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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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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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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6: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不提

  溫蕙晚上還是決定問一問陸睿,她梳頭髮問:「白日裡彷彿聽你們提起一個姓霍的?」

  陸睿側躺在床上,撐頭,翻一本睡前閒書:「霍決霍連毅嗎?」

  溫蕙的手頓住,重復了一遍:「霍決霍連毅?他是……?」

  「這個人厲害了。」陸睿翻書頁道,「牛貴就死在他的手裡,他以前叫永平,是今上身邊信重的太監。如今他是提督監察院事,掌宮城防務、京城守備和京軍三大營。是今上最信重的內官。」

  說的這個人,真是的他嗎?

  霍家哥哥,竟走到這一步了嗎?

  陸睿撩起眼皮:「問這個幹嗎?」

  「沒什麼。」溫蕙道,「就聽父親好像很生氣,一直在罵牛貴……」

  陸睿失笑:「是,他今天也不知怎了,一直罵牛貴。不過牛貴確實造過太多惡業,也值得一罵。只從前大家都忌諱,現在終於能罵了,故而才罵了個痛快吧。」

  夫妻二人閒聊,落落端帶蓋的銅盆過來,放在床邊的水火爐上。爐中放一塊銀絲炭,無煙無臭,一直使銅盆中的水保持溫度。架子上還搭毛巾。夫妻夜間若需清潔,直接便可用。

  落落放好水盆,抬眼。

  陸睿橫臥在床,衣襟半敞,撐頭垂眉眼看書。

  鼻樑,嘴唇,鎖骨。

  哪一處不是驚心動魄。

  落落趕緊垂下眼,匆匆退去。

  帶上門的時候,聽見陸睿微啞的聲音催促:「蕙蕙,怎還不來?」

  當啷,門合上。落落緊緊抓門,額頭抵在門上。

  許久,深深地吐一口氣。

  今天她值夜,睡在次間的榻上。趁月光,摸靶鏡自觀。

  十七少女正青春,怎地那人竟不肯多看她一眼呢?

  從前小時候只覺得那人生得好看。十四五會思春了,目光忍不住在他身上流連。

  如今十七了,才真懂了他的風華。

  他每入夢,便能帶起春潮湧動,驚醒時還熱,亂,心臟怦怦跳。想他在夢中注視她的眼眸,親吻她的口唇,撫慰她的手掌……

  便難以再入睡。

  只那都是夢,白日裡,他衣冠博帶,如清風朗月,拂過照過,從不曾停留過。

  若他肯多看她一眼,她死也甘願。

  有時候也忍不住想,倘若當初家不敗,她在閨閣裡嬌嬌地養大,會不會就能嫁給這樣如玉的公子?

  只現在都不可能了。她是個官奴婢,幸而是少夫人的陪嫁丫頭,不必像家中老爺養的一班伎子那樣,被拿去待客。

  若是落到那步田地,怕是只能死了。

  這一日不當值,銀線忽然來了,先去看過了溫蕙,再到後罩房來找她,悄悄說:「其實是劉媽媽想讓我給傳個話。」

  劉媽媽就是劉富家的,她便在前面院子侍候呢,有什麼話不能過來當面說?落落當即便猜到了。

  因說親事,是不能兩家直通通地說的,必得有個媒人在中間。便是當時沒有,事後也得補一個媒人。

  果然銀線是來說媒:「咱們都是一起從青州過來的,也都知根知底,你看劉稻跟在公子身邊很有息的,他大你兩歲,正般配。你要覺得好,我去跟夫人說。」

  寧兒彩雲也都發嫁了,如今落落十七歲,是溫蕙跟前的一等丫頭,如果今年訂下親事,正好明年發嫁。體體面面的。

  落落卻只低頭不說話。

  她與旁人不同便是這裡,有些奇怪的堅持。當初青杏、梅香在時,她年紀小,後來寧兒彩雲來時,因處得長了,也能包容。後面新進的丫頭不免對她頗有微詞。

  只因她是如今院子裡丫頭中唯一個陪嫁丫頭,大家才不好說什麼。

  溫蕙對她頗多優容,她卻始終跟誰都做不到親近。不僅比不上銀線、青杏和梅香,甚至連寧兒彩雲都比不上。

  她這樣子,便是不願了。銀線沒辦法,道:「沒緣分那也沒辦法,就當我沒提過,以後大家該怎麼相處還怎麼相處。」

  落落才道了句:「累通嫂子了。」

  銀線先去跟溫蕙說了。

  溫蕙道:「她不願意,那也沒辦法,回頭再看看,家裡還有沒有合適的人給她。劉媽媽那裡,你說話別直通通的。」

  銀線嗔道:「你還當我是從前。」

  銀線如今臉盤圓了一圈,看著富態。眉眼間可以看日子過得也舒心。

  溫蕙笑得眉眼彎了。

  喊了丫頭進來拿了幾塊細軟的料子給她:「這個一丁點都不磨皮膚,你摸摸,拿去給地瓜做裡衣。」

  地瓜便是銀線的兒子,如今一歲多了,正肥肥胖胖地可愛。

  銀線不跟她客氣,眉開眼笑地收了。

  揣料子去跟劉富家的說了,劉富家的也不失望,只道:「勞累你了。」

  銀線道:「其實綠茵不錯的。」

  綠茵是溫蕙身邊另一個丫頭,今年十六了,也十分勤快能幹,且爹娘都是府裡的老人了。

  劉富家的道:「唉,我便是相中綠茵的。」

  偏劉稻自己相中的是落落。

  落落有多色嗎?並沒有。

  在陸家,她也就是一個普通的丫頭。識字,清秀。

  這樣的丫頭陸家很多,比她有學問,比她好看的同齡丫頭,掰指頭能數來好幾個。

  只當初,在溫家的時候,落落看起來是那麼的與眾不同。

  那時候劉稻已經十二了。村裡的小子十三四成親,十五六做爹的也有。他懂事了。乍見到一個和旁的粗糙丫頭都不一樣的精緻丫頭,就記在心裡了。

  到了陸家,落落泯然於眾人,只在劉稻的心裡卻始終是不一樣的。

  陸家的丫頭都是十六七訂親,十八九發嫁。劉稻等到現在,又好不容易說服了劉富家的,劉富家的才託了銀線去探口風。

  果然被拒了。劉富家的一點也不意外。

  劉稻那小子,就是妄想。

  落落那眼睛裡看的是誰,大家心裡是明白的。

  銀線走了,溫蕙在屋裡獨自坐了會兒,叫了綠茵來,重排了一下屋裡伺候的班次。

  待一一通知到眾人,落落發現她沒有晚上的值夜。

  想問,又恥於問。只回到屋裡一個人默默地流淚。

  只燕脂一個人來勸了兩句,也沒什麼用。

  了門旁人便扯了燕脂到一邊去:「你摻和什麼呀。」

  燕脂也是明白的,但她和落落算是一起玩大的,終究不忍。

  旁人道:「別摻和,別惹得一身騷。」

  燕脂嘆氣,也不去勸了。

  眾人明顯得對落落疏離了。

  沒多久,劉富家的為劉稻求了綠茵,綠茵的爹娘同意了,約好了十八發嫁。

  綠茵羞得躲起來,卻開始悄悄給劉稻做鞋子。劉稻人高馬大的,常跟公子門,費鞋子。

  這一日,溫蕙在屋裡,卻有丫頭來報:「洪大夫來請脈了。」

  溫蕙訝然:「怎麼今天來了?」

  洪大夫是家裡慣用的大夫,醫術、名聲都不錯。每個月他會過來給家裡人都切切脈,俗稱請平安脈。這些事都得當家主母安排,如今陸家,溫蕙便是當家主母。

  她沒有安排洪大夫今天過來。

  丫頭垂頭道:「是,是老爺請過來的。」

  溫蕙沉默了一下。

  丫頭不敢抬頭。

  溫蕙道:「請洪大夫進來吧。」

  洪大夫是個鬍子都白了的老頭子,看很儒雅。

  他頗喜歡陸家這位主持中饋的少夫人。因餘杭講究的人家給女眷切脈都要鋪一層手帕,獨這位陸少夫人第一回見他的時候,便道:「這不是妨礙大夫問脈嗎?洪大夫這般年紀了,可做我父親了。」

  便不用帕子。

  其實用帕子,以洪大夫的指力,也可以切的準。但這的確是一件妨礙行醫的事。醫者有醫德,心中無男女,這帕子真去細思,何嘗不是世人對醫者的不信任?

  陸少夫人卻是個爽快人。洪大夫很喜歡她。

  今日給她切了脈,洪大夫道:「夫人康健得很。」連什麼補氣補血都不需要。

  這一句康健,便令溫蕙失望了。

  洪大夫有什麼不明白的,陸家老爺叫自己過來給兒媳婦切脈,還能是看什麼?

  一是看孕否。二呢?洪大夫行走內宅多年,心裡明鏡似的,這是當公公的,在給兒媳施加壓力。

  因公公不可能直接問到兒媳臉上去,只能變相地給兒媳施壓。

  盡早懷上,或者……置通房納妾,你看辦。

  大家都明白的。

  溫蕙道:「洪大夫……」

  叫了這一聲,後面卻說不來。

  洪大夫明白得很,道:「夫人康健,沒有問題。這等事,都是緣分,待緣分到了,就好了。」

  可那緣分一直不來。

  陸家大小姐都四歲多了,陸少夫人還沒有懷上過第二胎。怨不得陸老爺急。

  洪大夫走後,溫蕙一直獨自待在房中,不知不覺睡了。

  夢裡好像回到了青州,爹娘都在,她騎她的棗紅馬跑得歡快。路上有很多景色,很多行人,她一個人能千里走單騎,打盜匪,教訓人販子,她一根長棍傍身,天不怕地不怕。

  真快樂呀。

  可忽然天就昏暗低沉了起來,一直低,一直低。低到她直不起身來,只彎腰覺得喘不上氣來。

  一下子驚醒了,天色竟已經暗了。丫鬟不知道何時給她披上了薄毯,原來竟是靠在榻上睡了。

  揉揉眼,點了燈,望那焰火,回憶夢中模糊了的風景,出神。

  陸睿從雙花水榭回到琉光院,便看到她倚在榻上怔怔的模樣。

  燭光中,她眉眼模糊得如遠山,嘴角沒有笑。

  陸睿頓了頓,走過去坐在了她旁邊:「今天洪大夫來了?」

  洪大夫來過,看來全家都知道了。

  溫蕙「嗯」了一聲。

  陸睿問:「洪大夫怎麼說?」

  溫蕙道:「跟以前一樣。」

  「那就是康健了。」陸睿道,「既康健,就別亂吃東西。別學貞貞。」

  貞貞表妹也是只有一個女兒,夫家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求子藥給她吃。

  貞貞吃了之後,月事都亂了,血不停。又請了大夫,好好調理了一番,才調理回來。

  陸夫人只又氣又恨:「貞貞回家問過的。是你舅母頂不住,跟她說『吃吧,萬一有用呢』。」

  貞貞這才吃的。

  她是虞家女兒,本來在家裡調養得非常好,月事從來不亂不痛。哪知道在夫家折騰這一回,落了個腹痛的毛病。

  溫蕙應道:「好。」

  陸睿道:「今天父親叫我過去說話。」

  其實並不是叫過去說話,是洪大夫走後,陸正叫了陸睿過去,說要給他兩個丫頭。

  長輩賜,不敢辭。

  獨生子就敢。

  陸睿道:「我專心備考呢,父親留用吧。」

  陸正老大不高興:「是你媳婦不願意嗎?」

  陸睿挑眉:「我備考,關蕙娘什麼事?」

  陸正拍桌子:「休與我兜圈子。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你都二十有四了,還沒有香火。」

  這年月,勤快的,三十歲都可以當祖父了。

  陸睿三代單傳的獨苗,二十四無子,陸正的急,似乎很正常。

  因沒有兒子的家便是絕戶。他們這一房如此富庶,陸氏族大,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呢。

  陸睿只冷笑:「我們家富庶,惹人眼紅,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便是有兒子,有些人便能放下了那些心思了嗎?去年族裡十六嫂怎麼就忽然想不開抱獨生兒子跳河了?十六兄都去了好幾年了,也沒見十六嫂想殉夫過。」

  寡婦和獨子一死,這一房便成了絕戶,田地房產資財,都充了公。

  想吃絕戶,便是有兒子也一樣的。

  「不在有沒有兒子,而在有沒有倚仗。」陸睿道,「如今來說,我趕緊取得功名,比生兒子重要。這事別拿來煩我了,亂心。」

  甩袖子走了。

  陸正被兒子說得啞口無言,很惱火,想找地方傾訴一下,然而妻子那裡是不行的,必然又是另一頓冷嘲熱諷。

  妻子自性子左了之後,他竟找不人說話了。

  「今天父親叫我過去說話。」陸睿道,「叫我專心備考,明年春闈,我是必得一擊得中的,現在不能分心。」

  真的嗎?

  公公叫他過去真的是叫他不要分心,專心讀書的嗎?

  溫蕙不信的。

  但她伸手,握住了陸睿的手,對他露了微笑。

  陸睿也微笑,湊過去,用額頭輕輕碰了她的額頭一下。

  他若不提,我便不提,她想。

  她若不提,我便不提,他想。

  落落站在院子裡,望投在窗戶上兩個人額頭相抵的剪影。

  痴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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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6: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蕉葉

  監察院設提督監察院事,下有左右監察院使,八大監察院行走,三千錦衣番役。還有許多外人根本無從得知的暗線。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牛貴倒台,左右院使、八大行走都換了人。自然都是新任監察院都督霍決的親信。

  霍決之下,他最親信的兩個人分別擔任了左右院使。

  相對而言,外臣比較熟悉的是擔任監察院左使的念安。念安是個閹人,據說也是從今上身邊出來的,還是霍決的契弟。

  他是個長相非常俊美的青年,常塗著淺紅的口脂,穿著大紅的飛魚服行走在京城,婦人們看得流連,便是男子也常有痴迷的。

  但與他打過交道的人卻知道,別看他相貌俊美,臉上常帶著讓人一看就放鬆警惕的親切笑容,這一位卻是抖抖衣衫,能抖下來一斤心眼子的主兒。

  與外臣打交道,很多事是他來處理的。譬如收禮送禮。

  霍決剛上位的時候,大家還摸不清他的底,送禮送得比較保守——真金白銀,玉石珠寶。

  因宦官都愛錢,都熱衷享受,所以送這些是肯定不會出錯的。

  但肯定有人先吃螃蟹,有一位就試探地,送了個美人過去。

  安左使當場便對美人大加讚許。

  大家便心照不宣,後面再有人送美人,果然都收了。

  閹人們啊,都覺得擁有女人,自己便好像像個男人似的。

  嗤!

  監察院都督霍決的府裡便進了好幾位美人。

  再後來安左使暗暗透出些口風來,給人指了方向。

  得到了消息,有人不免嫌憎。

  也人笑道:「竟和牛貴一個路數。牛貴又沒有子孫根,那十個妾,難道是用來疼愛的嗎?」

  大周的人提起牛貴,便不免常提起他的一妻十妾。但實際上,只有京城的一些人才知道,牛貴的十個妾並不是固定的人。

  只不過牛貴有些怪癖,他對整數很執著,所以妾的數量一直是十個。

  但人一直是變動的。牛貴的妾,損耗很高。

  大家都知道,因此旁人給牛貴送禮,常送美人。

  如今換一個霍決,竟也好這口。

  想來坐這個位子的人,殺孽太多,便不免戾氣過重,這些戾氣總得有個去處。

  只可惜了那些美人。

  但安左使既給指明了方向,便肯定有人願意迎合。

  因霍決是淳寧帝極信重的人,他若給皇帝薦了誰,那人便能入皇帝的眼,反之,他若想阻礙什麼事,那事便被壓著推進不下去。

  想從皇帝那裡得到些什麼,走霍決的門路最有用。

  這一日小安又送了一個女人到霍決的房中。

  女人們來來去去,沒有能留下的。

  但霍決看到這個女人,就覺得她有一些不同。那眸子十分幽幽,又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堅定。

  她的身上,讓人有熟悉的氣息。

  「奴名蕉葉。」她容貌只算是中上,跪在腳踏上,仰著臉望著霍決,「請大人記住奴的名字好嗎?如果奴死了,希望有人能記得奴是是來過這世上的。」

  霍決一隻腳踩在床上,手肘搭在膝蓋上,低頭看她。

  她道:「奴是揚州齊家院子的姑娘。我們院子的姑娘身價貴,因為死得快。」

  霍決道:「我的床上,沒有死過女人。」

  蕉葉的眸子亮起來:「大人心善,奴盼大人,也對奴憐惜一二,因奴……也不想死。」

  霍決便知道為什麼感覺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氣息了。

  那種氣息就是在污泥裡紮根,拚命地向上生長,哪怕只能呼吸到一口空氣,也想繼續活下去,看一眼陽光的堅持。

  就像他一樣。

  蕉葉的手放到了他的膝蓋上,臉也貼了過去。

  「大人,行裡的規矩,若是買『活』,會設個暗語。便是奴受不住的時候,說出暗語,提醒大人停手。」她輕聲問,「大人想設個什麼暗語?」

  買「活」便是手下有分寸,不叫姑娘死。

  買「死」,付了足夠買一條命的錢,便可以盡興。

  揚州瘦馬,自來低賤。

  只對蕉葉來說,若是能做一匹普通的瘦馬,都是幸福的事。普通的瘦馬穿金戴金,笑迎客人。

  齊家院子卻與旁的院子是不一樣的,齊家院子是專為特殊癖好的客人養姑娘的。蕉葉的姐妹們,折損得太快了。

  「你若受不住了,便對我說,」霍決垂眸許久,抬起眼睛,「……月牙兒。」

  「月牙兒。」蕉葉道,「奴記住了。」

  一個技巧,便是讓客人自己設定暗語。

  在這一刻,半數以上的客人會選擇一個對自己有特殊意義的詞。

  所以「月牙兒」是什麼意思呢?

  他確定自己聽到這個詞,就會停下來是嗎?

  蕉葉伸手去解霍決的褲帶。霍決抄住了她的手腕,那手跟鉄鉗一樣,鉗得她骨頭疼。

  蕉葉便收回手,拉開衣帶,褪下自己的衣服。

  她的背上有斑駁的痕跡,都是從前「調教」留下的傷痕。

  霍決撫摸那些傷痕,能感覺到手心裡縱橫斜錯的凸起。

  他問:「世上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嗎?」

  蕉葉道:「挺多的。」

  霍決問:「都是什麼人呢?」

  蕉葉笑笑,道:「什麼人都有的。有讀書人,也有武夫。有又老又醜的,也有俊俏郎君,看著明月似的人兒。有當官的,也有經商的。各樣各色的人都有。」

  原來世上有這麼多像他一樣的人。

  霍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帳子放下,遮住了獸籠裡的一切。

  小安坐在外間裡喝茶。

  房裡還有一個丫頭。齊家院子的標配,一個姑娘配一個丫頭。

  丫頭的手裡提著藥箱,一臉木然地坐在那裡。

  當裡面終於喚人的時候,小安對一臉木然的丫頭道:「進去吧。」

  丫頭站起來,嗖地便竄進去了,一陣風似的。

  霍決看到進來個陌生的丫頭,也看到丫頭手裡的藥箱,問:「你是她的丫頭?」

  丫頭對這種「客人」向來恐懼,不敢抬頭對視,只垂著眼點頭。

  霍決說:「你去看看她。」

  丫頭便進了床帳。

  霍決問:「要給她叫大夫嗎?」

  丫頭聲音沉沉悶悶:「不用,我能處理。」

  霍決點頭,道:「不用挪動她,養好了再走。」

  出去了。

  小安在外面抖著腿等霍決。

  等他出來,小安抬眼一看。

  敞著衣襟,脖頸胸前有汗,眉眼間卻是舒展開的,有一種放鬆和饜足。

  終於!!

  小安這段日子愁死了。

  他們這樣的人,其實想快活很容易。宮裡與宮女對食的,大多是用後庭,輕輕鬆鬆就可以快活了。

  偏霍決不肯別人觸他後庭。

  他偏這樣。

  這樣的也不是沒有,在宮裡多是高位的太監,強壓低位的宮娥。或者更出息,到了宮外,自己豢養。

  偏霍決又沒有經驗。哪方面的都沒有。

  這條路上沒人帶著,自己摸索,就磕磕碰碰。

  總算找到個合適的了。

  果然是得有行家裡手才行。

  小安腿也不抖了,咧開嘴笑:「這個可以嗎?」

  霍決坐下,扶著後頸,放鬆了一下脖頸肩膀。的確感受到了身體和內心雙重的輕鬆。

  「她留下。」他說,「給她安排個院子。」

  「再有女人送進來,你看著辦就行,不用送到我面前了。」

  那個人從房間裡離開,丫頭才鬆開摀住嘴的手,眼淚嘩嘩地掉。打開藥箱,手腳麻利地給她的姑娘上藥。

  「哭,嘶……哭什麼哭?眼淚嘶……憋回去。」蕉葉抽著氣說,「等我,等我死了……嘶!輕點!等我死了再哭……這不,還……還活著呢嗎!」

  丫頭是熟手,很快上好了藥,又餵蕉葉喝水。

  蕉葉躺著喘了很久的氣,說話平順些了。

  「是個好客人。」她是有些高興的,「手下很有分寸。」

  蕉葉自然不知道,霍決手下的分寸,也是經過了鶯鶯、燕燕、蓉蓉、瑩瑩……許多霍決都根本記不得名字的女子之後,才終於摸索到的平衡點。

  要從這個角度來說,蕉葉的運氣真的還算好。

  「暗語一喊,就停了。」她說,「管用的。」

  新客人的第一次,不管有沒有到極限,都要試一下暗語,讓客人接受一喊暗語就停下來的規則。

  丫頭不說話,只是掉眼淚。

  丫頭的名字叫小梳子,蕉葉不是她跟過的第一個姑娘了。只那些姑娘都沒了。

  便是一開始還有分寸的客人,一天天一日日地,只會越陷越深,會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

  就像野獸嘗了血,開了籠。

  蕉葉沒有把霍決的暗語告訴小梳子。

  暗語太重要了。

  「月牙兒」是什麼?

  是停車的韁繩,勒馬的嚼子。

  是他失控時,她的保命符。

  當她試著喊出「月牙兒」的時候,他的手像碰到了烙鐵被燙到,驟然就鬆開了。

  啊,好想知道「月牙兒」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世人常說的守孝三年,禮法實際要求的是守二十七個月。現在許多人家,更是縮短到二十五個月。

  但陸正覺得沒必要,都到最後一步了,不差那兩個月,到底是要守滿二十七個月,才好看。所以陸正是七月裡出孝,丁憂制滿。

  早半年,他便又派了親信的幕僚入京去走動了。

  座師房師都沒了,他也是夠倒黴,不輸給元興四年那一屆的進士,都成了沒奶的孩子。

  好在還有同年,還有陸氏族人,還有陸氏族人的姻親……官場上的這些關係網,一層層的,總有路走。

  最後的結果差強人意吧。

  他其實想留在江南,去金陵或者泉州這樣富庶的地方。但吏部最終給他派去了開封府做同知。

  河南啊,是個出了名的窮地方。

  陸正微有遺憾。

  不過往好處想,父喪、母喪都守過了,以後再不需丁憂了。便是老婆死了也沒關係,不影響做官,以後的仕途該順當了。

  六月裡拿到了委任,已經派了管事去開封府物色宅院。

  家裡也開始收拾箱籠,只等七月除服,便往開封去。

  如今事事都順了,只子嗣事上不讓人開心。

  傻兒子犯擰,他當公公的也不能直接去說媳婦。便故意在陸夫人那裡當著許多人說,讓陸夫人物色物色家裡有什麼合適的丫頭。

  雖然陸夫人懟了他一句「你書房裡丫頭還不夠多嗎」,頗讓人惱怒,但實際上聽到的丫鬟僕婦都明白他的意思。

  陸正最瞭解這些丫頭們。

  個個削尖了腦袋想往主人床上爬,從此生下來的孩子,便是主人,勝過嫁給奴僕,孩子從懷上的那一刻起,便被法律視作了主人的財產,叫作「家生子」。

  溫蕙陸續得到些消息。

  雙花水榭那裡,有幾個丫頭被陸睿打發了。

  他回來什麼也沒說。

  夫妻間有一種默契,既溫柔,又壓抑。

  有一回行完房之後,陸睿想要退出來,溫蕙纏住了他。

  陸睿便抱著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兩個人抱了很久。

  他還親吻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將她的淚珠吻乾。

  她聽到了他的嘆息。

  有時候也會質疑自己,做的對嗎?

  只誰都想不到打破這平衡的,卻是陸夫人。

  有時候好心,不一定能辦成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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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6: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 轉身

  陸夫人實在是很厭惡陸正這一副樣子。

  這個男人似乎是理所當然地覺得兒媳婦懷不上,讓兒子納妾就能解決一切。

  陸夫人從始到終都沒這麼想過,甚至她的內心裡,早就悄悄地認定了,璠璠將是陸家唯一的血脈。

  因她的邏輯是立得住的!甚至現在溫蕙的不孕,也在佐證著她的正確!

  這個邏輯認知早就埋在她的心底許多許多年了。

  為了這個,她挨過虞老夫人的打,挨過喬媽媽的罵。她們都堅決地不許她再對任何人說出這番荒謬的理論。

  因為是「瘋言瘋語」呀。

  誰會信。

  男人女人都會只譴責她。

  但陸夫人正在婦人一個很特殊的年紀上,在這個階段,她的脾氣常有控制不住的暴躁,有時候感性會壓過理性。

  所以喬媽媽雖然攔了也罵了,卻沒有用,沒能攔住陸夫人這一回。

  陸夫人終究是,把那一套瘋言瘋語,告訴了自己親生的兒子——

  單傳,獨子,死胎,沒來由的小產,來來去去的丫鬟們,肚皮永遠平靜的妾室們。

  這一切,向世間展示了一個什麼現實呢?

  她是希望他能明白,有些事,可能根本不是女人的問題。

  她希望這世上,能有人和她一樣看清事實,她希望她親生的兒子能支持她,讓她這一口憋了幾十年的氣,能從胸腔裡吐出來。

  可惜,她最終還是失望了。

  因她的兒子,天生就是男人啊。

  陸睿後來回想起來,那大概是他這一生中,對母親說話口吻最為嚴厲尖銳的一次。

  他後來再也沒有那樣對她說過話,他後來一直孝順她,希望她的餘生能過得快樂些。

  那都是後來的事,在當前,當陸睿聽懂了陸夫人想要表達的東西後,他的眸子裡有克制不住的洶湧怒意。

  「母親是想說明什麼?」他尖銳地反問,「是想說生不出孩子,竟是男人的問題嗎?」

  「天地自有陰陽,男主乾而女主坤,女子司孕育哺乳之責,是天工造化而成。」

  「我和母親都通些岐黃之術,可有哪一本醫書上寫了,男子身體康健卻無法令女子受孕的?」

  「母親這些胡話,萬不要再使旁人知曉。不管是陸家還是虞家,都承擔不了!」

  陸睿第一次在母親面前拂袖而去。

  對自己的母親,他一直以來,尊敬,愛戴,欣賞,同情,憐惜,體貼,支持。

  這是第一回,他才發現陸夫人和他,原來存在著天然的鴻溝。

  他的母親,許多年以來,竟然一直是以這樣的目光注視著陸家男人的嗎?

  陸睿實在不敢相信,心下恚怒至極。

  世間有世間的規則,他便是再愛她,縱她是生養了他的那個女人,他也不能放縱容忍她踐踏著底線,冒犯世間所有的男人。

  陸睿胸中怒意翻滾。

  在半路上他停了腳步,轉向了雙花水榭,而不是回去琉光院。

  到了傍晚,他還使人去告訴了妻子,今天他宿在雙花水榭。

  這話傳來,溫蕙詫異地抬頭。

  陸睿與陸正把書房當窩不一樣。陸睿極少宿在雙花水榭。僅有的幾次,都是有朋友來訪,書生們挑燈暢談,抵足而眠。

  自然要問一問怎麼回事。

  綠茵很快打聽回來,告訴她:「是和夫人不知道說了什麼,聽說離開的時候就怒氣沖沖的,直接回了水榭那裡去。」

  「怒氣沖沖」這個詞,溫蕙真的不會用在陸睿的身上。

  因陸睿養氣的功夫甚至超過了她的公公,他的涵養風度是極好的。除了私密時候,他不會有特別強烈的情緒外露給別人看。

  讀書人很講究這樣的。

  詫異著,想了想說:「那我過去一趟看……」忽然看到燕脂在門口探了下頭。

  等綠茵和落落都發嫁了,就該輪到燕脂提到溫蕙跟前來了。她比別的丫頭還都更有優勢,因她是在溫蕙跟前長大的。

  「燕脂。」溫蕙便喊她,「怎麼了?」

  燕脂進來,垂著頭,猶猶豫豫的。

  溫蕙詫異。

  綠茵惱了:「這正有事呢,你有話就說,別耽誤夫人的事情。」

  燕脂咬了咬嘴唇,垂頭道:「給公子溫著的燕窩,落落姐端走了。」

  房中靜了一瞬。

  「送去雙花水榭了,是吧。」溫蕙道。

  她的語氣十分篤定,燕脂只垂著頭,默認了。

  綠茵就後悔,還不如不讓燕脂說出來,私底下偷偷告訴她,她也可以提著裙子飛奔過去把落落拉回來。

  後悔。

  只能硬著頭皮,問:「咱們……過去嗎?」

  「去啊。」溫蕙站了起來,自言自語一般,「為什麼不去。燕脂,去拿燈籠。」

  溫蕙便帶著綠茵去了雙花水榭。

  落落端著托盤走在路上,心臟一直在跳。

  她知道今日若不成,以後的日子就會更難。但她必須搏一搏。

  她的年紀已經到了必須說親的時候了,拒了劉稻,若再沒著落,說不定,就被主人隨意配了人。

  縱自己已經身為奴僕,作為官奴婢,永無翻身之日,落落終究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子子孫孫都生而為奴的。

  她必須給自己找一個歸宿。

  而在她的世界裡,最好的歸宿就是給陸睿做妾。

  不僅生出來的便是主人,還有那樣的夫君,風流俊雅,倜儻出塵。

  落落的手握緊了托盤,加強了自己的決心。

  雙花水榭顧名思義,自然在水邊。

  隔著水,便看到窗子都支起來,一個風流公子斜斜地撐著頭,在喝酒。

  隔著九曲橋,那風流姿態便讓人看得移不開眼。

  落落痴痴地看了一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踏上了彎彎折折的九曲橋。

  霽雨如今有了少年模樣,很快也要離開內院了。

  他見是落落,猶豫了一下。落落道:「公子每天吃的,溫得太久了不好。」

  落落是夫人房裡伺候的,公子每天都要與她見面的。更重要的是,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跟被打發出去的那幾個不一樣。

  丫鬟的派系出身,對他們來說,真的挺重要的。霽雨便放了落落進去:「公子,燕窩送來了。」

  而後退到了外面去。

  陸睿晃晃酒盞,抬起眼睛。

  見是落落,他眯起了眼睛。

  落落小心翼翼地,將燕窩放在桌上,捏著托盤怯怯地站在那裡,道:「公子趁溫著用吧,別等涼了。」

  這個丫頭是溫蕙的陪嫁丫頭。

  有點傻,沒有受過陸家丫鬟那樣系統的、嚴格的訓導,管不住自己,常痴望他。

  只因她是溫蕙陪嫁過來的,陸睿忍了她。

  陸睿注意到,最近一段時間,她沒有在房中值夜了。

  丫鬟們的排班,遠著誰近著誰,自然是溫蕙安排的。她如今也是合格的當家夫人,許多事不必說透,安靜做便是。

  所以以這些天家裡的氛圍,怎麼是她送東西到雙花水榭?

  陸睿問:「少夫人讓你來的嗎?」

  落落垂下頭,沉默著不說話。

  若是旁的人,大多便覺得是默認了。

  但陸睿不是旁的人。

  陸睿有些酒意,目光卻銳利起來:「如果是少夫人派你過來的,便回是,如果不是,便回不是。」

  「我再問你一遍,是少夫人叫你來的嗎?」他盯著落落,冷冷地道。

  落落身子顫了顫,淚珠掉了下來,終於道:「不是。」

  那淚珠子串了線似的。

  她對他的心意,大家都知道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為什麼不給她一個機會呢。

  在命運面前,落落做了一生最勇敢的事,她要為自己,為孩子,為子孫搏一搏。

  「我是,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她說,「我十歲就在她身邊了,是她看著長大的。」

  「我是個官奴婢,一輩子都是賤籍,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我的身契,在少夫人手裡。」

  陸睿明白了為什麼前陣子他已經打發了幾個丫頭,這個丫頭還敢往上撞了。

  她有倚仗。

  她的倚仗就是溫蕙,就是她的出身。

  陸睿若要納妾生子,從溫蕙的利益出發,納誰最好呢?

  比起出身陸家世僕,關係盤根錯節的家生子丫頭,當然是納落落對溫蕙最好。

  這是一件毫無疑問的事。

  陸睿覺得非常煩躁。

  他少有煩躁到這種程度的時候。

  因陸夫人今天說的話過於驚世駭俗,一直都在他耳邊迴響嗡鳴,靜不下來。煩躁感便消不去。

  落落還在流眼淚:「公子……」

  我,心慕公子啊。

  陸睿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丟下杯子站起來,走到了落落面前。

  落落從來沒有跟陸睿貼得這樣近過,手足無措。而且陸睿的目光,太過冰冷,讓她不由惶惶。

  陸睿垂著眼看她。

  相貌清秀,平平無奇的丫頭。並不值得他多看她一眼。

  陸睿捏住落落的下巴抬起,仔細看她,想找出點什麼。

  還好,眸中這一抹幽怨,勉強能看。

  但他的目光忽然投到窗外。

  溫蕙站在九曲橋上。

  隔著一片水,不算遠。

  兩個人四目相接,彼此凝視。

  時間變得緩慢。

  妻子的衣袖在夜風裡拂動。

  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呢?

  是心碎吧。

  然後她轉身,離去。

  不疾不徐,姿態優雅,維持著世家婦的風儀。

  一如他的母親。

  「公子……」落落呼痛。陸睿的手太用力,捏得她痛了。

  陸睿鬆開手,看了她一眼。

  落落被那一眼嚇到。

  但很快,陸睿命令道:「去洗澡。」

  落落被巨大的幸福砸中,有些暈眩。她羞澀地低下頭,匆匆地去了。

  陸睿再轉頭看窗外,黑漆漆的夜。

  剛才橋上水汽氤氳,燈光朦朧,她飄然欲仙,彷彿要飄去他追不到的地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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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6: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要

  落落初破,走路的時候還有些別扭。

  過程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好,疼痛佔了大多數時間,但她整個人都被快樂和興奮包裹著。

  空著的那隻手,抱了抱提著燈籠的手臂,還能感覺到自己被陸睿的氣息包圍著。

  她如今,有了歸宿了!

  看到琉光院的燈光,她腳步頓了頓,平穩了一下情緒,才走過去。

  守門的婆子看見她,眸光復雜。

  落落不在乎,徑直走進去。

  燕脂坐在正房的簷廊下,無精打采,看到她,「啊」了一聲,轉身進了正房。

  很快綠茵出來了。

  綠茵站在階上,穩穩地擋住了正房的門:「回來了?」

  落落提著燈籠站在院中,細聲細氣地問:「夫人睡了嗎?」

  綠茵沒回答她,卻問:「公子收用你了嗎?」

  落落沒想到綠茵這樣大剌剌地在院子裡就問出這個問題。廂房耳房裡,似乎有許多眼睛都在看著她似的。窗戶後面,隱隱有議論聲。

  落落道:「我不同你說,我要見少夫人,我有事要稟報。」

  綠茵道:「我是代少夫人問的。」

  落落沉默了片刻,回答:「收了。」

  綠茵點點頭,道:「你收拾一下東西,去雙花水榭吧。少夫人說,以後你在那邊服侍公子。」

  像老爺書房裡的那些丫頭似的嗎?那怎麼行呢。

  落落臉色變了,聲音高起來:「你讓我見少夫人!」

  吵起來就太難看了,綠茵轉身進去了。

  過了片刻,門打開,一隻精緻的繡鞋邁出來,溫蕙披著衣衫站在階上看著落落。

  空空的袖子在夜風裡飄蕩,她的頭髮散著,像是剛沐浴完。臉龐在燈火中看起來特別乾淨,也平靜,但遙遠。

  落落跪了下去:「少夫人,公子叫我稟報夫人,我、我已經被收房了。」

  最後一句聲音輕輕的,卻堅定。

  「知道了。」溫蕙點點頭,道,「你收拾東西,搬到雙花水榭去,以後在那邊好好伺候公子。」

  落落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作為這院子裡的丫頭,提通房也好,提妾室也好,都應該留在這個院子裡,或者住在跨院裡。

  尤其是她,她不同於旁人,她是陪嫁丫鬟。她做通房妾室是該幫溫蕙把陸睿留在溫蕙的院子裡不讓他去別處的。這才是她的責任。

  溫蕙讓她去雙花水榭,就是趕她走。

  「我是你的陪嫁丫鬟啊,我是個官奴婢啊……」她哭了出來,「為什麼……」

  為什麼溫蕙就是容不下她呢?

  溫蕙看著燈光下的落落。

  她曾經覺得落落很有學問,還會背詩。

  後來她來到陸家,在陸夫人和陸睿的指點下不斷學習,學問很快超過落落了。但溫蕙仍然待落落很寬和。

  因為她年紀小,因為可憐她的身世,也是因為她就只有銀線和落落兩個陪嫁丫鬟,這兩個不同於陸家的丫鬟,對溫蕙來說,是「娘家人」。

  是人啊。

  溫蕙無奈地笑了笑。

  陸夫人教了她那麼久,她終究還是辜負了她的教導了。

  沒辦法不把別人當人啊。

  既是活生生的人,面孔氣息都熟悉的人,溫蕙是沒辦法坦然地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的。

  會無法呼吸。

  會撕裂。

  是的,她就是妒。

  既是人,怎麼可能不妒。

  男人對女人的要求,苛刻得簡直可笑。

  他們寫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詩句時,卻不備注通房妾室伎子歌姬女妓都不算人。

  而當溫蕙把落落看作個人,直面這所謂的「妒」的時候,從前許許多多盤繞在心頭的困惑、不解,突然都散去了。

  腦子中一片清明,胸臆中有種難言的通透。

  「夫君明年春闈,要安心讀書。你在那邊好好侍候,莫擾他心亂。」她平靜地道,「去吧。」

  說完,拉了拉衣襟,轉身回房了。

  她是真的不要她了。

  落落跪在地上,發呆。

  綠茵走下來,把她拉起來:「姐姐收拾一下吧,我送姐姐過去。」

  落落有些失神落魄。

  因她從十歲起,就依附著溫蕙生存了。溫蕙如今不要她了,她的心底茫然又惶然。

  直到收拾起東西來,才又漸漸踏實起來。

  她已經有了歸宿了,她已經是公子的人了,不怕。

  不怕的。

  收拾好包袱從後罩房來到前院,落落又愣了。

  前院不止有綠茵在等她,還有八個粗使僕婦,每兩人抬一口箱子。見她來了,綠茵臉上帶著愁容,揮了揮手:「走吧。」

  落落惴惴跟上。

  聽說溫蕙把落落和他常用的衣物都送到雙花水榭來了,陸睿抬起眼。

  綠茵根本不敢看他,拚命垂著眼。

  陸睿問:「她說什麼了嗎?」

  綠茵咬半天嘴唇。

  陸睿道:「說。」

  綠茵說:「少夫人說,公子若問一切緣由,只有一個字。」

  但她不敢把那個字說出來。她將陸睿的茶水倒了點在桌面上,指尖沾著水,在桌上寫下那個字。

  她又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放到桌上,道:「少夫人說,落落是提通房還是提姨娘,還請公子示下。」

  紙張展開,有名有姓有手印,有衙門的印,公人的畫押,不是別的,是落落的身契。

  溫蕙不要落落了,把落落完全地給了陸睿。

  明明是,主母最好掌握的官奴婢。

  一生依附她,生死都由她。

  說不要,就不要了,隨他。

  陸睿盯著桌子,說:「出去。」

  綠茵一頓,不再說話,福了個身,退出去了。

  落落在外面候著,見她出來,忙問:「公子怎麼說。」

  綠茵道:「公子什麼都沒說。你好好服侍公子吧,我回去交差了。」

  綠茵指揮著僕婦將陸睿常用的衣物收進書房的臥室裡,然後便離開了。

  留下落落,抱著自己的包袱,茫然。

  陸睿望著桌面,水漬漸漸風乾。

  一個「妒」字,隨風而去,消失在了空氣裡。

  「好大的膽子。」陸睿呢喃。

  「竟敢承認妒。」

  「竟不要我了?」

  夫妻自此分居。

  溫蕙居於琉光院,陸睿居於雙花水榭。

  對外稱,春闈將近,要收心讀書。

  銀線第二天便得了消息。綠茵親自跑了一趟過去,把事情跟她說了。

  銀線把孩子丟給婆婆,急匆匆去了琉光院,見著溫蕙,氣惱道:「這怎麼著?以後跟姑爺就不往一塊處了是怎麼著?你怎麼這麼倔呢!」

  溫蕙道:「既知道我倔,就別說啦。哪次說得過我呀。」

  她神情語氣,宛如從前在青州,就是個倔妮子。

  銀線很久沒見溫蕙流露出這種神情語氣了,竟恍惚有些懷念,又反應過來:「那落落呢,你怎地連身契都給了姑爺。」

  要銀線說,落落的身契必須好好拿著,萬一以後她生了兒子母憑子貴呢?捏著她的身契就不怕她作妖了。

  銀線的想法才是正常的吧,溫蕙想。

  她自言自語:「我果然是個怪人啊。」

  還以為自己改了,原來,改不了。

  「你別管了。」她說,「你管不了。」

  銀線頹然。

  陸夫人也沒想到她一時衝動,說了那番話給陸睿,引發了這一連串的反應。

  彷彿戳破了惡瘡,膿都流出來了。之前都假裝好好的,沒用的,這瘡遲早要破。

  她倒不覺得這事是壞事,她和自己的丈夫本來就是一直分居著的。那些家有妾室的正妻們,也都是獨自住在上房,等著相公某日想起來宿一回。

  她只覺得溫蕙的做法不可取。

  「只是個官奴婢。」她說,「你娘給你準備了她是作什麼的,你到底知不知道?」

  「原先是不知道的。」溫蕙說,「這兩年想明白了。原來我娘還有這樣的安排,她都沒跟我說。」

  溫家家底再薄,不至於買不起一個成年的丫頭,卻讓溫蕙帶著個小丫頭過門。陸府裡年長些、世故些的僕婦都看明白了。

  溫蕙曾經天真簡單,如今卻是陸家掌著中饋的當家夫人,早與從前不同。

  落落漸漸長大,溫蕙看明白了她存在的意義。

  溫蕙問:「母親早知道了吧?」

  陸夫人道:「當初你過門,我和喬媽媽掃了一眼,就明白了。」

  當家夫人對當家夫人,縱隔著千里,也不用言語,便能彼此心意相通了。

  她問:「你到底怎麼想的。不要賭一時之氣。」

  「我還是辜負了母親。」溫蕙道,「母親與我說過很多次,不必將旁的那些女人當人看,我終是做不到。」

  「知道她的名字,認識她的面孔,看著她在我身邊長大,怎麼看都是個活生生的人呢。」

  「她要不是人,哪來的自己的想法。」

  「所以,其實還是人的。」

  陸夫人覺得溫蕙不太一樣了。

  這幾年她一直覺得溫蕙越來越像她了。畢竟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孩子。

  可如今,她看著溫蕙,又不像她了。

  她到底,還是像她自己。

  陸夫人去跟喬媽媽念叨這個事。

  「這麼一直分居終究傷情分。」她道,「我可能老了吧,以前覺得沒關係,這幾年看著他們恩愛,又還是希望他們能一直在這樣下去的。」

  她又道:「還是後悔了。不該不聽你的,去跟嘉言瞎說八道。想來也是,這世間哪有一個男子肯信我這一套呢。嘉言說的對,再不能亂說了,陸家、虞家,都承擔不了。」

  「先讓他們都冷靜一下,待春闈過了,嘉言得中,外出做官,我就放蕙娘跟過去。夫妻倆在外互相扶持,慢慢修復,或許能修得好。」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久,喬媽媽卻沒接一句。

  如今喬媽媽年紀大了,很少走動。陸夫人讓她住在她的跨院裡,很近,她隨時可以過來看她。

  大多時候,喬媽媽坐在躺椅上,在簷廊下曬太陽,打瞌睡。

  她如今瞌睡的時間像新生的嬰兒那麼長。

  陸夫人說了許多,聽不見她搭腔,再一看,又瞌睡了。

  腿上的薄毯滑落了,雖是夏日裡,老人家卻得蓋毯子。陸夫人俯身拽了拽,給她重新蓋好。

  碎碎的陽光打在喬媽媽臉上,安詳得像時光凝止了。

  陸夫人看了她一會兒,臉色變了。

  她伸出手去,探了探喬媽媽的鼻息。

  她的皮膚還溫熱,她的氣息已經一絲也無。

  她就躺在這躺椅上,曬著細碎陽光,無病無痛地去了。

  壽終正寢。

  陸夫人獨自在她身旁坐了很久。

  很久,哭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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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7: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四章 嫂嫂

  蕉葉將要窒息而死。

  想喊出暗語,張開的嘴卻無法發出聲音。

  要死了!要死了!!

  她的手亂撲亂抓,抓到了鎖鏈,抓到了鐐銬,又抓,終於抓到了又尖又銳的工具,一把攥住!

  用拚死的力氣,在左掌心割出一道弧線,又割出一道弧線,把左手猛地向後舉過頭頂!

  五指張開!

  手掌心兩條弧線兩端都相接,彎彎的月亮彷彿流著血淚,無聲吶喊!

  頸間的鎖鏈驟然鬆開了!

  蕉葉撲倒,發出作嘔般的呼吸聲,瀕死一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肺火辣辣地感到疼痛。

  身後有那人節奏混亂地呼吸聲。片刻,忽地撩開帳子,離開了。

  小梳子飛奔進來,撩開帳子先查看蕉葉的傷情。

  扯開細細的金鎖鏈,勒痕深深陷入頸間皮肉裡,觸目驚心。

  差一點!

  小梳子給蕉葉上了藥,給她頸子上纏紗布的時候,猶自後怕。

  蕉葉卻忽然咕噥了一句:「應該是個人名。」

  但她喉嚨被勒壞了,發出的不像人聲,小梳子沒聽清:「什麼?」

  蕉葉搖搖頭,牽動了傷口,發出抽氣聲。

  小梳子扶她躺下:「這次傷得厲害,跟都督說,多休息幾天吧。」

  蕉葉就露出了笑。

  因霍決每次都給她時間養傷,養好了才有下一次。

  養傷的日子就能過得很舒服。

  待小梳子又出去取藥粉,蕉葉躺在那裡盯著自己的左手。

  手掌上割出個彎月的傷痕,待會還要敷藥。

  應該是個人名,她想,小名,乳名之類的。

  雖不能確定,但今天又救了她一次。

  月牙兒,謝謝啊。

  「失控得很快呢。」小梳子憂愁地說,「比一般的客人快。」

  「他怎麼能和一般的人比。」蕉葉說,「他肯定殺過很多人的,十個一般人,也沒有他一個戾氣重。」

  小梳子問:「有辦法控制嗎?」

  「沒有。」蕉葉說,「看命了。」

  她張開嘴,吃了一大口冰涼涼的小圓子。

  那個人在衣食住行上對她們很大方,想吃什麼喝什麼,只要提,都能得到滿足。

  養傷的日子裡,蕉葉和小梳子就在園子裡的樹蔭下曬細碎的陽光,吹柔軟的風,聽蟬鳴,還大口吃著拌了碎冰和水果碎粒的醪糟小圓子。

  有飯吃啊,就要大口吃。

  有覺睡,就香甜地睡。

  有陽光的日子盡量多曬太陽。

  有開心的事,比如沒死,就趕緊笑。

  有美男子,就多看兩眼。

  「安左使,安左使!」蕉葉揮手。只她這次嗓子受傷還沒好,嘶啞著很難聽。

  小安一身大紅飛魚服閃亮地過來。

  蕉葉笑問:「您出遠門回來啦。」

  「是啊,剛回。」小安道,「跑外面累死了。你養傷呢?」

  他看了眼蕉葉頸子上纏的紗布。

  「是呀。」蕉葉笑眯眯,「活下來了。」

  同一件事,可以害怕地說「差點死了」,也可以開心地說「活下來了」。

  只看你用什麼態度面對這個世界。

  小安在陽光裡笑笑:「使勁活吧。我覺得你行。」

  蕉葉更開心了,真誠地稱讚小安:「安左使穿紅衣真好看!」

  小梳子也把頭湊過來:「特別好看!」

  身材頎長的俊美青年已經轉身要走,聞言又轉頭,笑得自信極了:「當然了。」

  「穿紅色,沒人能比我更好看。」

  望著他的背影,蕉葉感嘆:「他真好看啊。」

  小梳子說:「我每次都要多看他幾眼。」

  蕉葉道:「是呢,要不然多虧。」

  兩個人一起笑。

  遇到美的,好的,甜的,暖的,香的,趕緊與之擁抱吧。

  珍惜活著的每一寸光陰。

  死了才不虧本。

  小安走進房裡,瞬間涼快了。

  屋中四角都擱著大冰盆,暑氣被隔絕在了外面。

  霍決穿著黑色冰絲的禪衣,敞著衣襟,露著胸膛。

  如今霍府裡人員已經齊整,不像他們剛入主的時候了。美貌的婢女們圍著他,捶肩揉腿,打磨指甲。

  「回來了。」霍決抬眼,「事情辦得怎麼樣?」

  小安進門就開始解衣裳:「挺順利的,剝皮實草了。」

  兩個婢女上前,幫他脫衣裳。

  小安如今的身家,自然可以另置宅邸,單獨居住。但他跟霍決是不分開的。所以霍府也就是小安的家。

  回家了,自然脫衣裳放鬆。

  只先從懷裡掏出個東西給霍決,霍決接過,拿在手裡把玩:「陛下的意思,給這些文臣點顏色看看,別個個都還當是景順朝,從陛下的嘴裡搶食。」

  景順帝時,指使宦官到處刮錢。皇帝親自如此,官員們哪還能清廉得了。

  吏治敗壞得厲害,元興帝在位三年,很為這個惱怒,直到臨中風前才狠狠地開了刀。

  雖如此,地方上舊的習氣一時改不過來。江州堤壩貪瀆案,淳寧帝因為惱怒下了狠手,剝皮實草,卻從中嘗到了甜頭。

  不僅收獲了臣子的畏懼,還收到了牛貴從江州帶回來的一箱箱的真金白銀——監察院辦事所獲收繳,從來不經三司,不入國庫,直接就送進皇帝的私庫裡。

  倒一個貪官,收獲民心,收繳真金白銀,還可以震懾百官。

  自此,這個狠打貪腐成為了固定模式,霍決接手了監察院以來,一直在替淳寧帝做這件事。

  朝臣們自然不敢罵皇帝恨皇帝,那麼恨誰罵誰呢?自然是皇帝的走狗了。

  霍決選擇做皇帝的刀,就得替皇帝背負這洪水滔天的恨。

  幾個強壯的番子抬著幾口箱子進來放在地上,箱蓋掀開,明晃晃的銀光照亮了房裡。

  霍決過了目,點點頭。番子們合上箱子,抬著入庫去了。

  打貪官,飽了皇帝,也飽了霍決。

  成就了皇帝的清名,霍決的凶名。

  小安脫了飛魚服,甩了鞋子襪子,也敞開裡衣爬上了榻。美貌的婢女立刻過去給他揉肩放鬆。

  擱自己家裡,可就是怎麼舒服怎麼來。

  小安吃著拌著碎冰的冰奶酪,道:「剛才康順告訴我,趙衛艱那王八蛋又跟我們示好了?哥我跟你說,對這老小子不能輕易鬆口。哼哼,當初陛下還在潛邸的時候,這老小子對我們齊王府的人多不客氣,我可都還記在心裡呢,哼哼。」

  「當然。」霍決把玩著手裡的東西,淡淡地道,「如我們這樣的人,要什麼胸襟開闊,自然要睚眥必報。」

  霍決缺德就缺德在這裡,趙衛艱送來的錢和禮物,都收。

  就不給辦事。

  這擱在正經官場是不行的,官場上講究的是你來我往。霍決這麼做就是破壞規則。

  但霍決獨立於官場之外。

  一如牛貴,他忠於皇帝,只忠於皇帝一個人。

  他想要什麼,也找皇帝要即可,不必求任何人。

  所以只有人求他,沒有他求人。

  所以趙衛艱氣得吐血,又拿霍決沒辦法。

  偏淳寧帝對霍決的信任,超出任何人。

  小安聽霍決說了最近的事,開心得咧嘴笑。

  笑完,揮了揮手。

  婢女們都退了下去。霍決抬眼。

  「我這趟,因為餘杭就在旁邊,離得不遠,我就過去了一趟。」小安說,「看了看餘杭陸家。」

  霍決先是一怔,隨即目光陡然銳利了起來。

  小安並不怕。這世上,連康順都怕霍決,獨小安是不怕的。

  「是,我去看溫姑娘去了。她出門的時候,我從馬車裡瞧了瞧她。」他手懶洋洋地搭在立起的膝蓋上,「我還在她身邊放了眼線,你想不想知道她的情況?」

  霍決沉默了很久,問:「她過得好嗎?」

  「好得不得了。」小安道,「我打聽了一下,她和她的夫君,在餘杭陸家是出了名的恩愛。沒通房沒妾室,婆母又慈愛……」

  「行了。」霍決打斷了他,「別說了。」

  「幹嘛不說呀。」小安嘚瑟得厲害,「你不是天天想她嗎?」

  霍決道:「滾!」

  「就不滾。」小安直接躺倒,撐著頭,「你騙誰呢?我跟你說,你騙誰都騙不了我。我是誰啊。」

  「她公公的人在京城跑動,想去金陵,結果派去了開封,你敢跟我說不是你動的手腳?」

  「幹嘛開封啊,要我說,直接給他一家子弄到京城不好嗎?擱眼皮子底下,想看就能看見,多近啊!」

  「河南?開封府?這半不嚕的算什麼?快馬跑一趟也得十天呢。不上不下的,卡在那,我剛知道的時候,可把我氣死了你。」

  小安坐起來,盤起腿,兩手按在膝上。

  「哥你能不能有點出息?」他含著怒問,「以咱們兄弟現在的權勢,你這麼想要她,就把她弄過來啊!有什麼難的!」

  「我們兄弟拚死拚活爬到現在的位置,是為了什麼?總不能為了委屈自己!」

  「你要動不了手,我替你辦啊!我辦事,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不許動她!」霍決抬眼盯著小安,那眼睛蘊著冰寒風暴,「不許碰她,不許傷她。」

  「不許讓她知道,我一直在看著她。」

  「她既過得好,讓她過自己的日子。別去打擾她。」

  小安氣道:「我為了誰?我還不是為了你!」

  霍決站起來,拉了拉黑色衣襟,微微回頭瞥了小安一眼。

  「你若認我是哥哥,」他道,「便敬她是嫂嫂。」

  說完,朝裡間去了。

  我嫂。

  我嫂。

  我嫂個鬼啊!

  小安快要氣死了!

  人家是陸溫氏好嗎!不是霍溫氏!

  小安猛地一頭躺倒,氣得直咬指甲!

  右手撐頭,咬左手指甲,又翻身,左手撐頭,咬右手指甲。

  霍決要是許,他有一百種法子把溫姑娘弄來他身邊,偏他不許。

  想來想去,氣都消不了,把自己氣成了一隻大青蛙。

  猛地坐起來,對著內室的門大喊:「我看不起你!」

  「就看不起你!」

  「真慫!」

  霍決在裡面聽到,沒搭理他。

  他打開了一扇櫃門,櫃子裡隔開幾層,滿滿地,擺的都是泥娃娃。

  全是小囡囡,俏娘子,老婆婆,各式各樣。

  獨沒有男崽崽,俊相公,老公公。

  都是路上看見,隨手便買下的。

  再看看手裡這個,小安帶回來的,也是俏娘子。

  只剛才和小安說話,被他激到了,無意識地用了力,捏出了裂紋。

  霍決凝視了一會兒,把有裂紋的俏娘子也放進櫃子。

  關上了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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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7: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五章 珍珠

  啪的一聲,泥娃娃掉在地上,摔壞了。

  璠璠發出「啊」的驚呼聲。

  溫蕙站在階上正把手擋在額頭抬頭看藍天,聽見璠璠的驚呼,忙過去。

  「砸到腳了嗎?紮到手了嗎?」她蹲下,「給娘看看。」

  「沒有。」璠璠搖頭,又蹲下看了看,抬頭說,「泥娃娃碎了,會疼嗎?」

  溫蕙笑了,道:「不會呀。那是泥做的,又不是真的人。只有真的人,才曉得痛。」

  璠璠鬆了口氣。

  「這裡亂,你跟媽媽去祖母那裡玩去。」溫蕙把她教給她的教養媽媽。

  璠璠道:「我先去給爹請安,再去找祖母玩。」

  璠璠和自己的父親很親密。

  因為她是陸睿目前唯一的孩子,得了陸睿初為人父全部的愛。

  也因為陸睿是個腹有詩的人,他總能給璠璠講許多有趣的故事,璠璠喜歡聽,總纏著父親要聽故事。

  溫蕙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好。」

  璠璠牽著媽媽的手去了。

  院子裡有些亂,丫鬟們來來去去。

  因餘杭常有雨水,偶晴天,大家便趁著陽光好曬東西。

  尤其是,陸家馬上就要動身往開封府去了,溫蕙還得整理整理,哪些帶去,哪些封存留下。

  她低頭看了看摔裂的泥娃娃。

  撿起來,顏色都幾乎褪盡了,得仔細看才看得出來是個男崽崽。

  溫蕙問:「這哪來的?」

  丫鬟指著箱子:「這箱子裡的,我正收拾呢,大姑娘拿起來一個。」

  溫蕙走到箱子旁彎腰去看:「這都是什麼?」

  掏出來一個九連環,都鏽了。還有一個也是顏色褪盡的泥娃娃,應該和剛才那個是一對兒。

  丫鬟看了看箱子編號:「是您嫁妝裡的東西。」

  溫蕙詫異,再扒拉扒拉,都是些根本無用的雜物。但有一兩樣眼熟,終於想起來了:「都是我小時候的東西呀。」

  掏出那個褪色的泥娃娃,仔細看,是個小囡囡。

  溫蕙想起來,這是她小時候很喜歡的玩具。

  青州的童年是多麼快樂啊。

  只是時光飛逝,那些快樂就像泥娃娃身上褪盡了的顏料,不使勁去看,都看不出來到底是什麼。

  「我都不知道,竟還帶著這些東西過門了。」她失笑,「都扔了吧,沒用了。把箱子好好擦擦曬曬,別生黴。」

  丫頭應了,抱著箱子去扔東西。

  溫蕙站起來,看看天。

  難得的晴天,碧空如洗,看著讓人心胸暢快。

  她很期待前往開封府。

  她其實一直都向往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只是做不到像男人那樣,一走便是一年。

  纏身的事太多了,哪裡走得了。被獨自留在家中,又忍不住生出怨恨。

  真難。

  女子也不可能隨便出行。有些人家,便是丈夫在外為官,婆婆不許的話,妻子也不能跟去。

  只能含著恨,替丈夫在婆母膝下盡孝。

  過幾年丈夫回家鄉探親,帶著三兩妾室,四五孩兒。

  夫妻再見,至親至疏,相敬如賓。

  真難。

  溫蕙若想去別的地方,現在是跟著公公,以後等陸嘉言取了功名,做了官,便可以跟著他。

  作陸嘉言的妻子自然要受許多約束,但同樣也享著許多好處。溫蕙還是挺期待的。

  其實只要把目光放到遠處,不是在鞋尖一寸之地打轉,便能看到很多風景,便能把日子過好。

  只到底什麼是「好」,此時已不同於彼時。

  曾以為是鴛鴦錦被,緊緊抓住不想放的手。

  現在更喜歡晴朗碧空,胸臆通透。

  哪個是真的好?

  自己覺得好,便是了。

  璠璠去了雙花水榭,落落慇勤地迎了出來:「大姑娘來了。公子在裡面呢。」

  落落曾是溫蕙跟前近身的人,璠璠自小與她熟悉,便向她走去。

  教養媽媽不動聲色地隔開兩人,含笑道:「我帶大姑娘過去就是。落落姑娘忙你的吧。」

  落落看著二人往水榭裡去,微微垂下頭。

  她哪有什麼事情可忙呢。雙花水榭自有雙花水榭的丫頭。每個崗位都有人。

  她是一個編外的人員。

  溫蕙把她的身契給了陸睿,也言明落落怎麼安排隨陸睿,她沒有異議。

  但陸睿再沒提過這件事。

  落落雖然在雙花水榭住下,份例上依然是一個等丫頭的例。

  她沒有名分的。

  夜裡偷偷哭過很多次。

  總覺得雙花水榭的丫頭都在暗暗嘲笑她。

  只是自己選的路咬牙也要走下去。

  這是唯一正確的路。只有陸睿才是她的歸宿。只有給陸睿生孩子,孩子才能做個人。

  而不是代代奴僕。

  奴僕,怎算得上是人呢。

  房裡,陸睿正在和丫頭們交待事情。

  因他們即將闔家前往開封府了,他臨行前要宴請一些朋友,算作餞別。

  丫頭回道:「是,少夫人那邊,都已與我們交待好了。」

  雖夫妻分作兩處,這個家的中饋依然是溫蕙掌著。陸睿要宴請朋友,自然有溫蕙打理。

  不同於從前的只是中間需要丫頭傳話,不像以前床頭床尾,抱在懷裡攬著腰便把事情溝通好了。

  溫蕙主持中饋的能力早就得到了時間的驗證,陸睿點點頭:「去吧。」

  丫鬟們才出去,璠璠來了。

  「爹~」她嬌聲嬌氣地喊了聲,還張開手撲過去。

  璠璠出生的時候,陸睿還跟陸夫人說抱孫不抱子,後來自己說的話全嚥回去了。

  璠璠是陸夫人的心肝寶貝,也是陸睿的心肝寶貝。

  陸睿看到她便露出笑容,伸手將她抱在懷中膝頭。男女七歲不同席,女兒再大些,父親便不能抱了,趁現在要多抱抱。

  「怎地現在過來了?你娘親呢?」

  「在收拾院子,曬東西。」

  「哦,她很忙嗎?」

  「很忙,叫璠璠去找阿婆玩。」

  「她心情好嗎?」

  「好呀。娘說今天天氣好,天氣好就心情好。」

  「是,天氣好,心情的確好。」

  父女倆日常對話,平淡而溫馨。

  教養媽媽提醒:「還要去祖母那裡。」

  祖母那裡可好玩了。璠璠從父親膝頭滑下來:「我給爹爹請過安啦,那我去啦。」

  陸睿莞爾:「去吧。」

  待璠璠走了,他凝望著窗外。

  這間水榭建在水邊,房是主體,北面朝岸,三面朝水。

  其他的建築都在岸上,房架在水上,三面都開窗,涼風習習,景色秀麗。

  向南,有一片架在水面上的大露台,遠處遙遙相對的是湖心亭。陸夫人常在那裡作畫,有時候婆媳兩個對弈。陸睿在房裡,抬頭南望便能看到。

  向西,窗外能看到山。祖孫三代人用過的齋便在山上,以前他和溫蕙住在那山上。

  向東,窗外是九曲橋,彎彎折折,可以不經庭院,從岸上直通房。

  陸睿向南眺望湖心亭,許久,又轉頭望了一眼九曲橋。

  都空空。

  他回到桌案前坐下,並不想打開書。靜坐了片刻,拉開抽屜,取出一冊手札。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手札越來越厚。

  翻開第一頁,便是「待日後,此些話,枕邊教」。

  翻到最後面的空白頁,陸睿提筆蘸墨,落下了今日的心情。

  【天氣晴朗,碧波瀲灩。舉家將遷,中饋忙亂。】

  【幼女往來奔走,夫妻不得碰面。】

  【獨坐水榭,我念她。】

  【她……念我否?】

  念我否?

  從前,是肯定的。

  因為她愛著他。他一直都知道的。

  從當年那個穿著團錦琢花的桃花色襖裙,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的少女有了第一瞬的慌亂羞澀,移開了眼睛的時候,他就知道了。

  但現在,他不能肯定了。

  念他否?

  愛他否?

  還愛他否?

  陸睿放下筆,等墨陰乾。

  眸光靜靜,投落在紙上。

  夏日裡自然是開夜宴。

  水榭南面的平台上從下午便熏上了驅除蚊蟲的香,涼榻几案擺上去三面合圍,朝著湖心亭的一面敞開。

  夜色裡,燈火升起,家中的伎子們便抱著琵琶笙簫在亭中坐下,隔著水,為水榭露台上夜宴的客人們奏樂助興。

  來賓都年紀相仿,年長的也不過才過而立。有陸氏同族的年輕人,有虞家表兄弟,有昔日梧桐院的同窗,有同跟許大家學畫的師兄弟,有知交密友,亦有玩樂夥伴。

  都是儒雅風流的讀人。

  菜餚精美,婢子周到,酒水瓜果點心,無一不充足精緻。看得出來主持中饋的女子的用心。

  生們高談闊論,有說笑有爭辯,夜漸漸深沉,人漸漸醉了。

  興致仍高著。

  「今日與陸嘉言一別,下次再見便是明年京師了。」

  「來來來,酒再滿上。」

  「我等明年,定要金榜題名。」

  「陸嘉言肯定能題,你題不題不一定。」

  大笑聲起,笑中有罵。

  這樣的酒宴,讓客人盡興,便是成功的酒宴。

  陸睿滿意微笑。

  他也有了酒意,斜斜倚在榻上。

  書生們喝了酒頗放浪,鞋子襪子都脫了,一個個赤著足。

  亦有高舉酒壺,酒水傾倒而下的,淋濕了衣襟,只哈哈大笑。

  陸睿的一個族兄與旁人說笑,轉過頭來,聽陸睿正和人談起了女子。

  他道:「世間女子來來去去,一開始都如珍珠,有瑩瑩光芒,十分吸引人。只時間一長,那瑩光便自散了。剩下一個空殼子,盡是煙火濁氣,令人厭惡。」

  旁人嘖道:「嘉言兄對女子竟這般苛刻,照你這般說,那尊夫人又如何?可曾有瑩瑩光芒?可又曾變得盡是煙火濁氣?」

  這話問得孟浪了。

  陸睿怫然不悅:「在這裡說些女子,怎說到旁人妻子身上了。妻子可是能拿來隨便說的?」

  那人也是一時酒意上湧,才失言,忙致歉:「小弟孟浪了,陸兄勿怪。」

  男子酒後,最易狂言。陸睿倒也不見怪,與他又喝了兩盅,漸漸湧上了酒意。撐著頭靠在一邊小憩,待閉上眼,看見了溫蕙。

  他的妻子是個怎樣的女子呢?

  他們是少年夫妻,當年初見時的美好、甜蜜,其實都還能回想起來。只這兩年不知怎地,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總覺得她和從前不同了。

  可她又決不是魚目。

  她身上一直有光的。尤其她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兩個女子都瑩瑩有光,幽然靜美。

  只對著他的時候,那瑩光便收斂起來了。

  陸睿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緣故,覺得胸口很悶。呼吸起來,不暢快。

  他把手輕輕地按在最悶最難受的地方。

  是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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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7: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歸處

  族兄挪過來,笑道:「我聽你嫂子說,你收了個丫頭?」

  世家望族聚族而居,僕人間的親戚、婚姻關係盤根錯節。一房有甚事,很難瞞得住,很快便為別的房頭知道了。

  旁人收個丫頭都是小事一件,陸睿收個丫頭,有些新奇。

  因他與妻子的恩愛,闔族都知。

  以陸睿滿腹才學、風流容貌,竟無一個房中人,兩夫妻一直住在一處,妻子夜夜不空房。不知道羨煞族中多少媳婦。

  故他收了個丫頭,便在族中成了新鮮事。

  聽陸睿的族兄這麼說,大家都頗驚異。

  因來的都是跟陸睿交好之人,對他多少都知道些。

  陸嘉言的妻子是個美人,少年結髮,一直恩愛。成親這些年了,忽然他才收用個丫頭。

  有人一拍大腿道:「必是絕色!」

  陸睿撐著頭,扯扯嘴角:「只是個普通的丫頭。」

  然而眾人哪裡肯信。且他越是這般說,愈是令眾人好奇。

  都喝了酒,酒意上來,狂放些,便起鬨:「嘉言,美人可喚來一觀否?」

  陸睿無所謂:「可,只你們別失望。」

  對執壺的婢子道:「去,把落落叫來。」

  婢子去叫,落落還奇怪:「叫我去幹什麼?」露台那裡不是在夜宴嗎?

  婢子眼神移開:「公子沒說。」

  落落便跟著去了。

  到了那裡,便被許多男人觀看。

  叫她來,原來……是給男人賞玩。

  落落渾身發冷。

  她少時也是閨閣千金,不出垂花門。後來落難依附著溫蕙生存,依然不出垂花門。

  這些年,除了陸睿,她幾沒有見過什麼男人。

  便是平舟,大了之後都進不得垂花門了。

  如今只有霽雨年紀還小,還能在內院裡跑動。

  男人們的目光一道道投在她身上,赤裸裸的審視。

  果然許多人失望了。

  竟真的是個普通的丫頭。

  賓客中半數都是世家公子,房中自然有美貌丫頭,什麼樣的沒見過。

  這個丫頭其實也不算醜,清清秀秀勉強算個小美人。

  只大家的期望太高了——陸嘉言是什麼樣的雋秀容貌,風流才情?芝蘭玉樹般的人。他難得收個丫頭入房,大家的期望自然是高高的。

  一見之下,當然便失望了。

  落落聽著男人們紛紛表達失望之情,袖中的指尖都發抖。

  眼淚斷了線似的流下來。

  男人們失望了之後,又不信陸睿這般挑剔的眼光竟屈就於一個普通的丫頭,紛紛開始想發掘落落身上隱藏的優點。

  見她燈火中落淚的模樣,有人扇子啪地合攏,擊在掌中:「果然,我就說必是什麼地方打動了陸師兄,瞧,這一份幽怨,足以入畫。」

  這是和陸睿同在許大家門下學畫的師弟,他素來仰慕陸睿的才情,愛慕他的容貌,看出來陸睿對落落並不在意,便起了念,想和陸睿做個同靴兄弟。

  轉頭含笑道:「師兄,此婢十分有意境的,我若得她,必作畫十幅,以饋佳人。」

  陸睿酒意上來,從落落來,他便一直歪在榻上,撐著頭閉目養神。

  聞言,緩緩睜開眼。

  落落在淚眼模糊中,聽到陸睿淡淡道:「那便送給你吧。」

  天上的星子十分璀璨。

  亭中的伎子指尖輪弦。

  水榭露台燈火富貴,公子們風流多情。

  自古多情也無情。才子們的「風流」二字裡,淌的都是女子的眼淚。

  落落只覺得燈火、人影、樂聲都虛幻縹緲。

  她望向夢想中的那個歸宿,眾人之中,他永遠耀眼奪目。

  高高地舉起酒壺,酒水傾洩而下,灌入口中。淋漓到頸間,打濕衣衫,醉眼半睜,蠱惑人間。

  那頸子那喉結那鎖骨她都觸過吻過,帶著虔誠。

  他也曾熱燙地抵到她身體的最深處。

  她不敢奢求得到他付與妻子的溫柔,她只求一點憐惜,一個歸處。

  袖子忽然被人扯了扯,木然轉頭看去,陌生的小廝低聲道:「姐姐已經歸了我們公子,跟我走吧。」

  霽雨道:「哥哥稍待,我們公子吩咐我取她的身契與你。」

  她的身契怎在這裡?不是該在少夫人的手裡嗎?

  她是少夫人的陪嫁啊,怎可隨意送人。

  落落張張嘴,想說話,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話語都無力。

  小廝和霽雨都看出來,他們對視了一眼。

  再耗下去,怕她擾了夜宴,敗了公子們的雅興。二人心有默契,反正是個婢子,一人拖了她一隻手臂,用力。

  落落身不由己,踉蹌著被拽走。

  她回頭,想再看一眼陸睿陸嘉言,那些公子們卻圍著他,擋住了落落的視線。

  聽聞夜宴那邊一切順利,將近尾聲,一切也都安排妥當,後面自然有婢女僕婦們收尾,溫蕙便放心地睡下了。

  半夜被外面的聲響吵醒,披衣而起。

  院子裡,霽雨和雙花水榭的一個婢子攙扶著陸睿回來了。

  霽雨這等貼身人,知道的不比綠茵少,臉上帶著為難的神情稟報:「公子一定要回來。」

  「知道了。」溫蕙站在夜色台階上,道,「扶他進去吧。」

  扶到台階上,兩人把陸睿交給溫蕙的婢女。兩個婢女卻撐不住陸睿——霽雨雖是個半大少年,力氣也比婢女大得多,一路全靠他呢。

  但他如今大了,馬上就要出內院了,肯定不能進溫蕙的正房了。

  溫蕙抄起陸睿的一條手臂,一彎身鑽過去,站直,一個人就把陸睿撐起來了。

  雙花水榭的婢女聽說過少夫人是習武之人,還是暗暗咋舌,和霽雨一起退下了。

  溫蕙把陸睿扶到內室,放到床上,待要放開他的手臂,陸睿卻忽然收緊手臂,把她拉進他的懷裡。

  值夜婢女立即退出去了,還帶上了門。

  陸睿將溫蕙抱在懷裡,甚至還睜開眼對她笑了笑,然後又閉上眼睛,似發出長長喟嘆,像睡了過去。

  溫蕙伏在他懷中,嗅到了淡淡的大象藏的香氣。

  那香還是她合的。作為妻子,這家裡賜她衣食無憂,她饋以打理內宅,尊敬丈夫,孝順婆母。

  溫蕙去掰陸睿的手臂。

  陸睿迷糊中,感到妻子要離開自己的懷抱,又將她摟緊。

  「蕙蕙,蕙蕙,別生氣了……」他呢喃,「我已經把落落送人了……」

  房中安靜了一瞬。

  懷中驟然空了。

  陸睿隱隱聽到溫蕙的聲音:「霽雨呢?把霽雨追回來!」

  叫霽雨做什麼?

  外面一片兵荒馬亂的聲音,陸睿沉沉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周圍的一切都很熟悉,是雙花水榭,他書房的寢室。

  坐起來,頭痛欲裂,宿醉真是要不得。昨晚怎麼喝了這麼多?

  揉著額頭,婢女進來送來了醒酒湯。

  陸睿一邊喝著一邊問:「霽雨呢?」

  婢女垂頭道:「霽雨和劉稻一起去追蕭公子去了?」

  「蕭公子?子淳嗎?」陸睿愕然,「追他做什麼?」

  婢女頭垂得更深:「追落落去了。」

  陸睿覺得頭痛加劇了,婢女說的他都不明白:「落落又怎麼了?」

  婢女明白了,公子喝醉了,都不記得了,終於抬起頭。

  「公子昨夜,把落落送給了蕭公子。」

  陸睿揉額角的手頓了頓,仔細回想,好像的確是有此事。

  「既是我送的,追她去做什麼?」他問,「誰讓去追的?」

  婢女的頭又垂下去:「少夫人。」

  公子一醉,沉沉睡到此時,哪知道昨夜都發生了什麼。

  少夫人跟霽雨問明了情況之後,立刻便叫霽雨去追回落落。

  霽雨道:「蕭公子也大醉了,是小廝背著走的。便是追去了,他不醒,也無人能做主。」

  少夫人才改叫他今天上午去。

  因也不能太早,大清早往別人家去,也實在不禮貌。

  這會兒,不知道追沒追回來。

  婢女忍不住偷看了眼公子。

  公子聞言,卻許久沒說話。

  婢女又垂下眼去,心想,幸好,公子不記得他昨天晚喝多了一定要回琉光院去。

  落落終究是沒追回來。

  霽雨回稟溫蕙:「我們不知道蕭公子原來是定了今日往淮安府去的,他原是淮安府人,在許大家這邊學業結束,也是要回家去,準備參加明年的春闈了。我們追到碼頭的時候,船已經發了。」

  溫蕙也許久都沒有說話。

  追到蕭公子處,便已經是盡頭了。

  因事皆有度,便是她也不可能為個婢女發船去追。

  許久,她才道:「知道了。」

  陸夫人勸了她:「便是父母夫妻子女,也未必能一生一世,何況只是婢子。她自有她的緣法。」

  婢子轉賣、贈人、發嫁,都是正常的。

  「是,我也知道的。」溫蕙道,「只是她從十歲便到我身邊,想到她流落到外面,總是難受。」

  在陸家,總能保她一個衣食無憂。

  外面,便真個身如飄萍了。

  如果當時沒有把她的身契交給陸嘉言就好了。

  她竟忘記了,陸嘉言涼薄起來的時候,能有多涼薄。

  只溫蕙和陸夫人都不知道,蕭公子帶了落落上船,往淮安去。風流公子的路途中怎少得了美貌婢子的陪伴,便喚了落落來伺候。

  落落卻木木呆呆。蕭公子惱了,罵道:「嘉言師兄怎麼會看上你。」

  落落那眼淚便斷了線似的掉下來。

  蕭公子喜道:「這才有味道。」

  遂抱了她到床上,解了她的衣裳。

  船在夜色江上停錨,黑夜滾滾如獸。

  艙房的門吱呀打開,落落頭髮凌亂,端著銅盆出來。穿過甲板,走到舷邊,將一盆污水傾倒進江裡。

  污髒的水潑出去,在月色光裡灑出一片銀輝,隨即被黑夜吞噬。

  落落貼著欄桿,呆呆地望著漆黑的江水。

  銅盆噹啷墜地。

  巡船的家丁聽到聲音舉起燈籠過來察看,只看到銅盆傾翻,一隻繡鞋掉落甲板。

  「跳江啦!」

  「有人跳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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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怕死

  陸家的東西收拾好了,大件行李已經挪到船上,只待明日人上船,便舉家往開封府去。

  最後一晚,陸睿來了琉光院。

  溫蕙都洗漱了要睡了,只能又披上衣裳。

  陸睿問:「要帶的東西可都確認過了嗎?」

  溫蕙傍晚才又確認過一遍的,便取了厚厚的清單冊子給他。

  陸睿便坐在臥室的圓桌旁翻看。

  婢女上了茶,端起來喝了口,便頓了頓,並不是他喜歡的瓜片。

  溫蕙袖子擋著輕輕打了個呵欠,說:「今天累了一天了,我先睡了。你看完早些回去吧,明天不要起太晚。」

  說完,自去放下床帳睡下了。

  帳子外面傳來嘩啦啦紙張翻動的聲音,冊子摔在桌上的聲音,腳步聲,開門聲,婢子「公子慢走,小心腳下」的恭送聲。

  溫蕙望著帳頂,閉上了眼睛。

  趕緊睡,明天好多事呢。

  翌日啟程,闔家往開封府去。

  銀線在碼頭送了他們,沒有跟去。

  她的公公留在餘杭,打理著餘杭陸家陸正這一房偌大的產業。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都跟去了。

  銀線不能跟去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又有了身子了。

  為這個,公婆商量了一下,把她和陸通都留在餘杭了。

  銀線這些年從來沒和溫蕙分開這麼遠過,回到家還在哭鼻子。

  陸通好笑,道:「你先把孩子生了,到時候給少夫人寫信在那邊謀個差事,不就行了嗎?」

  以銀線和溫蕙的關係,的確是很簡單就能辦到的事。

  但銀線還是抽抽搭搭的,陸通給她取了一匣子點心來,她才不哭了。

  只吃著點心,想著分別這種事,真是怪讓人難受的。

  又想起落落,只嘆息,跟陸通說:「圖什麼呢?」

  陸通道:「圖公子,圖名分,圖生了孩子翻身當主人。」

  銀線啞口無言。真是每一樣都推著人往前走,只嘆最後落得個一場空。

  也在一起好些年了,不知道她將來會落在哪裡。

  只盼她也能好吧。

  陸家八月中旬抵達了開封府。

  六月裡管事便已經在這裡購置了一套宅院,收拾了兩個月,等主人家過來時候,直接可入住了。

  陸睿也安排有單獨的書房,爺們兒年紀愈大,書房就愈是個重要的處所,管事心裡都有數。

  陸睿直接入住了書房。

  陸正十分惱火。

  一是惱溫氏不高產,還不賢惠。一是惱兒子腦子有病,好容易收個丫頭,他還等著抱孫子呢,他又把丫頭送人了。

  送人也無所謂,再提幾個到身邊即可。

  陸睿卻又不。

  陸正頭一回覺得他這聰明兒子腦瓜子有病。不知道他反復什麼,圖什麼。

  陸夫人瞧著這夫妻倆的模樣。

  倘若陸睿就一條道走到黑,她也不管,溫蕙自會走出自己的路。

  偏陸睿這般反復,說他可氣也可氣,說他可憐也可憐。一個人在書房,孤孤單單的,又不像他老子,紅袖添香。

  陸夫人問:「你就打算這般去京城趕考嗎?」

  陸睿望著窗外假山:「母親別管了。」

  陸夫人氣死了。

  楊媽媽勸她:「兒孫自有兒孫福,管不動,兩個都是脾氣大的。」

  楊媽媽年紀也大了。

  溫蕙接手中饋後,因她身邊劉富家的不頂事,並沒有什麼媽媽能頂替楊媽媽。楊媽媽就還一直幫著溫蕙打理家事。

  但溫蕙立起來了,楊媽媽也漸漸地半退狀態,準備著過兩年就全退下來,榮養在家抱孫子。她的兒子媳婦如今在陸家也都有差事,十分體面。

  她自己呢,最好就是像喬媽媽那樣,有朝一日,無痛無病地過去。死後在主人家的墓地裡,給點個好穴。

  真是僕婦們奮鬥的終極目標了。

  陸睿在開封府竟然有朋友,還不止一位,都是從前游歷時結識的。他到了開封府,便陸續去拜訪朋友們。

  有一天他帶回來一個人,介紹給了陸夫人和溫蕙:「常兄是杏林妙手,在開封,我只放心他。」

  陸家以後切脈問診的大夫,便定了是這位常大夫。

  既都來了,自然給兩位家眷都切了一番,道:「康健。」

  溫蕙聽了只微微一笑。

  從前陸睿勤奮耕耘,她尚不得孕。如今夫妻分居,自然更不可能有孕。

  陸嘉言讓朋友來給切脈,也許是暗示她?

  他若想納妾便自去納去。傳宗接代,延續香火,不叫人吃了絕戶,溫蕙也不是不懂。

  只,溫氏蕙娘,決不會親口對自己的丈夫主動說:我給你納個妾。

  永不會。

  辭了兩位夫人,來到陸睿的書房,陸睿才問:「如何?」

  常大夫覷著他臉色說:「尊夫人身體毫無問題,脈象比一般人都還康健。」

  陸睿目光晦澀。

  常大夫道:「也許就是命。」

  陸睿抬眸看他,他有些心虛,道:「我師父說的也不能證明就是真的,他畢竟都叫人打死了。」

  陸睿許久不說話。

  開封府實在與江州、餘杭都有許多不同。

  開封府在朝廷上是出了名的「窮」,收不上稅來。無他,只因河南的宗室實在是太多了。

  為保江南課稅重地,歷代皇帝的皇子分封主要還是在江北。河南尤其多,雪上加霜的是有兩支親王系濮王系和周王系都是下豬仔一般的超級能生。

  整個河南的賦稅,都叫這些宗室給「吃」了。

  而且宗室這麼多,這些人仗著身份,十分難管。實不是陸正想來的地方。

  只恨他丁憂,不能親自去京城跑動。京城經過兩代皇帝清理,人事變動太大,幕僚辦事不力,最後把他弄到了這裡來。

  只能先幹著,慢慢謀劃升遷。

  河南宗室遍地走的問題,當初陸睿游歷回來便與溫蕙講過。也是因親歷的江北這些地方,看到龐大的宗室不事生產,一邊消耗國帑,一邊使勁地生生生,陸睿才意識到宗室對朝廷財政的負累,才有了「削王藩」的志向。

  他再次來到開封,常常外出走動。陸家從陸正到溫蕙,也都很忙。

  新官到任,自然有許多應酬。陸夫人常與溫蕙一起出席。

  這一日參加開封府府台家老夫人的壽宴,溫蕙正與諸位夫人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個個寒暄,結識了一位年輕的趙夫人,與她年紀相仿。兩人拉話題隨意攀談了兩句,便覺得頗投機。

  趙夫人問:「我怎地聽著陸少夫人口音像北方人?」

  溫蕙笑道道:「我娘家是山東青州人。」

  趙夫人道:「青州嗎?我小時候去過,我有個姨夫以前在青州做千戶。」

  「咦?」沒想到拉關係拉拉竟能拉到這個地步,溫蕙當然得問清楚,「是哪一位?他貴姓?」

  趙夫人道:「我那位姨夫姓賀,他如今在兵部。唉,不過我姨母已經過世了,姨夫早就續弦,已經跟我不算親戚了。」

  溫蕙聞言已經覺得不對了。因趙夫人和她年紀相仿的,所以她的「小時候」也應該是溫蕙的小時候,溫蕙小時候青州姓賀的千戶可就只有一位。

  正想開口問,趙夫人又嘆道:「我在青州住過幾個月,還結識了一個朋友,她家裡是個百戶,姓溫,也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

  溫蕙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這位趙夫人。

  只歲月改變人的容顏,昔年也不過就兩三個月的交情,早拋到腦後,竟想不起來當時的模樣了。

  但溫蕙試探地問:「馨馨?」

  趙夫人張著嘴巴愣住。

  竟然真的是馨馨啊!賀家莞莞的表妹!

  溫蕙說不出什麼感受,一股感慨在胸口憋了半天,才終於道:「我,我是蕙娘啊。」

  一場宴席,沒想到有這樣的重逢。

  兩個人四手交握,都道:「再沒想到,還能再見你。」

  少時短暫的友情,如今回想起來,恍惚如夢。

  溫蕙道:「你樣子變化太大了,我竟沒認出來你。」

  馨馨道:「我其實覺得你有些眼熟的,但想不起來。」

  相貌出色的人,五官會比旁的人給人印象更深刻。

  兩人又異口同聲地道:「莞莞她……」

  賀家的莞莞是她們兩個人之間的銜接點,自然會先想起來。

  一想起來,兩個人眼眶便都紅了。

  「今日不是敘舊的時候。」馨馨道,「你才來開封是不是,這裡我比你熟。你哪日有時間?我給你下帖子,請你到我家做客,咱們再好好聊。」

  溫蕙便與她說定了。

  兩人便先不契闊,先履行起「趙夫人」和「陸少夫人」的社交職責來來。

  第二日,果然馨馨的帖子便來了。

  又過一日,溫蕙如約前往馨馨家裡作客,兩人終於能抱頭為莞莞痛哭一場。

  馨馨抹著眼淚道:「我姨母自縊了,姨夫本來想給她請節烈旌表,結果還沒能請下來。」

  這個事溫蕙知道的,她那次回青州奔喪,楊氏就告訴她了。

  因為莞莞不見了。

  上面的人說,母親都自縊了,為何女兒不一同自縊?定是貪生怕死,結果又被擄了去,定會失貞。

  母親雖節烈,卻有這個這樣的女兒。節烈旌表是為了教化世人,有個這樣女兒的家庭,如何給她家的女人節烈旌表?

  最終,賀夫人也沒能請到旌表。

  而且還有個說法,賊退了之後,大家收斂屍體,賀家正堂的房樑上,懸著兩條腰帶,卻只掛了一個女人。

  意味著莞莞的貪生怕死,有了實據。

  楊氏道,一個個的,說讓別人去死的時候,那麼大義凜然,輕描淡寫。

  她又道,莞莞和英娘,如果還活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處。

  許久,她又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女人的命,如輕煙一般,易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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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8: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妝扮

  馨馨吸吸鼻子,道:「莞莞那時候給我說你前頭那家,什麼連雲哥哥……」

  「連毅。」溫蕙糾正了她,「是連毅哥哥。她怎麼竟給你還說這個?」

  「哦對對對,連毅。是呢,她說,你看著就是個有福氣的,我姨母也這樣說的。前頭那家雖然沒了,卻又訂了一家更好的。我現在看著你,果真是有福氣。」馨馨道。

  溫蕙回想起來,其實這些福氣都是陸家給她的。

  陸家給她大手筆添妝,早早地將她抬過門,她才幸運躲過了景順五十年七月的山東那一劫。

  要不然,不知道她是會追隨溫夫人而去,還是會如莞莞和英娘那樣,成為失蹤的注定會失貞的女子。

  「只想不到,她自己竟是個這樣福薄的。」馨馨說著說著,又哭了,「那時候還特特地跑去京城侯府貼著人家冷臉住了好幾個月,就為了以後好跟夫家說『由侯府太夫人親自教養過』,好長長臉。」

  「她要回青州的時候,我還給你寫了封信,還準備一些京城的吃食,叫她給你帶回去。」

  「她當時便說不一定能趕得上,你可能已經出門了。」

  「我沒有收到,的確已經出門了,我走的時候她都還沒回來。」溫蕙道,「後來海盜劫掠了一通,家裡亂七八糟的,房子都燒了好幾間,我娘也沒了,想來哥哥們根本不知道,也沒人跟我說。」

  這世道,行路慢,人生短。人與人很容易便失了聯繫,或者殷殷地盼著重逢,卻一輩子再也沒有過重逢了。

  溫蕙與馨馨,竟能在這許多年後再重逢,再相識,再次相談投契,而後才認出彼此,實在是緣分。

  一時哭哭笑笑,笑笑哭哭。

  又說起後來各自的人生軌跡。

  馨馨也有許多煩惱,也有許多幸福,瑣瑣碎碎,無非是——丈夫,婆婆,兒女,妾室,通房,婢子這些。

  和世間大多數人都一樣。

  比起來,溫蕙發現自己的煩惱很少,竟只有一個陸嘉言。

  溫蕙回去,馨馨的丈夫回來了。

  他是開封府下面一個縣的縣令,姓趙,家裡也是個書香門第的大族。

  他道:「今天陪十四弟跑了一天,累死了。」

  再看妻子,竟眼睛通紅,詫異:「怎了?」不是說今天要招待一個少時的好友嗎?

  「莞莞說,她那個連毅哥哥沒了,挺倒黴的,可是呢轉眼又訂了一門好親,她是個看著就有福氣的。我姨母也說她面相好……喂!你聽沒聽我說話?喂!」馨馨在被窩裡踢丈夫,「轉過來,轉過來,跟你說話呢,你背對著我,我怎麼說?」

  趙縣令對這些婦人間的舊事其實毫無興趣,只礙著妻子的虎威沒辦法,打著哈欠,在被窩裡翻個身,面沖妻子:「早點睡吧,我明天還得跟著十四弟去辦事呢。」

  「你就是不愛我聽我說話,嫌我煩是吧?」馨馨生氣。

  「愛聽,愛聽,你接著講。」趙縣令無奈,又道,「連毅?是名還是字啊?」

  馨馨道:「我怎麼知道。」

  他二人也是少年結髮。出身都差不多,俱都是大家族裡庶出的嫡出。只趙縣令略大一些,馨馨年紀小些,丈夫便寵著些,馨馨便脾氣大些,頗有虎威。

  「有點耳熟,在哪聽過?」趙縣令道,「挺好聽的。咱們要再有孩兒,也叫毅吧。」

  「我才不要再生了,疼死了。」馨馨生氣,「要生你跟別人生去,我反正已經有兒子了。」

  話題就這麼歪了。趙縣令又哄她,好容易夫妻倆都睡了。

  只迷迷糊糊地,馨馨卻被趙縣令推醒。

  黑暗中,趙縣令問馨馨:「那個叫連毅的,他姓什麼?」

  馨馨莫名其妙:「我怎麼知道?」

  趙縣令晃她肩膀:「你再好好想想。」

  丈夫的眼神幽幽,有點嚇人。

  馨馨畏縮了一下,使勁想了,可這份記憶實在太邊邊角角又久遠了,就是想不出來。

  趙縣令問:「他是不是姓霍?」

  他直接點破,某些記憶忽然就衝破了阻隔,馨馨恍然:「對對,好像是姓霍,到底怎麼了?」

  趙縣令卻道:「沒事,你睡你的。」

  他披上衣服去了客院,把他的十四堂弟叫醒。

  「我聽到個事,或許對二伯父有用。」他說。

  趙十四揉揉眼睛,打著哈欠道:「六哥你說。」

  趙縣令道:「霍閹,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字連毅,因為捲入潞王案受宮刑為奴的,對吧?」

  趙十四道:「對。他這人對自己的過去捂得可緊了,除了這些,他從前是什麼人,有什麼過往,都沒人知道了。大家想多打聽打聽,好知道怎麼投他喜歡,都沒門路。」

  「巧了。」趙縣令道,「我便是想告訴你,開封府有個婦人,少時訂過一門親,對方叫霍連毅,說是捲入潞王案沒了。」

  便將從馨馨那裡聽到的信息都告訴趙十四。

  趙十四精神了。

  「都對得上。這麼說,不是人沒了,是人被閹了,所以女方家棄了這門親?」趙十四一拍大腿,「怪不得,霍閹出了名的喜歡在床上摺磨女人,原來根子在這裡,想來定是恨極了。」

  趙縣令道:「我想著,你不要在河南繼續轉悠了,你回去,將這個事稟報給二伯父。」

  趙十四之所以跑到河南來,便是被家裡派出來尋找奇珍異寶的。家裡給霍決送禮,霍決雖都收了,卻沒有一樣表示中意的。

  二伯下了死命令,把家裡的今年不秋闈明年不春闈的子弟都派出來到各地搜尋珍寶,定要打通霍決這條線。

  「六哥說的對,我還轉什麼。這不比什麼奇珍異寶更有用?」趙十四眼睛幽幽。

  趙縣令其實從質問馨馨「連毅」是否姓霍的時候,心裡就隱隱有這個想法了。如今,十四也跟他想到一塊去了。

  「這婦人的公公是新來的開封府同知陸中明,餘杭陸氏也是大族。要怎麼做,得好好合計一下。」趙縣令道。

  趙十四卻說:「一個婦人而已,六嫂不是跟她相識嗎?把她喊出來,麻袋一套,多簡單。」

  趙縣令差點罵人。

  還能更不用腦子嗎?這樣行事,他和妻子如何能擇出來?萬一事發,就是他們夫妻背鍋了。讀書人的名聲都毀了。他苦讀多年,一朝金榜題名,可不是為了作個敲悶棍套麻袋的枴子。

  且他是想為家裡立功,可不是想為家裡背鍋的。

  「還是得從長計議。」他壓住惱火,對這個不學無術的堂弟道,「明天我們再去打聽打聽,再說。」

  後面幾日打聽了消息,趙縣令道:「這個陸中明,元興四年才從江州丁憂的。我記得九叔那個時候在江州做知府?他們應該認識。這事我們兩個別亂來,陸家到底是餘杭大族呢。九叔因為江州堤壩案給貶到了順德府,離得不算遠,你反正閒著,先去跟九叔商量一下。聽聽九叔的意思,再看要不要回京稟告二伯父。」

  閒著就活該跑腿啦?誰都支使他。

  可也沒辦法,誰叫他讀書不行呢,就活該跑腿幹活的命。

  趙十四認命地收拾東西往順德府去了。

  陸睿計劃十月往京城去。

  其實河南離京城的距離,便是過完年再出發都是可以的。

  但從景順五十年以來,發生的事太多了。而且如今陸睿也早不是只知埋頭讀書,從舉人開始,政治見地的份量就超過了基礎知識的份量。

  他決定早些去京城,多看看朝堂形勢。

  但,就這麼走了嗎?

  陸睿想了很久。

  內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告訴他,不可以。

  拖得越久,就越難。

  終這一晚,陸睿又來了溫蕙的院子。

  「相公來了?」溫蕙詫異,「請他進來啊。」

  婢女的神情有些古怪,只道:「公子在外面呢。」

  溫蕙莫名,不知道陸睿搞什麼鬼,只能起身出去看。

  邁出房門站在階上,便愣住了。

  九月的秋夜裡,簷廊下的燈火照得人朦朧。

  陸睿負著手立在院中,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抿唇看著她。

  稠麗的大紅圓領袍,絲絛束著瘦腰。

  衣襟袍袖在夜風中獵獵擺動。

  風華雋秀,公子無雙。

  婢女們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院中就剩只有他們兩個人。

  一個在階上凝目,一個在階下抿唇。

  許久,他無奈笑笑,問:「好看嗎?」

  溫蕙也笑了。

  原來,世間男子看著女子們為他們梳妝打扮,刻意討好時,感受是這樣的愉悅啊。

  生而為男子可真好。

  「好看呢。」她欣然道,「你穿紅色最好看了。」

  陸睿點點頭。低頭看看青石地磚,抬頭看看璀璨星河,再看看簷廊下燈火中美麗的妻子,抿抿唇:「那,今晚能留我嗎?」

  溫蕙欣賞了他許久,嘴角扯了扯,終於伸出了手。

  陸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牽住了溫蕙的手,任她牽著,將他牽進了房中。

  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陸睿心跳變得快起來,竟有種初入洞房的雀躍期待。

  門,關上了。

  躲在耳房裡的婢女們齊齊鬆了一大口氣。

  「終於……」

  「好不容易!」

  「可算……」

  「嘻嘻,竟穿了紅衣。」

  「公子穿紅衣真好看啊,我還是頭一回看到呢!」

  「因為你小。」

  「這些年就沒穿過啊。」

  一時不敢去打擾,值夜丫頭等到夜深了才敢悄悄推開門進了正房。

  大紅的衣裳就在明間和次間的門檻上躺著。

  噫!竟連第一道門都沒進去!

  可知激烈。

  內室裡依然還有隱隱的響動。

  丫頭掩著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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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45: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漸變

  炙燙的手掌,溫熱的唇,低低的呢喃和沒完沒了的吻。

  可粗暴,可溫柔。可激烈,可繾綣。

  這些都是器物無法代替的。

  溫蕙閉著眼,仰起頸子享受包裹她的男子氣息和身體的輕快之感。

  吻便落到那頸子上。

  帶著囈語。

  這日做媳婦的破天荒地沒有去給婆婆請安,使人來告了罪。

  婆婆一點都不惱,反而笑得開心,強留小孫女在自己房中一整天,不叫她去打擾她爹娘。

  日頭近正午,二人才起身。

  陸睿側臥撐著頭,凝視著溫蕙。

  溫蕙坐起在床邊,雪白背脊上都是痕跡,她撩起頭髮,後頸更是斑斑紅痕。

  陸睿忍不住伸出手去,溫蕙已經綰上了頭髮,套上了寢衣,站起離開。

  陸睿的指尖只觸到了一片衣角。

  溫蕙喚了婢女進來收拾。

  昨日的衣裳從門口到拔步床,落了一地。床帳垂著,隱隱約約地看到公子的身形。婢女耳根紅著,強作鎮定地都先撿了去,才喊了婆子們拎了熱水進來。

  溫蕙便進去沐浴。

  很多事跟以前不一樣了。

  陸睿知道,有些事是再回不到過去了。

  譬如激情褪去,她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黏著他,定要依偎在他胸膛上睡去。

  他坐起來,望著床帳外丫鬟僕婦朦朧的忙碌身影,心底有說不出的澀然。

  陸夫人承認是自己老了。

  大概人老了,便都想求圓滿,年輕時候的很多心氣兒和堅持,都淡了。她如今是真的只想看到兒子媳婦如膠似漆,再不想看溫蕙一個人淡然了。

  縱也知道他們兩個不可能真正回到當年少年夫妻彼此傾心愛慕的時候,但現在這樣……她也知足了。

  陸夫人只想不到,陸睿在臨行前,會向她坦誠一件事。

  陸睿給了她半部醫書。

  陸夫人也和陸睿一樣,略通岐黃之術。粗粗一翻,便覺出精妙。按說,應該是個神醫。可再翻回封頁看看署名,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看到最後,陸夫人的眸色變了。

  她就知道。

  這世間,不可能只有她一個人想到。

  真相就擺在那裡,多少女子、多少醫者,怎麼可能沒人想得到。

  或者哪怕是男人們,也不可能不在深夜裡捫心自問,暗暗生疑。

  她抬起眸子,看了眼陸睿。

  她想起她衝動的那一天,陸睿是如何的恚怒,他是怎麼尖銳而激烈的反駁她的?

  他說,世間可有哪一本醫書上寫了,男子身體康健卻無法令女子受孕的?

  原來是真的有的。

  原來這醫書,就在他自己的手裡!

  「昔年游歷至此,生了場病,延請的大夫,便是常兄。」陸睿道,「醫者行走世間,見過許多無常事,我正游歷,便是要見識世間眾生相,與他頗為投契。」

  常大夫是杏林妙手。

  彼時雖陸夫人未曾與陸睿說過她那些猜想,但陸家三代單傳,陸睿也已經為人父,不可能不去想子嗣單薄的問題。遇到這樣的高妙醫者,自然與他說起此事。

  常大夫聽了他家情況,神情便微妙,卻含糊了過去,只說了些常見的養生之道。

  生育這個事本就是醫道難題,陸睿也不為難他,就此打住。

  但沒想到,臨離開時,常大夫送給他半部醫書:「這是我師父生前編纂的,他未能完成便身故了。這是我謄抄的,你回去看看,或許有幫助。」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陸睿在路上看了便懂了。

  他沉默了許久,回到了餘杭,便將那半部醫書壓到了箱底,沒有與任何人提起過。

  陸睿講完這些,陸夫人望著兒子沉默的模樣,也懂了。

  陸嘉言的那些尖銳怒意,那些無常與反復,那些來回橫跳,都有了解釋。

  原來,也不過是掙扎。

  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啊。

  從小驕傲到大。

  怎麼接受得了。

  只女人為這事掙扎,常伴隨著苦痛,難過,傷心,淌著淚水。

  男人為這事掙扎,伴隨的依然是女人的苦痛,難過,傷心,淌的也依然是女人的淚水。

  陸夫人閉上眼睛,只覺得過去很多的忿忿、堅持、不服,都失去了意義。

  便是證明她是正確的,是對的又如何?便是她贏了,又如何?

  嘉言和蕙娘,終是再不復當初。

  她的欣慰不復,只感到難過。

  手心摩挲封皮良久,她嘆:「這分明是位神醫,怎杏林中從未聽過他的名號?」

  陸睿道:「這次回來開封,我也問了常兄。」

  原來,那注定該成為神醫的人,出師未捷身先死。

  有一對夫婦,丈夫帶著妻子來問診,問的當然是妻子的多年不孕。

  這世上,總有些踐道者敢說真話。常大夫的師父也天真,竟妄想那丈夫配合自己,試試他的診療手段。

  那丈夫是個屠戶,有一對缽大的拳頭,聞言暴起,三拳就打死了未來的神醫。

  只留了半部沒修完的醫書給姓常的小學徒。

  陸夫人聽完,長久無言。

  陸睿問母親:「母親會告訴她嗎?」

  陸夫人沉默良久,道:「告訴她能改變什麼?除了讓你們更離心。」

  好不容易,恢復成現在這樣了,別再有變數了。

  「我只望你,」她道,「莫再讓她傷心。」

  女人的心傷透了,終有一日,將再難挽回。

  陸夫人最明白的。

  陸睿的目光投在桌案上。

  許久,他道:「我知道她已經不在乎。」

  「但我,以後不會納妾,不會置通房,不再碰別的女子。」

  「不會再讓她難過了。」

  陸夫人嘲諷一笑:「這些話,說與我做什麼,去與她說呀。」

  陸睿道:「再等等。」

  「等我歸來,給她鳳冠霞帔,誥命加身。」他說,「再說與她知。」

  這話,他在床笫間也說給了溫蕙。

  「你等我。」他吻著她,「今次,定給你鳳冠霞帔,誥命加身。」

  溫蕙淡淡一笑,道:「好呀。」

  陸睿聽著,總覺得,她沒有那麼強的期待。

  從前她明明,最喜歡他有學問的樣子。

  溫蕙閉上眼,似有似無地,好像聽到了陸睿的嘆息。

  陸睿去了京城。

  陸家在開封府已經安頓下來,與人往來交際,一切步入正軌。

  只十月底,忽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陸正來到正廳,見到那人,面色便變了:「趙大人?」

  那人笑吟吟地道:「中明,數年不見,你氣色甚好。」

  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江州的趙府台。

  趙家亦是大族,趙府台名勝時,在家中行九。

  他的二兄,叫作趙衛艱。

  陸正目含警惕,道:「趙大人不是應該在順德府嗎?如何到這裡來了?」

  趙勝時微笑:「自然是有要事來見中明。」

  陸正問:「未知何事?」

  「還是當年堤壩之事,」趙勝時含笑,「想向中明討一物。」

  陸正大怒,道:「我已經給了你三萬兩銀子了結了此事!謝谷豐已經剝皮實草!連牛貴都已經死了!你還待怎樣!」

  被他怒目瞪著,趙勝時卻只微微一笑。

  ……

  「夫人,老爺來……」

  丫鬟的話還沒說完,陸正已經腳步匆匆地進來:「出去,都出去!」

  陸夫人驚詫抬頭,卻見陸正臉色陰沉得如烏雲一樣。

  婢女們都退下了,房中只留了他們夫婦二人。

  陸正猶自站在門口,喊:「都到外面去!」

  婢女們便退到了正房外面。陸正關上了兩重槅扇門。

  陸夫人皺眉:「出什麼事了?」

  陸正這形態,陸夫人只能猜是官場上出了事。

  陸正卻不說話,背著手,在房中快步地踱來踱去。這麼多年,陸夫人都沒見到他臉色陰沉成這樣過。

  陸夫人沉住氣,也不催促,只看著他。

  陸正走到圓桌前,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咚灌下,咬牙道:「夫人,我家禍事將至!」

  陸夫人凝眸:「你說!」

  ……

  ……

  「所以,江州堤壩一事,你拿了一萬兩銀子?」陸夫人聽完,只氣得胸口怒火翻湧,咬牙問,「一萬兩銀子,買剝皮實草,值嗎?」

  當今皇帝嚴打貪腐,監察院拿下的貪官,動輒剝皮實草。百姓拍手稱道,官員們卻都膽戰心驚。

  做官的,哪有手上真正乾淨的?只要監察院查你,定能查出問題來。

  一萬兩,可以剝皮實草了。

  陸正強辯道:「豈是我想不拿就不拿的!」

  一地官場時間久了,便抱團成鐵板一塊,同貪瀆,共進退。

  沒人能獨善其身,這等事你想抽身事外,旁人還怕你告密,踩著眾人上位。自然有的是辦法拉你下水,讓你再也洗不白。

  陸夫人忍住怒火,問:「那後來呢?怎地你沒事?」

  陸正神情頹然,道:「江州潰堤的消息一出來,我就知道不好,立即派人去聯絡趙勝時和謝谷豐等人。他們亦派出人來聯絡我……」

  這個事,必得有個人出來扛鼎。

  一群有背景的世家子中,只有一個耕讀出身的。連謝谷豐自己都知道,只能是他。

  那些日子負責聯絡的人跑斷了腿,眾人達成了協議。

  「謝谷豐把這個事扛起來,我們保他妻子兒女。」陸正道,「為了平這個事,我拿出來三萬兩。」

  陸夫人更怒:「怎地成了三萬兩?」

  「因當時吞下去的銀子得拿出來補虧空讓牛貴能交差。」陸正苦笑,「牛貴那裡疏通尤其花錢。他拿的,比我們吞得還多。他胃口太大了。」

  怪不得在餘杭得知牛貴倒了,他罵了個痛快。

  陸夫人只覺得許久沒疼過的額頭,血管又突突的!

  她做了個深呼吸,問:「既然已經拿出了銀子平息了此事,怎地又有禍事?」

  陸正恨道:「因我萬料不到,謝谷豐……竟留了後手!他竟留了證據。這事,趙勝時知道,這事原就是他牽頭的,銀子他吞得最多。後來也都是他的人與謝谷豐談的,只這混賬東西,並沒有將此事告訴我們。他……他對謝谷豐的妻兒下了手。」

  那證據在謝夫人手裡。原說好的,等到了流放地,趙勝時便想辦法把她撈出來,給她們母子女改換身份,安頓生活,重新做人。

  謝谷豐才肯一人赴死,扛起了所有。

  趙勝時卻食言,在流放路上對謝夫人下手,拿到了想要的東西。對上,報了個「路染時疫,暴病身亡」。

  貪官犯婦而已,誰個會在意她,死得悄無聲息。

  如今,那些東西便在趙勝時的手上。他找來開封,以此為要挾,向陸正勒索!

  聽到這裡,陸夫人反倒鬆了一口氣。對方有所求,此事便有救。

  她問:「他要什麼?是銀子?還是什麼東西?不管是什麼,能破財消災,便不要在此時摳索。」

  陸家富庶,除了銀子和產業,庫房裡還有許多珍寶,有些是傳世的,或許也因此引來了旁人的覬覦。

  陸夫人如是想。

  只她料錯了,旁人的覬覦的既不是銀子也不是珍寶。

  竟是一個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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