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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分配
一家人又商量著溫蕙何時回去的事,因她現在月份淺,都怕路上顛簸出事,最終決定讓她過了五月再回程。先譴個小廝回江州去報信。
陸睿和溫蕙便先在青州住下了。
兄嫂們都覺出了溫蕙的變化。
汪氏說:「你跟以前簡直兩個人。說話走路都不一樣了。」
溫蕙詫異:「有那麼不一樣嗎?」
汪氏肯定地說:「不一樣!」
她道:「有點大家閨秀的味道了。」
嫂嫂們私下裡問起她在江州的生活,溫蕙都說了,叫她們不要擔心。
楊氏欣慰:「你哥哥回來便跟我們說你婆婆該是不錯的。現在看來真是不錯的。」又落淚:「娘若知道了,該多高興。」
溫蕙道:「我已經跟娘說了。」指在墓上祭掃那日。
楊氏又問她:「你懷孕了,妹夫那邊打算怎麼安排?」
若是從前還在閨閣中的溫蕙,定會一臉懵逼地反問「什麼安排」,如今的溫蕙,只抬眸看了一眼自己大嫂,垂眸道:「聽他的。」
楊氏驚嘆,也心疼。這真的是,長大了呀。
汪氏小心地問:「是、是說房裡人的事嗎?」
「是呢。」楊氏道,「他們大戶人家講究這個,我爹以前經常跟娘吹噓。氣死個人。」
楊氏的娘前兩年便過世了,從此雖離得不遠,她也再不回娘家。
這次倒是回去了一趟,因家也破了,跟她打了一輩子的姨娘們也沒了。弟弟們死了一個,活了一個,活下來的那個性子變了不少,也知道認她這個姐姐了,不像從前,跟個二桿子似的見著她就梗脖子。
經歷這麼一場,好像所有人都變了似的。
連楊氏自己都變得平和起來,提到娘家,沒那麼多戾氣了。
楊氏給溫蕙支招:「他若不提,你也不提。他若有那個心思,你先賣軟賣可憐,讓他憐惜你,能作罷就最好。他若非想不可,別拗著,給他一個你好拿捏的人。切記切記,這樣的人,身契一定要拿捏在你的手裡。」
溫蕙只微微垂著頭,過了片刻,輕聲道:「知道了。」
全不是從前溫夫人在時,梗著脖子強嘴的模樣了。楊氏又欣慰,又難過。
汪氏有些氣,道:「若是阿松敢想什麼房裡人,我跟他幹一架,回娘家去。」
楊氏嗔道:「若是阿柏,我也敢跟他幹一架。可你看陸家姑爺是什麼樣子,能行嗎?」
汪氏就洩氣了。
陸睿雖然住在溫家,但都是跟溫柏溫松打交道,少與兩位嫂嫂打交道。楊氏、汪氏的心裡,他始終還像個謫仙似的,一直沒落在地上。
且這個清雋俊美的貴公子,的確叫人沒法像對待溫柏溫松一般的對待。
就說家裡的硬炕粗被子,和有些簡陋的飯食,明明他們天天都睡都吃,都不覺得什麼。可眼看著陸睿跟他們用一樣的,楊氏、汪氏都打心底感到有些惴惴又歉疚呢。
總覺得是委屈了他。
打從心眼裡,的確就覺得陸睿與他們是不一樣的。她們允許這種「不一樣」,也接受這種「不一樣」,哪怕這種「不一樣」若發生在她們自己的丈夫身上就必須抄起洗衣棒痛打一頓。
溫蕙很能明白她們倆的感受。
因為她已經意識到,嫁到了陸家,是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她就必須遵從那個世界的種種規則。
哪怕是她的婆婆,她早隱隱從陸夫人身上看到很多隱藏在深處的不認同、想反抗,可也只能隱藏著,包裝在平靜淡和的外衣下,還不能叫她自己的丈夫和婆婆發現了。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當她來內心裡堅定地想來青州的時候,會繞過陸睿直接去找了陸夫人的原因。
因為在那個世界裡,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
陸睿和陸正一樣在界限的那一側,甚至於陸老夫人也在那一側。而在這一側,和溫蕙站在同一側的,是陸夫人。
溫蕙的體質相當強悍,原本算著日子,該是女子孕期最難受的一段。楊氏汪氏都還有著成日裡抱著盂盆嘔吐的糟糕記憶,溫蕙只有些胸悶噁心,竟幾乎沒怎麼嘔。
而陸睿住在堡裡,常四處逛,和村民們交談。後來還讓劉富帶著他,往周圍別的百戶所轉了轉。
回來跟溫蕙說:「今年春耕看著沒問題。只是氣氛不好,怨氣重。大概是因為很多人家都沒有女人的緣故。」
年富力強的獨身男性是國家最不穩定的因素。但其實想叫他們穩定也簡單,只要做到兩點——
給他們飯吃。
給他們女人睡。
以上,便安穩了。
陸睿才跟溫蕙說了這個事,隔日裡千戶所那邊派人將各個百戶所的百戶召集了去。
村民們已經聽到了消息,炸鍋了——
「要發女人了!」
「太好了!」
「趕緊吧,俺眼睛都要綠了!」
「女人是從哪來的?」
「聽說是山西代王一系的官員家眷和奴婢。」
「真的呀?」有人搓手,「那咱們是不是也能睡個王妃、郡主啥的?」
「做夢吧你!還睡王妃!給俺個丫頭俺就心滿意足了!」
這都是痴心妄想。
代王雖然敗了,但也只是降成郡王,圈禁了起來。他的家眷依然是郡王家眷,皇家宗室。
被發過來的,都是山西依附了代王的官員的家眷、奴婢。男人一落馬,女人們也跟著遭殃,雖然她們明明只是在家裡打理家務,裁衣繡花。
可世道就是這樣。女人走不出家門,只能依附男人。則男人貴,女人便榮,男人敗,女人便賤。
百戶是世襲的。溫緯還在的時候,溫柏便「權代」。如今溫緯去世,溫柏就繼承了百戶之職。
新的溫百戶果然從千戶所那裡領來了女人。只一看數量,跟堡裡的獨身男子不成比例,大家頓時就吵吵起來了,都想知道怎麼個分法。
女子們手上紮著繩子,串成長長的一串,大家彼此緊緊挨著,盡可能地縮起來。面對著軍堡裡一群眼睛發綠的邋遢漢子,瑟瑟發抖。
眼睛裡都是絕望。
溫柏十分頭疼。因為大家都想要老婆,但女人有限,就這麼些還是他跟旁的百戶爭過來的呢。
大家平時都跟溫家堡借人,這時候就得還人情了。一個個捏著鼻子,從自家領到的女人中分三個兩個給溫柏,溫柏才領回來比旁的百戶所多一些的女人。
但那也不夠分的。
「別吵吵了!」溫柏氣得拔刀砍得地上的泥亂飛濺,「今天誰再給俺吵吵,誰他媽就別想要女人!」
他們日常在家裡講官話,面對村民,還是習慣講土話。
大家縮縮脖子,都不敢吵吵了,眼巴巴看著溫柏叫人將那些女人都先領進溫家的大宅裡。
沒辦法,雖然堡裡有一些空房子,但保不齊這些想女人想得眼睛都綠了的男人夜裡幹點什麼。還是放在溫家安全點。
隨即便喊了溫松,和堡裡的幾個老成有人望的長者,想了想,把陸睿也喊來了:「妹夫是讀書人,也幫著我想想,怎麼個分法。」
大傢伙一起開會討論。
吵了一晚上,最後陸睿道:「先統計,看有多少成年男丁,多少戶,怎麼分佈。」
原先的人名冊在海盜來的時候燒毀了。衛軍歸來之後,令各個基層軍堡都統計人口。數據倒是現成的。
但陸睿翻了翻,道:「這上面沒有女子。」
溫柏道:「女人不上冊子。」
陸睿道:「統計一下吧,家中有女人的,沒必要再分了。」
第二日便先去有女人的家裡登記。只麻煩的是,現在整個軍堡裡識字的,就剩下溫柏、溫松和一個書吏。
陸睿這時候出來幫忙,不止他自己,還有他身邊的小廝們。
村民認出來幫著登記的竟是劉富家的劉稻,眼睛都瞪大了:「大穗兒你識字?別裝了!你啥時候識字了?」
劉稻把脖子一梗:「裝什麼!就是識字!怎麼地!」
原來他這一年在陸府,陸睿強要平舟教了他識字。睜眼瞎在他身邊,若是粗使也就湊合了,若是貼身的,陸睿可忍受不了。
平舟跟著幫忙,只捂嘴笑。
但其實還是平舟負責登記,劉稻只是幫忙。
平舟年紀雖小,村民們見他寫一筆流暢的好字,都十分敬畏,都稱一聲「小公子」。樂得平舟跟什麼似的,直擺手:「我可不是公子,我是我們公子的小廝。」
有陸睿和他的人幫忙,半天就統計出來了。
數據匯總後,陸睿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家裡有妻子的,都先不分。」
最後是,第一等先緊著無子的人。第二等,若一家中,有父親也有成年的兒子,先給兒子。第三等,一家有三個成年兒子的,先分一個女人,四個以上成年兒子的,先給長子和次子各一個,共兩個。六個以上成年兒子的,先給三個。
這規則一定,可以說十分公平,大家都服氣了。
溫柏也鬆了口氣,說:「多虧了你。」
當即便召集了堡民,施行了這個分配方案。
溫蕙因為懷著身孕,怕被衝撞了。從女人們一住進來,大家就不讓她出屋。
她只聽著前面嘈嘈雜雜的。
因溫家大宅前面的大空地便是堡裡的廣場了,有什麼大事宣佈,都是在這裡。村民們聲音太大,都傳到後宅了。
鬧鬧哄哄的差不多一整天,那些聲音才漸漸消去。
但陸睿回房之後,一直坐著不說話。
溫蕙讓丫頭們退出去,輕輕問他:「怎麼了?」
陸睿道:「前面分配女眷,我去幫忙了。」
溫蕙問:「累著了是嗎?」頓了頓,又問:「還是……誰冒犯你了?」
「並沒有,沒有人冒犯我。」陸睿說完,又是沉默了很久。
溫蕙握住了他的手。
陸睿目光落在地上,緩緩道:「軍戶不可無妻,因軍戶世襲,若無妻,生不出孩子,朝廷沒有新的兵源接續,一定會出問題。前朝為了控制軍戶人口,不許軍戶女外嫁民戶,民戶女若嫁入軍戶,則民戶女一家淪為軍戶。軍戶自來極苦,前朝末年,逃散得嚴重,曾有軍堡中,一百一十二在冊人員,逃得只剩下百戶一人。」
「本朝衛所制度,承自前朝,沒有太大變化,甚至還稍稍改善了些。許軍民通婚,民戶不會淪為軍戶。如此,軍戶的婚姻稍稍好些。」
「這次山東之事,配了別處的犯官女眷過來充實軍戶之家,於朝廷來說,當然是對的,肯定是對的,對此,我沒有疑慮。我幫著出主意,統計人戶的時候,都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
「只是,直到真正把那些女子領到堡民跟前的時候……」
那些女子是如此的絕望。
其中一個婦人,陸睿一看到她,便知道她是世家女、大家婦。只因上了年紀,沒了姿色,被發配到了基層的軍堡裡。
她大概一直還存著什麼幻想或者希望。直到一個粗魯的漢子來扯她的時候,她絕望了。
溫府門前有石獅子,她一頭撞過去,額角流血,倒在了地上。
那漢子大驚,嘆了嘆鼻息,使勁喊:「郎中,郎中快來!還有氣兒!」
郎中過來給包紮了,把了把脈,說:「無礙。」
漢子便將婦人扛在肩頭,罵罵咧咧地走了。
整個過程,陸睿一直看著。因幫忙登記,他手裡拿著著墨筆,嘴裡咬著朱筆,一直看著。
他猜想這個女人從前可能過著他母親一般的生活,作畫下棋,蒔花弄草。她的生活優雅而寧靜。
只因男人一步走錯,便落到這個地步。
這讓他受到了震撼。
溫蕙光是聽他描述,都感受到了那女子的絕望。她猶豫道:「能不能……」
「不能。」陸睿卻道。不管溫蕙將要說出什麼,陸睿都打斷了她天真的念頭,告訴她:「不能。國家大策,不因小事而變。」
「不管她們以前是什麼身份,如今有了新的身份,就得忘記從前。」
「大廈傾覆,安有完卵。她們從前享受男人給她們的富貴生活,如今便也得承擔男人給她們帶來的苦難。夫妻父子宗族,從來是拆不開的。一個人行差踏錯,便累及全族。原就是如此。」
他的話中,有一種上層人的冷酷。
溫蕙頓住。
因她以為,陸睿是憐憫同情這婦人的。她真的是這樣以為的。因為她將陸夫人代入這樣的場景,都覺得受不了。陸睿在當時,一定是代入陸夫人了。
可他此刻的眸中,已經沒有了同情和憐憫。
「蕙娘,我會用功讀書,考取功名。」他眸光堅定,語氣有力,緊緊地握住了溫蕙的手,「將來出仕,一定謹慎,絕不會讓你和母親,不會讓我們陸家的女子,落入到這步境地的。」
他說的沒有錯的。
如他這樣的讀書人,看到同階層的女性淪落至此,引以為警惕,自省其身。一點點錯都沒有的。
甚至非常該當誇讚才是。
許久,溫蕙「哦……」了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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