩啦啦自蒼天向大地傾瀉,她只看得見唐羨之一雙眸子堅定又悲憫,嘴唇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什麼,她聽不清也不想聽,撥開他的手,將德妃的身子往上背了背,轉身。

  有將領快步過來,伸手要攔截她。

  唐羨之抬了抬手。

  那些蠢蠢欲動的唐易聯軍,都停住了動作。

  唐羨之沒有再動,也沒有再說話,他就那麼立在仁泰殿下,立在滿地淡紅的血水中,推開了身邊將領打起的傘,只凝望著那女子的背影。

  他的大氅本想給她披上,此刻卻落於冷雨之中,他也就那麼單衣薄甲,在寒雨中,靜默看她離開。

  廣場寂靜,萬軍無聲,唯有雨擊大地,風嘯若狂。

  所有人沉默著,看著那女子於這淒風苦雨的長夜裡,獨自背著屍首,踩著那皇帝的血水,腳步微微踉蹌卻依舊十分穩定地,一步步離開。

  靴子濺開微紅的泥漿。

  步聲緩慢,踩著微微發亮的水泊,一路「撲、撲、撲」地聲響空而涼。

  宮燈被風吹得滴溜溜亂轉,旋轉的昏黃光影,打亮那一片濕漉漉的雨地,勾勒她雨夜背屍的背影微彎。

  再「撲」地一聲,徹底被風吹滅。

  整個廣場,宮殿,天地,東堂。

  都在這一刻,沉入黑暗。

  ……

  暴雨下的德勝宮,雕簷斗栱,依舊維持著全盛時期的浮華。

  主人在數月之前離去,再歸來卻已經魂飛冥冥。

  文臻在一地嗚咽聲中,一直將德妃背回了她的寢殿,她的渾身已經濕透,靴子每走一步都會流出淡粉色的血水,寢殿裡雪白的地毯便留下一路淺紅的足印。

  將德妃安放在那張象牙拔步床上,菊牙已經不哭了,近乎冷靜地喚進宮人,梳洗,換衣,整理遺容。

  文臻默默坐著一邊,看著漸漸洗去泥跡的那張臉,依舊明媚鮮妍,如玉潤潔,彷如生時。

  恍惚裡想起當年初見,那何等光輝又別致的美人。

  耳邊似乎聽見她懶洋洋的聲音,天生三分輕蔑,尾音彷彿帶著鉤,「美貌和做吃的有什麼關聯?聽說你廚藝不錯,可我瞧你長得也不怎麼樣啊。」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菊牙將德妃收拾完了,比平常還美麗三分模樣,便坐在一邊,痴痴地看了一陣,忽然輕聲道:「前幾天,娘娘和我說,如果有一日她去了,林擎又不在身邊,那就把她一把火燒了,骨灰給林帥。」

  文臻緩緩轉頭看她。

  菊牙卻沒看她,痴痴地注視虛空,心間響起那日和娘娘的對話。

  那是在兩人和隨便兒都被皇帝制住之後,她和娘娘被送進地道,住在皇帝曾經住過的地室,地室有瞭望孔,但其實並不能看見上方任何景緻,只用來傳遞信息所用。

  但娘娘經常湊過去看一看,聽一聽,有一次她便忍不住問娘娘能看到聽到什麼。

  娘娘便道:「我被關在這底下,才知道上頭的氣息有多新鮮,上頭的自由有多寶貴。」

  她便道:「娘娘倒也不必太過操心,總是能出去的。將來,林帥還要接您出宮,一起雲游四海呢。」

  娘娘出了一會神,悠悠道:「是啊,那樣真是很好很好的。」

  她想著那場景,剛自露出微笑,娘娘忽然轉頭看她:「可若最終不能在一起呢?」

  她心中一跳,未及回答,娘娘已經道:「老天向來待我不厚,可是那也沒關係,那你就把我燒了,骨灰給林擎,他愛隨身帶就隨身帶,愛找個地方葬了,還是愛撒入大海,都隨他。我就是想他了,想他再抱我一次……距離上次他抱我,已經二十七年了。」

  她眯著眼,似乎想到那場景,竟然露出微笑,輕輕道:「那樣,也是很好很好的。」

  菊牙哽咽一聲。

  文臻低頭,摀住臉,半晌聲音悶悶地傳來,「如果娘娘早有預感……那麼,燕綏呢,她……有沒有話?」

  菊牙沒有立即回答。

  她取出娘娘最愛的一支簪子,緩緩插在她鬢上。那簪子和德妃日常的華貴首飾比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前端只有一朵貝母雕飾的牡丹花,雖然也算精美,但其實不值錢。

  這是殿下十四歲回宮那年,給娘娘的禮物。

  也是他正式贈給娘娘的唯一一件禮物。

  娘娘從來沒當著他的面戴過,卻總在夜間插戴著這簪子睡覺,哪怕經常被戳了頭皮。

  「……娘娘,為什麼不對殿下說啊。」

  「我不想說。」

  「娘娘!」

  「有些人太穎慧,有些人太狡猾,我怕說了,就會給人看出端倪,最終害了他……或者我還是不夠信任他,或者我還是心中有怨……總之,我不想說。」

  「您不說,難道就打算這樣被誤會一輩子嗎?」

  「以前我介意過,現在我不介意了……因為,這世上,已經有人替我愛他了。」

  「娘娘……」

  「那就夠了。」

  ……

  「娘娘說……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就夠了,她……不求原諒。」

  文臻指縫裡漏出一聲哽咽。

  菊牙起身,過了一陣,殿中天井裡燃起了一堆火。

  文臻坐在火邊,看著那美人漸漸化為虛無,德勝宮的天井上有穹頂,飾有琉璃罩,雨絲已經小了,淅淅瀝瀝不斷滴落在琉璃罩上,再流出道道透明溝渠,似天也落淚不絕。

  而琉璃罩下的火光並不熱烈,平靜卻決絕。

  似那傳奇女子最後的抉擇。

  在火光漸漸熄滅之前,文臻隱約看見火星升騰之間,有晶瑩的光芒暈開一片光帶,再迤邐往青天去了。

  芳魂去矣,此生無歸。

  菊牙緩緩起身,她並沒有像其餘宮人一樣跪拜哀哭送別,一直愴然卻平靜。

  文臻以為她要去取骨灰盒,不想片刻之後,便聽見砰然一聲悶響。

  整個寢殿都似乎顫了三顫。

  文臻霍然回身,就看見菊牙倒在玉階之上,額頭的血自殿柱淋漓而下,緩緩流過她腳下,再流入火堆。

  火堆便嗶嗶剝剝宛如輕笑。

  一直望著火堆的菊牙,唇邊也綻開一抹笑意。

  沒有告別,是因為我不會和你分開。

  娘娘,別怕。

  菊牙來陪你了。

  ……

  火堆又燃起,這回,文臻把菊牙也火化了。

  她取了兩個盒子來,一人一個,親自裝填。

  那灰白色的細微骨碎刺在掌心,她卻麻木得不知疼痛。

  一顆鮮紅如心的東西骨碌碌滾落掌心,文臻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那是一塊雞血石,材質色彩形狀,應該和給林擎的那塊正好是一對,卻無字。

  另還有一個黃銅指環,和平素德妃的華貴格格不入的飾品,文臻也沒在她手指上看見過,此刻卻出現在骨灰裡,想必是原先戴在心口。

  文臻把這兩樣東西都埋在了骨灰裡。

  身後忽然有輕輕腳步聲,隨即宮女們潮水一般退下去。

  文臻沒有回頭。

  那人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掌心不斷被戳破,她便隨意地在濕淋淋的衣襟上擦擦,不願那血跡沾染了骨灰,卻也並不理會。

  他幾次手指顫動,卻都沒有伸出手。

  直到文臻將骨灰都歸攏,裝入盒子,抱在懷中,起身。

  兩人相對,圓而大微紅的眸子,對上眼尾微長,目光明澈的眸。

  彼此都覺得,面前隔著一座波濤洶湧名叫痛苦的海。

  半晌,唐羨之輕輕道:「怪我嗎?」

  文臻木然道:「怪你什麼?怪你為唐家為自己掙命嗎?」

  唐羨之怔了怔,沒想到她會這麼說,然而隨即便釋然,是了,只有她會這麼說,也因此只有她,永遠牽動他的心。

  「原來你都明白。」

  「是的,我都明白。我明白皇權並不天定。我明白世家沒有道理束手待斃。我明白燕綏和你的一切行動都不過是出自彼此不同的立場,大家都不過是在捍衛自己不能捨棄的東西而已。我甚至明白燕綏在對付世家時的手段也未必比你光明多少,沒有誰就是正義的鬥士,正如沒有誰天生該死。而你和燕綏,皇族和世家,注定不能共存。」

  唐羨之眼底微微濕潤,他輕輕地抬起頭。

  無論如何,能聽見這一番話,便不枉之前那許多的退讓和救贖。

  「可是唐羨之,我明白,不代表我能接受,不代表我能原諒。」文臻輕聲道,「現在,我看見你,就會想起林飛白苦守湖州六日夜,最後在城頭長坐的身影;就會想起當年在湖州所遭受的一切逼迫和煎熬;就會想起慕之那小小的一捧灰,想起幼年的燕綏在宮裡遭受的非人的一切……雖然這些不能都算是你做的,我怨恨你似乎毫無理由,但唐羨之,你選擇了唐家,你攻入了天京,你要做這東堂的帝王並且最後是你成功了,那麼你現在還這樣一臉溫情地站在我面前,是要做什麼呢?」

  她譏誚地笑了笑。

  「是來展示你作為成功者的仁慈的憐憫,還是來試圖勸降或者和我繼續一輪的談判以便拿下燕綏呢?」

  她拍拍懷裡的骨灰盒。

  「我建議你立即殺了我。因為下一次,你便是對我放手一萬次,我也要殺你了。」

  唐羨之忽然咳嗽了起來,急促地說不上話。

  隨即他便猛然伸手。

  因為文臻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下的時候猶自緊緊地抱著那兩個骨灰盒。

  唐羨之扶住了她,看著懷中的女子,連碎三針,傷勢未癒,急痛攻心,強撐多時,終於在此刻,虛弱地躺在他懷中。

  他攬著她單薄的肩,手指微顫,想要攏一攏她的亂髮,最終卻在觸及她肌膚的最後一刻,停住。

  琉璃罩上的雨絲一道一道滑落綿綿不絕。

  天地在這一刻選擇安靜哭泣。

  良久,黝黯的天空下,才傳來那男子輕輕的回答。

  「……我已不奢望一切獲得。」

  「我只想……再看看你而已。」

  ……

  這一年東堂連年號都亂了。

  永嗣不是永嗣,永裕假冒永嗣奪回帝位卻又轉眼頭顱滾落玉階,皇位一月四替,皇帝連死三個,連宮中最尊貴的那幾個女子,太后,皇后,德妃,容妃,都死了個乾淨。

  這一年的正月十三,本該是東堂的燈節起燈之日,最後燈是起了,皇城掛白,滿城喪燈,死去的皇族太多,以至於太常寺累倒了一堆官。

  正月十四,更多的唐易聯軍進入天京,迅速控制了整個天京城。

  正月十五,唐羨之在眾將擁立之下,繼皇帝位,改國號為唐,年號太始。

  太始帝頒布的第一條命令,便是將那一堆皇帝的屍骸,都統統葬入永裕帝為自己準備的建陵,也不管擠不擠,也沒走那許多繁瑣程序,幾座大棺往皇陵裡一塞,讓他們在地獄裡狗咬狗去。

  太始帝的第二條命令,是大赦天下,輕徭薄賦,減輕戰亂頻仍給百姓帶來的負擔。

  此舉贏得了天京百姓的擁護,唐易聯軍進入天京時,直奔天京各要害部門和駐軍地,以最快速度偷襲控制,掌控中樞,除了在皇宮遭遇了一陣散亂的抵抗外,其餘地方點塵不驚,約束嚴謹,絕不騷擾傷害百姓,因此明明是傾國之亂,卻相當平穩地過渡,而各處的抵抗,也因為東堂皇族的殘殺和大量死亡,顯得毫無組織,很快就被繳械。

  當日仁泰殿廣場上百官都在,皇朝忽然傾覆,有近一半的朝臣叩拜新帝——此時李相等人才發覺,滿朝文武,竟然有這麼多人,實際是唐家門下!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相的帶領下,拒為兩朝貳臣,唐羨之也不著急,吩咐人將東堂皇族剩餘的皇子公主都提溜出來,臣子們反抗一聲,便殺一個——你不是說你要忠於東堂皇室的嗎?那你害死了東堂皇族後裔又怎麼說?

  在場的文臣們,一日夜已經見了太多鮮血,早就抵受不住,哪裡還經得起這樣悍烈的逼迫,當場暈了一大半,有人觸柱而死,隨大司空而去,有人痛哭流涕,高呼蒼天不公,永裕帝誤國。之後唐軍又直接拿湖州系官員逼迫李相,反抗一聲,也殺一個……最終李相一個頭磕倒塵埃,老淚縱橫。

  唐羨之其時立於大殿之上,注視廣場血流成河,哭號震天,面無表情。

  一將功成萬骨枯,心腸慈軟做不得那孤家寡人。

  王霸之路,不過是比誰壘得白骨京觀,更雄偉一些罷了。

  天京和朝堂,便在這樣柔和又酷烈的手段搓揉之下,迅速揉捏成了唐羨之想要的模樣。

  但目前唐家佔下的只是大半壁江山——川北定陽橫水西川,和湖定平中四州以及天京,之後半個月又打下了衡州建州,地盤連成了一塊靴子形狀的長條形。上頭的青州徽州池州,在林擎轄區,宣州隋州長川暫未拿下,和下頭的蒼南滇州,都還不在唐國的版圖內。

  因此大朝會上,唐家迅速佔領朝堂的新貴們,分成了兩派,吵嚷不休。

  一派守成持重,表示莫如就和燕綏林擎談判,大家割地而治,互不干擾,青州池州隋州那一片就歸了那兩人,蒼南滇州實力較弱,可待穩定後慢慢收服。

  這個觀點遭到了鷹派的激烈駁斥,鷹派指出,綏靖政策絕不可取,林擎之子死於唐軍圍困,林擎遲早要報仇,神將善戰天下皆聞,臥榻之旁他不肯安睡,我等也別想安睡。

  另外還有一個理由,是眾人不好說出口但極其憂心的——原尚書令,燕綏之妻文臻現今據說還留在宮中,以宜王燕綏的性子,如何能受此奇恥大辱?一旦平定西番,也必定會揮師南下,奪回愛妻。

  這兩人是誰?是橫穿唐家地盤而過還能將唐家軍備庫都炸了的猛人!

  如果不是家主另有一手準備,軍備庫有兩處,唐家會連起事的力量都沒了!

  更不要說這麼多年來燕綏對唐家的制衡和暗手不斷。

  饒是如此,唐家這次出兵,也因為湖州阻礙和軍備缺失小樓劍手損失一半等等原因,硬生生少了一支力量,不僅一路上損失加倍,進天京慢了一點,還無法直接將長川拿下,也無法將蒼南一手聯合,擴大地盤,擁有更多的實力對付林擎燕綏,顯得處處被動。

  在唐家人看來,便是犧牲一半朝堂一半軍,也決不能養虎為患,必須先把這兩人解決了。

  爭吵到了最後,漸漸意見統一,大家提出,必須趁著林擎燕綏還在和西番作戰,無暇顧及背後的時候,立即出兵,和西番聯合夾擊邊軍,最好之前先和西番議和,達成默契,免除後顧之憂。

  這個提議得到所有臣子的讚成,對於好不容易奪取政權的唐家人看來,安內比攘外重要得多,西番人哪裡有燕綏林擎可怕?

  因此群臣齊刷刷上奏,請求出兵,踴躍爭先,求為先鋒。

  大殿之上,新帝卻久久沉默著。

  人們的興奮漸漸褪去,疑惑不解地對望。

  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明明是當前局勢下對唐家最有利的決策,陛下卻又是因何猶豫?

  難道真的是為了那個女人?

  但殺了燕綏,滅了邊軍,才能長久地擁有這女人和這皇位,這唐家天下啊,陛下連這個都不明白?

  朝堂漸漸安靜下來,在一片死寂的困惑中,新帝終於開了口。

  「不可。」

  「陛下!」

  「出兵青州背後,和西番議和,你們該知道,一旦邊軍大敗,一直相助邊軍抵抗西番的青州池州隋州的百姓會面臨什麼?青州池州隋州……就會是下一個徽州。你們也該知道,西番人是什麼性子,和西番聯合,西番必定會要走青州……到那時,國土裂,金甌缺。」

  「可是陛下,放棄和西番談和讓地聯軍,未來就是我們坐不穩這江山了!」

  「朕剛剛拿下這江山,便要將國土和百姓拱手讓人……朕的尊嚴,我唐家的尊嚴,不是這麼掙的。」

  「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朕寧願於沙場之上親手斬林擎燕綏,也不願在背後將他們送於異族。」唐羨之淡淡道,「此事無需再議。」

  「陛下!!您請想想唐家!」

  「放心,唐家不會消失,唐家的後代會永享安寧,唐家不會在朕的決策之下滅亡……朕保證。」

  「陛下!坐穩這天下,哪怕是半邊天下,才能保唐家永享安寧!」

  「半邊天下不是天下,和異族分享的天下不是天下……無需再議,退朝。」

  人群如黃昏落潮怏怏而去,帶著無盡的困惑和不甘。

  大殿上只留下唐羨之高坐於御座,夕陽穿入殿門,將他孤涼的影子,長長地鏤刻在金磚地上。

  他一動不動,端坐如雕像。良久,才輕聲道:

  「家國大義在上。」

  ……

  文臻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德勝宮殿頂滿雕的飛翔的鳥。

  她眨了眨眼,此刻才發現,德勝宮的藻井雕刻不是尋常的龍鳳,只是各種各樣的鳥,形態各異,但都高昂著頭,展翅飛翔。

  這是因為那個女子,一生都在嚮往自由。

  如今她終於自由了。

  忽然手被一隻微微粗糙的手握住,她有點艱難地側頭,便看見了聞老太太的臉。

  文臻的眼神,終於亮了亮。

  兩次回天京,都因為要做危險的事,沒有去看祖母,但她早早就將身邊會瞬移的冷鶯派去了保護祖母,祖母也十分謹慎,早在傳出宜王弒君消息的那一刻,便帶著聞大爺夫婦躲入茫茫人海中,不給任何人有機可乘,因此也算放心。

  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祖母。

  看樣子,是唐羨之把她接來的。

  文臻忽然緊張起來,上下打量聞老太太,直到確定她精神健旺,無毒無蠱,才鬆了一口氣。

  沒能看出德妃的蠱,以至於她絕望自盡,文臻深恨於心。再也不敢有任何疏忽了。

  聞老太太沒有說話,只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文臻躺在枕頭上,此刻才能放開心懷,痴痴地望著殿頂,半晌,緩緩流下一行淚。

  「祖母……」她輕聲道,「我要如何向燕綏交代……我沒有保護好他最後的親人……」

  「他最後的親人是你和隨便兒,」聞老太太平靜地道,「還有你肚子裡那個。」

  文臻霍然睜大眼睛。

  聞老太太粗糙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從今天開始,可不要隨便哭了,也不許再傷心,更不能自暴自棄,不沖別的,不沖那個你倒黴總是不在場的燕綏,不沖你那個精得鬼一樣的兒子,就沖肚子裡這個,你就得還是你文臻。」

  文臻愣了半晌。

  這叫怎麼說的?

  當初中了針,大夫說她不能生,結果她的針不知不覺間移動,她意外懷孕了。

  後來生產受損太厲害,她給自己把了脈,覺得以後想必也難生。誰知道忽然又懷了。

  也許是三年調養的結果,也許是那一路上耕耘太勤……

  她的臉忽然紅了紅。

  聞老太太何等人精,立即道:「久別重逢乾柴烈火,罷了,以後悠著點,也一把年紀了,折騰不起。」

  文臻想笑,笑不出來,低頭看自己平平的肚子,聞老太太平靜地道:「不用擔心,上次你懷孕的時機也不好,隨便兒不也生下來了。既然來了,就是你的緣分。」

  文臻看著她強大的祖母,紛亂的心緒漸漸安定下來,聞老太太這才和她說起之後的情況,她最後三根針被引動,後來因為情緒起伏太大內息走岔直接碎了,久經撻伐的情緒和身體經受不住,已經躺了有小半個月才醒。其間被診出懷孕,唐羨之見她遲遲不醒,便下令接來了老太太。

  而隨便兒便在聞家老宅內,暗衛當晚趁著混亂,讓三兩二錢把他送出了宮。小子醒來後發了半天呆,丫鬟們怕他小小年紀嚇壞了,湊過去看,他一抬頭,眼淚已經濕透了衣領。

  後來就不肯吃不肯喝,看到這個說奶喜歡,收著。看到那個說奶喜歡,留著。說著說著又哭,半夜還會驚醒,嚷著奶死了娘死了爹死了這下隨便兒真是孤兒了。

  後來聞老太太半夜親自過來,摟著孩子,和他說了一夜閒話,關於他娘剛來時的風波,他爹當初的德行,還有他奶在德勝宮的囂張,隨便兒靠在老太太懷裡,靜靜聽了一夜,天亮時候他說:「老祖宗,隨便兒再哭一次,這回隨便兒替我爹哭,他一定不會掉一滴眼淚的,可他一定很想哭的。」

  聞老太太撫著他烏黑的髮頂,道:「孩子,哭吧,就再哭這一次。你一直哭,你奶會走得不安心。她啊,最後一段時間有你陪著,一定是很開心的,你不要讓她難受了。」

  隨便兒之後果真不再哭了,這次聞老太太進宮,他還讓老太太捎來了他的作業。

  文臻看了看他的作業,忽然掌心一動,聞老太太輕聲道:「你一個朋友飛鴿寄來了一個藥丸,說她姓蘭,你如今懷孕了,我也不知你能不能用,你且自己看著。她還給你留了張紙條。」

  紙條和藥丸藏在隨便兒的作業裡,那是隨便兒手工製作的一隻母獅子,腦門上寫著「我媽」,旁邊還畫了條河,母獅子在河的東邊,文臻一看便知道兒子在逗她。

  這種時候這孩子還能來逗她,她只覺得又歡喜又酸楚。

  母獅子的捲毛用一根根彩色紙條黏出來的,其中一張上面有比螞蟻還小的字。而母獅子的黑泥眼珠,正好是一個藥丸一剖兩半。

  進宮的人都要搜身,聞老太太帶的吃食都被拿去重新製作。但這畫護衛翻來覆去看了,也沒發現什麼,便還給了老太太。

  文臻嗅了嗅那眼珠,看完那紙條,便將藥丸收起。聽聞老太太輕聲說最後一批糧草運去了青州,但是之後就沒有了,唐氏朝廷不可能給邊軍再提供糧草。唐羨之已經下令林擎交出兵權,但很顯然林擎也不會理。西番連敗三次,退出徽州,但是還集結在邊境,唐家朝廷現在據說想要和西番議和割地,聯合西番對邊軍前後夾擊……

  文臻靜靜聽著,良久才道:「祖母,我以前有些雜物放在大宅,其中有一個卷軸,你下次進宮,帶給我吧。」

  聞老太太應了,忽然住口,臉上露出狐疑神情,她長久眼盲,聽力比文臻這個傷病員還強些,文臻疑惑地看她,聞老太太卻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和她說起冷鶯,說不知為何,她的瞬移能力越來越弱,現在已經無法帶人瞬移,而且每次瞬移距離也越來越短,文臻本以為是中了人家手腳,但隨即又覺得不通,想起之前寒鴉也曾傳遞消息給她說,感覺自己的透視能力漸漸在消退,文臻不由想起當初天機府為安王所馭使之事,懷疑當初安王是用了藥物,激發了天機府中人的潛能,但是但凡過度激發,帶來的後果往往是過早透支。一旦長期離開安王的控制,一些靠藥物激發出的異能便可能會漸漸消退,如此說來,東堂的真正異能者並沒有想像中多,這也是後來安王沒法再頻繁使用天機府的原因。

  對於這個機構,文臻覺得,還是早點消失的好。她是個異能者,她知道擁有一樣超能力有時候也未必就是幸事,上天的一切攫取和賜予,都遲早會加減於命運。

  又坐了會兒,便有太醫來請脈,老太太盯著熬了藥,親自餵文臻喝了,便回去了。

  文臻原以為老太太會被留在宮中,好做個人質,卻也沒有。

  她精神睏倦,喝完藥也就睡了。那邊聞老太太出門去,走過遊廊時,忽然停住,轉身,虛無的目光盯著側面的角落。

  半晌,那裡無聲無息轉出了唐羨之。

  他髮間微微凝霜,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聞老太太知道他站了多久,從她進門,等文臻轉醒,到低聲說話,到最後文臻喝藥,他一直遙遙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她,在太醫出來後輕聲詢問她的病況……卻一步也沒有進殿。

  雖然外頭傳言甚囂塵上,但只有這深宮的人才知道,太始帝從未進入過德勝宮內殿一步。

  他永遠立在窗外,披著晨曦、月光、和雨雪,默默將那永遠不會屬於他的女子凝望。

  等待著她的醒來,哪怕醒來面對的也不過是疏離和拒絕。

  也因此,聞老太太臉色雖然冷,卻終究還是開了口。

  她沒有問唐羨之為何不進去。

  她只道:「陛下,你這一生,真的為自己活過嗎?」

  「你得到過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你想要做的事,想要擁有的人生,真的是現在這樣的嗎?」

  ……

  「公子,你真的想過你想要的是什麼嗎?真的僅僅就是這嬌妻愛子,屋舍三進嗎?你有沒有想過,你本該是這大宅的主人,是長川的主人,甚至可以嘗試去做天下的主人!可現在為了所謂友情、道義、你便甘於屈居人下,將這一切拱手讓人嗎!」

  長川和五年前一樣,又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雪地裡,陽南嶽被人按跪著,卻依舊梗著頭,嘶喊著問正站在他面前擦刀的易人離。

  易人離慢慢擦刀,心裡想著得快點辦完這事兒趕緊回家去看兒子,豆子昨天終於會自己走路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跑了。還有豆子會喊娘了,但死活不肯喊爹,得趕緊多教幾遍。

  聽見陽南嶽的質問,他嗤地一聲,簡直不想回答,但想了想還是笑道:「是啊,甘心啊。」

  陽南嶽噎住。

  「這世上啊,總有人自以為是,打著『我為你好』的旗號,行綁架逼迫之事。」易人離眯著眼睛看自己這個忠心屬下,「你一個旁觀者,總覺得我很慘,明明是易家繼承人,卻只能給朝廷賣命,拚死拚活這幾年,才做個別駕,在自己的地盤上仰人鼻息。慘啊,是吧?可是你別忘了,我一生裡最慘的日子,到底是誰給的。」

  「是易家。這個你唸唸不忘的豪門巨族,沒有給過我任何溫情友愛,有的只有折磨苦痛,我憑什麼要恢復它的榮光?」

  「長川的主人又怎樣?長川的上一任主人易勒石,一生過的是什麼日子?算計、陰暗、變態、瘋狂……每一日不能安睡,每一夜都在失眠,每一刻都在籌謀,汲汲營營數十載,眾叛親離,最後死於所愛之手。我問你,他快活嗎?」

  「西川的上一任主人是易燕然,又怎樣?一堆兒子野心勃勃而無能,唯一有能力的卻是個女兒,為了隱瞞她的身份殫精竭慮,到死還在拿命為她鋪路,而易銘呢?一個女孩,不能愛人,不能被愛,不能著花裳佩首飾,背著沉重的家族負擔,整日周旋於男人和陰謀之間,沒有一天過過正常女人的生活。這個主人,她當得快活嗎?」

  「川北的上一任主人唐孝成,被女兒炸了,被燕綏殺了,臨死還要看著自己的心血毀於一旦;這一任主人唐羨之,倒是當上皇帝了,但是他老爹死了,妹妹死了,心愛的人決裂了,皇城之上,孤家寡人,他快活嗎?」

  「還有死在景仁宮床上的季節,做了多年繼承人卻最終失去一切的唐鑑之季懷慶,再說大一點,這天下的主人,永裕帝,永嗣帝,安成帝,他們都是什麼結局?他們快活嗎?!」

  「陽南嶽,這麼多鮮血和白骨,這麼多不快活,活生生擺在你眼前,你是瞎了還是以為我瞎了,竟然叫我去做這樣無聊的事?竟然為此偷兵符,暗策動,帶著十八部族和你聚攏的所謂易家忠良,去伏擊邱同的軍隊!」

  「誰他娘的同意你這樣做的?」

  「還是你覺得把黃袍往我身上一披我就肯做皇帝了?告訴你,披上黃袍肯做皇帝的,那黃袍都是自己準備好的!」

  「你是不是心中還湧動著為知己而死的豪情,覺得自己忠義而悲壯?覺得千百年之後,長川史書上應該有你忠心為主不計私利的大名?」

  「我告訴你,就兩字。」

  「我!呸!」

  曾混跡多年的小混混,多年之後再次展現了骨子裡的悍辣和流氣,一口痰吐在陽南嶽臉上,吐得他臉色死灰。

  易人離已經擦好了刀,倒提著緩緩走過來,「抱歉了,我要給邱將軍一個交代,他身負重傷還在馳騁作戰,不是為了給同袍在背後捅刀子的!陽南嶽,你一直覺得當年曾有機會放了我而沒放,對此心有愧疚,才自作主張做了這噁心的事,你卻不曉得問問我這個債主到底需要你怎樣賠償……現在,就請你,把命賠給我吧!」

  陽南嶽霍然抬頭,對上易人離平日裡總有幾分戲謔之意,此刻卻冷光四射的眸子,才恍然驚覺,公子是真的要殺他的!

  他震驚放大的瞳孔倒映著易人離舉刀的身影。

  陽南嶽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晚了!晚了!」

  易人離眼眸一縮。

  什麼意思!

  「你即使真的無心,你即使現在想收手,也已經晚了……公子,你不能殺我,你要留著我,向唐朝廷投誠!」

  「我用你的腦袋向唐朝廷宣戰!」

  厲風劈下,卻在陽南嶽叫出一句話的時候,戛然而止。

  「你連夫人和小公子的性命都不要了嗎!」

  四面空氣忽然凝結,高舉的長刀映出易人離瞬間青白的臉。

  「你說什麼!」

  「公子!公子!咱們的人裡頭一直都有唐家安排的人,現在,他們的人,已經帶走了夫人和小公子……公子,唐氏已經奪國,長川又連接內陸和青州池州之間,唐羨之絕不會允許公子獨立或者投靠燕綏的……你……你還是降了吧!」

  ……

  厲笑緊緊抱著兒子,靜坐在黑暗的角落。

  她不知道這裡是哪裡,甚至不知道白天黑夜,所有的窗戶都用黑紙糊了,外頭腳步聲眾,顯然看守很多,但沒人進來,食水都通過牆上一個巴掌大的小洞遞進來。

  昨天她和易人離正在逗孩子,忽然易人離接到一個消息,便怒氣沖沖出去了,而她心神不寧,帶著孩子早早睡覺,中途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丫鬟進來添火盆,她心中不安,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起身,再醒來時,便到了這裡。

  她便知道,長川出事了。

  對此她早有預感,長川這樣一塊肥肉,唐家不可能放過的。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豆子在她懷裡發出唧唧噥噥的聲音,厲笑粗通醫理,給孩子把了脈,發現沒有什麼不良反應,鬆了一口氣,隨即便皺起了眉頭。

  她一個人,怎樣都不怕的,可是豆子這麼小……

  她在懷裡摸了摸,衣服都已經被換過了,連髮簪耳環什麼的都被取了下來。她畢竟是文臻的好友,唐家這是怕她身上也有文臻給的東西。

  厲笑撇撇嘴,片刻後,在孩子的虎頭鞋裡,摸出了一個小銀丸。

  自從聽說天京出事以來,她便將一些文臻給她的手段,藏在了孩子身上,畢竟誰也不會想到去搜一個一歲的孩子。

  洞口有響動,一壺水遞了進來,她接過,展開那銀丸,外頭卻是一層極薄極薄的銀亮的金屬,捲起來的時候是軟的,厲笑在蠟燭上烤了烤,那一片薄鐵皮一般的東西便漸漸硬了,成了一柄鋒銳無倫的匕首。

  厲笑有點發怔。

  這東西,還是多年前,易銘送給她的。

  隨即她便恢復了平靜,薄鐵卷裡有一些黑色的細小的顆粒,這是文臻的饋贈。厲笑將那些小顆粒倒在水壺裡,然後從洞口裡將水壺扔了出去。

  「大冷天的,也不給口熱水!」

  她怒罵一聲,水壺越洞而出,在院子裡砸開,水濺了一地,她聽見有紛亂前去查看的腳步聲,洞口被匆匆堵上。

  她抱著孩子,等在門側。

  過了一會,院子裡的聲音就越發雜亂起來,似乎有人在胡亂奔走,但很快又歸於安靜,厲笑大喜,立即用那匕首劃開門板,匕首很鋒利,劃木板像切割豆腐一樣,她割出一個洞,抱著孩子鑽出洞外,便看見院子裡果然已經倒了一地的人,忍不住心中暗讚文臻的東西就是厲害。

  她抱著孩子匆匆出去,之前已經把孩子給奶睡了,暫時倒也不怕他出聲驚動守衛。前頭就是大門,厲笑歡喜地打開大門。

  然後她愣住。

  大門外,竟然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院子,現在院子裡滿滿的人,正回過頭來盯著她。

  厲笑頓時如墮冰窟。

  這看起來很簡陋的農家小院,居然跟個套娃似的!

  從歡喜的巔峰墮入地獄,她絕望地閉上了眼。

  卻在此時忽然聽見厲喝聲,馬蹄聲,刀砍聲,她睜眼,就看見一匹黑馬闖門而入,銀灰色的長髮一掠而過,馬上騎士瞬間闖過人群衝到她身邊,手一伸,喝道:「上來!」

  厲笑急忙握住了她的手,歡喜地道:「秀鼎!」

  易秀鼎將她拽上馬背,沒有回頭,直接衝回先前關押厲笑的二進院中。衝進院子的時候,外頭傳來女子齊聲呼喝之聲,隨即轟然一聲,院牆倒塌,煙塵四起,院牆外一大群女子拖著抓鉤遠遠避讓開那倒塌的牆。

  易秀鼎自長川收歸東堂之後,便自己訓練了一批女兵,因為人數不多,她又是易家的人,長川刺史看在易人離的面子上也沒多管,她這次是帶著她麾下的女兵一起來救人了。

  院牆一塌,易秀鼎便縱馬而起,躍過院牆,帶著厲笑一陣奔馳,這裡是個破落的村莊,已經到了主城郊外,女兵們紛紛跟上。

  厲笑舒了一口氣,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

  「我之前接到一封密信,要我注意你的安危,這幾日我每日都會來你院子悄悄瞧瞧,正看見你被人弄走,我一路跟了上來,對方實在狡猾,好幾次我都險些跟丟了,確定你沒事後我又回去召集了我的人,還好趕上了。」

  「誰給你的密信?」

  「不知道,是飛鴿傳書。不管是誰,總歸沒惡意。」

  兩人一陣衝,已經越過了很多民房,眼看就要衝出村莊,易秀鼎忽然猛力勒馬。

  下一瞬駿馬長嘶被生生勒停,厲笑一低頭霍然變色。

  一根透明細線,拉在兩座民居之間,如果不是易秀鼎及時勒馬,現在她們三人都會栽出老遠摔斷脖子。

  懷裡的孩子被這猛力的勒馬驚醒,忽然尖利地大哭起來。

  這哭聲宛如信號,頓時屋前屋後,冒出無數人影來,而最前面兩座民居,更有手持弩箭的人影翻越而出,很快就在易秀鼎馬前攔成了一道屏障。

  易秀鼎回頭,看見後頭也已經攔上了一圈人影。

  對方竟然遠遠不止那院子中的人手,整個村落都是!

  厲笑忽然將孩子往易秀鼎手中一塞,道:「帶孩子先走,我從另一個方向走!」

  易秀鼎猛地拉住了她:「你幹什麼!」

  厲笑甩脫她的手:「他們的目標是我!而我要保護我的孩子!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秀鼎,我就求你這一次!」

  她轉頭看了一眼豆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孩子本已經住了哭泣,被母親這一摸,忽然大哭起來。

  厲笑哪裡能聽這哭聲,淚流滿面,捂著耳朵跳下了馬,向另一個方向衝去。

  果然大量的黑衣人向她追去。

  易秀鼎咬牙,看一眼懷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把孩子往懷裡又揣了揣,一聲呼哨,那些姑娘都圍攏來,在她面前聚攏成人牆,砍斷絆索,護著她往前衝出了小村。

  還是有一批人追了上來,易秀鼎策馬往前方樹林裡衝,大道寬闊,追兵馬力也強勁,還在放箭,遲早也會被追上。

  她衝入了那樹林,正要想法子將孩子藏起,忽然身後利箭破空急響,如狂雨撲至,隨即身子一傾。

  馬腿和她的手臂同時被射中。

  易秀鼎栽倒,狂奔之下的慣性和受傷的手臂,令她再也抱不緊孩子,那小小的身軀飛出,易秀鼎心膽俱裂,拚命躍起伸手去搆,受傷的手臂卻抬不起來,眼看那小小的身軀往碎石嶙峋地面砸去——

  「不——」

  忽然錦衣一閃,華彩斑斕的光影劃過,空氣中氤氳開淡淡冷香。

  一隻雪白的手彷彿從雲天之外忽然出現,輕輕一抄,將孩子抄在掌心。

  易秀鼎抬頭。

  就看見原以為一生都不能再見的人。

  那人永遠矜貴尊雅,自九霄玉宇翩然降,越長天蒼穹七色虹,腳下萬丈丘壑滿松濤。

  數載時光,離難悲苦,永不能摧他一分光華。

  是那一幕看似伸手可及,實則遠在極光那頭的高天。

  易秀鼎怔怔地盯著他,忘記了言語,忘記了危險,甚至連他身後次第出現的黑壓壓的鐵甲軍群都沒發現。

  她只看見他微微皺著眉頭,托著手心裡那個哇哇大哭的孩子,看那神情大抵很想手一甩扔了算了,但不知為何,最終他沒扔,反而收回手,將那孩子有點笨拙地抱在懷裡,還伸手拍了拍。

  拍得委實有點重。

  但易秀鼎已經目瞪口呆。

  如果不還是那張臉,那「人類都是魚唇的」睥睨氣質,她簡直以為這人換靈魂了。

  然而豆子竟然真的不哭了,盯著眼前的臉,或者孩子還是喜歡好看的人的,豆子淚眼朦朧看了半天,竟忽然奶聲奶氣喚:「爹爹!」

  燕綏的臉黑了。

  易秀鼎「噗嗤」一聲笑出來。

  小離一直盼著豆子叫爹,這第一聲爹卻給了燕綏,小離知道得氣死。

  笑著笑著,她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真好。

  看見他這樣,真好。

  當年那個強大卻空冷,離這世間一切都遠遠的男子,終於走下雲端,走入了這滿是煙火氣的世間。

  她曾因他的遭遇擔心過從此他離這人間更遠,終有一日飛去天外再不復回,但是今日一見,得見他更加強大,而虛幻感漸漸淡去,光華凝美玉,溫暖而真實。

  她知道是誰救贖了他。

  她亦在此刻無比感激。

  感激你的到來,感激你的存在,感激你跨越那山迢海遠的距離,走到他身邊,數年風霜,苦海浮沉,一直都在。

  ……

  默默落淚一刻,易秀鼎才忽然驚覺,道:「笑笑有危險!」

  燕綏一邊皺眉往下撕抱住他腰的豆子,一邊想易人離的兒子果然和他一樣流裡流氣,一邊又想幸虧隨便兒不是這個德行,果然不愧是他的兒子,呵呵他要是敢抱他非得打斷他狗腿,一邊還有空答:「無事。」

  果然下一刻,馬蹄聲響,大批銀甲士兵穿過樹林,迎向了那些追兵。

  在更加密集的金鐵交鳴和慘呼聲響裡,易秀鼎隱約明白了什麼,驚道:「你……和小離商量好了?」

  「是我提前做了準備並提醒了他。」燕綏淡淡道,「唐羨之擅長離間,陽南嶽這樣的人他怎麼可能不用。如今倒也正好,他聚集起來的這一批人,正好送給我。」

  「你這是……」易秀鼎發現他看來雖然依舊矜貴,但是衣上有塵,靴邊有土,顯然風塵僕僕,長期趕路。

  「我回京接夫人。順便趕走鵲巢鳩佔的人。」

  ……

  雪地上,聽了陽南嶽的話,易人離神情大變。

  半晌他「嘿」一聲,憤恨地扔了手中刀。

  陽南嶽眼中閃過一絲得色。

  他們說的沒錯。公子就是這樣,未必在意家族權位,但老婆孩子熱炕頭絕對不可放棄。

  易人離發了半天呆,揮揮手,命人放了陽南嶽,疲憊地道:「說吧,你要我怎樣?」

  陽南嶽站起身,拍拍衣裳的雪,懇切地道:「公子,良禽擇木而棲,當此之際,及早向唐國投誠才是正道。長川刺史統領州軍五萬,冥頑不靈,公子在長川民間和軍中,都頗有威信,咱們的人也都聚集了,就請公子登高一呼,拿下長川刺史和長川州軍,向朝廷效忠,之後的長川刺史,必定便是公子的,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不能。」

  易人離懶洋洋地道:「行吧,行吧,但是登高一呼什麼的,我可懶得。反正人是你聚集的,事情是你主持的,你想必也打好了腹稿,該怎麼做,你來吧。」

  陽南嶽欣然道:「公子這就對了。屬下一心為公子好,自然願為公子馬前卒。」

  「那我老婆孩子呢?」

  「公子放心,此事畢,夫人和小公子一定安然歸來。」

  易人離翻著白眼揮揮手,陽南嶽便顛顛地發出煙花,片刻後,他所聚攏的易家護衛和十八部族等殘餘便已經聚集了來,加起來也有萬餘人,當即便在陽南嶽的帶領下,趁夜衝擊刺史衙門,俘虜刺史,又奔襲州軍大營,拿下長川州軍都尉,一切都非常順利且快捷,順利得彷彿有人暗中幫助一樣——一夜過去,州軍和城軍都已經拿下,易人離以易家嫡系繼承人和長川別駕身份親自勸降刺史都尉,安撫百姓,他出身長川,朝廷收歸長川本就有他功勞,這幾年一直做著長川別駕,在百姓中頗有威信接納度高,很平靜地便接收了長川和州軍軍權,長川易主。

  天明的時候,陽南嶽意氣風發地陪著易人離去接收軍隊,剛進軍營,就看見一隊銀甲衛士馳騁而過,甲冑招搖,馬駿人颯,陽南嶽不禁便問:「這是何方軍隊?彷彿州軍並不是這般衣甲?」

  易人離:「哦,幾個朋友。」

  進了軍營,州軍在被重新整編檢閱,陽南嶽直著眼看著那一隊隊的,彷彿比州軍人數還多的「朋友」,幾乎要口吃了:「……公子,這這這……」

  易人離:「哦,朋友路過。」

  陽南嶽:「……」

  然後他忽然站住了。

  前方,厲笑從校場台上站起身,氣沖沖走過來,一腳踢在易人離脛骨上:「你個小混混,老流氓!這麼大的事你居然敢瞞著我!」

  易人離完全不敢躲,站得直挺挺領了,「夫人!夫人!不能怪我!是燕綏要我保密的!他說你們女人嘴大,演技差,容易洩露軍情!」

  厲笑冷笑:「別想推給殿下,我就找你算賬!」

  易人離悲憤:「為什麼!憑什麼!」

  厲笑:「憑他比你狠,憑我不敢找他算賬!」

  易‧軟柿子‧人離:「……夫人您這理由非常有道理,我也不敢,來,沖這兒,再踢一腳!」

  陽南嶽:「……」

  他一臉空白地轉頭,就看見銀甲軍隊一隊隊湧入軍營,將州軍、十八部族、易家護衛……一起進行整編,而在轅門處,銀髮的易秀鼎身邊一個男子,錦衣華彩,神情空淡,永遠的高遠矜貴,腰上卻掛著個死命摟住他腰的無尾熊,那熊還一口一個「爹爹!爹爹!」

  易人離一臉的悲憤幾乎要化為大刀,狠狠劈向那個搶了他處女喊爹權的可惡殿下。

  為什麼!憑什麼!

  有種人怎麼就這麼好命!

  路過一次,就搶走了豆子的第一聲爹!

  心情極度悲憤的易人離,對上陽南嶽難以置信的目光,便將滿腔的恨意都砸給了這個倒黴蛋,陰惻惻地道:「哦,忘記告訴你,我早就和殿下約好了,就等你們幫忙,把該聚集的人聚齊,把該拿的人拿下,之後我的軍力會和殿下的兵力合併,一起打回天京。」

  他譏誚地一笑:「你不是說了嗎,良禽擇木而棲。我啊,看來看去,殿下這樹也不比唐羨之細,何況還有一個挺粗的文小臻,所以就擇了殿下這棵大樹,跟著他一路打回去,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封侯拜相呢!」

  陽南嶽噗地吐了一口血。

  ……

  太始元年正月二十,長川別駕易人離起事,拿下州軍連同昔日部族屬下共七萬餘人。

  其時燕綏領七萬精兵自青州日夜奔馳,穿過池州,入長川境,與長川軍合軍,兵力十五萬,直奔天京。

  兵鋒所指之處,各州凜然,燕綏用兵奇詭,手段百出,宣州被突襲拿下,隋州刺史不願為唐臣主動歸順,至衡州時,燕綏兵力已至二十萬。

  之後在最早歸入唐家版圖的衡州遇上了第一次凶悍的抵抗,易銘一直就沒有上京,駐守衡州一線,時刻看守著自己新擴大的地盤。

  所以機關軍便遇上了機關軍。

  那一戰打了三天,其間兩邊大軍都第一次見識了東堂最負盛名的兩位機關高手那層出不窮的機關陣,最終易銘沒有敗在機關上,卻敗在了拖後腿的親人手裡——她那堂哥易錚和傻子親哥勾結,在騎兵鹿軍的餵馬馬料裡做了手腳。致使騎兵在衝鋒的時候紛紛栽倒,栽倒的馬匹和士兵又阻礙了步兵的衝鋒,混亂中被踩踏而死的騎兵步兵馬匹不計其數,易銘險些陣亡,最後是被方人和拼了一條老命才救回的。

  而在易家的家譜裡,易錚和易銘那個傻子哥,都是已經死亡的人。騎兵鹿軍也早就在三年前被易銘收回並重新打散整編,但誰也沒想到,以為死去的人都沒死,反而隱姓埋名,在鹿軍裡做一個馬夫。昔日鹿軍大統領甘願去做鹿軍的馬夫,要的自然不僅僅是報仇而已。

  安排這一切的是文臻,當年她離開西川時坑了易錚一把,但也考慮到如此會把鹿軍送給易銘,給敵人增加戰力這種事怎麼能做?因此便讓共濟盟潛伏在西川的人在最後關頭救了易錚一把,那時候易錚已經在追殺中毀了容,後來便潛伏了下來,而易銘那個傻子哥一度被人當做傀儡和易銘爭位,易銘上位後便下令殺了,卻被燕綏安排的人救了下來,最後和易錚一拍即合。

  易銘對軍隊管控很嚴格,每處都有自己的絕對親信管理,並設有嚴密的制度,不容一分錯漏,每日戰馬的草料也有專人負責,經過三關檢驗,不可能混入任何對馬有害的東西。

  在好幾年前,易銘的傻子哥,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地主,在馬場不遠處種苜蓿園,這是很常見的事,當地百姓都以此為生。

  而馬夫自然用得到苜蓿,但沒有人知道,那些苜蓿中夾有一種草,看起來和苜蓿差不多,味道卻略有差別,且長期使用會使馬匹成癮,但對馬匹本身不會有任何傷害。

  用三年的時光安分做事,獲得信任,用三年的時光在嚴密的戒備下慢慢讓馬習慣這草料,最後在需要的時候,只要撤掉那種草料便可。

  幾年的成癮的習慣一旦被截斷,比下毒還厲害。

  世上再嚴密的防備,在漫長的時光裡都會慢慢懈怠,從而給人尋到罅隙。只需要對手更有耐力更能潛伏而已。

  而燕綏,向來都有這般的耐心和未雨綢繆的眼光。

  易銘敗得不冤。

  而燕綏也在她綿密多變的機關攻擊下傷了胳膊,卻也只是草草包紮,便穿城而過,奔向下一城。

  他要以最快速度穿透東堂大地,奪下天京。

  因為文臻懷孕了!

  這一次懷孕,他不能不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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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10:00: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八章 城門一吻

  就在燕綏領兵下建州的那一日。

  剛剛打退西番不久,駐守青州的林擎,收到了一個包裹。

  包裹方方正正,包紮嚴實,於深夜之中被人投至軍營,等到軍隊去追時,對方已經鴻飛冥冥。

  一刻鐘後,包裹放到了主帥的案前。

  邱同害怕包裹是敵軍投至,裡頭有火藥彈,堅持要林擎出去,又喚人去拿長桿來,準備遠遠地挑開。

  原本在偷偷喝酒的林擎放下酒壺,注視著那包裹的形狀,忽覺口乾舌燥,心跳如鼓。

  不好的預感令他抬手止住了邱同的動作,直接打開了包袱。

  一層又一層。

  每解開一層,林擎的心便跳得更急一些,手指卻越來越軟,當包裹只剩最後一層,已經能看出那方方盒子的輪廓時,他忽然住了手。

  手指顫抖,不能為繼。

  不明所以的邱同便上來,一把揭開了最後一層綢布,又眼疾手快地開了盒,開盒的時候身體還擋在了林擎面前。

  林擎阻止不及。

  盒子打開。

  邱同茫然了一瞬。

  有那麼瞬間,他沒反應過來這一盒子灰白色的粉末,隱約還有些碎片的東西是什麼,他還以為是毒藥,下意識揮手,被林擎猛地拉住。

  林擎拉住他的手如此用力,以至於邱同這樣的武功都覺得手腕將要斷裂,但他沒有呼叫,只低頭盯住了林擎不斷顫抖的手指。

  林擎卻只死死盯住那盒子。

  盒子裡灰白的粉末間露出一點鮮紅和金黃,灼痛人目。

  邱同緩緩轉頭。

  那有點熟悉的氣味提醒了他這是什麼。

  這是……誰的?

  大老遠送這麼個盒子來……邱同不敢想其間的意思。

  林擎已經鬆開了他,卻挪那個快要掉地上的盒子,手卻越來越抖,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他怕自己抖得弄翻了盒子,便往後挪,一邊挪一邊盯著那盒子,啞聲道:「……你出去。」

  邱同隱約明白了什麼,心中一涼,顫聲道:「大帥……」

  林擎忽然暴吼。

  「出去!」

  邱同咬牙,踉蹌而去。

  帳簾掀開,一亮之後又沒入黑暗。邱同在那一霎回首,只看見黑暗裡林擎那一雙微微發紅,如受傷孤狼一般的眸子。

  相交數十載,無論怎般的艱難困苦,林擎都灑然自如,坦然受之,邱同竟從未見過他這般的眼神。

  帳簾放下的那一刻,邱同聽見了一聲也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大喊。

  那喊聲撕心裂肺,亦是他這一生不曾聽聞過的無涯慘痛。

  「側側啊!」

  邱同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他恍惚著,抬頭看天,只覺得這一刻原本已要見晴的天,再次黝黯地倒扣下來。

  ……

  休養了好一段日子,文臻才能起身。

  唐羨之既不殺她,也不見她,卻又將她的住處和整個皇宮管得水潑不透,也將她身上所有能藏的東西都進行了清理。又對宮內進行人員清洗,大肆整頓,文臻發現自己的消息傳不出去也遞不進來的時候,便知道他已經把她和燕綏在宮裡的釘子幾乎都拔了。

  當初安成帝永嗣帝在時,宮中還能留住一些人手,還能有地方掩藏,到了唐羨之這裡,說是堅壁清野也不為過,文臻並不奇怪,以唐羨之之能,天下都能謀算來,守住一個皇宮算什麼。

  但是無論怎樣堅壁清野,有一樣東西唐羨之趕不走。

  那便是文蛋蛋。

  誰也無法揪出一個會滾會溜會自己躲藏的珠子或者蟲兒。

  文蛋蛋甚至每天都去仁泰殿溜達一圈,回來把聽到的內容簡要寫給她看。

  對,經過幾年熏陶,文蛋蛋會寫了很多字,蘸著蜜糖水用身體寫,寫完了就把糖吃掉。

  所以文臻知道了燕綏領兵回京,知道了他連下數州,知道他打敗了易銘,兵力在不斷擴充。

  還知道了在燕綏起兵後,被迫退出湖州的潘航帶著剩餘的軍隊,輾轉數百里,在燕綏打下衡州後和他匯合,此時西川易家軍橫亙在前,阻攔住燕綏狂飆突進的南下之路,與此同時唐軍二十萬也急馳而來,要在天京腹心圈外設置一條防線,將燕綏攔回。

  唐易聯軍合兵四十萬,兵力是燕綏的兩倍有餘。原本戰局要陷入僵持。卻在此時,安王聯同季懷遠起事了。

  安王在當年留山事件中失寵,被宣回京申飭並軟禁了一段時間,後來經過容妃再三斡旋,安王還是被放了回去,但永裕帝沒讓他繼續獨掌大權,另派了海軍主將來,架空了安王,安王那幾年也頗為老實,一直在和南齊斷斷續續打海仗。

  東堂皇室一日三驚,一月四帝,風雲變幻的時刻,安王自然也蠢蠢欲動,卻因局勢不明,對季家的態度也不明,因此暫時按下野心。結果東堂皇室亂著亂著,竟然把江山亂到了別人手中,而季懷遠卻因為那一場小小的背叛被出乎意料的解決,還受到了反噬,心中不安,生怕將來燕綏找他算賬,急於重新找幫手。因此在安王再次派人試探他的意思時,便露出鬆動的口風來。

  安王當即下定決心,殺了海軍主將,重新奪回兵權,並和季家聯軍,號稱百萬大軍,趁著唐家全力應對燕綏的時刻,以光復燕室為名,準備浩浩蕩蕩出蒼南。

  這消息傳來時,朝野震動,唐家新貴們眼看轉眼就變成了自己兩線作戰,十分憂慮,難免有些責怪太始帝為何不早早出兵拿下燕綏這個禍害。如今要落得左支右絀,這剛剛拿下的江山弄不好又要易主。

  也有人想博戰功,主動請戰,太始帝卻既不在乎群臣怨怪,也不理會請戰摺子,只專心應對燕綏,將那兵力更盛來勢洶洶的安王軍隊當做空氣一般,揮揮手便散了。

  眾臣實在摸不透這位年輕又深沉的皇帝心中所想,卻也不敢違拗,因為過往的很多事實都證明,唐家內部和這位作對的很難有好下場,前有湖州作祟的卯老,後有試圖在唐家起兵之際裡應外合奪權的唐鑑之。誰也不想成為第三個人。

  正惴惴著,忽然又聽見一個消息。

  安王這邊戰船剛剛駛出海灣,那邊本來已經因為冬季海水結冰暫時休戰的南齊軍隊,忽然借大霧穿越海峽,在滇州港口登岸了!

  消息一出天下皆驚。以往南齊那位女帥,雖然打仗風格悍厲,但明顯對擴張版圖沒有興趣,從未主動挑釁越過海峽,這次卻挑選了這麼準的時機潛入東堂海境,是想趁東堂正亂,分一杯羹?

  但對於安王來說,這消息簡直是雷霆霹靂,斜月海峽一帶是他的大本營,他還指望著如果不能打下這天下,以蒼南滇州這一片劃地為王,這塊地如果丟給了南齊,那他便連退路也沒了,當即百萬大軍倉皇回師,再次迎戰太史闌。

  但他一回師就發現,太史闌似乎對他的地盤也沒多大興趣,竟然就在他回撤的前一天,再次撤走,走之前將他的帥府參觀了一遍,吃掉了府裡所有東堂美食,拿走了所有的金銀珠寶,牽走了馬廄裡所有好馬,打開了所有的暗室地道……宛如蝗蟲過境,野人打劫。

  但不管王府怎麼狼狽,滇州和蒼南州的百姓,南齊軍隊卻秋毫無犯,據說那幾天南齊女帥還在街上隱姓埋名逛吃逛吃,領略東堂風情,因為長相氣質突出,還曾被幾個人示愛來著,那位傳說中峻刻嚴厲,性情冷酷的女帥,竟也沒將人家大卸八塊,只是態度非常鮮明地告訴人家,她不喜歡東堂人,一切免談。

  總之,這位女帥莫名其妙地來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簡直就像是特地來東堂旅遊一次一樣。誰也不知道她這一遭是為什麼,但不可否認的是,新朝廷為此大大鬆了口氣。

  因為安王軍隊勞師動眾出來這一趟,不得不半途折回,短期內要想再次整兵出發也不可能了,倒也像出來旅遊了一趟,只是這旅遊的代價有些大。

  唐朝廷眾臣此刻便不免更加佩服他們的皇帝,之前如此淡定,倒像早有預見會有此變化一般,有人便試探此事是否是皇帝暗中籌謀,太始帝卻只笑而不語。眾人又想著這位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南齊,更不可能馭使那位據說南齊第一難纏,宛如太后一般的南齊女帥,因此便想著,那是唐朝廷應運而生,自有上天護佑,免不了高呼萬歲,頌聖不休。

  彼時唐羨之於御座之上微笑,笑意淡淡,微帶苦澀。

  他確實無法馭使南齊女帥。

  他只是給太史闌去了一封信而已。

  在信中,他告訴她,當初她生產時,追殺她的那位東堂三皇子,是個作惡多端的人物,其所行的最大的惡,便是將東堂廚神文臻困在身邊為禁臠,對她糾纏不休,令她屢受傷害。

  太史闌接了信,果然來了。

  但也只能這樣了。

  以太史闌之能,來到東堂,稍微打聽,便知道文臻的現狀以及她和燕綏的真正關係。再想騙她是不可能的了。

  為了讓太史闌給安王造成威脅,他在信中說文臻被困在安王府。他可不敢說在皇宮,不然就怕那個膽大包天的南齊女帥,真的打到天京來就完了。

  知道太史闌和文臻的關係,還要從大慶皇帝沈夢沉說起,他在和大燕羯胡談判試圖購買騰雲豹的時候,去過大燕,和大慶皇帝沈夢沉碰過一面,從沈夢沉口中,知道了文臻和君珂關係不簡單,而當年君珂曾派人於大燕四處尋找舍友,以沈夢沉之能,再加上之後數年四女都嶄露頭角,不難猜出君珂的密友都有誰。

  唐羨之以唐家一副珍藏百年的靈藥換來了這個消息,那靈藥說是靈藥,其實雞肋,只能使人瞬間真氣流貫全身,提升行動速度至極致,但這效能須臾便消失,一般情形下委實派不上用場。沈夢沉指名要那個,唐羨之也便拿來換了。

  這個消息,最終幫新朝解了一次圍。

  但是……唐羨之垂下眼眸,這消息其實對他不是好消息。太史闌竟然如此重情,真的為多年不見的好友出兵奔往異國,可是她來了,就會知道真相,知道了真相,便不會再以燕綏為敵,甚至燕綏可以借文臻的關係,得到太史闌的幫助——太史闌的存在,只能幫他一次,卻能幫燕綏一輩子。

  若非實在無法,他本不願將這一殺手鐧這樣用出來的。

  事實上當初得知文臻的好友都是誰的時候,他便覺得,如果有一日要和燕綏爭江山,只要文臻還在燕綏那邊,他便無論如何也贏不了了。

  堯國皇后,大荒女帝,南齊如同太后般存在的女帥。

  終有一日,文臻會和她們重逢。三國只需做做樣子陳兵邊境,東堂便會掀起風暴。

  這世上誰還能有這般強大的人脈?

  誰又能敵?

  但也只能走下去。

  唐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不發便是坐以待斃。

  雙方各自向對方出了無數次手,仇恨太深,誰也不要指望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只能極盡籌謀,奪取資源,為唐家博取棲息之地和喘息之機。

  「不甘心」三字是這世上最毒的毒藥,不親自解去,便會時時作祟,風波不休。

  ……

  於文臻那邊,文蛋蛋累死了也寫不了這許多字,也無法鑽入唐羨之腦子裡看他的想法,所以它只歪歪扭扭給文臻畫了個「南齊出兵,安王退」。

  文臻以為南齊只是海戰,也沒想到太史闌來過東堂,但也不免扼腕,只覺得便宜了唐羨之,又恨萬事纏身無法去見太史闌。

  文蛋蛋又畫「衡州首戰,唐勝。」

  文臻不免皺起眉頭。想了想,起身,去供奉德妃骨灰的神龕那裡,點燃了一炷香。

  德妃的骨灰供奉在那裡,文臻不想現在送去給林擎,他在前線,戰局凶危,真要送過去,能要了他的命。

  她上了香,默默禱告了一陣。轉身時,忽然碰著了桌角,眼看骨灰盒要掉,她急忙伸手重新拿起。

  這一拿,她手一頓。

  又掂了掂,隨即她打開盒子,抖了抖。

  裡頭沒有雞血石和黃銅戒指。

  她猛地放下了骨灰盒,抬腳就向外走,卻在看見門外影影綽綽的人影時停住,回到了房裡。

  她坐在房裡默默想了一陣,之前因為身體原因,唐羨之又對她防備得很嚴,看守她的人都是鐵甲面罩,所有人不在德勝宮飲水吃食,不給她和文蛋蛋有機可乘,她也就沒急著想法子,默默靜養,一切以養好身體為上。

  如今唐羨之拿走了德妃骨灰,還塞了個假骨灰給她,現在德妃的骨灰送到誰那裡不言而喻,她必須得為之後可能發生的變故提前做準備了。

  她忽然想到了永裕帝的地下暗道網,這隻老鼴鼠,可能一輩子都在偷偷挖地洞,他的地洞有好幾個出入口,景仁宮,仁泰殿,慈仁宮廚房,文臻猜測應該還有一個出口,所以那晚永裕帝才會下地道,試圖從那裡出去,但顯然沒成功。文臻猜測應該在秀華宮,因為之後就傳出了容妃失蹤的消息,據說沒有人找到她的屍首,容妃自從燕絕死後閉門不出,那她的屍首只可能在地道裡。

  這四處宮殿,位置不同,連起來幾乎佔據了皇宮的大半面積,換句話說,整個東堂皇宮,地下可能已經挖空了。

  而也正因為這個設置,所以哪怕知道了其中一個入口,依舊不能保證找到永裕帝。因為他完全可以隨時截斷一處入口,躲到別的宮殿底下的暗室裡,這也就是當初德妃被他擄走,她便沒辦法在短期之內找到德妃的原因,那個地宮,太大了。

  那麼,這隻內心戀慕德妃的老鼴鼠,有沒有可能還有一個地道,通往德妃這裡呢?

  這個推斷應該不成立,如果德妃這裡有出入口,永裕帝那天不會被逼再回到仁泰殿,而且以他對德妃的忌憚,他才不敢在德妃這裡出入。

  但是文臻想,那老鼴鼠一生壓抑隱藏著真實的自我,每日對著真心喜歡的女人卻又不敢接近,天長日久,他真的不會膨脹出一些變態的欲望嗎?

  比如,在某些陰暗的角落,偷偷地看她?

  文臻忽然起身,走入了德妃的寢殿,她一直住在偏殿,寢殿已經關閉多日。

  有人遙遙地跟著她盯著她,文臻也不理。

  文臻一進殿,就看見德妃妝台上的巨大的黃銅鏡,美人愛照鏡子,這不奇怪,那妝台斜斜對著德妃的床榻,文臻走過去,裝作照鏡子,悄悄推了推,沒推動。

  鏡子是嵌在牆壁裡的,不是機關。

  文臻想了想,忽然手對外一揚,外頭監視她的人還以為她要出手,驚得連連後退,四處張望,文臻趁機爬上妝台,拿起用來敲核桃的小金錘,一敲。

  那一方的銅鏡忽然掉了下來,文臻撿起一看,那竟然是一小塊洋外來的玻璃,金黃色,裡頭黏了一層銅色紙,因此看起來,和底下黃銅鏡也渾然一體,而且又是在妝鏡最上方,誰也不會抬頭去特意看那一點位置。

  那一小塊,大抵就一雙眼睛的面積。

  文臻閃身而下,估量了一下地面到銅鏡上方的高度,發現和永裕帝身高相仿。

  她怔在那裡,渾身漸漸泛起寒意。

  這不是出口,這只是一處窺鏡。

  在過去的二十餘年裡,那個人,有多少次趁夜順地道而來,站在這面窺鏡後,悄悄探看那沉睡的女子?

  文臻一想到午夜,幽深地道,悄然而來的帝王,湊近玻璃的眼睛,同樣幽深的眸子,黑暗中的沉默注視,沉睡懵然不知的女子……

  她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燕氏皇族,實在變態得令人髮指!

  那一小塊黝黑的入口,吹出地道微帶水汽和腐朽氣息的冷風。

  有人在殿外呼喊,請她回殿用膳,說著說著便要進門探看,文臻將那片玻璃又裝了回去,若無其事回去吃飯。

  之後她每天以憑吊德妃娘娘為名,進寢殿待上一刻鐘。

  這是一個不至於引起懷疑探看的時間長度。

  一刻鐘裡,她用弄來的匕首慢慢地撬那牆。

  牆壁堅硬,她不能發出太大聲響。

  其餘時間她休養身體,偶爾在一本冊子上寫幾筆,冊子是聞老太太第二次進宮給她捎來的,之後燕綏出兵,她便讓老太太帶著隨便兒繼續躲藏起來,不要再進宮了。

  妙銀也已經跟去了保護她們,文臻讓老太太轉告她,想辦法帶人出天京。

  在撬牆的間歇,她得到了新的消息,燕綏和唐易聯軍的首戰失利原來只是詐敗,唐易聯軍如果真的聯合,四十萬大軍一布陣,堵得滴水不漏,燕綏確實無法很快闖過去,如此就會給唐羨之更多籌措的時間,直到將他趕回去或者困死,讓他永遠到不了天京。

  所以燕綏以輕騎去輜重急速奔馳,在唐軍還沒和易軍聯合之前主動迎上唐軍,唐軍主將唐懷為了爭功,沒有聽唐羨之再三囑咐,沒選擇第一時間和易軍合軍,而是追著那些輕騎跑了一大圈,其實沒有太多接觸,卻自認為已經將燕綏軍隊打得落荒而逃,為此報大勝於朝廷。但卻因此失去了和易軍聯合全殲燕綏軍隊的機會。

  而就在易軍以為燕綏會和之前一樣,趁機快速穿州過縣的時候,燕綏帶領精兵忽然殺了個回馬槍,夜渡橫水,借麾下軍隊對西川地利之熟,突然出現在易軍側翼和背後,以火牛陣沖散易軍陣型,再以偃月陣削弱側翼,逼易家軍大量搶渡橫水,又借江上風向火燒橫江……各種戰術結合運用,組合拳打得眼花繚亂,當時易銘受傷在養傷,易家將領如何能是燕綏對手,一夜之後,損失慘重,易銘不得不支撐起身,收縮戰線並後撤入西川腹地,唐易聯軍沒能在衡州之前形成對燕綏的合圍,燕綏的各個擊破目的達成。

  此時燕綏再回過頭來,讓那支輕騎把唐軍誘往一處滿是腐爛物沉積的山谷,唐軍為了能夠實現對燕綏的包抄冒險穿山谷,燕綏派人在山谷中點火,火是很快滅了,但是燃燒積年腐爛物產生大量有毒氣體,而那山谷地形凹陷,連風都進不去,僅僅那一次,就悶死了一萬多唐軍。

  但最關鍵的是,燕綏那出乎意料的手段,不合常規又冷血凌厲的打法,很容易讓敵人膽寒,至此唐軍士氣大跌,看見燕綏軍隊影子梭巡不敢輕進,而燕綏接連幾次派小支軍隊做突圍狀,唐軍接連幾次堵截都徒勞無功,漸漸便以為燕綏不敢冒進,而且燕綏用兵的神出鬼沒,讓他們不得不一直繃緊了弦全軍備戰,時間長一點便十分疲憊,燕綏卻是一直只以小股軍隊輪番騷擾,大家都得到了充足的休息,此消彼長,終於在一個唐軍最疲憊而己方精神奕奕的夜裡,燕綏的大軍以尖刀陣營猛然突圍,這回沒有採取任何的詭譎手段,完全就是鐵與血的硬碰硬,直接撕開了倉促應戰的唐軍陣營,直穿衡州而過。

  之後又派人提前聯絡湖州,湖州響應燕綏起事,反殺駐城的唐軍,燕綏收復湖州。

  燕綏還找到了當初躲起來的湖州軍,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直接將那支軍隊拎著衣領,拋到了湖州城下,並且在之後的好幾場戰役裡,都以他們為先鋒,到得後來,湖州軍都尉戰死,湖州軍損失殆盡,而燕綏也抵達中州。

  文臻得到這個消息時,是半個月後,其時天京城空一半,當初刺史身死,世家起事時天京富戶就已經紛紛出城,如今聽得燕綏來了,又跑了許多。

  她的洞,也終於挖通了。

  這得感謝唐羨之雖然對她看守嚴密,但是自己從未踏入過德勝宮。也許曾經想踏入,但文臻發現骨灰盒換過之後,命人帶話給他,只說了一句。

  「東堂諸帝王,多半都不大像人。祝賀陛下,和他們越來越像了。」

  也不知道唐羨之聽見這句話是什麼感觸,總之後來他就真的一步不入德勝宮了。

  文臻要的就是這樣,她沒有把握在唐羨之的眼皮底下作祟成功。

  然後又用了三天的夾縫時間,她確定了四處出口都分別在哪裡。最終選定了容妃宮裡的那個出口。

  無他,景仁宮和仁泰殿的出口一定被唐羨之封死,慈仁宮小廚房,唐羨之只要事後打聽,也能猜出位置。唯有容妃宮裡那個出入口,最為隱秘,容妃至今被傳為失蹤,雖然給她辦了喪事,但大多人都以為她逃走了。

  雖然不能確保唐羨之百忙之中會不會察覺那裡的貓膩,但總是要試一試的。

  一刻鐘的時間,要從德妃宮裡的入口奔到容妃宮裡的入口再進行開門嘗試,一開始很難成功,往往奔到一半就要跑回去,經過幾天訓練,在文臻覺得自己輕功大幅度提高之後,她終於在規定時間內到了秀華宮下出口,伸手摸到了出口處的鐵板凸凹不平,還黏著一些石頭樣的東西,掰下來卻發現是焦骨。

  她隱約也就明白容妃的結局了。

  有次還發現地道裡一具屍首,是那個僧人,最終死在地道裡,身上卻沒有傷口,只有一些印痕,文臻記得以前弄死過的那個僧人也是,受傷無痕,果然是一家人。

  後來又在一處靜室內發現好些屍首,有些人渾身乾癟,顯然是缺水缺糧而死,有些人肢體殘缺,還有些人渾身傷痕,有人倒斃在地,嘴角有血肉,文臻看了一會兒便渾身發冷——這些應該是永裕帝的地下護衛隊,那一夜那些人在底下,後來沒有立即上來,永裕帝死亡後唐羨之便帶人進了皇宮,估計立即對出口進行了封閉,這些人也就出不去了,然後……餓死的,渴死的,臨死前發狂自相殘殺的,還有吃同伴屍體的……文臻激靈靈打個寒戰。

  既然這些人有刀有槍都死在這裡,說明容妃宮中出口也已經封死。但是文臻有文蛋蛋。

  文蛋蛋召喚了周圍數里之內所有的有毒的蟲子,大量的螞蟻,連同它自己的毒,提煉了很多具有腐蝕性的液體,文臻用德妃宮裡的玉瓶存了滿滿一瓶。

  這又花了兩天時間。

  這幾天裡,她開始害喜,時時想嘔吐,卻忍著,都不敢對著馬桶吐怕人發現,從而引來唐羨之探看,或者以此為理由阻止她起床給德妃上香,除了德妃寢殿那一炷香不允許人打擾的禱告時間,其餘時間她身邊都有人,還都面罩鐵衣,包得嚴實。文臻為了壓下嘔吐欲,不敢吃東西,水都不敢多喝,大量吃酸梅,吃得牙齒都軟了。

  這個孩子反應挺大,性子想來沒有隨便兒好,文臻頗有些犯愁,心想莫要是個燕綏第二?

  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便支開了人,吐在德妃宮裡那些裝飾容器裡,頗為罪過,每次她都花一點寶貴時間對著香頭給德妃道歉幾句。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得到了燕綏已經越過中州,已經抵達天京城下的消息。

  城內唐軍還有三十萬,本不懼一戰,蒼南安王作亂已經被扼住,西川易軍經過休整後渡水而來,燕綏如果不能很快下天京,就會被前後夾擊。

  而且此時還有一個要命的消息傳來,西番王女逃走後,帶兵回國本想登上王位,不想國內在聽聞大軍連番戰敗皇帝駕崩之後,已經亂了,朝中駐守大將登高一呼,百姓景從,直接奪了西番王都,叛亂者坐上了王位,西番王女成了流亡貴族,帶著軍隊無家可歸,在幾次入境都被打回去之後,無奈之下一咬牙,竟然重施故計,向西番下屬的一個小國國主借兵,並以女王之尊,不惜獻身,於那國主結盟,借兵十萬,聯合自己的殘餘軍隊共三十五萬,趁著燕綏帶兵回京,邊軍實力大減,再次掉轉頭攻打青州池州。

  燕綏離開時只帶走了自己的精兵,青州軍力還有二十五萬餘,有林擎在,便是人數少些,也未必就能怎樣。但是西番這位堂堂女王,真心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她當初被燕綏俘虜,被燕綏下了毒。這毒幾乎沒有解法,唯一的解法會導致毀容並短命,按說這是女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結局,何況西番王女那般愛美。

  然而這女子竟最終選擇了最殘忍的解法,當真毀了自己的花容月貌,也不管以後還能活多久——哪怕活一天呢,她也要在女王的寶座上死。

  能屈能伸的女王,親身出馬,頂著一張殘破的臉,拿著蓋著女王印璽的絕命書,假托自己是女王的奶母,有關係西番王室,足可徹底收服西番的秘密,要面呈邱統領。

  她不敢見林擎,求見駐紮在池州的邱同,而邱同知道林擎燕綏和西番女王曾有的默契協議,因此也便見了,對方垂垂老矣,形容可憐,拿出的文書毫無瑕疵,給邱同提供了一份絕對真實的進入西番的秘密道路,便因為「年老體衰,千裡奔波」暈倒帳中,邱同自然心生憐憫,便留她養病,命軍醫來看。

  西番王女「養病」期間,摸清了大營佈置和軍力配比,某夜火燒主帳,引潛伏在側的西番殺手夜襲闖營,邱同軍倉促應戰,損失慘重。

  消息傳到青州大營,一直閉門不出的林擎砸了酒壺,披甲而起,帶兵夜馳三百里,沒去救援池州大營,卻如同眼見一般,直搗隱藏在山林間準備偷襲成功後壓上的西番大軍,穿山而出,槍尖挑著一具女子屍首聲稱已經殺了女王,在西番軍猝不及防慌亂無措之時,從中路直接截斷,衝散大軍後又殺一個回馬槍,將散亂的西番軍直接逼進了隔於西番和東堂邊境之間,那座覆滿積雪的冰湖裡。冰湖被凍僵的屍首填滿後,林擎直接馬踏屍橋,過了那湖,直衝入西番境內。

  林擎號稱神將,用兵奇正兼具,但很少這般狂烈決絕,所經之處,令人膽寒。

  西番軍和神將作戰多年,固然聞風喪膽,但也沒見識過這樣的神將,積威和壓力之下,節節敗退。

  眾人都以為,林擎是被出爾反爾,不斷挑釁的西番給惹怒了。

  懶洋洋的雄獅,咆哮著露出了獠牙。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日,飛雪中,他先是接到了愛人的骨灰,然後得到了獨子的死訊。

  至此,人生永暮。

  青州的戰事傳到新朝,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林擎是暫時沒法來幫燕綏了,相反,青州重燃戰火,燕綏難免掛心,對唐家有利。

  唐軍固守天京,戰時管制,等著易銘喘過氣來,開拔大軍會和,徹底將燕綏解決於天京城下。

  文臻得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容妃宮下的那個入口處滴腐蝕液,文蛋蛋在她手上畫字,文臻聽著聽著,心急如焚,眼看最後一點即將化開,乾脆伸手上去,用盡全力一掰。

  下一刻鐵板斷開,她的手被鋒利的邊緣割出好幾個血口,她也顧不得,快速拆除可能的機關後,爬了出去。

  爬出去之前,她心中一動,心想永裕帝挖空了半個皇城地下,就為了自己隱藏。那麼以他的性子,真的不會挖一條通往宮外的逃生路嗎?

  如果真有,那麼這條通往宮外的路,應該在哪裡?

  但此刻她也不可能去尋找,她環顧四周,從房間的佈置來看,她隱約覺得像是男子的臥室,又在衣櫃裡找到親王衣袍,確定是燕絕的衣裳。

  她便換上,又簡單打扮了一下,披下頭髮,飄身出去。

  她對宮中熟悉,雖然巡夜的人很多,她輕巧地借著光影和拐角,有時候還馭獸掩飾,很快轉過了好幾個彎。

  但巡邏的人實在太密集了,她在躲一個小隊的時候,忽然就被另一個方向趕來的小隊的人看見,有人喝道:「什麼人!」

  文臻也不慌,身子一歪,衣袖一展,垂下滿頭亂髮,不僅不逃,還瘸著往那個方向走了兩步,嘴裡發出嘿嘿的低沉冷笑之聲。

  那衛士一抬頭,就看見親王衣袍的男子,亂髮披垂,血流滿面,一瘸一拐,冷笑聲聲逼來。

  這是宮中老人,頓時想起了一個人,尖叫:「定王殿下——」

  「鬧鬼了!」

  宮中多冤魂,鬧鬼極多,眾人一聽便慌了,紛紛後退,卻見那「定王鬼魂」格格一笑,衣袖一揮,一股腥臭氣息拂過,眾人頭腦一暈,再一看,眼前哪還有人?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越發確定這必然是鬼,定王殿下生前暴戾,死後作祟。

  這種事自然不能上報,免得被罵一場,眾人抹一把汗,便壓下此事,繼續巡邏。

  那邊文臻從容脫身,且毫無後患,走著走著,忽然覺得眼前景緻十分熟悉,愣了一愣才想起來,這是尚宮局。

  她以前做女官的時候待過的地方。

  現在夜深,尚宮局裡的人應該都睡了,可文臻悄悄從門前經過時,發現門半開著,有間屋子燃著了一星燈火,隱約有人影映在窗紙上。

  文臻也沒多想,滑了過去,又是一呆。

  那屋子的位置……

  好像是她以前的宿舍?

  這半夜三更的,誰待在她以前的宿舍裡?

  文臻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忽然裡頭傳來腳步聲,來得很快,文臻躲閃不及,滑入暗影裡。

  有人披著披風走出來,此時天京氣候已經有些轉暖,那人純黑色的披風在夜色裡光澤流動,其人行路也如行雲流水,淡淡月溶溶風,不染塵埃過簾櫳。

  文臻臉色一沉。

  果然是唐羨之。

  她屏息,看著唐羨之似乎有些心事,微微垂頭走開,正鬆口氣,忽然一股極強烈的噁心泛起,竟是完全控制不住,饒是她拚命壓,也發出了一聲低微的嘔聲。

  糟糕!

  唐羨之果然立即轉頭。

  卻在此時,忽然有急速腳步聲傳來,有人老遠便喊:「陛下——不好了!我們出城迎戰的軍隊,忽然被大軍從側翼攻擊,死傷慘重,唐懷將軍陣亡!那忽然出現的大軍人數極眾,不下數十萬!」

  那人身後還跟著一群氣喘籲籲的唐家新貴,人人臉色駭異——沒等到易家聯合包燕綏餃子,卻自己被包了餃子,幾十萬大軍?現在天京附近哪來的幾十萬大軍!

  唐羨之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一沉,聲音依舊平靜,「拿我的甲衣來。」

  這是要親自上城了。

  他帶著人便要匆匆離去。暗影裡,聽見這個消息的文臻一陣狂喜,心中暗讚甜甜果然是她的福星,這麼個消息一來,唐羨之把剛才的異聲都忘記了。

  她等人群轉過拐角,呼哨召喚,銀光一閃,三兩二錢出現。

  這傢伙潛伏宮中多日,早已路徑俱熟,來得很快。

  文臻一笑,上了它的背,三兩二錢騰空而起,如一道銀藍閃電割裂天空。

  下一瞬,這道閃電撞上了另一道閃電。

  砰一聲悶響,文臻被撞落,但她並沒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雙溫暖的臂膀中。

  她立刻知道那是誰,心中懊惱的同時猛力一推。

  唐羨之倒也自覺,將她輕柔地放下地立即鬆手退後。

  也虧他退得快,不然文臻的各種招數就要源源不絕地跟上了。

  文臻一轉頭看見兩隻狗打在一起,三兩二錢和唐羨之的肥狗,舉世無雙的猛獸,打起架來也不過是潑婦撕咬,半空中騰騰飄下無數白毛。

  唐羨之在她身後遠遠地道:「燕綏來了。」

  文臻冷笑道:「怎麼,你還打算帶我去見見?」

  沒想到唐羨之微笑道:「正有此意。」

  文臻倒是了悟了,笑道:「綁票上城頭?」

  唐羨之平靜地道:「小臻,不要這麼說。我不認為綁你上城頭就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文臻笑:「那難不成還是請我欣賞你被圍困的英姿嗎?」

  唐羨之沉默一會,才道:「只是你難得出來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而已。」

  「你就是擅長把噁心的事粉飾得冠冕堂皇。」文臻呵呵一笑,「不管這事性質給你打扮成怎樣,事實就是燕綏得在城下看著你和我,不得不投鼠忌器,未戰先退,軍心喪失。」

  唐羨之凝視著她,他眼神很深,深得看不清一切想法也看不清此刻悲歡,半晌道:「你可以不去。」

  文臻心中一動,忽然覺得唐羨之有了微微的變化,他似乎不再那般執著,也看淡了許多,卻又生出淡淡疲倦,她在他這裡,感覺不到一絲奪取天下的歡欣和終於功成的輕鬆。

  隨即她便搖搖頭。

  帝位到手,江山在握,已做到了這人間巔峰事,還需要振作什麼呢。

  隨即她道:「去啊,我為什麼不去?我可想燕綏了呢,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說完她走在前面。唐羨之不過淡淡一笑,跟在了後面。

  為了她,唐羨之改乘了御輦,十八匹馬拉著又穩又快,但他在車前方,文臻在車尾端,兩人隔得遠遠。

  文臻注意著街邊的暗號。

  暗號少了很多,自己和燕綏的人在這段時間內果然被唐羨之拔去了不少。

  但是她看見了自己想看的——聞老太太及隨便兒一行,已經由妙銀護送出了城。

  文臻心中一鬆。

  原本還擔心隨便兒不肯走,不過想來這世上就沒有老太太不能駕馭的人。

  還沒到城門前,就聽見士兵一趟趟來報傷亡,神情緊迫,唐羨之下令出城的唐軍回撤,文臻聽了一會,心中嘆息一聲。

  唐家並非沒有英才,但是終究比不上久經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們,她發現唐家的那些新貴們都有一個同樣的毛病——急於證明自己,自信心太足,所以大多輕浮冒進。

  新朝乍立,一朝得意,想要爭功以求代代榮華,這是冒進的心理背景。

  久居川北,一地為王,沒經歷過現實和敵人的打磨,這是輕浮的原因。

  朝中如厲響那些人,雖然默認了新朝,不過是為了保存實力,才不會為了新朝做馬前卒,一個個在家告病,便是他們願意唐羨之也不敢用,反手就把城門給燕綏開了。

  唐氏新朝,如果沒有太多敵人,如果沒有燕綏,以唐羨之之能,是能平穩過渡,帝業百年的。

  但是現在,明顯缺少人才。

  唐軍開始撤入城中,文臻隨唐羨之登樓,有人匆匆來迎,大罵:「都是給那閹人害了!」

  文臻一轉眼,發現晴明被五花大綁捆在一邊,猶自喊冤:「陛下,我沒有啊!我持了永裕帝令旨去換防,親眼看著京畿大營拔營離開的啊!」

  那唐家將領怒罵:「真要離開,何以在這節骨眼的時候出現在天京城下,和燕綏合兵,直接就將京城給圍了!」

  文臻震驚。

  京畿大營竟然沒有被假旨意換防?

  他們沒有離開?

  為什麼沒有?

  文臻不認為這是燕綏幹的,京畿大營確實一直忠於永裕帝,不可能理會燕綏。

  此刻城下,燕綏看著京畿大營的信使離去,心中也有些微微感嘆。

  連他也沒想到,永嗣帝在還未登帝位前,察覺了京畿大營的立場,曾出城去和大營統領做了一個談判。

  他沒有試圖拉攏大營統領,卻給統領留下了一個自己的標記。並和對方說,如有一日,有人以他的名義試圖調動京畿大營,卻沒有拿出他的標記,那麼就先不要聽從那道旨意。

  誰也不知道永嗣帝當時出於什麼樣的考慮,給京畿大營留下了這一道防護符。或許他對於自己的未來處境亦有預感,怕將來被自己那個陰險的哥哥暗算,所以試圖咬上一口,誰知最後卻給了唐氏朝廷沉重的一擊。

  燕綏抬頭,然後忽然就看見了文臻。

  他的蛋糕兒,很少見地穿著一身素白,雙手拄在城牆之上,靜靜地看著他。

  不過月餘未見,她竟然清瘦許多。

  燕綏看見她雙唇一張一合,遠遠地,做了個口型。

  對不起。

  我沒能保護好娘娘。

  燕綏閉了閉眼。

  片刻後他伸出手指,拇指和食指一捏。

  一個比心的手勢,陽光正從那心形中穿過,像兜住了一束光,送給他心中的姑娘。

  文臻唇角微微地彎了起來,伸出雙手,做了個接住的姿勢。

  這一刻城上城下數十萬軍,但天地間只剩下他兩人。

  唐羨之站在她背後,看著那兩人城上城下,旁若無人的交流,眼神晦暗。

  他身旁的唐家將領卻忍不住這般輕視,上前一步,對城下喝道:「燕綏,認得這是誰嗎!如想她回到你身邊,便退兵十裡,棄械自縛!」

  唐羨之喝道:「唐情!」

  這樣的威脅很蠢,很容易被燕綏拿來激勵士氣,也容易引起天京城內愛戴文臻的百姓的反抗。

  文臻笑起來,轉頭對唐羨之眨眨眼,道:「你瞧,你們唐家人,個個心熱得很呢。要我說啊,這都是一個個都沒經過社會的鞭打。」

  沒想到唐羨之竟然讚同地點了點頭。

  文臻又道:「像我就不同了,我被這世道這皇朝毒打了無數次,從最早期被你暗殺又被你提親,到後來長川五峰山留山湖州步步凶危,到皇帝兔死狗烹,到那一夜,我接到林飛白死訊,親眼看著老師和娘娘死在我面前,然後現在我還要在這城頭,看著我的夫君踏著祥雲帶著大軍來接我而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懷中,講真,我被鞭打累了。」

  唐羨之要說什麼,文臻已經輕輕道:「……所以現在,輪到我鞭打你了。」

  然後她非常蔑視地看了唐情一眼,便倒了下去。

  只這剎那之間,她臉色如雪,唇色淡薄。

  唐羨之猛然搶上,伸手一摸她脈搏,如遭雷擊。

  卻在此時,呼嘯聲起!

  一支金色巨箭穿越城上城下這一刻窒息的空氣,如天神之劍貫天而來,所經之處城頭唐旗裂響,剎那間碎成數片,如亂花散在天地間!

  下一瞬箭已經到了唐羨之胸口!

  心神巨震的唐羨之只來得及猛然錯身。

  嚓一聲微響,巨箭射入唐羨之肩頭,血花飛濺,卻並沒有穿透他的肩骨。

  這令眾人微微詫異——這一箭如此兇猛,連唐氏大旗都被捲碎,如何穿不透皇帝肩頭?

  唐羨之臉色卻微變,不顧眾人驚呼阻止,猛地拔箭,狠狠一擲。

  又抬手在唐情的長刀上一抹,掌心一片血肉落地,流出一灘黑血。

  下一刻那箭在空中爆炸。

  城上人人色變。

  原來不穿透身體飛出,是為了想炸死皇帝!

  原來陛下就在方才把脈時,又中了文臻的毒!

  多虧陛下判斷力和反應力驚人,不然現在短命皇帝名單又得加新名。

  眾人看向城下。

  不知何時燕綏已馳出隊列,單人單騎於萬軍之前,手中巨弓金光閃耀,形狀比一般長弓更加流暢鋒利,邊緣微翹,似一雙譏誚的鳳眼。

  而他亦目光譏誚。

  唐情一觸及這目光,便想起文臻臨死前看自己那比燕綏還譏誚的眼神,只覺得分外刺激,想著這一對男女在自己眼皮底下傷了陛下,日後還不知如何交代,頓時怒從心起,手中長槍一挑,將文臻身體高高挑起,往城下一砸,喝道:「也讓你們看看這賤人的下場!」

  唐羨之重傷,阻攔不及,隱約聽見物體的啪嗒掉落之聲,而文臻已經飛落城下,他臉色一變,似乎想到了什麼,眼底竟微微露出喜色。

  隨即他推開給自己包紮的人,撲到城牆邊,正看見燕綏飛身而起,接住了落下的文臻,抱著她在城牆上一蹬,飄飄轉了個身,又落回了馬上。

  下一瞬他低頭,於天京城牆之下,萬軍之前,吻住了文臻。

  像春風將凝冰的河面吹破,漫山的花從冬的寒風中掙脫,眨眼間便葳蕤滿坡。

  又或者高天於世界盡頭邂逅極光,那一霎美如霓虹可成永恆。

  萬軍屏息。

  原本一動不動的文臻,忽然舒展開雙臂,摟住了燕綏的脖頸。

  毫不羞澀地,熱烈又虔誠地迎上去,回應他。

  像一隻飛倦了的鳥兒終歸舊巢,摩挲著屬於自己的溫暖,向著藍天歡喜地展開翅膀。

  萬軍在一霎靜默後,爆發出雷霆般的歡呼。

  城牆上,唐羨之眼底晦暗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微微露出喜色。

  終究最可怕的事並沒有發生。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狡詐,陰險,無所不用其極。

  那就繼續這樣狡猾下去吧,世道詭譎,世事多苦,不如此不能活。

  城牆上的唐軍憤怒無倫,他卻神情平靜。

  倒不是當真便毫無怨尤,只不過便如她當日所說,各為立場,無分對錯罷了。

  他目光忽然落在地面。

  那裡,文臻剛才被挑落的地方,落下了一卷小小的卷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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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10:00: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一人合奏御萬軍

  城下燕綏一邊吻著文臻一邊往己方陣營退去,潘航等人上來接應,文臻摟著燕綏的脖子,輕聲道:「想我嗎?」

  「也沒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睡不著。」

  「我也沒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夢見你。」

  兩人相視一笑,燕綏問:「藥哪來的?」

  方才文臻吃藥詐死,他一霎也是震驚的,但隨即便反應過來——文臻不會當著他的面自殺。

  唐羨之會在那一霎間相信,是因為他內心認為文臻燕綏情誼深厚,文臻會因為不願成為拖累而自戕,但燕綏卻更瞭解文臻一些,正因為不願傷害他,所以文臻才會在任何艱難局勢下為了他努力掙扎。

  這般便想到鏡花洞的奇門藥,正是鏡花洞名字的由來,將往事都付於水月鏡花,從此人生或可重來。

  他的師門和鏡花洞關係深厚,自也有相應的解藥,就算沒有解藥也沒什麼,三日後自醒。

  他卻等不及。

  果然文臻道:「蘭旖給的,說是賀我們的結縭之喜,不是,結婚賀禮送這麼個藥她是幾個意思?」

  「管她什麼意思,反正你不會理會她的意思。這冰雪白痴這回倒做了一件像樣的事。」

  文臻卻沒心情和他再鬥嘴,將頭埋在他懷中,燕綏要把她摳出來,文臻梗著脖子,燕綏又不能真用力,幾番失敗之下無奈地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文臻聲音悶悶地傳來:「我……我沒照顧好娘娘……我……我甚至沒能留住她的骨灰,現在林帥想必已經收到骨灰了……我真是不敢想……」

  燕綏撫了撫她的髮,他的眼神遠遠地越過城牆,越過阡陌縱橫的大街和潔白的漢白玉廣場,落在那座華美的牢籠上,晨曦的清光灑落萬千屋脊,從此卻再也照不亮那方宮宇。

  那處他期待過、傷心過、離開過、又最終選擇忘記的宮闕。

  那處雖無快樂予他,卻也一生不可忘懷的宮闕。

  二十餘載母子緣分,在那個深夜鐵牢中才堪堪開始,卻也在那個深夜鐵牢中就草草結束,臨終她揮劍決然,如她慣來那般驕傲,不屑解釋,沒有遺言。

  他願他只記得那夜混雜血腥氣息的擁抱,和那一滴落在他脖頸上的濕潤,此生母子緣淺,來生願彼此放開。

  淡薄的晨曦光芒流轉,似映他眼底晶光一閃,但轉瞬即逝。

  他的手溫暖地蓋在文臻頭上,語聲平靜:「娘娘這一生太累太苦,如今也算解脫。這不是你的錯。蛋糕兒,我只願意你開心快活。」

  文臻慢慢抬起頭:「老天委實欠了她的……」

  「她又何嘗沒有相欠別人?不過都是命罷了。她是瀟灑人,便讓她瀟灑地走吧。」燕綏輕聲道,「我只想著她在你面前決然自盡,那一刻你該是多麼震驚而痛苦。」

  文臻心頭一顫,想著這樣細膩的話以往便是以他的驕傲,也不太可能說出口,此刻聽著,只覺得百感交集,燕綏本也該是這長天瀟灑的飛龍,卻最終為她停留世間,為這他所不喜的一切苦鬥。

  只有她是有福的。

  這麼一想便又覺得酸楚,抱緊了他的腰,燕綏又道:「至於林帥那裡……所以我們必得盡快下天京,安定局勢,才能趕緊回援青州。我擔心西番可能還會作妖。」

  文臻便點頭,此時眾人才都圍了上來,文臻轉眼看陣營裡,潘航聞近檀鳳翩翩乃至寒鴉都在,唯獨少了一人。

  再一轉眼,也是一身縞素的周沅芷,在人群的簇擁中,含淚看她。

  文臻瞬間眼底也湧上淚花,上前將她抱住,兩人頭碰著頭哽咽一陣,但周沅芷隨即便掙開她,伸手撫了撫腹部,輕聲道:「小臻,聽說你又有了,恭喜你……也恭喜我。」

  文臻駭然盯著她的肚子,良久,含著淚花笑起。

  她道:「真好。」

  ……

  城頭上緊急地整軍備戰,將領們焦灼地勸陛下回去療傷休息,唐羨之卻不理會,只包紮了傷口,用披風遮住了鮮血淋漓的長袍,慢慢在城頭上坐下,展開了那一卷卷軸。

  那是他當初留給文臻,讓她寫下心願的冊子。

  當年他和她曾說起,自己幼年用小冊子寫心聲以邀寵的手段。後來自己也留了冊子給她,原只是心意饋贈,並沒有指望她真的去寫,畢竟這許多年,漸行漸遠。

  卷軸展開,他原以為會看見一片全新的墨跡,卻不想最上頭的字跡,明顯有了年份。

  X月X日,晴

  這一行不能算日記,只能算個記錄,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見唐羨之的日子。

  雖然現在已經和燕綏暗通款曲,但是人對於某些深刻的印象,那美好真是難以忘懷。

  那一日隔著溪水看唐羨之,曾以為見著了謫落山間的仙子,是何等的清透美好啊。

  我也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有抱著男人大腿的時候。

  但願在東堂的人生能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也但願我初見便難以忘懷的那個人,也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

  唐羨之的手指,微微顫了顫。

  雖已二月,城頭卻無春意,刺骨的冷風彷彿也像方才那箭,瞬間將人紮得鮮血淋漓。

  很多事美好在開頭,無奈在過程,決絕在結局。

  對不起,漸行漸遠的長路裡,終究讓你看清了那美好背後的真相。

  X月X日,多雲

  唐羨之向陛下求我為妻,陛下問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沒有意思,封建王朝,哪有那許多的個人意志。

  我想好好地活,想過好這一生,有些事就不必看得太明太計較了。

  可是唐羨之,你大抵是不明白,便是再真摯的情感,一旦摻雜入利益和權欲的博弈,便不純粹了。

  或者你也明白,但是你不肯放下,你左手挽著家族,右手夠著愛情,你想著你如此智慧天縱,能處理好一切事情,定也能將這兩樣調配美滿。

  可是,唐羨之,便是這世上絕大多數事都能以智慧去調理配平,唯有情感不可以。

  那本就是世間最真最純最不可褻瀆的一切,否則不配叫情。

  如果要我許一個願望。

  我但望你終有一日能明白。

  ……

  文臻,其實我早已明白。

  但是你也要明白,正因為那情感最真最純,凝聚了一生最執著的嚮往,所以,能輕易放下,那也不配叫情。

  ……

  X月X日,晴

  海島上的生活短暫卻美好。

  喜歡的在意的人都在身邊,睜開眼就有粥清甜。

  彷彿之前的那些驚濤駭浪爾虞我詐都只是一次海市蜃景。

  唯一遺憾大概就是商醉蟬不在,沒人畫下我騎著鯊魚拖著燕綏唐羨之在大海之上飛馳的英姿。

  像開個摩托艇拉著倆毒梟一樣爽。

  唐羨之真的是個極其細膩的人,他的溫暖體貼和接地氣真的能讓每個嚮往平靜有愛生活的女子心動不已,跟著他就像跟著幸福,你永遠不用愁心意無人懂,不用愁家務無人擔,不用愁化妝打扮無人欣賞,不用愁付出情意沒有回報。他連買菜都能幫你砍價,上廁所都曉得給女士點燈。如果在現代,他是既高貴又有風度還不介意為女士操持一切的紳士。

  比燕綏那個狗模狗樣的自大狂好多了。

  可我還是喜歡燕綏。

  前方沙灘上,燕綏唐羨之林飛白在蓋房子,三個人居然通力合作,力與美展示的最高境界來了。

  沙灘很白,海水很藍,日光暖而不烈,腳下的貝殼色彩絢麗。

  那三個男人沐浴在陽光下的身形都很好看。

  許個願望。

  我願時光停留在這一刻。

  我願這一刻的美好永留存。

  ……

  小臻。

  對不起,這個願望,我再也無法幫你實現了。

  時至今日,我才發現,我當初遞出這個卷軸的時候,有多自大和可悲。

  我要做那個幫人實現願望的神。

  到頭來是我自己首先沉淪。

  ……

  X月X日,晴

  在一號院裡,看著唐羨之留給我的東西,想著火山吞沒他時我那一霎的痛如刀割,只覺得恍惚。

  我願這是一場騙局。

  我亦不願這是一場騙局。

  如果這都是一場騙局,那麼唐羨之,你一生都會活在騙局之中,你將注定一生汲汲營營,為那些虛幻的不可得。你背負會越來越沉重,還想著左手權利右手人生,你遍地撿拾,最後卻……活活累死你自己。

  羨之,我不能確定你到底想要什麼,可我總覺得,你內心真正想要的絕不會是這些,或者你自己也沒想過你想要什麼,可是為什麼不能試著去想一想呢?

  ……

  文臻,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

  尤其那夜,帶兵衝進皇宮,第一眼看見你跪在雨地裡,對著德妃的屍首,那茫然震驚無法接受苦痛無倫的眼神,自那夜開始,始終盤桓在我的夢端。

  我還看見永裕帝的頭顱在雨水中滾來滾去,眼睛竟然始終盯著德妃的方向,那一生的愛恨糾纏,到死也不願放棄麼?

  永裕帝必然愛過並愛著德妃,可他亦不願放棄權欲和他所要的一切,為此他選擇放棄所愛和所有人間情感。

  我……是在越來越像他麼?

  ……

  X月X日,雪

  預感終於被證實。

  可早已沒有了願望達成的欣喜。

  你讓我百感交集,心緒復雜,我多麼願你從火山口中逃生,我又多麼不願意那一切果然只是騙局。

  我不是為我流過的淚和被戲耍的感情而憤怒,我只是為你惋惜,唐羨之,如果這都可以假,你要我這一生,還能如何相信你?

  你說你捨不得。

  可我和燕綏落崖,被追殺,被傷害,一路都拜唐家所賜。

  你不斷傷害我,再放過我,再傷害我,像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死循環。

  其實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要完成你的計劃和目標,但你不要我死。

  作為一個既受傷害又得益的人,我沒有立場對你的行為做客觀的評價,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我絕不要做你。

  許個願望吧。

  唐羨之,願你活得單純些。

  ……

  小臻。

  其實我一生決斷,唯獨在你的事情上,徘徊不休,像洋外那鐘,來回擺蕩,總越不過你的距離。

  那只不過是因為,我的心,一直只落在你身上啊。

  ……

  X月X日,有星星

  五峰山上你輸了。

  並不輸在智慧,只輸在信任之上。你和易銘,終究缺乏信任。

  易銘其實很好啊,我覺得你們可以做一對知己。

  你奏那一首曲子,很美,很動聽,可就在方才那一刻,我和燕綏,終究走在了一起。

  以後我們也會有一首自己的曲子,他作曲,我填詞,無需千百年流傳,只需要彼此愛聽。

  唐羨之,五峰山空氣很好,星光很亮,江湖賊人其實也很可愛,不要再將這碧水青山踐踏鐵蹄,血染群山好不好?

  許個願望。

  願你早日看見身邊的一切美好,踏遍青山人未老。

  ……

  小臻。

  有些人雖好,卻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她在另一人懷中微笑。

  或許,這就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

  ……

  X月X日,晴

  鐵柱,你來了嗎?

  真當我瞎嗎?

  你演技可真好,可我也不差。

  哪哪兒你都要摻一腳,正如哪哪兒我都要拆你一遭。

  留山的風景比五峰山更美,鐵柱,有機會放下一切,去仔細看看吧。

  ……

  小臻。

  我但願我還能有這個機會。

  ……

  X月X日,晴

  唐羨之,湖州百姓的血好吸嗎?

  你們唐家如毒瘤,盤踞在湖州這些年,到這時候,還不肯放手嗎?

  你在糧庫這頭挖洞偷糧,我在糧庫那頭挖洞偷糧,你是碩鼠,我是維護收成的搶糧人,這彷彿預示我們這一生永遠立場相對,背道而馳。

  告訴我,你真的不覺得累,不覺得遺憾嗎?

  那夜我在豐寶倉大火裡,聽見江上有琴聲錚錚,那般空靈迥徹,世外仙音。

  你本該是紅塵出世人,卻總行著波譎雲詭入世事。

  拖著唐家那一群心思各異,勾心鬥角的豬隊友前行,你不累嗎?

  都說世外仙音不當染紅塵渾濁有污清聽,而這些年,我從你的音樂裡,聽出了越來越多的沉重壓抑和疲憊。

  你聽出來了嗎?

  ……

  小臻。

  我聽出來了。

  我是操琴人,可我對不住這世間最為高潔美妙的樂理。

  撥弦的手一旦撥弄人心,操琴的指一旦操起暗器,那些音樂,也不過是濁世之音。

  ……

  X月X日,雨

  慕之死了。

  我到今日才知道她的身世和她那悲劇的一生。

  你不可能不知道,那麼,你是怎麼想的呢?

  你縱容保護她,替她收拾爛攤子,也比常人對她嚴厲,並不寵愛她。以前我覺得你們兄妹關係太淡漠了些,現在我想,你若對她太好,反而令人毛骨悚然,你的心情想必也是復雜的,就算沒當她是親妹,但也是希望她能好好活這一生的吧。

  她想必也希望你好好活這一生。

  唐家已經犧牲了太多人,這是一艘注定會拖著所有人下水的巨船。

  這艘船古老、腐朽、陳舊、很多零件都已經散落,水手們沒經過風浪捶打還各懷心思,看似威風凜凜稱霸於海上,其實只要一次風暴便能被徹底摧毀。

  你這個掌舵人,不可能不明白這是一艘怎樣的船。

  希望你早日下船。

  ……

  小臻。

  風暴已至。

  而我還在船上。

  ……

  X月X日,晴

  這將是我在這卷軸上寫下的最後一次記錄。

  你當初給我這個卷軸,讓我許下我所有的願望,但我心裡明白,從很久以前,這些願望便注定不能完成了。

  而在那夜大雨裡,當你走到我身前時,這個卷軸就結束了。

  之前那些日記,我的願望大多是與你有關,此刻,就許我自己的最後一個願望吧。

  我願東堂海晏河清,無人犯我邊疆,忠臣良將無恙,百姓和睦安康。

  我願君莫曉還在我身側,林飛白未曾戰死,周沅芷抱得男人歸,唐慕之嫁得如意郎,單一令依舊大司空,謝折枝可以再見他的娘娘。

  我願情冊一卷未完結,恩愛情義如水流長。

  我願和燕綏從此擺脫這籌謀算計,山海雲游,且放白鹿青崖上。

  我願這浩浩世間,皇族俯臉看眾生;我願這茫茫紅塵,再無世家凌人上。我願爭奪權欲者死於權欲,我願忠心為民者無需豐碑,只要在我眼裡活成最好的模樣。

  唐羨之。

  這是我最後的,唯一的願望。

  ……

  卷軸輕輕地落在地上,再被一雙染血的手撿起,唐羨之將卷軸緩緩捲起,再珍重地放在離心口最近的地方。

  小臻。

  我知道了。

  ……

  他抬起眼,城下,投石機的飛石在空中劃出無數凌厲的弧線,而炮火在黑色的炮筒裡吐出無數刺眼的火花。

  最後的攻城戰開始了。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一,宜王燕綏率軍近二十萬,一路穿州過郡,圍逼天京。

  而本該被調走的京畿大營,卻根本沒走遠,一直隱藏在附近的深山之中,燕綏到來之後,趁唐軍出城迎戰,背後包抄夾擊,致使唐軍損傷慘重,不得不緊急收縮回城,自此開始了漫長的攻城戰。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如同之前唐易聯軍猛力攻擊湖州一樣,現在被攻擊的換成了天京城裡唐軍。

  太始帝始終沒有下城頭。

  攻城的第一日,燕綏精兵分外凌厲的炮火便給了唐軍一次兇猛的打擊,更要命的是燕綏的斬首隊,那些滿身機關分外輕捷的斬首隊員,單兵戰力抵得上百人,在炮火的掩護下,他們登城牆的成功率比尋常士兵大得多。

  但他們也未能第一時間登上城牆。

  一方面是小樓全部劍手都守在了城牆上,而與之配合的,是太始帝親自在城頭,擺開了樂器大陣。

  一人成一陣。

  琴、箏、阮、琵琶、月琴、箜篌、簫、笛、隕、笙、鼓、鈸、鑼、響木、碰鈴、板胡、二胡、嗩吶、編鐘……乃至少見的尺八、篳篥、田螺笛、巴烏、樹皮拉管、竹號……從古至今,從漢族到異族,光琴就有揚琴、獨絃琴、柳琴、三弦等,簫有排簫鳳簫,阮分大阮小阮,鼓分為排鼓板鼓銅鼓大小鼓象腳鼓,鐘分為磬、錞於、勾鑃……各種樂器,很多人們一輩子都未曾見識過,大大小小數十件,在城頭上擺開了一個浩然大陣。

  而唐羨之便盤膝坐於這樂器大陣中間。

  編鐘離得最遠,諸弦撥樂器則圍身週一圈,竹類吹奏樂器則以線懸吊在頭頂,也高高低低吊了一圈,打擊樂器在弦撥樂器外頭一圈,也高高低低宛如一面牆。

  這世上無人可以一次性演奏這許多樂器,一開始擺出來的時候城上城下都瞠目結舌,還以為要安排一支樂隊來演,結果唐羨之一人獨坐,衣袖飛出,以編鐘一聲渾然可驚天地的厚重之音,開場了這一曲浩大的一人獨奏樂器群。

  編鐘響起第一聲,城頭已經爬上來的斬首隊員便齊齊栽落。

  編鐘起首,渾厚愴然,如巍巍萬軍,披堅執銳,戴星月於城頭上。

  城下萬軍仰首,便見天邊風雲湧動,那高牆似乎要傾斜著壓下來。

  隨即琴聲起,錚然於編鐘之音中,明亮高亢而又和諧流暢,唐羨之城頭撫琴,黑底明黃龍紋的披風捲起,擊打在青銅編鐘之上。城牆上便起大風,似有透明音波流動,所經之處,燕綏軍隊好不容易搭上的雲梯齊齊斷裂,墜落塵埃。

  而悍勇的長川軍已經在易人離的親自帶領下,踩著特製的登牆靴,拉著勾索,蹭蹭便爬到了城牆上方,易人離半空躍起,衣袖一揮刀光如雪捲向撲上的唐情。

  卻在此時,唐羨之推琴起身,手一揚,不知何時他十指都已經戴上了扳指一般的圓環,圓環上有不止一條柔韌的絲線,絲線有的帶勾,有的墜著玉珠,有的尖銳如三棱,有的渾圓如小錘。

  他十指連揮,那些絲線便齊齊繃直,有條不紊地分別擊打在不同樂器上,墜珠的敲亮鑼鈸,栓錘的擂響銅鼓,帶勾的撥動三弦二胡琵琶,三棱的穿過阮瑟箏……而在他手指彈動之間,有些絲線依舊筆直,有些絲線忽然又軟下,勾纏回繞,如無數雙手攜著閃動的光影撥弦,那些棱角玉珠便在那些弦上泠泠奏出不同的音來。

  而唐羨之一邊分心顧著這許多樂器,一邊撮唇作嘯,嘯卻無聲,只是凝成一股細長的風,依次掠過上頭那些懸吊著的簫笛管隕,穿過那些暗含音樂至理的孔洞,便次第發出各種或幽咽,或明亮,或悠揚、或低沉的音調來。

  而他飛起的衣袖,飄開的絛帶,甚至被風掠起的髮絲,都能按照一定的韻律擊中那些鑼鼓磬鐘,起清越嘹喨之音。

  於是竟然在這瞬間同時,鐘聲鼓聲各種琴聲簫聲同響,擊打彈撥吹奏拉弦齊上!而這些音多而不亂,流暢如水,節奏和諧,赫然成一首優美華麗又豪壯闊大的曲調!

  城上城下,再次萬眾無聲,連攻擊都暫時停了。

  每個人都仰頭,望定城頭,眼神驚嘆。

  唐羨之於天京城頭上,湛清高天之下,揚袖飛絛,舉手投足皆成華音,雖無劍器,亦成傾城殺人舞。

  真如掌天下樂器的仙人,自雲端謫降,只為讓這世人看一場奇跡般的演奏。

  而感受最直接的,是剛剛搶上城頭的易人離。

  這一波樂曲數十器聯奏,便如曲成高潮,雖浪柔波捲,卻生生不絕,響遏行雲的韶樂聲中,易人離的刀在即將進入唐情胸膛那一刻便感覺到城頭上彷彿雲沉濤飛,巨大的無形的力量一波一波湧來,先將那刀輕輕推開,調聲忽轉詭異,簫笛管隕尺八在此刻登場,隨即易人離便感覺那力量忽然推上他胸膛,他仰身急退,那曲聲又轉雄壯,鐘鼓渾然,引天地之音,霎時巨力如山,巍巍壓下,易人離站立不穩,落下城牆,他甩出勾索,勾索卻在琴瑟之聲中無聲碎裂,那曲聲和力量如影隨形,輕鬆化掉他所有自救的手段,一波波地誓要將他推落……如果不是燕綏及時出手,易人離就要成為這次大戰中第一個犧牲的高級將領了。

  等易人離終於在燕綏扶持下站穩實地,仰望城頭,一張臉已經刷白。

  而圍觀這一幕的所有軍士,將這過程看得更清楚,更是心中震撼。

  非人力可成之奇跡。

  在場人中,周沅芷千金小姐,音律最通,因此神情也最恍惚,忽然喃喃道:「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天相奪倫,神人以合。」

  文臻在她身側也嘆道:「金石以動之,絲竹以行之,詩以道之,歌以詠之,匏以宣之,瓦以讚之,革木以節之……」

  這是音律的最高境界,但世人從未奢望一人能完成。

  周沅芷道:「他從何處想來!」

  文臻苦笑:「我想的。」

  周沅芷愕然看她,文臻默然。當初五峰山上,不過無心隨口一語,誰知唐羨之竟真的做成了呢。

  之前黑湖之上開小樓,她以為已經是極致,卻沒想,唐羨之深藏不露。

  她再次後悔在聰明人之前就該好好閉嘴,有些點撥對常人來說過耳煙雲,對才智卓絕的人來說,卻可能是開啟寶庫的鑰匙。

  半晌她舒了一口長氣,喃喃道:「幸虧只有他能……」

  一人群奏堪稱奇思妙想,而將這奇思妙想真的付諸實現,普天之下卻只有唐羨之一人。

  那許多樂器的同時彈奏固然是一個難題,但在同時彈奏時還能記住每個樂器所應彈奏的曲調且實現完美配合,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事。

  這需要無比精密堪同計算機一般的大腦。

  只有他這般才智,再加上音律大家精通各種樂器的能力,才能這般美妙和諧,神人以合。

  唐家要真的人人有這個本事,那她和燕綏趁早從這城下轉身。

  長曲綿綿不絕,或雍容,或雅正,或輕快,或哀愁,如流水瀉過,文臻聽著聽著,竟微微濕潤了眼眶。

  多像這一路相逢又離合的人生。

  然而這麼美的曲調也如這人生一般,時刻隱藏著殺機。

  眼見他上高城,眼見他落高城。

  在唐羨之的樂器大陣之下,連著三批人攻城,都被音波所襲,那音波便如唐羨之的曲調一般,層波疊浪,變化萬千,無跡可尋。有時如巨浪層層撲打,有時如幽靈神出鬼沒,有時如利劍悍然劈落,有時如萬箭隱形齊飛……三批人再無一人能上城頭一步。

  而天京城的護城河又特別寬,唐軍進城後這麼短的時間還進行了修城牆厚城門封堵漏洞等等措施,哪怕是燕綏麾下武器特別精良,也很難遠距離攻破。

  更絕的是,天京本有九門,但唐羨之在燕綏逼近天京之後,就已經下令在天京城門前後壘牆,城牆加厚加高,竟然將其餘八門都堵死了。加蓋的城牆整個就是一個向內的斜坡,非常難爬,爬上去就是送人頭。而小樓劍手主城樓一個沒留,全部分配在另外八個城門,每門一陣,輕鬆收割人頭。

  那架勢赫然不成功便成仁,不能打退敵人便和天京全城百姓一起死在城內。

  負責其餘城門攻擊的京畿大營,幾輪攻城後損失極慘,乾脆退出了一射之地,就等著主城門燕綏破城。

  一人一曲捍全城。

  三次攻城後,燕綏下令暫時停止攻城。

  大軍就地休整。

  文臻遙望著城頭上的唐羨之,遠遠的也能看出那人神容如雪。

  ……

  天京城內,現在實行了最嚴厲的管制政策。

  所有人不許隨便走動,不許在酒樓茶館聚會,百業者暫停執業,連青樓勒令暫時關閉。每日每戶只許一個人出門半個時辰,就近解決日常生活需要事宜。

  所有人都被關在家裡,杜絕了串聯和被人利用煽動鬧事的可能。

  這使少量潛伏著的燕綏的暗線都沒機會出手。

  唐羨之很絕,他下達這樣的命令,只用了一種手段——推了幾個得了天花的病人招搖過市,稱說天京某處開始了天花感染,哪怕站在病人對面都可能被感染天花且無藥可醫。

  只這一著,天京百姓自動給自己關禁閉。

  現在街上行走的只有軍隊和唐家的人。

  整個唐氏家族非常龐大,嫡系旁支依附的姻親家族前後加起來有數萬人。都已經陸續進京,天京被圍困之後,除了擔任軍職的人守在城內牆頭,其餘老弱婦孺大多聚居在臨近皇城的蘭康坊。

  城頭樂器大陣奏響之後,一隊紅衣人進了蘭康坊,帶著無數馬車。

  隨即蘭康坊隱約起了一陣騷動,亂過一陣後,漸漸有人出來,帶著包袱,扶老攜幼,依次上馬車。

  上了馬車的便有人駕駛馬車,奔往皇宮,馬車直接抵達太子東宮,那些人進入大殿。

  然後再也沒有出來。

  這一批批人的出來,一批批的人送出去,前後忙碌了兩日兩夜,才把人送完。

  至此已經三日三夜。

  唐羨之獨力合奏,堅守城頭。

  三日後的夜裡,在燕綏下令退兵休整的那一刻,唐羨之推琴而起,琴在半空旋轉,起一陣迴旋之音,音色華麗,引得眾人凜然,因此也就沒人看見,琴身背後,唐羨之一口鮮血噴滿了那焦尾琴。

  城下只有燕綏,凝視那飛旋的琴,似乎要透過琴身,看見隱在背後的人。

  文臻在他身邊輕聲問:「我們損失不小,是否要……」

  燕綏絕不會無計攻城,關鍵看他是否願意再投入一部分的犧牲。

  燕綏看她一眼,這一霎文臻忽然覺得他眼神微帶審視,像是想查看她此刻心情。半晌燕綏道:「何必枉費人力物力。且吊著他罷了。」

  他凝視著城頭,看見唐家的軍隊黑壓壓站滿城頭,輕聲道:「只要他野心終收,我願意給他機會,因為他亦有值得我尊敬處……只要該滅絕的一定滅絕,那就行。」

  ……

  又一波攻城開始了。

  大陣音波綿綿不絕,似乎毫無衰竭之像。

  但這次燕綏換了攻擊方式。

  不再派斬首隊員,不再進行勇猛衝鋒,甚至連擂車投石之類的攻城器械都沒用,只選擇輕功最好,動作最迅捷,反應最靈敏的戰士,在箭手弩弓手的配合下,以最快速度登城。

  登城之後也不強求入城,騎在牆頭上砍殺兩下,唐軍還沒撲上來擋,燕軍已經哧溜下了牆。

  有些更狡猾的,就在城牆上冒個頭,背上長槍閉著眼睛往裡頭捅幾下,轉身就下牆。

  沒人扔火藥彈,固然是因為火藥彈珍貴,還因為那些彈子根本還沒落地就能被音波推出去,弄不好炸到自己身上。

  爬上城頭的人就好像來城頭一瞬游一般,冒個頭就走,唐軍狼奔豕突,打了這邊打那邊,活像在打地鼠。

  但於唐羨之來說,他無法因為這些人試探性的攻擊便停下。他知道他一旦停下,那麼試探性的攻擊就會變成真正的攻擊,口袋裡的火藥彈會將城頭炸翻。

  他依舊手揮目送,姿態如仙,城頭之上起高音。泛白的唇角卻微微露出一絲苦笑。

  燕綏看出了他的想法,因此明明有餘力,卻還要用這種方式來對付他。

  他要耗死他。

  還不損自己的兵將。

  他看出這大陣極耗心力,他要他在這城頭永不能停。

  這樣也不會對文臻無法交代。

  他不願自己成為他和文臻之間的任何心障。

  他漸趨平和,卻又更殘忍。他連讓他在文臻心中留下愧疚牽念的可能都要抹去。

  但是……

  他其實是多慮了。

  文臻待他,比燕綏更殘忍。

  唐羨之垂下眼,指尖絲弦不休,仙翁長鳴。

  再次悄悄嚥下喉間逆湧的腥甜。

  此刻,家族的人,應該已經快到了城門邊了吧?

  ……

  第三天。

  燕綏一箭起,射落了城頭高揚的唐字大旗。

  這一次,音波沒有能抵達那高處,攔下這凶悍的一箭。

  斷落的箭桿砸在城頭,計算精準,沒有傷人,卻將那些懸掛的吹奏樂器砸壞了大半,半截箭桿支在了向內的城牆上。

  雍容壯闊的大樂便少了一個聲部,出現了短暫的停頓,隨即唐羨之便又繼續,依舊行雲流水,聽來毫無任何不妥。仔細聽卻能聽出那首曲子已經被修改過,但修改得毫無痕跡。

  這種臨時修改妙手拈來的本領,令人再次驚嘆。

  唐羨之閉了閉眼,默默嚥下一口腥甜。

  ……

  射落的大旗,引起了城內人們的慌亂。

  城內戍守的一些唐家將領面面相覷,心中都浮現不好的預感。

  忽然有人狂奔而來,道:「不好了,咱們的家小都失蹤了!」

  眾人齊齊變色。

  ……

  簡陋的地道裡,唐家族人艱難地行走著。

  正如文臻猜測,永裕帝挖空了半個皇城作為自己的老巢,但是以他的謹慎,不可能沒挖一條通往城外的地道。

  那條地道在太子東宮,東宮位置離城門最近,離秀華宮也不遠。按照永裕帝那夜的計劃,從秀華宮出來,事有不諧,隨時可以從東宮下地道再出宮。

  秀華宮出口被堵死,東宮地道自然也沒用上,唐羨之佔領皇宮後,根據各處宮室位置,選出了幾座離各城門相對最近的宮殿,逐一尋找,最後找到了這條地道。

  浩浩蕩蕩的唐家族人在地下穿行。

  護送他們的有少量唐家士兵和劍手,唐羨之不能撤走太多的人,甚至唐家高層都被要求上城頭——唐羨之相信,燕綏對一切都有數,一旦他發現大量高層和高手被轉移,唐家就會遭受最凶狠的打擊。

  他不會允許唐家的主力逃脫。

  所有上城的男人,都是為了這批老弱婦孺做靶子。

  包括他自己。

  城頭高樓起一曲,萬千絲弦做劍舞,但為爭權逐利故,百年世家歸虛無。

  ……

  當夜,京畿大營在又一次徒勞無功且被兇猛反撲的攻擊中喪失了士氣,早早收兵。

  夜半,護城河淙淙流水中,無數人裹著羊皮泡出現在水中,再悄然上了準備好的筏子,穿越那一片雜草茂密的水域,小心而又迅速地向京郊而去。

  當這長長的隊伍終於平安地離開京畿大營的紮營區域時,所有人都長長舒了口氣。

  沒有人知道。

  就在護城河對面不遠處的山坡上,小樹林裡,四大護衛帶著人馬,悄然而立,一直盯著黑暗中的護城河。

  他們將所有人都一一看過,數過。

  其間日語幾次對中文打手勢,詢問是否要驚動京畿大營。

  中文長久佇立。

  他看見隊伍裡蹣跚的老人,抱著嬰兒的婦女,嬌弱的少女,一臉驚惶的孩童。

  忽然便想起當年那個少女,走在路邊,看見跌倒的老人會扶,看見孩童會摸摸他們的頭,送上一塊糖,江湖撈有老弱專座,八十以上老人可以打折。

  他輕輕地擺了擺手。

  日語有點不甘,放虎歸山,日後有隱患怎麼辦?

  中文凝視著前方黑暗,像凝視一個永遠不能觸及的夢,良久他輕輕道:「殿下說了,就當對唐羨之當初沒有和西番勾結對他背後出兵的回報……而且如果我們出手了,文大人……和她,都會不高興的。」

  月色下流水湯湯。

  他眼底有晶瑩的痕跡。

  ……

  中文等人離開後。

  隱藏在人群中的小樓劍手走了出來。

  如果方才真有人出手,他們亦有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之招。

  所幸沒有。

  劍手們對著城頭方向磕頭,再轉身踏上茫茫遠途。

  ……

  第五天。

  唐羨之望向城池之外。

  家族老幼已出城,會以最快速度趕往西川,現在應該已經到中州了吧。

  總得再堅持幾天,走得越遠越好。否則一旦城破,就算文臻願意放過,京畿大營和被壓制的舊朝老臣們也不願意。

  忽然轟隆一聲,響在背後。

  他指尖彈動,卻在此時喉間一甜,動作便慢了一步。

  對內的一截城牆忽然倒了下來,倒得不多,就幾塊磚石,卻正好砸在那一排鐘磬上,編鐘轟然倒地,丁零噹啷聲響一片。

  又缺一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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