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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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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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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4 01:2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請求

  補嫁妝這種事,偶爾也有。

  因現在的風氣便是尚厚嫁,女兒家嫁妝不夠,叫人瞧不起,在婆家日子難過。

  有的女兒嫁得早,後面娘家陞官發財了,妹妹們嫁妝都厚了。有那心疼女兒的人家,便給先嫁出去的女兒補一些嫁妝。

  若如溫松所說,是得了什麼賞賜,哥哥分過了,餘一點分給妹妹,也說得通。

  若在平時,溫蕙定能看出來溫松在撒謊。但溫蕙乍聞了噩耗,雖已經大哭了幾場,到這時還渾渾噩噩地,便全沒發現。甚至根本沒把什麼「嫁妝」的事聽進去。

  而陸家的人,也根本沒把補嫁妝這個事放在心上。這事當時便帶過去了。

  陸夫人聞聽了噩耗,也是震驚無語。

  喬媽媽第二天一看見她,就知道她一夜沒睡。

  「睡不著。」她說,「難受。」

  哪裡難受?

  心裡。

  喬媽媽道:「並不是你的錯。」

  陸夫人只用袖子遮住臉:「別說了,別說了。」

  和溫家訂親之後,陸夫人有一點私心。她吃夠了婆婆的苦,因此希望媳婦能跟自己一條心,便想趁著媳婦年紀還小,從頭教導,讓媳婦與她近。

  她看出來溫家底子薄,便說服陸大人掏出二百畝水田給溫蕙,又大手筆地給溫蕙添妝……終於誘使得溫家早早把溫蕙送過了門。

  原想著等這個孩子到了身邊,好好教她,好好待她便是。決計叫親家母挑不出錯,說不出一個不好來。

  萬想不到她這一點私心,竟令得溫蕙母女天人永隔!

  陸夫人以袖掩面。

  她這一生自傲自負,便是對亂了尊卑企圖僭越的妾室還擊,也不覺得虧心。

  萬想不到都這個年紀了,竟無顏面對兒媳。

  虧心!

  丫鬟卻在這時候進來稟報:「少夫人來了。」

  陸夫人忙擦擦眼睛,道:「快讓她進來。」

  溫蕙進來,一身素服,那眼睛還是腫的,顯是哭了一夜。

  陸夫人看到,心中更難受,可還沒開口,溫蕙一進來,直接就跪在了陸夫人的面前:「母親!」

  陸夫人忙去扶她:「有什麼事,說便是。」

  卻拉也拉不動。溫蕙從小基本功扎實,下盤穩,她此刻使個千斤墜,哪裡是陸夫人拉得起來的。

  她扶住了陸夫人的手臂,仰起頭,含淚道:「母親,我,我想去青州。」

  其實從她跪下的那一刻,陸夫人便猜到了。聽溫蕙說出來,她點頭:「可以,你去。我許了!起來說話。」

  溫蕙這才肯起來,對陸夫人感激不已。

  因她這要求出格了。

  禮法上來講,出嫁女不需為父母奔喪,在婆家服個孝即可。若是住得近,回去看看,搭把手幫個忙的,倒沒什麼。似青州和江州,相隔了千里之遙的,溫蕙提出來去青州,在許多人家根本不會被准許。

  哪有出嫁女千里迢迢,專門為了回一趟娘家的。

  嫁得遠的女子,一輩子沒回過娘家也是正常的。

  所以世人才說,女兒是賠錢貨;所以嫁人,等同於二次投胎。

  陸夫人道:「讓嘉言陪你去。」

  但青州和江州交通往來,單程都超過一個月。這一去,加上在那裡停留的時間,三個月起底,拖一拖四五個月之久也是可能的。

  溫蕙猶豫了一下,道:「夫君還要讀書,我跟哥哥去就行。」

  溫蕙不太敢耽誤陸睿的學業。因陸睿的學業才是這個家的正經事。她能獲得婆母准許走一趟青州,已經十分知足,不敢因此耽誤了陸睿。

  陸夫人眼中閃過怒色,問:「是嘉言不願意去嗎?」實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是這樣一個冷漠的人。

  溫蕙吃驚,因陸夫人平時不會這樣情緒外露,他們這些讀過書的人,都講究喜怒不形於色,是自身修養的一種體現。她忙道:「不是,不是的。」

  她羞愧低頭:「是我,我還沒同相公講。」

  陸夫人恍悟了溫蕙羞愧什麼。這裡暴露了溫蕙的一點小心機。

  上面公婆懼在,溫蕙想去青州這個事,陸睿是根本做不了主的。因為父母在,不遠游,別說兒媳婦,便是兒子想出遠門,都得得到父母准許。

  溫蕙十分明白這一點。

  但陸睿又是溫蕙的丈夫,對溫蕙想做的任何事情,他都有第一決定權。

  溫蕙若先與他說了,他若不同意,這件事直接便被否決了。連丈夫都不同意的話,一個妻子是不可能出得了遠門的。

  若與陸睿說了,陸睿同意,則還得去想辦法讓陸正和陸夫人同意。若公婆二人不同意,白白讓陸睿與父母產生矛盾。

  所以溫蕙乾脆直接繞過了陸睿。

  但在陸正和陸夫人之間,誰都知道真正又決定權的人其實不是陸夫人而是陸正。

  溫蕙直接來找陸夫人並不單單因為兒媳跟婆婆說話更方便,而是溫蕙的心裡邊,便覺得陸夫人會同意她,乃至會幫助她。

  因溫蕙自己內心裡,實在沒有任何的把握去說服公公陸正。

  去說服一個進士,讓他同意自己的兒媳去做一件於禮法和常情都不太合的事。溫蕙根本無法想像。

  陸正可是一個進士啊。

  講禮法,論辯才,誰還能勝過一個兩榜進士?

  溫蕙所有的期望都寄託在陸夫人身上了。說難聽點也可以說她利用了陸夫人。

  因為當陸夫人說她許了的時候,便將說服陸正這個事接過去了,替溫蕙擔起來了。

  溫蕙又感激,又羞愧。

  陸夫人見到陸正,便先落淚:「當初與老爺說早點接了媳婦過來好教導,不過都是藉口。其實是因母親對我嚴格,我存了一點私心,想讓媳婦早點養在身邊,好跟我親近。不料卻讓她們母女天人永隔,老爺,這都怪我。」

  「蕙娘想去青州,我已經允了。不允的話,我這良心日夜難安,怎麼睡得著覺。」

  「既允了,便叫嘉言一併去與他岳母弔唁吧。也讓旁人家看看,我們陸家不僅知恩圖報,還是何其的重情義,又寬厚。真正的詩禮之家,原就該這樣的。」

  一家的媳婦,竟想千里迢迢回娘家。陸正乍聽之下,內心中便生出不快。

  但陸夫人的話他也思量了一下,權衡之後,一如陸夫人所料地同意了。

  陸夫人用帕子按按眼角的眼淚,稱讚道:「老爺果然寬厚。」

  陸正心裡卻在琢磨另一個事。

  溫蕙自嫁過來,婚禮當日便收到國喪消息。母親又悄悄說與她算過,說她福薄經不得這等沖,福氣已經沒有了。

  陸正原並不是太當作一回事。後宅婦人,尤其是年老婦人,常容易被那些神棍唬弄以達到騙錢的目的的。

  只現在再看,卻很微妙了。

  母親死,父親癱,兄長失蹤……

  「老爺。」陸夫人問,「老爺今天歇在這裡嗎?」

  陸正剛才聽到了他最不願意聽的涉及到了他慈愛老母親的婆媳關係,且陸夫人明顯情緒還低落,他溫言安慰了妻子幾句,才道:「我就不擾你了,你好好歇息吧。」去了妾室那裡。

  陸夫人一直垂頭用帕子沾眼角,待陸正一走,她放下帕子抬起頭。已經全沒了剛才自怨自艾的模樣,神情平靜地喚了丫頭道:「去,叫嘉言和蕙娘到我這裡來。」

  陸正今日裡還去了衙門,陸睿直接跟書院請了假,在家裡陪伴溫蕙、招待溫松。

  丫頭找到他時,他和溫蕙才陪著舅兄用了晚飯。他跟溫松道個罪,同溫蕙一起去了上房。

  陸夫人見到小夫妻,頷首告訴溫蕙:「你父親許了。」

  溫蕙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遠嫁女兒回娘家,多麼地難啊。幸好她嫁到了陸家,幸好她遇到了陸夫人這樣的婆婆。

  陸睿卻還什麼都不知道,詫異:「許了什麼?」

  陸夫人便知道溫蕙還沒有同他說,她直接告訴陸睿:「蕙娘想走趟青州,你父親已經許了,你陪著蕙娘回去一趟,弔唁一下你岳母,探望一下你岳父。你是溫家姑爺,這原也是該有的情分。」

  不是本分是情分。但陸夫人話音中隱隱帶著威壓,是讓陸睿把這件事當作本分來做。

  她話音落下,陸睿沒有猶豫,直接垂首應道:「是。」

  但他應完,還是轉頭看了溫蕙一眼。

  溫蕙一直垂著頭。

  這一眼陸夫人實在沒有辦法,因她一個做婆婆的,不可能什麼都替溫蕙解決。特別是夫妻間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這得溫蕙自己去解決。

  出了上房,陸睿一如以往那樣牽住了溫蕙的手,默默地往他們自己的院子去。

  當走到那株杏花樹下的時候,溫蕙扯住了陸睿的手,停下來腳步,低低地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她正逢母喪,家事破敗,陸睿只微嘆一聲,道:「沒有,走吧。」

  一拉,卻沒拉動。

  溫蕙低著頭:「我知道我做的不對,你別生氣好嗎?」

  她哭了兩天了,嗓子都啞了,此時帶著哀求,低低的,讓人聽了心軟。

  「是,我很生氣。」陸睿轉過身來,道,「這樣大的事,你竟不與我商量,繞過我直接去找了母親。」

  溫蕙此次行事的邏輯,陸睿腦子一轉,在陸夫人面前應「是」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

  若單以做事情、為求目的來講,堪稱一擊即中,精準地找到了最關鍵的那個點攻破。

  但於禮法來講,她這件事裡做的每一步又都是不對的。只不過最終取得了她最想要的結果。

  而對陸睿來講,她這個操作十分誅心。

  她或者是不信陸睿的為人和他們之間的情分,或者是不信陸睿解決這事的能力。

  無論哪一樣,都誅心。更誅心的是,很可能「二者皆」。

  這一點,溫蕙不是不明白。但此時,「去青州」最大。故而她還是這樣做了。她從來骨子裡,不是一個真正守規矩的人。

  溫蕙深深地垂下頭,無可辯駁。

  夜風吹過,花瓣雨落。

  陸睿嘆了一聲,伸手摟住了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頭。

  「傻子。我是你夫君。」他恨恨道,「你想去青州,就跟我說,我怎麼會不同意。爹娘那裡,我們一起想辦法。」

  「你可知究竟什麼是夫妻?夫妻一體,不是只有床笫間。」

  「夫妻,原就是該共進退的。」

  溫蕙伏在他肩頭,十分羞愧,嗚咽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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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4 01:29: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聽聞

  當溫松被告知陸睿將帶著溫蕙和他一起去青州,萬萬想不到,陸家竟然這樣仁厚。

  他捂著臉哭了,哽咽著,才又告訴了溫蕙一個事。

  「她們說,找到娘的時候,娘的手在泥地上,摳了一個『月』字,半個『牙』字。」

  溫夫人在最後心裡最記掛的,是遠嫁的小女兒。她還沒來得及去江州給她主持笄禮,也還有好多事都沒來得及教她呢!怎麼能瞑目!

  溫家人心裡都明白。只誰也都沒想過讓溫蕙回來,因為世情便是這樣。溫松過來江州,也只是來報個喪而已。待幾天,看看妹妹及笄圓房後的情形,他就打算獨自回青州了。

  只想不到,陸家竟這樣。

  陸家準備起來,兩天便備好了船。溫松去陸正夫婦跟前辭行,二話不說,一撩衣擺就跪下給他們夫婦行了個大禮:「叔叔嬸嬸寬厚,我們兄妹決不會忘。」

  陸夫人只羞慚得別過頭去。

  陸正將溫松扶起,深情地道:「賢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溫松灑淚,再三道謝,和陸睿一起帶著溫蕙往青州去了。

  溫蕙一不在,陸夫人忽然覺得府裡叫人有些不適。

  「怎麼這麼安靜呢?」她忍不住問。

  喬媽媽道:「孩子們都出門了,自然安靜了。」

  從前溫蕙一來,整個院子都好像亮了起來似的。丫頭們都帶著笑向少夫人問安,清脆的嗓音一個接一個。溫蕙也帶著笑,提著裙裾進來上房。

  乖乖練字,乖乖學習。

  她好吃甜點。但陸夫人注重養生,三餐之外除了新鮮果子,不吃旁的東西。

  一開始只是給她上兩茶碟點心,後來是四碟,後來次間梢間裡都放了八寶大攢盒。

  她吃得香甜,看著讓人心情就好。

  想到她這一去便是三五個月,陸夫人微微嘆了口氣,悵然若失。

  這種心情似曾相識,彷彿當年陸睿出了蒙學,要離開她去餘杭進學的那個時候。

  孩子長大了都會離開,父母老了也會先走。沒有誰跟誰能一輩子。

  「還是要將『自己』立起來。」陸夫人自言自語,「旁人終究是旁人。」

  喬媽媽放下水晶鏡,納悶:「少夫人又不在,你這說給誰聽呢?」

  「說給我自己。」陸夫人道,「父母先行一步;夫妻相敬如賓客;兒子愛上書屋去做官與別人做夫妻;都說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可及笄了就嫁到旁人家去,一輩子是人家的人,你還得提心吊膽怕她過得不好。一個人若是把人生都寄託在旁的人身上,有誰可托呢?沒有的。」

  喬媽媽卻笑了。

  陸夫人道:「有甚可笑?我難道說錯了?這不都是你教給我的?」

  喬媽媽卻還笑,道:「是我教你的不錯,但你真真地說錯了一件事。」

  陸夫人凝目。

  喬媽媽掩口:「你就沒生出女兒來。她不是你女兒,是你的媳婦,已經嫁到你家裡,不會再去別人家了。以後啊,病榻前給你嘗藥的是她,百年後給你戴孝奉香的也是她。」

  世間雖有七出,但亦有三不去。有所娶無所歸者不去,與更三年喪者不去,前貧賤後富貴者不去。

  其中,與更三年喪便是說如果妻子和丈夫一起為公婆送終,服滿了三年喪,則此婦不可休棄。

  因為給老人送終的,從來不是女兒,只能是媳婦。

  陸夫人怔住。一思量,竟還真是那麼回事。

  溫蕙是別人家的女兒,嫁到了她的家裡,以後,再不會走了。

  不由一嘆,果然比起作母親,還是做婆婆要好得多,竟白得了人家一個女兒。

  楊媽媽在外面稟了一聲,進了來。

  「有個事……」她欲言又止,「覺得該跟您說一聲。」

  陸夫人蹙眉:「何事?」

  楊媽媽是陸府實際上的內院僕婦之首,讓她猶豫為難的事通常都不是小事了。

  喬媽媽也眯起眼看過去。

  「這個事按說,不該咱們管。只我知道了,覺得怪,想了想,還是跟你們都說一聲。」楊媽媽放低了聲音,告訴陸夫人和喬媽媽,「這一回,溫家給少夫人補的嫁妝,光是壓箱銀子就有一千兩。」

  陸夫人和喬媽媽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詫異。

  要知道,溫蕙嫁過來的時候,嫁妝有多簡薄呢——她只有一百兩銀子的壓箱銀。

  陸夫人當初去青州的時候就看出來溫家拮據了。

  一大家子人,努力在客人面前維持著一個六品武將家該有的體面。只是人手裡要短了銀錢,那摳索的感覺便處處都能察覺得到,根本藏都藏不住的。

  「竟這麼多嗎?」陸夫人問,「這是在京城立了什麼大功?」

  但她隨即又蹙眉。因為據她所知,山東衛軍在京城根本沒有參戰,從山東往京城轉了一圈,又轉回去了。

  更何況便是真立了什麼功勞,陸夫人雖然是文官之妻,可對朝廷的賞賜額度也不是一無所知的。

  她和喬媽媽對視了一眼:「莫非,是發了什麼橫財?」

  楊媽媽道:「少夫人手裡的東西,我也不是存心去打聽的。只不過少夫人遇母喪,精神不大好,都是青杏他們收拾的。青杏那丫頭,從小在上房跟著咱們,也不是沒見識,覺得有些怪,才來同我說。她說,東西特別實在,衣裳料子滿滿的,箱子裡都插不進手。有蜀錦,有杭綢,有刻絲,還有一箱子是皮毛。不過最打眼的,是裡面有幾匹料子,是內造的。看著的確像是從京城得來的。」

  陸夫人問:「青杏沒看錯?」

  楊媽媽搖頭:「不會看錯。這孩子眼力好呢。」

  官員逢年過節,也會得到皇帝示恩的賞賜,大多數官員家裡或多或少地會有一些內造的東西。

  陸夫人不免沉吟。

  終究還是喬媽媽老道,說:「或許是,兄弟根本就沒分呢?」

  陸夫人恍然:「有可能。」

  因溫松說,這份補上來的嫁妝,是兄弟們分過之後給溫蕙的一份。若兄弟們過於厚道,憂慮小妹妹的嫁妝簡薄,乾脆沒分,一股腦全給了妹妹呢?

  這麼一想,陸夫人道:「這就說得通了。想來是把一家子的賞賜全給了蕙娘。」

  楊媽媽讚道:「溫家真是實在人家。」

  喬媽媽亦頷首。

  只是陸夫人、喬媽媽和楊媽媽都想不到,賞賜的確是京城得的賞賜,卻不是溫家人得的。

  這些賞賜,都是霍決的。

  其實在湖廣斬殺了馬迎春之後,霍決手中便比較寬裕了。

  趙烺可以稱得上是收繳了金山銀山。當然大頭他拿出來上交給了襄王,至於他自己截下了多少,襄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霍決作為當之無愧的首功,得到的賞賜最多。

  很快襄王系北上,霍決和小安心有大志,他們就根本沒打算再回湖廣,都捲著自己的全部身家跟著去了。

  終於塵埃落定,襄王登基,世子升級成了大皇子,四王子升級成了四皇子。

  為了顯示自己和景順帝的涼薄不同,元興帝沒有著急把兒子們都分封出去,而是把他們都留在了京城,賜了親王府。

  這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事就是,世子沒有成為太子,而是封了秦王。

  這個事,十分地耐人尋味。

  襄王總是想表現得與他那個老妖怪的爹不同,可卻有一點,怎麼也甩脫不了——自他登基,內閣便請立太子,他卻不想立。

  從前只覺得老妖怪刻薄寡恩,對自己的親兒子恁地涼薄。可真坐在這個金座上,揉揉年老痠痛的腰,再看看年富力強的成年兒子們,元興帝忽然就理解了自己的親爹了。

  那是,真的看著不太順眼啊。

  更何況元興帝還不如他爹景順帝。景順帝年輕便登基,坐皇位坐了整整五十年。

  元興帝登基的時候,還特意又重新染了一遍黑頭髮!他可都是孫子都滿地跑的人了!

  那種恨年華逝去,嫉妒兒子們年輕的心態,一點也不輸給景順帝。

  內閣請立國儲,他便老大不情願,先拖著。先給兒子們都升個級,都封個親王。

  世子升級成了秦王,趙烺升級成了齊王,得了自己的齊王府,帶著霍決一行人入住,從此在京城有了根基。

  元興帝登基後,大家開始分紅利,論功行賞,齊王的功勞還遠大於秦王。如今眾人也都知道,齊王趙烺,寬厚納諫,知人善用,且還甚得元興帝的寵愛。

  便開始有人向齊王靠攏。

  在獲得賞賜的名單中,霍決亦列名其上。元興帝還記得他呢,就算元興帝不記得,元興帝的幕僚也都還幫著皇帝記得呢。

  只霍決是齊王的人,賞賜自然賞到齊王府。

  對齊王趙烺來說,霍決的功勞更甚。他大手一揮,厚厚的添了賞,賜了下去。

  霍決的院子裡都堆滿了——自趙烺入主了齊王府,霍決有了一間單獨的院子。當然小安還跟個牛皮糖似的的貼著他,不肯去別處住。

  康順竟也學了他,非要跟霍決一起。

  他三個人本就比旁人親密,住在一起,議事也方便。霍決便將兩個廂房都給了他們,也使他們不必跟旁的人一樣,數個人擠一個院子了。

  霍決得空,便開始整理他的資產來。小安開始還幫著弄,只弄著弄著,察覺出來了,問:「哥,你這是想幹嘛?」怎麼一副打包跑路的架勢?

  霍決拿著單子,清點整理著東西,也不瞞著,告訴了小安:「這些我要送到山東去。」

  小安一聽就明白了:「給溫姑娘。」都不用問句,直接用了肯定的語氣。

  霍決「嗯」了一聲,過了片刻,才說:「當初為了救我,溫家幾乎散盡積蓄,她的嫁妝也賣了。你知道,現南方北方,都尚厚嫁的。」

  嫁妝薄的姑娘在婆家抬不起頭來,日子不好過。

  小安嘆了口氣。

  前岳家也好,前未婚妻也好,都這麼好啊,偏偏無緣。這真是讓人想起來,就替霍決恨起了老天。

  小安和康順,都幫著收拾。他們也都得了賞賜的。霍決要是看中什麼想跟他們換,那是二話都不用說的,直接拿出來就塞進箱子:「換什麼換,拿去就是。」

  霍決也不跟他們客氣,甚至還把他們手裡的銀子都借了過來。

  「以後,」他說,「加倍還你們。」

  這時候才是正月裡,襄王剛登基,外面還在收拾殘兵游勇和落草的兵匪。霍決剛收拾好要給溫蕙的東西,忽然聽說了山東的消息。

  那消息還是小安打聽到的。

  因現在趙烺最喜他二人,二人常貼身隨侍,便是入宮也都跟著。

  尤其霍決,跟趙烺幾乎不離身。

  在宮裡的時候,反而小安自由些,他特別喜歡在宮城裡瞎溜達,東看看,西看看。

  他塗著淺紅的口脂,又俊俏又嫵媚,特別招人喜歡,侍衛也好宮娥也好,都喜歡都多瞅他幾眼。模樣、服色一看就是個閹人,腰間還掛著出入宮闈的腰牌,也無人攔他。

  那日趙烺去見皇帝,霍決在門外候著。小安就說:「這得個把時辰呢,我去轉轉。」

  霍決道:「別跑遠了。」

  小安道了聲「知道」就跑了。

  如今要說起對宮城,他比霍決都要熟悉得多了。溜達著溜達著,聽到了兩個官員說話,忽然「山東」這個地名進入了耳朵。

  小安就轉頭看去。這幾天幫著霍決拾掇東西,淨想著山東了。

  只是剛才他聽到的是什麼?

  小安便過去喊住了那兩個官員,特別恭敬地先施禮,向他們請教:「小人的姐姐便嫁到了山東,一直十分掛念。剛才依稀聽到大人們提到了山東?山西犯婦什麼的?怎麼要去充實山東?大人們可以跟小人說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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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青州

  小安長身玉立,已經是青年模樣,容貌俊俏得讓人忍不住都多看兩眼。雖塗著口脂,卻也不叫人反感。

  大周龍陽之風頗盛,於文人甚至覺得是雅事。京城人什麼沒見過,男人塗口脂在京城人眼裡也只是尋常。

  雖然他一口帶著長沙口音的官話,雖然按理來說湖廣嫁到山東這個地域跨度有點大,但是吧……官員們在宮裡,從來不敢輕視任何宦官。這個都是景順朝留下的後遺症。

  何況小安的容貌如此俊俏,這般的人材,少有將來不出頭的。

  那兩人便十分和氣地告訴了他:「山西自代王以下,落馬了一大片,有許多女眷都入了監。山東那邊又催女人,上面已經決定將山西的犯婦發過去填補了。」

  小安好奇問:「填補什麼?」

  「填補軍戶。」官員道,「七月裡海盜鄧七上岸,在山東橫掃了一圈,那邊損失慘重著呢,死了丟了好多女子。軍戶必得有妻的,這便給他們發。」

  小安笑著謝過兩位官員,轉身拔腿就往霍決那裡跑。

  霍決聽了,臉色十分陰沉。一直都覺得山東衛軍白跑一趟,平安回去,不需要操心。這半年全部的心思都在爭大位上,全然沒關注山東的消息。萬料不到……

  他問:「可有說具體情況?損失有多慘重?青州衛那邊怎麼樣?」

  小安猶豫了一下。

  霍決道:「說便是。」

  小安才道:「說是山東衛軍回去沒趕上,鄧七都揚帆出海了。被擄走的大部分是女人,山東現在整個就是缺女人。所以才要給他們發女人。」

  霍決的臉色更陰沉了。

  小安自己說著,都想起了溫姑娘嬌俏明豔的容貌。他頓了頓,道:「溫姑娘功夫相當俊,比我強,應該會沒事。」

  霍決沉默很久,才道:「是。我岳母功夫更強,她親自指點過我,我知道的。」

  什麼岳母,人家溫姑娘要是再訂親,就是別人家的岳母了。

  你可是連嫁妝都給人家準備好了。

  小安心酸,順著他的話說:「就是,定然無事的。那個……要不然我跑一趟?」

  因趙烺現在跟霍決幾不分開,小安十分怕霍決一衝動,要親自去一趟山東。他上次一衝動,可就上了戰場了,還受了傷呢。

  他這哥哥雖然平日裡看著極其沉穩,可他心裡壓著好多東西,那些東西隨便哪樣爆發一下,都不知道他會幹出些什麼來。

  霍決不置可否。

  霍決的內心裡,的確十分想親自去一趟山東,確認一下月牙兒平安無事。但他清楚地知道難以成行。

  元興帝才剛登基,國無儲君,內閣們跟皇帝吵吵好幾回了,皇帝只哼哼唧唧不鬆口。

  這種情形下,趙烺不可能讓他出去亂跑。

  霍決最終決定,讓康順替他跑一趟。

  小安一直嘟囔,霍決無語,告訴他:「康順老相,看著成熟。」

  小安這才不嗶嗶了。

  他年輕貌美,的確不適合給霍決去前岳家當使者。

  康順就帶人押著箱籠往青州去了。

  山東跟京城離得不遠,騎馬十來天。

  當初山東衛軍回家,是一路走,一路掃蕩殘兵賊匪,若不是因為這樣耽擱了,但凡早幾日回去,也不至於家家素縞。

  康順很順利就到了青州,一路上也打聽,知道了很多半年前的情況。真是慘,叫他這樣鐵石心腸的人,都嘆息。

  打聽著找到了青州衛麾下的溫家堡,見到了溫家的暫代當家人溫柏。

  溫柏萬想不到,霍決竟會譴人來。

  他將康順引去見了癱在床上的溫緯。

  溫緯以前也是條大漢,體型跟康順差不多,自癱了,眼見著瘦下來了。

  他是從馬上摔下來,後背著地,一塊尖石頭正正地紮進了後腰正中。明明傷不重,自腰以下卻沒了知覺。如今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

  好在兒子們孝順,專門買了兩個男僕伺候他。

  人看著也還算乾淨,只身上難免有味道。人也沒精神,這會兒,強打起精神來見了康順。

  「連毅可好?」他問。

  「好。」康順回答,「他如今是齊王身前得用的人。」

  「那就好,他是個聰明孩子,會給自己掙出條路來的。」溫緯嘆息,又問,「你跟他是?」

  康順答道:「他是我們哥哥,我們都跟著他做事的。」

  溫緯點點頭,問:「他叫你來,是來看看我們?」

  「有兩個事。」康順道,「先一個便是我代哥哥看看諸位。京裡先前亂來著,我們都不知道山東出了這麼大的事,到我出來前才知道。我哥哥十分不放心,只他在王爺跟前脫不開身,才叫我來替他看看。大人,我看咱家裡,好像掛著孝?敢問是……?」

  溫緯凹陷的眼窩裡便積了淚水:「是孩子們的娘,她戰死了,朝廷給她請了旌表。」

  聽聞不是那個溫姑娘,康順心裡先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道:「大人節哀。那,咱家姑娘……?」

  溫柏在炕邊站著,說:「她嫁了。」頓了頓,又嘆道:「得虧嫁得早……」

  他們後來一直就慶幸,得虧月牙兒早早嫁去了江州。她若是還沒出閣,以她那性子,硬塞都塞不進地窖裡去。

  娘都戰死了,她還能好活嗎?要麼一起死,要麼就跟旁的女子似的,被擄走。

  想起來都後怕!虧得嫁得早!

  康順搓搓膝蓋,道:「能問問咱家姑娘嫁到什麼人家去了嗎?」

  溫柏看了眼溫緯。溫緯道:「你跟連毅說,她嫁得挺好的,餘杭陸家,百年的詩禮之家,書香門第。如今公公在江州做判官。我姑爺已經有了功名,是秀才。她小日子簡簡單單,平平安安。」

  簡簡單單,平平安安。

  康順就心疼起他永平哥來了。

  溫緯還沒說完,他盯著康順,道:「你回去,告訴連毅。我們兩家,已經沒關係了。他如今混得好,我當叔叔的替他高興。只叫他別惦記我家妮子了。妮子已經嫁了,再不能跟他有瓜葛了。連毅是個明白孩子,你跟他直說就是。」

  康順就更心疼了。

  垂著腦袋半晌,悶聲道:「哥哥叫我來,還有一個事。當初為了撈他,咱家裡散了不少家財,如今京城的事定下來了,哥哥把手裡的東西攏了攏,一點沒留,全部家底都叫我給大人送來了。」

  他從懷裡摸出張紙來,遞給溫緯:「都在這了。」

  溫緯不認識字,溫柏直接伸手接了過去,打開看了一眼,吃驚不小:「這麼多?」

  康順道:「我哥哥把自己的家底都搬空了。」

  他又道:「分作兩份,一份是給家裡的,一份……是單獨給姑娘的。哥哥說,當初姑娘的嫁妝也為了他都變賣了,如今尚厚嫁,她嫁妝薄了在夫家日子怕不好過,故給她的多一些。望諸位體諒。」

  溫柏道:「嗐。」

  只是爹還在,他現在雖然算是半個家主,這事還是得聽溫緯的。

  溫緯還沒看單子,直接便點頭:「告訴連毅,他還來的,溫家收下了。以後,誰都不欠誰了。」

  康順其實覺得,霍決想要的並不僅僅是「不欠」。他道:「那個,以後我們就不回湖廣了,跟著齊王就在京城。大人家裡以後若有什麼事……」

  「不用。」溫緯卻直接道,「我適才說了,誰也不欠誰了。以後,叫連毅好好地活。不用管我們。我家有兒子,丫頭有丈夫。大家,都各活各的就行了。」

  話到這份上,康順就再沒什麼能說的了,只能嘆氣。

  溫柏叫溫松招待康順去了客房,他才把清單給溫緯說了:「嚇人哩,竟給了兩千兩銀子!還有好些東西。咱家當初,也沒花到兩千兩吧?」

  溫家是從溫緯這一代才脫貧,底子的確薄。且當時變賣浮財賣得急,也叫人壓了價,林林總總地,吳秀才事後給算的帳,折算用去了一千多兩銀子。

  溫家統共才四百畝旱田,佃出去,收三成租子,一年才不過一百多兩。再加上家裡四個男人的俸祿,加上吃的少許空餉,加上偶爾放些印子錢收利息,也就這樣了。

  小小百戶家,這已經是家底了。

  當時,除了田地房舍兒媳的嫁妝不能動,能動的浮財都動了,包括月牙的嫁妝,稱得上是傾家蕩產去救霍決了。

  溫柏忍不住嘆了一句:「咱家當時要是能有兩千兩銀子,連毅或許就不用受那一刀了,哪怕配個軍……」

  若是那樣,就最好了。刺配到邊疆去也沒什麼,本就是軍戶子,說不定,真能靠著軍功翻身。

  只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霍家的四郎,已經完全走上了另一條沒法回頭的路。

  溫柏感嘆完,又道:「連毅這是出息了啊。」

  這才四五年的光景,一出手就兩千兩銀子了。

  溫緯道:「再出息也跟你無關。」

  溫柏漲紅臉:「我從沒想沾他。」

  溫緯道:「那你起個誓,以後絕不求著連毅辦事。」

  溫柏氣道:「我能求他啥?我在山東,他在京城!」

  但溫緯依然堅持。

  溫柏氣得賭咒:「黃天在上,我要以後去佔連毅便宜,求他辦事,叫我變個大王八,天天吃泥!」

  溫緯嘆了一聲。

  許久,他道:「連毅是跟了貴人了。你霍大伯早說了,霍家全家人的心眼,都長在連毅一個人身上了。他讀書、練武兩手都硬,是個極聰明的孩子。他這樣的人,以後會出頭的。」

  「只是,月牙兒嫁得好,她現在過得安安穩穩。咱們家怎麼著,都決不能再跟連毅來往了。」

  「雖離得遠,就怕壞事傳千里,讓月牙兒婆家知道了不高興。你娘……你娘到死也沒有不放心你們,她只不放心月牙兒……」

  溫柏抹抹眼睛,道:「爹,你放心。我明白的。咱不會給月牙兒拖後腿的。」

  溫緯點點頭,支使他:「你去清點一下東西吧。正說著讓阿松過去呢,趕的正是時候。」

  以前這些事都有吳秀才操持的。只七月裡海盜橫掃過啦,家裡的年輕丫頭媳婦甚至不算太老的婆子都失蹤了,吳秀才也失蹤了。不知道生死。

  這些事現在只能溫柏親自去做了。

  等他出去了,溫緯靠著箱子,想到溫夫人臨死前對月牙兒是何其地不放心,渾濁的眼睛裡又充滿了眼淚。

  他這一輩子,一直都有一個女人在替他做主。

  前半輩子是老娘,後半輩子是妻子。

  他後來出息了,妻子已經成了個腰粗身圓的悍婦,管他也管得嚴,叫他常被人笑話。

  他心裡暗搓搓地,也不是沒想過那句「陞官發財死老婆」的名言。

  只當她人真的沒了,溫緯並沒有解了嚼子的鬆快感。

  正相反,他既茫然又惶恐。他過去做的每一個事關人生、家庭和前程的重大決定,其實都是由妻子來拍板的。哪怕他的意見和她相左,她也不讓步,非得照她的意思來。

  就這樣,一步步地,才有了溫家堡的溫百戶。

  突然她沒了,溫緯不知道以後誰能替他來做主,故而茫然。

  他又想,那回看到那個背影,明明就是她啊。

  胖胖的,腰粗粗,騎著匹馬,俐俐落落,風風火火,手裡還握著那根紅纓槍。

  明明看著就是她啊,怎麼追上去拽住,就不是她呢?怎麼高頭大馬就成了騾子?怎麼紅纓槍是一根甘蔗?

  她上哪去了?怎麼還不回家,他還有好些事要跟她商量才能定下來啊。

  就因為恍惚著,馬蹄踏了個泥坑,他從馬上摔了下來。

  一塊尖石頭紮進了後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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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不想

  康順時間趕得好,溫家正剛剛聽說了關卡撤了,正打算派溫松去江州報喪,還沒出發,他來了。他帶著東西來了。

  溫松幫溫柏收拾東西,楊氏挺著大肚子在一旁看著,十分感慨。

  汪氏問楊氏是怎麼回事。

  大家都以為溫蕙從前訂親那家人全沒了。

  月牙兒和霍家四郎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溫夫人在世的時候就定下了規矩,除了已經知道的人,誰都不許再告訴多一個人了。溫柏溫松對看了一眼,溫柏給妻子使了個眼色,楊氏會意,告訴汪氏:「這人當年受過咱家的恩。為了幫他,家裡積蓄都用光了,月牙兒的嫁妝也給賣了。現在人家緩過氣兒來,加倍還回來了。」

  汪氏恍然,讚道:「也是知恩圖報的人哪。」

  康順和溫柏交割清楚了,在溫家住了一晚,第二天辭了溫百戶,回程了。

  待回到齊王府再見到霍決,他有點猶豫。

  霍決嘴角抿起,沉聲道:「照實說,一個字別改。」

  在霍決這樣的聰明人面前,康順不敢添油加醋,先說:「溫姑娘沒事,她去年二月裡就已經發嫁了。」

  聽到她沒事,霍決一顆心先落了下來,怔了一會兒,才澀然道:「這麼早就嫁了嗎?」

  頓了頓,追問:「嫁到什麼樣的人家?怎麼這麼早就發嫁了?」

  要是二月的話,她才十四歲半,太早了。是不是跟他有關係?

  康順說:「我和溫家兄弟倆喝了一晚上的酒,好好聊了聊。溫姑娘嫁得挺好的,夫家姓陸,說是餘杭的大族,百年詩禮之家。公公是兩榜進士,現在在江州做判官,離咱們長沙不遠呢,以前咱們都不知道。夫婿呢,已經有了功名,是個秀才。百戶趕巧救了這江州判官的命,這人報恩,才結了親。百戶說,叫你放心。」

  「只家裡慘,姑娘的母親戰死了,還得了旌表。百戶摔落了馬,癱了。現在家裡長子撐著。」康順遂把溫家情形和溫百戶叫他轉達給霍決的話都告訴了霍決。

  霍決後來也打聽過山東情形,其實早有心理準備,但聞聽溫夫人戰亡,還是沉默許久。

  他對岳母印象很深刻。

  那一回跟著爹過去,岳母將甄家槍傳給了他。他學得很快,岳母十分高興,直誇他比月牙兒的爹強百倍。等他學會了,兩個人對練。

  不親眼看見,你是沒法相信一個胖胖的婦人身手會這麼矯健的。

  最後他的槍被挑飛了,岳母一桿紅纓槍,槍尖雖裹著厚厚的布包住了,可抵著他咽喉的時候還是讓他背後發寒。

  霍家小四,以後你要是敢對月牙兒不好……,他胖胖的岳母道,就想想今天我這桿槍。

  霍決慢慢抬起雙臂,最後在頭頂合十,一本正經地道:岳母大人在上,小婿不敢。

  岳母讓他逗笑,撤了槍。

  她腰身粗,臉上也生了細紋,但五官好看。年輕的時候應該是美人。

  月牙兒坐在廊凳上吃松子糖,小短腿擺呀擺。等她長大了,應該也是個美人。

  霍決那時候,還是很希望能娶個美人媳婦的。

  胖胖的婦人作了土,秀美的囡囡成了他人婦。

  霍決眼睫抬起,眸子中已經滄海桑田。

  「他是這樣說的?」他問。

  康順額角微汗,手心忍不住在衣擺上搓了搓:「是,我轉的原話。」

  溫百戶那個態度,擺明了就是想切斷溫家和霍決的關係。

  哪怕他家只是個小小百戶,哪怕明眼都看得出來,霍決出息了,甚至以後可能更出息,他都不願意繼續和霍決往來。

  康順替霍決難過。

  明明兩邊都是有情有義的人。

  「知道了。」霍決說,「讓我靜靜。」

  康順便站起來,往外走。又退了兩步,扯住了小安,把他也扯出去了。

  霍決一個人坐在屋裡,直到陽光黯淡,直到有小監來喚他,說是王爺召見。

  霍決站起來撣撣衣擺,跟著小監往書房去了。

  有心想給岳母服個孝,也做不到。

  因守孝除了不能宴飲玩樂,首先一個便是衣裳服色。偏他是個奴僕,穿衣有府裡統一的規制,由不得自己。

  一路走在王府的甬道上,他努力地不讓自己去想溫蕙已經嫁作了人婦這件事。

  不去想那少女,披了紅衣,蓋了蓋頭。

  不去想她又揭了蓋頭,解去衣裳。

  不去想世間有一個男子,用一種霍決永遠再無法施行的方式,從頭到腳,從內而外地佔有了她,使她成為了他的妻子。

  不去想,就不會難過。

  也不會憤怒。

  更不會恨得,想將自己撕扯。

  康順離開了溫家,溫家把霍決指明給溫蕙的東西都打包好,霍松便押著箱籠,帶著幾個兵丁上路往青州去了。

  那些東西,溫百戶親自檢視過。他讓男僕背著他,一箱一箱地看了。確定了兒子們沒有私自剋扣妹妹的嫁妝,才點頭放行。

  待溫松走了,溫百戶夜裡躺著,望著房樑。

  妮子有了這些嫁妝,在婆家能挺起腰板了。

  從前溫夫人為著溫蕙的嫁妝,愁得白頭髮都多了好幾根,偷著哭了好幾次。

  如今,她若在九泉之下有靈,可以瞑目了吧。

  房間裡忽然彌漫起了難聞的氣息。

  溫百戶自腰身以下全無知覺,感受不到冷熱乾濕。只聞著氣味,知道自己屙了屎。說不定還撒了尿。

  雖男僕也算勤快給他換洗,可他屁股那裡,據說還是爛了。只他自己看不到也感覺不到而已。

  這活著……有啥意思。

  溫松走了之後沒幾天,楊氏發動起來。她這是第二胎了,生得快,中午發動,傍晚便生出來了。

  虎哥撒丫子跑到房裡給溫百戶報喜:「爺爺!爺爺!我有弟弟了!」

  溫百戶大喜:「去,那櫃子裡有糖,你自己去拿著吃。」

  到了二月,汪氏也發動起來。

  她是頭胎,難些,疼了一夜,第二天中午生出了個閨女。自己哭了一場。

  黃媽媽勸她:「生閨女好,咱家的閨女,都受疼。你看她姑姑,爹爹哥哥哪個不疼的。」

  如今家裡人手非常不足,主要是沒女人,而且想雇、想買,都雇不到買不到。

  黃媽媽挑起大樑,半年時間,人老了許多。

  汪氏產女的消息也送到溫百戶房中。

  溫百戶直道:「閨女好啊!」

  「去,跟黃媽媽說,讓黃媽媽告訴二奶奶:生閨女好!她娘一直盼著家裡再有女孩呢!叫二奶奶別擔心,咱們全家疼這小閨女!」

  男僕去傳話了。如今家裡就這幾個人,都不夠用,兩個女主人都是大肚子產婦,也不講究什麼內院外院了。

  也不是只有溫家這樣,旁的家,都這樣。

  溫百戶躺在房裡,心想,好險,二媳婦疼一夜,好歹也挺過來了。

  你護住的兩個兒媳,都挺過來了啊。

  溫百戶又聞到了臭氣。

  他閉上眼。

  月牙兒有嫁妝了。

  小兒子雖不見了,但家裡添了丁進口,以後還會更多地開枝散葉。

  長子管著軍堡,長媳持家,早歷練出來了,都挺好。

  沒什麼牽掛了……

  沒牽掛了……

  陸睿帶溫蕙上了船,才知道溫蕙原來暈船。

  陸睿無奈道:「怎不早說,早知道,走陸路好了。」

  溫蕙擺手:「一樣的,我還暈馬車。除非你讓我騎馬。」

  但這次比之前出閣的時候強不少,船還沒到濟南府的時候,溫蕙已經不暈不吐了。之前出閣的時候,可是從濟南府一路吐到了江州。

  他們二月底上路,用的是輕便快船,這季節也順風,不到三月底的時候便到了濟南府,在那裡下了船。

  溫蕙道:「這邊騎馬沒人說的,我們騎馬快些。」

  情況特殊,能體諒她急迫的心情,陸睿妥協了,許她騎馬。

  溫蕙猶豫了一下,道:「要不然你和行李一起在後面跟著?我們騎快馬的,我怕你受不了。」

  陸睿橫了她一眼,對隨從們說:「你們押車跟上,不用著急。」

  自己翻身上了馬,看溫蕙還猶豫,無奈道:「我在書院裡,御科也是甲上。」

  溫松也道:「妹夫沒事的,能跟上。」他們以前一起打過獵,反而知道陸睿的騎術。

  溫蕙放心,也翻身上馬。

  快馬急行的話,便可以不過夜,一日趕回了家。

  只誰都沒想到,家裡又一片素縞。

  溫松、溫蕙都驚呆了。陸睿亦是吃驚。

  溫松跳下馬就往裡衝:「誰?誰出事了?桂娘?桂娘還好嗎?桂娘!桂娘!桂娘——」

  桂娘便是他妻子汪氏,他出發往江州去的時候,汪氏已經快要臨盆了。他一直都提著心呢。

  大嫂子楊氏都生過虎哥了,二胎便沒有那麼難。汪氏是頭胎,頭胎都難。

  女人是這樣脆弱,常常是挺不過一個冬天,或者一次生產。

  甚至很多,挺不過錯誤的投胎。

  汪氏聽到溫松叫喊,一身孝服從裡面急匆匆出來:「在呢!我在呢!」

  溫松衝過去抱住她,嚇得人都虛脫了。幸好她無事!

  然後才反應過來:「那是誰過身了?」

  他臉色一白:「大嫂子?大嫂子她?」

  卻聽楊氏道:「在這呢。」

  一轉頭,溫柏和楊氏都出來了,都穿著孝。

  她們都沒事呢,肚子平平,該是都生完了。那,是誰沒了?

  溫松呆住,不敢問。

  溫柏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一樣不敢開口問的妹妹和妹夫,抹了把眼睛,說:「爹過身了。」

  溫松驚呆了:「怎麼會,我走的時候,爹還……」

  想說溫緯還「好好的」,卻卡住。因為溫緯從癱了,便沒有真的「好」過。他是一天天從一個壯漢瘦到了一把骨頭,眼看著衰弱下去了。

  他的過身,其實實也算不上突然,都有預兆的。

  只是當兒子的不願意去想而已。

  陸睿突然喊了聲:「蕙娘!」

  他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妻子。

  溫蕙,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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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4 01:29: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最終

  溫蕙好像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還是小姑娘,在家裡快快活活的,沒有出嫁。

  沒有出嫁,便沒有和母親分離,海盜來時,她也有一桿紅纓槍,並肩作戰。

  只一切都是幻影,忽地便醒了。

  房子是自己出嫁前的閨房,次間裡隱隱有人聲。

  陸睿在說什麼呢?

  「宦官擅權已久了,京軍三營五軍都督府無力節制,都在牛貴手裡。」

  「張忠也調不動,故調了地方衛軍。」

  「山東空虛,鄧七得了消息。」

  ……

  如今南北通了,被阻斷的信息飛快地傳播。對於京城這一場奪嫡,大部分的信息陸睿都已經掌握了。再結合來山東這一路上斷斷續續聽到的許多消息,基本能把全局推明白了。

  溫柏溫松其實才是事件的當事人,反而不如陸睿能知其全貌。聽他慢慢講,才有許多恍然大悟和原來如此。

  溫蕙躺在裡間,也聽著,也是,原來如此。

  在江州的時候,明明知道北方在打仗,皇子們在搶著當皇帝,明明知道江南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百姓也有賣地、賣兒女、賣妻子甚至自身的。

  只她在陸府歲月靜好,就一直覺得那些事離她那麼遙遠。

  此時躺在從前的炕上,才知道,那些的遙遠的事一直都裹挾著她。從她新婚的那個晚上,從國喪傳來的時候就開始了。

  原來沒人能逃得了。

  就是得刀割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別人的身上時,才知道疼。

  楊氏進來看她,發現她醒了,歡喜地招呼了一聲,次間的人呼啦啦都進來了。

  除了小孩子,進來的可以說是「全家人」了,因為全家就剩下這麼幾個人了。

  溫蕙眼睛濕了,想坐起來。

  大家卻緊張起來。

  「別動別動。」

  「我來扶。」

  「你小心。」

  「還是躺著吧。」

  溫蕙還是坐起來,道:「我沒事。」她只是一路快馬趕著過於勞累,又一時情緒激動。

  大家的神色卻悲喜交加,讓她莫名。

  陸睿坐到榻邊,握住了她的手。

  「蕙娘。」他難掩歡喜,告訴她,「你有身子了。」

  溫蕙怔住。

  從及笄算起,到離開江州前,圓房也有正好半年了。期間請過幾次平安脈,大夫都說「康健」。

  溫蕙也不傻,其實猜到了就是看她是否有孕。

  但陸夫人從未催過她,陸睿也從未催過。喬媽媽更是笑眯眯,只指點她的丫頭給她弄那些養人的湯湯水水。

  至於公公陸正有沒有著急,溫蕙不知道。反正一個當公公的,也不可能問到兒媳婦跟前來。

  身邊的人都很平和淡定,溫蕙雖半年無孕,也從來沒有著急過。

  她才十五,就沒覺得自己該為生孩子著急。

  果然不急不躁,該來的就來了。

  郎中給把了脈,算算日子,該就是二月裡得的。

  楊氏、汪氏都掉淚了:「得去給娘說一聲。」

  因家裡缺人手,每個人都忙起來。好在楊氏汪氏都出了月子,黃媽媽給她們帶孩子,她們兩個便能操持起來。

  一家子都對陸睿這個姑爺感到抱歉:「簡慢了。」

  陸睿道:「什麼時候了,舅兄何必說這個。」也不挑。

  看著是個十分高高在雲端的貴公子,可其實挺接地氣,會體恤人。

  待終於都用過了飯,溫蕙還用了些湯湯水水,一家人又坐下說話。

  楊氏這才將發生的事都慢慢道來。

  陸睿心中驚佩溫夫人勇武,憐憫百姓痛苦,也心驚衛軍敗壞。溫蕙只聽得流淚。

  ——只留了五個人,大隊人馬開拔去了根本沒仗可打的京城,家裡卻海防空虛,又徐家借人,理論上該有的防衛都沒有了。

  這是天要人死。

  「所以三哥就再也找不到了嗎?」她含淚問。

  大家都難過。可的確找不到了。

  「英娘也找不到了?」溫蕙喃喃。

  汪氏哭了:「還有賀家的莞莞,馬家的嫂子們和芸娘,孫家的丫丫和朵朵……」

  許多人家也有地窖之類的,但許多都運氣不好被找出來了。如今認識的人家還有姑娘保住的,都是如楊氏汪氏這般幸運,沒被找出來的。

  汪氏又陸續說了幾個閨閣名字,都是溫蕙昔日玩伴。有些十分要好,有些有過口角。現在,人都沒了。

  若是死了,還簡單。若是……

  大家都不願意去想。

  又說起了溫緯。

  原來自溫松走後,楊氏汪氏都平安生產了之後,溫緯的情況便劇烈地惡化了起來。

  「就眼睜睜看著,特別快。」溫柏說,「最後那兩天,我和你兩個嫂子寸步不離地守著。爹已經粒米不進了,忽然又清醒了。」

  「他說,去,把我那件小襖給我套裡面。」

  溫蕙的眼淚唰一下就流下來了。

  陸睿知道這話裡必有典故,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他卻不知道,溫緯常挨揍,有一件偷偷做的小襖,要是做了什麼讓溫夫人惱怒知道肯定要挨揍的事,就偷偷穿在衣服裡面,便疼得輕些。

  兒女們都知道。

  但溫緯迴光返照,還說了一句話,溫柏對誰都沒有說。

  最後的最後,溫緯忽然笑了,笑得十分瘆人。

  【你不知道甄家大姑娘……有多好看。又好看,又厲害。我根本不敢肖想她。】他對著空氣說,【是我娘。我娘叫我,一定先勾著甄大姑娘睡了再說。】

  溫緯迴光返照的當時恰逢楊氏、汪氏結伴去如廁,房間裡油燈昏暗,只有溫柏一個人陪在炕邊。

  他是長子,對家裡過去的許多事比弟弟妹妹們知道得多得多,對祖母過去磋磨母親,記憶還很深刻。

  溫柏在油燈昏黃的光裡,只毛骨悚然。

  楊氏、汪氏結伴回來,公公已經嚥了氣。溫柏坐在燈光裡發怔。她們還以為他傷心過度,才說不出話來。

  溫柏什麼都沒說。

  有些秘密,就埋起來吧。

  那件小襖,果然給溫緯套在壽衣裡面。

  只溫柏覺得,怕是到了地下,也護不住他爹挨打。

  這一晚便先歇息了。

  炕硬,被子沉且粗糙,溫蕙知道陸睿肯定不習慣,但他卻也不說,只默默忍著,將溫蕙摟在懷裡:「人死萬事空。活著的人還得好好地活。」

  他們相擁著。雖然溫家經歷了許多喪事,但溫蕙竟在這時候有了身孕,往悲傷中又注入了一點希望,彷彿是上天的一點憐憫似的。

  溫蕙的手覆著陸睿的手,陸睿的手覆著她的肚子,體味著即將為人父母的喜悅。

  只是溫蕙覆著熱熱的手掌,內心裡卻總有奇怪的感覺。

  她知道,陸家三代單傳,她是必須為陸睿生出兒子來的。但她就是覺得,肚子裡這一個……注定了是女孩。

  溫蕙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她也不敢說出來。

  第二日陸睿跟溫柏商量想給岳父岳母做個道場,溫柏卻嘆道:「做不了,沒人。」

  陸睿啞然。

  原來方圓百里有兩座寺廟,都被海盜劫掠過了。因為相對普通人家,寺廟從來都富裕得多了,裡面大多青壯男子。海盜不僅劫掠女人,也要補充丁口。

  陸睿在某個雜記中看到過。

  海盜抓了人,使其斬殺無辜者作為「投名狀」,良民便被逼著成了賊。

  兩座廟裡的老和尚都死了,年輕沒抵擋住,被抓走了。如今想做個道場,都找不到人。

  陸睿沉默許久,道:「從來閉門讀書,以為已經自知天災、之可懼,哪知……」

  哪知道只有親眼見了,才曉得自己原來以為的自知是如此淺薄。世間情態,百姓之苦,你不走出錦繡院子,不踏著牛糞泥濘,親自走進來看一看,是不曉得這個苦字,到底有多苦的。

  下午的時候,落在後面的行李和從人們都到了。

  箱籠打開,許多精緻的生活物品擺進了溫蕙的房中。

  這一次帶著銀線和青杏一起回來的。不要說青杏,便是銀線,換被縟的時候都覺得那被子死沉死沉的,心想姑爺這一晚上怎麼受得了,又驚覺自己去了江南一年,竟也由奢入儉難了。

  有這些丫鬟小廝接手了家務幫忙,楊氏、汪氏頓時輕鬆了許多。

  劉富兩口子都跟著回來了,四處走走,回來跟銀線嘆:「真慘吶。」

  認識的人家許多都破了家了,都家徒四壁,只剩下父子幾個。

  堡裡的鄉親們如今沒有不羨慕他們兩口子的,跟著溫家大姑娘嫁到了江南,如今回來,都穿著綢衫,一看就是出息了。

  溫蕙要往墓上去拜祭,但家裡的人都怕她懷著身子情緒波動太大會出意外,不許她去。

  溫蕙堅持。她道:「我昨天只是趕路太急了,才沒撐住。咱們軍戶人家,哪有不面對生死的。」

  她是嫁了的姑娘,自有丈夫,該聽丈夫的。溫柏他們都道:「嘉言你說說她!」

  陸睿看溫蕙帶著乞求又倔強的目光,嘆了口氣,伸出手,握住了溫蕙的手:「我陪你,切要記住你已經要做母親,要節哀。」

  溫蕙點了點頭。

  終究還是去了墓上。

  溫蕙也是守信的人,既答應了陸睿,果然便節制。只默默地流眼淚,燒了些黃紙給爹娘,磕了幾個頭,在墓前喃喃地低語了些什麼。

  陸睿便跪在她身邊,隱約聽到「我過得很好」、「婆婆也好」、「你別瞎擔心」之類的。

  她神色肅穆,同以前嬌憨的模樣不太一樣。

  大約是因為沒了爹娘,或者是因為自己也將成為一個母親。

  人一路往前走,最終會走到這一步。

  不論曾如何天真,被寵著,被慣著,最終,我們都會成為沒有爹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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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分配

  一家人又商量著溫蕙何時回去的事,因她現在月份淺,都怕路上顛簸出事,最終決定讓她過了五月再回程。先譴個小廝回江州去報信。

  陸睿和溫蕙便先在青州住下了。

  兄嫂們都覺出了溫蕙的變化。

  汪氏說:「你跟以前簡直兩個人。說話走路都不一樣了。」

  溫蕙詫異:「有那麼不一樣嗎?」

  汪氏肯定地說:「不一樣!」

  她道:「有點大家閨秀的味道了。」

  嫂嫂們私下裡問起她在江州的生活,溫蕙都說了,叫她們不要擔心。

  楊氏欣慰:「你哥哥回來便跟我們說你婆婆該是不錯的。現在看來真是不錯的。」又落淚:「娘若知道了,該多高興。」

  溫蕙道:「我已經跟娘說了。」指在墓上祭掃那日。

  楊氏又問她:「你懷孕了,妹夫那邊打算怎麼安排?」

  若是從前還在閨閣中的溫蕙,定會一臉懵逼地反問「什麼安排」,如今的溫蕙,只抬眸看了一眼自己大嫂,垂眸道:「聽他的。」

  楊氏驚嘆,也心疼。這真的是,長大了呀。

  汪氏小心地問:「是、是說房裡人的事嗎?」

  「是呢。」楊氏道,「他們大戶人家講究這個,我爹以前經常跟娘吹噓。氣死個人。」

  楊氏的娘前兩年便過世了,從此雖離得不遠,她也再不回娘家。

  這次倒是回去了一趟,因家也破了,跟她打了一輩子的姨娘們也沒了。弟弟們死了一個,活了一個,活下來的那個性子變了不少,也知道認她這個姐姐了,不像從前,跟個二桿子似的見著她就梗脖子。

  經歷這麼一場,好像所有人都變了似的。

  連楊氏自己都變得平和起來,提到娘家,沒那麼多戾氣了。

  楊氏給溫蕙支招:「他若不提,你也不提。他若有那個心思,你先賣軟賣可憐,讓他憐惜你,能作罷就最好。他若非想不可,別拗著,給他一個你好拿捏的人。切記切記,這樣的人,身契一定要拿捏在你的手裡。」

  溫蕙只微微垂著頭,過了片刻,輕聲道:「知道了。」

  全不是從前溫夫人在時,梗著脖子強嘴的模樣了。楊氏又欣慰,又難過。

  汪氏有些氣,道:「若是阿松敢想什麼房裡人,我跟他幹一架,回娘家去。」

  楊氏嗔道:「若是阿柏,我也敢跟他幹一架。可你看陸家姑爺是什麼樣子,能行嗎?」

  汪氏就洩氣了。

  陸睿雖然住在溫家,但都是跟溫柏溫松打交道,少與兩位嫂嫂打交道。楊氏、汪氏的心裡,他始終還像個謫仙似的,一直沒落在地上。

  且這個清雋俊美的貴公子,的確叫人沒法像對待溫柏溫松一般的對待。

  就說家裡的硬炕粗被子,和有些簡陋的飯食,明明他們天天都睡都吃,都不覺得什麼。可眼看著陸睿跟他們用一樣的,楊氏、汪氏都打心底感到有些惴惴又歉疚呢。

  總覺得是委屈了他。

  打從心眼裡,的確就覺得陸睿與他們是不一樣的。她們允許這種「不一樣」,也接受這種「不一樣」,哪怕這種「不一樣」若發生在她們自己的丈夫身上就必須抄起洗衣棒痛打一頓。

  溫蕙很能明白她們倆的感受。

  因為她已經意識到,嫁到了陸家,是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她就必須遵從那個世界的種種規則。

  哪怕是她的婆婆,她早隱隱從陸夫人身上看到很多隱藏在深處的不認同、想反抗,可也只能隱藏著,包裝在平靜淡和的外衣下,還不能叫她自己的丈夫和婆婆發現了。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當她來內心裡堅定地想來青州的時候,會繞過陸睿直接去找了陸夫人的原因。

  因為在那個世界裡,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

  陸睿和陸正一樣在界限的那一側,甚至於陸老夫人也在那一側。而在這一側,和溫蕙站在同一側的,是陸夫人。

  溫蕙的體質相當強悍,原本算著日子,該是女子孕期最難受的一段。楊氏汪氏都還有著成日裡抱著盂盆嘔吐的糟糕記憶,溫蕙只有些胸悶噁心,竟幾乎沒怎麼嘔。

  而陸睿住在堡裡,常四處逛,和村民們交談。後來還讓劉富帶著他,往周圍別的百戶所轉了轉。

  回來跟溫蕙說:「今年春耕看著沒問題。只是氣氛不好,怨氣重。大概是因為很多人家都沒有女人的緣故。」

  年富力強的獨身男性是國家最不穩定的因素。但其實想叫他們穩定也簡單,只要做到兩點——

  給他們飯吃。

  給他們女人睡。

  以上,便安穩了。

  陸睿才跟溫蕙說了這個事,隔日裡千戶所那邊派人將各個百戶所的百戶召集了去。

  村民們已經聽到了消息,炸鍋了——

  「要發女人了!」

  「太好了!」

  「趕緊吧,俺眼睛都要綠了!」

  「女人是從哪來的?」

  「聽說是山西代王一系的官員家眷和奴婢。」

  「真的呀?」有人搓手,「那咱們是不是也能睡個王妃、郡主啥的?」

  「做夢吧你!還睡王妃!給俺個丫頭俺就心滿意足了!」

  這都是痴心妄想。

  代王雖然敗了,但也只是降成郡王,圈禁了起來。他的家眷依然是郡王家眷,皇家宗室。

  被發過來的,都是山西依附了代王的官員的家眷、奴婢。男人一落馬,女人們也跟著遭殃,雖然她們明明只是在家裡打理家務,裁衣繡花。

  可世道就是這樣。女人走不出家門,只能依附男人。則男人貴,女人便榮,男人敗,女人便賤。

  百戶是世襲的。溫緯還在的時候,溫柏便「權代」。如今溫緯去世,溫柏就繼承了百戶之職。

  新的溫百戶果然從千戶所那裡領來了女人。只一看數量,跟堡裡的獨身男子不成比例,大家頓時就吵吵起來了,都想知道怎麼個分法。

  女子們手上紮著繩子,串成長長的一串,大家彼此緊緊挨著,盡可能地縮起來。面對著軍堡裡一群眼睛發綠的邋遢漢子,瑟瑟發抖。

  眼睛裡都是絕望。

  溫柏十分頭疼。因為大家都想要老婆,但女人有限,就這麼些還是他跟旁的百戶爭過來的呢。

  大家平時都跟溫家堡借人,這時候就得還人情了。一個個捏著鼻子,從自家領到的女人中分三個兩個給溫柏,溫柏才領回來比旁的百戶所多一些的女人。

  但那也不夠分的。

  「別吵吵了!」溫柏氣得拔刀砍得地上的泥亂飛濺,「今天誰再給俺吵吵,誰他媽就別想要女人!」

  他們日常在家裡講官話,面對村民,還是習慣講土話。

  大家縮縮脖子,都不敢吵吵了,眼巴巴看著溫柏叫人將那些女人都先領進溫家的大宅裡。

  沒辦法,雖然堡裡有一些空房子,但保不齊這些想女人想得眼睛都綠了的男人夜裡幹點什麼。還是放在溫家安全點。

  隨即便喊了溫松,和堡裡的幾個老成有人望的長者,想了想,把陸睿也喊來了:「妹夫是讀書人,也幫著我想想,怎麼個分法。」

  大傢伙一起開會討論。

  吵了一晚上,最後陸睿道:「先統計,看有多少成年男丁,多少戶,怎麼分佈。」

  原先的人名冊在海盜來的時候燒毀了。衛軍歸來之後,令各個基層軍堡都統計人口。數據倒是現成的。

  但陸睿翻了翻,道:「這上面沒有女子。」

  溫柏道:「女人不上冊子。」

  陸睿道:「統計一下吧,家中有女人的,沒必要再分了。」

  第二日便先去有女人的家裡登記。只麻煩的是,現在整個軍堡裡識字的,就剩下溫柏、溫松和一個書吏。

  陸睿這時候出來幫忙,不止他自己,還有他身邊的小廝們。

  村民認出來幫著登記的竟是劉富家的劉稻,眼睛都瞪大了:「大穗兒你識字?別裝了!你啥時候識字了?」

  劉稻把脖子一梗:「裝什麼!就是識字!怎麼地!」

  原來他這一年在陸府,陸睿強要平舟教了他識字。睜眼瞎在他身邊,若是粗使也就湊合了,若是貼身的,陸睿可忍受不了。

  平舟跟著幫忙,只捂嘴笑。

  但其實還是平舟負責登記,劉稻只是幫忙。

  平舟年紀雖小,村民們見他寫一筆流暢的好字,都十分敬畏,都稱一聲「小公子」。樂得平舟跟什麼似的,直擺手:「我可不是公子,我是我們公子的小廝。」

  有陸睿和他的人幫忙,半天就統計出來了。

  數據匯總後,陸睿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家裡有妻子的,都先不分。」

  最後是,第一等先緊著無子的人。第二等,若一家中,有父親也有成年的兒子,先給兒子。第三等,一家有三個成年兒子的,先分一個女人,四個以上成年兒子的,先給長子和次子各一個,共兩個。六個以上成年兒子的,先給三個。

  這規則一定,可以說十分公平,大家都服氣了。

  溫柏也鬆了口氣,說:「多虧了你。」

  當即便召集了堡民,施行了這個分配方案。

  溫蕙因為懷著身孕,怕被衝撞了。從女人們一住進來,大家就不讓她出屋。

  她只聽著前面嘈嘈雜雜的。

  因溫家大宅前面的大空地便是堡裡的廣場了,有什麼大事宣佈,都是在這裡。村民們聲音太大,都傳到後宅了。

  鬧鬧哄哄的差不多一整天,那些聲音才漸漸消去。

  但陸睿回房之後,一直坐著不說話。

  溫蕙讓丫頭們退出去,輕輕問他:「怎麼了?」

  陸睿道:「前面分配女眷,我去幫忙了。」

  溫蕙問:「累著了是嗎?」頓了頓,又問:「還是……誰冒犯你了?」

  「並沒有,沒有人冒犯我。」陸睿說完,又是沉默了很久。

  溫蕙握住了他的手。

  陸睿目光落在地上,緩緩道:「軍戶不可無妻,因軍戶世襲,若無妻,生不出孩子,朝廷沒有新的兵源接續,一定會出問題。前朝為了控制軍戶人口,不許軍戶女外嫁民戶,民戶女若嫁入軍戶,則民戶女一家淪為軍戶。軍戶自來極苦,前朝末年,逃散得嚴重,曾有軍堡中,一百一十二在冊人員,逃得只剩下百戶一人。」

  「本朝衛所制度,承自前朝,沒有太大變化,甚至還稍稍改善了些。許軍民通婚,民戶不會淪為軍戶。如此,軍戶的婚姻稍稍好些。」

  「這次山東之事,配了別處的犯官女眷過來充實軍戶之家,於朝廷來說,當然是對的,肯定是對的,對此,我沒有疑慮。我幫著出主意,統計人戶的時候,都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

  「只是,直到真正把那些女子領到堡民跟前的時候……」

  那些女子是如此的絕望。

  其中一個婦人,陸睿一看到她,便知道她是世家女、大家婦。只因上了年紀,沒了姿色,被發配到了基層的軍堡裡。

  她大概一直還存著什麼幻想或者希望。直到一個粗魯的漢子來扯她的時候,她絕望了。

  溫府門前有石獅子,她一頭撞過去,額角流血,倒在了地上。

  那漢子大驚,嘆了嘆鼻息,使勁喊:「郎中,郎中快來!還有氣兒!」

  郎中過來給包紮了,把了把脈,說:「無礙。」

  漢子便將婦人扛在肩頭,罵罵咧咧地走了。

  整個過程,陸睿一直看著。因幫忙登記,他手裡拿著著墨筆,嘴裡咬著朱筆,一直看著。

  他猜想這個女人從前可能過著他母親一般的生活,作畫下棋,蒔花弄草。她的生活優雅而寧靜。

  只因男人一步走錯,便落到這個地步。

  這讓他受到了震撼。

  溫蕙光是聽他描述,都感受到了那女子的絕望。她猶豫道:「能不能……」

  「不能。」陸睿卻道。不管溫蕙將要說出什麼,陸睿都打斷了她天真的念頭,告訴她:「不能。國家大策,不因小事而變。」

  「不管她們以前是什麼身份,如今有了新的身份,就得忘記從前。」

  「大廈傾覆,安有完卵。她們從前享受男人給她們的富貴生活,如今便也得承擔男人給她們帶來的苦難。夫妻父子宗族,從來是拆不開的。一個人行差踏錯,便累及全族。原就是如此。」

  他的話中,有一種上層人的冷酷。

  溫蕙頓住。

  因她以為,陸睿是憐憫同情這婦人的。她真的是這樣以為的。因為她將陸夫人代入這樣的場景,都覺得受不了。陸睿在當時,一定是代入陸夫人了。

  可他此刻的眸中,已經沒有了同情和憐憫。

  「蕙娘,我會用功讀書,考取功名。」他眸光堅定,語氣有力,緊緊地握住了溫蕙的手,「將來出仕,一定謹慎,絕不會讓你和母親,不會讓我們陸家的女子,落入到這步境地的。」

  他說的沒有錯的。

  如他這樣的讀書人,看到同階層的女性淪落至此,引以為警惕,自省其身。一點點錯都沒有的。

  甚至非常該當誇讚才是。

  許久,溫蕙「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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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翻盤

  分配了女人之後,堡裡的怨氣肉眼可見地寧和了起來。男人們都似乎平和了許多,覺得日子能過下去了。

  只是堡裡還不怎麼能見到女人。怕她們逃,女人基本都被關著,只有一些表現得特別認命、特別乖順的,才能有自由。

  有些房子裡能聽到打罵的聲音和女人的哭聲。

  但還是有逃的。

  溫柏帶著人將逃的追回來了。

  男人上去就打。溫柏一腳將男人踹翻:「打打打!就知道打!少打點她也不會跑了!好好過日子會不會!成天就知道打女人,慫貨!」

  他抽了男人兩鞭子,狠道:「有本事你打死她!反正再沒有女人分給你!下次再有了女人,你也別想!」

  他鞭子指一圈,發狠道:「都他媽給老子聽著,女人來得不容易。她們以前都是過過好日子的,突然跟著你們過苦日子,一時習慣不了,都體諒點!誰他奶奶地再讓老子聽見有打老婆的!鞭子伺候!」

  「怎麼著!俺娘不在了,你們當溫家堡『不許打老婆』的規矩就廢了是不是!」

  溫柏從前在堡裡就是溫緯的得力臂膀,如今他襲了百戶之位,便是新的溫百戶。

  年輕的百戶這次處理女人分配的事,辦得十分漂亮,已經在堡裡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他一發狠,眾人都慫了。

  有人囁嚅道:「她們想跑,我們才打的。」

  「放你娘的屁!」溫柏怒罵,「她們跑出去,沒戶籍沒路引,能往哪跑?孤身女子跑出去怎麼活!還不是讓你打得受不了,才跑!」

  就沒人再敢說話了。

  自此,女子的哭聲少了許多。偷偷哭肯定有,但被打得慘嚎著大哭的聽不見了。

  其實「質量」更好的閨秀或者年輕漂亮的丫鬟,早一層層地被上面的人截留了。分到基層軍堡的,大多是既無姿色也沒有身份的奴婢僕婦。大多數人哭了幾日,被男人硬睡了,也就認命了。

  只有一個投井的,一個上吊的。

  五月裡,溫蕙的胎穩了,一行人動身返回江州。

  車隊從溫家出發,路上如今多了許多女子,挎著籃子,抱著木盆,拎著水桶。

  陸睿一身玉色衫子,豐神俊朗,恍若神仙。與這軍堡裡的男人,雲泥之別。便是年輕英俊的百戶兄弟,都沒法跟他比。

  他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女人們都仰著頭望著那馬上風流倜儻的貴公子,痴痴地。泥濘裡的日子太苦,見著點美好的東西,不捨得移開眼睛。

  陸睿的目光從她們身上掃過,在看到一個婦人的時候停留了一下。

  那婦人穿著粗布衣裳,提著半桶水,很吃力,顯然比起旁的人,更不適應這種粗活重活。

  她也抬眸看了一眼陸睿,只看了一眼便過去。踩著牛糞馬糞和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提著半桶水,向某個破舊低矮的房子走去。

  額頭有疤,神情麻木,但已經沒了死志。

  陸睿的目光劃過她,向前方投去。

  一南一北,背向而去。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活法。

  溫柏留了溫松照看軍堡,自己親自送溫蕙夫妻倆到濟南府登船。

  「你過得好,我們也就放心了。以後多聽嘉言的話。」溫柏念叨,「娘臨去前都還惦記你,一定是怕你不曉得聽話。你要好好聽婆婆的話,聽夫君的話,知不知道?」

  溫蕙平靜點頭:「我知道。我會孝順公婆,尊敬夫君,你不要擔心,我不會給娘丟臉的。」

  溫柏感嘆:「確實長大了。」

  從前給妹妹送親,分別時還鼻子發酸,到這時分別,兄妹倆都很平靜。

  從此沒了爹娘的,也不是只有溫蕙一個人。

  都得長大,都得自己立起來。

  溫柏道:「記得寫信,走官驛。」

  溫蕙道:「好。」

  自此別過,歸家去。

  世人都道,夫家才是一個女子的家。女子出嫁,謂之「歸」。

  嫁妝的事,溫蕙這些日子問過一嘴。她來的時候匆忙,知道娘家給自己補了嫁妝,卻不知道多少。

  這種事,自然得去問哥哥,不能問嫂子。溫柏只道:「我們大老遠跑了趟京城呢,都指揮使大人天天蹲在兵部,給要出來不少錢糧,大家分了。」

  其實分到手,一層層盤剝,落到每個百戶手裡的,也就是四十兩銀子而已。溫柏只是糊弄溫蕙。

  恰溫蕙根本沒去看自己那份添妝,也就被糊弄過去了。

  溫柏也算鬆了口氣。

  反正四郎給她辦嫁妝這個事,決不叫她知道。

  楊氏給溫蕙準備了許多酸果子酸豆角給她路上吃。

  溫蕙上了船吃了幾日,忽然才反應過來:「我沒暈船?」

  她本就沒什麼孕吐,哪知道坐了船,一路竟真的也不暈不吐了。

  陸睿道:「婦道人家有過身子之後,體質改變,也是有的。」

  溫蕙道:「這個變得好。」

  到江州的時候,已經是六月中,溫蕙下船時,已經小腹微凸。

  陸睿還要扶她,她已經自己矯健地走下去了,陸睿無奈。

  當初報信的時候已經定了出發的日子,陸家的下人提前好些天已經在碼頭候著了。這一天一接到,立刻便有人先回府報信了。

  回到府裡,陸正去了府衙坐班,陸夫人竟迎到了正院裡。

  溫蕙嚇了一跳,正想行禮,陸夫人已經扶住了她:「身子可還好?」

  溫蕙道:「我一點事都沒有。母親放心吧。」

  陸夫人澀然問:「家裡可還好?」

  溫蕙黯然,平靜道:「都還好,大哥哥已經接了我爹的班,成了百戶,我侄子如今,都掛著小旗的銜了。」

  軍戶世襲,溫緯死了溫柏襲了百戶。原先溫緯在時,溫柏和溫松各佔了一個總旗的位子,溫杉佔了個小旗的位子。至於當年溫緯剛當上百戶的時候,原來的總旗、小旗都哪去了,不必問了。都是世事常情。

  如今溫柏襲了百戶,溫松還是總旗,另一個總旗的位子原該留著給虎哥。但溫柏堅持留給了溫杉。

  「萬一有一天能回來呢。」溫柏說,「得給他留個位子,留一份餉銀給他攢著,萬一真回來了,也有娶媳婦的本錢。」

  故而只給虎哥吃一個小旗的空餉。

  陸家前後三撥人去了江州。

  南北關卡一放開便派了人去,這一撥和溫松走了個逆向。等第二撥溫蕙他們到山東的時候,第一撥人也已經回轉了,將山東的大致情形帶了回來。

  溫蕙有了身子,在山東預計待到滿三個月再走,便先譴了人回江州報信。報信的人將溫緯的訃聞帶了回來。

  第三撥是給溫家送端午的節禮的,和溫蕙陸睿一起折回來。

  故陸夫人在家,已經知曉了山東大致情形。真真是慘烈,這可真是……流年不利。

  陸正甚至有點神叨,念叨著:「是不是媳婦的八字不太好,母親說過她在江州的時候找人算過,說媳婦福薄……」

  這個事,還是陸夫人種下的因,不想竟要在陸正這裡結果的樣子,陸夫人暗暗心驚,細思對策,有了辦法。

  沒幾日,陸正下了值回到家中,卻見上房裡跪著個尼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認錯。

  陸正驚詫。

  陸夫人怒道:「老爺知道這人是誰,是白月庵的慧明。」

  「我聽老爺說母親在江州的時候找人算過媳婦的福分,有些心慌,也想算算,不想一打聽,打聽到幫母親卜算的竟是這姑子。」

  陸夫人道:「老爺不知道,這姑子鎮日裡胡說八道的,我一個疏忽,讓她混到母親跟前胡說八道去了。」

  她叱道:「你快跟我家老爺招來,是怎麼騙人的!」

  慧明慌張磕頭,道:「老太太找我卜算,這樣的老人家,其實就是想找個所謂禍源,解決了就痛快了。我稍問問情形,便說新少夫人福薄,果然襯了老太太的心,得了許多賞。大人恕罪,這原就是行規,也不是我一個人這麼幹……」

  陸正一聽,氣得罵道:「混賬!」

  慧明又解釋:「我也沒敢把話說重,貧尼有良心的,只說少夫人福薄,妨老人家,只要別在一處就無事。重話害人,貧尼是萬萬不敢說的。只不過多賣了老太太幾本經文罷了,貧尼真沒膽子害人。」

  陸正還要再罵,陸夫人插嘴道:「那我問你,我這媳婦可當真是福薄嗎?」

  慧明忙道:「哪能呢!少夫人天庭飽滿,眉清氣正,是旺夫旺家之相。絕不是福薄之人。」

  陸正明白自己竟如無知老嫗一樣被這姑子的瞎話耍了,十分惱怒,叫人將慧明叉了出去。又訓斥陸夫人:「以後這等專打誑語騙人財貨的醃臢潑才,不許再放入我們家的大門。」

  陸夫人低頭:「妾身之錯,以後再不會了。」

  慧明被叉出了陸府,十分地丟臉面。她拉拉僧袍,有些狼狽地離開。走到陸府和鄰家中間的夾巷處,左右看看無人,便走了進去。

  楊媽媽在那裡等她,給了她一個錦囊:「拿去,講好的。以後不要再來了,香油錢會按日子送過去。」

  慧明收錢辦事,決無二話,接過來掂了掂,眉開眼笑:「再有這種事,盡管找我!」

  楊媽媽啐道:「別胡說。」

  慧明心道,這家子也怪。當婆婆的先使人給錢讓她說兒媳壞話,現在竟又給錢使她說兒媳好話。她為內宅婦人頗辦過一些陰私之事,頭一回遇到這樣反復無常的。怪哉。

  陸夫人則跟喬媽媽感嘆:「便只用了這麼一回陰私手段,便險些結出惡果。可知人行事,還是得大道直行。」

  喬媽媽也後怕。

  因當時她們行事時,與溫蕙尚無什麼感情,其實就是陌生人,且自認給溫蕙留了生路的。現在想起來,只後悔,幸好找補回來了。

  過了些日子,五月的時候,陸睿和溫蕙派回來報信的人到了,帶回了青州溫家最新的消息。

  溫百戶去世了,少夫人有喜了。

  陸夫人對陸正說:「可惜了,蕙娘的福氣是旺夫旺家,只旺夫家,要是能分一些給娘家就好了。」

  陸正才不同意什麼「分一些給娘家」之類的鬼話,人的福氣怎麼能分呢。但對溫蕙福薄的印象,終於是徹底讓陸夫人給翻過來了。又想到自己即將升級做祖父,十分地開心,漏嘴道:「我就瞧著她該是好生養,果然。想當……咳咳,總之,好事好事。」

  陸夫人嘴角抽抽。

  她知道陸正剛才差點說的是什麼,不就是想當年,她兩年無孕嘛。

  在當時,這事幾乎也是要壓垮了還年輕的陸夫人。

  但現在再去回想,陸夫人只嘴角一絲淡淡冷笑。那些難過委屈,深夜流下的淚水,早已經像流雲散去。

  看透了一個男人,看透了一個家庭,不再為這些人動情緒,一個女人只要能守住自己的內心,便沒有再那麼容易被傷害了。

  只希望這個道理,蕙娘也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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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回家

  到了陸夫人的上房,三個人細說青州的事。

  「人是這樣的,若失了支撐,便熬不住了。」陸夫人點頭道,「我聽了親家過身的消息,便大致猜到了。」

  溫緯半身癱瘓,活得艱難,又見兒女們各自的生活都已經穩定,溫家也香火有繼,自然而然地便洩了一口氣,撐不住了。

  溫蕙眼眶微濕。但總體來說,她已經平靜了。

  小時候根本無法想像有一天父母會不在,但長到一定年紀,就可以坦然面對長輩的逝去了。

  對女子來說,出嫁亦是能面對的支撐之一,因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家。

  但陸夫人依然愧疚,掩面:「我一直後悔,若不是著急將你抬過門,或許你們母女、父女,便不至天人永隔。」

  溫蕙驚訝,道:「母親何來此言!我哥哥們一直在慶幸,說幸好我嫁得早。我若沒早早到江州來,海盜來時,可能早跟母親一起去了,或者像別人那樣被擄走……」

  「別說了。」陸夫人落淚,「傻孩子,怎地還能讓你來安慰我。」

  一時都拭淚。

  陸夫人又恐溫蕙動情緒,雖看她模樣康健如舊,還是讓她趕緊回自己房中去休息:「已經去請大夫了,來給你問問脈。」

  溫蕙便回去了,留下陸睿在上房說話。

  陸夫人問陸睿:「守孝的事怎麼說?」因守孝之事,雖有禮法,但各地又有各地的風俗。

  陸睿道:「問過了,他們那裡出嫁女守百日。」

  陸夫人驚訝:「這麼短嗎?」

  陸睿道:「倉廩實才知禮節。」

  陸夫人便默然。

  按禮法,出嫁女不二斬,父母喪應服齊衰不杖。禮法上來說該服一年。

  但所謂禮法,知禮守禮的人家才會真的照著做。

  青州鄉下地方務實。娶媳婦本就是為了生兒育女,延續香火。要是爹死一年,娘死一年,守著孝不能生孩子,這媳婦就白娶了兩年。婆家自然是不肯的。孝期便縮短至百日。相當於服的是齊衰三月期。

  陸睿道:「只咱們不能這樣,還是要守滿一年的,我跟她說過了。」

  「是這個道理。」陸夫人點頭,又問,「要分房嗎?」

  「倒不用。」陸睿道,「蕙娘懷著身子呢,又守孝,我想陪著她。」

  陸夫人還記得當年,自己千辛萬苦終於懷上了陸睿,卻還要一邊應付陸老夫人,一邊看著陸正跟她分房,睡在書房裡由丫頭們紅袖添香。

  曾經讓她驕傲過的未婚夫成親前就打發了通房這件事,到了這個時候就成了一個笑話。

  那種滋味真是別提了。

  多柔軟的心都在那個時候硬了下來。

  「好,那你照顧好她。」她頷首。

  沒有再多說。

  陸睿都是成了親的人了,他當初打發玉姿,並沒有任何人要求他這麼做,他也不必屈於妻子娘家的壓力這麼做,他完全是自發自願地打發了通房,跟陸正當年不一樣。

  他是個大人了,身有功名,知道自己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溫蕙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裡,坐到了榻上的那一刻,才覺得真的回到了「家」。

  是的,雖然軍堡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江州是她才生活了一年的地方,可是她在這個院子裡才有「家」的感覺。出嫁的女子,大多如此。

  夫家是家,娘家只是娘家,特別是當父母都離世了之後。

  丫鬟們都圍著她噓寒問暖,又商量飲食。

  溫蕙無奈:「就跟平時一樣就行了,我身子沒什麼異樣的。」

  話這麼說,可陸家三代單傳了,誰不知道溫蕙現在的金貴。

  溫蕙又道:「衣服收拾一下,不能穿的就先收起來,要守到明年三月裡。」

  她這守孝,是從得到母親過世的消息開始算的。原本按照他們青州那裡,都想著守個百日就行了,嫂子們還擔心因她有了身子,陸睿會不會添個房裡人什麼的。

  結果陸睿跟她說守一年。畢竟是讀書人家。

  嫂子們都白操心了。

  梅香便問了一句:「公子和少夫人要分房嗎?」

  溫蕙吃驚:「還要分房嗎?」

  梅香原以為溫蕙知道的,見她不知道,忙道:「正是不知道,所以才問一嘴。」

  溫蕙「哦」了一聲。

  丫鬟們忙著收拾帶回來的東西。

  過了片刻,溫蕙忍不住又問梅香:「是因為守孝,還是因為我有了身子了才分房?」

  梅香不敢亂講話,只說:「都有。各家規矩不一樣呢。還得看公子和夫人的安排。」

  溫蕙便不問了,先休息。

  梅香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劉富家的忽然進來了,面色有些異樣。跟溫蕙說:「姑娘可知道,上次二爺送過來的嫁妝,壓箱銀子有一千兩。」

  縱溫蕙已經在陸家生活了一年,這個數字還是讓她吃了一驚:「這麼多?」

  劉富家的說:「當時說了帶我和銀線青杏回去,我們都忙著收拾路上的東西,嫁妝主要是梅香收拾入庫的。我們也沒過問。剛才梅香把單子交給我,跟我說了,我才知道。嚇一跳。」

  溫蕙也怔住,喃喃道:「怎麼會這麼多?」

  在青州時溫柏說是得了賞賜,那時候溫蕙並不知道自己拿到了多少。此時心中生出疑竇,卻也沒法再專門跑一趟去問哥哥們了。只能將這個疑問放在心底。

  不一刻陸睿也回來了,先洗漱換衣服。待他收拾好了,乾乾淨淨地,溫蕙打發了丫鬟們問他:「我們可要分房嗎?」

  陸睿道:「不分。」

  溫蕙心裡輕輕籲了一口氣。

  陸睿摸她頭:「擔心了?」

  溫蕙扯住他衣袖:「還是希望你跟我在一起。」

  她才失了怙恃,這幾個月的表現都還稱得上冷靜了,此時卻有一種軟軟的感覺。陸睿目光溫柔起來:「我也是這麼想。」

  溫蕙好奇:「別人家為什麼分房?是因為守孝,還是因為妻子有孕?」

  「都有。」陸睿道,「你不用擔心,我不會亂來。」

  溫蕙臉上一熱,又好奇:「那守孝一年的,夫妻兩個都不會……不會……嗎?」

  「禮法上講,不應該。」陸睿道,「但實際上,夫妻關起門來,誰知道人家在房裡做什麼呢。只要別弄出孩子來,也沒人真管。」

  溫蕙如今知人事了,知道魚水之歡的滋味,原就不太相信夫妻兩個竟能憋那麼久的。簡直不讓人做人了。

  要按照五服之說,一個家族大,親戚多的人,家族裡今年死一個,明年死一個,那這個人怕不是半輩子都在守孝中度過了?白活了一世。

  果然理論是理論,真到施行的時候就有很多折衷了。

  而且自從知道陸睿要守一年的時候,楊氏又跟溫蕙咬了許久的耳朵。

  說起來,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的看法也完全不一樣呢。

  喬媽媽給她的冊子裡,虞老夫人的手注中也提到了孕期的事。字字句句都是要女兒保護好自己的身體,給丈夫置辦通房,不要任性在孕期裡亂來,子嗣最大。

  到她嫂子楊氏這裡,說法全不一樣。

  「男人家哪憋得住。」楊氏說,「縱不能正經行房,你也得給他想辦法紓解了。要不然肯定他們要起旁的心思。」

  真是南轅北轍。

  為什麼都是女人,想法差得如此之多呢。

  溫蕙突然又好奇,陸夫人當年懷著陸睿的時候,又是怎麼樣子的呢?

  但她的好奇心隨即就沒了。她想起來,陸家除了范姨娘、李姨娘、張姨娘之外,據說還有兩個老姨娘呢。那兩個老姨娘,過年的時候她回餘杭都沒看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但銀線從陸家的丫鬟那裡聽說過,老姨娘當初都是陸老夫人身邊的丫頭。

  那麼在當年,陸夫人有孕的時候會怎麼樣,根本不取決於陸夫人自己吧。

  溫蕙不由自主地替陸夫人難過起來,雖然明明,都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大概孕婦就是容易多愁善感吧。

  晚上陸正回來了,陸睿和溫蕙一起過去請安。

  陸正對溫蕙非常慈愛,關心了兩句,就讓她回去休息。

  待她走了,陸正欣慰地對陸睿說:「我看媳婦臉色還挺好。」紅紅潤潤的,看著康健。

  「是,她身體很好。」陸睿道,「畢竟從小練武。」

  「練武也有練武的好處。」陸正拈著鬍鬚道。頗為自己選媳婦的眼光感到自豪。又問陸睿:「此次去山東,有什麼所見?」

  陸睿道:「收獲很多。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陸正頷首道:「當然。」

  陸睿道:「衛所敗壞得令人吃驚。軍戶的生活非常之貧苦,並不比前朝強到哪裡去。我以前在別人筆記裡看到的,說本朝的諸多改進、改善之處,如今都看不到了。」

  陸正道:「但凡一朝立國時間久了,都會有這樣的積弊。」

  但陸正對這個話題其實興趣不大,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與陸睿說了些這幾個月,江州官場上的一些事。

  作為官宦人家的孩子,不僅是嫡子,更是獨子,從小就給他灌輸這些事,培養他的意識,不叫他天真。

  陸睿也知道江州官場上這些事才是真正關係到陸家切身利益的事。但他內心裡卻感到厭煩和焦躁。

  他感到父親的目光被侷限在了一地,眼前。就如婦人們被關在四方的院子裡一樣。

  他開始遺憾被耽誤的一屆秋闈。

  三年,原不覺得三年有什麼,可現在卻覺得,三年時間能做多少事情呢?很多。

  就像他在青州待了幾個月,就見到了以前十幾年沒見到過的事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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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4 01:32: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困惑

  自元興帝登基後,江南江北都趨於安穩。尤其是江南,又開始了歌舞昇平。

  各種宴會重新開起來。溫蕙去青州後這幾個月,陸夫人就參加了好幾次旁人家的宴會,自家亦辦過一次。

  總有人問起,怎麼不見陸家少夫人。陸夫人便說了山東之事:「……真是慘。親家母竟力戰而亡,還得了朝廷的旌表。」

  旁人敬佩,也是唏噓一陣,而後繼續歲月靜好。

  待溫蕙挺著肚子回來江州,陸夫人參加宴席,不待別人問起,便自己主動說了:「從江州上了船就覺得不舒服,因是奔母喪,這孩子只自己忍著不說。到了青州請脈,才知道是有了身子。唉,算起來,小夫妻和和美美的時候,山東已經遭難。只恨南北隔絕,人過不來,消息過不來。孩子後來每想起,都傷心難過得什麼似的。還得我去勸慰。」

  又道:「孝期就從舅公子到江州那日算起,守到明年。唉,趕上世道這樣,誰有辦法呢。」

  這是因溫蕙孝期大著肚子,還將在孝期生產,恐旁人以為這孩子是孝期裡搞出來的,特特地與眾人解釋。

  也是怕將來陸睿出仕,這事讓人拿住把柄。

  這等事,最好就是早早消除隱患。

  回到家裡對溫蕙又是另一個態度,關上門,說私話。

  「不能任他胡來。」陸夫人道,「給你的那冊子好好看過沒,有手寫的注,特別說了,該拒絕的就拒絕。咱們做正妻的,不必如妾室那般侍奉男人。」

  溫蕙心想,這和嫂子說的真不一樣。

  嫂子很在乎哥哥,但婆婆不怎麼在乎公公。

  公公酒醉了,她會把公公推給妾室,自己輕鬆。

  她好像不會難過。

  溫蕙臉紅紅地應了,但其實心裡邊還是傾向於聽楊氏而不是陸夫人的。

  她是沒法不在乎陸睿的。

  陸睿不僅生得俊美倜儻,更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縱然成親已經一年多了,他都還經常能讓她怦然心動。

  有這樣的夫君,又有這樣的婆母,那許多苦難和悲傷就變得遙遠起來,真真是歲月靜好。

  溫蕙又好奇:「母親,那冊子上的手注,是外祖母的筆跡嗎?」

  「是呢。」陸夫人懷念起來,笑道,「我母親的字好看吧?」

  溫蕙用力點頭:「好看!」

  越是練字,看的帖子多了,越是會看字。虞家老夫人的字真好看,飽滿流暢,一筆富貴字。

  陸夫人的字瘦削嶙峋,乍一看像男子的字。但她也不是什麼時候都寫那樣的字,給人下帖子,她就寫一筆端正平和的小楷,切換隨意。

  陸夫人道:「你好好練,也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她婆婆又哄她。溫蕙明白得很,她這輩子也寫不出來虞老夫人這樣的字。

  可她喜歡婆婆哄她。以前娘也會哄她。

  她失去了一位母親,但還有另一位母親。

  何其幸運。

  在青州的時候,陸睿四處跑動,什麼都要看看、問問,十分忙碌充實。

  回到江州,生活平穩下來,果然身體的躁動便隨之而來。

  溫蕙察覺了,便想幫陸睿紓解。

  陸睿按住了她的手:「你孝期呢,別管我。」

  溫蕙的心柔軟了起來。

  「沒事。」她低低地,溫柔地道,「我們那邊只守百日呢。」

  她吻了吻他的唇。

  溫蕙在孕期,皮膚細膩得吹彈可破,像是會發光一樣。

  她的眼睛裡蘊著綿綿的情意。此時此刻,陸睿覺得,生活好像達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狀態,令人如浸在溫水中一般地舒適愉悅。

  他放開手,按住了妻子的後腦。

  帳子裡有夫妻的喁喁私語,微亂的呼吸,還有溫蕙「酸死啦」的撒嬌抱怨。

  陸睿輕笑。

  陸夫人本來是免了溫蕙的晨昏定省的,但溫蕙作息十分規律,或者說十分自律。她每日起床的時間雷打不動,並不睡懶覺。

  「習武的人,最忌一個懶字。」溫蕙道,「我娘給我規定的,風吹雨打,晨練也不許停,不許誤。」

  陸夫人恍然,怪不得當初覺得溫蕙天真嬌憨,還以為她堅持不了什麼事情,孰料後來教她的,凡能學會的,她便都能堅持。

  原來,是從小被溫夫人錘煉著已經打磨出了這份性子。

  溫蕙又道:「我在自己屋裡待著也無趣,還不如來來母親這裡打發時間呢。」

  陸夫人嘴角微抽。

  別人家的媳婦到婆婆的上房都是戰戰兢兢,謹言慎行。她家的媳婦到她這裡是打發時間來了。

  但溫蕙現在金貴,陸夫人東次間的榻上添了好幾個大引枕,還不敢太軟了窩著她身子,填棉花填得實實的。

  她來了,果子、點心變著花樣的來。

  只不許她再掄她那棍子。

  陸夫人道:「生完了再說。」

  溫蕙其實除了肚子隆起來,其他都沒事,只陸夫人、喬媽媽、陸睿都盯著她,沒辦法。

  劉富家的勸她:「你不一樣。咱們軍堡裡的女人挺著個月的肚子還得洗衣挑水,你不一樣。你好好的,生孩子比什麼都重要。」

  溫蕙只能改成每日裡在園子裡溜達。趁著早晚涼爽,各溜達一圈。好在園子夠大,景色夠好。

  這一日睡醒了午覺,用了些湯水,照例往上房去問安,卻意外在上房看見了張姨娘。

  這可稀奇,姨娘們每日只一見。陸夫人把自己的私人領域管得死死的,並不許她們踏入半步,就沒在其他時間見過她們。

  張姨娘從上房院子衝出來,臉上有淚,跌跌撞撞地,不僅沒跟溫蕙行禮,還差點撞到她。

  她是猛衝出來的,旁邊的丫鬟們來不及伸手,都嚇傻了。

  哪知溫蕙一伸手,在張姨娘肩頭輕巧一撥,一個四兩撥千斤,張姨娘便不由自主地往旁邊跌去。

  只她踉蹌了兩步,雖沒跌倒,卻竟看也不看溫蕙一眼,就走了。

  丫鬟們嚇得腿軟,直呼:「幸虧少夫人會功夫!」

  溫蕙奇怪地問:「姨娘怎麼了?」

  丫鬟們互相看看。

  溫蕙道:「說呀。」

  大丫鬟掌事,這時候不能躲避,只能開口:「老爺……把張姨娘贈給別人了。」

  溫蕙愣住。

  把姨娘贈……給別人?

  三個姨娘都美貌,但范姨娘年紀大了,李姨娘時間久了,張姨娘最嬌嫩,所以最受寵。

  這些八卦,都是銀線從別的丫鬟那裡打聽來的。閒的無事的時候,悄悄告訴了溫蕙。

  怎麼就……送人了呢?

  又不是丫鬟婆子,是枕邊人呢。

  溫蕙懵懵地進了上房。

  有剛才那一齣,丫鬟都快嚇死了,兩個大丫鬟一左一右地扶著她。連青杏和銀線都擠不上去。

  東次間裡,陸夫人看到,吃了一驚:「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沒有。」溫蕙看到婆婆,回了神,道,「剛才張姨娘忽然衝出來,把她們嚇到了。」

  連喬媽媽都緊張了:「可有撞到你。」又看向丫鬟們。

  丫鬟們額上冒汗:「事出突然,誰都沒想到。好在少夫人會功夫,一伸手,姨娘就拐了個彎,才沒衝撞到。」

  這一下,所有人都慶幸溫蕙會功夫這件事了。

  溫蕙定下神來:「我沒事的,就是她們嚇到了而已。」

  她到榻上去坐,如今她和陸夫人的位置固定了,有特別多大引枕的那一側是她的位置。

  看丫鬟們退下去,溫蕙欲言又止。

  陸夫人哪能看不出來:「想說什麼?」

  公公房中人的事,按理兒媳問都不該問。要想知道,私下裡悄悄打聽還差不多。也就是因為婆婆是陸夫人,溫蕙才囁嚅地問:「怎麼就,姨娘,怎麼就送人了?」

  陸夫人波瀾不驚:「你公公一個同僚抱怨家裡的妾欠文采,看不懂他作的詩,好大沒趣。張姨娘素有詩才,你公公喝了酒,一高興,便把張姨娘贈給他了。」

  溫蕙張了張嘴。

  陸夫人淡淡道:「互贈侍妾,伎子,素來是文人間的雅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看看這個局,可看得明白?」

  陸夫人正在打棋譜,說著,落下一子。

  溫蕙只得閉上嘴,低頭看去。

  只看了片刻,平時一看就能吸引住她的棋局,此時看著讓人無端胸悶氣短,難受。

  她抬頭欲張嘴。

  「別問。」陸夫人翻著棋譜,「公公的事,豈是你兒媳能問的。」

  溫蕙脖梗子都紅了。

  但不叫她問,有些感覺梗在心裡,真是難受死了。

  且這個感覺……

  這個感覺曾經有過的。

  曾經。

  溫蕙盯著棋盤凝目許久。

  陸夫人白皙的手又落下一子。

  溫蕙抬頭:「那,有關夫君的一個事,我可以問問母親嗎?」

  陸夫人抬起眼來。

  溫蕙卻沒有說話。

  喬媽媽會意,朝聽喚的丫頭支支下巴,丫頭過來,喬媽媽扶著丫頭站起來,兩個人都出去了。

  還給婆媳倆關上了槅扇的門,次間裡便只剩下陸夫人和溫蕙兩個人。

  十分安靜。

  「母親。」溫蕙道,「有個事,在我心裡很久了,我一直……就是想不明白,也找不到人問。今天趕上了,很想問問母親。母親是我認識的女子中,懂得最多的啦,或許能解答我的困惑。」

  「成親時,夫君身邊有一個通房,名叫玉姿。我還沒見到她,夫君就把她打發了。」

  「當時,我身邊的人,銀線也好,劉媽媽也好,都特別的高興。」

  「我其實,並沒有特別高興。說出來您別笑我,因我那時候,雖然知道通房是伺候夫君的,睡一個床,可能還會給夫君生小娃娃。可我其實不是特別明白的。」

  「所以打發了,就打發了。我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但是,國喪之後,親戚們回餘杭的時候,我在碼頭上,我站在夫君身旁,忽然看見了玉姿。」

  「我沒見過她的,但是她回頭望過來,我看她一眼,忽然便知道了她是玉姿。說來也是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可能因為……她好漂亮?」

  「母親,我與您說這些,並不是妒了。」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玉姿在看誰,是看我,還是看夫君。我便轉過頭去看夫君。」

  「夫君……夫君只是望著許多人,但並沒有特別地望著誰……並沒有特別地去看玉姿。玉姿那麼漂亮呢,玉姿曾經和他同床共枕,曾經那麼親密過,嗯,我後來圓房了,才真正明白是有多親密,愈發地不懂了。」

  「曾經同床共枕、那麼親密過的人,夫君也曾將她擁在懷裡,也曾和她……,可那個時候,夫君看著她,彷彿看著空氣。」

  「為什麼?」

  「夫君不喜歡她嗎?那為什麼要和她如此親密?夫君喜歡她嗎?那麼為什麼視若空氣?」

  「母親,我那個時候,心裡生出了一種好難受好難受的感覺……」

  「不是妒,不是妒的。真的不是妒。」

  「就是好難受,我不知道為什麼難受……」

  「剛剛,大家告訴我,張姨娘被父親送給了別人,我……我好像,又難受起來了……是一樣的難受……」

  「母親……」溫蕙按住心口,抬起頭,想問溫夫人,這種難受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些男人,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卻見陸夫人凝視著她,眸光復雜晦澀,似有無限感慨,又有萬千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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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能生

  「因為……」

  陸夫人的聲音響起,因為太溫柔,不像她平時那樣有威儀,便讓人覺得縹緲,不真。

  她溫柔地告訴溫蕙:「因為妾通買賣,算不得是人。妾室、通房、婢子都是。伎子,更是下賤。」

  「別說男人們,我們做正室的,都不必在乎她們。夫君們喜歡,便納了,不喜歡,便打發了。像這個引枕,先前那個顏色,你不喜歡,咱們不就換了這個顏色嗎?你可曾為那個引枕難過過?沒有的,男人們也不會為妾室婢子難過。會叫人笑話的。」

  「叫她們伺候主人,便如這引枕讓你靠著,便如這攢盒裝著你喜歡的點心,都是應該的。沒有那麼多為什麼。」

  「做正妻的,需有心胸,不值當為這些人多花心思。」

  「不值當的。」

  她的聲音實在溫柔,像在哄孩子。

  溫蕙的困惑並沒有解除,她雖然習慣性地想去相信陸夫人,可內心裡總覺得哪裡是不對的。

  「不值當」這一句,好像聽過。

  陸嘉言也曾經說過。他說,不值當為這些人不開心。

  他說的「這些人」就是陸夫人說的不必看作人的人。

  「可是……」溫蕙喃喃。

  「沒什麼可是。」陸夫人溫柔又強勢地打斷她,「你把她們跟你當作一樣的人了。可我們跟她們是不一樣的。我們做正妻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用八抬大轎從中門抬進來的。怎麼能一樣呢。」

  「他日若嘉言要置通房,納妾室,也不必難過。給他找好拿捏的人便是。」

  「用得好了,便是你的幫手。用得不好,便打發了。」

  「生死由你,性命由你。」

  「實在不值當,為這些人花心思,動情緒。」

  「男人們……都是這樣的。只有我們,才會多思多慮。」

  她說:「便,不把她們當作人來看,便不會有這種難受了。」

  最好,也不要把男人當作人。

  只當他是,給你掙誥命的工具,給你家用的錢袋子,給你安穩生活的長工。

  如此,就最好了,蕙娘。

  只後面這些,只能壓在舌根下,不能說出來,不能告訴她。

  但陸夫人相信,遲早有一天,溫蕙會自己明白。

  因在這件事上,縱陸夫人是陸睿的母親,也沒法幫她。

  因這是,世道賦予男人的權利。幾沒有男人會傻到放棄自己的這種權利。偶有,便是能寫進詩詞話本裡,千百年後,還叫女子讀了流淚的。

  鳳毛麟角。

  陸夫人是溫蕙非常尊敬、非常信服的長輩。

  她威嚴又寬容,睿智又靈秀。她有滿腹的學問,溫蕙一直覺得,她或許也可以去考考功名——如果她能生為男兒的話。

  她今天為溫蕙解答疑惑的時候,格外地溫柔。讓溫蕙甚至生出一種自己在被哄著吃糖的感覺。

  且她說的,沒有一條是可以反駁的,其實都是溫蕙也知道的正理。

  只平時,大家誰也不是靠著道理活著,都是靠著煙火活著。溫家小門小戶,就那麼些下人。溫夫人和黃媽媽,溫蕙和金針銀線,楊氏和自己的奶娘及貼身大丫頭……沒有那麼嚴格的身份之分,甚至接近家人。

  於是這些正確無比的道理,便在煙火氣中模糊了界限。

  但到了陸家,煙火氣少了許多,書卷氣濃濃。

  那些道理便成了規矩,成了準繩,成了肉眼都能看見的橫在你面前的墨線,你要小心翼翼,不能踩它。

  你走得難受,卻不能說它不對。

  就像現在,溫蕙就沒法說陸夫人說的不對,縱然她的困惑依然存在於心底,卻也只能低頭受教。

  就這樣被哄著,懵懵懂懂地離開了上房。

  喬媽媽進來,抬眼。

  陸夫人獨自坐在榻上。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窗紗投進來,斜斜一束。陸夫人只望著那光束中的塵埃。

  喬媽媽打趣陸夫人:「說什麼私房話了?」

  陸夫人沒有回答喬媽媽,許久,才發聲長長的,充滿了悵然的嘆息。

  「你不知道,她是一個多麼蘭質蕙心的孩子。」她失落地說,「若是我生出來的,我親自養在身邊,到這個時候,定叫她……名滿餘杭,百家爭求。」

  「現在不是更好嘛。」喬媽媽掩口笑,「落在你的手心裡了。」

  「是呢。」陸夫人嘴角扯扯,「我沒生出女兒來,卻有了女兒似的。」

  她停了一會兒,告訴了喬媽媽:「她看到嘉言打發玉姿,看到陸中明把張氏贈人,會感到難受。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難受。」

  喬媽媽的笑容淡去,輕輕地嘆了口氣:「少夫人讀的書雖不多,卻實在是個靈秀的孩子。」

  「比我聰明得多了。」陸夫人自嘲,「當年我還沒過門,陸中明就打發了曳枝和暖玉,我是什麼感覺呢?我沾沾自喜啊。覺得自己果真是不一樣的。娘叫我帶芙蓉、蓮蕊過門,我還不肯。我強著說,陸中明連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丫頭都為我打發了,我為什麼還要帶人去給他。我又不是傻。」

  喬媽媽恍然:「那兩個是叫曳枝、暖玉嗎?年紀大了,記不太清了。芙蓉和蓮蕊我倒還記得。我親自挑出來的,家生子,爹娘兄弟都捏在夫人的手裡,安全得很。就你倔,非不要。」

  陸夫人自嘲笑笑:「傻唄。」

  喬媽媽問:「那你怎麼跟她說的?」

  陸夫人長長嘆一口氣:「還能怎麼說呢?自然是當年長輩們哄我們的那一套。真是想不到,到了這個年紀,我竟然拿這一套哄別人了。」

  喬媽媽道:「你終究只是婆婆。」

  陸夫人也遺憾:「若是親娘就好了,就告訴她,你覺出來的是對的。是的,男人就是這麼涼薄的。也別以為你是正妻,就是什麼特別的人物了,男人隨意地打發了自小一起貼身長大的丫頭,就沾沾自喜。他對旁的女人涼薄,不因那女人是丫鬟還是正妻,而是因他本就涼薄。」

  「可我終究不能這麼告訴她呀。」她說,「她和嘉言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快樂就這麼兩年。她這麼聰慧的孩子,遲早會明白的,且快樂兩年吧。」

  生在這樣的家庭裡,有這樣的父親,陸夫人就沒期待過自己的兒子能有多麼地與眾不同,出淤泥而成一朵絕世不染的白蓮。

  因他天生,就是男子。

  縱是在家裡壓著他不納妾,又能怎樣?

  還能管得住他秦樓楚館?文人雅集?

  能管得住他朋友宴席,拿伎子出來招待?

  這些事對男人來說都是再正常不過了,女人竟敢置喙?那實在是叫人驚詫莫名了。

  陸夫人嘆道:「真是世道好輪迴。」

  喬媽媽笑道:「當年關你一年,還是時間短了。」

  陸夫人險些炸毛:「別提了!今年過年我回去虞家,都還不願意往後山去!那院子,聽說三弟家的鸞鸞去年叫關進去了。」

  喬媽媽道:「每隔些年,總會有人被關進去。」

  因為每隔一些年,總會出現一個甚至幾個特別聰明,以至於想法與眾不同的女孩子。

  她會想得太多,成為別人眼中的「怪人」。

  陸夫人當年便是姐妹中的那個怪人。她總是質疑,質疑許多事情。

  為何她們出門要戴帷帽甚至立步幛,不能讓外男多看一眼,也不能多看外男一眼。男子們卻可以隨意,堂兄們一擲千金,買個伎子回家賞玩?

  為何她們讀書只能修心養性,卻不能參加科舉,考取功名,出外做官?明明,她讀書遠強於堂弟。

  有太多讓少女時代的陸夫人感到不忿、必須質疑的事了。

  母親只叫她閉嘴。她不肯,既有困惑,為何不能發問?

  母親道,我便叫你明白為什麼不能問。

  她被關進了虞家後山那個傳說中鬧鬼的院子。

  院子當然沒鬼,還收拾得很乾淨很舒適很精緻,只是出不去。小小的四方院子,一把大鐵鎖,鎖了她整整一年。可以讀書刺繡下棋,就是出不去。

  那個院子,是專門給虞家一些性子跳脫的姑娘,磨性子的。

  多皮的姑娘,在裡面鎖個半年一年,放出來的時候,都又沉穩,又寧靜,標準的大家閨秀。

  陸夫人剛進去的時候憤怒過,摔打過,崩潰過,後來,終於也像姑姑、姑奶奶們那樣寧靜下來了。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不可問。

  因為她連打破一把鐵鎖、四堵方牆的能力都沒有。

  而她質疑的,是世上的常識,是男人的權利。若發聲,則等待她的,可能不止一把鐵鎖,四面高牆。

  【你以為世上就你一個最聰明?】母親嘲笑她,【真真井底之蛙。】

  【這世上,聰明靈秀、才華橫溢的女子多了去了。你想到的,旁人都想到過,你沒想到的,旁人也早想到過。你也不過是自以為聰明罷了。】

  【這一本,是金陵肖家那位祖姑奶奶的手札,當年我謄抄的,你好好看看吧。】

  金陵肖家那位祖姑奶奶是個才女。不是那種做兩首傷春悲秋的小詩就頂個「才女」名頭的所謂才女,她是真正的才女。她著書立傳過,在金陵的府志上留下過自己的名字。

  當然那名字也不是閨名,而是「金陵肖氏xx代xx房肖xx之長女」。

  還是少女的陸夫人看了母親親筆謄抄的那本手札才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所惑,早有人想到過困惑過。

  那位祖姑奶奶還提出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很讓陸夫人汗顏,才明白自己真的只是自以為聰明而已。

  但祖姑奶奶最後對晚輩女性的幾句告誡,陸夫人不能認同。

  祖奶奶勸家中的女孩子們,那些與世道相悖的想法,切不要隨便表露。

  因為大多會有這些想法的女孩子,都是讀過書的女孩子。但女孩子能讀書,其實是男人的一點賞賜。

  倘若質疑世道的女孩子太多,恐男人們會重新考慮,女孩子們是否該讀書,或者,女孩子們該讀些什麼書。

  則可能,連這一點賞賜,他們也會收回。

  陸夫人不甚同意。

  書香之家的男子娶妻,總不能娶矇昧無知的女子吧?大家之女,自然是必須讀書的。

  她一直這樣堅信,恰後來陸中明巴巴地主動打發了通房,更讓她有了底氣,覺得是不同的。

  這份信念,在後來的日子裡逐漸瓦解。

  但她真正理解了祖姑奶奶的告誡,還是後來,她拒絕了數個沒有看中的書香之家的女孩子,陸中明卻毫不猶豫地為陸睿訂下了一個軍戶之女。

  【她母親很能生,】他說,【她也一定能生。】

  像一個打耳光打在了陸夫人的臉上。

  原來,讀書於女子來說,真的只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必須。

  原來,士大夫之家的正妻,也可以粗鄙不文,舞槍弄棒。男人不在意的。

  只要她,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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