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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同
淳寧三年的新年,百官們都沒過好。
年前臘月二十四小大,牛貴身死。這年還怎麼過?
整個年節期間,京城都很安靜。小兒無知,跑到巷子裡扔個鞭炮,家裡人都趕緊出來一把抱起拖回屋裡,砰地關上了大門。
關於牛貴的死,皇帝甚至沒給百官一個交代。
也沒人覺得還需要交代。牛貴幹出來的事實在太多了,簡直罄竹難書。
他終於死於皇帝之手,那不是太正常了嗎?
淳寧三年正月十六,年節結束,衙門開印。皇帝開年下的第一道人事任命,著霍決霍連毅提督監察院事,賜穿蟒袍。
大家都懵了一下,這個霍決霍連毅,誰啊?
一打聽便恍然,太監永平啊。
淳寧帝給臨洮百戶霍昇平了個反,道霍家並未參與潞王謀反,實屬於被無辜株連。
追溯起來,其實還是牛貴的惡業。當年潞王案也是他辦的,大辦特辦。
眾人如今都知道,牛貴死於霍連毅之手。不免私底下議論:「這是報仇了。」
只霍決本人聽到這種說辭,卻只扯扯嘴角。
報的什麼仇,誰才是仇人?
該恨誰呢?恨株連無辜的牛貴?恨野心勃勃的潞王?恨久不立國儲的景順帝?還是恨貪婪的底層官員,拿了溫家的銀子嫌不夠,不肯給他改判刺配,而是帶著惡意判了宮刑?
霍決自然是恨的。
但他的恨並沒有落到某個特定的人身上去。在他淨完身,躺在大牢裡等著傷口癒合的那些日子裡,就已經想明白了。
該恨的是這命運。
該很的是自己的弱小。
命運碾壓過來,無力相抗。
從他到了京城,入了皇宮,看到了刀兵劍甲中,牛貴蟒袍上金線閃著光,從容地走過去的模樣時,他便一直朝著那件蟒袍努力。
新年開印的第一天,他穿著黑底平金繡的蟒袍行走在宮城裡。
別人對他的稱呼變了。
每個人都躬下身,稱一聲:都督。
或者,督公。
淳寧帝看到他,先眼前一亮,又玩笑:「霍都督感覺如何?」
霍決摸了摸肩膀上的織金蟒紋,很認真地回答:「感覺很好。」
淳寧帝嘴角勾起,道:「你穿這黑色好看。」
又道:「小安穿紅色也好看。」
正說著,司禮監秉筆太監雙滿捧著一托盤奏摺進來,看到霍決一身黑底平金繡的蟒袍,深沉華麗,氣得翻個白眼,運著氣將奏摺放到御案上。淳寧帝和霍決只假裝沒看見。
雙滿忍氣吞聲地退下了。
他一消失,淳寧帝撲哧一笑,拍案:「你看他,還氣呢!」
霍決道:「小滿若是穿不上,得氣一輩子。」
淳寧帝哈哈大笑。
霍決上位,他給霍決、小安、康順都賜了服。霍決是蟒袍,小安和康順是飛魚服。俱都十分華麗漂亮。
簇擁在皇帝身邊,十分排場。
小滿卻還沒有,嫉妒得渾身冒酸水。
霍決道:「陛下別逗他了。」怕小滿把肺氣炸了。
淳寧帝笑吟吟:「我再多看兩天他的傻樣就給他。」
其實淳寧帝十分喜歡賜服。
只從前牛貴在,他是穿蟒袍的,特別顯眼。有他在,淳寧帝便收斂著沒給身邊人賜,不搶他風頭。
如今牛貴倒了,身邊全部都是他自己培養出來的嫡繫了。大家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圍著他,令人心情十分舒暢。
霍決看著這樣的淳寧帝,彷彿還是從前襄王府那個庶出的公子哥趙烺。
但霍決知道,不是了。
沒有人能走回頭路。
正想著,有小監躬身進來,湊到淳寧帝耳邊輕輕稟報了什麼。
霍決便眼看著四公子趙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皇帝。
皇帝淡淡地道:「知道了。」隨手拿起一份奏摺打開。
小監退下,霍決剛才隱隱聽見一些,問:「娘娘?」
淳寧帝把手中奏摺丟下,眉間冷淡:「成日裡為點雞毛蒜皮鬧脾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真正像個皇后的樣子。」
霍決道:「娘娘從前便小性兒,被陛下寵慣了,一時轉過不過來。陛下還是多給娘娘些時間。」
淳寧帝漠然道:「這是一時嗎?」
做了三年王妃,兩年皇后,還沒找到自己的位置,就不是他給不給她時間的問題了。
她總是還想像從前在湖廣那樣,隨心所欲,沒有拘束,相對地,也不承擔任何責任。反正只是個庶子媳婦,富貴閒人。
可誰能往回走呢?
便是淳寧帝偶爾,也會追憶些襄王府中的晴朗天空,綠蔭長廊,父慈子孝,夫妻甜美。
可回不去了。
他走到今天,坐到金座上,付出了多少,她懂嗎?
開年復工第一天,大家都還懈怠著,便連皇帝也是如此。
處理完一些必要的奏摺,皇帝往後宮去,走到迴廊的岔路口,頓了頓,選擇了一個方向,去了肖妃那裡。
肖妃見到他,又驚又喜,撲上來卻軟軟地請罪:「陛下,臣妾又犯錯了。」
淳寧帝橫了她一眼。
「臣妾知道僭越了,可是臣妾就想悄悄地戴一戴,自己過過癮,真的,就偷偷戴著在花園裡走一走就滿足了。」肖妃捏著淳寧帝的袖子晃呀晃,「誰知道就叫皇后娘娘撞見了,娘娘發了好大的脾氣,罰臣妾禁足。」
今日裡,皇后與肖妃發生了衝突,便是因為肖妃偷偷地戴了九尾鳳釵,按制,她只能戴五尾的。
這事,小監已經稟報了淳寧帝。
他又橫了她一眼:「知道僭越還戴,既罰你禁足,就好好禁足。」
肖妃原是想撒嬌讓淳寧帝取消她的禁足呢,聞言心中一凜,立刻順著他的話音道:「是呢,臣妾正反省,下決心以後再不犯錯了。哪知道陛下就來了,芋兒好開心。」
肖妃以前叫作芋兒,曾是襄王府四公子院子裡的粗使丫頭,被趙烺收了房。
趙烺跟著襄王北上的時候,她已經懷了身孕,在湖廣生下了一個兒子。等京城事定,整個襄王府的人都北遷,她抱著兒子再見到趙烺的時候,已經恢復了窈窕,一時又十分受寵。
趙烺得封齊王,她跟著水漲船高,因生了兒子又正受寵,竟壓過了其他幾個生過兒子的妾室,和生了庶長子的那個一起被封了側妃。
待趙烺得了大位,她便成了四妃之一。
人生一路向上。
這會兒肖妃看出來淳寧帝是有一些些不快的,忙溫柔小意地伺候著用了飯,還陪他喝了些小酒。
待趙烺想要歇下,肖妃卻道:「我巴不得陛下夜夜歇在我這裡呢,可芋兒現在正在禁足。皇后娘娘罰的!陛下要留下,豈不是不給皇后娘娘臉。也沒給旁人做好好樣子。」
這可真是,忠言卻不逆耳。
淳寧帝很欣慰,道:「你能這樣反省,就很好。」
雖然聽了她的話,決定不在此留宿了。但肖妃能察覺得出來,皇帝的情緒比剛來的時候變好了。
她嘴角勾了勾,道:「陛下還是去坤寧宮看看吧。都怪芋兒,惹惱了皇后娘娘。陛下去看看娘娘,也順便幫芋兒求求情,少禁足幾日吧。」
淳寧帝哈哈大笑,果真去了坤寧宮。
到了坤寧宮,待遇卻不同。
方皇后上來就橫眉冷目地說:「陛下看看吧,把宮裡這些人都慣成什麼樣子了。一個妃子竟也敢戴九尾鳳釵,心裡還有一點祖宗宗法嗎?」
這是她的慣用伎倆,先發制人。
不管對錯,先發一通脾氣,氣勢上先佔了上風,趙烺便會小意地哄她。
今日裡本就是肖妃僭越了,她這脾氣發得就更理直氣壯了。
淳寧帝對她瞭如指掌,心裡面太明白了。只他現在,並不想哄她。
「知道了。」他說,腳下沒停,直接朝裡間走。
竟不哄她。方皇后心裡委屈大了,更生氣。一路追著淳寧帝發脾氣。
淳寧帝今日本打算留宿,進了寢殿已經在床邊坐下,江皇后卻一直怒氣沖沖地呱噪,令他心煩。
他抬眼:「肖妃僭越,你處罰她了嗎?」
方皇后道:「我罰她禁足半個月。」
淳寧帝道:「既然罰了,還與我說這個做什麼。」
方皇后怔住。
淳寧帝站起身來。
明明人還是那個人,眉毛眼睛也是從前的眉眼,可一站起,天子龍威便壓了過來。
方皇后的氣勢再提不起來。
淳寧帝身上帶著些酒氣,眸中含著怒意:「你是我祭過祖宗和天地四方冊封的皇后,手執鳳印,統領六宮。後宮的人都交給了你,但有過錯,你按宮規處罰就是。既罰了,還與我來說這些做什麼?這是你的分內事,不是我的。」
方皇后為他的氣勢所攝,驚呆了。
淳寧帝見她這副樣子,只覺得酒氣和怒火都往上湧。他逼上了一步。
方皇后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後背撞上了床架。
淳寧帝低頭看著她:「方晴,你要是不明白,我就跟你把話說明白。」
「你如今,不是襄王府的庶子媳婦,不是四少夫人,你是皇后了。」
「做你該做的事,像一個皇后的樣子,把這件翟衣撐起來。」
「你若撐不起來……」淳寧帝盯著方皇后的眼睛,冷酷地告訴她,「那就換個能撐起來的皇后。」
皇帝拂袖而去。
方皇后伏在床上痛哭。
當初,明明是他親口說,就喜歡她這性子,叫她一輩子不要變。
她明明沒變,怎地他全變了呢。
其實母親和嫂子早進宮勸過她許多次,要她收起那些小性兒。她們說她現在是皇后了,要有個皇后的樣子。
她只不愛聽。
又不是她求著做這勞什子皇后的!以前在湖廣的日子多好啊,也並不愁衣食首飾,為什麼一定要來京城,一定要做皇帝呢。
她就想快快樂樂地過小日子呀。
方皇后的眼淚,打濕了被衾。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淳寧帝卻沒有再去任何一個妃子處,而是回了乾清宮。
寢宮裡有個雌雄莫辨的美少年。他眉眼精緻,便是小安當年這年紀的時候,都還要遜他一分。
他叫小芳。曾經是小安在襄王府的鄰居,被小安和小滿一起送進了趙烺的書房。
當時他年紀小,不需要說復雜的話,也不需要做復雜的事,在大家的眼裡便是一個漂亮但愚笨遲鈍的孩子。
等他漸漸長大,容貌越來越漂亮,眾人也漸漸發現,小芳可能……不止是愚笨這麼簡單。
他對復雜話語和復雜事情的反應明顯比正常人要慢幾拍,對特別復雜的事件難以理解。
倒也不至於到「傻」的地步,但肯定腦子跟正常人比起來,是略略有些問題的。可以理解為,他是一個比普通笨的人,還要特別笨的人。
但這,在淳寧帝這裡都不是問題。
因小芳愚笨,也不讓他處理淳寧帝的飲食,只讓他在乾清宮裡管著淳寧帝的衣裳。他自己做不好也沒關係,自然還有小監幫他打下手。
總之,淳寧帝把他放在身邊。如今他這年紀,也正是受寵之時。
淳寧帝回到乾清宮,洗漱完了,坐在龍床邊,喚了聲:「小芳,來。」
洗得乾乾淨淨的小芳便來了,坐在了淳寧帝的懷裡,還對皇帝笑得開心。
這些年,他在皇帝身邊,一直都過得很好。每個人都教他要去喜歡皇帝,他便真的,全心全意地喜歡著皇帝。
趙烺的目光溫柔了起來,將小芳抱在懷中,他自己也長長地籲了口氣。
一天到晚,他要見很多人。老人,年輕人,男人,女人,文人,武人,閹人。
直到現在,見到小芳,再無旁人,他感到自己才真正放鬆下來。
做皇帝,實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霍決回到了自己的府裡。
這個府邸以前曾經是個伯府。後來那家倒在了牛貴的手裡,就變成了牛府。
牛貴倒在了他手裡,他接收了監察院和京軍三大營,上繳了牛貴庫房裡的私財,淳寧帝把牛貴這座宅子便賜給了他。
如今,這宅子的牌匾上刻的是:霍府。
霍決在大門外又看了看那牌匾,才進大門。
今日小安未曾入宮。
自霍決上位監察院都督後,給他送賀禮的人這幾天快要踏破了門。小安腦子比康順好事,留在家裡處理這些事。
才到家,小安便開心地迎上來:「哥!」
他穿著大紅底織金的飛魚服,俊臉生輝,眉眼都帶著笑,還有壓都壓不住的興奮。
通常小安露出這種表情,都不會是什麼好事,大概率是讓霍決額角青筋抽抽的事。
霍決一看,就已經感覺到額角在跳了:「什麼事?」
小安眉飛色舞。
「哥,咱們兄弟是真的出息了!」小安說著,驕傲極了,「有人給你送女人了。」
霍決頓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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