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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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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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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3 01:36:3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守土

  北方胡虜一向都是大周的勁敵。大周開國至今,曾有過兩次被胡虜直接打到京城城牆下的經歷。其中有一次,當時的皇帝嚇得差點想遷都。

  故北疆需重兵把守,戍衛國土。

  軍報傳來,交到趙王手上的時候,趙王拿著看了半天。

  大將不說話,只拿眼睛斜他。

  趙王陰沉著臉半晌,下令:「整軍,突襲。」

  突襲對北疆軍來說就是家常便飯。因戍守北疆,敵人乃是北方胡虜,遊牧民族。傻傻守著,等敵人來攻是最蠢的防守。最好的防守從來都是進攻。

  北疆騎兵常出去掃蕩,遇著便打,探著便襲。因此趙王一下了令,騎兵們把手裡的餅子塞進嘴巴裡,三兩口嚥下去,再灌口水,翻身上馬便可以出戰了。

  他們甚至還有閒心說笑。

  「山西衛軍也長進了呢。」

  「是呢,該謝咱們。」

  「哈哈哈哈哈,說得對。」

  大軍不過一炷香功夫便整頓好了。趙王翻身上馬,掃視一週。

  北疆軍氣勢森然,不是任何一支衛軍可比的。這是兒郎們在苦寒之地以血肉生命的代價磨煉出來的。

  趙王凝視這支鐵軍許久,沉聲道:「今日收到軍報,北疆胡虜有異動,想來是知道我不在,按捺不住了。」

  將士們才知道這消息,嘩然。

  「媽了個巴子!」

  「給老子們等著!」

  「打回去!」

  趙王長刀一掄,刀鋒劃破空氣,發出撕裂的聲音,指向大地。

  將士們閉上嘴,一瞬便靜下來。

  「今日是最後一戰!」趙王放大了聲音,「打完這一戰,我們——回家去!」

  聽到「回家去」,將士們開心起來,都拔刀指天,發出嗷嗷的雄壯吼聲。大將抬起眼,將目光投到趙王背上。

  趙王肩背挺拔,遒勁有力,如每一個北疆兒郎。可他是一個出生在深深宮闈裡的皇子啊,對他來說,哪裡才是「家」?

  是京城嗎?

  不,是北疆啊!

  大將咧開嘴,笑了。

  北疆軍又來了!

  聽到那轟隆隆的馬蹄聲,山西衛軍就頭皮發麻。他們的反應要比從前快得多了,畢竟在這戰場上,在北疆軍的刀鋒下,慢一分便可能丟一命。也算磨煉出來了。

  只今天這一戰,又不同以往,北疆軍怎麼好像瘋了似的?

  這他媽的!要同歸於盡嗎!!

  代王穿著一身金甲,猩紅披風,比台上的戲子扮相都好看。只他臉色實在不好看。

  「趙鈞今天是不是瘋了?」他惱怒地咒罵道。

  他的位置是在大軍的正中。因北疆軍實在行動迅猛,神出鬼沒,不定什麼時候就從「後方」出現了。所以對代王來說,沒有安全的「後方」,大軍的正中,四面都環繞著自己的軍隊,才給他一點安全感。

  代王也不是沒想過回京城去。

  只是他的軍隊被在城外被趙王牽制住了,對襄王已經喪失了威懾力。那臭不要臉的糟老頭子,不一定會對他做出什麼來。

  京城裡也並不安全。

  只是今天北疆軍像瘋了似的,見神殺神,見佛殺佛一般地在山西衛軍中殺進殺出。衛軍原覺得這幾個月已經歷練出來的膽量,在這份瘋癲般的殺意之前,又一洩千里了。

  「王爺!」山西都指揮使猶豫著勸代王,「要不然王爺往城牆那邊撤撤?」

  他解釋道:「今天北疆軍不大對。剛才幾次縱向衝鋒,一次比一次深,末將只怕……」

  代王當然不懂:「什麼是縱向衝鋒?」

  山西都指揮使只能給他解釋。

  原來因為山西衛軍佔著人數優勢,北疆騎兵向來衝鋒不深入,以防陷落。他們都是從外圍橫著走,像刮刀一樣,一層一層地收割外圍士兵的生命。

  但今日,北疆軍是縱向深入地衝鋒,那勢頭看著像是想衝到代王跟前似的。

  代王冷汗都出來了。

  他的命多珍貴啊!外面的兵士死也就死了,他自己怎能有一丁點損失!忙道:「聽你的,快點,動起來!」

  只他的戰車前後左右都重兵環繞,動起來哪有那麼容易。

  這時候,趙王殺過來了。

  趙王下了最後一次衝鋒的命令,旗手打出了旗語,上下將士都收到了命令,血都熱起來了。

  打完這一戰,就回家!

  這京城,實沒什麼意思,連打仗都不夠過癮。打衛軍也實在沒意思,一群拿刀的農夫罷了。他們北疆軍在這裡,真是殺雞用牛刀,實該趕緊回北疆去打胡虜的!

  這最後一次衝鋒,像是一口憋久了了的氣,噴射出去,便如颶風一般,切開了山西衛軍的中鋒,兵鋒直指代王那架華麗的戰車。

  代王站在高高的車台上,眼睜睜看著異母弟弟殺神一樣,捲著滾滾煙塵朝他而來,只嚇得魂飛魄散!

  「快走!快走!」他瘋狂大叫。

  只戰車如此之大,光是調頭都需要時間。

  「王爺!騎馬吧!」危急中有人機敏地牽了馬來。代王二話不說,也不用人攙扶,自己就從戰車上跳下來,翻身上馬。

  再一回頭,已經能看清趙王的身形面孔了!

  代王肝膽俱裂,什麼也顧不得了,一腳踢開為他牽馬來的人,猛抽一鞭便要逃命。

  趙王策馬追襲。

  代王一邊逃命,一邊頻頻回頭。每次回頭,趙鈞那殺神便離他更近一分。他那長刀,刀鋒上還帶著血!

  代王人都崩潰了,一邊催動戰馬,一邊大喊:「趙鈞你不能殺我!我和你乃是同胞手……」

  只代王向來養尊處優,騎術不精,疾馳中這般分神,馬身忽然一顛,他一個「足」字沒說出來,人已經摔了出去,滾落地上,被別的馬匹踏折了一條手臂。還不及慘叫,一抬眼,眼前黑影籠罩。

  神駿戰馬四蹄騰空,他的異母弟弟趙鈞如同從天而降的死神,長刀在夏日的烈陽下泛著冰冷的光,挾著許多年、兩代人的恨,向他斬下來!

  代王腦海中只閃過一個念頭:我命休矣!

  電光火石間,一柄幾乎一模一樣的長刀橫刺裡伸過來,擋住了趙王這一斬!

  精鋼對精鋼,刀鋒對刀背,剎那間碰撞出鏗鏘巨響和鋼火花,一閃即滅。趙王的馬身在這收刀的一剎,已經飛錯而去。回頭看,代王的衛士已經將嚇得幾近昏迷的代王拽上馬背,帶著他疾馳奔逃而去……

  戰場上的時機都是稍縱即逝的。

  一擊未能斬殺代王,便失了時機。趙王雖恨,卻也不會讓將士們因自己的貪心陷落在重兵中,他毫不猶豫地下令:「撤!」

  旗幟揮動,北疆將士們打著呼哨,呼喝著開始脫離戰場。

  山西衛軍今日被殺得人都傻了,只盼這群瘋子趕緊走,別想著什麼追擊了,哪有步兵追騎兵的。

  北疆軍脫離戰場,一路奔馳回到了紮營地。

  趙王下了馬,大將也跟著下了馬。趙王摘了頭盔扔到地上,過去一拳轟在他臉上。大將一個趔趄,嘴角破裂,流出了血。

  有人大驚,想衝過去攔。也有人剛才戰場上看到了,曉得怎麼回事,伸手攔住了旁人。

  趙王握住腰間刀柄,倉啷一聲,腰刀出鞘三寸,反著鋥亮的光,咬牙道:「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大將拇指擦過嘴角的血跡,滿不在乎地說:「殺不殺還不是你一念之事,要什麼理由,多餘!」

  趙王咬牙,腰刀回鞘,大步過去一把揪住大將領口:「為什麼攔我殺他!」

  剛才在戰場上,便是大將的長刀伸過去,替代王擋住了趙王的斬殺,救了他一命。使趙王失去了可能是這一生唯一一次斬殺代王的機會。

  他們二人的兵刃是一模一樣的長柄虎牙刀,甚至連份量都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趙王的刀背上,有隱刻的龍紋,大將的沒有。

  因趙王的馬上功夫,本就是由大將的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

  大將被揪住了領口提溜著,絲毫不慌,只盯著趙王道:「你若是想坐大位,咱們絕無二話,便是幫你將你那些異母兄弟都殺光了也沒問題。」

  趙王怒視著他。

  大將又道:「可你要沒那個想法,『弒兄』兩個字,寫在史書上,好值得炫耀的嗎?」

  「你娘早就死了,他娘也早就死了。兩位娘娘之間的事,讓娘娘們自己在下面去解決吧。」大將收斂起了嬉皮笑臉、大大咧咧的模樣,冷峻了起來,「只你還得活著。你是什麼身份?是注定要在史冊裡有一頁列傳的人啊。」

  「娘娘在九泉之下,決不想看到你被記一筆『弒兄』,百年千年後還被世人指指點點地唾棄。我娘早就說過你想岔了,娘娘若在,決不想你給她報什麼仇,雪什麼恨。」

  「這世上當娘的,都只想自己的孩子能過得好好的,沒病沒災,就是最好。」

  「你殺了他,除了一時快意,能討到什麼好?」

  「你身為宗室,弒殺嫡皇子,你那自稱嫡長的老哥哥正好有了藉口,削你的王藩,撤你的兵權!」

  「若京城發了裁撤你的旨意,只要你願意裂土,咱北疆十萬大軍也都肯跟著你單幹!」

  「但你能嗎?你能嗎?你姓趙的!我還不知道你!你生是大周的人,死是大周的死人!趙鈞!你這輩子,是不可能叛出大周的!死心吧你!」

  趙王的牙咬了又咬,咬得英武的面龐都變了形。

  最終猛地一推,將大將推個趔趄,轉身就走。

  大將站穩了,看他消失,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彎腰撿起了自己的長刀扛在肩上,又撿起了趙王的長刀扛在另一邊肩上,扛著兩柄長刀咧開了嘴笑:「走了!回家了!」

  眾將士都興奮起來:「回家!回家了!」

  「哎,等等!」大將又道,「再去吃回大戶!這上京一趟,不能空手回去!」

  眾人轟然稱是。

  代王九死一生,膽都嚇裂了。

  他上京本是來搶大位,處理趙王本來只是捎帶手的事。萬想不到如今本末顛倒,別說大位了,性命都堪憂。趙王就是個瘋子!不搶大位,一直咬著他不放!

  瘋子瘋子瘋子!

  人怎麼能跟瘋子對著幹,代王都決定撤兵回山西老巢保命了,北疆胡虜異動、趙王將要撤兵北歸的消息傳了來。

  代王真實地迷惑了。

  「他為什麼回去?」他真誠發問。

  趙王把他六萬人都打殘了,襄王的四萬人又算什麼。他若再從北疆多拉些人來,大位落入誰手還未可知。

  他,為什麼這時候要回去了?

  山西諸將面面相覷,竟不知道該怎麼給代王解釋。都是姓趙的,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趙王受命先帝,鎮守北疆,防禦胡虜南下,守護著整個中原的安危。

  他在這個時候棄了京城,棄了大位之爭,毅然率大軍北歸,自然是為了——

  守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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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3 01:37: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送行

  其實比起來,襄王實在比代王強很多,起碼閣老們心裡已經是這麼想了。

  至少襄王能理解趙王為什麼要北歸,他只是不敢相信真有人會作出這樣的抉擇,但起碼沒像代王那樣問出那麼蠢的問題。他小心求證:「真的?」

  閣老們無奈,告訴他:「真的。」

  「趙王戍守北疆,一直兢兢業業。」閣老們告訴他,「他的戰功,監察院都摸過底,都是實打實的,不曾虛報過。」

  便是景順帝這種寡恩多疑之人,都堅信趙王這個兒子是天賜將星,專門來助他千年萬年的。

  趙王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

  只這份忠誠,是對誰,或者對什麼,就難說了。

  「只……」他們說。

  「只什麼?」襄王著急發問。

  閣老們便把趙王提的要求都說了。趙王這回要的有點多。

  襄王向來豪闊,擺手說:「給他,給他!北疆軍情最急,別耽誤了!讓趙王弟趕緊回去。」

  閣老們袖起了手,一個個仰著脖子看著描金的天花頂:「夏稅過不來,沒錢,沒糧。」

  襄王一噎,惱火道:「存糧呢?四大倉呢?」

  閣老們手一攤:「這幾個月為了平抑糧價,都放出去了。山東都司和北平都司又各劃走一批,夏稅跟不上,國庫要空了。」

  襄王更惱火,因為這個局面,恰是他造成的。原就是為了防備大位爭到最後,不得不動刀兵,可不能讓南方的糧,入了敵軍的口袋裡成了軍糧。

  只到現在,他驅虎吞狼,使著趙王和代王捉對廝殺,一直很順利,還沒用到自己親自下場。

  但現在為了送瘟神,他也顧不得了,豪氣地一揮手:「孤先墊上,給他!」

  閣老們高興地答應了。雖然襄王說的是「墊上」,但閣老們就沒打算還。誰叫這肥廝卡住南北通路,掐住朝廷的脖子呢。

  這一次兵部給趙王錢糧,可比先前給山東都司、北平都司爽快得多了。畢竟是慷襄王之慨。

  只襄王又發愁一個事——按理和按禮,他都該去送送趙王的。但,襄王不敢!

  趙王把代王打成一個什麼鬼樣子,襄王太清楚了。如今代王嚇破了膽,軍隊又遭受重創,趙王領兵北歸,大位之爭幾乎已經沒有懸念了,就該是他了!

  可如果趙王所謂北歸純是計呢?

  如果趙王就是為了誘他出城呢?

  到時候把他一抓,一殺,大位就易主了!

  襄王前思後想,還是不肯親自去送趙王。他點了世子:「我這幾日腰背痠痛,明日你去替我送送你趙王叔。」

  前面讓趙烺又立一功,這幾個月襄王跟前都只顯著趙烺了,世子正愁無處出頭呢,聞言當即挺著胸脯答應了。

  難得父王親自點他,既是器重他,也是因為唯有他這嫡出的身份,才能代表襄王府。

  這一點得讓湖廣系那些牆頭草好好看看!

  襄王為什麼不肯自己去,霍決一看即明。實際上,趙烺也很明白。他們都很瞭解襄王了。

  霍決對趙烺說:「你去。」

  「好。」趙烺點頭,「我去。」

  他問:「世子那裡怎麼辦?」

  霍決說:「我來。」

  霍決便使人往世子跟前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世子身份這樣貴重,萬一那趙王擒住了您做人質可怎麼辦?」

  世子嚇了一跳:「不能吧?」

  那人說:「怎麼不能。擒住了世子帶回北疆做質子,王爺便投鼠忌器,以後趙王跟咱們王爺要錢要糧,王爺不得都給?我要是趙王,定這麼幹!還能憑世子,保得自身一方安穩。」

  世子猶疑不定:「可是,可是……」

  那人說:「要不您想想,這麼大的事呢,王爺怎麼就不能堅持一下,親自去送……」

  世子也挺瞭解自己親爹的,一想就明白過味來了。他爹怕了啊!所以推他出來!

  世子前思後想,覺得自己身份貴重,若他有失,襄王府便沒了正統繼承人了!遂咬牙,道:「明天一早,便去父王那裡稟告,就說我……腹瀉了!」

  只當晚,世子身邊得用的管事興慶得知了這決定,苦口相勸:「趙王能捨了京城就北疆,是有大義之人。世子已經在王爺跟前連失兩次,叫四公子贏了兩局了,萬不可再失了機會,令王爺失望。」

  世子老大不高興:「他自己都不敢去,叫我去。再失望,能有我的命大麼!你管好你的錢糧就行,別多事。」袍袖一拂,轉身走了。

  興慶在原地站了片刻,輕輕嘆氣。

  霍決知道了,告訴趙烺:「世子身邊興慶,是個腦筋清醒又能幹的人。我們要是有這樣的人就好了。」

  興慶於錢糧庶務上十分強幹,霍決在四公子身邊還沒發現這方面特別有才能的人。

  「哦,他跟在世子身邊很多年了。」趙烺也有點羨慕世子身邊有這樣能幹的人,又說,「他是小芳的乾爹,小芳時常想他。」

  「不過……」趙烺嘴角露出了然的微笑,「小安不喜歡他。」

  身邊的人都在他身上使勁,是給人說好話,還是給人上眼藥,趙烺心裡清楚得很。小芳每提起他這養父,小安就誇興慶對世子忠心,小滿就訓斥小芳,總想讓小芳跟他自己親近,俱都十分可笑可愛。

  身邊人這樣,在趙烺的心裡,也是個樂子。

  霍決卻道:「不喜歡就憋著。公子身邊用什麼人,用不用人,輪不到他來置喙。」

  趙烺哈哈大笑。

  霍決和小安是契兄契弟,好得穿一條褲子,到現在都還在睡一間屋子。霍決管束小安,天經地義,也是真的在替趙烺著想。

  小安素來淘氣,獨被霍決管得沒脾氣。偏小安對霍決心服口服,是因為當年驚馬那件事。知道真相的趙烺一想起來,就好笑。

  這真是,天生一物剋一物。

  第二日一大早,襄王就收到稟報,道是世子昨夜吃壞了,腹瀉了一夜。

  襄王臉上的神情十分精彩。

  因襄王也十分瞭解自己這個長子。好聽點,可以說他是老成持重,難聽點,其實就是膽小慎微。

  而且他耳根子軟,容易聽信人言。要不然以前一個狐媚的陳氏怎麼就把他哄得暈頭轉向,連從前伉儷情深的世子妃都翻臉了呢。這指不定昨天晚上什麼人在他耳邊說什麼了,明明昨晚還傻乎乎地表示今天一定要把事情辦好呢。

  襄王磨了磨牙,手撫在胸口順了順氣。雖然他自己也貪生怕死不敢出城見趙王,但依然不妨礙他對世子感到失望。

  人就是這麼雙標的。

  一口氣強順下去,他看看下面,問:「你們大哥病了,誰替我去送送你們趙王叔?」

  這次出來,他帶了不止一個兒子。不料,其他幾個兒子也都低下頭,鵪鶉似的不吭聲。

  因為昨晚霍決早都使人往他們面前透口風:「王爺自己不敢出城,才派世子去,世子要是能想明白,估計也就不敢去了。」

  另幾個兒子現在一看,竟然都說中了?既然爹和大哥都不敢去,那自然是說明此事危險,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個個都十分珍惜自己呢。

  便在此時,四郎趙烺越眾而出:「父王,兒臣去吧。」

  襄王拿眼一看。

  趙烺穿著一身淡金色圓領袍,頭戴玉冠,腰繫玉帶,一身貴氣,十足體面。

  趙烺的親娘,襄王的側妃,年輕時候國色天香,生出來的兒子自然容貌出色,越出眾人往殿中這麼一站,真個玉樹臨風,叫人喜歡。

  尤其是這份膽識氣度,把旁的兄弟都比下去了。

  襄王嘆一聲,又欣慰,道:「那便四郎去吧。替我好好送送你趙王叔,唉,他戍守邊疆十分辛苦,定要囑咐他保重身體。」

  趙烺低頭叉手,領命而去。

  襄王不敢來出城來見他,在趙王的意料之中。但來的不是世子而是襄王府四郎,趙王有些意外。

  他挑眉:「怎麼是你來?」

  趙王實際上只比趙烺長兩歲,他比襄王世子都還年輕呢,但他輩分在這裡,自然可以這樣跟趙烺說話。

  趙烺恭恭敬敬地說:「原該是世子大哥來送王叔的,只我大哥昨夜吃壞了肚子,腹瀉了一夜,今天才來不了,由我來了。」

  襄王一行人住在禁中,吃食上都由御廚房打理,怎麼就能吃壞肚子了。趙王嘴角微微一扯。

  先前還沒和代王打起來的那幾天,他也觀察了襄王府諸人。他那老哥哥是個老狐狸,愛謀算,膽識上當時尚不知,現在看知道欠缺些。那時襄王世子一直跟隨襄王左右,趙王也看了看他,雖比趙王年紀還大,但唯唯諾諾,不像個有自己主意的人,還不如他爹。

  他當時對趙烺也沒多在意,因趙烺不過是個庶子,且上面除了世子還有旁的哥哥。又穿戴過於亮麗,奢靡氣重,趙王不大看得上他。

  只時隔幾個月不見,今日再看,似比當日順眼些。只還奢靡,脂粉氣重,一看就是錦繡堆裡食金饌玉地養大的。

  趙王嘴角這一扯,帶著瞭然和一絲鄙夷。

  不知怎地,趙烺就窘迫了起來。臉上莫名發燒,生平第一次,竟替整個襄王府羞臊了起來。

  在趙王的面前,那些盤算、怯懦、狡猾都無所遁形了似的,真亮亮地露在了外面給人看,叫人無地自容。

  趙烺強撐著將餞行該說的話,該有的禮都做到位了。

  待趙王上馬,趙烺也上馬:「我送王叔。」

  他爹他大哥都不敢出城,他敢,沖這份敢,趙王給這侄子個面子,許了。

  常人相送,要麼五里,要麼十里,特別誠心的,送個十八里、二十里的也是有的。

  趙烺送出了兩里地,趙王便不耐煩了,道:「就到這裡吧。」

  趙烺還想再說,趙王老大不客氣地說:「你拖慢我速度了。」

  趙烺一噎,只得下馬,給趙王行晚輩禮:「王叔務必保重身體。」

  趙王輩分大,也不下馬,點點頭道:「跟襄王兄說,莫學先帝。」

  這話說得,趙烺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趙王不理他,一撥馬頭就要走。

  趙烺望著這年輕王叔的背影。他曾在城牆之上遙觀他領兵作戰,那悍勇讓人驚心動魄,心馳神搖。

  他這一去,大概此生不會再見。

  尋常藩王尚不得入京,趙王這樣手握重兵的,不管誰做皇帝,大概都不會許他來京城,除非……是削了他的兵權,或者想要他的腦袋。

  這是一生唯一的機會。

  趙烺心中湧動起不一樣的情緒,衝動之下,他上前一步,喊了聲:「趙王叔!」

  趙王勒馬,轉頭看去。

  趙烺上前一步,仰頭:「我聽說那日,代王叔問了個問題。他問旁人,趙王叔為什麼要回北疆去?」

  代王問的那個蠢問題已經不脛而走,成了個笑話。

  趙烺知道這問題真的很蠢,或許他現在提起來,在周圍人的眼裡也和代王一般的蠢。但這一生或許就這麼一次機會,趙烺想聽他的王叔親口說說。

  他道:「侄兒想問一樣的問題,王叔你,為什麼回去?」

  問題聽起來是一樣的,但其實是不一樣的。

  代王問趙王為什麼回去,答案是,回去守土。

  趙烺知道趙王北歸是為國戍守,他問的是,爭大位的利益,對趙王個人來講,難道不比守土更重要嗎?便一時失些疆土,趙王若肯多從北疆調兵南下,先奪了大位,將來再謀收復失土,以他和北疆軍的悍勇,也不是做不到的。

  趙烺問的是,趙王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抉擇?

  趙王凝目,從初見到現在,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了這個侄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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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成交

  趙王翻身下馬,站定在他面前的時候,趙烺耳根竟然有些發熱。

  因他竟讓趙王叔正眼相看了。

  自入京以來,除了代王因宿仇令趙王多看過幾眼,其他人……誰讓趙王正經看到眼裡去過?

  趙王打量了他片刻,問:「你是不是生平第一次離開湖廣?」

  趙烺承認:「是。」

  藩王的行動範圍是有限制的,無詔不得入京,也不得離開封地。若不是這次景順帝殯天,宦官亂位,趙烺可能一生都沒有機會看一看湖廣之外的景色。

  人若是只能在一個地方待著,時間久了便成了井底之蛙。

  趙王道:「我第一次離開京城,便是受封去北疆。」

  「我在路上哭了一路,等到了北疆,我不哭了。我想著,北疆有強兵,我得想法子將這強兵握在手裡,將來才有資格接我母妃出來,或者,回京去。」

  大將也下馬,站在了趙王身後。趙王講的「過去」都是他親身經歷的,只現在再聽趙王講,特別津津有味。他咧開嘴直笑。

  「但我在北疆十餘年,終於懂了一件事。」趙王說,「北疆軍,在極北苦寒之地,凍土之上,防禦著比中原人強悍凶殘十倍不止的胡虜。因是有北疆軍的存在,才有中原的盛世安穩,天下太平。」

  「北疆軍,是大周的北疆軍,不能是任何人的私兵,誰都不配,包括我。」

  趙王環視了一週身邊浩浩蕩蕩的披甲鐵騎,告訴趙烺:「我此次入京,是為了了結一場私怨。」

  「他們都知道,都願意追隨我,為我而戰。但,我不能辜負他們。」

  「北疆告急,若因為我的私怨或者貪心,致北疆失守,令北疆軍蒙羞……那我,就不配再率領北疆軍了。」

  「四郎是吧?」侄子們太多,也不熟悉,趙王有點弄不清趙烺的排行。

  趙烺道:「是。」

  趙王道:「把我這些話轉告給王兄。讓他知道,北疆軍不是我趙鈞一個人的,沒有邊疆將士的流血,誰坐金座都坐不安穩。」

  「江南的糧道,該放開放開,卡北疆軍的供給,是在卡他自己的脖子。」

  「至高位者,必須明白這一點。」

  趙烺覺得,像是有一雙手,扒住了他的腔骨,生生地把他的胸臆強行打開了。

  他心中生出了從沒有過的開闊高遠之感。

  「是!侄兒定會轉達!」趙烺說完,心中依然如蕩層雲,激蕩之下,脫口而出,「王叔!他日若侄兒能……定不叫王叔受後方鉗制!」

  說完,他就窘了。

  他父王還沒登大位呢,便是登了他也只是庶出,非嫡非長。現在就說這個話,實在有說大話吹牛皮的嫌疑。

  趙王這般的豪傑,會恥笑吧。

  但趙王並沒有恥笑趙烺。

  正相反,他認真地看了看趙烺,忽然說:「手給我。」

  趙烺微懵,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平伸,手心朝上。像遞東西,接東西。

  趙王:「……」

  大將嗤地一笑,上前一步,熊掌般的大手握住了趙烺的手腕,直接將他手舉起來了。

  趙烺還沒反應過來,趙王一掌擊在他掌心:「成交。」

  這……

  趙烺心跳都停了!

  趙王道:「記住今日之言。」

  欲走,又停,告訴趙烺:「轉告王兄,謝淳、王又章、孫南海、周羅生,都曾輪守戍邊,都是善戰可用之人。」

  說完,再不囉嗦,和大將翻身上馬。呼喝一聲,北疆鐵騎動起來,掀起人高的煙塵,轟隆隆地去了。

  奔馳中,大將道:「你這侄兒不行,脂粉氣太重了,怪娘的。」

  趙王道:「錦繡堆裡長大的,都這樣。」

  大將道:「是呢,當年你初到,我還以為你是個小姑娘,還給你送花呢,白瞎了我一片心。」

  趙王二話不說,脫蹬提腿踹過去。大將早有防備,一扯馬韁,馬兒靈巧地避開了。

  再扯回來,又道:「又沒說瞎話,生啥氣。你看你那侄子,身邊的人,還他媽塗著口脂呢!我天!大男人!」

  趙王卻一抽韁繩,道:「不是男人。」

  大將:「噫?」

  趙王道:「閹人罷了。」

  大將恍然:「怪不得。」又道:「還是你好,不用閹人。我記得你就小時候才用過。」

  「陰氣太重。」趙王道,「跟他們待久了,不舒服。」

  他又道:「我小時候,原沒覺得。後來去了軍營,才覺出來。到底身體殘缺了,心性上多少都不太正常。尋常人看不出來,但他們貼身伺候我,我不舒服。」

  趙王小時候帶過去的閹人,原沒覺得什麼。後來他進了軍營,日日打交道的都是雄壯陽剛的兒郎,漸漸覺出了不同。

  因閹人看起來再豁達再可親的,內心裡總有陰暗扭曲之處。

  他小小年紀母親被貶,自己被發到苦寒之地,分外敏感,輕易便能察覺出來。後來他就找藉口搬進軍營裡,不住在王府,不叫那些閹人近身影響自己。

  待長大,便不要京城發配過來的閹人。說了幾次,京城那邊便不再給他配閹人,他自己這裡也不收私閹。

  現在王府裡只養著從前帶去的一些閹人,都近不了他的身。留著給他們養老罷了,畢竟都是從前伺候過母妃的人。

  趙王與大將邊說著,邊北去了。

  趙烺被煙塵迷了眼睛,狠揉了幾下,都還忍不住使勁睜著眼睛目送趙王北去。

  趙王的身姿,令趙烺一生難忘。

  待那挺拔英偉的身影消失,趙烺發出長長的一聲喟嘆,感慨地喚了聲:「永平……」

  霍決卻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刻應聲。

  趙烺微詫轉頭,卻見霍決也凝望著趙王遠去的煙塵,那目光竟痴痴的,尤甚於他。

  霍決十六七才淨身,曾經是男人。他出身行伍,若無此一遭,說不定將來也能成為這樣堅毅果敢的偉男子。

  只現在,不可能了。

  趙烺對霍決生出了一分憐惜,又喚了一聲:「永平。」

  霍決驚醒。只他已經失了態,便乾脆不掩飾,只垂下眼,應道:「在。」

  霍決雖年輕,其沉穩內斂卻是趙烺生平僅見,喜怒從不外露。偶爾失態露出兩分真性情,趙烺反而喜歡,並不責怪他。

  趙烺背起手,遙望著趙王消失的方向,感嘆道:「趙王叔,真是人物啊。」

  霍決沉默了許久,道:「一流人物。」

  趙烺問:「我是幾流?」

  霍決抬眼:「您是我的主人。」

  趙烺笑嘆:「不入流,是不是?」

  霍決道:「您是我選擇效忠的人。」

  「你呀。」趙烺笑道,「算了。」

  他望著北方,悠然神往:「還是你說的對,該走出來。若不是來到京城,見到趙王叔這樣的人物,我是不能真的看明白自己從前有多可笑。」

  霍決不說話。

  趙烺也不強求,只道:「永平,以後我若再作出可笑之事,提醒我。」

  霍決垂首:「公子以後,只會做大事。」

  趙烺一笑,翻身上馬。

  霍決卻沒有立即上馬,他向北望了望,又向東南望了望,似有出神。

  小安牽著馬湊過來,問:「哥,怎麼了?」

  霍決道:「山東衛軍這會,該到家了吧?」

  小安道:「算算時間,差不多吧?」

  霍決點點頭,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也挺好,平平安安的就挺好。」

  小安沒吭聲。他知道霍決說的是什麼。

  因山東衛軍到了京城,城門又重新開放每天一個時辰的時候,小安就去打聽過了。山東衛軍裡,有青州衛,青州衛裡,有姓溫的百戶。

  他挺高興地去告訴了霍決,結果霍決只淡淡地「哦」了一聲。

  康順私下跟小安說:「你想讓他怎麼著呢?去跟前岳父說,『我做個奴僕做得很體面了』麼?」

  小安啞然。

  因他和霍決、康順都不一樣。他是從小被親爹娘賣進王府的私閹。他在王府裡長大,從來就未曾以身為奴僕為恥過。

  衛軍們都不許入京,但他們是襄王府親隨,可以自由進出京城。只到最後,山東衛軍都拔營了,霍決也沒去看一眼。

  小安也閉口不提了。不想這會兒霍決又提起。

  到底心裡,惦記著呢吧。

  小安想,若世上有那麼一個人,不管是男是女,總之是有個人,會為了見他一面,說一句話,便千里迢迢而來,他大概也忘不了。

  可惜不管是男是女,這世上都不會有那麼一個人,為了他奔赴千里。

  從爹娘將他送去私閹,他在這世上,便舉目無親了。他羨慕霍決,還有溫姑娘這樣一個人可以放在心裡。

  只不知道溫姑娘後來嫁人沒有?她當時說要再議親的,肯定又議了吧,就算現在還沒嫁,遲早都得嫁。

  小安一想到溫姑娘終究是要嫁給別人,拋棄霍決,就十分不高興。

  他對康順說:「以後我們兄弟幾個出息了,也像牛都督那樣,娶一房妻室,納十個美妾,再養一個絕色的伎子,名動京城!」

  康順哈哈大笑。

  只這些都還太遙遠,眼下,國無主君呢。

  趙王和代王大戰這幾個月,京城的風向有了壓倒性的逆轉。絕大部分人都倒向了襄王。

  趙王以一己之力,打破了眾人從前對三王的印象,他偏拍拍屁股瀟灑北歸了。此時眾人只剩下兩個選項,要麼襄王,要麼代王。

  親眼看著代王是怎麼被趙王打殘的,看著他張皇逃跑,看著他身為趙家宗室,竟不覺得胡虜異動趙王該戍衛北疆。眾人,實在很不想選代王。

  那麼不管樂意不樂意,就剩下襄王這唯一一個選項了。

  只內閣都是老狐狸,跟襄王討價還價:先解決城外代王再說。

  因代王聽說趙王竟真的走了,欣喜若狂,當下也不撤兵了,開始歸攏殘兵。這一歸攏,歸攏出三萬人來。

  京城外還有著代王三萬人,內閣不覺得襄王能安穩登基。襄王自己也這樣覺得。

  如今,趙王那殺神走了,代王是疲敝之師,軍隊人數幾乎被趙王腰斬,已經不及襄王人多了。襄王便覺得氣壯起來,他那四萬雄師,終於動起來。

  襄王發了討伐代王的檄文,指代王先對同胞手足動刀兵,為不悌,為失德。襄王以嫡長之尊,要求代王束手就擒,入城去太廟自行認罪。

  代王當然不幹。

  打不過趙王,還打不過襄王這個死胖子嗎?

  真巧,襄王也是這樣想的。

  親眼看著代王被打成那熊樣,襄王實沒把代王的三萬殘部放在眼裡,發兵四萬,圍剿代王。

  他是抱著痛打落水狗的心態,滿以為也會像趙王那樣,打得代王滿地找牙,誰料到首戰就敗了。

  襄王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京城武將嘆道:「山西衛軍被北疆軍追著打了整整三個月啊。」

  「能活到現在,還沒逃散的,再慫的兵,也算練出來了。」

  「唯有實戰,才是最好的練兵。」

  山西衛軍也感嘆:「打湖廣的鳥人,才體會到北疆軍打我們是什麼感覺。」

  人雖多,卻都是拿刀的農夫啊。

  首戰即敗,襄王本來就胖的臉,被啪啪地打腫了都。

  才歡呼趙王離去的京畿百姓,再一次陷入戰爭的水深火熱之中。這一次是圖窮匕見,為了大位,什麼遮羞布都扯下來了。

  不談嫡長,無論賢德,就看誰的拳頭更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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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探索

  比起水深火熱的江北,江南一直安穩太平。只因糧道不通,六月以來,糧價跌得厲害,榖賤便不免傷農。

  但總的來說,伴隨著許多真真假假不能確定虛實的從北邊傳來的各種小道消息,江南的人還是感謝襄王的。

  不管襄王封了南北通路動機為何,他的確是將戰火攔在了江北,沒有使之波及江南。就憑這一點,江南人士就感恩襄王。

  七月的時候,江州陸府,陸夫人的上房裡,溫蕙難得與公公陸正碰面。今日裡是特意將她喚到上房,便是為了有些消息要告訴她。

  「所以山東衛軍到京師的時候,諸王已經入京了。原就是張忠矯詔,作不得數,更何況張忠已經伏誅。」陸正告訴兒媳婦。

  溫蕙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就是不用打仗了?」

  「趙王和代王打起來了,但其餘諸藩王和京衛三大營都未參與。北平都司和山東都司的衛軍更加沒有捲進去。京城的兵太多了,內閣想把兩地衛軍都打發回去。只湖廣的押糧官回來的時候,北平、山東的都指揮使,都還在和兵部撕扯錢糧的事,不肯走。」陸正說,「這是四月底的的消息,八虎都伏誅了,內閣已經在主持大局。至少這麼看應該是不會捲進去。」

  不僅地域上有距離,南北通路還被封了,消息傳遞比從前困難得多了。更有許多不真實的假消息亂人心。

  陸正拿到的消息,是輾轉從湖廣的押糧官那裡探聽來的,基本保真。只是拿到手,也是三個月前的情況了。

  溫蕙知道這消息探聽不易,公公知道了,還特意喚她來告知,心裡十分感激,站起來行禮:「多謝父親,有勞父親了。」

  媳婦年少可愛,自打進門後,和妻子、兒子相處得都很好。她天天到上房給妻子請安,陸正每日回家時亦有感覺,上房的氣氛似乎都比從前輕鬆了。

  今年夏季換衣裳,丫鬟們竟穿上了石榴紅的裙子。陸正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妻子的品味,問了下,果然是兒媳婦挑的顏色。

  妻子並無不快,反而自己打趣自己說:「竟是我帶得大家都冷清了。小姑娘們,原該亮麗些。」

  的確沒有從前的配色清雅,但府裡突然間就喜慶了幾分,其實讓人看著也挺舒服的。陸正也有年紀了,不比年輕的時候只求一個「雅」,現在也頗喜歡這股子喜慶勁了。

  只兒子笑著搖頭。

  畢竟還是少年,還在秋華春月,陽春白雪,求雅不求俗的階段。

  陸正拈鬚微笑。

  陸夫人道:「所以把心放下來,不要成日裡自己嚇自己。」

  溫蕙赧然:「是。」

  陸夫人又問陸正:「只南北交通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解封?」

  陸正說:「這可難說。代王和趙王四月就打起來了,如今三個月過去了,路卡還沒撤,也沒有新君登位的詔書下來,可知還沒結束。耐心等吧,內閣能控制住局面,不使諸王趁機裂土自治便行。」

  陸夫人點點頭,對溫蕙說:「現在就是擔心你母親到時候不能過來給你主持及笄。」

  公公、婆母、夫君都對她極好的,溫蕙承他們這份情,不願大家為她操心,只道:「知道大家都安好就行。我沒關係的。」

  陸夫人道:「沒事,便親家過不來,咱們也好好給你辦一場。」

  溫蕙笑著道謝,和陸睿一起告退了。

  陸正看看妻子神色,問:「今天氣色還挺好的?看著臉色比往常紅潤。」

  陸夫人一笑:「下午無事,叫著丫頭們和蕙娘一起玩了投壺。出了場汗。」

  陸正覺得有趣:「都好多年不玩了,竟玩起這個?你當年玩得很好的,十中六七。媳婦可能贏過你?」

  陸夫人失笑:「別提了,你媳婦十投十中呢。」

  陸正驚訝:「喝?」

  陸夫人道:「蕙娘那手,準得跟什麼似的。她說她投鏢,十丈之外能穩中靶心,你聽聽。」

  陸正大笑:「不愧是武將家的閨女。」

  陸夫人也輕鬆一笑。

  往日裡丈夫忙於公務,兒子專心治學,她的日子過得寧靜無波,平淡似水。自娶了兒媳,連喬媽媽都說,這上房多了好幾分人氣兒,挺好。

  從上房出來,小夫妻兩個拖著手。

  陸睿問:「還是不開心?」

  溫蕙立刻笑道:「沒有啊。」

  陸睿挑眉道:「跟我還裝?」

  溫蕙就不裝了,抱住了陸睿的手臂,把頭倚在他肩頭,倚著他走,不吭聲。

  陸睿心中明白,微嘆,安慰道:「現在都不一定呢,也許馬上就放開交通了也說不定呢。」

  溫蕙「唔」了一聲,情緒還是低落。

  因及笄實是一個女子人生中重要的儀式,生身之母竟不能在場的話,實叫人遺憾。

  陸睿低頭親了親她的頭髮,低聲說:「到時候給你好好地辦一場。」

  溫蕙抬起頭,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我知道,母親剛才說過了。你別擔心我,我難過一會兒就好啦。」

  很努力地不想讓公婆夫君為她擔心,或者因她掃興呢。

  陸睿微微心疼。

  終於有些後悔,不該和母親因為一些私心,就讓溫蕙早早地和家人分離。她,真的還小呢。愈強作大人模樣,愈是讓人覺出來她小。

  原是想著待她過門,對她好便是。此時才意識到,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母親的位子,無人可以替代。

  但這種後悔於現實中,實無什麼大用。畢竟木已成舟。

  陸睿遂轉移話題,分散溫蕙的注意力:「今天又和母親做什麼了?」

  溫蕙從來就是一帶就偏的人,趕緊炫耀:「我們玩了投壺,我大殺四方呢。」

  陸睿:「謔。」

  溫蕙:「真的!」

  陸睿道:「不信。」

  溫蕙氣惱:「那我們玩一個讓你看看!」

  陸睿問:「你那裡可有?」

  溫蕙才想起來:「沒有呢。母親說給我準備一副……」

  陸睿牽她的手:「我那裡有。」

  便一起去了棲梧山房,果真玩了起來。

  溫蕙其實下場之前也暗搓搓考慮過要不要稍微放放水。畢竟她娘她嫂子以前都悄悄跟她說過,一定要給男人留面子。

  可陸睿斜她的那小眼神兒實在可氣呢,竟敢看不起她!

  溫蕙便沒客氣。

  陸睿十中八九,以投壺來說的話,算很好了。只他也萬萬想不到,溫蕙十投十中。

  溫蕙安慰他說:「你也不錯。」

  陸睿:「……」

  陸睿捏住她的臉往兩邊扯:「瞧把你能的。」

  溫蕙撥開他的手揉揉臉蛋,抬頭看他,忽然踮了踮腳,又用手在頭頂比了比。

  「?」陸睿問,「幹嘛?」

  「怪了。」溫蕙說,「我明明長高了,去年做的裙子,折在裡面的褶子都放出來,怎麼站在你旁邊,好像沒長似的?」

  陸睿要笑死,按住她頭頂:「因為我也長了啊,小冬瓜。」

  溫蕙拍他手:「你才小冬瓜!」

  晚上便在棲梧山房用飯。夏日裡暑氣太盛,溫蕙就想吃冷淘。廚房做的臊子特別可口,冷淘是用冰涼的井水過過的,拌在一起特別好吃。

  陸睿就更會享受了。棲梧山房的院子裡置了涼榻,又寬又大。點上熏香,擺上小几,便在院子裡用飯。

  用完飯撤了碗碟,上了消食的山楂飲子和酒,切好的鮮果上叉著小銀叉。

  「這個榻真大。」溫蕙說。這得能睡十幾個人吧。

  陸睿道:「仿古的,古人席地而坐的習俗,如今已經找不到了。我們如今的床也好、榻也好、椅子凳子,其實都是古時候從胡人那裡傳過來的了。所以那時候叫胡床,胡凳。」

  這種大涼榻棲梧山房有六架。它其實是可以很方便地拆裝的。陸睿夏日裡開宴招待朋友的時候,才會六架都擺出來,在院子裡團團圍了,愜意極了。

  溫蕙就羨慕:「你們想幹什麼都行,我連門都出不了。」

  陸睿失笑,道:「今年也是情況特殊。先是國喪禁飲宴遊樂,後來鬧糧價,黃家女眷的車出門叫人圍過一回。現在糧價太賤,外面賣兒賣女的,也不安穩。安全起見,各家女眷都沒怎麼出過門。再等等,等京城那邊立了新君,安穩下來,帶你出門去玩。」

  陸睿這承諾一出,溫蕙整個人都要撲在他身上了:「真的?真的?」她要是有尾巴,這會兒都搖起來了。

  陸睿攬住了她的腰:「當然,不過……先陪我喝一杯。你酒量怎麼樣?」

  溫蕙吹牛道:「我能喝的!」

  陸睿很快就知道,溫蕙不能喝。

  她酒量實在不怎麼樣。陸睿給她喝的是淡淡的梨花白,又加了碎冰,甘甜冰冽。她貪杯,不過半個時辰,便燻燻然了。

  她還要喝,陸睿搶了去,不許。

  溫蕙要搶,一撲,撲到了陸睿的懷裡。

  陸睿挾住她肩膀,冷笑:「小東西,還挺貪杯。」

  晃晃酒盅,偏不給她,仰起頭來,高高地,盡數倒入自己口中。

  夏日的衣衫單薄。

  陸睿回到院子就換了件原色的細麻禪衣,牙白的裡衣也是極薄的。暑氣侵人,那領口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了。

  他仰頭將一盅帶著碎冰的酒盡數傾倒入口中,酒水淋落,順著脖頸蜿蜒。

  溫蕙睜大眼睛盯著那酒液,目光落在了陸睿的修長脖頸的喉結上,又隨著酒液滑落到那精緻的鎖骨上。

  為什麼一個男子的鎖骨能如此好看?

  或者只是陸嘉言的鎖骨才這樣好看?

  可他哪裡都好看。微閉的眼,挺拔的鼻樑,被酒液浸潤的唇,秀美的下頜……處處都風流。

  溫蕙緩緩地眨了眨眼,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要是不穿衣服就好了,就能看得很清楚。

  溫蕙便伸出手,攥住陸睿的衣襟。

  陸睿放下酒盅,低頭看了一眼那不安分的手,又看看她的眼。

  四目對視了片刻。

  溫蕙對他笑,眸光像一汪春水,竟帶著幾分媚惑,像個女人了。或許,是天生的本能。

  對男人來說,是邀請。

  陸睿緩緩低下頭去,將口中一片碎冰渡給了她。

  溫蕙閉著眼睛接過來,舌尖冰冰的。

  忽然身上一顫……陸睿的手才握過加了碎冰的酒盅,也是冰冰的。和溫熱的肌膚接觸,便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溫蕙捉住了他的手腕。

  陸睿吻著她的唇,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眸子。

  掙脫了,探索。

  尋到了,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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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立領

  陸睿的手和她的體溫同化了。溫蕙微微顫抖。

  天色已經黑了,屋簷下掛著氣死風燈,氤氳朦朧。溫蕙睜開眼,看到陸睿黑且密的眼睫。

  她又閉上了眼睛。

  丫鬟們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耳邊只能聽見遠處的夏蟬和院落裡不知道哪裡的螽斯蟲鳴。彷彿世界上只有她和他兩個人似的。

  陸睿親吻她的脖頸,她又睜開眼,看到滿天的星子都在看著他們。

  但那沒關係,他是她的夫君呢。

  溫蕙覺得自己像一條漂浮的小船,搖搖晃晃,全不由己。而陸睿就是那掌舵的人。

  他想帶她去的地方遙遠未知,既莫測,又叫人嚮往。

  沒關係,拜過天地,認過高堂,合乎禮法。

  他想帶著她駛向哪裡都可以。

  只這旖旎偏被人不解風情地打斷。

  有人重重地咳嗽一聲,站在廊下,粗聲粗氣地說:「天都黑了,園子裡蚊子多,少夫人要不然早點回去?」

  銀線。

  哦,銀線!

  陸睿也從醉意中驚醒,被銀線這硬邦邦的口氣弄得哭笑不得,將溫蕙摟在懷中,穩了穩呼吸,道:「……知道了,等一會兒。」

  銀線滿面通紅,急匆匆地退到茶水房裡去了。

  旁的丫鬟取笑她:「你膽子真大。」

  銀線氣得瞪眼睛:「那不然怎麼辦!」

  總不能看著那兩個就地圓房吧。

  理智上知道銀線做的對,可身體自有主張。溫蕙被陸睿摟著懷裡,攀著陸睿的脖子,一點也不想放開。

  陸睿酒量比她好,腦子比她清醒,輕輕拍拍她的背心,哄她:「好了,回去了。」

  溫蕙在他頸窩裡蹭了蹭,大著膽子在他脖頸上咬了一口。她原不知道脖子這裡也是可以被親的,剛才陸睿啃她脖子,她才知道了。

  陸睿的呼吸又重了一息,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低聲道:「別鬧。」

  他啃她咬她揉她都不是鬧,她就反咬一口就成了「鬧」了?

  溫蕙不服氣,學著他剛才對她做的,在他脖子上狠狠嘬了一口。

  陸睿被反攻,被她這一口,渾身酥麻,狠狠攬住溫蕙的腰,險些失了理智。

  銀線又出來看了一眼,好嘛,姑爺收斂了,姑娘蹬鼻子上臉了。不害臊!

  銀線重重地咳了一聲。

  驚了一對兒鴛鴦。

  溫蕙撲騰起來,衣擺鬆了,低頭一看,才發現腋下兩根衣帶,不知道什麼時候竟被陸睿解開了一條。怪不得銀線要竄出來攔著呢。

  她臉頰暈紅,忙繫衣帶。酒意未散,手晃著,對衣帶都對不齊。陸睿面不改色地幫她繫好了衣帶,又下了榻,提起她的鞋子幫她套在腳上,一抱,把她從涼榻上抱下來:「還能不能走路?」

  「當然能。」溫蕙道,「我又沒醉。」

  沒醉你身體晃什麼,銀線無力吐槽。過去攙著了溫蕙:「我扶她,不叫她摔著。」

  陸睿不太放心,道:「我送她吧。你們打燈籠。」

  說著,站到溫蕙面前,屈膝蹲下去:「上來。」

  銀線高興地扶著溫蕙趴到了陸睿的背上。溫蕙摟住陸睿的脖子,笑嘻嘻地。

  陸睿出門通常不帶丫鬟。丫鬟們便喊了平舟,平舟也提了燈籠。

  銀線梅香在前面,平舟跟在後面。陸睿背著溫蕙走在中間。

  他們沒穿過園子,園子裡的路設計得曲曲折折,且也不平整,雖有幽雅意境,現在他背著個人,大晚上的摔了可不是好事,便走了外圍的甬道。

  甬道同時通著外院和園子,需要的情況下,將園子與內院連接的大門一鎖,便可做到內外隔斷了。原是男主人招待客人,為著從外院直接去園中觀賞才用的路。這條路雖繞遠,但平平整整的,不會摔跤。

  通往外院的門正常情況都是是關著的。平舟過去喊門,值夜的守門婆子給開了門,見是公子背著少夫人,帶著微微的酒氣,平舟又探手入懷,抓了把銅錢給她,老婆子滿是褶皺的臉上都是笑。

  陸睿從外院又重新走了垂花門進入內院,一路將溫蕙送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溫蕙一路伏在他背上,雖不亂踢亂動,卻老把鼻尖湊到陸睿頸間嗅他,又或在他耳根蹭蹭。

  陸睿這一路身體都是熱騰騰的,很想把溫蕙扔下來,按在甬道的牆上狠狠咬一通。

  心裡默默盤算著到九月她及笄到底還有多少天,數日子數了一路,終於把溫蕙送回了她自己的屋裡,丟在床上便退出去了。

  青杏見她這樣,「喲」了一聲,說:「怎地還喝醉了?」

  梅香捂著嘴笑:「公子帶著喝的。」

  兩個丫頭都笑。溫蕙哼了一聲,翻身側躺著,撐著頭:「不許笑!」

  壞丫頭們笑得更厲害了。一個道:「我給她洗漱。」一個道:「我去煮點醒酒湯,別叫她明天頭痛。」笑著各自去了。

  溫蕙哼哼著,閉上眼睛聽著陸睿在外面和銀線說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待到陸睿走了,溫蕙醒酒湯喝了,也洗漱了,人反而清醒了。

  今天正好銀線值夜,睡在她腳踏上。她睡不著,拿腳丫去撥銀線:「哎,哎。」

  銀線:「……幹嘛?」

  溫蕙撒嬌:「你上來嘛,說說話。」

  其實在溫家的時候,沒有那麼大規矩。而且山東人睡炕,從前值夜的時候,她們都是跟溫蕙一起睡炕上的,中間還能隔著一張炕桌。到了陸家規矩大,這麼大一張拔步床,兩層簾子,小房子似的,丫鬟要睡在腳踏上。

  擱在前,溫蕙一叫,銀線也就上去了。

  可現在銀線已經不一樣了。她跟著溫蕙來到江南,真的是開闊了眼界,可不像以前那樣混吃等死了。

  這個府裡,從陸夫人,到喬媽媽、楊媽媽,都是極有規矩的人。那規矩不是高聲訓斥,不是打手板抽小腿,是身體力行,是做事的章法。

  銀線現在的目標,是將來要做一個體面的管事媽媽!她可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隨隨便便大大咧咧了。

  「有話你就說嘛,我就在這兒呢,又不是聽不見。」她說。

  溫蕙就把臉貼近床沿,壓低了聲音向她請教:「圓房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銀線:「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溫蕙:「……沒事吧?」

  銀錢猛捶了胸口幾下,把那口口水嚥下去,悻悻道:「我怎麼會知道,我都還沒嫁呢。」

  她從前在堡裡聽過些村人的葷話,大約知道是跟男人尿尿的地方有關的。雖比溫蕙多懂些,但具體怎麼回事,她也並不清楚。

  溫蕙失望:「唉……」

  銀線頓了頓。

  「居然問我,我還想問你呢。」她也憋不住好奇問,「口脂有那麼好吃嗎?成日裡吃來啃去的。」

  大丫頭的份例裡,胭脂水粉雖然沒有溫蕙的檔次好、種類多,但也是碧玉妝的。銀線偷偷嘗過的,有點甜,但怎麼也比不得糖好吃啊。想吃糖,次間的櫃子裡多得是。

  只這兩個,鎮日裡抱在一起互相吃。他兩個在次間裡,雖沒丫頭在裡面伺候。可有時候位置不好,擋著燭光了,影子都投到窗紙上了,叫人看得臊死了。

  溫蕙嘻嘻一笑:「你不懂。」

  好吃的哪裡是口脂,是唇,是舌,是緊緊摟著她的手臂,是貼得像要融在一起的身體。只銀線雖比她大,卻從沒機會碰過男子呢。她懂什麼呀,她哪裡知道陸嘉言身上淡淡的香氣有多好聞呢。

  哪有她懂,溫蕙得意。

  銀線:「嘖。」

  溫蕙蹬鼻子上臉充大人:「這一年兩年你好好看看,府裡可有你中意的,你看上哪個跟我說,我就把你嫁過去。」

  奴婢的婚姻由主人來決定,就像女兒的婚姻由父母決定一樣,是這世界的運行規則之一。溫蕙有資格說這個話。

  銀線大惱:「說你就說你,怎麼扯到我身上!」

  溫蕙:「羞了羞了!」

  銀線氣得矇住頭。

  溫蕙用腳丫撥她:「你不熱呀?透得過氣來嗎?」

  銀線反踹她,溫蕙飛快縮腳,滾到裡面去。過了一會兒,又扒著床沿:「陸嘉言走之前跟你說什麼了?我聽著說了好一會子呢。」

  銀線:「呵。」

  溫蕙:「喂!」

  銀線:「睡覺。」

  溫蕙:「哼!」腳丫戳戳戳。

  銀線氣死了:「叫明天好好給你配衣裳。」

  溫蕙:「?」

  銀線:「睡覺!」

  第二日果真給溫蕙「好好」配衣裳了,竟拿了件立領衫子給她。大夏天的!出汗好嗎!

  溫蕙道:「瘋了?穿這個,想熱死我麼?」

  落落無措:「銀線姐姐讓的。」

  溫蕙道:「這都是婦人們才穿的!」

  陸府針線上這回給溫蕙裁夏裝,便有兩件立領衫子。雖那料子十分輕薄透氣,可也是立領的!溫蕙當時還納悶,大夏天的,給她裁立領衫作什麼,這針線上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夏天小姑娘家家連斜襟都不愛穿了,只愛穿對襟,裡面配個抹胸,脖子露出來,胸前也可以露一些,多涼快。只有已婚的婦人才會在大夏天的還穿立領的衫子。她嫂子楊氏穿過、她婆婆陸夫人也穿過。

  溫蕙一直覺得,只有有點年紀的婦人才會在夏天穿立領呢。

  落落說:「也不算很熱,挺透氣的,好吧,有點熱,但也能遮遮脖子上的痕跡。」

  溫蕙莫名,摸上脖子:「什麼痕跡?」

  青杏、梅香只別過臉去,銀線看著房樑嘆氣,塞了個靶鏡到她手裡。

  溫蕙莫名,舉起靶鏡照了照,愣了——雪白的脖頸上竟像盛開了一朵一朵紅梅似的。

  溫蕙吃驚:「這什麼呀?」

  落落道:「蟲子叮的吧?」

  溫蕙想著,不記得被蟲子叮過呀,且也不癢。手下意識地就摸上去,忽然顫了一下,陡然間明白過來了!

  這,這是陸嘉言啃出來的呀!

  溫蕙像被雷劈了一樣,終於明白她嫂子楊氏,怎麼總是在夏天穿立領。

  還有她婆婆陸夫人,為什麼每次公公宿在上房,第二天她就穿起了立領!

  啊這!這!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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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3 01:38:3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底線

  碰巧前一日陸正恰宿在了上房,碰巧這一日陸夫人也穿了薄如蟬翼的煙紗立領衫子。

  婆媳兩個都穿了立領衫子,陸夫人自然心中瞭然,過來人面不改色。溫蕙可是連眼睛都不敢抬了,一眼都不敢往她婆婆那脖子上瞄。

  原來公公婆婆也是會那樣那樣那樣的啊!

  小姑娘家家的,被這個遲來的認知,給震麻了天靈蓋。

  看她這個鵪鶉樣,陸夫人頗為無語,只能道:「去吧,去寫字吧。」

  溫蕙行個禮,道了聲「是」,刺溜就去了裡面梢間。

  陸夫人無奈地看了看房樑,心想,她媳婦這個不夠沉穩,真是個大問題。要怎麼才能磨磨她這個性子呢,還得慢慢想。

  晚上陸睿回來了,溫蕙一見著他,就急了:「你怎麼光知道叫我穿高領的衫子,自己不知道遮擋一下呢。」

  男人也有高領衫子的,只陸睿穿的是夏日裡常見的交領,並不很能遮擋。脖子上一塊紅斑,露出了一半,正是昨晚溫蕙嘬出來的。

  羞死了!

  陸睿不在乎:「男人家,遮什麼。」

  同窗們見到了,不過調笑一句「難消美人恩」罷了。跟他同班的,三十多歲的也有,他算小的。基本都成親了,沒有誰大驚小怪。

  溫蕙忿忿。

  陸睿似笑非笑:「你若不在乎,也可以不遮。」

  溫蕙氣死了,怎麼可能不在乎啊,別人看你的眼光都是怪怪的,帶著揶揄的笑。羞都羞死人了!

  可為什麼同樣的事,只有女人覺得羞,男人都不覺得羞呢!

  為什麼啊!氣人!

  只陸睿這天又十分奇怪,竟不大與她親近,好像有心遠著似的。

  溫蕙莫名:「你今天怎麼了?」

  陸睿道:「什麼怎麼了?」

  溫蕙今天又沒醉,怎麼樣也說不出來「你怎麼還不過來親我」這樣的話,只能哼哼:「沒事。」

  可是抬眼看到陸睿一雙眼,總好像是含著笑,總好像是什麼都明白似的。

  可氣!

  陸睿噙著笑,端起茶盞。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自制力很好的人,哪知道昨晚竟有些失控。

  想來這也是因為,溫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原就合禮合法,心裡面便鬆了這一根弦。

  只離圓房的日子也沒多久了,不管到時候岳母能不能過來,真現在便和她做下事來,到底難看。該忍還是得忍。

  他也沒想到這丫頭平時看著天真可愛,真到那等時候,便露出一股天然的媚態。實是勾人。

  以防萬一,陸睿決定,還是暫時控制著和溫蕙的距離吧。

  每天數日子就是了。

  只是但凡人與人相處,不管多麼相得,總得有一些不能完全磨合的地方。畢竟世間沒有兩片一樣的樹葉,也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

  何況兩個來自完全不一樣的家庭,接受不一樣的熏陶,卻湊在了一起,注定要一起走完下半輩子的人呢。

  矛盾總會積累,遲早爆發。

  陸夫人才思考如何磨磨溫蕙的性子,讓她更沉穩一些,沒想到過了兩天,溫蕙便踩了她的底線。

  這日陸睿讓劉麥回來傳話,平舟把話傳進內院,告知溫蕙陸睿受了同窗的邀,今日裡不回家用飯了,溫蕙便自己用了飯。

  夏日裡白天長,用完飯天都還亮著。平日裡這個時間是小夫妻卿卿我我的時光,今日裡陸睿不回來,溫蕙便一個人。她消了會兒食,聽見院子裡有響動。原來是燕脂淘氣呢,看溫蕙那根白蠟桿子靠牆立著沒收起來,拿起來耍,結果把自己絆倒了,裙子刮破了個口子,氣哭了。

  溫蕙出來一看,哈哈大笑。

  銀線拿了點心出來給她,呵斥:「那能隨便動嗎?你瞅著少夫人掄著輕鬆是不是,擱著自己一掄起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吧!」

  燕脂接了點心,抽抽搭搭,委委屈屈:「好沉呢。」一下子就失去重心了。明明少夫人耍起來那麼輕鬆!

  丫頭們都出來看笑話,戳著燕脂的腦袋笑她。

  溫蕙撿起來,道:「虧得是棍不是搶呢,就怕你這樣的,到時候傷著自己。你起來,我來!」

  大家避開,溫蕙長棍「啪」地往地上一抽,舞起來,呼呼地裂空之聲。

  好看著呢!

  夏日傍晚,晚飯也用過了,正是閒磕牙的時間。大家就坐在廊下看溫蕙一根長棍舞得都是殘影。

  燕脂小腿晃著,點心吃著,也不哭鼻子了,還拍手叫好。

  只這個時間,正是大多數人一天的活計都消停了的時候,她們閒了,旁人也閒了。

  碰巧三五奴婢從溫蕙院子前經過,聽到了聲音,便湊過來看。未經允許,也不敢進去,只站在門口。

  少夫人一條棍子耍得漂亮,像個雜耍賣藝的。便忍不住又招呼路過的人來一起看。

  銀線全沒覺得什麼。因從前在軍堡裡,大家不管誰了,找個空地練功都很隨意。練得好自然有人圍觀,有人叫好。有人不服氣,下場挑戰切磋,也是常見的。

  軍堡裡的生活就是這樣的。

  可這裡是江州陸府。男女主人分別來自餘杭陸家和虞家,都是江南大族。

  青杏和梅香先覺出來不好,便過去轟人。只人多了,轟不走。畢竟少夫人都沒說什麼呢不是。

  青杏梅香生氣了,便要關門。只她二人只是二等丫鬟而已,大家笑嘻嘻地,嘴上答應著,就是立在了那裡不走。

  銀線這才覺出不太好來。

  因青杏、梅香雖是二等,實際上比她這個所謂的一等大丫頭沉穩靠譜得多了。只是因為她是陪嫁過來的,才佔了這個頭一份,這是給溫蕙體面。

  青杏梅香兩個要是覺得這個事不好,必然有其不好的道理。銀線未必知道到底為什麼不好,但經過這小半年的磨合,銀線相信她們兩個。

  她當即便咳嗽著,叫停了溫蕙:「少夫人先別玩了,屋裡那個沒弄好呢,弄好了再玩。」

  溫蕙棍子往地上一戳,問:「弄什麼……」卻見銀線給她使眼色。

  她們兩個一起長大,從小溫蕙淘氣,銀線也不知道給她打了多少次掩護了,默契還是有的。溫蕙當下改口:「哦,那個,行。」

  便把棍子交給彩雲:「幫我收著。」跟著銀線進屋了。

  外面人才肯散了,說說笑笑地都走了。青杏和梅香關了門。

  溫蕙進屋便問:「怎麼了?」

  銀線把她拉進裡間,放低聲音:「我也不知道,就看青杏她們轟人,感覺不太好……」

  溫蕙想想,說:「沒事吧?也沒做什麼啊。」

  銀線道:「不知道呢,待會問問她們倆。」

  很快青杏兩個人進來,溫蕙銀線便問:「剛才怎麼回事呢,你們兩個怎麼不高興了。」

  青杏、梅香對視了一眼,道:「她們嘻嘻哈哈地,不太尊重少夫人。我們轟人,還不聽我們的。」

  原來是這樣啊。溫蕙鬆了一口氣,放心道:「我當怎麼了呢。愛看就讓她們看,又沒什麼。」

  都是女子呢,怕什麼。在軍堡裡,圍觀的可是男女老少都有呢。

  青杏和梅香悄悄對視,都有些為難,因有些話不太好說出口,也不該她們這些丫頭說。那得是長輩或者身份高的人才能去說的。

  無奈之下,只能不吭聲了。

  銀線隱隱有感覺,悄悄念叨溫蕙:「你現在有點太隨意了吧。」

  她其實發現了,溫蕙啊……飄了呢。

  要知道半年前,溫蕙可不是這樣子。那時候初到江州,多麼地小心翼翼啊。出嫁前在客棧裡,愣是十天都沒出過正房。

  成親後也是,循規蹈矩,亦步亦趨,唯恐什麼地方做得不好不對,或者不合陸家的規矩了。

  怎麼現在就這麼隨意了呢?

  銀線其實想一想,就明白過來了。這是,叫人寵的、慣的啊。

  只因溫蕙嫁過來卻發現,夫家人都是極好的,公公很少見面,天天見面的婆婆和夫君,都對她既溫和又寬容。甚至可以說,對新媳婦實在很寵著了。

  擱著誰在這種情況下,都得飄,何況溫蕙只是一個小姑娘。

  被寵著善待著,就漸漸把當初的謹小慎微丟了,漸漸有點像溫家堡那個淘氣姑娘了。

  只銀線便是說了,溫蕙也沒在意。婆母和夫君都這麼好呢,不會計較這些小事的。

  溫蕙卻忘記了,每個人都有底線的。

  陸夫人的底線是規矩,是體統,是一個身份對應該有的優雅和體面。

  陸家少夫人被僕婦們像個雜耍賣藝人似的圍觀了這件事,就正正好地踩了陸夫人的底線了。

  恰此時又正是陸夫人正在思量著,怎樣磨磨溫蕙這不太沉穩的性子的檔口,真真就是,唉,撞上了。

  陸夫人是真的生氣了。

  溫蕙感覺出來了。因她把溫蕙喚到了面前,臉上雖然平靜,卻竟然很久都沒有說話。

  那種風雨欲來的氣息,太鮮明了。

  溫蕙當場就認錯了:「就……以前家裡就沒什麼……就……也覺得沒什麼……以後會注意了……」

  陸夫人的生氣不是像溫夫人那樣抄棍子揍她,追得她滿院子跑。

  陸夫人的生氣是許久之後,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一口氣裡充滿了無奈和恨鐵不成鋼。

  溫蕙聽出來了她的失望,更後悔了,腦袋都快垂到胸口上去了。

  因一個人若是對你真的很好,你是不願意看到她對你感到失望的。那實在是令人十分惶恐。

  陸夫人嘆完,揉揉額角,道:「先坐下吧。」

  溫蕙坐下,頭垂得更低——就怕她揉額角,那說明她頭痛了。這下可好,不僅叫她失望了,還辜負了陸嘉言的託付。

  十分地後悔。

  現在想想,丫鬟僕婦便是每日上午過來稟報家事,也都是規規矩矩站成一隊。誰個敢嬉笑吵鬧,誰個敢亂蹦亂跳。

  怎麼到了她那裡,就成了青杏梅香轟也轟不走了?

  自然是因為,跟著有規矩的人便講規矩,跟著不講規矩的人便不講規矩。

  陸嘉言早早就跟她說過了,欺軟怕硬、捧高踩低都是奴僕本性。當時家裡亂糟糟的情況,為了讓她在他院子裡莊重露面,讓奴婢們尊敬她,他都用了多少心思呢。

  這些心思,全都被她辜負了。

  溫蕙現在就是,深深地後悔。

  都嫁人了,怎麼還跟從前在家裡似的不用腦子呢。

  陸夫人看了看她,忽然道:「腳抬起來給我看看。」

  她聲音並不高,也不是含著怒氣,但溫蕙聽著就是如奉律令似的,雖不知道叫她抬腳做什麼,還是乖乖地就抬起來了。

  裙子滑落一些,便露出了一雙穿著繡鞋的腳丫。鞋子上繡著精緻的花,尖上還綴著兩個彩色的絨球,十分可愛。

  陸夫人看了看,問:「你沒有綁過腳吧?」

  溫蕙不懂:「綁腳是什麼?」

  陸夫人便微微提了裙裾,輕輕伸出一隻腳來。

  她這動作可比溫蕙優雅得多了,原來伸腳是要這樣伸啊!

  「你看看我的,與你的相比,可能看出有什麼不同嗎?」陸夫人輕聲問。

  溫蕙睜大眼睛仔細地看了,還真看出來了:「母親的腳……好細啊。」真的是很細,非常秀氣。

  陸夫人點點頭:「因為從小就用布帶綁著,不叫長寬了。行走坐臥的時候,便也舒緩,姿態自然而然地就不同。你看喬媽媽,她也綁腳的。」

  喬媽媽也微微提起裙子,給溫蕙看了她的腳,也是細長秀麗。她又站起來,緩緩在溫蕙面前走了一趟。

  溫蕙一直都知道,陸夫人和喬媽媽走起路來,姿態特別優雅,有種說不出來難以模仿的韻味。只她雖有心,但多年的習慣養成,就是壓不住速度。尤其一看到陸睿的時候,就開心得蹦蹦跳跳,總叫他無奈地責一聲「慢點」。

  但溫蕙今天才知道,原來她們走路的優雅模樣,除了自幼的訓練之外,竟還跟綁腳有關?

  陸夫人道:「你若綁過便知道,走起路來,只能這般使力,要保持身體的平衡,便全身都在凝力的狀態,自然而然地便好看了起來。」

  可是好好一隻腳丫,要怎麼綁呢?剛才婆婆好像提了一嘴「布帶」什麼的。

  溫蕙有了不好的預感:「那……這……」

  陸夫人凝視著她:「我原就在考慮著怎樣磨磨你的性子呢。當家夫人,首要的便是得沉穩。蹦蹦跳跳,匆匆忙忙,不僅失了風儀,更失了體統。」

  溫蕙明白陸夫人對她是決沒有惡意的。

  但她道:「我想好了,明天起,給你綁腳吧。」

  她又道:「還有,你這棍子,以後不可再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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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綁腳

  第二天一回來,陸睿便聽說了綁腳的事。

  他沒像以往那樣先去上房,而是直接去了溫蕙的院子。平時這個時間,溫蕙都蹦蹦跳跳地從台階上下來迎他,今天走進次間裡,這丫頭愁眉苦臉地直直地伸著腿坐在榻上呢。

  那腳丫,連繡鞋都沒穿,只穿著襪子。見他進來,也不像平時那麼歡快地喊他了,苦巴巴地看著他。

  陸睿挑眉,走過去,在她腿邊坐下,問:「腳還好嗎?」

  溫蕙苦啊:「不好。」誰的腳丫丫被綁起來能好啊。

  陸睿問:「我聽說,昨天我沒來,你便叫人笑話了?」

  他昨日裡和同窗們去吃酒,回來得頗晚,便沒有過來擾溫蕙。哪知道今天就出了這樣的事。

  溫蕙腦袋耷拉了:「我就……練了趟棍子而已。我平時不在這個時間練的,昨天你沒過來我才……誰知道就有很多人在門口看,嘻嘻哈哈的。青杏梅香轟她們,也不走……」

  然後陸夫人就知道了。

  一個真正得力的當家夫人,對一府裡發生的事情,都是瞭如指掌的。丫鬟僕婦們看了熱鬧,回去後還有人說「少夫人耍得比四行街上賣藝的還好看呢」。

  便是這一句,讓陸夫人動了怒。

  說這話的人已經受罰了。現在府裡的人都不敢再拿這個事說笑了。

  陸睿涼涼地看了她一眼:「現在知道錯了?」

  溫蕙蔫頭耷腦地:「……知道了。」

  陸睿白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的腳。溫蕙「嘶」地一聲:「別碰別碰!」

  陸睿皺眉:「疼?」

  「當然了。」溫蕙無語地道,「你綁一個試試。」

  她說著,輕輕地揉捏自己的腳,齜牙咧嘴。

  陸睿說:「我看看。」

  說著,便脫了她的襪子。女子的腳十分私密,溫蕙有點不好意思,想縮,叫他捉住了腳踝細細地看。

  窗扇支起來,窗櫺上加裝了薄如蟬翼的透氣細紗擋飛蟲。夏日日長,陽光透進來還很亮。

  女人的腳幾乎一生都不會見日光,捂得雪白。

  溫蕙的腳其實天生已經很秀氣。她在相貌上實是取了溫百戶夫妻倆的長處。雖然後來溫百戶是個鬍子大叔,溫夫人是個胖胖婦人,但他們夫妻年輕時候都是容貌出色的人。溫蕙便生得手足都秀美,一張面孔更是清麗。

  白色的布條從足趾根處開始纏繞,一圈圈將一隻小腳丫纏得緊緊的。只露出五個腳趾豆,因纏得太緊,血液流通不暢,都擠得紅紅的。

  陸睿皺了一會兒眉頭,站起來:「我去與母親說。」

  他說著就要去,溫蕙忙拽住了他袖子:「站住站住,你幹什麼?」

  陸睿道:「這不行的,氣血擁堵,經絡不通,此於身體有害。」

  他又道:「你別怕,母親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只要你佔理,能說服她,她便會聽。」

  「我知道,我知道。」溫蕙又拉他坐下,「這個事你別管。先讓母親消消氣。」

  陸睿明白了,溫蕙知道錯在自己,她把綁腳當作賠罪了,想先讓陸夫人把氣消了。

  他道:「你撐不住的,這樣氣血不通,路都走不了。」

  溫蕙齜牙:「對,下地根本就站不住。不過還能忍,我先忍一忍,忍不住再說。但是你別去母親面前說,要說也是我自己說。」

  陸睿挑眉。

  溫蕙想解釋,但她口才沒那麼好,感覺解釋不清。

  她只是覺得,這個事情是她和陸夫人之間的事,如果讓陸睿替她出頭去解決,總覺得……會被陸夫人看不起。

  她就是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如果不能獨立地解決自己的事,一味地只躲在夫君身後,讓夫君擋在前面,會被她婆婆瞧不起呢!

  她的婆婆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吧。雖然相處才不過小半年,可溫蕙就是十分地篤定。

  但溫蕙從小就被溫夫人罵是個「怪人」,她不想陸睿也覺得她是個怪人,便把這些奇怪的想法都藏在心裡,不肯同他說。

  陸睿又坐下,溫蕙抱著他手臂說:「這中事我有經驗的。大人正生氣呢,你不能往氣頭上衝,那是傻。你先老實認錯,先受罰。大人一看你這麼老實,就心軟了。原先說跪一個時辰的,就減成半個時辰了,原說扣一個月零用錢的,就扣半個月了,然後又心疼你沒錢,反而還比原先多給你點。」

  「……」陸睿扶額,「這都什麼跟什麼。」

  「噫!」溫蕙也驚訝,「那你小時候闖禍,怎麼辦呢?」

  陸睿無語:「我就從來沒闖過禍。」

  溫蕙:「……」

  啊,跟這種人無法溝通呢!從小就是「好孩子」,從來不犯錯!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啦!

  捶床!

  「總之,」溫蕙道,「現在不是跟母親對著幹的時候,也不該你去說。」

  她腳都綁得疼成這樣了,一雙眼睛居然還閃閃發亮。

  陸睿凝視她片刻,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溫蕙道:「母親罰了我兩件事,說我太浮躁,不沉穩,所以讓我綁腳。這個我認了,先綁著,受不了再說。」

  「只母親還罰我,要我不許再練功夫了。」她一雙眼睛直視著陸睿,「陸嘉言我跟你說,我跟你說實話啊,這是不可能的。我是決不可能把練了十幾年的功夫丟下的。」

  陸睿故意道:「那你是打算忤逆母親嗎?」

  「瞎說什麼呢!怎麼就忤逆了。」溫蕙道,「你都說了,母親是個講道理的人。我打算跟她講道理的。只是不能在她氣頭上跟她頂著幹,我且等兩天。讓她看我乖乖地聽話綁腳,沒那麼生氣了,我再去跟她講道理。」

  陸睿看著她亮閃閃的眼睛,心裡竟生出了幾許期待。很想看看妻子溫蕙和母親陸夫人,是怎麼講道理的。

  說實話,他竟想不出這畫面。主要是因為溫蕙和陸夫人,實在不是一個路數的。

  陸睿知道她二人在一起,因著出身、教養、習慣的差異,遲早會有一些矛盾會累積會爆發。他早有心理準備,只他沒想到,當情況真的發生時,卻沒有他預想的那麼糟糕。

  並沒有那許多沮喪、怨憤、不滿。

  正相反,溫蕙,精神滿滿呢。

  平舟忽然在槅扇外面喚道:「公子。」

  陸睿問:「什麼事?」

  平舟稟報道:「老爺使人喚公子去呢。」

  「知道了。」陸睿道,「就去。」

  陸睿卻沒有立即起身,反而輕輕捏捏溫蕙露在外面的腳趾豆。

  溫蕙有些羞,縮起來,嗔他:「父親喚你呢,快去。」心裡卻明白了陸睿原來是回來沒有先去給父母請安,直接來她這裡了。

  陸睿也神奇呢,家裡發生什麼,他也是能立即就知道。

  婆婆也是。

  這本事,她得學學,以後也得耳聰目明才是個好的當家夫人。

  陸睿起身,道:「也別那麼實在,在你房裡母親又看不到,拆了便是。」

  咦咦?這個人也沒有想的那麼死板嘛,還挺接地氣的呢!只他太沒有經驗啦!

  溫蕙語重心長地給他傳授經驗:「這不行,最開始受罰的時候一定要認真,要誠心,大人氣頭上怎麼罰都別頂嘴,受著。這樣大人才會心軟。若一開始就整那虛頭巴腦的,萬一被發現了,後面就慘了,大人惱起來,會加倍的罰你,而且都不會再心疼心軟了。還總會疑心你又作弊。」

  她道:「這個破布條子纏起來好費事呢,我要是拆了,萬一喬媽媽來檢查,來不及綁這麼整齊的。我得忍著,至少得讓喬媽媽瞧過了一回,才能悄悄拆開鬆快鬆快。」

  這是小時候闖過多少禍,被大人罰過多少次,鬥智鬥勇才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啊。

  陸睿氣笑不得。搖搖頭,只能道:「總之別犯傻,自己掂量著,太難受了就拆。氣血不通,於人肢體實在不好的。」

  溫蕙點頭如搗蒜,又扯住他袖子:「我知道,我才沒那麼傻呢。我跟你說,待會你不管見了父親還是母親,都別吭聲啊,我自己來。」

  陸睿目光溫柔似水,握住她的手,答應:「我知道,我不插手,讓你來。」

  他想,這實是讓人期待,若母親知道這丫頭這麼多心思和打算,也會很期待吧。

  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來,握著她的手,不忘告訴她:「只萬一你解決不了,也沒關係,不要羞於告訴我。我是你夫君,不是旁的人。你我原就該共進退,有事一起解決的。」

  嫂子也說過,夫妻是世上最親密的人,就該共進退的。

  溫蕙心裡熱乎乎的,重重地點頭:「嗯!」

  陸睿放開她的手:「我去了。」

  「去吧去吧。」溫蕙道,「別讓父親久等。」

  陸睿走出去,平舟已經退到廊下,見他出來便跟上。

  一路走著,平舟忍不住偷眼看了看陸睿。

  今天夫人罰了少夫人,令她綁腳,實不是個小事。平舟剛才一直提溜著一顆心呢。

  因夫人和老夫人之間的事,是公子最不喜歡的事。如今夫人和少夫人有了矛盾,平舟覺得公子心情一定不會好。可公子怎地,一路嘴角都翹著呢?

  令人迷惑。

  到了上房,陸正已經換了一身道袍,正和陸夫人交談。見他來了,夫妻兩個都停下。

  陸睿行了禮,陸正告訴他:「你要有準備,今年的秋闈要停一場。」

  這事也不意外。

  正常一個皇帝殯天,臣子們哭完,便立即叩拜儲君,讓儲君當場升級的。有一哀,有一喜。

  且新君登基常大赦天下,又當年如並非春闈、秋闈之年,還常會加開恩科。

  今年卻十分特殊,景順帝殯天後,雖有一個新君登基了,卻又退位了,什麼大赦、什麼恩科,就以現在的情況來看,都別想了,北方能盡快結束大位之爭,平息戰亂,就謝天謝地了。

  如今江南雖然還算太平,但大周科舉本就分南北榜。如今北方正亂,秋闈必定不能如期舉行的,南方雖還太平,若比北方多一屆秋闈,北方讀書人必定不幹,以後又有的爭。

  綜合考慮種種,今年南方也暫停秋闈,甚至明年暫停春闈,都在意料之中。這事書院早就討論過,此時陸正提前將內部消息告訴陸睿,陸睿毫不意外。

  他點頭:「知道了。」

  他十四過院試,今年不過才十七,並不急。

  陸正見兒子沉穩,不急躁,點點頭,與他說了說州府裡的消息。待說完,陸睿才問陸夫人:「母親今日可安好?」

  陸夫人道:「好。」

  陸睿的腦海中忽然回想起了小時候一個情景。

  他坐在書案前,認真地描紅練字。母親和喬媽媽在榻上說話。

  母親手裡拿的是餘杭的虞家大舅母來的信,信裡說給虞家表姐綁腳,表姐天天哭,夜裡還偷偷用剪刀把布帶剪了,讓舅母十分頭疼。

  那時候她說:【綁腳這個事,摧殘女子肢體,實在可恨。這都是男人們為了些見不得人的趣味,誘著迫著女子自殘。反正疼不在他們身上。只可恨已經蔚然成風,我等身在其中,縱心恨,也無力。】

  陸睿聽到,便問綁腳是怎麼回事。

  問明白了,又聽她說:【我也就是沒生女兒,我若生了女兒,定不給她綁。也別說什麼大戶人家不綁腳不體面,我們琴棋書畫管理家務,哪一樣做得不好了,是不孝敬父母了,還是身有惡疾了?別人家來不來求娶,竟要看一雙腳嗎?】

  那時候陸睿還在蒙學,年紀還小,她說話沒什麼顧忌,以為陸睿不懂也記不住。

  但陸睿天生強記,這麼小的事情都還記得很清楚。

  只後來他年紀漸長,她便不會在他面前隨意說話了。他縱然是她的兒子,然身為男子,便天然與她站在了對立面了。

  有些話,原就只能女子之間才能互說互懂的。

  陸夫人一抬眸,卻見兒子嘴角竟是勾起的,眼中竟藏著笑意。

  陸夫人挑了挑眉。

  這個動作,若叫溫蕙看到,定要以拳擊掌,驚嘆一聲,實在和陸睿是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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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3 01:39:0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翻船

  陸正在正房用了飯,又與陸夫人說了說話,待天色暗下來,站起來道:「你早點歇著。」

  夫妻這麼多年,許多事已經成默契,且陸夫人從未表現出妒過,只點點頭。陸正便去了妾室那裡。

  他走了,陸夫人才更自在呢,翻出一本閒書,倚靠在榻上翻看。

  只偏有人不想叫她痛快。

  喬媽媽舉著水晶鏡,也在看書,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邊碎碎念叨:「綁了一天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陸夫人「哼」了一聲。

  恰如溫蕙所言,正在氣頭上。

  喬媽媽抬頭問:「睿官兒什麼都沒說麼?」

  陸夫人道:「沒有。」

  喬媽媽說:「他可是都先去了那邊了。」

  陸夫人道:「是呢,竟然一字不提,也是怪。更怪你知道是什麼,他瞧了我一眼,竟笑了,還笑得十分開心。」

  喬媽媽納悶:「他高興什麼?」

  她家這小公子,小時候還挺愛笑,越長大越冷情了。他可以笑得得體,笑得矜持,笑得倜儻……但若是笑得十分開心,那就非得是非常開心了才行。

  今天的事,他都先見了溫蕙了,絕無可能不知道,就算他也覺得少夫人該罰,但這事怎麼都算不上開心吧。

  因何而笑呢?

  陸夫人沒好氣地道:「不知道。」

  雖不知道因何,然兒子眼中那狡黠的目光,一看就是沒存好心思。

  心眼子太多,心思太深,實在沒有小時候可愛。

  且她還生氣:「自己的媳婦受罰呢,竟吭也不吭一聲。」

  喬媽媽「呵」一聲,諷刺道:「可能跟誰想的一樣吧,覺得小姑娘千里而來,得好好打壓打壓,欺負欺負。」

  陸夫人無語抬眼,喬媽媽立起手中的書擋住臉,裝模作樣。

  陸夫人道:「我何時想過欺負、打壓她,小姑娘家家的,好好養就是了,做什麼作踐人家女兒。只她這次太可氣,體面全都沒有了,不管教不行了。」

  喬媽媽道:「那也不必綁腳吧。你明明最恨這事。」

  陸夫人道:「這丫頭骨子裡有股子野勁,你不狠狠嚇她一下,她是不曉得厲害的。」

  喬媽媽:「哼。」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陸夫人轉頭看看窗戶,外面已經全黑了,她忍不住自言自語:「要是不傻的話,該知道晚上悄悄解了鬆快一下吧?」

  喬媽媽道:「就怕是個傻老實頭,平時都那麼聽話的,說不定這回也是聽話呢,叫綁著塑型就認真綁著呢。」

  陸夫人:「……」

  那丫頭的確,若肯用心做什麼,的確有股子認真的勁頭。不會真的傻傻地綁一天一夜吧。

  不會吧……

  陸夫人有點心神不寧,書也有點看不起進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她沒疼得太厲害吧?」

  喬媽媽舉著水晶鏡,道:「一直倒抽氣呢,齜牙咧嘴的,倒沒像你小時候那樣哭。」

  陸夫人驚訝問:「你綁得很緊嗎?」

  喬媽媽說:「跟你小時候剛開始綁差不多吧,也不算特別緊。」

  小時候小孩子家家的骨頭是軟的,溫蕙這麼大的,都初潮過了,骨頭早長硬了啊。怎麼受得了!

  陸夫人書都撂下了,惱道:「不是跟你說了綁鬆點嗎?」

  「不綁緊點不全露餡了?小孩子都機靈著呢,大人是真罰是假罰,她們一試便知。不做得真點,怎麼能嚇得著她?」喬媽媽不緊不慢地說,「叫她瞧出來只是嚇唬她,那就嚇唬不住了。白用功。」

  陸夫人張張嘴,完全反駁不了。

  可若現在讓溫蕙去解了,就真的白用功了。且管教小孩子,若有一次這樣的反復,她知道你心軟,以後更難收服她了。

  陸夫人狠狠心,又拿起書來,只道:「你明天去看看她,若真太緊,可以給她鬆鬆,但不能拆。必得綁足三天,叫她真的曉得錯了,曉得有多嚴重,再說饒過她,才好教她。」

  喬媽媽把書扔到桌上:「行,你是她婆婆,你說了算。」

  她撐著桌子要站起來,喚丫鬟。丫鬟趕緊從外面進來,上去扶。

  喬媽媽扶了丫鬟的手道:「都聽你的。天晚了,我先歇了。」

  陸夫人道:「去吧,去吧。」

  丫鬟扶著喬媽媽走出上房,往東跨院走。

  喬媽媽住在東跨院裡,她自己住一間北房,還有丫鬟伺候,乃是陸府僕婦裡第一體面人。連掌實務的楊媽媽在她面前,都執晚輩禮。

  穿過月洞門,出了正院,丫鬟附耳過來悄悄跟喬媽媽說:「怎地我看著,夫人的書都拿倒了?」

  剛才進去瞟了一眼忽然發現的,只太詭異,夫人積威又重,便沒敢吭聲。

  喬媽媽「撲哧」一笑,道:「別管她,咱們都不告訴她。」叫她犯傻去。

  丫鬟莫名。

  第二日喬媽媽過來,陸夫人便催她:「去看看她可還好。」

  陸夫人精神看起來不太好,想來是昨晚睡得不踏實。

  偏喬媽媽扶著腰哼哼:「腰疼。」

  陸夫人:「……」

  全陸府上上下下,只有這麼一個人敢這麼跟她說話。陸夫人氣得無語,喚丫頭進來:「媽媽腰疼,快給她揉揉。」

  丫頭當真了,過去揉了兩下,喬媽媽就擺擺手:「行啦,行啦,不疼了,這就去。」

  丫頭扶著站起來,穩穩當當地去看溫蕙去了。

  陸睿今日特意早起,平日他都是用了早飯直接去書院,今日特意先去了溫蕙那裡一趟,又叫溫蕙脫了襪子給他看了看。

  溫蕙今天精神不太好,顯然昨晚睡得不好,抱怨道:「難受死了,都沒法睡覺。」

  陸睿昨日便看穿了,陸夫人十有八九只是嚇唬嚇唬溫蕙,並不是真的要給她綁腳。

  陸夫人和喬媽媽都是有分寸的人,也不會真的磋磨虐待溫蕙。

  溫蕙雖然現在這模樣可憐兮兮的,但陸睿十分地幸災樂禍。因溫蕙這個蹦蹦跳跳、不夠沉穩的毛病,他也不知道說過她多少次了,她嘴上說著改,卻總不見改。的確也該有個人好好地給她個教訓了。

  他噙著笑拍了拍溫蕙的腦袋,說:「那再堅持一下,別叫母親看出來你不是真心認錯,否則昨天一天白忍了。」

  他怎麼笑得這麼壞呢?溫蕙納悶。糾正他說:「可別胡說,認錯當然是真心的。這次的確也是我錯了,錯了就錯了,就該認錯。我可沒有不真心。」

  只不過是在想辦法給自己減刑而已。

  「行行行。」陸睿說,「你說的都對。」

  他雖哄著她,可那眼裡的壞意藏不住呢。溫蕙疑神疑鬼:「你怎麼這樣高興?」

  陸睿收斂神色,告訴她:「因今年的秋闈要停一場。」

  溫蕙一愣。

  陸睿道:「我便可以多準備些時間再下場。」

  雖則科舉的事溫蕙不是太懂,可總覺得不是太對。因為秋闈暫停應該不是什麼好事。

  可陸睿又說得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這又是他的專攻領域,溫蕙也不敢隨便質疑,只好說:「哦,這樣啊,那挺好的。時間不早了,你快些去書院吧。」

  陸睿見溫蕙被自己的胡說八道騙到,更是好笑。

  那眼中笑意太明顯,溫蕙隱隱覺得自己可能又被陸嘉言耍了,只她沒有證據,只好先憋著。

  陸睿臨走前還是囑咐她:「要實在難受就鬆一鬆。身體才最重要,其他都好說。」

  好吧,就算這個壞人又耍她,溫蕙也決定原諒他了。她眉眼笑彎了,道:「我又不傻。喬媽媽昨就說了今天上午過來看我,等她看完我就拆了。」

  這個鬼機靈。

  陸睿這才放心地走了。

  他前腳走,後腳喬媽媽就上門了。

  喬媽媽一看就愣了——溫蕙那腳丫,一看就是真的一夜沒拆。

  這傻孩子!平時看著挺聰明的呀,怎麼突然傻實在起來了!

  喬媽媽心疼起來,十分想給溫蕙拆了。

  可又不能,因陸夫人說的實在是對的,溫蕙的性子的確是得好好地磨一磨才行的。

  這孩子心性十分地好,只可惜娘家沒什麼規矩,沒有好好教出樣子來。她的年紀也太大了,馬上就要及笄了,再來不及像養女兒那樣慢慢教,得狠狠地殺一下她的性子才行。

  現在拆了,陸夫人就真的白作功了,還有損於她的威信。喬媽媽怎麼樣,也不能給陸夫人拆台的。

  她心疼地問:「還好嗎?疼不疼?」

  溫蕙道:「能忍。」

  這兩個字……可比直接說疼更讓人心疼啊。喬媽媽眉頭擰住,說:「要不然重新綁一下,稍微鬆鬆,還是該循序漸進的。」

  然而溫蕙要的就是這個臥薪嘗膽負荊請罪的苦肉計效果!

  她一張小臉繃著,十分肅穆地說:「媽媽別心疼我。我實在好好反思過了。我這個毛病,其實夫君也說過好些回了,我總不當回事,才終叫人看了笑話,丟了體面。母親叫我綁腳,也是為了我好。母親的一片心,我都明白,縱疼些,也能忍。萬不要慣著我,實該對我嚴厲些。」

  從前在家裡,拿這種話去套路溫夫人。溫夫人縱然知道她的詭計,還是會軟掉半顆心。嘴上罵著,手下就輕了。

  屢試不爽!從沒失手過!

  喬媽媽聽了,只一陣心疼!

  傻孩子啊!太實在了!

  真正的綁腳都是從女兒家五六歲開始的,哪有都要及笄了,骨頭都長硬了還綁的!不過是嚇唬你而已。

  怎麼就這麼實心眼呢!

  只喬媽媽實在騎虎難下。

  沒辦法之下,只好先撐著,心道,等明天就來給她拆了。卻握著她的手告訴她:「如果萬一覺得特別難受了,就鬆開啊。」

  溫蕙肚裡暗笑:看吧,已經開始心軟了。

  剛這麼想,喬媽媽又道:「我下午再來看看。」

  溫蕙:「……」

  啊不!

  別!

  您老別來!

  我打算拆呢!您下午還來,我怎麼拆!

  溫蕙眼睛裡含著淚花:「您老這麼大年紀,還是不要……」

  喬媽媽嘆了口氣。

  最早的最早,為姑娘操心。後來,為姑娘的姑娘操心。現在,還要為姑娘的姑娘的媳婦操心。她是注定了操勞一輩子的命,活到老,操心到老啊。

  看看這孩子,都要哭了,等回去,好好告訴姑娘,讓她知道她媳婦是個多實心眼的傻孩子。

  叫人心疼!

  待丫鬟們送走了喬媽媽,溫蕙從窗戶裡目送她出了院子,騰地便倒在榻上了!

  淚流滿面!

  還要綁到下午啊!腳腳它真的很疼呢!

  銀線砸吧砸吧嘴。

  瞧吧,演得太真,挖坑把自己埋了。

  俗稱,陰溝裡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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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起源

  這日裡州府放出了告示,公告了八月秋闈暫停一屆的消息。百姓們在佈告欄前、酒樓茶肆裡紛紛議論著這事。

  因學生們都心浮氣躁,書院下午的課直接也停了,放假半日。

  陸睿和幾個同窗回了城,先不回家,一起去了茶樓,討論秋闈這事對他們的影響。

  待回到家的時候,日頭還高,他心裡惦記著,先就去了溫蕙的院子。原以為這抖機靈的丫頭上午就能拆了綁腳帶呢,誰知道才走進院子就透過半透明的窗紗看到了喬媽媽在次間裡。

  陸睿心裡:哦豁!

  忍著笑進了房,喬媽媽詫異:「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陸睿道:「秋闈的事貼了告示了,大家今天都心思浮躁,先生們就放了半天假。」

  嘴上說著,眼睛往溫蕙臉上看去,果然就看到一張愁眉苦臉。

  喬媽媽嘆了口氣,站起來說:「那我回去了。」又很不放心地看了溫蕙一眼。

  溫蕙假裝堅強,硬撐著:「媽媽回去吧,跟母親說,我沒事,好好反省呢。」

  「……」陸睿把臉別了開去。

  喬媽媽又嘆了口氣,回去了。

  等透過窗紗看著喬媽媽離開了院子,溫蕙立刻就撐不住了:「快,快給我解開!」

  陸睿忙坐過去,幫她解:「不是說上午就拆嗎?怎麼回事?」

  溫蕙含淚:「誰知道喬媽媽不放心,非要下午還來看看我呢!」

  陸睿撲哧一笑,手底下一個不小心,打成死結了,乾脆喊:「梅香,拿剪刀來!」

  梅香拿了剪刀,青杏端了水盆,銀線拿了毛巾,劉富家的在後頭湊不上前,乾著急。

  布帶一圈圈解開,雪白小腳丫露出來的一瞬,溫蕙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如獲新生。

  陸睿給她揉,肯定都麻了。

  溫蕙縮腳:「先洗洗,綁了兩天一夜了呢。」

  陸睿道:「是呢,有酸味了。」

  溫蕙:「!!!」

  大家都使勁憋笑。

  陸睿道:「騙你的,香著呢。」

  溫蕙瞪他:「是先洗過,又抹了香膏子,又撲了香粉,才綁起來的!」這個人壞死了。

  陸睿抿唇一笑。

  小夫妻雖還未圓房,但情意濃濃,劉富家的看著,暗暗點頭。

  只揉了幾下,溫蕙便受不了。因肢體麻木狀態下去揉捏,簡直如一萬隻螞蟻在噬咬似的難受。

  最後還是先用溫水泡上。

  溫蕙大恨:「什麼人帶起的這個綁腳的風氣啊!太壞了!我們青州沒見有人綁的!」

  陸睿道:「這風氣是極糟的,本質還是為著一些男子的趣味,殘害女子身體,實是前朝的一大糟粕。本來太祖皇帝早有諭令嚴禁纏足的。只大周承平太久,尤其南方富庶,又漸漸從我祖母那年代興起來。到母親那裡時,女子們還只是將一雙腳纏得細瘦些。到我這一代的姐妹們,已經將腳纏得弓起來了。前年我還在餘杭讀書的時候,聽說有一家的小姐才十歲,纏出了三寸金蓮。竟還有許多人追捧。只我一想,十歲女孩子的腳只有丁點大,正是活潑的年紀,卻路都走不得,進出都要人抱,人稱『抱小姐』。若解開布帶,不知道畸形成什麼樣,實在無法理解有什麼好……」

  溫蕙懵了。

  「等、等一下!」她忙打斷陸睿,「不是綁腳嗎?怎麼成了纏足?」

  陸睿無語道:「綁腳,纏足,裹腳,有什麼區別?不過叫法不同而已。只因有太祖當年的諭令中寫的是『纏足』,故江南雖盛起了纏足之風,卻故意叫作『綁腳』以避開。這等事,便是在太祖在位時,也是民不舉官不究的。」

  溫蕙懵了好半晌。

  她是頭一回從陸夫人那裡才聽說「綁腳」這件事的。可纏足、裹腳她是早知道的!

  前朝十分盛行的,嚴重的時候,女子甚至將腳打折斷,掰折起來再以布帶緊緊纏繞定型,以纏出一雙「三寸金蓮」。這些話本子裡都能看到的。

  只大周太祖皇帝十分痛恨此等風俗,建國之初的時候,便頒下一道諭令,嚴禁官家、民家女子裹腳。

  若被舉報了,官家則罰俸,民家則罰銀。因太祖言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毀損。女子之足被纏畸形,亦是對父母的不孝。所以罰完之後,不僅給女子放腳,還要在這家門上貼上官府蓋了章的「不孝之家」的紙樣,貼足三個月。十分地丟人。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其時正是太祖皇帝龍威正重時,無人敢違逆。許多地方長官還組織坊間婦人成立了糾察隊,專門糾察裹腳之事。漸漸地,女子纏足的現象從大周銷聲匿跡。

  當時來說,實在令中原大地風氣一新。誰想著,二百來年過去,好日子過得太久,不肖子孫把這陋習又撿起來了。

  「你怎地不早說!」溫蕙一拍榻几,「要早知道,我就壓根不受這個罪了!」

  陸睿無語:「誰知道你竟沒繞過來。再說了,誰說的母親氣頭上要好好認罰?」

  溫蕙訕訕道:「那不是一回事。我要早知道這個綁腳就是前朝那個纏足,我決不會讓母親給我綁的。大不了領別的罰,但這個可不行。這太摧殘人了。」

  其實也是因為陸夫人和喬媽媽根本就是嚇唬她,布條子簡單纏上就當回事了,根本不像當下真正的綁腳纏足,要將腳纏得都弓起來,十分畸形。要是那樣,溫蕙早該明白過來了。

  反正現在溫蕙明白過來了,便問陸睿:「你說的這個太祖諭令,哪裡能看到不?或者你給我細說說?」

  她眼睛撲閃撲閃的,閃動著躍躍欲試的興奮。

  陸睿看了她一會兒,明白了,嘴角勾起,喚了平舟進來:「去我書房裡,丁字號書架上,那一套《大周律》裡,《諭令集》第三卷與我拿來。」

  溫蕙倒抽口氣,愣愣地看著陸睿問:「家、家還有《大周律》嗎?」

  「有啊,你去我那裡的時候都沒注意嗎?」陸睿理所當然地說,「一整套。我十一歲的時候就通讀完了。」

  棲梧山房的書房裡,全是書架子,全是書,溫蕙瞧著就眼暈,哪可能仔細一個書架一個書架地去看。

  而且那不是普通的書啊,那是《大周律》啊。雖然現在官府說話,老百姓不咋信了。但是律法這東西不管什麼時候在百姓心裡都帶有一定的神聖性。特別是刻印出來,是特別大的一套大部頭。

  溫蕙去青州府城的一家書鋪裡看見過,是那家鋪子的鎮店之寶呢。溫蕙覺得讓她看的話,一輩子都看不完這麼大的一部。

  所以,陸睿他……真的好厲害呢!

  陸睿覺得也奇怪。

  在溫蕙來到他身邊之前,他覺得諸如得意之類的情緒都是十分膚淺的。一個真正有本錢驕傲的人,是不該隨便就流露出得意這種情緒的。

  七情不能上臉,六慾皆在掌控,在他看來是大家子基本的素質。

  只在溫蕙這裡就破了功。

  那眼睛裡帶著讚嘆、驚訝和崇拜,定定地看著他,紅紅的小嘴還微微張開的敬畏模樣,著實是讓人心裡充滿了愉悅感。

  不由得嘴角自己就翹起來了。陸睿察覺到,掩飾性地喚:「梅香。」

  梅香聽喚進來。

  陸睿「咳」了一聲道:「換個茶。」

  梅香微感詫異,因給陸睿上的便是他最喜歡的六安瓜片。她道:「還有洞庭君山的老君眉,和武夷的大紅袍,公子要哪種。」

  老君眉甘甜輕淡,大紅袍溫養,都是適合女子的茶。六安瓜片味沉微苦,溫蕙不愛,是特意為陸睿備著的。

  陸睿道:「老君眉。」

  梅香去了。

  陸睿轉頭,卻見溫蕙兩條手臂支在榻几上,還在瞅著他笑。

  陸睿無語,把頭別過去。

  溫蕙笑得吃吃地,喚他:「陸嘉言。」

  陸睿端起茶盞:「作甚?」

  溫蕙道:「我知道你知道。」

  陸睿啜著茶:「知道什麼?」

  溫蕙的膽子有時候就大破天,特別是面對陸睿的時候。

  她吃吃笑道:「我知道你知道我喜歡你很有學問的樣子。」

  陸睿好險被沒這一口茶嗆到,強行嚥了下去,淡淡地:「哦。」

  「哦什麼哦。」溫蕙質問他,「我問你,你這幾日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總遠著我。」

  陸睿不承認:「我每天過來同你一吃用飯說話的。」

  溫蕙才不信。

  兩個親密的人,稍有一點疏遠,那感覺都太清楚了。自那日一起喝酒,陸睿把手伸進她衣衫裡摸過她之後,這幾日他一直刻意地跟她保持距離呢。

  溫蕙清清楚楚的。

  只溫蕙再大膽也終究是個女孩子,怎麼也沒法說「你都不親我」、「也不抱我」、「更不讓我坐在你腿上嗅你頸間的熏香」了。

  她哼哼兩聲,托腮道:「真希望趕緊圓房啊。」

  那樣陸睿就會搬進來,兩個人住在一起,天天都能在一起了,不必來來去去的。

  陸睿終於破功!

  他明白溫蕙這傻丫頭想要的「圓房」跟他想要的「圓房」必定是不一樣的。只是再教她這麼說下去,不定話題引到哪裡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道:「你是不是想用太祖諭令去說服母親。」

  溫蕙一帶就偏,立刻眉開眼笑:「是呢,你覺得成不成?」

  陸睿點頭:「可以。從這裡入手,很可以。你知道前朝的纏足是怎麼回事嗎?」

  「知道!」溫蕙道,「我最早知道,是看《隱十一娘》。十一娘幼年纏足,後來放了,但她的腳因此變得很難看。她後來武功蓋世,和昭郎一起打天下,但是從來不曾給昭郎看過她的腳。後來她死了,昭郎十分傷心。他得了天下後,便下令全國女子都不許纏足。就跟我們太祖皇帝一樣嘛。」

  陸睿瞥她,問:「這個昭郎,你猜他是誰?」

  溫蕙愣了一下,陸睿自然不會無故發問,自然是有原因的。一個話本故事而已,能是誰?

  只溫蕙腦子裡突然閃過一道靈光,瞠目結舌:「不、不是吧?」

  「還不算傻。」陸睿果然道,「『昭』通『趙』,這個所謂昭郎,其實是趙郎,便是暗指我朝太祖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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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亂想

  「這原就是稗史,文人寫進話本裡,更不敢明說,便化了名。」陸睿給溫蕙講,「隱通葉,這女子原該稱作葉十一娘。我看過幾個不同的版本,說法不一。」

  「一說她是武將之女,一說她是前朝冤死的文臣之後,一說她是揚州院子養的瘦馬,專習鼓上舞。」

  「總之她年少時曾纏足,但年紀小小便逃出來,自己放了足,女扮男裝自賣自身,到了太祖身邊做了一個小廝。從小跟著太祖一起隨搶棒師傅習武。她天生的練武筋骨,刻苦之下竟得大成。後面的你知道了。」

  溫蕙道:「我看的這一版,直接便從她賣身到昭郎身邊開始講的。後來她身份識破,與昭郎相知相愛,伴他打天下,立了許多功勞。昭郎說,若當了皇帝,便封她為妃。十一娘不願,想做個女將軍。昭郎都答應了,誰知昭郎遭人暗算,十一娘替他擋了箭,箭上有毒。十一娘便死了。」

  陸睿道:「我也是少時讀到的,因好奇,查了許多前人筆記和方志。鳳翔府是太祖龍潛之地,那裡有一座女將軍墓,又稱榮華夫人墓。因墓碑上,她有兩個封誥,一是將軍,一是夫人。」

  「這麼說……昭郎最後,還是實現了十一娘的願望,讓她做了將軍了?」溫蕙道,「可是我看的版本裡沒有說呢,說的是昭郎做了皇帝後,給她追了一個妃子的封號。根本沒提她做了女將軍。」

  「敢寫這話本,自然是在太祖身後了。天下平定,安居樂業的時候,怎會寫讓女人做將軍,自然要讓她做妃子,才圓滿。」陸睿道。

  女人自然是要做妃子,做妻子,做母親。因這樣,才符合時人的道德標準。否則太過另類,叫人看了覺得是帶壞人的書,便不好賣了。搞不好,還會被官府禁掉。

  「太祖後來頒下了禁纏足令,便是為著這位榮華夫人葉將軍。葉將軍生得其實並不十分美貌,且她多年征戰,身上難免有許多傷痕。她從不以這些傷痕為醜,卻獨獨十分介懷自己的腳。便是與太祖親愛之時,也不肯展示。」

  「你要知道,那個時候,尚以纏足為美呢。獨她覺得醜。」

  「後太祖立國,便禁了纏足。只我見過一則前人筆記,太祖曾想遷葉將軍墓至京城,附葬皇陵,卻遭到一些老臣堅決地反對。所以我猜測,葉將軍的出身,可能真的非常卑賤。」

  溫蕙忿忿:「誰還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成?」

  陸睿道:「有大才者,自不必拘於出身。但平庸者,最好安於其位。葉將軍的遺憾在於,她未能等到功成名就之日便隕落了,身後事便由不得她了。」

  溫蕙道:「可我聽說,五十二皇子的母親都只是個跳舞的伎子呢。這身份難道不卑賤嗎?怎地她就可以做貴人?」

  陸睿道:「自然是因為,太祖皇帝和先帝大為不同。簡單地說吧,便是守規矩的人為規矩所束縛,不守規矩的人反而肆意橫行。」

  溫蕙懂了,為葉將軍嘆了一聲。

  因話本裡,隱十一娘和昭郎十分相愛的。也曾山盟海誓,相約白首,卻死不能同穴。鳳翔和京城,兩相遙望。

  但她忽然又想,昭郎死的時候,已經做了許多年的皇帝了。他的皇陵裡,一定陪葬了皇后和許多的妃子。

  隱十一娘,不,葉十一娘,並不是個十分美貌精緻的女子,她甚至可能很粗糙——溫蕙可是十分知道軍戶家的女子是什麼樣的。一個會騎馬打仗的女子,能精緻到哪裡去呢,她自然是沒法跟太祖爺爺後來的許多妃子去爭奇鬥豔的。

  她也不是那樣的人。

  雖說一個人葬在鳳翔府,看似有點孤零零的,可溫蕙卻又覺得,其實比附葬皇陵還好呢。

  溫蕙忽然又想起來,那話本裡,不管怎麼描寫隱十一娘和昭郎如何相愛,昭郎都從來未曾說過要娶她為妻的。

  他說的是日後封她為妃。結局裡也的確封她為妃了。

  這是話本,由野史修編而來。那真實的歷史裡呢?太祖皇帝又是怎樣許諾真實的葉十一娘的呢。

  也是封妃嗎?也是被拒絕了嗎?

  拒了也好。

  溫蕙倒不至於想不明白為什麼昭郎從不曾許諾為妻或者立后。因不管話本裡,還是現實裡,太祖都是出身前朝世家,他的血脈和姓氏都十分尊貴。

  若十一娘真是那等出身,只能為妃、為妾,才是正常的。

  所以,她拒了。

  她拒了呢。

  陸睿看她出神:「嘿。」

  溫蕙回神。

  陸睿問:「想什麼呢?」

  溫蕙驚覺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從小她就是愛這樣胡思亂想的,她想的角度和事情,總是和別人不一樣。

  忙道:「我想葉將軍和太祖爺爺呢。」

  說完,抬起眼,看看陸睿,忍不住問道:「陸嘉言,你是什麼樣的人呢?是守規矩的那種,還是不守規矩的那種?」

  這問題問的。

  陸睿嘴角扯扯,倒也沒敷衍她,坦誠地說:「規矩這個東西並非從天而降,都是人為了某個目的才設立起來的。若為了做事,當規矩可用時便守規矩,當規矩絆手絆腳時,也可以破而後立。」

  這話繞圈子呢,溫蕙得想一下,才明白,惱道:「你直接說你是個不守規矩的不就行了嗎?」

  陸睿卻不肯承認:「這樣說肯定是不對的。因世間大部分規矩,都經歷了時間考驗,都是前人智慧,我等後輩能遇到的境況,早有無數前人遇到過,或者設想過。這些規矩也是一修再修,一變再變,幾千年了,才有了今日模樣。你若非讓我說有什麼事是需要我打破規矩,破而後立的,我非但想不出來,反而這些我從小就學得刻在骨子裡的規矩,嫡庶也好,尊卑也好,都是須得嚴格恪守的。旁人想破,想不守,從我這裡,便先不許。」

  「你這一繞,又把自己說成個守規矩的人啦。」溫蕙道,「可我覺得呢,你這個人其實也挺接地氣的。不是我早先想的那樣。」

  陸睿失笑:「你早先想我什麼樣?」

  溫蕙也笑:「我現在也常想,這世間人與事,不親自去看,不親身經歷了,光是瞎想實在是不行的。我嫁過來之前,以為你是個清高刻板的讀書人,以為母親是個嚴厲苛刻的婆母呢,哪知道全不是。」

  陸睿故意道:「腳都綁成這樣了,還覺得你婆婆不苛刻嗎?」

  「那不一樣的。」溫蕙道,「雖然的確疼吧,但我知道,母親其實是沒有壞心的。她定是覺得這樣是為我好的。只我現在覺得,她這樣做,是不對的。不是為我好不對,是用的方法不對,所以我要跟母親好好說一說,換一種法子罰我吧。當然最好是不罰就最好。我都知道錯啦。」

  她腦筋清醒,知道是非對錯,不因此怨恨婆母,陸睿心中十分欣慰。知道陸夫人對她好,沒有白好。

  其實陸夫人和陸睿都是同一類的人,他們都十分地冷情驕傲。他們對旁人的好,倘若對方不值得,便付出了,也會收回來。

  只溫蕙是值得的。

  溫蕙的腳泡了一會兒,稍好些了,便撤了水盆,銀線先給她用毛巾裹住:「先捂一會兒,熱氣燻燻腳。」

  溫蕙道:「熱死啦!身上都出汗!」

  只陸睿也道:「熱氣燻燻,有利於血氣流通。」

  溫蕙就沒辦法了,只好老實包住。包了一會兒,陸睿給她拆開一隻,叫丫鬟取了香膏子來,沾了些許給她抹在腳背上,握著她的腳揉了開來。

  丫鬟們識趣地退下了。

  溫蕙的腳今天被陸睿又看又摸的,也不羞了,嘻嘻笑:「這裡癢,別碰。」

  又道:「你看我的腳,雖不及母親的纖細,可也不醜是不是?」

  陸睿仔細端詳。

  溫蕙生得手足秀美,一隻腳丫雪白精緻,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幾回陽光。

  陸睿心中微動,忽然意識到,這是純屬於他一個人的,絕對的私密領域。這一輩子都只供他一人在床幃間把玩,再不會有別的男人看到、碰到的。

  陸睿忍不住看了溫蕙一眼。

  他也不是不知人事,也不是沒見過別的女子的腳,只這強烈的佔有欲,獨佔欲,卻是從前從未有過的。

  只因溫蕙而生。

  想到溫蕙是他的妻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一起走這一生,陸睿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熱力,內心裡只盼著圓房的日子早點來。

  外面響起了平舟的聲音:「公子。」

  平舟小腿雖短,但跑得挺快,已經回去陸睿的書房將那一冊《諭令‧卷三》取了回來。

  他給陸睿送進來,便退了出去。

  陸睿接過來先翻了翻,極快地便找到了太祖的那一道諭令,遞給了溫蕙:「自己看吧。」

  溫蕙接過來細看。

  內容很多,因一道諭令,不止要記錄諭令本身的內容,還要記錄為何皇帝要頒布這道諭令,當時情勢,前因後果,以及後來實行的情況。

  「哦哦,原來是這樣?說是前前朝末年皇帝的後宮裡有一個美人,她把自己的腳綁細了作鼓上舞,與眾不同,遂得了末帝的寵愛。等到了前朝,便有許多女子也模仿,幾百年漸漸地就從只綁細到將腳打折了再裹成粽子似的,還美其名曰三寸金蓮,嚇人呢!這怎麼受得了!」溫蕙一邊看,一邊直發出倒抽氣聲。

  因那書裡還配著描線圖呢!嚇人!像羊蹄子,醜死了!

  「說男子房中嗜好這個?所以蔚然成風?實惡習也。」溫蕙一腦袋問號,「腳都弄得這麼醜了,為什麼還嗜好?噫,為什麼女子的腳是男子嗜好?」

  於男女之事,溫蕙自以為懂了,其實才不過剛剛沾個皮毛而已。

  許多男人於床幃間有許多畸形的、見不得光的嗜好,自古至今,從未少過。陸睿自然是懂的,只這些醃臢事怎麼與溫蕙說。只能「咳」一聲,道:「別看沒用的,看有用的地方。」

  溫蕙「哦」一聲,繼續往下看。

  除了刻版印刷的內容,書頁上還有一些手寫的筆跡。那些筆跡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顯然這套大周律已經過過好幾個人的手,現在才傳承到了陸睿的手裡。

  那些手寫的注褒貶不一。但墨色最新的筆跡令溫蕙注目:

  【女子之美,當屬天然。此等畸趣,實屬男子之惡。而今江南此風又起,縱許多女子心恨之,亦無力相抗,委實可憐可憫。】

  那筆跡溫蕙熟悉,因在棲梧山房看過許多次。

  啊,他是這樣的人呢,溫蕙想。

  溫蕙全心地沉浸在文字中,渾然忘記了寫下這字跡的大活人就正坐在自己身旁呢。

  這活人年少慕艾,血氣正盛。他拆開溫蕙另一隻腳丫的毛巾,沾了香膏子抹在她腳背腳心,給她揉開。

  只少女一隻纖美秀足在他掌中任他揉弄,便不免掌心發熱,氣血翻湧起來。原想好的,在圓房前要跟她保持距離的心便動搖起來。

  手心越來越熱,揉著揉著逐漸向上,腳踝纖細精緻,小腿肌膚滑膩。

  一時心猿意馬,氣氛旖旎。

  溫蕙專心讀著,忽覺腿癢癢,不管不顧地踢了兩下:「別鬧!」

  一腳踹出去,正踹在陸睿腰間,差點給陸公子從榻上踹下去。

  旖旎蕩然無存!某人還無知無覺!

  風流倜儻陸公子,只氣得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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