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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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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白日上樓] 我成了灰姑娘的惡毒繼姐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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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01:17: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章 神蠱惑

  「蓋亞,我餓了。」

  一走出慘白慘白的醫務室,穿著純白棉質長裙的少女就拉住了身旁的少年,「……好餓。」

  她道。

  話落,肚子就開始「咕嚕咕嚕」叫,讓人想起湖底的那段時間。

  這時,蓋亞攤開了手。

  掌心上,一顆眼熟的紫色小果子安分地待在那,沒什麼水分,看上去乾巴巴、不怎麼好吃的樣子。

  「你居然……帶出來了?」

  少女驚訝地睜大眼睛。

  「不是我,是你。」少年側過頭,光落到那雙灰濛蒙的綠眸裡,「……就在外套裡,貝莉婭。」

  「……外套?」

  柳余想起來了。

  那件無數次派上用場的……脫了穿、穿了又脫的藏藍色制服。

  至於現在……

  她看了眼身上的白裙子,應該是維拉尼卡醫師給她換了。

  「不!我才不要吃這個!我要吃葡萄乾奶酪、可可餅,還有煎得香噴噴的小羊排!」少女掰著手指一一數道,「蓋亞,你陪我去食舍,好不好?」

  少年並未回答,身體卻一轉,長腿邁開,往食舍方向去了。

  柳余笑了笑。

  「噯!你等等我!」

  藍天下,少女白色的裙擺飛揚開來。

  她小跑步跟了上去,左手悄悄捉住他的手腕,下滑,又歪過頭看看他,見他神色淡淡,就悄悄地將手指嵌入他的手掌、扣緊,沒話找話地道:

  「……對了,蓋亞,你還記得昏迷前……發生的事嗎?」

  少年的腳步停住了。

  柳余只能看到他越發清瘦的身體被包裹在寬大的白袍裡,像一株挺拔的白楊。

  「貝莉婭,如果你是想問發生了什麼,抱歉,我也不知道。」他轉過頭來,安靜地對著她,那雙灰濛蒙的綠眸不見起伏。「一股力量淹沒了我,一切黑暗都化為灰燼……而後,我吻了你……」

  他的眸光落到她的身上,安靜,卻又彷彿具有力量。

  「……所有的一切,都彷彿來自我的本能。……所以,貝莉婭,抱歉,我什麼都回答不了你,就像在布魯斯大人面前一樣。世界對我來說……好像是另外一種面貌,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蓋亞……」

  柳余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她的手下意識放到胸口,當感覺到記憶珠還在,才忍不住舒了口氣。

  振作精神:

  「沒關係,蓋亞,總有一天你會找到答案……現在,向小羊排進發!它們一定等急了!」

  「我想,它們一定不那麼期待弗格斯小姐的到來。」

  少年難得取笑道。

  他狹長的眼睛微微彎起,一下子看紅了少女的臉頰。

  「喂!」

  她氣鼓鼓的,「蓋亞,你、你怎麼這樣!」

  少女充滿活力的聲音迴蕩在午間的林蔭道,激起一群飛鳥。

  它們在半空徘徊,落下,徘徊,又落下,清脆歡快的啼聲遍佈學院。

  ……

  食舍。

  「一份奶酪?噢,沒有!杏仁薄餅?賣光了。小羊排?當然也沒有!」櫥窗口,戴著白色圍兜、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沒好氣地將盤子一推,「抱歉,弗格斯小姐,只有法棍。」

  ……只有法棍?

  柳余不信地指著旁邊,年輕的神眷者們正興高采烈從另一個人手中拿過食盤:

  「那他們怎麼有?」

  「弗格斯小姐——」向來對她和顏悅色的女人雙手環胸,視線落到她和蓋亞相交的手上,「——我們食舍不歡迎異教徒,也不歡迎和異教徒當朋友的……」

  「……弗格斯小姐您。」

  變得可真快啊。

  柳余想,去翡翠之森前、和蓋亞一起來食舍時,這位表現得就像看見失散多年的兒子。點一塊小羊排,可以給一塊半,還得附加半塊奶酪。

  「可是,卡莎大媽,只要我貝莉婭‧弗格斯還是神眷者一天,你一個……」她頓了頓,用輕蔑的眼神,「凡人,一個冒犯我的凡人,我要對付你,沒人會為你說話。」

  卡莎大媽愣住了。

  她可從來沒想過,在那異教徒面前、總是笑得像朵花一樣的弗格斯小姐會說出這樣的話。

  「弗格斯小姐,您這樣……」

  女孩漂亮白皙的手指又推著食盤回來:

  「杏仁薄餅,葡萄奶酪,小羊排——現在。」

  傲慢的、理所當然的聲音。

  「是,是。」卡莎大媽在心底罵了一聲,卻到底還是手忙腳亂地將東西裝好,推出櫥窗,「弗格斯小姐,您的食物。」

  柳余看著明顯比平時縮水一半的小羊排,和乾巴巴的奶酪:

  「再來一份一樣的。」

  「抱歉。」這回,卡莎大媽挺起胸脯,「給尊貴的神眷者提供食物,是我們食舍的工作。但異教徒……不包括在內。」

  「除非您踏過我的屍體,否則,休想——」

  看著對方一臉「隨時願意為光明而死」的光輝燦爛,柳余閉上了嘴。

  「貝莉婭,我吃過了。」這時,蓋亞接過她手中的盤子,「走吧。」

  柳余跟了上去。

  竊竊私語聲在耳邊不斷。

  「真可惜,如果沒去翡翠之森,萊斯利先生就還是虔誠光明的星辰騎士……」

  「你居然在為一個異教徒可惜?如果是我,在成為異教徒的一剎那,就會用手中的利劍刺穿自己的心髒。他背叛光明,背叛神對他的寵愛……他有罪。」

  「是的,他的罪孽,應該用熊熊燃燒的火焰焚淨,我為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氣而感到窒息。」

  「可弗格斯小姐居然沒有和他劃清界限。一個虔誠的光明信徒,卻因為狹隘自私的愛,而選擇跟一個異教徒在一起……真叫人費解。」

  在一片異樣的眼光裡,兩人選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靠著牆。

  「蓋亞,這幾天……食舍都不給你食物嗎?那你吃什麼?」

  柳余拿起一塊薄餅、頂著無數灼灼的目光,要推給他,卻被拒絕了。

  「不用。」

  蓋亞搖頭。

  他食指在空中輕輕一招,竟然有一隻鳥兒穿過半開的窗,棲息在他的指間。

  光斜斜地照進來,襯得他眉目安靜而溫柔:

  「我有許多……朋友。」

  「他們會送來食物。」

  「林中的果子,清澈的山泉,就像是一場……奇妙的魔法。」

  鳥兒嘰嘰喳喳叫。

  柳余:……

  行吧,神蠱惑的對象,可不止是人。

  「那我開動啦。」

  薄餅輕輕地咬上一口,在嘴裡化開,濃濃的奶香混合著杏仁的香氣在鼻尖蔓延開來;夾雜著點點葡萄乾的奶酪,煎得香噴噴的小羊排……

  柳余享受地閉上眼睛,只覺得重回人間。

  就在這時,桌子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嘩啦啦——」

  柳余心道:

  來了。

  她等的來欺辱蓋亞的人來了。

  她會和他同進退。

  ……就是可惜了這些食物。

  桌上放得整整齊齊的食盤,連著盤上的碗碟天女散花一樣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一身華貴瑪瑙紅的瑪麗公主造作地收回手:

  「噢,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過我想……仁慈大度的弗格斯小姐一定不會跟我計較這一點點冒犯。畢竟……您都能跟異教徒親暱地坐在一塊。」

  金髮少女激動地站了起來:

  「瑪麗公主,您太過分了。其他人說,也就算了,可我們畢竟是同學,何況……蓋亞的裁決還沒判下,您該跟他道歉。」

  「道歉?一個異教徒?」瑪麗公主像是聽到了極其好笑的事,「您讓我,一個尊貴的光明信徒、神眷者,和一個墮落的異教徒道歉?」

  「可就在不久前,尊貴的瑪麗公主,您還為了得到這個異教徒,做了一些……」柳余頓了頓,「不太名譽的事。」

  「那、那是本公主眼瞎!」

  瑪麗公主的視線落到桌邊,如玉一樣的少年安靜地坐在那,依然俊美得讓人心折。

  她的視線又連忙飄開:

  「現、現在可不了!一、一個異教徒!捆在絞刑架、死上一萬次都無法洗清他的罪孽,本、本公主可不會再喜歡他了!!」

  「原來……您的愛,那麼膚淺。」

  柳余輕輕嘆息,「您愛的,不過是他原來的光環,愛的是未來的星辰騎士,可您看不到他的心……」

  「萊斯利先生的心,就像這世上最純淨的鑽石,溫柔而堅定。他並非墮落,只是遭遇到了一些挫折,不過我相信,終究有一天,他會重新回到光明神的環抱。我永遠信他。」

  少女臉上的堅定,讓她看起來,像是世上最純粹、最乾淨的安琪兒。

  「放屁!異教徒就是異教徒!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有人在旁邊罵。

  瑪麗公主像是從這句話得到力量,驕傲地挺起胸膛:

  「我們走!」

  她氣勢洶洶,眼看就要撞上柳余失了一臂的右肩——

  這時,一道風阻止了她。

  剛才安靜坐著的少年站起,擋在了柳余的身前。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綠眸彷彿藏著地底不息的暗河:

  「瑪麗公主,您失態了。」

  瑪麗公主像是被咬掉了舌頭的貓,一下子跳了起來:

  「萊、萊斯利先生,我、我,我不是故意……」

  不知想到什麼,立馬又理直氣壯了:

  「是!我是故意的!怎麼了?懲罰一個自甘墮落的光明信徒,我有什麼錯?!」

  「噢,光明神在上!」這時,卡莎大媽從後廚的門跑出來:「這些瓷器、這些瓷器……」

  來自東方古國的瓷器異常珍貴,即使光明學院財大氣粗,能將這些東方彩瓷當做尋常的餐具,供神眷者們使用——可也絕對不包括,為故意損毀的瓷器買單。

  「請記在瑪麗公主的賬上。」柳余道,「還有我剛才那頓食物一起花去的盧索。」

  「記就記!卡洛王室可不像你們弗格斯家,還需要靠出賣尊嚴來獲得金錢。」瑪麗公主高高地翹起她的下巴,「你們也覺得我錯了?」

  她問身後的跟班。

  那兩個從前看了蓋亞還臉紅心跳的少女,此時板著一張臉:

  「不,瑪麗公主,您沒錯!萊斯利先生已經叛神!對叛神者和他的朋友,一切處罰都不會過分。」

  「是的,你們說的沒錯,非常好!」

  瑪麗公主伸手撫了撫頭頂弄亂的羽毛,「明天見,弗格斯小姐,萊、噢不,異教徒先生,但願接下來,您還能過得愉快!光明學院歡迎您。」

  柳余冷冷地看著瑪麗公主帶著跟班們一步三搖地走了。

  而其他人除了掃來兩眼,也都偃旗息鼓了,不由遺憾地坐下,重新點了一份一樣的。

  回女舍路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神眷者們避得他們遠遠的,表現得就像他們突然從人,變成了令人作嘔的臭蟲、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細菌,多靠近一點、都會被傳染。

  「萊斯利先生,您難過嗎?」

  柳余看著,只覺得荒謬。

  「難過?」

  「是的,就像剛才……」柳余頓了頓,「瑪麗公主那麼喜歡您,從前那些人敬仰您,可現在,他們對您,就像北極的寒冰,又冷又硬。還有布魯斯大人,馬蘭大人他們——」

  「——我不在意。」少年道,「他們怎麼樣,和我無關。」

  柳余側頭看他。

  綠色的林蔭道下,少年瑩白色的肌膚被陽光照出一層淺暈。

  他一身髒污,卻風姿出眾,微微仰著的臉上,全是平靜。

  於是,她知道了,他確確實實不在意。

  可為什麼呢,那不是你圈養的羊羔們嗎?

  當他們將刺向敵人的茅刺向你時,你就沒有被冒犯的憤怒嗎。

  不過,更關鍵的是,對一個完全不在乎欺辱和排斥的人,「救贖」的戲碼還怎麼進行得下去呢?

  柳余只能強行尬演。

  「我不管!」少女氣鼓鼓道:「我沒法眼睜睜看著別人欺負您!誰也不能欺負您,包括您自己!從明天開始,我要一直跟著您……」

  來吧,虔誠的光明信徒們,但願你們給神準備的「驚喜」更大一些——

  大到讓他在乎,讓他疼痛,讓他再也無法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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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一章 神認可

  一隻灰斑雀貓著腰,在籠子裡探頭探腦。

  當聽到門口的腳步聲,立馬就翻了個身,翅膀張著,肚皮朝天,看起來死得透透的。

  「斑斑?」

  門口傳來一道細細軟軟的女音,緊接著是靴子接觸地面、有規律的聲音。

  斑斑連忙閉上眼睛,腳步聲到了旁邊,停止不動了。

  一點聲音都沒有。

  它悄悄撩起一隻眼皮——

  「噢,抓住了。」

  柳余就這麼站在籠子前,沖它笑。

  斑斑——

  斑斑它臉紅了。

  「斑!」

  他凶巴巴地沖她叫,眼皮閉得緊緊的。

  [斑斑死了!你沒看見!]

  「嗯,現在是斑斑二號,鈕鈷祿‧斑斑。」

  柳余將手伸進籠子,點了點它傻乎乎張著的鳥嘴兒。

  「斑?」

  「斑斑斑??……」

  [什麼是鈕鈷祿‧斑斑?]

  斑斑翻身跳了起來,在籠子裡飛來飛去,[人類雌性,這是你給斑斑大爺新取的名字?嗯……勉強原諒你……噢貝比,你這次真的出去太久了……斑斑好餓好寂寞……]

  「餓?出門前,我可是給你準備了十天的食物;還有你的那些鳥朋友……」

  左手還不是那麼熟練,柳余磕磕絆絆地打開壁櫥,用木勺子在袋子裡舀了一點穀子,倒穀子木勺的長柄不小心戳到了籠子,撒了一些出來。

  斑斑一陣心痛,正要張口,亮晶晶的黑豆眼就這麼落到女孩空空的一截袖子上,風一吹,那袖子就空蕩蕩地飄了起來。

  「斑?!斑斑斑?!」

  [發生了什麼?]

  斑斑的黑豆眼都不會轉了,漸漸的,一汪水就這麼團在了眼睛裡,[噢,貝比 ,可憐的貝比,你的右翅膀沒了,以後可怎麼辦啊……沒有雄性會看上你……你再也沒法飛了……噢怎麼辦,斑斑的心都要碎了……]

  「我本來就不會飛。」

  柳余敲了它腦袋一下,在灰斑雀的哭哭啼啼裡,那顆一直緊緊繃著的心不知為什麼竟然鬆了下來,「好啦,別哭了。」

  她將籠子打開,灰斑雀沒頭沒腦地撲到了她的懷裡。

  「斑……」

  [嗚嗚嗚……斑斑止不住……貝比太可憐了……對我們鳥類來說,失去翅膀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啊,它意味著我們再也不能飛翔……噢光明神在上,為什麼要讓貝比遭遇這麼可怕的事……]

  柳余用僅存的那隻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告訴它:

  「斑斑,人類和鳥類不同,失去一隻手只是麻煩一些……而且,人生際遇無常,也許有一天,我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

  [斑斑不懂。]

  灰斑雀抬起了腦袋。

  「你不需要懂,只要記得,這件事對我來說不算糟糕。」

  「斑?」

  [真的嗎?]

  看著對方還浸在淚水裡的黑眼珠,柳余笑了:

  「當然。」

  斑斑的小身子這才放鬆下來。

  它翅膀展開,將自己窩在柳余用左臂搭出的懷抱,小腦袋在她胸口蹭了蹭:[……噢貝比,你身上的味道有點不一樣,很好聞……]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

  柳余乾脆坐到床上,懶懶地靠著牆。

  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進來,照得被縟蓬鬆而柔軟,她閉上眼睛,將自己腦袋放空。

  這時,她什麼都不願意想。

  [……我不知道……嗯,有點像原來的萊斯利先生……]

  「原來的 ?你見到他了?」

  柳余「唰得」睜開眼睛,難道是蓋亞偷偷進了她的房間?

  為什麼……他懷疑她嗎……

  [噢……]斑斑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連忙用翅膀遮住腦袋,[是、是斑斑自己從籠子裡出去撞見的!噢貝比,你不能打斑斑……]

  柳余又好氣又好笑,不過,現在計較也沒什麼用。

  何況……

  斑斑沒有飛走。

  它一直等她。

  她的眸光柔了下來:

  「所以,斑斑 ,你看到什麼了?」

  [噢,我看到萊斯利先生了……萊斯利先生真可憐,他們都說他背叛了神靈,可斑斑覺得,他沒有變……不,也許變了點……可仔細聞一聞,還是一樣的……他們卻欺負他,不給他吃飯,連卡洛王子都從和他一起住的蘑菇屋搬出來了……噢斑斑的心很痛……]

  「他……被欺負得很厲害嗎?」

  斑斑的小腦袋耷拉下去,連羽毛都像沒了精神:

  [……是的 ,因為萊斯利先生看不見,吃了很多虧……他們會在路上設陷阱,雖然萊斯利先生躲開了一些,可那些人還會聯合很多厲害的人類一起攻擊他……萊斯利先生的手就是這樣斷的……他們還在萊斯利先生的床上尿尿,還將他的衣服用水潑濕……有一次還往他臉上潑骯髒的黑狗血……噢,這群惡魔……]

  ……竟然是這樣嗎。

  被欺辱成這樣 ,他竟然一點都不在乎嗎。

  柳余摸著斑斑的手緩了下來。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嘰嘰喳喳聲。

  斑斑突然激動起來,一拍翅膀從她懷裡飛出:

  [……那群壞蛋,那群壞蛋又在出壞主意,尤其、尤其是那個瑪麗!那個要剪斑斑翅膀的瑪麗!……貝比,貝比,你快去阻止她……真是一群惡魔,惡魔!]

  柳余知道 ,斑斑必定是從它那群鳥朋友那邊聽到什麼了。

  也許是光明神那一撮光明力的關係,斑斑十分聰明,在附近的鳥類裡,簡直是「老大哥」一樣的存在。她就曾經看到斑斑嚎一嗓子,窗外十幾二十隻鳥同時飛來,和它對著「唱雙簧」。

  她看向窗外,一隻額生綠毛的小鳥兒拍著翅膀在附近徘徊,叫聲抑揚頓挫,格外靈動,「嘰嘰喳喳」一陣,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斑斑,你的鳥類朋友也聽得懂我們的話?」

  柳余想起前世看過的一部電影,「貓狗大戰」。

  人類以為彼此間存在物種隔離,殊不知,所有的動靜都被能聽懂它們語言的貓和狗知道了。

  如果這些鳥能為她所用……

  [只有被我打過的才懂。]斑斑用翅膀撓了撓腦袋,[就是斑斑大爺拍它們一下……嗯,反正就這樣了……斑斑一定是神靈的寵物,才這麼聰明……]

  「那瑪麗公主說了什麼?」

  柳余突然覺得,自己的運氣還不錯。

  一打瞌睡,就有人來送枕頭了。

  [……他們,他們說要把萊斯利先生的腿打斷,再推到河裡……噢,在這之前還得給他潑上黑狗血,據說這個能消滅一切異教徒……]

  「什麼時候?」

  斑斑飛出去了一會,又回來:

  [明天晚上,就蘑菇屋附近那條……你跳過的那條……叫什麼?噢,斑斑想不起來……]

  「伯納河。」柳余緩緩道,「我知道了。」

  [貝比,你會救他的,對不對?]

  「噢當然,斑斑,當然。」她彎起嘴角,笑得甜蜜而動人,「我可是很愛、很愛萊斯利先生的。」

  [可是貝比……為什麼斑斑覺得有點冷……]

  「也許是斑斑這幾天著涼了。」

  柳余起身,「唰得」將窗簾拉上,「我休息一會。」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讓斑斑趴在自己的枕頭,不一會兒,一人一鳥就這麼睡著了。

  ******

  第二天上午是擊劍課,柳余亦步亦趨地跟著蓋亞,司長們還算客氣,除了車輪戰式地提出挑戰,倒也沒有對蓋亞做出什麼實質性的失禮行為。

  而柳余則在一邊自己練習。

  她只剩一條左臂,不單是從前習慣的右手劍不能用了,連身體的平衡也需要重新適應。

  她提著劍在場外不斷地練習挑、刺等基礎動作,即使大汗淋漓、手腳發抖,也從沒歇息過一次——對待自己的狠勁,讓司長們刮目相看。

  一節擊劍課下來,對她的敵視,漸漸少了些,他們認定,弗格斯小姐練劍的韌性和對愛人的專一,從某種角度看是一致的,也因此,對這個「鑽了牛角尖」的殘疾少女產生了些憐惜。

  當然,對待「異教徒」蓋亞,還是老樣子。

  冷漠,孤立,或者成群結隊地挑戰,打壓——

  換成另一個人,在這樣高強度的挑戰下,早就躺下了。

  而蓋亞‧萊斯利,卻總是從容不迫,當他下課帶著金髮少女離開時,甚至連一滴汗都未出。

  「真是個可怕的怪物。」

  司長們想。

  下午是神術課,兩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弗格斯小姐。」

  柳余才坐穩,卡洛王子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可以請您單獨說句話嗎?」

  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宮廷制服,栗色的短髮打理得整整齊齊,肩上金色的徽章在光下閃閃發亮,鄭重得像是要出席自己的婚禮。

  柳余納悶地點頭:

  「可以。」

  她看了一眼旁邊安靜的少年:

  「蓋亞,我出去一下。」

  蓋亞並未回答,抿起的薄唇透著股冷淡和漠然,他看起來似乎漠不關心。

  柳余只好走出過道,跟著卡洛王子出了教室。

  清越的鐘聲,合著唱詩班的歌一起飄蕩在殿堂,卡洛王子看起來有些緊張,手時不時摩挲腰間的佩劍。

  「卡洛王子,您有什麼事嗎?」

  柳余問他,眼角的餘光還往教室內瞥了一眼。

  七彩的玻璃下,一身淡藍碎花裙的娜塔西坐到了蓋亞身後,她不知道說了什麼,一雙彎彎的眉毛擔憂地蹙起。

  ……是安慰嗎?

  ……確實是很善良呢。

  柳余無聊地收回視線,心思卻蔓延開來,腦子裡卻考慮著晚上的安排……但願路易斯不要臨時放她鴿子……

  「我以卡洛王室的名義發誓,接下來所說的一切 ,全部發自肺腑。」

  卡洛王子微微屈身,右手置於左胸朝她行了一個極其尊敬的大禮。

  「我,馬塞洛斯‧卡洛,卡洛王室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真誠地向您貝莉婭‧弗格斯,尊貴的子爵小姐求婚。您將擁有我最忠誠的愛慕,最熱烈的心靈。」

  「請您允許我參與您未來的生命。」

  他注視著她的那雙琥珀色眼裡蘊滿了溫柔。

  就在這時,剛才還安坐在教室內的灰髮少年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門口。

  冰雕一樣的臉上毫無波瀾:

  「貝莉婭,神使來了。」

  確實,授課神使已經拿著光明權杖走上講台,他和教室內無數雙眼睛一起,灼灼地看著他們。

  「抱歉,蓋亞,我還需要解決一些事。」

  柳余頭也不回地道。

  緊接著又問:

  「為什麼?」

  被求婚的少女臉上並沒有任何嬌羞,甚至沒有感動,只是仰著頭問:

  「為什麼向我求婚?」

  「因為我愛您,弗格斯小姐。如果心可以剖開,您將會看到一顆不斷為您跳動的紅心。」

  「不,您不愛我。」

  柳余微微一笑,在對方的失神中平靜地陳述,「卡洛王子,愛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您不能因為我斷了一條手臂,就可憐我。」

  「不,不是的——」

  「——您不僅可憐我,您還覺得,我跟在萊斯利先生這個異教徒身後,簡直是在毀滅我自己——所以,您奉上婚姻為代價,企圖感化一個痴傻的女孩,救她出火坑,對不對?」

  柳余想,相比較蓋亞,卡洛王子更像一位聖父才對。

  不過,善良並沒有錯。

  只可惜,她為了向某人表明愛意,必須狠狠拒絕才行。

  對面的少年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不,不是的,弗格斯小姐,不僅僅是這樣……當我看見您掉入湖中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碾碎了……我愛您,這毋庸置疑。」

  「可我愛萊斯利先生,也絕不更改。」

  「他是一個異教徒,叛神者 !他永遠無法走在光明之下。弗格斯小姐,您值得更好的生活。卡洛王室、甚至聖殿,如果您想去,我也可以陪您去……」

  在少女始終保持著的微笑裡,卡洛王子眼裡的光滅了。

  他彬彬有禮地退後一步,再抬起頭時,臉上的溫柔也一併消失了。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屬於王室的冷酷:

  「弗格斯小姐,抱歉,如果您堅持與異教徒為伍,那麼,作為光明神最忠誠的追隨者,我卡洛‧馬塞洛斯將不得不視您為敵。」

  即使早猜到這個結局,柳余也難免感到遺憾。

  這個世界的人……

  她看向教室,瑪麗公主、娜塔西、授課神使,其他神眷者們……

  閃爍的目光,防備的姿態……

  神啊。

  這就是你創造的世界。

  你……快樂嗎?

  她轉過頭,穿著星月袍的少年還站在門口,側對著她的臉如冰雪般肅冷。

  他一言不發,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已經和自己無關了。

  「好了,上課!」

  教室內,授課神使揚聲喊道。

  在他們三人進入教室時,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蓋亞‧萊斯利,我想,您應該單獨坐在最後,一個人。雖然布魯斯大人允許您繼續在學院待著,可我想,為了大部分神眷者們的心情……您得犧牲一下。」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您不能——」

  「——我能。」金髮少女笑眯眯地坐在灰髮少年的身側,「我的心情很好,沒有受影響。」

  「如您所願。」

  授課神使聳了聳肩。

  這一節課依然是光明彈。

  可接下來,卻發生了一件幾乎激怒所有神眷者們的事。

  當他們放出的光明彈,和蓋亞放出的灰色球體,在空中相遇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本該像焰火一樣炸開的灰色球體,卻蠕動著,將那白色的光明彈包裹、吞噬,而後 ,長大了一圈。

  授課神使也停了下來。

  所有人仰著頭,沉默地看著空中發出的一幕。

  灰色的球體像是隻怪物一樣,不知疲倦地在空中追逐著光明球,而後一個個包裹、吞噬 ,等到最後一顆光明球消失,灰色的霧氣幾乎佔據了整個天花板。

  柳余也看著這書中絕沒有出現過的東西:

  這是什麼?

  為什麼擁有如此大的威力?

  它能吞噬光明,那能吞噬黑暗嗎?

  神祇化身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室內的光黯淡了。

  這濃重的灰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一片死寂裡,終於有人忍受不住,站了起來。

  「蓋亞‧萊斯利,邪惡的異教徒,這證據還不夠嗎?」

  「布魯斯主教為什麼要留著他?他注定是一個禍害!你們見過這樣的嗎?即使是黑暗,也從未有過這樣強大的力量。黑暗與光明消融。而這個異教徒——他不僅如此,不是嗎 ?」

  恐慌在教室蔓延,漸漸的,除了柳余和蓋亞,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要麼消滅,要麼離開。」卡洛王子手指搭在腰間的佩劍,「異教徒,請您離開光明學院,離開這兒。」

  「是的,離開!只是跟你待在一個空間,就已經讓我們窒息!離開!離開!」

  柳余看著他們,就彷彿看到了一張張戴著同樣面具的臉。

  面具下,是模糊的影子。

  「你們都忘了嗎,他曾經是前程遠大的星辰騎士,」柳余一把將蓋亞拉開,擋在他的身前,「布魯斯大人還沒給他定罪,聖殿還未審判 ,你們就要先審判了嗎?」

  「可他墮落了!越是強大的,墮落起來,就越可怕。」瑪麗公主尖叫道,「噢,這真叫人毛骨悚然。」

  「可你們也曾經無比地崇拜和迷戀他!」

  少女執拗地站著,像隻護犢的母獅子,拚命不讓身後的幼獅被人傷害。

  「你們都忘了嗎?」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卡洛王子長劍抵到她的脖子,他看著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蘊滿溫柔,可劍尖卻是冰冷而堅定的。

  「弗格斯小姐,如果您再擋在我的劍前,我不敢保證,接下來砍下的,不是您美麗的頭顱。」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有些鼻酸。

  大約是……

  在這之前,她曾經受到過他不少幫助。

  撇除陣營偏見,卡洛王子其實是個溫柔而善良的孩子。

  「夠了。」

  就在這時,一道優美的、如吟遊詩人的聲音在教室響起。

  絲毫沒有劍拔弩張的意味,這只是一句中止。

  灰髮少年站了起來。

  「馬塞洛斯‧卡洛,別將你的劍指向一位淑女。」

  對上那雙灰濛蒙的綠眸,卡洛王子不知怎麼,就想垂下頭顱,向他匍匐。

  他厭惡自己的軟弱,反倒更加挺起胸膛:

  「異教徒,你想做什麼?」

  一陣風刮來,將他手中的劍吹偏了。

  少女纖細的脖子離開了利劍。

  蓋亞牽起她:

  「我想,我恐怕還需要在這待一段時間,在我找到答案之前。現在——」

  他略一頷首,「告辭。」

  柳余被他牽著離開,就在這時,一道「呼呼」的風聲從旁邊,她只來得及看到一道黑影——

  有人要襲擊?

  好機會。

  她第一時間擋在蓋亞前面,閉上眼睛——

  「嘭,」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傳來。

  柳余睜開眼,發現自己被抱在了一個冰冷、又溫暖的懷裡。

  蓋亞那張清俊絕美的臉就在她面前,灰色的長髮包攏住她,連同他的身體——

  他用後背擋住了攻擊。

  地上是散架了的木片。

  ……椅子?

  「萊斯利……先生。」卡洛王子怔怔地看著,突然憤怒地朝旁邊斥責,「為什麼要出手?」

  「可、可是異教徒……」

  「神也從未教過我們卑鄙。」

  他冷著臉,長劍入鞘。

  而這時,柳余已經被蓋亞牽著,帶出了教室。

  「你受傷了。」

  少年的額頭被木片劃出一道細長的傷口,傷口不深,可在那白玉似的肌膚上十分顯眼,「得擦點藥。」

  「不用。」

  他搖頭。

  柳余卻又忍不住看他一眼。

  「啊,他們真討厭,」她氣鼓鼓地道,「這樣傷害您,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貝莉婭,閉嘴。」

  少女嘟嘟囔囔的嘴唇被一根手指摁住了,少年俯瞰著她,「他們只是……在遵循他們認為的秩序。」

  「所以,您原諒了他們?」

  「我說過的,貝莉婭,我並不在意。」

  所以……不是原諒不原諒,是壓根沒有放在心上嗎……

  這一刻,柳余懷疑自己的計劃還能不能成。

  這個人天生沒有共情能力。

  他不是薄情,也不是寡義,他壓根就沒有情。

  他和卡洛王子朝夕相處了許久,被這樣對待,竟然也絲毫沒有任何負面或正面的情緒。

  這世上,真的會有能讓他疼痛、在意的東西嗎?

  「任何人這樣對待您,都不會生氣嗎?」

  「不,不是的。」

  就在這時,少年突然低下頭來,柳余甚至懷疑,他要吻她。

  可他只是停留在她耳邊:

  「你不可以,貝莉婭。」

  他道:

  「唯獨你不可以。」

  「為……什麼呢,蓋亞?」

  柳余提起了一顆心。

  「這是你的選擇,貝莉婭。而我,不接受背叛。」

  他直起身,離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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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二章 黑圓盤

  有時候,柳余覺得自己是有一腔做烈士的孤勇的:

  過去給她的烙印,每一處都堅挺地長在她的身上。

  她從前做慣了被人踐踏的小草,就不願意再在地面生長,而是一路掙扎著往上,往更高處去,高到再也沒有人能輕蔑她、踐踏她——

  可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生出一絲膽怯。

  ……要繼續嗎?

  面對這樣高高在上的、幾乎無法踰越的存在,當她所有的愚弄和欺騙被揭穿,她面對的,又是怎樣的怒火?

  背叛。

  從來就沒有過忠誠,何來的背叛。

  可她找不到其他出路:也許有,也早早被她堵死了。

  「蓋亞……」

  柳余失神地道。

  而美貌的少年已經走過她,站在了走廊的邊界:

  「……貝莉婭,不走嗎?」

  他朝她轉過身來。

  「哦,哦,走的。」

  柳余連忙摒棄多餘的情緒 ,笑著跟了上去。

  兩人穿過長長的走廊,即將經過一處僻靜的偏殿時,身後傳來一陣「噠噠噠」的腳步聲:

  「貝莉婭姐姐,萊斯利先生,請等一等,請等一等……」

  「娜……塔西?」

  柳余轉過頭:她來做什麼?

  蓋亞也停了下來。

  娜塔西氣喘籲籲地跑來,手肘撐著膝蓋:

  「貝莉婭姐姐,萊斯利先生,你們、你們走得太快了……」

  「……所以,你現在來有什麼事嗎,我親愛的妹妹。」

  娜塔西手足無措地站在貝莉婭姐姐面前,每當看到她失去的那一臂,就愧疚得恨不得鑽進洞裡去:

  「對、對不起,貝莉婭姐姐,我昨天就應該去看您的……可我不敢,我太難過太愧疚了……我無法面對您……」

  「我問的,是你現在有什麼事。」

  柳余並不耐煩看見她。

  她並不是什麼大度的人。

  「……我剛才看見萊斯利先生受傷了,所以才想來問一問,」娜塔西手指攪在一塊,小心翼翼地問,「你們……還好嗎?」

  「如您所見,不大好。」

  柳余嘴角勾了勾,「尤其是看到罪魁禍首活蹦亂跳、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就更不好了。至於歉意……娜塔西,你剛才沒有站出來,現在再來問好……」

  「這沒有任何意義。」

  她可不想讓蓋亞對娜塔西有一絲一毫的好感,於是說話就毫不客氣。

  娜塔西的臉「唰得」紅了,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在貝莉婭姐姐面前一下子無限小,小得看不見了。

  愧疚和難堪籠罩著她:

  「對不起,貝莉婭姐姐……我、我 ……我來是想提、提醒你們小心,瑪麗公主他們想要捉弄你們——」

  「——我想,這不是一個秘密。」

  柳余打斷她,「如、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我們該走了。」

  「對,對不起!」

  娜塔西猛地閉上眼睛,大聲道,「我、我為翡翠之森的事向您道歉!明、明天我就會去找馬蘭大人請罪,讓他懲罰我,關禁閉,打掃,什麼處罰都行!」

  柳余停住了腳步。

  「娜塔西,」她道,「道歉沒有任何力量,就如同事後的關心。」

  而後,拉著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道歉……沒有任何力量嗎。

  可是,如果連道歉都沒有,她又能做什麼呢。

  娜塔西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想申辯事實並非如此,她確實十分愧疚,可張了張口,卻又發現說什麼都無力……

  那攜手離去的少年和少女就像是拆不開也打不散的一對,讓人羨慕,讓人嫉妒……

  「路易斯大人,你說姐姐為什麼總能那麼理直氣壯,她過去也做過壞事啊,很多很多……」

  黑暗中,有人接了一句:

  「娜塔西,你的心太軟了,別什麼都想要。」

  「不,我只是想像姐姐一樣……」

  娜塔西不再說話了。

  黑暗中,有什麼在漸漸湧動,而後消失。

  而另一邊,卻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順利。

  「抱歉,弗格斯小姐,您不能進祈禱室。」

  柳余看著攔在她面前的劍戟:

  「為什麼?」

  黃金騎士的視線落到旁邊的少年身上:「因為,您和異教徒在一起。」

  他道:「神殿的任何地方,除了神術課要用到的教室,您都不能進。」

  「圖書館也不能麼?」

  「當然。」騎士回答得彬彬有禮,卻不能掩蓋他話語中的冰冷和驅逐,「神殿並不歡迎異教徒。」

  柳余看了眼蓋亞,他神色安靜,好像這些話只是過耳的清風,什麼都留不下。

  是的,他不在乎。

  不過,她得表現得很在乎。

  少女氣得臉頰通紅,恨恨瞪了對方一眼,一把拉起少年的手:「哼!不去就不去!蓋亞,我們走!」

  她一路拉著他,穿過長長的走道,走出神殿的後門,來到星月橋,又被攔住了。

  「這也不能上?我們剛才來時,還走的。」

  「不能!」攔路的騎士冷冰冰地道,「星月橋只供信徒行走,弗格斯小姐要是單獨上橋,完全可以。可您要帶著異教徒,那不行。」

  「異教徒、異教徒!他有名字的,蓋亞‧萊斯利!聖殿裁決還沒下 ,您怎麼知道,他不會恢復?」

  少女怒氣沖沖地沖對方喊,黃金騎士卻連眼神都沒動:

  「弗格斯小姐,等他恢復,我當然還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萊斯利先生』。」

  「你!算了!蓋亞,我們走,大不了多繞點路。」

  柳余知道,必定是剛才神術課上發生的事被人得知了,接下來的排擠肯定會更厲害。

  人對於強大的未知總是格外恐懼,不吝於打壓——

  更別提這種將非我教派的信仰都打成邪派的極端教廷。

  兩人順著河流,繞了很大一圈,等回到學院時,已經將近傍晚。

  夕陽給沿途的風景鍍了層柔光,柳余深深吸了口氣:如果無視路上神眷者們敵視的眼神,這裡真的是個非常、非常祥和而靜謐的校園。

  有美麗的花,有清新的小草,還有……

  她目光轉向旁邊:

  漂亮而安靜的少年。

  經過伯納湖時,一個面生的生了兩顆兔牙的少年衝了過來,看見他們就一臉驚喜:

  「萊斯利先生!萊斯利先生!布魯斯大人在找您,好像、好像是說聖殿來人了,您的情況有救!」

  又變成……萊斯利先生了?

  如果不是看到對方眼中時不時劃過的厭惡,柳余幾乎要為這人的演技驚嘆了。

  戲開鑼了。

  她也得好好配合啊。

  「真的?」少女驚喜地道,「您沒騙我吧?布魯斯大人真的這樣說了?」

  「噢,當然!當然!萊斯利先生,您得隨我去一趟 。」

  那少年道,「聖殿那邊將聖杯也帶來了,說能將您重新淨化……」

  這謊……還撒得有模有樣的。

  柳余也要跟著去,卻被阻止了:

  「抱歉,布魯斯大人只喊了萊斯利先生一個人。萊斯利先生,請隨我來。」

  這兔牙少年說話的氣息毫無破綻,如果不是這個時代沒有演技進修班,柳余簡直要以為他是特地進修過來的。

  瑪麗也不知道從哪兒挖來這個寶貝。

  「那好吧,蓋亞,我就在這等你的好消息。」

  柳余朝他揮了揮手。

  誰知少年竟突然彎了彎眼睛:

  「貝莉婭,你真可愛。」

  柳余:……???

  「布魯斯大人身邊,可都是黃金騎士和白衣神使。」

  柳余懂了。

  這兔牙雖然演技不錯,可實力太差,也許在他出現的一剎那,就被「看」穿了。

  真……可怕的直覺。

  「蓋亞,你的意思是……」

  少女懵懂地問。

  頭頂卻被輕輕地按了按。

  她仰頭,卻只對上一雙灰濛蒙的透著淺綠的眼睛,像一泓溫柔的湖水。那雙狹而長的眼睛微微彎起,與唇角一併舒展——

  而很快,那唇角又抿直了。

  「傻。」

  「喂!」少女不服氣地道,「你說誰傻?!」

  「走吧,貝莉婭。」

  白色的星月袍拂過她的裙擺。

  「不、不跟他去嗎?」

  「不是布魯斯大人派來的。」

  「哦,哦,不是啊……」

  她慢吞吞地跟了上去,聲音黯淡,「我還以為……這些人可真讓人討厭!」

  「你很討厭我的現在?」

  少年突然停下腳步,柳余差點沒撞上去。

  「當然不會,蓋亞,你怎麼樣我都喜歡,只是、我不喜歡你被人欺負……」

  「喂,站住!誰讓你們跑了?」

  虎牙不裝了,「一個瞎,一個殘,你以為你們還跑得掉?神聖的光明學院、神聖的光明殿堂,可不是你們這些墮落者撒野的地方!」

  少女瞪他:

  「我是最忠誠的光明信徒,才不是墮落者!」

  「噢,光明信徒……弗格斯小姐,信徒們可沒有你這樣的……」

  虎牙露出個極其諷刺的笑。

  林蔭道上停下越來越多的神眷者們。

  還有一些,甚至是一起練過劍、一同上過馬術課的。

  上完神術課的同班們也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他們圍了上來,用冰冷和嘲諷對著她和蓋亞——

  就好像,他們和地上的臭蟲、河裡的鱷魚沒什麼兩樣。

  「……身為神的信徒,卻心甘情願地和異教徒為伍,早就背叛了神靈的指導……她的靈魂遲早有一天也會墮入黑暗。」

  「弗格斯子爵恐怕到死都沒有想到,自己的繼承人將和魔鬼為伍……如果知道,恐怕會在生下她的一瞬間就掐死……」

  「不!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蓋亞也不是!他只是病了,很快就會好的——」

  少女帶著哭腔道。

  「呸!」突然,有人衝出來,沖她重重地吐了口口水,「滾蛋!不要污染我們的學院 !是非不分的壞蛋!」

  「滾!」

  「滾出我們的學院!」

  「厚顏無恥的墮落者、異教徒,帶上你的情人,快滾!」

  石頭,樹枝、毛毛蟲,只要是能扔的東西,都扔了過來。

  柳余閉上了眼睛:她終於知道,當她第一回醒來時看到的蓋亞身上的那些東西,是什麼了。

  是這些被圈養的信徒們,對墮落者的憤怒。

  來吧,更猛烈些吧。

  她想,就這一點,怎麼足夠呢。

  路易斯……

  拜託你了。

  就在這時,身體被摟進了一個寬闊的懷抱裡。

  柳余的角度,只能看見少年彷彿孕育著憤怒的、浸了冰霜一樣的側臉。

  「蓋亞?」

  少年的瞳孔開始渙散,而柳余也忍不住晃了晃腦袋,意識漸漸模糊:

  來了……

  兩人一同倒了下去。

  瑪麗公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手裡還拿著一個大大的黑色五芒星圓盤:

  「快!快將這兩人綁了!推到湖邊!」

  「瑪麗公主,這是什麼?居然能將那位,弄暈?」

  那位,當然指的是那倒在地上的異教徒。

  「我從一個厲害的神使那借來的,對付黑暗生物最有用。」

  瑪麗公主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給她圓盤的這個人在她腦子裡竟然糊塗了。

  不過,這不重要。

  她一疊聲地催促:

  「快、快些綁!綁得牢牢的,再加上塊石頭。」

  「可……可布魯斯大人說……」

  「這可是對付黑暗生物的東西,你們都沒受影響,為什麼就他們倒下了?我看布魯斯大人就是太好心了,等這兩個黑暗生物死了,我想,大人也不會來怪罪我。」

  瑪麗公主把玩著手裡的圓盤,說起殺死兩個人,就像碾死兩隻螞蟻輕易。

  不過,這對她來說,也稀鬆平常。

  在過去,死在她手中的平民,也不止一個手掌了。

  而瑪麗公主身後,娜塔西看著她手中圓盤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嚇破了膽子:路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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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01:18: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三章 神流漿

  「等等,先別推。」

  柳余是在一陣劇痛中睜開眼睛的。

  老實說,上一次斷臂並沒有讓她太過疼痛:當感覺到疼時,手臂已經不在了。

  而佔據她所有思維的,也絕不是疼痛,而是冷。

  雪冷,血也冷。

  整個人都像置身在冰天雪地裡,從裡到外,都冷透了。

  而現在,卻是實實在在的疼。

  繩子嵌到了身體裡,看得出來,綁她的人一點沒留力,她掙扎了下,卻連一根小手指都動彈不得,整個人被凹成一個屈辱的形狀,僅存的一隻左臂被捆在後,膝蓋著地,頭髮被人從後拉扯著,幾乎要離開頭皮——

  雖然在她的預料之中。

  ……可還是太疼了。

  柳余呻吟了聲。

  這聲音卻如同往滾油裡落了一滴水。

  「她她她……怎麼醒了?!」

  「趕快推下水啊……」

  「不不不,瑪麗公主,我們真的要這樣做嗎?還、還是等布魯斯大人他們來……再做決定吧。」

  「閉嘴!孬種!虛偽的仁慈!」瑪麗公主連連冷笑,「剛才扔石頭的不是你們?侮辱人的不是你們?還是說,你們對光明的信仰不夠虔誠,才會想對黑暗生物放過一碼?」

  「去年光文森特廣場燒死的邪惡女巫,就有三十二個,你們同情了嗎?」

  「沒有!」

  「那為什麼現在要猶豫?!」

  一陣急切的「噠噠噠」聲過後 ,柳余的臉被拽了起來。

  「是因為這張臉?……噢,是的,無與倫比的美貌……索羅城邦永不凋零的玫瑰……還有這雙漂亮的眼睛……」

  瑪麗公主華貴的紅色絲綢劃過少女的臉頰,塗得紅豔豔的指甲摁在那雪白的皮膚上,就在一個少女喊出「不」字時,那長長的指甲狠狠地劃過——

  一道長長的血痕就這麼出現在那張如玫瑰一樣嬌豔的臉上。

  「瑪麗!你瘋了?!」

  「我沒瘋。」

  瑪麗公主咯咯笑了起來,她還用指甲在那傷口上來回又劃了幾道,直到那傷口倍狠狠撕裂,血順著蜈蚣一樣的創口滴滴答答往下淌,才轉過身來,正對著柳余,「……噢,弗格斯小姐,別這麼瞪我,當你靠近邪教徒,心甘情願和墮落種為伍時,就該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沒錯,我嫉妒你。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嫉妒你的美貌,更嫉妒你成為了萊斯利先生,噢不,現在是邪教徒……的情人。我瑪麗‧卡洛可不像其他人那麼偽善,我承認,我在報復你。」

  「瑪麗‧卡洛。」

  全身被綁得動彈不得的少女直喘著氣,那雙蔚藍色的眼裡不再有柔波,反倒是凜冽的冰霜,「審、審判還沒下……你、你不能……」

  「我能。」

  瑪麗公主自己也說不清,那心底源源不斷的惡意來自哪裡。

  腦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催促著她,侮辱她,殺死她,不要讓他們死得太痛快。

  而這個想法,讓她熱血沸騰——

  「凱蒂絲,將你的匕首給我。」

  凱蒂絲是瑪麗的跟班之一,現在和奧菲利亞一同站在柳余身後,一個拽頭髮,一個摁肩膀,不讓她站起來——

  凱蒂絲抽出腰間的匕首,拋了過去。

  瑪麗接了在手,少女掙扎了起來。

  可惜,她的力氣太微末,被奧菲利亞一踢,整個人就狼狽地趴了下去。

  「奧菲利亞!求求您,放過她吧。」這時,一位藍裙少女站了出來,「貝莉婭姐姐是無辜的……她只是、只是……」

  「噢,娜塔西,如果你也想跟她一起的話,請繼續。」

  瑪麗公主道。

  伯納湖邊看不慣的已經陸陸續續離去。

  他們無意為邪教徒們辯駁,卻也不會阻止瑪麗的行為。

  這個世界,一旦被判定為黑暗,那麼,對他們做任何事,都彷彿理所當然——

  即使有興起惻隱,卻也只敢在心裡對神祇懺悔,懺悔他們的不堅定,而後堅定應該的堅定。

  最後留下的只有十幾人。

  他們大多都是狂熱的光明信徒,對讓黑暗生物們倒黴這件事興致高昂,此時,那些灼灼的目光紛紛穿過漸暗的天光落到中途站出的少女身上:倘使她多說一句,那麼,她就會成為第二個貝莉婭‧弗格斯。

  娜塔西無助地揪著衣角,她流著淚往神殿的尖塔看。

  神殿的鐘聲敲響了。

  「咚——」

  「咚——咚——」

  「咚——咚——咚——」

  六下。

  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世界都好像在縱容這一切。

  娜塔西的腳步往後退了,她退著退著,突然摀住臉崩潰一樣蹲了下來:

  ……善良……正直……勇氣……

  她做不到。

  她連阻止的勇氣都沒有……

  瑪麗公主高興地轉過身去,用匕首拍了拍少女被強迫抬起的臉。

  她看起來太狼狽了。

  一張臉被血糊了一半,偏偏一滴淚都沒有,眼裡燃著火。

  「噢,真醜。」

  瑪麗公主「嘖嘖」了兩聲,她用匕首嫌惡地挑起她的頭髮。

  那頭金色大波浪式的長髮在黯淡的天光裡透出金子一般濃鬱的色彩,讓人想起爛漫的、 無數人嚮往的光明。

  真叫人厭惡。

  一個叛神者,怎麼配享有光明的顏色。

  「我給你換個髮型,怎麼樣?」

  瑪麗公主饒有興趣地繞到她身後,奧菲利亞讓開了位置。

  匕首東劃一道,西劃一道。

  海藻一樣濃密的長髮,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少女倔強地看著前方,她並沒有哭泣,而那短匕劃過長髮時,偶爾會落到她嬌嫩的肌膚,她身子隨之一抽,卻也沒有哭。

  漸漸的,興致勃勃圍觀的信徒們開始沉默了。

  黑暗生物……

  墮落種……

  可他們流出的血也是紅色的,他們也有愛的人……

  這時,旁邊沉眠著的少年的眼睛睜開了。

  他似乎有些茫然。

  瑪麗公主的手一抖,劃過柳余的脖子,又一道深深的傷口。

  「噢,抱歉,沒拿穩。」

  她很沒誠意地道,「凱蒂絲,拿你的鏡子來。」

  一面鏡子立到了少女面前。

  裡面照出了一張狼狽至極的臉,從太陽穴到嘴角的一道猙獰傷口,將整張臉撕裂成了兩半,像是午夜才會出現的噩夢……血還在往下流……金髮被剪成狗啃的一樣,緊緊地貼著頭皮,髮絲也沾了血……

  她閉上眼睛:

  「殺了我。」

  ……沒關係,柳余。

  她安慰自己,任何獲得,都需要付出代價。

  而這個代價,她願意付。

  「貝……莉婭?」

  少年動了動,卻沒掙開。

  他頭轉向少女的一側,天空對他來說,依舊一片黯淡。

  只有黑沉沉的夜。

  「……噢抱歉,萊斯利,不,邪教徒,您別動,這繩子上可浸了韋丹草的汁液,您越動,它纏得越緊,也別用默法,您使不了……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在給親愛的弗格斯小姐剪頭髮……我的手藝很好,弗格斯小姐都快高興得哭了……」

  瑪麗公主似乎玩高興了,將匕首一丟,丟到了凱蒂絲的手裡。

  「瑪麗‧卡洛,殺了我。」

  少女又道。

  聲音是啞的。

  「貝莉婭!」

  少年掙扎得越來越厲害起來。

  繩索也確實如瑪麗所說,像蠕動的蟲子一樣不斷縮緊,縮緊……

  「不!蓋亞!別動!」少女叫道,「你越動,它纏得越緊。」

  蓋亞停止了動作。

  他沒有像柳余那樣被人壓著,那些人似乎碰也不願碰他,他只是直挺挺地躺著。

  灰綠色的眼睛看著天:

  「……錯了。」

  瑪麗公主在旁邊看了一會 :

  「奧菲利亞,你說,現在該不該推他們下去?……不,看不到弗格斯小姐的眼淚,總有點不甘心呢……你說,怎麼才能讓她哭?」

  奧菲利亞想了會:

  「索羅城邦曾經傳過,弗格斯小姐除了最寶貝她的美貌以外,還有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弗格斯家族的徽章,一朵金色鳶尾花。」

  「噢,瞧瞧,在這兒,藏得真沒創意。」瑪麗公主一伸手,就在金髮少女裙上的口袋裡找到了徽章。她對著光看了會,「很普通嘛,寒磣,跟我們卡洛王室的徽章比起來……差遠了。」

  金色徽章被丟到了地上。

  「不!不要!」

  少女像是要崩潰了,她哭著往前撲,卻整個撲在了草地上。

  她拚命抬起頭:

  「求求您,不要!瑪麗公主,您可以侮辱我……求您,求您……放過弗格斯……」

  金色的鳶尾花被皮鞋的鞋跟狠狠地碾在腳下。

  紅寶石掉落了。

  薄如蟬翼的花瓣也掉落了。

  一縷一縷,最後被碾成了幾段。

  「不……不要……」

  少女不斷地搖頭哭泣。

  「終於哭了。奧菲利亞,推她下去。」

  「還有這個,一起。」

  「噗通——」

  「噗通——」

  柳余被推落了水。

  伯納湖的水,可真冷啊,從四面八方向她灌來。

  傷口很疼……

  而湖中,似乎有聲音在說:「如您所願,弗格斯小姐。」

  是的,不成功,便成仁。

  柳余想,這回……是什麼結果呢。

  會有改變嗎?

  她睜開眼,長時間的失血讓她意識開始渙散,隔著大片的氣泡,少年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和失真,她竟然在那張從來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到了急切,恐懼和慌張……

  她眨了眨眼睛。

  那畫面隨著加重的暈眩又消失了。

  果然是錯覺嗎?

  柳余只來得及朝對方輕輕喚了一聲:

  「蓋亞‧萊斯利……」

  「變羊術。」

  禁制鬆動了一下。

  被困得結結實實的少年在少女僅存的一絲神力裡變成了一隻金色小羊羔。

  繩索從它身上脫落了下來。

  而少女卻往下墜得更快了,兩塊沉重的石頭拉著她,像「炮彈」一樣下沉。

  血在她經過的路途蔓延。

  她的氣息消失了。

  小羊羔愣住了。

  他被一股亂流裹挾,直直往湖岸沖,離那團小小的影子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不。」

  不能。

  她發過誓的。

  小羊羔的身體不斷地膨脹著、膨脹著……

  「砰——」

  它破碎成了無數的金色碎片。

  世界彷彿被這金色籠罩,黑夜變成白晝。

  伯納湖上浮起無數金色碎絮,連天空都成了金色。

  信徒們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聖光在上,以我之忠誠,以我之信仰,獻予我神!」

  而湖面無邊的金色暗流裡,一個修長挺拔的青年從旋渦踏出,懷中抱著一個少女。

  金色飄絮如流漿一般注入她的身體。

  少女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睛,從淺淺的蔚藍,變成了更接近冰質的剔透的冰藍色。

  她金色的短髮如水藻一般瘋長,瘋長……

  被風吹起,與少年的灰銀色長髮在空中交錯。

  金色的飄絮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直至為零。

  柳余的意識下沉,清醒了過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面前那張絕美的、相似又絕不相似的臉。

  他低頭俯瞰她,神情縹緲如霧,如隔一層淺紗。

  柳余只看到他流雲似的衣袍,和冷灰銀的長髮,五官凌厲如刀:

  「……蓋亞‧萊斯利?」

  青年低頭,吻了下來。

  他冰冷的嘴唇覆在她的唇角:

  「我接受你的愛,貝莉婭‧弗格斯。」

  他彬彬有禮、卻又強勢傲慢地宣佈。

  柳余的回應,則是直起身,也親吻住了他。

  兩人吻了很久。

  分開時,柳余也道:

  「我接受你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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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01:18: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四章 不一樣

  天地一片黯淡。

  信徒們匍匐在地,誰也不敢抬頭。

  眼角的餘光彷彿能看到銀色與金色在湖光之間飛舞 ,連囂張的瑪麗公主都深深地低下了頭顱——來自靈魂的臣服和恐懼,讓他們瑟瑟發抖。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久到膝蓋發麻,衣擺被夜露浸濕——

  「瑪麗‧卡洛。」

  「奧菲利亞‧希爾。」

  「凱蒂絲‧斯科特。」

  「……」

  一個個名字被那悠揚、又遙遠的聲音點過,匯成一首小夜曲,飄蕩在這伯納湖之上。

  「……沃克‧彼得斯。」

  「以聖光之名,懲戒。」

  有金色的流光自上而下地傾瀉,當它落地時,便化為利茅,刺穿那些人的心臟,順服跪地的羔羊們開始倒地、抽搐……極致的痛苦,讓他們張嘴無聲地嘶喊——

  可在絕對力量的壓制下,他們的掙扎,就像一場無聲的、即將走到盡頭的獨幕劇。

  「不,蓋亞,停止。」

  柳余用手摀住了蓋亞的嘴唇。

  這雙才親吻過她的嘴唇又重新恢復了冰冷,他低頭「看」著她:

  「不這樣,我的憤怒將無法平息。」

  少女踮起腳尖,重新吻住了他。

  青年僵住了。

  而後,他強而有力的手臂重新攀上那細細的纖腰,低頭和她專注地親吻。

  風止住了。

  蕩漾的伯納湖停止流淌。

  金色的利茅化成點點的流光,散入天地。

  羔羊們開始停止抽搐,他們彷彿被天堂蠱惑,看著夜空露出迷一樣的笑容。

  他們吻在了一塊,難分難捨。

  好像連時間都停止了——

  世界溫柔得不可思議。

  當羊羔們再次迷迷瞪瞪地醒來時,已經失去了那兩人的蹤跡。

  瑪麗如夢初醒,她看著手裡化成齏粉的黑鐵圓盤,喃喃道:

  「萊斯利先生好像……」

  「星辰騎士!」

  「萊斯利先生已經變成了傳說中的星辰騎士!」

  金色的審判之茅一出,無人再敢質疑蓋亞對光明的信仰。

  極致的光明,是如聖光一樣純粹而濃鬱的金色。

  即使是光明聖殿的聖使,也只能使出銀色的審判之茅——

  而蓋亞,卻使出了傳說中星辰騎士才能使出的金色之茅。

  「我們有罪。」他們面面相覷,「……是我們都錯了。」

  而柳余已經被帶到了伯納湖的另一邊。

  高高的灌木叢,掩去了兩人的影子。

  他們吻得難分難捨。

  像是搏鬥,又像是臣服,稀疏的月影下,那劇烈的、又絕不止劇烈的廝殺在無聲中進行。

  「可以嗎?」

  他抬頭問。

  面上是平靜的,語氣也斯文有禮,可柳余卻知道,絕不止這樣。

  她笑,在他耳邊:

  「 ……你的。」

  青年脖子上的青筋在一瞬間拉直繃緊,可他的臉,依然平靜無比,這讓他整個人顯出一種克制的、極為誘人的性感。

  風吹動灌木叢,引起一陣「沙沙」響。

  柳余抬頭,只能看見那一滴滴晶瑩的汗從他的額頭滴落。

  他擁有這世上最完美的皮囊,這毋庸置疑。

  光看著,即使什麼都不做,就已是一場視覺盛宴。

  「蓋亞,你現在是誰?」

  最沉溺之時,她仰頭問他。

  纖細的脖子像是獵物對獵人露出了最柔軟的所在。

  「你的擁有者。」

  蓋亞冷靜地道。

  他對她使出權利時並未有任何的遲滯和停頓,相反,與從前的冰冷相比,他像個最完美的獵人,出手又狠又準。

  一夜無眠。

  當第二天晨起看日出的神眷者,經過看到那一叢被壓得歪歪扭扭的灌木叢時,忍不住會心一笑:真是非常熱情的一對呢。

  而這時的柳余,已經和蓋亞坐上了馬車,往索羅城邦而去。

  她換上了紅色的蓬蓬裙,只是右手還是殘缺的,因控制不好平衡,直接鑽到了蓋亞懷裡。

  「蓋亞,你得抱緊我,不然,我會摔倒的。」

  她理所當然地吩咐。

  青年果然伸手,將她攬住了:

  「然後呢?」

  「然後親吻我,像昨天那樣。」

  兩人一個低頭,一個抬頭,過了會,突然又開始接吻,就在柳余氣喘籲籲時,蓋亞已經放開了她。

  她靠著他,玩著他銀色的髮絲:

  「我請你去弗格斯家住兩天。哼,那些壞蛋,他們知道你是星辰騎士了,肯定手忙腳亂地在到處找我們。我們得給他們找點不痛快。」

  「不,不是。」

  蓋亞右手修長的手指舒展開,一隻灰色的光球出現在他的掌心。

  像一顆流動的水銀球。

  「我不是星辰騎士。」

  「蓋……亞?」

  在柳余驚訝的眼神裡,灰色的光球再流動變成了濃鬱的金色;而很快,又變成了一團極致的黑。

  「貝莉婭,你問過我,在不在意。」

  蓋亞平靜地告訴他,「我發現,我是在意的。」

  「在意?」

  柳余驚訝地道,「什麼時候?」

  蓋亞卻不回答了。

  他道:

  「那時,世界在我眼中,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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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01:19: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五章 神告白

  柳余有點懵圈。

  神棍說話,大都喜歡雲裡霧裡的。而顯然,這個世界最大的神棍,尤擅此道。

  在意……

  ……什麼在意?

  ……世界,變了?

  「別的我不管,你就回答一個問題。」

  「你現在,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女孩的聲音放得小心翼翼,「我是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喜歡。」

  她在他懷裡,仰起頭看他。

  即使是這個死亡角度,他那張臉依然完美得不可思議,這麼近看,一點瑕疵都沒有,彷彿是冰雪雕鑄。他就這樣沉默地看著她,毫無表情——

  就在柳余以為自己等不到的時候,他伸過來一隻手:

  「這個。」

  她低下頭,呈在面前的手掌指骨修長,潔白如玉。

  而吸引她全部心神的,卻是一枚眼熟的、與那掌心相比顯得匠氣十足的金色徽章。

  金色鳶尾花。

  花芯上嵌了一顆紅寶石。

  她驚訝地抬起頭來:

  「蓋亞?」

  「你的。」

  「我的?」她一下子搶了過去,翻來覆去地看,「我……我的徽章?昨天……不是被瑪麗……」

  「我撿到的。」

  ……他撿到的?

  柳余有點回不過神來,不過想到這個世界本來就不能以常理推之,就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那……蓋亞,我想將它送給你。」少女像是揣著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一樣,輕輕遞過去,聲音低低的,「你是這個世界上,我除了母親以外,最重要的人。」

  青年的眉一下子攏了起來。

  「你不要嗎?」她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這是我最珍貴、最珍貴的東西了,父親把它留給我,可我想……給你。」

  她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一個貴族家庭的繼承人將徽章送給對方——

  這意味著,她將整個家族和人生呈到他面前,她將以他為生命。

  這是一份極其珍貴、又極其罕見的禮物,代表著一個少女最虔誠、最忠貞的愛——

  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這都是榮耀。

  「還是,昨天你說的接受,」她咬著唇,「……只是騙我的?」

  「貝莉婭,我從不撒謊。」

  「那你喜歡我,……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

  「我不確定男人對女人的喜歡是哪一種,但我確定,當昨天那隻椅子砸向你時,我感覺到了憤怒。當你被侮辱時,我想讓他們都消失 。而當你沉沒湖底,我再也感知不到的時候,我突然恐懼。——如果,這是喜歡的話。」

  他神色坦然,「我想,我確實喜歡你。」

  「比起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我更喜歡你。」

  少女的臉一下子紅了。

  他說得太過坦然,太過正經,以至於讓人覺得,任何反應都不夠鄭重,都有些失禮。

  「我想吻你。」

  她微微笑了起來。

  「如您所願。」

  青年低頭吻住了她。

  在顛簸的馬車裡,兩人交換過無數個吻,誰也沒有往窗外看去一眼。

  陽光懶洋洋地穿過車窗,少女靠著車廂,被人困在懷中,被迫抬起頭、與人親密地接吻。而對這種單調的行為,兩人誰也沒有厭倦過。

  他們只想親吻。

  「貝莉婭。」他抵著她的額頭,「我從沒想像過現在。」

  「現在?什麼現在?」

  柳余懶洋洋地眯起眼睛。

  面前這張染了慾望的臉孔太好看,讓人忍不住生起褻瀆之心,只想看著他對她失控。昨晚……即使在最濃烈的時候,他依然保持住了風度。

  「我會和一個女孩,」他低下頭,「在一個馬車上不厭其煩地接吻。」

  男人微笑:

  「很奇妙的體驗。」

  「那你會和別的女孩這樣嗎?」

  男人認真地想了想:

  「暫時不會。」

  「那我也暫時不會。」

  少女氣哼哼地推開他,又被摟了回去,蓋亞低頭,略帶了些溫度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可柳余卻感覺到了一絲冰冷。

  「貝莉婭,記得你的誓言。」

  他道,「忠誠和愛慕,永遠。」

  「是的,我獻上我所有的忠誠和愛慕,可你呢?蓋亞‧萊斯利。倘使你帶著我的愛,去和別的女人接吻、上床,難道就沒有想過,我的心會碎嗎?我會永遠地哭泣,直到對你的愛凋零。」

  柳余冷冰冰地道。

  她才不要跟人共用一根……嗯,雖然,十分好用。

  「你在要求忠貞。」

  青年的口吻很平靜。

  「是的,我要求。我愛你,就無法容忍你和別的女人親近,一絲一毫都不行,那像是在割我的心。」她說著說著,竟像是要哭了,「而且,我能對你做到絕對的忠誠和專一,我絕不會和別的男人——」

  「——不,你有過。」

  蓋亞認真地提醒她,「一次。」

  他向後靠,摟著她的手鬆開了。

  柳余:……

  她想起了圖書館那一次對著卡洛王子的即興表演……她騙他說,她被路易斯……

  糟糕。

  該怎麼收場呢。

  「不,你聽我說,蓋亞——」

  他少見地打斷她:

  「——貝莉婭,不必跟我講細節,這並不叫人愉快。」

  說完,就將正對著她的頭轉了過去。

  他看向窗外,一言不發。

  柳余想了想 ,決定晾著他——

  一味的好,總會叫人忽視自己。

  何況,這是個誤會。

  她得找個最合適的機會解開。

  於是,接下來的一路,馬車上再沒有之前的甜蜜,他們沒有親吻,沒有交談,只有冷冰冰的幾句對話。

  「好的。」

  「謝謝。」

  「不客氣。」

  ……

  弗格斯夫人一大早就接到了信鴿的通知,說女兒要回來,連公爵夫人的宴會都沒參加,早早地領著僕人們等候在門口。

  印有弗格斯家族家徽的馬車碾過一路的青苔,駛了過來。

  「籲——」

  胖車夫拉停馬車,跳了下來,打開車門。

  一隻手伸出來,搭在車門把上。

  那雪白的寬袍邊,銀色的、非同一般的星月紋赫然在望,弗格斯夫人倒抽了一口氣:

  「……是、是神使大人,送我們貝莉婭回來 ?」

  這時,一個青年彎腰走了出來。

  他站直身體,神情冷淡,眉目絕美。

  陽光照在他雪白的星月袍上,他冷灰銀的長髮散出細碎流光,整個人是弗格斯夫人窮盡所有想像都無法形容的威嚴和聖潔 。

  她幾乎要跪了下去。

  「母親!」

  這時,一道火紅的身影撞入了眼簾。

  「貝莉婭!」

  弗格斯夫人站直身體,拿穩羽毛扇時,才注意到,那陌生青年在女兒的腰間託了托,一個生機勃勃的身影就這麼跳下馬車,朝她衝來。

  弗格斯夫人如遭電擊:

  「噢貝莉婭,你的手……」

  話還沒完 ,已經開始嚎啕大哭。

  柳余一來,就被這夫人的眼淚淹沒了。

  「母親,沒事的,」她小聲安慰他,「一點點小傷而已。」

  「怎麼會是小傷?一條手臂,對一個貴族家女孩,不,即使是對野蠻的村夫、流浪漢,都是一件大事!你沒了手,再也沒法穿漂亮的裙子,無法給自己綰漂亮的頭髮 ……去宴會,他們的目光永遠會落到你的殘缺……噢,貝莉婭,我可憐的貝莉婭……你不是去學習嗎?神眷者,我可沒見哪個神眷者會沒了手!」

  「我得找他們去——」

  弗格斯夫人怒氣沖沖地叫著馬車。

  「夠了,母親,我還有客人在呢。」

  柳余將目光看向一旁始終不語的蓋亞,他臉上的神色有些怔忪,不知在想些什麼。

  「噢,噢,不知這位是……」

  「萊斯利先生,蓋亞‧萊斯利,是我的……」少女臉色沉悶下來,「朋友。」

  她注意到,蓋亞抬起頭,朝自己這「看」了一眼 。

  「朋友?歡迎,歡迎,我們貝莉婭很少邀請朋友來家裡做客呢。」

  弗格斯夫人往「朋友」美麗的眼睛上看了一眼,「瑪吉,快去準備些熱可可。」

  蓋亞無聲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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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01:19: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六章 神憤怒

  在走進一樓大廳時,弗格斯夫人搖著她的羽毛扇,一邊吩咐瑪吉去給客人準備下午茶和點心,一邊又笑容滿面地對身後跟來的青年道:

  「……萊斯利先生,弗格斯家的紅茶還不錯,您可以配著點心吃上一些。」

  「多謝夫人。」

  英俊的青年風度翩翩地致謝。

  「那……貝莉婭,我就先帶走一會,失陪。」弗格斯夫人矜持地頷首,見女兒還依依不捨,不由拔高了聲音,「貝莉婭!跟我去二樓!」

  「母親,我……」

  「坐了一路馬車,你這裙子都皺了,這可不真像一個貴族!」弗格斯夫人尖利的嗓音幾乎可以刺破耳膜,「走,上去,貝莉婭。」

  「是,母親。」

  柳余無奈地轉身,往另一邊的樓梯而去。

  住在弗格斯家的那幾天,她早已經習慣弗格斯夫人的講究做派。

  起居是一套,通常是棉麻製的長裙,以寬鬆舒服為主。待客是一套,這時會帶點蕾絲小花邊,看起來不會太失禮。而出門做客又要換一套,這套是最講究的了,一般是華貴的絲綢裙子,用束身衣束出細細的腰肢,套上配套的絲綢手套、額飾或羽毛帽,再撐上一把小陽傘,就可以參加舞宴了。當然,睡覺之前也要換一套。

  ……光穿戴,就足以這些無聊的貴族小姐們消磨上半日了。

  一進房間,本以為會被弗格斯夫人催著換衣服,誰知竟然被一把抱住了。

  剛才還顯得矜持高貴的弗格斯夫人又嚎啕大哭起來:

  「噢我可憐的貝莉婭……你以後可怎麼辦……一條手臂?!誰來照顧你,你以後的生活可怎麼辦?……那些該死的傢伙,為什麼讓你一個女孩遭受這些……一想到這,我都快要無法呼吸了……」

  她哭得一聳一聳的,描得精緻的青黛色眼影開始糊了,眼淚鼻涕一起下,實在不怎麼好看。

  可柳余卻覺得,這一刻的弗格斯夫人美極了。

  「娜塔西呢?!該死的娜塔西,她居然沒有擋在你面前——」

  「——不關娜塔西的事。」柳余嚴肅地警告,「母親,您別總是招惹她,而且,別忘了,她是神眷者,今非昔比。」

  她當然不會將真相告訴弗格斯夫人,否則,以弗格斯夫人暴躁的性格,早就去找娜塔西算賬了:女主光環,可不是一般人能磕得起的。

  弗格斯夫人憤憤不平地:

  「一個平民!哼,一個平民,憑什麼能跟你平起平坐?!要不是我,她早就跟城邦裡那些流浪漢一樣……」

  「母親。」

  柳余不讚成地看著她。

  「知道了知道了,不去招惹她,真是……」弗格斯夫人碎碎念地從衣櫥裡拿出一條藍色的棉布裙,裙擺釘了一圈純白蕾絲花邊,「換上這個。」

  「是的,母親。」

  柳余接過。

  弗格斯夫人看著女兒伸到身後,艱難地用一隻手解綁帶,又開始哭了。

  「噢,這可怎麼辦,我可憐的貝比……」

  她連小名都叫了出來。

  一邊幫她脫襯裙,一邊幫她解紅裙子背後的綁帶:

  「……也不知道是誰笨手笨腳幫你綁的……還有這頭髮,毛毛躁躁……噢,一切都糟透了……」

  等到那裙子離身,弗格斯夫人的念叨也停止了,她那本來就大的眼睛生生瞪大了一圈,直直地盯著那雪白的、留了無數手指印的地方,蹭得紅紅的後背……

  弗格斯夫人是過來人,還是個有著豐富經驗的過來人。

  她幾乎立刻就能在腦子裡想像出,她的女兒曾經在昨晚經歷過怎樣的一夜。

  也許,是灌木叢;也許,是小樹林……那褪也褪不掉的印子,足見那小兔崽子有多愛不釋手、流連忘返;當然,她得承認,她的女兒確實看起來十分可口——

  「貝莉婭!」弗格斯夫人尖叫了一聲,「是誰?!哪個小兔崽子幹的?!我說過無數次……」

  柳余:……

  糟糕。

  她……給忘了。

  柳余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確實……嗯,看起來慘烈了些。

  「母親,您別激動,別激動……我穿不上,您幫幫我……」

  弗格斯夫人壓了壓快躥出喉嚨口的火氣,見女兒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沒好氣地接過繫帶:「是他,那個萊斯利對不對?他是你的情人?」

  「我愛他。」

  「愛?一個瞎子?是,母親得承認,萊斯利先生擁有這世上無人能及的美貌,和你很相配……可他是個瞎子,以後,不會有什麼出息……他也沒法當你的枴杖……」

  弗格斯夫的目光終於聚焦到別的地方,這一下,立刻發現了不同。

  「貝莉婭!你的頭髮,還有你的眼睛……怎麼回事?」

  她驚愕非常。

  弗格斯夫人的視線落到眼前少女幾乎及踝的金髮上,那亮閃閃的、如絲綢一樣的華麗緞面,還有那冰藍色的眼睛,剔透而高貴——

  她看起來那麼美。

  卻又……那麼陌生。

  她之前怎麼就沒發覺呢?

  「……我也不太明白,手臂斷了之後,我很傷心,在神殿的祈禱室待了一夜,醒來時,就成這樣了。布魯斯大人說,這都是……」柳余用詠嘆調道,「神的安排。」

  「……噢,原來是這樣。」

  單純的弗格斯夫人立刻就接受了這個解釋。

  是的,她的貝莉婭那麼優秀,沒人會不愛她。

  神也不例外。

  不過:「我不接受!」弗格斯夫人硬邦邦地道,「一個瞎子,休想!」

  「我不!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少女也蹶了回去。

  樓上的雞飛狗跳,樓下也聽得清清楚楚。

  尤其弗格斯夫人那尖利的嗓門,穿透力極強,在這鄉紳小別墅內繞一圈還有餘。

  可這一切,卻始終影響不了在窗邊安靜喝茶的青年。

  他眉目清和,彷彿樓上那一口一口的「瞎子」不存在似的,對添茶的女僕有禮地頷首:

  「多謝。」

  瑪吉拎著托盤出去了。

  一進廚房,就忍不住摀住紅透的胖臉蛋,在旁邊歐僕一疊聲的追問裡,用夢幻的聲音道:

  「噢,我可從沒見過這樣討人喜歡的客人,他連喝茶的姿勢都高貴不凡。他跟我說『多謝』,那聲音就像、就像……」

  「行了,瑪吉,那可是弗格斯小姐的情人,你啊,沒份!」

  旁邊一陣痴痴笑。

  瑪吉啐了口,叉腰:

  「都胡說什麼?我瑪吉都一把年紀了……」

  柳余經過時,正好聽到廚房這些歐僕在那調笑,立馬板起臉:

  「胡說什麼?萊斯利先生也是你們能想的?今晚不許吃飯!」

  她已經在弗格斯夫人的幫助下穿好了便裙,長髮梳成了兩條粗粗的麻花辮,除去少了一條手臂,看起來倒沒那麼不同尋常了。

  弗格斯夫人冷著一張臉:

  「再罰五天的工錢!」

  歐僕們敢怒不敢言。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過後廚,走到客廳時,弗格斯夫人的臉立馬變得熱情又親切:

  「噢萊斯利先生,久等了……還要來些甜點嗎?」

  「我要奶酪。」

  柳余道。

  「閉嘴,沒你的份!」

  弗格斯夫人頭也不回地道。

  柳余撇了撇嘴,她看向蓋亞,他眉目微垂,並不特別看她,似乎在專心聽弗格斯夫人講話。

  「……是的,那聽起來很不錯。」

  「……當然,像您這樣高貴的夫人,十分少見。」

  不到一會,柳余目瞪口呆地看著剛才還十分不滿的弗格斯夫人笑得花枝亂顫,忍不住想起那些貴婦與少年的風流韻事……

  這個時代,不是不可能。

  而到夜晚,吃完晚食,那兩人更是十分親暱了。

  「……貝莉婭!愣著幹什麼?趕快帶客人去休息!」

  一陣恍惚裡,她聽耳邊有人道。

  「哦,哦,好的!」

  柳余連忙站起,在弗格斯夫人的目送下,領著蓋亞去了二樓。

  客房就在走廊的盡頭,早就被歐僕們打掃得乾乾淨淨。

  一張大床,窗簾被風吹得抖動,柳余走進房,替他將窗戶掩上。

  蓋亞就站在門口 ,壁燈照亮他的全身,將那一身雪白的星月袍都暈成了溫暖的黃色,只是,那張微微嚴肅的、又過分美貌的側臉像是結了冰。

  柳余走到他面前:

  「那……萊斯利先生,晚安。」

  「弗格斯小姐,晚安。」

  蓋亞微微頷首。

  他冷灰銀的長髮,和他的側臉一樣冷淡。

  「你真的不要跟我說話嗎,萊斯利?」少女的手背在身後,聲音柔柔的,就像是摻了蜜的甜汁,「你……不會想我嗎?」

  蓋亞並未說話。

  他只是轉過頭:

  「您該歇息了,弗格斯小姐。」

  「喂!」柳余猛地踹了他一下,「混蛋!」

  她摀住眼睛,啜泣著要走,卻被狠狠地、用力地按在了雪白的牆上。

  手被死死扣在牆上,蓋亞低頭,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這樣過嗎?」

  停留在她的脖子:

  「他吻過這兒嗎?」

  一路往下。

  「這呢?」

  「還有這,……」他抬起頭,那一瞬的眼神有些可怕,「他碰過嗎?」

  青年如同領地被侵犯的獅子,冰冷卻又節制的憤怒,帶著懲罰的意味,讓被桎梏的羚羊瑟瑟發抖。

  「不,蓋亞……別這樣……」

  青年頓了頓,直起身,重新替她將背後的帶子一根根繫上。

  而後慢條斯理地拿起雪白的絲綢帕子,將十指一根根擦淨。

  等一切完畢:

  「抱歉,我失態了。」

  他彬彬有禮地道歉。

  可柳余卻還記得,他手指的力度。

  蓋亞……

  她莫名地看著他,總覺得這個被黑暗侵蝕過的神祇,變得不大一樣了……像是……

  「所以……萊斯利先生,您嫌棄我,是嗎?」

  少女傷心地啜泣起來,她一把推開他,悶頭衝出了門。

  等回到自己的房間,臉上的傷心已經杳然無蹤。

  「噢,親愛的弗格斯小姐,想單獨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壁燈未點亮,濃重的黑暗裡,路易斯的聲音縈繞在耳邊,「感覺怎麼樣嗎?灌木叢的滋味好嗎?」

  「你偷窺我?」

  柳余靠著門,皺起了眉。

  「噢,偉大的路易斯十世可沒有興趣偷看,而且……你那情人,太敏銳了。」

  「那你現在又怎麼敢來?」柳余壓低了聲,「蓋亞就在附近,你快走。」

  路易斯在黑暗中凝聚身體。

  他深深嗅了一口:

  「迷人的香氣……未紓解的慾望……噢,弗格斯小姐不介意的話,路易斯十世隨時為您服務。」

  「抱歉,我喜歡乾淨的。」柳余笑盈盈地道,「路易斯大人,您的情人無數,我恐怕無法忍受。」

  「噢真應該讓你那情人來看看你現在的面孔……你說到時,他還會愛你嗎?」

  柳余板起臉:

  「不勞費心。路易斯大人如果沒事的話,我們可以在學院見。」

  「我來,是為了恭喜弗格斯小姐,」路易斯神秘地微笑,「您現在,可不太一般。」

  「什麼意思?」

  「您以後會明白的。」路易斯聳了聳肩,「另外,鐵片,盡快。」

  這時,房門被敲響了。

  「誰?!」

  柳余的心提了起來。

  「貝莉婭,開門。」

  門外的聲音悠揚若琴音,聽入柳余耳中,卻不啻於催命符。

  她整個身體,都開始緊繃起來。

  這時,路易斯在她耳邊輕輕道:

  「我說過的……他很敏銳……」

  柳余恨恨的:「你這麼做圖什麼?」

  「……不圖什麼……祝您好運,弗格斯小姐。」

  艸!

  這狗比路易斯!

  柳余忍不住罵娘了。

  門被人從外打了開來。

  蓋亞就站在門口:「是那個黑暗生物,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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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七章 神讓步

  門開的剎那,路易斯消失了。

  柳余幾乎立刻感知到了這一點。

  她唯一能慶幸的是,蓋亞看不見——

  否則,他必定會從她慘白的臉上察覺出端倪。

  「蓋亞……」

  「是他,對嗎?」蓋亞右手搭在門把上,那雙灰濛蒙的眼睛精準地「攫住」她,「那個黑暗生物。」

  他……知道了?

  她和路易斯的對話,應該是聽不見的。

  不過——

  柳余不確定。

  借助風的力量,蓋亞耳力非凡,雖然她極力壓低了聲音。

  「你……」

  「貝莉婭,解釋給我聽。」

  蓋亞放開門把,走了進來。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軀牢牢罩住她,柳余置身在他的陰影之下,只能仰起頭:「……什,什麼?」

  「一個你和黑暗生物相談甚歡的解釋。」

  他……真的聽見了?!

  不,不對!

  她和路易斯剛才的對話,絕對稱不上「相談甚歡」。

  他在猜測……

  柳余如絕處逢生,一身的冷意都散去了。

  「蓋亞,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和一個黑暗生物相談甚歡?這是對一個最虔誠的光明信徒的侮辱!」

  她用無比憤怒的口吻道。

  這時,一道灰銀色的、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利箭從蓋亞的掌中升起,射向窗外。

  那速度如極光,在空中擊中某個東西——

  而後散了開來。

  沉沉的夜空出現無數點點的、碎銀似的星光。

  「……跑了。」

  蓋亞收回手掌。

  樓下傳來瑪吉誇張的、老母雞似的尖叫:

  「噢,光明神在上!那是什麼……是星辰墜落了嗎?……」

  「所以,你沒抓住嗎,蓋亞?」

  少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惶恐。

  「你在緊張。」

  這時,下頷被冰冷的手指桎梏,柳余被迫仰起頭,壁燈未開,黑暗中,只能看見對方如冰玉一樣的輪廓:

  「在……為他擔心?」

  「擔心?怎麼可能!」柳余立刻反應過來,恨恨地道,「誰會擔心一個黑暗生物?!我在擔心我自己!萊斯利先生,如果您是為了過去不快,我可以解釋——」

  「不必解釋,你只需要告訴我,剛才……他對你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萊斯利先生,您想聽什麼?……是的,我得謝謝您,又一次救了我,使我免於難堪。可我以為……您半夜過來,是為之前的事感到抱歉……我以為您會給我一個擁抱,而不是質問、懷疑、審訊!」

  少女氣憤地叫了出來,連著眼淚一起,「您是真的喜歡我嗎?」

  「喜歡。否則,我不會站在這裡聽你訴說。」

  青年並未被她的激動感染,他始終冷靜到近乎冷淡,星月袍上的徽紋被月色照出冷光。

  少女退後一步,她像是被他的鐵石心腸深深傷害了:

  「可喜歡不是像你這樣的,萊斯利先生……喜歡應該是絕不忍心傷害她,也絕不肯逼迫她,想將世界最好的一切都給她,而不是您這樣的冷酷。」

  「我想,喜歡有無數種表示方式。」

  青年伸手,近乎溫柔地擦去她臉頰上的淚漬,可聲音卻是冷冰冰的,「自私和佔有,你告訴過我的,……貝莉婭。」

  是的。

  她確實告訴過他。

  柳余的泣聲停止了。

  她覺得自己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教得太好了,以至於這個男人將這塊發揮得淋漓盡致。

  「可是……」

  「告訴我,貝莉婭。」男人垂落的衣袍劃過她的臉頰,冰冷的,絲滑的,「……一切。」

  清冷的月光透過半開的窗照進來,柳余似乎能看到那雙灰濛蒙眼裡湧動的暗流。

  她突然笑了起來。

  她決定激怒他。

  「一切?!那萊斯利先生,您想要聽什麼?聽我如何被一個黑暗生物逼迫?聽他究竟碰過我的哪兒?……那我告訴您,我一進門,他就摟住了我,他狠狠地擁抱我,他撕裂我的衣裙,他親吻我的頭髮,我的額頭,我的鼻子,我的嘴唇——」

  「——閉嘴。」

  蓋亞冷冰冰地道,「夠了。」

  「不夠。」少女不怕死地繼續,「他就像萊斯利先生剛才做的那樣,一路吻過我,脖子,鎖骨,還有你最喜歡的——」

  「我說夠了。」

  她的下頷被狠狠掐住了。

  緊接著,是盛怒之下的激吻。

  他咬她,像是隻被激怒的狂獅,只知道用永恆的蠻力來征服她,柳余很快就感覺到了疼痛。

  她不甘示弱,兩人在黑暗中無聲地博弈、撕扯、爭鬥。

  藍色的棉布成了片片的碎片,在房中飛舞。

  柳余被重重摁到了窗口。

  木質窗棱的冷硬在一瞬間觸到,還未感覺到疼痛,就又墊上了一隻寬大的手掌。

  探出窗外的身體被半拉回來,「唔——」

  柳余猛地往後仰頭,金色的長髮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她看見了搖曳的星空。

  爛漫的星辰眨著眼睛,天真地看著底下發生的一切。

  少女的眼淚嘩啦啦落了下來。

  他這樣溫柔 ,卻又這樣冷酷,野蠻,而且——不容拒絕。

  「不,我恨你!蓋亞‧萊斯利。你這樣侮辱我……」她啜泣,「可我卻不得不從。」

  他停了下來。

  冰冷的嘴唇落到她的臉頰,輕柔地吻著她的眼淚,可動作卻還是那樣的機械而冷酷,且不容反抗。他如同掌握全部力量的上位者,在給她施加一點懲罰。

  「貝莉婭,抱歉。」他輕輕地在她耳邊,聲音溫和而平靜,「可你不該激怒我。」

  是的,惹怒一隻沉睡的獅子,代價是巨大的。

  「那你感覺到了嗎?」少女閉上了眼睛,她帶著柔弱而可憐的意味:「沒有別人,只有你。」

  她道。

  青年並未說話,他只是桎梏著她的肩膀,迫她轉了個身:

  「感覺到了嗎?」

  他問。

  冷硬的窗棱,弗格斯家的小花園,花園外尖尖的塔樓,還有……路上被風吹著、有規律搖擺的樹木。幾綹金色長髮與冷灰銀的髮絲在空中飛舞,它們交錯又分開,分開又交錯。

  「什麼?

  「愛是自私,和——」他有意識地停頓,用力地,「佔有。」

  「只允許我。」

  少女悶了一聲,什麼都說不出來。

  青年雪白的寬袍,和披散的銀髮,將一切無法與人說的、代表著親密和慾望的某種東西遮掩。

  「野蠻人!」

  她哭泣地道。

  「可是,貝莉婭——」他在她背上落下輕輕一吻,紳士又禮貌地告訴她,「是你把我變成了野蠻人。」

  「……不可思議。」

  他道。

  「不過我想,今天到此,夠了。」

  蓋亞退後一步,放開了她。

  柳余轉過身來,注視著他:

  「你還沒……」

  「做客有做客的禮儀 ,我想,弗格斯夫人恐怕不願意看到,第二天她的女兒床上多出一個男人。」

  蓋亞清俊的眉目被月光打得透亮,他又恢復了翩翩風儀,彷彿剛才那個野蠻的、耽於慾望的青年只是錯覺。

  「你……」

  柳余憋紅了臉,半天只冒出一句「混蛋」。可又沒法否認,這個人成長迅速,甚至還體貼地等她……

  蓋亞則俯身,將她抱到一邊的床上。

  柳余用左手攀住他的脖子:

  「吻我,在離去之前。」

  青年愣了愣,卻還是在女孩執拗的指尖下,低頭和她親密地接吻。

  兩人吻了很久。

  最後,青年站了起來。

  他甚至替她打開衣櫥,在她的指揮下,找到了一條純白的棉布裙替她穿上,而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在即將把門關上時,突然停住了,那聲音如悠揚的琴音,帶著適度的、中世紀貴族特有的優雅和矜持:

  「貝莉婭,你成功了。」

  他告知她。

  女孩半支起身:

  「什麼?」

  「你的過去,我會忘記。」

  走廊的燈落到青年的臉上,將他的表情照得纖毫畢現,只可惜,柳余無從分辨,她聽他道,「但未來,一絲一毫的不忠,都不能有。」

  「啪嗒——」

  門關了上去。

  柳余:……

  腦中似乎迴蕩起那個懵懂少年曾經說過的話:

  「我喜歡的人,應當有純淨的心靈,忠誠的信仰,她應當溫柔、善良,純潔、端莊……」

  純潔?

  所以,剛才他是在掙扎……這些嗎?

  他的標準。

  「等等——」

  她赤足追了出去。

  蓋亞並未走遠,聽見聲音驚訝地轉過身來,卻只迎接到了一個熾熱的、毫無保留的吻。

  他摟住了她。

  少女氣喘籲籲:

  「蓋亞‧萊斯利,那你的忠貞呢?」

  「我無意碰別的女人。」

  「承諾。」

  「承諾。」

  兩人又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柳余被他抵著牆親吻,腦子還在散漫地想:

  難怪說,少年情熱……

  就在這時,另一邊的走廊裡,一扇門打了開來。

  一個胖乎乎的、五大三粗的身影搖搖晃晃著朝這邊走來,邊走,還邊扣扣子,長長的貴族式的披風將他包裹得像個蠢笨的發麵饅頭。

  弗格斯夫人壓低的聲音從後傳了過來:

  「羅德尼公爵,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柳余停下了親吻。

  她推了推蓋亞:「快走,別讓我母親看見了。」

  青年在她耳邊輕聲笑:

  「遵命,弗格斯小姐。」

  他放開她,雪白色的星月袍瞬間消失在走廊盡頭。

  柳余發現,這些神神叨叨的人,都有掩藏自己行蹤的能力。

  她躡著腳步,也往自己的房間撤。

  誰知,竟然被發現了。

  「弗格斯夫人!那是你……」

  那叫羅德尼公爵的胖子加快腳步,一下子衝到柳余面前,看向她的眼睛裡充滿著某種讓人不舒服的東西,「……的女兒,弗格斯小姐?……不愧是索羅城邦最嬌豔的玫瑰。」

  他的口氣帶著天然的蔑視,掃向她的視線,好像她是一件擺上櫃台、待價而沽的商品。

  「母親,他是誰?」

  柳余心知,這該是弗格斯夫人傳說中的情夫。

  不過看起來,不怎麼樣。

  她看向胖子公爵身後,只穿了一條真絲睡裙的女人身上。

  紅色的綢緞貼合著雪白的皮膚,讓這個中年女人看起來風韻猶存,尤其是那張臉,大約是才經歷過,顯出別樣的嬌媚。只是,弗格斯夫人臉上的神色不太好。

  她瞪向自己:

  「貝莉婭,快回房!」

  「哎,別急,別急嘛……弗格斯夫人,您開個價!……多少盧索我都付……」

  羅德尼的目光赤裸地落在柳余的赤足上,而後往上,一路到她美麗的臉上,當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落到他身上時,他明顯呼吸急促起來。

  「抱歉,羅德尼公爵,您該走了,時間不早了。」

  弗格斯夫人向柳余使眼色。

  柳余感覺到了不對,她往後退,羅德尼公爵卻來拉她,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

  「您想幹什麼,公爵大人?」

  「噢……」羅德尼驚嘆了一聲,當看到她的殘臂時,情緒更亢奮了。

  「弗格斯夫人將你藏得太好了,倒讓我錯過了這麼一位美人……夫人,開個價吧……一萬盧索,噢不,兩萬……十萬……」

  羅德尼公爵伸手,被柳余一個側身,躲了過去。

  弗格斯夫人張開雙臂,將她擋在了身後:

  「不,羅德尼公爵,我的女兒是偉大的神眷者,她不一樣……」

  「……神眷者?一個失去手臂的神眷者?神殿不會要的……即使出來,你們依然窮困潦倒。」羅德尼公爵哈哈大笑,「我可是公爵,可以給你們提供更好的生活,不僅僅是財富……只要你的女兒跟了我……」

  他繼續來抓她。

  濃重的酒氣幾乎要將柳余熏暈了。

  「不,我求求您了,」從來不可一世的弗格斯夫人幾乎跪下來,她扯住胖子公爵的袖子,無助地道,「求求您別碰我的女兒,她什麼都不懂……我會伺候好您的,什麼都行……」

  柳余終於感覺到,這具身體的孱弱,尤其是損失一臂後——

  也許對待黑暗生物,還能有一戰之力。

  可她的力氣,卻不足以對付一個成年的男人。

  這時,走廊盡頭的門開了。

  柳余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個白色身影攬了過去:

  「蓋亞?」

  蓋亞低頭:

  「你還好嗎?貝莉婭?」

  暈黃的燈光裡,青年的側臉美得如天神下凡,無與倫比。

  羅德尼公爵痴痴地看看:

  「弗格斯夫人,我再加二十萬盧索,讓你的女兒一起……我敢保證,沒有人能出更高的價了……」

  「滾!滾!」誰知,這話竟惹怒了弗格斯夫人,她不再示弱,推搡著胖子,「羅德尼公爵如果不想擔上逼死貴族遺孀的名頭,請給我趕快離開!」

  羅德尼公爵被惹怒了。

  他指著弗格斯夫人的鼻子:「……貴族?……弗格斯夫人,整個城邦裡誰不知道,你就是個給點錢就能上的臭婊子?……自從那你那平民丈夫死了,你們弗格斯一家的開銷,不都是你從床上賺來的?……」

  柳余驚呆了。

  她楞楞地看向前面那紅色的、氣得不斷顫抖的身影——

  是這樣嗎 ?

  小說裡,對繼母繼姐的描述,都是從娜塔西的角度來看的……

  「閉上眼。」

  就在這時,她的眼睛被摀住了。

  而世界,也恢復了寂靜。

  再聽不到那羅德尼公爵的叫囂,柳余拿開蓋亞的手,發現那公爵不見了。

  弗格斯夫人驚惶未定地看著蓋亞:

  「萊斯利先生,羅德尼公爵他……」

  「我丟到外面去了。別擔心,他以後都不敢來。」

  蓋亞並未多說,他伸手替柳余將一綹金髮別到耳後,才有禮地頷首,「我想,我該離開一會。」

  他果然離開,將空間留給了這一對母女。

  弗格斯夫人臉色煞白:

  「貝莉婭……」

  她摀住臉:

  「別這樣看我。」

  「母親,為什麼 ?我們沒錢了嗎?」柳余道,「不是說,倫納德叔叔留給我們很多財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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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八章 弗格斯

  昏暗的走廊裡,穿著吊帶真絲裙的女人有種被時光浸淫過的美——

  如果她不開口的話。

  「倫納德?那個死鬼?!」

  弗格斯夫人尖利的嗓音擦過耳朵,有種刀片銼過砂紙的不適感。「如果不是他,我們怎麼會被所有貴族嘲笑?……財富?!他所擁有的財富,都在那十幾條船上,跟著海洋一起飄走了……」

  「唯一留給我的,就是娜塔西那個賤民!」

  她用痛恨的語氣道。

  「母親,您的意思是……」

  「是的,沒錢,一塊盧索都沒有。」

  弗格斯夫人抖著手,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卷紙煙,食指和中指夾著,就著「火擦」、深深吸了一口,又吐了出來。

  隔著迷離的煙霧,弗格斯夫人那金色的捲髮,雪白的皮膚,和殷紅的嘴唇,呈現出一種畫報美人的質感。

  尤其是當她纖長的手指夾起一根粗粗的、土棕色的煙卷吞雲吐霧時,那種衝擊感就更強烈了——

  她還是輕佻的,傲慢的。

  尖利的嗓門,誇張的動作,對僕人的辱罵和苛刻,時常讓她顯得毫無修養,她看起來就像個大腦空空、刻薄惡毒的女人。

  這一切,和書中描述的幾乎一模一樣。

  可奇異的,柳余一點都生不起反感。

  似乎注意她的視線,弗格斯夫人手忙腳亂地按滅了煙頭、扔掉,又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貝莉婭……你別生氣,我不抽了,我不抽了……」

  她以前總是背著她抽的——

  柳余偶爾能聞到煙味。

  不過,這時候弗格斯夫人的表現,讓她感覺到奇怪:

  她像是一個被抓到逃學的壞孩子,對著比她小一輩的女兒有一種天然的氣弱。

  不過想到剛才發生的事,又覺得合理了。

  哪個母親被女兒撞到這種事,都無法坦然。

  「那娜塔西……」

  「娜塔西?!那個總是哭哭啼啼的小賤種?!我早該趕她出去才對。這個房子可是弗格斯家的,她一個平民——沒資格住。要不是看在她還有用,能在廚房幫些忙,我早就把她趕出去了。」

  弗格斯夫人用一種格外冷酷的語氣道。

  「那您為什麼從來不說?」柳余驚訝地道,「外面還有些人傳您,說您為了獲得倫納德叔叔的財富,和情人合夥殺死了他……」

  「噢貝莉婭……」弗格斯夫人用那雙淺棕色的眼睛看著她,眸光無比溫柔,「……那也比讓你知道真相強。」

  「所以……您從來不說?」

  柳余明白了。

  倫納德「莫須有」的遺產,可以掩蓋一個貴族遺孀從床上掙錢的「真相 」。

  「別這樣看我,請原諒一個母親的自尊。貝莉婭,我沒有別的本事……」

  「……你時時刻刻都以弗格斯家族為榮,當年我嫁給倫納德時,你甚至有整整半年沒有跟我說過話……你說我輕佻,配不上你的父親……可身為一個母親,怎麼能忍心看著女兒,僅僅因為沒有一件絲綢裙子而整日哭泣,甚至不願意去索倫學院……」

  「所以,您嫁給了倫納德叔叔?」

  柳余看著這個羞窘得無地自容的女人。

  「是的。一個平民,拿著他所有的財富、憑借他的花言巧語娶了貴族的遺孀,卻不善待她……他明明應該永遠地供奉她,卻死在了冷冰冰的海洋裡,帶著他所有的財產——」弗格斯夫人惡狠狠地、咬牙切齒地道,「他還不夠該死嗎?他就永遠該下地獄去!」

  她的話語裡,完全聽不到對倫納德、她那個平民丈夫的一絲憐惜。

  柳余沉默了。

  倫納德不無辜嗎?

  娜塔西不無辜嗎?

  可面前這個苦苦支撐的弗格斯夫人……她也是被生活擺布著、愚弄著啊。

  弗格斯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臂:

  「……貝莉婭,你擁有無與倫比的美貌,你天生高貴,你應該享受這世上最好的生活,就像別的貴族小姐一樣……可沒有人願意娶一個被詛咒的貴族遺孀,除非是一無所有的懶漢……母親也是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她看著她,用全部的愛意,「……你會怪我嗎,貝莉婭?」

  柳余像是被那眼神刺穿——

  她瑟瑟發抖,卻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她無法告訴這個可憐的母親,她所付出的一切,那個本該承受她全部愛意的女孩,她……消失了。

  面前的,只是個冒牌貨。

  沉默的對峙中,弗格斯夫人眼裡的火消失了。

  她雙肩耷拉下來:

  「……我該想到的,貝比,你那麼驕傲。」

  「不,」一股衝動攫住了柳余的喉嚨,「貝莉婭不會怪你的。」

  她認真地看著弗格斯夫人:

  「貝莉婭很幸福。」

  「真的嗎,貝莉婭?」弗格斯夫人抬起頭來,眼睛前所未有的亮,「你不怪我?」

  「真的,貝莉婭永遠不會怪您。」

  柳余編織了一個美好的謊言。

  又催促:

  「母親,您該去睡了。」

  弗格斯夫人卻沒聽從,她一把抱住她:

  「噢,我從來沒這麼高興過……貝莉婭,你無法想像我有多高興……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噢,我太高興了……」

  「可是母親,以後別這樣了。」柳余閉了閉眼睛,又睜開,「我會賺到足夠的盧索,供您生活。」

  「好,好,不做了!不做了!」弗格斯夫人高興地揩淚,「我的貝莉婭終於長大了……我真高興……」

  她緊緊地抱住她。

  柳余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她看向走廊上的壁燈。

  燈光很暖,懷抱很暖,暖得…讓人都忍不住軟弱了起來。

  貝莉婭,你真的,真的很幸福。

  她想。

  弗格斯夫人被催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柳余被鬧了一通,徹底睡不著了。

  她回屋拿了塊毛毯,披在肩上,就這樣攏著下樓,一路出門,逛到了弗格斯家的小花園裡。

  她找到了第一次來時坐著的地方。

  坐下,高高的灌木叢像上次那樣遮住了她的影子。

  入秋了,灌木叢的葉子開始有一點泛黃。

  天空和她第一次見時一樣,像一塊巨大的深藍寶石,她仰頭看了一會,自言自語:「……是滿月呢。」

  「滿月?」

  這時,旁邊出現一道影子。

  影子坐了下來,熟悉的、松雪一樣清冽的氣息包圍住她。

  「……滿月是什麼?」

  「月亮是滿的。」柳余指著天空,「看到了嗎?」

  「看到了。」

  當對方回答時,柳余才感覺到這話的失禮。

  他看不見。

  她收回視線,側過頭去,恰恰看見對方流光似的銀色長髮在隨風飛舞。

  她出神了一會,才道:

  「很抱歉,今天……讓你看到了一些失禮的事。」

  「貝莉婭,不需要道歉。」

  「那你……會看不起我嗎?」

  柳余可是知道,這個世界的鄙視鏈有多嚴重。

  「不,貝莉婭,我永遠不會看不起你。」蓋亞微微低頭,夜色裡,柳余看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眸專注地「看」著自己,「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有什麼困擾住你了嗎?」

  「你想聽?」

  「有關於你的,我都想聽。」

  聽起來,真的很溫柔呢。

  柳余想,神祇真的很擅長蠱惑。

  也或許……是此時的月色太溫柔。

  讓她忍不住想訴說。

  「如果有一樣東西——」她組織著語言,「你想要了很久,期待了很久,可它卻從未來到你的身邊。漸漸的,你對它沒了期待,你不再渴望它。可這時,它突然來了。來的模樣,也不是你期待的,既不溫柔,也沒涵養,可它很熱烈、很專一。」

  「你……會怎麼做?」

  「這取決於你的心……貝莉婭,你還想要嗎 ?」

  柳余想到了弗格斯夫人那雙淚光盈盈的、充滿了愛意的眼睛。

  她深深地看著她——

  不,不是她。

  是貝莉婭。

  原來……你還在渴望嗎?

  母愛這種東西。

  「不想要了。」

  她已經長大了。

  可頭頂卻被輕輕按了按,柳余抬頭,卻見蓋亞「看」著她,冰霜一樣的臉,被月色浸得溫柔:

  「可是,貝莉婭……讓那個小女孩,不要繼續哭泣了。」

  「什麼?」

  柳余沒聽明白,訝然地看著他。

  「我希望,有一天,當那個小女孩說起不要的時候,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因為她擁有全世界、所以對一切無所謂;而不是站在門外,看著門內的玩具,不敢靠近。」

  「蓋亞……」

  柳余呆呆地看著他。

  青年灰濛蒙的眼睛,映著冰盈盈的月色,這一刻,竟也有了剔透的質感。

  他微微笑了起來。

  「貝莉婭,你值得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嗎?

  柳余想。

  值得……最好的一切?

  那他「看到」的,認識的,喜歡的,是自己嗎?

  不,不是的。

  他和弗格斯夫人一樣,看到的,是披了無數層殼的醜陋生物,是那個假裝信仰光明、愛他愛得如痴如醉的女孩,而不是她——

  一個冷硬的、堅定的無信仰者。

  「……才不要。」柳余嘟囔了一聲,將頭深深埋入他的胸膛,賴皮似的,「蓋亞,我走不動了,你抱我回去。」

  頃刻之間,她已迅速恢復了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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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懵懂 第六十九章 擁抱你

  「瑪吉!地板你又沒擦乾淨!」

  「蘿拉,快點!杏乾奶酪,瑪德琳甜餅!噢該死,貝莉婭一會就要醒來了……」

  柳余是在一陣熟悉的雞飛狗跳中醒來的。

  弗格斯夫人富有生機的嗓門極具穿透力地傳到二樓,她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意識才漸漸回籠。

  昨晚是蓋亞抱她回房的。

  他彬彬有禮地和她互道晚安,替她拉好被子,吻了她的頭髮和額頭,才和她告別——不得不說,在大多時候,他都表現得就像個十分出眾的、優雅而有禮的貴族紳士。

  這讓她產生了一些不真實感。

  蓋亞的形象,在她面前不斷搖擺,像是被割裂成了兩半。

  一半,是屬於陽光的,當他平靜愉悅時,就像個優雅的紳士,溫柔而迷人。一半,卻屬於黑夜,當他被激怒時,就像個獨裁的暴君,並且,獨裁的對象只有自己。

  他酷愛掌控她,那時,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從身到心的滿足感,就像他真的對她產生了熱烈、而無法自控的情感。

  柳余無聊地發了會呆。

  甚至朝空中發了個光明彈,在光明彈炸成煙花時,才掀被下床。

  她在窗沿發現了一支小小的薔薇花。

  潔白的花瓣上,甚至還滾動著露珠,像是才從枝頭摘下。枝葉上的刺被細心地拔出,她將薔薇花插入了床邊的藍色細頸花瓶裡。

  潔白的小花在細窄的瓶口舒展,美麗極了。

  蓋亞送的。

  毋庸置疑。

  她甚至能想像出那副畫面。

  白袍青年迎著第一縷陽光,踏著清晨的露珠,走入弗格斯家的後花園採了一朵薔薇花,而後托鳥兒銜到她的窗檯,好讓她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正如他昨晚說的那樣:

  「……當我決定接受你的愛時,我便會認真對待,絕不敷衍。」

  這便是他的認真對待。

  柳余輕輕撥了撥花冠,微微笑了起來,下樓時,撞見弗格斯夫人。

  她一看見她,立刻就從囂張的螃蟹萎縮成了膽怯的鼴鼠。

  「貝、貝莉婭……你起來啦?昨晚睡得好嗎?」

  她討好地向她笑笑,很奇異的,這樣年紀的女人,竟然也會讓人生出一股「天真」的錯覺,只是這一切,在她又一次抓狂地對著歐僕們怒吼時,消失了。

  和小說裡,真的一模一樣呢。

  柳余想,微笑地道:

  「母親,我想吃您剛才說的瑪德琳甜餅,還有……蓋亞呢?」

  「瑪吉!將瑪德琳甜餅、可可飲,還有奶酪拿到餐廳!這些僕人真是越來越懶……」弗格斯夫人習以為常地抱怨了聲,才道,「萊斯利先生出門了,我為他準備了馬車。」

  「出門?」柳余驚訝地道,「母親,他看不見!」

  「那又怎樣?」弗格斯夫人聳了聳肩,「我們弗格斯家可沒有強留客人的習慣,而且,你知道的……雖然我很感激萊斯利先生昨天的幫忙,可並不讚成你嫁給他!」

  「昨天您還和他相談甚歡!」

  「是的是的,無法否認,萊斯利先生確實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可貝莉婭,你是我最愛的女兒,我得為你打算……一個瞎子,將來,你們怎麼過日子?他當你的枴杖,你當他的眼睛?噢別天真了,這個世界……沒你們想的那麼簡單。」

  弗格斯夫人相當刻薄地道,「你也別這麼看我,貝莉婭,我沒逼他走 ,他自己要出門,我還準備了馬車。」

  柳余無奈地:

  「……我知道,您肯定是說了些難聽的話……不過,他不會被逼走的,只是,請您對我的客人客氣些。他可不是一般人,連布魯斯大人都對他讚賞有加。」

  她知道,一搬出布魯斯主教,準保有用。

  果然,弗格斯夫人立馬就變了個臉:

  「布魯斯主教?噢,光明神在上,我是說了些不好聽的……這,這可怎麼辦?」

  「沒關係,蓋亞他不會計較的,他很寬容。」

  確切地說,是壓根不在乎。

  「母親,再給我叫一輛馬車,我去找他。」

  柳余一口喝掉可可,又吩咐瑪吉將甜餅和法棍裝起來,蓋亞離開她,讓她有些不安,尤其是想到第一天經過城邦中央、那座光明神雕像的異狀時——就更加坐不住了。

  「噯,貝莉婭,城邦那麼大,你怎麼找?不如等車夫回來——」

  「不!」少女風一樣跑出去,「母親,我去碰碰運氣!」

  弗格斯夫人只好叫了馬車送她出去,又語重心長地囑咐:

  「貝莉婭,你記住,在一個男人沒有向你求婚前,自愛。」

  「噢!當然,當然!」柳余笑得一臉純潔,信誓旦旦地保證,「我不會忘記的。母親,晚上見!」

  「晚上見,貝莉婭。」

  她輕輕吻了吻弗格斯夫人的臉頰,揮著手離開了。

  …………

  柳余當然不是漫無目的地找。

  從湖底出來後,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能隱隱感覺到蓋亞的方位:東,還是西;南,還是北。一個大方向,雖然不那麼具體。

  胖車夫的脾氣顯然非常不錯,毫無怨言地隨著這位貴族小姐的指示,不斷調整路線。

  在整整走了兩個多小時後,馬車停在了一扇雕著薔薇花紋的黑漆大門前。

  門前制服筆挺的年輕門衛警惕地盯著馬車。

  車夫彎腰打開車門:

  「弗格斯小姐,到了。」

  柳余扶著把手,笨拙地下了馬車。

  她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尖塔建築,音樂噴泉,和薔薇花門。

  這是……索倫學院?

  蓋亞他,為什麼來這裡?

  她若有所思。

  「弗格斯小姐,門進不去。」

  車夫告知她。

  「你就在這等。」

  沒有登記過的馬車是不讓進的:在她已經從索倫學院畢業的現在。

  柳余執著小陽傘,像一個高傲的貴族那樣走到門前:

  「我請求進學院一趟。」

  她驚人的美貌,顯然讓門衛記憶深刻。

  只是,對著少女長及腳踝的金髮和冰藍色的眼睛,年輕的門衛眯起眼睛仔細辨認了會,才屈身行禮 :

  「弗格斯小姐?您從光明學院回來了嗎?」

  柳余注意到,他落到她左肩時的眼神透著憐憫。

  「是的,我的徽章落在學院了,想進去找一找,行嗎?」

  她對著門衛溫軟地笑。

  「噢,當然!弗格斯小姐想進隨時可以進!」

  在門衛痴迷的眼神中,柳余成功地進了索倫學院。

  一靠近,那感應就不那麼準確了。

  柳余只能沿著林蔭道一路往裡去,不過,她大概猜得到,蓋亞來這兒幹什麼。

  他最近對「找回自己」這件事十分感興趣,現在恐怕是來「尋根溯源」的。

  石雕神像……

  音樂噴泉……

  她記得,是在噴泉後方的假山,要經過一片火紅色的灌木叢。

  在柳余撐著陽傘,慢悠悠行走在校園時,她早就引起別人的注意了。

  畢竟,這樣的美貌不多見。

  可更不多見的,是她少了一臂的曼妙身體,當風吹起她金燦燦的、波浪一樣的長髮,吹起她雪白的裙擺時,那少了一臂的空蕩蕩的袖子也隨之蕩起——

  一個少年攔住了她。

  他穿著一身白底金邊的學院制服,人又瘦又小,頭髮抹了油往後梳,一張油膩的路人臉朝她風流一笑:

  「弗格斯小姐?好久不見。」

  柳余還注意到,這人往臉上塗了不少粉。

  可惜,遮不住那十來顆碩大的朝天痘。

  「您是……」

  她將遮陽傘往上一提,冰藍色的眼睛露了出來,成功見到對方呆滯的眼睛,就準備繞過他。

  在擦肩而過時,卻被拽住了。

  空蕩蕩的衣袖落到對方手裡,少年摩挲了下:

  「弗格斯小姐,您不記得我了?王子的舞宴上,您可是和我跳了好幾支舞……噢,您還說,要嫁給我。我的父親是羅德尼公爵。」

  羅德尼公爵?

  那個胖子……弗格斯夫人慷慨的資助人?

  柳余呆了呆:

  這可真是好大一盆狗血淋下來。

  「我沒說過。」她冷著臉否認,視線不自覺往遠處的火紅色灌木叢看,只期望蓋亞不在,「您肯定誤會了。」

  「弗格斯小姐,這就不對了,您當時還收了我一個薔薇花戒指作為信物……當然,這是您一廂情願的,不過,我羅德尼家不介意多養一個情婦。」

  小羅德尼高傲地道。

  薔薇花戒指?

  柳余想到和手臂一起葬身蛇腹的戒指:……

  「沒有!」她板起臉,試圖從小羅德尼手中扯出空袖口,「……那薔薇花戒指是我母親送我的,很便宜,五十盧索一枚,羅德尼先生,您不能因為看我戴著它,就污衊我!光明神作證!」

  見他不肯放,狠狠地一用力——

  「撕——」

  袖子裂了。

  雪白的一截絲綢落到地上。

  誰知這一幕,竟像是惹怒了這個少年:

  「你,貝莉婭‧弗格斯,一個殘廢,竟敢拒絕高貴的羅德尼?!」

  「你以為自己還是那高貴的神眷者?哈哈,一個沒有手臂的神眷者?你能做什麼,用你那可憐的一隻手擦神殿的牆嗎?……我羅德尼現在還願意給你一個情婦的位置,你就該滿足了!……」

  柳余很想給他一個「呸」,不過考慮到貴族的修養,還是放棄了。

  變羊術……

  她看向周圍,剛才,她就被羅德尼的跟班們圍住了,足足十來個。

  時間太短,除非把自己變羊。

  但這也逃不掉。

  她可不想被這些噁心的手摸到。

  跟班們哈哈大笑。

  「羅德尼先生,您原來不還在可惜,弗格斯小姐當上了神眷者您就無法嘗到她的滋味了?」

  「她以前那麼傲慢,總是看不起人,要不是有校規壓著,早就被人……」

  「現在她可不是咱們學院的人……」

  柳余的臉色越來越差。

  「按住她!」

  小羅德尼惡狠狠地打掉柳余手中的遮陽傘。

  當少女的美貌毫無遮攔地暴露在陽光下時,所有人都吞嚥了下口水。

  「羅德尼先生,您玩完了,要不也給我們……」

  雖然貴族之間不可以互相殘害,但只要沒弄出認命,大公繼承人和一個落魄的子爵家女兒這點風流韻事,城邦守衛隊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他們嘿嘿嘿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巨大的狂風掃過,將所有人都吹得東倒西歪。

  一道白色的身影驀然出現。

  他銀色的長髮隨風飛舞,聖潔的面孔如冰雪般冷肅,伸手——

  一道浩瀚的金光從天而落,化作十幾支金色利劍。

  「以聖光之名,以天神之賦——」

  「審判。」

  浩瀚的金光下,利劍無情地穿過人群。

  「啊——」

  「啊——」

  「我的手——!」

  「我的手沒有了——!」

  在無數的慘嚎中,剛才還準備對柳余實施暴行的少年們疼得滿地打滾。金色利劍掃過,他們的左臂如雪一般消融,憑空消失——一點血跡都沒有。

  看起來,只像是有人跟他們開了個玩笑。

  「蓋……亞?」

  青年轉過頭來。

  少女一下子衝進他的懷裡:

  「你總算來了……」

  她帶著哭腔道。

  青年的手在她頭頂停留了會,最終放了下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很想抱你,像從前一樣。」少女仰起頭,眼淚撲簌簌流下來,「可惜,我不能。蓋亞,我不能。」

  「我再也無法擁抱你。」

  她說。

  青年垂下的臉,竟也有了淡淡的悲傷:

  「貝莉婭……」

  「你跟我去聖殿。我會想辦法治好你,我保證。」

  「真的嗎?」她仰起頭,「可我母親怎麼辦?」

  「一個星辰騎士的份量,足以讓王室庇佑弗格斯夫人。」

  他低頭溫柔地替她擦去眼淚,而後問,「……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有關薔薇花戒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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