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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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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一根貓條] 失貞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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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6 00:36: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不被愛的人

  嘩啦——

  風穿過樹葉,陽光落下點點碎金。

  有人在輕聲呼喚:「伊芙,親愛的伊芙,醒一醒,我們該回家啦。」

  伴隨著視野逐漸清晰,溫萊看見了女人嫻靜溫柔的面孔。她年紀大概二十來歲,坐在枝葉繁茂的樹下,穿一身簡樸棉布裙,偏紅的髮絲在腦後挽成圓髻。

  身體自發地動起來,不甚協調地從草地上爬起,抓住女人的裙擺。

  「媽媽。」

  溫萊聽見這身體稚嫩的嗓音,咬字不清地,「媽媽忙完了嗎?」

  「嗯,已經忙完啦。」

  女人拎著裝滿豆子的竹筐,一隻手牽住年幼的伊芙,緩緩走過蜿蜒的林間小道。在柔軟的風聲中,她們偶爾聊天,內容簡單又平和。

  「伊芙今天中午和安吉小姐一起玩了?」

  「嗯!她說,想和我做朋友……還送我剛做好的果撻。」

  「那真是太好了。」女人鬆了口氣,「這次的主人家看起來很和善,薪金也大方,還給我們提供了不錯的住處……伊芙要好好和人做朋友啊,也許我們可以待很久呢。」

  「知道啦!」

  溫萊蜷縮在伊芙的體內,默然注視著這一切。

  一大一小走進風格明麗的尖頂樓。內裡的陳設並不算豪華,顯然不是什麼貴族家庭,但也能看得出生活優渥。

  有個穿著高領裙的婦人坐在椅子裡喝茶,旁邊是陰著臉的女孩兒,模樣約莫只有七八歲。

  「夫人。」

  伊芙的母親將竹筐抱到胸前,語調尊敬而不乏輕快,「您吩咐我挑揀的好豆子,全都在這裡了,用來招待今晚的客人一定很不錯……」

  哢噠。

  婦人放下茶杯,不冷不淡看向這對母女。身邊的女孩兒狠狠踢中桌子腿,聲音尖利:「誰要你們碰過的豆子!好髒!」

  一個「髒」字,讓室內的空氣變得凝滯。

  高領裙婦人並未呵斥女孩兒的無禮,在瞬息之間,她的臉龐浮起顯而易見的厭惡。

  「瑪麗,我本來憐惜你們母子無依無靠,所以才願意收留你們在我家做工。可是,你為什麼撒謊,說自己是喪夫的寡婦?剛剛鎮上來人了,恰好提到你,告訴我你根本沒有結婚。這個孩子……也不知是和哪個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的結果。」

  婦人說,「我們家不需要生活不檢點的女傭。瑪麗,你今天就走吧。」

  伊芙懵懂抬頭,望向母親。她看見了母親面色蒼白嘴唇顫抖的模樣,下意識感到慌張。

  「媽媽……夫人……我們走去哪裡?」

  坐著的女孩兒突然站起來,走了幾步,抬手用力推搡伊芙的肩膀:「叫你們離開我家啊!你這個妓女的女兒,不配和我做朋友!」

  抱著竹筐的女人猛地抬頭,哽咽道:「我不是妓女……」

  但沒人在乎她的辯訴了。

  伊芙被推得摔倒在地,哭也不敢大聲哭,只能擠出細碎的嗚咽。在冰冷憎厭的視線中,年輕的母親放下竹筐,對長椅裡的婦人彎腰鞠躬,而後扶起伊芙向外走。

  直至走出院落,伊芙才抽噎著問:「媽媽,我是妓女的女兒嗎?」

  女人手指縮緊,握得伊芙關節疼痛。

  「不是。」

  在斑駁的陽光中,女人輕聲回答,「媽媽不是妓女,也不是什麼不檢點的人……媽媽只是遇見過一個很會撒謊的男人,所以付出了畢生的代價。」

  「男人……是爸爸嗎?」

  「是啊。不過,這樣的父親不如沒有。」女人看向伊芙,眼裡閃著晶瑩的光,「伊芙也不需要爸爸,對吧?工作丟了沒關係,我們還可以再找。去更遠的鄉鎮,小城,去所有人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

  她們收拾了可憐單薄的行李,踏上新的旅途。

  從一個鎮子,到另一個鎮子。從某處村莊,到新的村莊。

  有時候,她們會在某個地方住上半年;但更多時候,定居不到兩三月,就又被迫搬家遷徙。一個單身的,帶著孩子的年輕女人,總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和猜測,而這些村鎮的居民,往往對身份可疑的美麗女人心存惡意。

  即便這個叫做瑪麗的女性,永遠是柔和溫善的性格,從不發怒生氣,也不怠慢任何活計。為了避免流言,她甚至不願和任何一個男性多說幾句話,多見幾次面。

  日子一天天過去,伊芙也逐漸長大。

  在漂泊的生活裡,伊芙養成了不安而敏感的性格。她習慣注意周圍人的態度,如果有誰湊在遠處指指點點咬耳朵,她就會緊張窘迫,滿面通紅。

  他們是不是在說我?

  是不是又在傳奇怪的流言?

  給媽媽編造下流的故事,污衊我今早的舉止……我只是和賣麵包的傑斯叔叔聊了幾句,他送給我多餘的麵包。

  不要說我,不要看我……

  滾燙的不安,時時刻刻傳遞給溫萊。

  她感受著伊芙的感受,忍耐著伊芙的焦灼與痛苦。

  也在這長期的共存中,大致摸清了伊芙母女的狀況。

  大約十年前,伊芙的母親瑪麗居住在某個鎮上,因為容貌和性格,很受當地青年的愛慕。她理應與某個能幹的小夥結婚建立家庭,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然而某天,旅行的杜勒子爵途徑此地,看中了瑪麗。使用一些花言巧語的技巧,他獲得了瑪麗的心,又半逼迫半哄勸地得到了她的身體。

  熱烈而出格的幾天過後,杜勒子爵離開小鎮,只給瑪麗留下了一枚戒指,當作臨別的獎賞。

  慘被拋棄的瑪麗尚未從騙局中清醒過來,就得知了自己懷孕的噩耗。

  這事兒很快變成了一個笑話,鎮子的居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曾經對著瑪麗獻慇勤的青年,憤憤然辱罵她的不貞;而那些心懷嫉妒又樂於看熱鬧的同性,私下裡編排著更多的謠言。

  瑪麗的母親被氣病,而酗酒的父親天天在家裡砸東西。

  沒人知道那男人的身份,連瑪麗自己都不清楚。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墮胎的藥絲毫不管用,只能把孩子生下來。

  於是就有了伊芙。

  伊芙降生不久,瑪麗的母親病中打水,頭暈目眩栽進水井,再撈出來已經成了浮腫的屍體。

  而瑪麗的父親捲走家中一切值錢的東西,從此下落不明——據說是帶著某個女人去外面做生意了。

  虛弱的瑪麗張羅了母親的葬禮,艱難地哺育著嬰兒。如此熬了兩年,直到某個夜裡,曾經示愛的男人潛入房間,試圖強迫她。

  掙扎間瑪麗砸破了男人的腦袋。雖然沒有殺人,但她知道,再也沒辦法在鎮子生活下去了。

  她抱著伊芙,於風雪夜離開小鎮。開啟了漫長的漂泊流浪。

  十多年過去了,這對母女仍未擺脫不幸的命運。

  ……

  時間又過一年。

  伊芙十二歲的時候,瑪麗決定在西邊的某個偏僻村莊定居。

  「我太累了,不想再跑來跑去了。」

  屆時,面帶病容的瑪麗抱著伊芙,語氣小心翼翼,「我們就住在這裡,好不好?有好心人願意租賃房子給我們,費用低廉……村子裡有很多同齡人,伊芙能夠交到朋友,對吧?」

  對上母親疲倦的眼神,伊芙心口憋悶,一張嘴眼淚就落了下來。

  「嗯。」

  她說,「我肯定能交到朋友,媽媽放心。」

  事實上,伊芙從未有過真正的朋友。

  她從小沒能收到多少善意,流言和譏諷倒是常常聽見。大人們說話不乾淨,耳濡目染的孩子們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何談交友。

  在她短暫的人生中,得到的最多稱呼是「沒有父親的野種」,其次是「妓女的女兒」,「小小年紀就會裝可憐誘惑
男人的小婊子」。

  在村子定居以後,生活並沒有迎來轉機。

  瑪麗努力結交婦人,幫她們做農活,照顧孩子;但她的外表並不平庸粗鄙,即便飽受歲月摧殘,也呈現出脆弱孤獨的美。美能吸引不規矩的丈夫,也會招致同性的嫉恨厭惡。

  所以很快,瑪麗遭到了同村婦人的一致排斥。

  她勉強維持著母女倆的生計,還要打起精神應對偶爾的騷擾。

  至於伊芙。

  伊芙過得並不好。

  同齡人依舊欺凌她。騙她去河邊找東西,把她推進冰冷的河水然後哄然大笑;搶走她的童話書,扔進森林,任由她崩潰哭泣。

  在很多個夜晚,伊芙縮在被窩裡掉眼淚。單薄的被子隆起一個圓圓的包。

  而瑪麗做完農活,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拽開被角,俯身親吻女兒紅紅的眼睛。

  「要吃烤餅乾嗎?」

  母親柔聲問。

  伊芙抽抽鼻子:「要。」

  吃了烤餅乾,洗了臉,鑽進被窩準備睡覺的時候,瑪麗便會抱來陳舊的畫冊與書籍,坐在床邊。

  「世間最可愛的小公主,今晚要聽什麼睡前故事?」

  伊芙眼睛亮亮的:「辛德瑞拉!媽媽,再講一遍,我還想聽王子拿著鞋子尋找她的過程……」

  她那世間最好的母親,便用粗糙的掌心撫摸著她的腦袋,愛憐地嘆氣:「我們伊芙真喜歡王子殿下啊……」

  定居村莊三年半,伊芙最喜歡睡前時光。

  她為數不多的幸福,來自於慈愛的母親。

  而所有虛無美麗的幻想,都寄託在翻得破破爛爛的童話書裡。

  現實過於冷酷,過於孤獨,缺乏善意與愛。除了母親,沒人愛她。

  沒有人愛她。

  「第四幕,家。」

  費查斯特斯聲音響起時,溫萊有種遲緩而恍惚的錯覺。

  她彷彿陪伴著伊芙度過了好幾年的時光,分不清真實與幻象。魔鬼成了某種虛假的臆想,好在它出現了。

  「足夠溫馨的記憶,對嗎?」

  魔鬼嗤笑著,腔調虛偽而誇張,「小伊芙有個好母親,說說看,你覺得這位母親怎麼樣?」

  它似乎忘記了,溫萊並不能發言。

  「可惜我沒能見到她。她的靈魂應當很美味……」

  嘶啞的怪聲漸漸遠去。

  溫萊眼前的畫面再變。被欺負得渾身濕透的伊芙,抖抖索索從河裡爬起來,邁著沉重的步伐回家。

  單薄的布料緊緊貼在身軀上,勾勒出豐滿的胸脯和細腰。遠遠觀望嬉笑的少女們,便紛紛露出鄙夷的表情。

  「擺那副嘴臉,是勾引人嗎?真和她的母親一樣……」

  而另一些性徵成熟的少年,目光黏在伊芙身上,很久都剝不開。

  伊芙回到家,剛好撞見某個男人整理著衣領從門口出來。

  那是村裡的艾伯特叔叔。平時對她們頗多照顧,時常送些土豆和番茄。冬天的時候,還幫著修葺過屋頂。

  伊芙乖乖問好,對方視線在她胸前流連一瞬,繼而挪開。

  「怎麼掉河裡去了?」

  他笑著,彷彿不知曉年輕人之間的欺凌游戲,「快回去擦擦。」

  伊芙點頭。

  與艾伯特擦肩而過時,她聞到了他身上淺淡的腥氣,以及某種熟悉的體香。

  屋內,母親正坐在圓木椅裡,給女兒的裙子縫補丁。

  見伊芙狼狽模樣,當即丟了針線,過來詢問:「你怎麼樣?誰欺負你?」

  伊芙搖頭,答出無數次說過的謊言:「沒人欺負我,媽媽。是不小心腳滑,掉進河裡了。」

  女人苦笑搖頭,催著她換乾淨衣服。

  伊芙換了衣服便去做飯。

  這只是很尋常的一天。之後的許多天,也和這天一樣。艾伯特時常登門,拿些蔬菜來。而瑪麗讓伊芙去別處玩,或者到安靜的地方感受光元素的存在——最近西捷開始了每年一度的居民魔法測試,有資質的人可以獲得學習魔法的機會。

  伊芙能夠呼喚空氣中的光元素,這無疑是件好事。

  在外面待了半天,傍晚時分,伊芙才回家。艾伯特已經走了,母親側躺在床上,似乎不大舒服,額角全是汗。

  「媽媽。」

  伊芙擔憂地貼上瑪麗的額頭,「你生病了嗎?」

  她的母親勉強擠出個笑容:「沒有啊,媽媽只是有點累。」

  瑪麗的身體一直不大好。近年更是虛弱。

  伊芙伏在床沿,嘟噥道:「等我通過魔法測試,就學習治癒法術……到時候你就能好起來。」

  平民沒有足夠的金錢,也沒有渠道購買好用的魔藥。

  伊芙只能寄希望於自己。

  這年年底,臨近的鎮子總算傳來了魔法測試的消息。伊芙興沖沖出門,很高興地對母親揮手:「我明天就回來!」

  她懷著忐忑興奮的心情,順利通過了測試。接下來,只要湊夠入學的資金,就能去最近的主城學習白魔法。

  伊芙很久沒這麼高興了。

  她哼著歌兒,踩著輕快的步伐回家。抵達家門口時,裡面卻走出個渾身帶酒氣的男人。

  不是艾伯特。

  是村裡另一個……名聲很爛的傢伙。

  他拎著褲腰,噙著笑,抬手撫摸伊芙的臉。伊芙四肢僵硬,無法躲避或思考,直到他低聲說了句「你還是處女嗎?」

  伊芙驟然驚醒,把男人推出去,轉身狠狠鎖上門。

  屋裡的母親匆匆下床,抱住了她。

  「伊芙,我親愛的伊芙……」

  在伊芙質問之前,瑪麗淚水漣漣,微笑著問,「測試的結果怎麼樣了?」

  「我……」

  伊芙張口,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我通過了。媽媽,下個月我就能入學。」

  「真好,真好啊。」

  瑪麗笑著笑著,眼淚就滑落臉頰,「你不用擔心學費,看……」

  她從抽屜裡摸出零碎的錢幣。

  有幾枚暗淡的銅幣還沾染著微弱的酒氣。

  「媽媽給你攢了錢。你放心。」

  所有的猜測,所有的難過與茫然,就此消彌無蹤。

  伊芙攥緊這些錢,鸚鵡學舌般:「真好啊。」

  可是生活並沒有「好」。

  不久後,艾伯特的妻子帶著兄弟上門,把這個家砸得稀巴爛。這位妻子哭嚎著辱罵著,拖拽瑪麗的頭髮,連扇了好幾耳光。

  「你個婊子,娼婦,怎麼敢勾引我的丈夫?」

  伊芙嚇壞了。

  她拚命阻攔著,擋在母親身前,然而終究抵不過四面八方的毆打。暴雨般的拳腳落下來,揍得她嘔吐哭泣,眼淚流了一臉。

  艾伯特的妻子揚長而去,離開時搜刮了抽屜裡的錢,又對著瑪麗吐唾沫。

  她罵她們:「不要臉的妓女。」

  生活的真相被撕開,這對母女徹底成為村莊的笑柄。

  瑪麗的臉上再無神采。從這天起,她似乎成為了空洞的軀殼,很快,又病得起不來床。

  伊芙照顧著母親。

  眼睜睜看著母親消瘦脫形。

  因為沒有錢,沒有藥,伊芙敲遍了每家的門。

  沒人接濟她。

  冬日的風雪呼嘯著鑽進伊芙的身軀,凍結她眼角的水。

  她看見別人燈火溫暖的家。看見艾伯特親吻妻子,酗酒的爛男人嘻嘻哈哈抱著賣酒女,躲在屋裡親熱。

  她看見那些惡意的同齡人,坐在熱烘烘的爐子周圍,臉上掛著天真爛漫的笑。

  每個人都很幸福。

  而她回到冰冷破爛的家中,只能面對氣息奄奄的母親。

  入學的機會已經沒有了。

  家中一貧如洗,伊芙甚至無法前往主城。

  何況她還得照顧病弱的母親。

  瑪麗的身體日漸糟糕,終於,在某個寒冷的夜晚,吐出黑紅的血。

  「我不行了。」瑪麗對伊芙說,「我不行了——可你怎麼辦?」

  這位母親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枚鏽銀戒指,扯著嘶啞破碎的嗓子說道,「聽我說,親愛的。其實去年我見過幾張畫報,報上有杜勒家族的一些醜聞……沒關係,那不是重點。你的父親,原來是杜勒子爵,他就住在國都……你,你把戒指寄給他,告訴他你是他的女兒……親愛的,他會接你回家……」

  伊芙只覺一切都沒有實感。

  在昏暗破舊的屋子裡,母親的面容籠罩著可怕的灰霧。

  「他一定會接你回家……」

  瑪麗聲音微弱,「伊芙,你能過上好日子,不用再受苦了……抱歉,媽媽沒辦法陪你……」

  窗外風雪呼嘯。

  嗚嗚的聲音砸在窗框上,像魔鬼的低語。

  伊芙捏著戒指,尖銳的紋路刻進指腹。

  而她的母親,就這麼眼睜睜斷了氣。

  「媽媽。」

  伊芙輕聲呼喚。

  「媽媽。」

  她的媽媽再也無法醒來。

  咣當——

  年久失修的窗戶被風撞開,紛紛揚揚的雪粒子飛舞進來,鑽進伊芙的眼。

  「第五幕,失去愛的人。」

  在魔鬼的聲音中,溫萊緩緩抬眼,注視著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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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6 00:3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恨我嗎?

  一個悲情故事。

  一場……全然負面,毫無希望,看似不合理卻又隨處可見的人生。

  西捷的貴族階層掌握著大量的土地與資產,子女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哪怕沒有魔法天賦,也能依靠特權進入格爾塔學院,接觸最先進的知識與理論。在人前,他們個個衣著體面,禮儀合乎規矩,然而浮華的表面掩蓋著無數放縱腐爛的秘辛。

  譬如克里斯,內政大臣的兒子,嗜好捕獵年幼無知的少女,施加性虐。他的雙手,沾染著許多無辜的鮮血。

  譬如卡特夫人,雖是整個家族教條的犧牲品,溫室裡腐壞的花。但她依舊能處置某些身份卑賤的情婦,用虛無的罪名,將人送上火刑架。

  譬如費爾曼……

  費爾曼又算什麼好東西。

  一個從不關心領地子民的公爵,肆意揮霍金錢的財政大臣。在《被寵愛的伊芙》裡,他看中了伊芙,就打算採取卑劣的手段,把人佔為己有。他甚至沒有察覺,伊芙那時早已得到蘭因切特的優待。

  費爾曼‧卡特是個愚蠢的老派貴族。

  是溫萊的父親。

  和卡特夫人一樣,他也曾對溫萊展現過為數不多的溫情。在她年幼的時候,給她精心挑選侍衛;當她厭倦了家庭教師的懲罰,不肯學習禮儀,他也笑呵呵地抱著她出門玩。

  為著這點兒溫情,更為了整個卡特家族的存續,溫萊沒有採取玉石俱焚的手段,殺死蘭因切特。

  她清楚貴族是個什麼樣的階層。

  她也知道,國都以外的世界,並不輕鬆美好。

  不少貴婦人可以豢養情人,私生活混亂的男主人也常常管不住身體,弄出很多母不詳的私生子。這算不得什麼大醜聞。

  可平民沒有類似的特權。越是貧瘠封閉的環境,越容易產生謠言,暴力,排擠事件。「不貞」是極大的罪名,有時可以蠶食一個女人的一生。

  ……

  瑪麗病死在風雪交加的夜晚。

  而伊芙在床前跪了一夜。天亮時,她機械地為母親擦洗身體,換上乾淨的、只有在節慶日才穿的花裙子。

  葬禮事宜進行得很艱難。好在有幾個農婦實在看不過眼,幫著在村外的森林裡挖了土坑。舊日欺凌伊芙的少年們你推我搡地走來,裝模作樣給墳墓送了野花,然後問伊芙以後打算怎麼辦。

  他們眼中有種熟悉的試探與渴望。就像出入家門的艾伯特叔叔。

  伊芙睜著紅腫的眼睛看他們。

  這些大男孩兒就紛紛紅了臉,塞給她糖果與麵包,以及小小的鑰匙。

  「你……你可以來我們的秘密基地。和我們一起玩。但是不要讓梅根她們知道。」

  說話間,有人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指腹蹭過肌膚,留下黏膩的溫度。

  「不准先動手!」

  另個身形高大的傢伙嚷起來,用力踹了那人一腳,「說好一起玩的,誰也不能私下佔便宜!」

  村莊有村莊的規矩。

  而他們話語中所說的「一起玩」,摻雜著某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意味。

  伊芙收下了麵包,也收下了鑰匙。

  她在寒冷的雪地裡呵氣,白色的霧氤氳了視線。肩膀微微顫抖著,沒人察覺她的恐懼。

  是夜,伊芙偷偷出了村子,徒步趕至臨近的小鎮,守著最早的時間,進鎮公所借閱舊畫報。

  花費整整一天,餓著肚子的伊芙總算翻出了母親提及的畫報。她辨認著字裡行間的信息,記下杜勒子爵的大概住址,然後一筆一畫寫了封信,連同包得死緊的戒指,一同寄往國都。

  寄信的資費,是母親僅存的一對廉價耳環。

  至此,伊芙窮得一無所有。

  她只能回到村莊,好歹村莊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再次路過鎮公所時,伊芙猶豫了下,又進去閱覽畫報。她想知道關於杜勒家族更多的事,也想看一看,遙遠的國都是什麼樣的。

  沒多少人關心舊畫報。它們堆放在書架間,表面蒙著厚厚的塵土。伊芙翻了幾疊,被塵土和細菌刺激得直打噴嚏,手一抖,就弄散了一大堆泛黃的紙張。

  忙不迭收拾的時候,伊芙發現了畫報夾層裡的草稿紙。

  對,一張草稿紙。

  畫滿了各種奇怪的符號、咒文、以及有著完整法陣圖案的……草稿紙。

  伊芙鬼使神差地帶走了它。

  回家以後,她便忘卻了周圍的所有事,只會對著它發呆。陌生的竊竊私語縈繞耳邊,未知的誘惑驅使著她割開手指,用血液在地面塗畫法陣。

  溫萊順著伊芙的視線,打量這詭異的草稿紙。幾乎不用思考就能知道,所謂的法陣和珀西城堡地下室的圖案,一模一樣。

  有傳聞說,魔鬼能聽見人類心底最強烈的慾望。

  它們無法順暢來到這片大陸,但卻在各個隱蔽的角落藏匿了召喚魔鬼的方法。如果有人發現了這些方法,且經不住誘惑,心靈就會受到影響,主動召喚這些可怖貪婪的生物。

  瑞安的父親想要救治心愛的妻子,於是召喚了魔鬼。

  伊芙受困於絕望的人生,所以用鮮血完成了法陣。

  她磕磕巴巴唸完紙上的咒文,很快,就見到了升騰而出的黑霧。

  「讓我看看……」

  費查斯特斯眯著眼睛,嗅聞伊芙僵硬的身體。它盤旋著纏住她,發出欣悅難聽的笑聲。「真難得,這種破爛地方,竟然會有你這樣的靈魂……啊啊,好餓,餓得要瘋了——」

  「您……要吃掉我嗎?」

  伊芙顫抖著出聲,「我還不想死,我還有願望……」

  「願望啊。」

  費查斯特斯長長吸了口氣,像是在忍耐什麼衝動,「說來聽聽。」

  月夜,靜謐的銀光灑落地面,映出魔鬼扭曲詭譎的黑影。伊芙抑制不住地發抖,內臟緊縮,牙齒打架。

  她想起母親溫柔的笑臉,暖和的手掌。

  想起無數個寧靜的、擁有睡前故事的夜晚。

  想起人們尖銳的目光,輕蔑的笑;男女之間的親吻,母子之間的擁抱;冬日裡暖融融的爐火,成群結隊在森林裡嬉鬧玩耍的孩童。

  她說:「我想得到很多,很多的愛。」

  「那麼,呼喚我的名字。」

  費查斯特斯念出晦澀的古文字,不甚耐心地聆聽著少女艱難的復述。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之時,屋子裡捲起陰冷的狂風。

  魔鬼彎腰鞠躬,咧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

  「恭喜你,親愛的小姐。」

  它說,「我賜予你被愛的能力。所有的雄性,只要見到你,就會對你心生好感;無欲的精靈,嗜血的獸人,驕傲的王子……無論是誰,都無法抵抗這份能力。」

  「作為交換,當你的慾望終於得到滿足的時候,我將取走你的靈魂。」

  後面的故事,就沒什麼波折了。

  魔鬼就此消失,而伊芙繼續待在村子裡。她一邊等待著杜勒子爵的回應,一邊應付同村少年的騷擾。

  因為有了「被愛的能力」,這些人並未使用蠻力,強迫她前往所謂的秘密基地。他們的態度變得更好,更熱情,時常給她送來食物和清水。

  他們愛上了她。

  貴族的馬車抵達村莊時,伊芙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中,與杜勒家的僕人確認了身份。她拎著裙擺,模仿著國都的貴族千金,竭力挺直脊背,登上馬車。

  而那些愛慕她的人,有的試圖跟著車跑,被車夫的鞭子打得滿地打滾;有的面露不捨,隨後與相熟的女孩兒爆發爭吵。

  整個村子混亂不堪,雞飛狗跳。

  伊芙沒有再聽這些噪音。

  她坐在車裡,久久凝視著前方的虛空。新的世界即將迎接她的到來,而這一次的開端,也許是她命運的轉折點。

  「第六幕,最初的美夢與最後的哀鳴。」

  畫面變暗,復而亮起。

  溫萊聞到了陌生又熟悉的血腥味兒。知覺重歸身體,空氣開始流動。她發現自己終於回到了現實,站在色彩壓抑的臥房裡,四肢被冰冷的黑霧纏繞著,呈現出半跪前傾的姿勢。

  赤裸的伊芙蜷縮在她的面前,手裡舉著染血的冰錐。錐尖對準她的臉。

  只需往前送一送,伊芙就能紮穿溫萊的眼。

  費查斯特斯毫無歇止地笑著。

  它似乎很滿意自己帶來的幻覺,「怎麼樣?經歷了這一切,你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嗎?可憐的小伊芙原本可以擁有幸福的人生,得到眾多的愛意,可是在你的干擾下,她過得很不順暢……我聽她說,她本可以在密林區與蘭因切特親熱?那個吞噬了魔鬼的瘋子,叫做斯特萊爾的,如果不是被你的情人捉到,本也可以得到伊芙的救援……啊,說起來,珀西小少爺究竟是你的情人,還是巴托伊修德的性奴?真噁心啊,真噁心,他身上有你們的味道……」

  溫萊眼眸微垂。

  她活動了下左手,沒能成功掙脫黑霧的束縛。

  「沒有反應嗎?」

  費查斯特斯有些失望,繼而想起了什麼,神情洩露一絲得意的傲慢,「也對,在伊芙的記憶裡待了這麼久,早就分不清自己是誰了。你的痛苦,就是伊芙的痛苦,你的眼淚,也是伊芙的眼淚。」

  溫萊開口:「我分得清。」

  「是嗎?」費查斯特斯嘖了一聲,「那你可曾感到愧疚,感到後悔?你搶走了愛慕她的第二王子,又阻攔了她和第一王子的戀愛機會。你讓斯特萊爾厭惡她的存在,甚至險些殺掉她。這麼一個……這麼可憐的女孩兒!就因為你,她淪落至此,被克里斯折磨虐待,如今徹底發瘋……」

  「你有罪!」

  「無知是罪,淫蕩是罪,私欲是罪,打壓和欺凌也是罪!」

  「發瘋的蒂達只會對著無辜的情婦痛下殺手。尊貴的溫萊打算做另一個蒂達嗎?」

  溫萊動了動眼珠。

  她聲音暗啞:「那我應該怎麼做?」

  「你應該賠償伊芙的人生!」費查斯特斯甩動尾巴,嗓音變得尖銳又急切,「她已經毀了,你就拿自己的命賠她……」

  溫萊沒有理會魔鬼。

  她始終注視著伊芙。在聒噪的背景音中,她問:「伊芙,你毀了嗎?」

  伊芙眼神依舊空洞,牙齒將嘴唇咬得破破爛爛。

  溫萊再問:「你瘋了,毀了,不願意再活著了嗎?」

  伊芙呼吸窒住,瞳孔逐漸開始抖動。

  「不,我要活著……」

  瑟縮呆滯的少女,咬緊了牙,一字一頓說道,「我要活著。」

  溫萊看著伊芙。

  「那麼,你恨我嗎?」

  世界是一本書。

  女主角和「惡毒」的配角,共處一室,互相對峙。扭曲的劇情發瘋似的駛向未知的深淵,藏匿著秘密的魔鬼俯視著她們,眼神落在冰錐上,顯露出陰鬱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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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真

  恨嗎?

  伊芙緩緩抬頭,渙散的瞳孔映著溫萊的面容。

  那些不曾體驗的人生,與糟爛的現實攪在一起,真真假假,無法分辨。她好像失去了很多,又好像生活本應如此。

  伊芙反問:「你呢,你恨我嗎?」

  這問話來得莫名其妙。如果溫萊沒有預先知曉原著劇情,恐怕只會覺得茫然可笑。

  但溫萊什麼都知道。

  什麼都……感受過了。

  她答道:「我不恨你。」

  我只是,一直無法喜歡你。

  沒有伊芙,蘭因切特也會收割卡特家族的權勢與財富。早在幼年時期,陰謀的種子就被埋下。

  沒有伊芙,斯特萊爾也會對溫萊施暴,以此羞辱整個西捷。

  戀愛的故事並不會在現實中佔據多少份量。伊芙之於溫萊,之於卡特家族,只是覆滅的催化劑罷了。

  可是溫萊無法忘記暴雨夜葬身峽谷的兄長。無法忘記舉起劍刃奔赴死亡的瑪姬。無法忘記……服下毒藥的自己。

  「你騙人。」

  伊芙突然激動起來,「你騙人!如果不恨我,為什麼搶走利奧?為什麼不讓我吸食迷情藤花粉?為什麼讓人跟蹤我,每時每刻!你就是恨我,恨不得搶走我的一切,然後殺了我!」

  旁聽的魔鬼發出奇怪的笑聲。

  溫萊沒有計較伊芙的措辭。伊芙現在分不清劇情和現實,她也無意撇清關係。

  「我不恨你。」

  她再次重復。

  「騙人,騙人……」

  伊芙嗚咽著,「你明明知道我在克里斯這裡,明明派了人盯著我,卻從未想過救我出去……」

  溫萊抿唇。漂亮的藍眼睛滿是陰霾。

  「我不知道你和克里斯在一起。今天之前,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伊芙扯嘴角笑,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你明明一直盯著我。」

  「一直一直……」

  從入學到現在。

  從參加下午茶聚會的那一天起。

  完美無缺的溫萊小姐,在格爾塔學院擁有尊貴地位的溫萊小姐,總是噙著淡淡的笑容,用一種淡漠而又奇怪的眼神審視著這個後輩。

  很多時候,伊芙都感覺自己像一塊擺在解剖台上的肉。紋理,血管,全都被剖析開來,仔細察驗。

  ……

  溫萊生出淡淡的驚訝感。

  她以前沒留意過伊芙的心理活動,因為伊芙總是表現得過於笨拙。可是,這個漂泊多年的少女,其實對旁人的視線很敏感。

  「嗯。」

  溫萊聲音有點疲倦。

  「明明一直盯著你,卻沒有及時瞭解你舉止異樣的原因,是我的錯。」

  柔和的音色,摻著沙啞的澀。

  這麼說話,很容易讓人產生被呵護的錯覺。

  伊芙沉默一瞬,突然再次激動起來,胡亂揮舞著手裡的冰錐:「騙子!你恨我害死了你,所以才來報復我!把我逼到這種境地,現在裝什麼假惺惺的好人啊?就好像你是我的朋友一樣——」

  噗嗤。

  尖銳的冰錐紮進了溫萊的左手心。鮮血滴滴答答,淌過腕骨纏繞的黑霧,流至白皙肘彎。

  費查斯特斯正看熱鬧,不防沾到了溫萊的血,身體倏然後撤。

  它劇烈喘息著,摀住扭曲的面龐,巨蟒般的身軀重重敲打地毯。

  「該死的,這是什麼?巴托伊修德果然對你的身體做了手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條陰險的瘋狗!」

  它退後一段距離,憤怒地破壞屋內的家具,然而卻不敢再接近溫萊半分。

  失去了束縛,溫萊跪倒在地。

  她不知道巴托伊修德做過什麼。那個分身的「進食」,使她的身體更柔韌,也更容易獲得快感。除此之外,也許它在她的血液裡加了點兒什麼特殊成分?

  平心而論,這種不知情的秘密,並不會讓溫萊高興。

  但她也知道,魔鬼都是狡詐的,甚至滿口謊話的。

  比如費查斯特斯,即便拉著溫萊體驗伊芙的記憶,也要刻意隱瞞一些過往的訊息。

  明明擁有人類無可匹敵的力量,卻不直接殺死溫萊,而是選擇慫恿和辱罵的方式,逼迫她去死。

  ——它根本不能殺她。

  它的囂張,它的狂妄,都只是虛假的偽裝。

  自然,它也不清楚「原著」的存在。雖然表現得彷彿無所不知,可它的言辭始終是模糊的,更像是從伊芙口中聽來了隻言片語,自顧自地拼湊成歪歪扭扭的猜想。

  它甚至沒有翻檢伊芙記憶的能力。

  仔細想來,那些恰到好處的報幕聲,並不需要準確的時間節點。費查斯特斯只需要將溫萊拖進伊芙的記憶,然後反反復復中斷連接,說些滑稽的結語,就能讓人以為它掌控了一切。

  如果它真的知道這世界是一本書,它會如此鎮定嗎?

  不。

  怎麼可能。

  費查斯特斯想要殺死溫萊。

  費查斯特斯無法親自殺死溫萊。

  這才是事實。

  至於為什麼要折騰著謀害溫萊的性命,大概……和巴托伊修德有關吧?

  無論如何,溫萊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

  她五指合攏,忍耐著鑽心的疼痛,握緊尖錐。

  「我的確不是你的朋友。」

  她望著情緒混亂的伊芙,從眼睛到嘴角。「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是朋友。」

  這句話異常平靜。平靜,而又殘酷。

  鮮紅的液體,悄無聲息融入地毯。

  伊芙手抖個不停。想抽回傷人的利器,但這玩意兒死死嵌在溫萊掌心裡,扯都扯不動。

  「哈,我就知道……」

  伊芙似哭似笑,淚水滑進嘴唇。

  溫萊問:「你希望我做你的朋友嗎?」

  話音入耳,伊芙的胸口劇烈起伏幾下。

  「我不……」

  「我從未用對等的眼光看待你。」溫萊打斷伊芙。她的情緒很平靜,像蒼涼冰冷的海。過往的畫面攜著白浪洶湧而至,又緩緩退卻,只在心底留下淺淡的濕痕。

  「我防備你,觀察你,又試圖控制你。」溫萊說,「在你看來,我應當是個很傲慢的人,而且時時刻刻對你產生威脅。可是我沒有想過傷害你。」

  卡特兄妹有著同樣冷淡又柔軟的性格。

  是春日的冰,夏夜的風,深冬落在水仙花瓣上的雪。

  在原著中,這種性格導致了他們的死亡。

  而現實裡,他們還是習慣性地尋求溫和的方式,試圖用最小的代價改寫命運。

  這習慣……

  其實是很天真的。

  只是現在的溫萊,還沒有切實領悟這個道理。

  她陪著伊芙的記憶走過漫長的春夏秋冬,無意挑剔彼此的缺點與不足。

  伊芙已經快要碎掉了。

  碎得七零八落。

  而她還好好的。

  所以,她問:「從今天起,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婚約已經解除了。蘭因切特囿於咒語,不會傷害卡特家族。犯下罪行的斯特萊爾,遲早會付出血的代價。

  瑪姬好好活著。哥哥也很安全。書裡的悲劇消失了,未來的路還需要一步一步走。

  「來試試另一種活法吧。」溫萊聲音輕淺,「丟掉虛假的愛情魔力,真真正正的活下去。」

  「——你已經不是流浪的孩子了。」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溫萊並不知道,伊芙會受到怎樣的影響。

  她隱隱約約感知到了伊芙真正的渴望,可是,她不明白這種渴望的深淺。

  伊芙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像是害了熱病。丟掉冰錐,摀住臉,張著嘴巴嚎啕大哭。

  彷彿一個迷路多年的孩童,終於找到了歸家的路途。

  曾經,在冰冷的月夜裡,伊芙召喚了魔鬼。

  它問她,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想得到很多很多的愛。

  魔鬼擅自施加了魅惑的法術,但這並不是伊芙真正想要的東西。

  當她坐在潔白的餐桌前,與諸位騎士團少女聊天喝茶;當她行走在佩羅家族的莊園,遙望著溫萊和瑪姬肩並肩的背影。

  她想要……

  得到更正常、更真實的愛。

  親情,友情,愛情。

  什麼都好。

  溫萊知曉了伊芙的一切秘密。

  溫萊想要和伊芙做朋友。

  真好啊。

  真好……

  伊芙的哭泣聲漸漸低落下去。

  她抓住破碎的裙子,往身上套,邊套邊說話:「溫萊,我……」

  「我」什麼,後面的話,再也聽不到了。

  一隻扭曲醜陋的胳膊伸過來,在伊芙的胸口抓了一下。暈紅的光團自體內牽引而出,落進了費查斯特斯裂開的肚腹。

  哢嚓哢嚓,咕嘟咕嘟。

  這隻魔鬼吃得心滿意足,尾巴都扭成快樂的弧度。

  而伊芙,睜著空洞的眼眸,猝然摔倒。

  她撲進了溫萊的懷裡。沾著濕意的褐色長髮像冰冷的海藻,纏住溫萊的身軀。

  「……伊芙?」

  溫萊摸不出伊芙的體溫。

  身後的魔鬼嘰嘰咕咕地笑起來,笑得格外舒暢:「那只是具空殼——契約結束,她已經死啦,靈魂都被我吃掉了,你感覺不出來嗎?啊啊,真是美味,力氣總算恢復了一點兒……」

  溫萊想起來,費查斯特斯曾對伊芙說過,「當你的欲望得到滿足,我將取走你的靈魂」。

  伊芙許的願望,是得到很多很多的愛。

  可她真實的欲望,淺薄得可怕。

  只是聽見溫萊所說的話,就感到了滿足。

  就只是……

  這麼一點點的,欲望罷了。

  溫萊抱著沒有呼吸的少女。

  她陷入短暫的迷茫,這迷茫使得她感官遲鈍,無法思考。有什麼東西從破碎的衣裙間滾落下來,閃爍暗黃光芒,然後被魔鬼撿走。

  「雖然你沒有死亡,但你催化了我的食糧。」費查斯特斯饜足地舔舔唇角,眯起惡意的眼睛。「再會,聖女小姐。我為你準備了一份回禮,你可得好、好、接受——」

  嘭——!

  巨蟒身軀撞碎牆壁,樓下掙扎的僕從驚懼抬頭。

  許多人看見,長著犄角的蛇身怪物從紅房子裡飛了出來,大笑著化作霧氣,消散在空中。而卡特家的千金坐在牆壁破洞後,懷裡抱著面容模糊的少女。

  「魔鬼……」

  不知是誰驚恐出聲。

  「是魔鬼!魔鬼出現了!」

  公爵府內,卡特夫人捏著剪刀,修剪她心愛的香根鳶尾。也不知怎麼回事,心頭莫名掠過一陣陰寒的恐懼。

  哢嚓。

  不聽使喚的手,剪落了開得最好的花串。

  與此同時,有東西自虛空落下,碾過淡紫色的花瓣,骨碌碌滾到她腳邊。

  卡特夫人低頭。

  一枚黃色的晶石躺在泥地裡,流動著渾濁暗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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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不是我的女兒

  回過神來,溫萊有種異常不妙的預感。

  房門砰砰地響著,很快被隨從撞開。對上他們驚疑不定的眼神,她什麼都沒解釋,只替伊芙扯了扯裙擺,掩住裸露的小腿。

  「把這裡封鎖起來。誰也不准出去,更不可以走漏風聲。」

  溫萊用力抹了把臉,抱著伊芙站起來,「留兩個人,送我去楊桃巷。」

  她不能把伊芙留在這裡。

  送回杜勒家顯然是不合適的,杜勒子爵根本不會替女兒考慮,為了安撫瓦倫家族的怒火,更有可能將屍體獻出去,任憑對方處置。

  溫萊不希望瓦倫家族知曉殺人者是伊芙。她需要拖延足夠多的時間,給克里斯偽造一個更合理也更隱秘的死因,讓瓦倫家族無法遷怒任何人。

  這件事需要溫洛幫忙。他的白魔法,很適合做些「溫和的」毀屍滅跡的行當。

  所以,溫萊決定先去楊桃巷。

  她抱著伊芙坐進馬車裡,一路思考著如何處理克里斯這個麻煩,至於其他的事,刻意避開,全然不提。

  不要多想。

  必須冷靜。

  溫萊忽略著胸腔裡翻湧的灼燒感,深深吸氣吐氣。左胸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掌心的血洞也來不及癒合,指尖始終在顫抖。

  半個鐘頭後,馬車抵達楊桃巷。

  她有些費力地抱著伊芙,走進自己先前購置的住處。出來迎接的瑞安很驚訝,但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幫著她把伊芙安置在靠近冰窖的客房裡。

  「如果有奇怪的人上門,你不要放他們進來。」溫萊吩咐著,在大門處匆匆勾畫了一個魔法禁制。由於身體過於虛弱,她的指尖宛如針紮般刺痛,胸口一陣發悶,不受控制地嘔出血來。

  「卡特小姐!」

  瑞安用手帕按住她的嘴角,「你需要看醫生……」

  「沒事。」

  溫萊接過手帕,隨意擦了兩下,「我得去找哥哥。」

  她打算直接去教廷接人。

  馬車行至半路,隨從接到消息,告訴溫萊不必再去教廷。

  溫洛已經擺脫了難纏的神職人員,正在回家的路上。

  既如此,溫萊也決定回家。她又給自己灌了一瓶癒合魔藥,手帕在左手繞了幾圈,遮掩住暗紅的血洞。

  一路無事。

  進公爵府後,有女僕匆匆迎上來,又驚又喜:「小姐,您總算回來了……我們都很擔心您……」

  溫萊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那女僕絮絮叨叨說著關切地話語,而後提起西蒙來,「您要不要去看看他?他今天變得很奇怪,像醒了又像沒醒,在屋子裡衝撞,砸東西,還發出很嚇人的吼聲……我們偷偷從門縫望了一眼,感覺西蒙他……變得……」

  變得怎樣,女僕支支吾吾,難以描述。

  溫萊這會兒根本顧不上西蒙,只說:「有空我會去的。先叫醫生來,他們比我更懂如何治療獸人。」

  想了想,又道,「讓科莫醫生也來一趟,我感覺有點兒不舒服。」

  科莫算是家庭醫生,專職為卡特家族服務。

  溫洛還沒回來。溫萊走向白薔薇花園,途中被母親的侍從阻攔。

  「卡特夫人請您過去。」

  溫萊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心。

  「我現在很累,下午再去見母親可以嗎?」

  侍從並不退讓:「卡特夫人一定要見您。」

  這就是無法拒絕了。

  溫萊很清楚母親的脾氣。如果她不親自去,待會兒對方就會氣勢洶洶闖過來,鬧得誰也不得安寧。

  為了避免麻煩,溫萊只好轉道去玻璃花房。

  花房的空氣潮濕又悶熱。

  進去時,溫萊被熏得頭暈。扶住額頭,緩了一會兒,才來到卡特夫人面前。

  「母親,您找我?」

  卡特夫人坐在鏤空的鐵製圓椅裡,腰間搭著一條薄毯。她似乎完全不覺得熱,雙手捧著茶杯,望著裊裊水霧發呆。

  溫萊又問了一遍,卡特夫人才抬起頭來,遲鈍張嘴:「你回來了。」

  溫萊點頭。

  卡特夫人看起來有些奇怪。明明和往常一樣,衣著得體,頭髮梳得整潔又優雅,臉上塗抹著淡淡的妝容。但那種驕傲的精神氣兒彷彿突然失蹤,長期刻意隱藏的衰老浮出表面,再難遮掩。

  她仔仔細細地看著溫萊,從頭頂到鞋子,連裙擺的褶皺都沒放過。

  「你又穿別人的裙子回來了。」

  她說,「過時的茉莉花紋,發舊的天鵝絨裙。款式是十六年前流行的,那時候除了養育嬰兒的女人,沒人會這麼穿。」

  溫萊平靜解釋:「是珀西夫人的裙子。我的禮服弄壞了,瑞安拿這條給我穿。」

  究竟什麼原因能導致禮服「弄壞」,卡特夫人並沒有問。她用力攥緊滾熱的茶杯,指甲泛起青白色,「婚禮的日子沒剩幾天了,你還敢和那個不詳的廢物鬼混。」

  溫萊抬了抬眼睫。

  卡特夫人還不知道婚約解除的事實。

  按理說,皇室今天就該公開此事。也許需要再等半個鐘頭,一個鐘頭,很快……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不聽話呢?」

  卡特夫人輕聲道,「你明明是我的女兒,是卡特家族的驕傲。未來要當皇后的人,現在卻隨意糟踐自己的身體和聲譽。不知羞恥、不負責任,是我把你養成這樣的嗎?」

  溫萊握緊手指又鬆開。

  「不。」她回答道,「我自願變成這樣。」

  溫萊做好了被熱茶潑臉的準備,但卡特夫人竟然沒有動手。這位貴婦人正在竭力忍耐磅礡的情緒,以至於肩膀發抖,面色慘白。

  溫萊不想再待在這裡了。

  她扯了托詞,要離開花房,又被卡特夫人叫住。

  「你沒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卡特夫人問。

  溫萊停頓了下,謹慎地忖度著對方的用意,緩緩搖頭。

  啪嚓!

  盛著熱茶的陶瓷杯,終究砸了過來,在溫萊腳邊粉碎四濺。卡特夫人支起上身,劇烈喘息著,情緒激動地喊道:「你真不打算和我說清楚嗎!」

  溫萊望向玻璃穹頂。

  一兩隻白鴿掠過湛藍天空。

  時間不早,溫洛應該到家了。

  她得找他說明紅房子的事情,一起處理克里斯的屍首,偽造死因,騙過瓦倫家族。克里斯的父親是內政大臣,和皇室走得很近,所以這事兒必須妥善處理……還有斯特萊爾,斯特萊爾雖然沒有死,但肯定受了傷,逃也逃不遠。如果能調動足夠的人馬,搜捕斯特萊爾,也許這個混賬玩意兒能重新落到她手裡……

  可是,聽見卡特夫人壓抑的喘息與嗚咽,溫萊還是沒能忍住,反問道:「您希望我說什麼呢?」

  她擁有的秘密太多了。

  母親現在因哪件事而動怒呢?

  溫萊腦中閃過無數猜測。近幾日的各種畫面紛紛浮現眼前,任何一處可疑的端倪都被揪扯出來,反復品讀剖析。

  然而卡特夫人突然失了力氣,塌著肩膀坐在椅子裡,雙手摀住臉龐。斷斷續續的言語從指縫間漏出來:「你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溫萊望著表情痛苦的貴婦人。

  莫名其妙地,她想到了伊芙記憶裡的瑪麗。那個紅髮女人擁有柔善可欺的性格,以及能融化一切堅冰的笑容。會給伊芙講睡前故事,為伊芙縫補衣物,在伊芙做噩夢的時候耐心哄勸,從不吝惜擁抱與親吻。

  而溫萊自己,已經很久沒能得到母親的關懷和微笑了。

  「昨天晚上……」

  溫萊開口,「昨天晚上,有罪犯襲擊馬車,殺死了我的侍衛。我失蹤了一個晚上……母親,您有擔心過我的安危嗎?」

  卡特夫人身體陡然僵直。

  在難堪的沉默中,溫萊自嘲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我當然……當然會擔心啊。」

  身後,艱澀的話語響起。

  溫萊回頭。卡特夫人按著額頭,眉眼疲憊而寥落:「你畢竟是我的孩子。為何要用這種語氣質問我呢?」

  隔了幾秒,她又說,「你已經很久沒有主動來問候我了。」

  「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啊?」

  卡特夫人像是在問溫萊,又彷彿在問自己。片刻過後,她茫然地投來視線,嘴唇動了動:「手怎麼了?」

  溫萊低頭,這才發覺手心的絹帕已經滲出殷紅的血跡。

  「沒什麼。」

  溫萊摀住左手。

  「過來。」卡特夫人情緒漸趨穩定,「讓我看看。」

  溫萊沒動。

  卡特夫人輕嗤一聲,表情有些悲涼:「現在連這點兒事,都不聽我的話了嗎?」

  溫萊呼吸著潮濕的空氣,胸口不免發堵。她走到對方面前,解開手帕,露出皮肉翻捲的傷口。

  她的母親顯然嚇了一跳,摸索著抽出潔淨的手帕,沉默片刻說道:「你蹲下來,我幫你擦擦。」

  擦拭傷口並不能讓它癒合。

  可是,這種待遇溫萊已經很久沒得到過了。

  她緩緩屈膝,坐在卡特夫人腳邊。姿勢算不上優雅,但足夠舒服。

  卡特夫人沒有指責這不合規矩的舉動。只是舉起手中的絹帕,做了個擦拭的動作——潔白柔軟的布料沒有觸碰掌心的傷,反而伸向前方,穩穩摀住了溫萊的口鼻。

  冰涼無味的濕氣鑽進鼻腔,竄入咽喉,麻痺著所有尖叫的神經。

  溫萊竭力抓住母親顫抖的手腕,拉扯,刮撓。指尖彈出絲線狀的黑霧,艱難地延伸著,卻沒能紮入卡特夫人的身體。

  好累。

  好睏。

  溫萊渾身沒有力氣,眼前一片迷濛。受藥物影響,她無法順利召喚暗元素,也無法阻止卡特夫人的動作。

  滲透了迷藥的手帕,始終沒有挪開位置。

  溫萊聽不見周圍的聲音,看不清面前之人的表情。視野迅速變暗,一縷微光刺入眼瞳,她拚命辨認著,辨認著,終於認出了對方藏在袖口裡的東西。

  那是一枚……留影石。

  是費查斯特斯從伊芙那裡拿走的東西。

  許多隱晦的線索連接起來,指向某個糟糕的真相。溫萊來不及理清思緒,沉沉陷入昏迷。

  ***

  「你為什麼變成這樣?」

  卡特夫人再次重復了問話,固執而悲哀地注視著懷裡的女兒。

  「淫蕩,放縱,瘋癲,甚至勾引你的兄長犯罪……」

  她喃喃自語,眼底滲出怨毒的瘋狂。

  「你不是我的女兒,你怎麼可能是我的女兒呢?一定有魔鬼侵佔了你的身體,污染了你的靈魂……」

  婦人面容扭曲,一點細碎的淚水掉落下來,砸在溫萊泛紅的臉頰。

  「——你需要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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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要殺了你

  國庫失竊了。

  只丟了一串項鏈,死了五個守衛。

  然而這串項鏈是極其貴重的「人魚之淚」,而死亡的守衛都變得破破爛爛,肢體殘缺。

  偷竊者十足猖狂,趁著午夜守備最薄弱的時候潛入國庫,盜竊殺人,隨後又來到第一王子的書房,翻走了一些私密書信。

  彼時,蘭因切特離開舞會不久,正在返回皇宮的路上。收到這個消息之後,他無比確定,是斯特萊爾的手筆。

  也只有斯特萊爾這種瘋子,能幹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當天夜裡,檢查完國庫的情況,蘭因切特回到書房。他望著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書架與長桌,無法不去想像斯特萊爾的舉止神態;這個傲慢又粗鄙的玩意兒,一定是大搖大擺闖進來,弄亂這裡的佈置,找出兄長納雅通敵的證據,而後帶著囂張不屑的笑意,嘲諷西捷宮廷糟糕的守備水平。

  但蘭因切特確定,皇宮的管制很森嚴。這裡並非簡陋遼闊的邊境,哪怕是大魔導師或最強壯的勇士,也不可能輕鬆出入。

  更不必提,追捕斯特萊爾的人馬,是最為精悍的騎兵隊。他們本應該把這囂張的敵國皇儲綁回來,送到蘭因切特面前,或者直接交給皇帝處置。可是,一夜的追捕只換回慘烈的悲報,騎兵隊全軍覆沒,斯特萊爾不知所蹤。隨後的全城搜捕,同樣沒有結果。

  這怎麼可能呢?

  蘭因切特陷入了深深的懷疑與困惑。他壓抑著內心冰冷的憤怒,親自用消毒藥水擦拭桌面,噴淋文件和書籍,甚至不顧及這樣做是否會損傷紙張文字。只要一想到斯特萊爾碰過這裡的東西,在書房內留下了呼吸和腳印,他就難受得渾身發癢,噁心欲嘔。

  噁心。

  噁心。

  蘭因切特捏緊書冊。耳朵轟隆隆地響,其間夾雜著男女喘息抽泣的聲音。邊境審訊室的情景浮現眼前,無論如何都難以揮散。

  快三個月了,這段時間來,他逼迫自己忘卻了恥辱的俘虜經歷,可是現在,斯特萊爾故技重施,再次侮辱了他。

  「該死的……」

  蘭因切特咬緊牙槽,嚥下喉間洶湧的腥氣。

  他回過神來,這才注意到掛鐘的指針已經指向上午十點。今天還有堆積如山的事務要處理,最重要的是聯絡教廷,向公眾宣告婚約解除。

  發言稿早就準備好,該和父母溝通的也都溝通了,他只需要配合教廷,說明自己得到了神諭,戰勝塞拉貢之前不宜成婚。

  神諭是最好也最合理的藉口,哪怕如今西捷信仰微薄,也沒人敢公然質疑神的指示。屆時,人們只會讚嘆蘭因切特受神眷顧,對攻佔塞拉貢一事充滿信心,且憐惜無辜的公爵千金——她是那麼美,身份高貴,聰慧溫柔,卻無法和心愛的人踏入婚姻的殿堂。

  沒人會懷疑他們的感情出現了裂縫,畢竟這些年來,兩人的聲譽都很好,每次約會的氛圍也無可挑剔。

  蘭因切特脫掉濕透的手套,仔仔細細擦拭自己的手指和掌心。

  他現在渾身都是消毒藥水的味道。

  得換身莊重的服裝。蘭因切特想著,得換身衣服,與大主教會面。宣告婚約解除的剎那,他和溫洛的協議才正式生效,能夠順利開採風霜山脈的礦石。

  下一刻,室內驟然捲起詭譎的狂風。

  好不容易收拾整齊的書籍文件,重新變得混亂狼藉。紛飛的紙頁在空中旋轉,隨即被膨脹的黑霧攪成碎片。

  一個巨大的、半人半蛇的怪物出現在蘭因切特面前。

  「哈……來這一趟真費力,好不容易得到的力量又要用光了……」費查斯特斯抱怨著,漫不經心地打量蘭因切特,「你就是那個未婚夫?按人類標準來說,的確不錯,難怪小伊芙喜歡……嗯?」

  它動了動鼻子,瞳孔豎成尖銳的針。

  「我聞到了什麼?黑魔法的味道?」

  費查斯特斯圍著蘭因切特轉了兩圈,巨蟒身軀將人纏得死緊。蘭因切特按住魔法石打造的袖扣,意圖攻擊這突然出現的魔鬼,然而刺眼的亮光砸到對方胸口,只留下淺淺的灰痕。

  「噓,噓,別亂動。」費查斯特斯饒有興趣地按住蘭因切特僵硬的頭顱,「嗯……這是什麼?有人對你用了籠中鳥的法術?」

  提及「籠中鳥」,它臉上流露出陶醉又憎惡的矛盾表情,「是菲瑞婭大人創造的精妙法術!可惜使用它的人,只可能是那淫賤的聖女……」

  「說起來,她使用籠中鳥,是想控制你哪些思想呢?真好奇,真好奇啊……」費查斯特斯自說自話,嶙峋的手掌矇住蘭因切特的雙眼。充滿惡意的話語,緩緩流淌而出。

  「讓我為你解開吧,可憐的男人。」

  陰寒的氣流紮進眼球,順著呼吸道沖過氣管和筋脈,異常粗暴地洗滌了整顆疼痛的心臟。

  蘭因切特不受控制地流出淚來。

  他看見了無數陌生又熟悉的畫面。溫萊鞭笞他,親吻他,一邊和別的男人做愛——

  實驗室的光線無比刺眼。脫掉溫柔外衣的未婚妻,按著他的太陽穴,用不容置疑的語調說道。

  蘭因切特‧倫納德,將忘卻今晚發生的一切。

  他永遠不會傷害溫萊‧卡特。

  他絕不向卡特家族動手。

  ……

  恥辱的歡愉的記憶重歸大腦。

  夢魘遺留的情緒終於拼湊完整。

  以往所有不合理的「失控」細節,得到了最完整的解釋。食物中毒,迷情藤事件,在臥室醒來卻彷彿被人侵犯過的身體……

  蘭因切特很難形容此刻的感受。

  他聽見魔鬼難聽的笑聲,聽見這怪物嘟囔著「我本來只想告訴你她和兄長亂倫」之類的話語,卻無法冷靜思考任何訊息。磅礡的憤怒席捲了身體,使得他無法動彈,喉嚨裡擠壓著瀕臨極限的尖叫。

  「我要殺了……」

  他抬起手掌,按住僵硬的臉。唇角嘗到一點泛苦的濕意。

  「我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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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帶我的妹妹回家

  魔鬼很快就又消失了。

  正如它來時那樣猝不及防。

  這一天,皇室依舊宣告了婚約解除的事實,只是沒有解釋任何原因。

  沒有解釋,就會引來諸多猜測。

  而回到公爵府的溫洛,沒能順利見到自己的妹妹。他先是遇見了非要探討家族領地財產問題的父親,被迫在城堡裡耽擱了十來分鐘。費爾曼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可疑得要命,於是溫洛冷著臉直接離開。

  剛推開門,迎面來了卡特夫人。

  她不說話,直接扇了溫洛一巴掌。動靜很大,溫洛的臉被打得偏過去,指痕迅速浮現。

  「你讓我噁心。」

  卡特夫人冷冷說道。

  溫洛沒有什麼表情。他嘴裡全是血,白皙的皮膚印著刺目的紅痕,然而說話時依舊平靜淡漠。

  「溫萊在哪裡?」

  他問。

  不提還好,一提溫萊的名字,卡特夫人情緒失控,再次抬手。

  費爾曼公爵趕忙擠過來,拽住她的手腕往旁邊拉:「你幹什麼?讓人看笑話嗎?」

  走廊角落站著幾個僕人,正偷偷窺視著這場鬧劇。

  卡特夫人眼淚都出來了,壓著嗓子喊:「做了讓人恥笑的事,還想怎麼樣?都瘋了,瘋了……我看他也需要送去淨化……」

  溫洛驀地開口:「什麼淨化?」

  卡特夫人突然就不吭聲了。

  溫洛看向費爾曼公爵。這位父親目光躲閃,囁嚅道:「你別管了,我不追究你的錯,反正她不可能再蠱惑你了……」

  蠱惑。

  多可笑的措辭。

  和妹妹的情事被捅破,並沒有讓溫洛感到恐懼難堪。他重復了自己的問題:「什麼淨化?你們把她送去了哪裡?」

  沒人願意回答。

  溫洛右手握起一團亮白的光。光又化為箭。鋒利嗡鳴的尖端,對準了這對恐慌愕然的父母。

  卡特夫人摀住胸口,臉色煞白:「你在做什麼?天啊……你真瘋了!我是你母親!」

  「我知道。」

  溫洛手指發力,青筋從手背一路蜿蜒至臂膀。他扯了扯嘴角,表情有點嘲諷。

  「我當然知道。」

  眼看光箭要迸射而出,呆愣的費爾曼率先坦白:「她沒事!我們把她送到教廷祭光塔——不是最底層的監獄!是大主教冥想的庭院……大主教能夠幫她祛除體內的污穢之物,淨化她的靈魂,讓她恢復以前那樣……」

  費爾曼公爵的表述顛三倒四。但也能聽明白大意。

  原來他們覺得,溫萊近期種種出格的行為,都是「靈魂被污染」的結果。也許溫萊被魔鬼附身,也許是在邊境巡遊時沾染了不乾淨的東西,所以變成現在的模樣。

  真可笑啊。

  溫洛覺得好笑,眉梢眼角都彎起了薄涼的弧度。

  「如果她瘋了。」

  他說,「如果她瘋了,也是你們害的。不,是倫納德家族與卡特家族共同的結果。凶手還包括一個我。」

  溫洛大踏步下樓往外走。身後是卡特夫人歇斯底裡的尖叫:「攔住他!不准他出門!」

  最後一個字尚未說完,溫洛反手一揚,光箭從費爾曼夫婦之間穿過,深深釘進裝飾著描金花紋的牆壁。

  沒人再能阻攔他。

  卡特夫人白著臉,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鴨,發不出半點兒聲音來。

  「那是我的孩子嗎?」

  良久,她抓住費爾曼的胳膊,啞聲道,「那是我引以為傲的溫洛嗎?他怎麼敢,怎麼敢……」

  費爾曼公爵也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半晌回不過神來。想說句什麼,又有僕人匆匆跑進城堡,驚慌失措:「出事了,出事了,剛剛傳來的消息,第一王子殿下宣告與小姐取消婚約——」

  嘭!

  有什麼東西在卡特夫人腦袋裡炸開了。

  她直直倒了下去。

  費爾曼公爵並不關心自己的妻子,焦急而驚愕地拽著僕人問:「怎麼回事?誰送來的消息?倫納德這些人做決定難道不需要詢問我們的意見嗎!」

  他心中已經有了不妙的猜測。

  難道是溫萊多次偷情,又和兄長亂倫,這事兒被皇室知道了……

  就算知道又怎樣!

  小小的醜聞,不該影響這樁婚姻!

  早些年,倫納德家族之所以能立穩腳跟,多虧了卡特家族的幫助。如今卡特家只想要個皇后,要個美滿的名聲,倫納德還要挑三揀四嗎?

  費爾曼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他穿好衣服,戴上禮帽,打算去皇宮質問究竟。

  而另一邊,衝破阻撓離開府邸的溫洛,帶著下屬徑直趕往祭光塔。

  可笑的是,不久前,他剛從那裡出來。

  為了調查高級魔法石的流通渠道,溫洛趕在畢業舞會前,親自去教廷拜訪幾個可疑的魔導師。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他確定了那個和杜勒千金有私情的魔導師身份,還查到了克里斯‧瓦倫喜歡從魔導師手裡購買各種魔具的證據。

  然而,好運氣到此為止。大主教聽聞溫洛到來,非要拉著他感受信仰的力量,叨叨叨的一晚上不肯結束。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同時也是西捷罕有的大魔導師,曾一眼看穿溫洛具備的魔法之力,所以多年來堅持不懈勸說溫洛潛心學習白魔法,放棄世俗官職。

  溫洛無法離開,被迫失約溫萊。

  第二天早晨,他接收到溫萊的呼喚,派遣下屬去珀西城堡幫忙。據說溫萊受了傷,在返回的路途中買緊急藥物,又去紅房子見克里斯。隨後,克里斯死亡,伊芙‧杜勒也沒有存活,紅房子甚至出現了魔鬼……

  趕往祭光塔的路上,溫洛聆聽著下屬事無巨細的匯報,眼底的神色越來越慌張。

  這種慌張感,在他被教廷人員阻截在塔外時,達到了極點。

  所有人——所有原本對他笑容親切的神職者,全都換上了防備冷漠的神情,告知他不得入內。

  「我要見我的妹妹。」溫洛陳述來意。

  他們答道:「卡特小姐無法與人會面。」

  「這是大主教的意思嗎?」溫洛執意追問。

  對面的人對視幾眼,回答道:「大主教支持皇室一切決定。」

  溫洛不問了。

  他確定,溫萊的處境並不如父母所說那般輕鬆。天真的費爾曼夫婦在送走溫萊的時候,絕對不知道婚約解除的事實。而他在來的路上,已經得知蘭因切特違背了協議,沒有施行合理的輿論安撫措施。

  皇室的確解除了婚約。

  但這更像是一種敵對的訊號,一種要和卡特家族撕破臉的前兆。

  溫洛問:「我真不可以進去嗎?」

  回答他的,唯有沉默。

  溫洛抬起眼簾,望向遠處高聳巍峨的塔。

  它看起來是那麼肅穆莊嚴,神聖不可侵犯。然而塔底的監獄,專用來關押犯了叛國罪與信仰罪的囚徒。

  溫萊修習黑魔法,是魔女,是違背光明信仰的「罪人」。

  想到此處,溫洛心臟傳來密密麻麻的刺痛。

  她怎麼能進祭光塔?

  她還受著傷。

  溫洛無法繼續想像。他深深恐懼著最糟糕的結果,情感壓過了理智,迫使他抬起手臂召喚光元素。

  「我要進去。」

  光箭射向神職人員的剎那,溫洛輕聲自語。

  「我得進去,帶我的妹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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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塔底監獄

  轟隆,轟隆,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沉悶的重響。

  溫萊側耳傾聽片刻,問:「那是什麼聲音?」

  蘭因切特沒有回答。

  他們分別坐在鐵欄的兩側,溫萊這邊是牢獄,蘭因切特那頭是過道。厚重的石頭壁壘,散發著潮濕發黴的味道,暗黃的燈光懸吊在半空,堪堪照亮彼此冷淡的臉龐。

  沉默是安靜的審視。

  蘭因切特坐在冰冷的鐵椅子裡,雙手交握,看似平靜地注視著曾經的未婚妻。溫萊已經換掉了不合體的舊式貴婦裝,如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長裙。高領束縛著細長的脖頸,寬鬆的布料無法勾勒腰身,纖細的手腕與足腕也全然藏匿。

  這當然不是溫萊自己的衣裙。只有修道院的女人,才會這麼穿。

  一切都是蘭因切特的命令。

  他恢復記憶以後,得知卡特夫人把溫萊送交教廷,便吩咐祭光塔的人給溫萊換「囚服」,關押至塔底監獄。

  這只是一種防備手段。保證溫萊被關押期間,無法攜帶任何違禁物品。

  可是,卻讓蘭因切特有了意外發現。

  「昨天晚上,國庫失竊,『人魚之淚』被斯特萊爾偷走。」他開口,嗓音有些沙啞,「我不明白,為何它會在你身上。」

  溫萊移動視線,對上蘭因切特黑沉的眼。

  她長髮披散,臉色很白,漂亮的五官有種天生的柔軟感。這幅模樣,無論如何不像一個罪大惡極的兇徒,絕不該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塔底監獄。可是,蘭因切特清楚,她就是用這種無害氣質哄騙了所有人,如果剖開美麗的皮囊,定能看見內裡陰暗惡毒的靈魂。

  「告訴我,卡特小姐。」

  他問,「你是否和斯特萊爾有了來往?」

  溫萊微微睜大眼睛,驚嘆道:「你真這麼想嗎?蘭切,我們難道是第一天認識?天哪……就算法術失效,也不該變成傻子啊。」

  蘭因切特絞緊手指。

  他很不喜歡她現在說話的口吻,也不喜歡她輕浮嘲諷的態度。

  「如果你不能解釋清楚項鏈的來路,我只能認定你犯了通敵叛國罪。」

  「這樣啊。」

  溫萊點頭,「原來你是想給我機會,自我開脫。」

  蘭因切特蹙眉:「我沒……」

  「其實很簡單。」溫萊打斷他,「你知道的,斯特萊爾偷了東西逃跑,路上攔截了我的馬車,還殺死了我家的侍衛。我想殺他,沒能成功,只撿到了他遺失的項鏈。」

  她笑起來,「不需要我解釋為什麼想殺斯特萊爾吧?」

  當然不需要。

  蘭因切特感受著指骨擠壓的疼痛。他說:「如果你沒有撒謊,那麼,你的黑魔法學得很好。」

  「是很好。」溫萊承認,「你親身感受過的,不是嗎?」

  寥寥數語,又讓蘭因切特回憶起曾經遭受的恥辱。他閉了閉眼,試圖忘卻那些刻骨銘心的景象。質問的話語呼之欲出,憤怒的情感籠罩著身軀。

  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

  怎麼可以作踐我,折磨我,把我變成發情的囚徒,然後在我面前和瑞安做愛?

  曾經那個溫柔有禮、謹慎對待每一次約會的女孩兒,那個得一句誇讚就高興得眼裡全是光的傢伙,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

  「是因為我嗎?」蘭因切特從牙縫裡擠出話語,「因為邊境的事,你恨我,所以自甘墮落,隨意和人發生關係,甚至學習黑魔法……」

  溫萊並沒有耐心聽這些。

  連解釋都感到厭倦。

  她嘆了口氣,很敷衍地說:「我以為你現在該關心別的,比如斯特萊爾逃到了哪裡,再比如那個解開『籠中鳥』的魔鬼有什麼來歷——你來見我的時候,不是說魔鬼闖進了你的書房?更進一步說,你真的有心情和我聊天嗎?」

  明明出現在監獄時,表情像是要殺人。

  結果坐下來以後,卻又變成了沉默的頑石。

  溫萊不是很懂這人的想法。

  她也懶得去理解。

  卡特夫人用來迷暈她的藥物,勁頭很足,現在她還沒有力氣。

  胸口和掌心的傷,也沒能得到妥善的處理。

  和斯特萊爾廝殺消耗了太多精神力,又受費查斯特斯桎梏,在伊芙的記憶裡體驗了一遭。她的狀態很差,幾乎無法召喚暗元素,身體虛弱得厲害。

  「告訴我,蘭因切特。」

  溫萊盯著他,「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所謂魔女,該送上火刑架。」

  「得到政治庇護的貴族,才有機會保留性命,在塔底監獄度過餘生。」

  「痛苦地死,或孤獨地活……」

  「蘭因切特,你想怎麼對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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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6 00:38: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正確的道路

  蘭因切特沒能回答這個問題。

  他站起身,椅子發出刺耳的劃動聲。

  「一個污穢的魔女,卡特家族的恥辱,希冀得到怎樣的審判呢?」

  拋下這句話,蘭因切特冷著臉離開。

  祭光塔外日光明媚,東南方向彌漫著灰黑的煙霧。他看了幾眼,大主教迎上前來,嘆氣解釋:「是溫洛。傷了很多人,不過他沒能進來。」

  整個西捷最出色的魔導師,都聚集在祭光塔周圍。縱使溫洛天賦過人,也無法衝破教廷頗具威力的魔法禁制。

  蘭因切特淡淡哦了一聲。

  「人抓住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扯了扯領口。不知怎麼回事,這會兒總覺得喘不過氣來,大概是扣子太緊了。

  「沒抓人。」大主教眼尾的皺紋加深幾許,「畢竟……他已經接管了卡特家族大部分勢力,想要抓捕得考慮很多麻煩。而且……」

  大主教看向第一王子。

  都知道溫萊和蘭因切特來往多年,就算現在溫萊出事了,誰知道蘭因切特怎麼想的呢?

  擅作主張把卡特家族的繼承人給抓了,可不合適啊。

  蘭因切特冷笑:「費爾曼還沒死,輪不到溫洛接管所有的遺產。」

  他的措辭很刻薄,「挑釁教廷,蓄意傷人,難道不是犯了信仰罪?我看,溫洛也該關到塔底監獄——」

  可是塔底監獄現在關押著溫萊。

  一想到要讓這倆人命運共享,蘭因切特就覺得噁心。

  噁心。

  他用力拉扯衣領,試圖讓自己呼吸更順暢些,「算了。勞煩您多關注塔底監獄的情況,有什麼意外狀況及時聯絡我。」

  說完,蘭因切特匆匆告別大主教,回皇宮應對更多的麻煩。

  費爾曼已經到了,跟皇帝哭訴家裡的不幸。話裡話外,指責倫納德家族不該背棄曾經的情誼,為一點兒女小事取消婚約。

  蘭因切特恰巧撞見這場面,嗤笑道:「小事?您的兒子,剛剛襲擊了教廷,現在不知躲到哪裡謀劃新的犯罪事件……這算小事嗎?」

  費爾曼公爵瞠目結舌。

  蘭因切特繼續說:「您的女兒,究竟做了些什麼,您又清楚多少?她可不僅僅和溫洛……」

  後面的話,卡在喉嚨裡出不來。

  面對這兩人愣怔的眼神,蘭因切特迅速別過臉,頰肌咬得死緊。

  他沒有再說溫萊的秘密,快步穿過殿堂,將虛情假意互相表演的皇帝與公爵拋在身後。經由玻璃長廊,進城堡,在二王子利奧的臥室前停下腳步。

  這間臥房的門,正發出咚咚的踢蹬聲。

  「放我出來!混賬,憑什麼把我關起來?」

  利奧的叫嚷聲無比刺耳。

  蘭因切特站在門外,很長時間裡沒有動彈。

  今早恢復記憶後,他就下令關住利奧,不允許這個兄弟自由行動。

  作為兄長,蘭因切特自覺已經給了利奧足夠多的耐性與寬容。

  難道不是嗎?

  這個愚蠢的、頭腦空空的廢物,膽敢背著他和溫萊偷情。甚至在他失去記憶的期間,試圖干涉他和溫萊的婚姻。

  憑什麼?

  蘭因切特按住震蕩的門板,輕聲問出了口:「憑什麼碰我的東西?」

  狂躁的利奧並未聽見兄長的質問。

  咣當,又有什麼重物砸在了門上。

  蘭因切特扯動嘴角,面龐浮起譏嘲的笑意。

  作為第一王子,他在眾人的期待中長大,一言一行挑不出錯,做每個決定都要考慮周全。像父母和老師教導的那樣,他從不放縱自己的欲望,不貪戀世俗的情感,不對任何事物表露明顯的喜愛。

  可是利奧並沒有受到類似的約束。

  利奧愚蠢,淺薄,想什麼說什麼。心智幼稚,喜歡童話和甜食,還總是仗著身份胡鬧。這樣的王子,竟然被皇后稱讚為「品性純粹」,連嚴厲的皇帝也常常予以縱容。

  「如果他們知道,你睡了我的未婚妻,他們還會這麼喜歡你嗎?」

  蘭因切特隔著門板問利奧。

  他沒有聽到任何有效的回應。

  裡面的廢物少年依舊在大喊大叫,扯著嗓子放狠話:「我要見皇兄!我聽說了,他把溫萊關進了監獄……他怎麼可以這樣?讓我和他說!溫萊又沒犯罪……她、她只是……」

  利奧的聲音變得嘶啞。

  「只是看不順眼我,才和我……」

  剩下的話,嘀嘀咕咕聽不清楚。

  這個無知可憐的傢伙,還以為溫萊之所以入獄,是因為和自己有了姦情。

  蘭因切特心裡冒著滾熱的毒液,氣管和血肉被燒得滋滋響。他不知道利奧究竟怎麼和溫萊偷情的,也許是溫萊強迫利奧,可是按利奧這個蠢笨的性格,強迫也能變成合姦。

  再多的細節,蘭因切特不願想像。

  他記得實驗室裡溫萊挑釁的話語,記得舞台上蒂達與阿諾德的親吻,記得這兩人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調情演戲。

  蘭因切特活得像個笑話。

  他的尊嚴,人格,全都被溫萊踩在腳下,反復踐踏。

  他合該殺了她。

  殺了滿口謊言的溫洛,奪走卡特家族的權勢與財富,讓這朵西捷之花成為發臭的爛泥。把利奧流放到邊緣之地,送珀西家族的瑞安上斷頭台。

  然後,他就可以心無旁騖地俯視著西捷的土地,做西捷的君王。成為最強大的統治者,佔據塞拉貢,贏得永遠的勝利。

  他的名字將鐫刻在歷史裡,熠熠生輝。

  而那些背叛他的、拋棄他的、欺騙他的人,都會化作微不足道的煙塵。

  「就該是這樣……」

  就該走這樣的道路,不是嗎?

  蘭因切特聽著利奧的哀求與叫嚷,嘴唇彎了又彎,終於擠出點兒微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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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6 00:38: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囚牢

  國都的上空,籠罩著壓抑的陰雲。

  最受矚目的婚禮突然取消,民眾之間議論紛紛。蘭因切特沒有露面進行解釋,另一位當事人也銷聲匿跡。溫洛強闖祭光塔失敗,隨即離開行蹤不明,而費爾曼夫婦居住的府邸被軍隊包圍,進出都困難。

  就在同一天,瓦倫家族發布了克里斯死亡的訃告。死因沒有公開。

  有流言稱,克里斯死在一處隱秘的紅頂房子裡,並且他的死亡和魔鬼脫不開關係。某個自稱僕人的傢伙信誓旦旦:當時很多人都看見了!那魔鬼長著畸角,身軀像蟒蛇一樣,它破壞了房子的牆壁,隨後消失在空中……

  種種怪事,都蒙著不詳的色彩。

  在這種氛圍中,有個叫做伊芙‧杜勒的女孩兒失蹤的事情,並不值得人們留意。那些曾受魔鬼能力影響的異性,個個清醒過來,再也不提伊芙的姓名;而丟失了女兒的杜勒子爵,尚未知曉伊芙死亡的事實,還以為她在哪個地方鬼混。

  楊桃巷內,瑞安推著輪椅,滿含擔憂地仰望著灰暗的天空。

  街上巡邏的士兵越來越多了。幾乎每個人都會受到盤問。瑞安聽從溫萊的囑咐,沒有出去,但也有人幾度過來敲門,審查住戶的身份。

  瑞安沒有報出真實的姓名。

  他的長相的確很顯眼,但就在溫萊送來屍體的當天下午,有人以卡特家族的名義,偷偷為他和蘿絲送來偽裝容貌的魔法石,以及假造的戶籍文件。

  瑞安知道這是溫洛的手筆。

  他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能依靠零碎的訊息,猜測溫萊現在的狀況。

  也許她的處境很不妙。

  可是,就算溫萊身陷險境,他又能做些什麼呢?

  他只是一個無用的情人。能提供給她淺薄的快樂。除此之外,什麼都……

  無能為力。

  黑暗的牢獄裡,沒有一點兒聲音。

  溫萊摸索著握住冰冷的鐵欄,試圖感受過道微弱的風。

  這種囚禁環境,遠比她想像中嚴苛。她甚至懷疑,以前那些囚犯都已經瘋了傻了,或者在極致的孤獨中撞牆而死。

  總之,溫萊見不到任何人。自從蘭因切特離開,她就成了被遺忘的存在。早晚的餐飯是通過牆壁的石洞送進來的,且不提供蠟燭和油燈。巡邏的守衛一天只來一趟,從不和她搭話。

  溫萊只能依靠食物送來的頻率來判斷時間。

  一天,兩天。

  到了第三天,她忍無可忍掄起石室內唯一的椅子,砸向堅不可摧的鐵柵欄。

  「我要沐浴。」

  鬧來了守衛,她溫和客氣地提出請求,「請讓我沐浴,並為傷口換藥。」

  沒能癒合的傷勢,已經有潰爛的跡象。祭光塔的監獄無法使用白魔法,她甚至不能替自己治療。

  守衛沒有直接應允。

  溫萊丟了椅子,靠牆坐下,身體蜷成一小團。

  她有大量的時間來回顧過去,無論是邊境的噩夢,還是伊芙的死亡。自我審查的尖刃剖開心臟,將她每一個溫吞錯誤的選擇暴露出來。

  人的性格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更改。溫萊做了十幾年的完美千金,哪怕在三個月內展開反抗,也沒能擺脫思維定勢。

  她總是試圖用最穩妥的方法解決隱患。

  她不願成為一心復仇的瘋子,連累無辜的朋友和家族親眷。

  所以,把蘭因切特弄到實驗室的時候,溫萊沒有選擇更決絕的手段。

  她不殺他,不止是因為他尚未對卡特家族下手,更是因為這樣做的話,會連累整個家族。其一,西捷的皇帝不會放過凶手;其二,吞吃卡特家族是倫納德多年的計劃,不可能因為蘭因切特的死亡而終止。

  內閣的成員,大多是親皇派。這些貴族聯合起來,加上皇室的權威,足可將卡特家族壓垮。

  卡特家族有什麼呢?

  一個沉溺酒色的老貴族費爾曼,以及尚未攬權的溫洛。溫萊沒資格繼承爵位,就算她用黑魔法逼迫費爾曼同意,她又該如何迫使西捷的皇帝垂下傲慢的頭顱?就算她歷經千辛萬苦奪得卡特家族,壓下一切質疑的聲音,她又如何抵抗皇室和軍隊?

  總有千萬種理由,說服溫萊做出合理的選擇。

  她用「籠中鳥」影響了蘭因切特的思想。於是卡特家族得以保全,她的婚約也順利解除。

  她想學習更多的黑魔法,鍛煉自己的精神強度,然後對蘭因切特施加更多的暗示,讓他日後變成一個傀儡君主。

  她想和溫洛一起,改變整個卡特家族,直到沒人再使用「卡特家的女人」這個稱謂,也沒人再批評貴族的荒唐和冷血。

  她想……

  她有那麼多的打算,那麼長遠的計劃。

  然後,什麼都崩塌了。

  現實發出冷酷的嘲笑,笑她的天真和溫和,笑她的柔軟與妥協。

  溫萊在黑暗中微微發抖。她抱緊自己,試圖汲取更多的暖意。

  「你不能什麼都想要。」

  她對自己說,「什麼都想要,所以什麼都得不到。」

  類似的話,溫萊曾對伊芙說過。

  可是直到現在,她自己才真正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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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脫吧。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或者更久?

  過道點起了燈光,守衛搬進來個巨大的木酒桶,用熱水將其灌滿。他們也不和溫萊說話,放下一筐東西就走。

  溫萊過去扒拉了下,竹筐裡有藥膏,有換洗的私密衣物,以及一條乾毛巾。

  意思表示得很明確:她必須在這種地方洗澡更衣。

  溫萊望向鐵欄之外。昏黃的燈光只能照亮一小塊空間,她甚至看不清對面有沒有別的牢房,會不會有其他囚徒躲在黑暗中安靜窺伺。

  噠,噠,噠。

  是劍鞘與金屬物撞擊的聲響。

  蘭因切特緩步出現,一手扶著腰側的長劍。他穿得很正式,深紅繡金的禮服,黑色皮革長靴,漆黑的髮絲撩到腦後,露出光潔英氣的額頭。

  這裝束,彷彿剛參加過國都巡遊,又好似經歷了加冕之禮。

  「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嗎?」

  溫萊問。

  蘭因切特並沒有回答她。

  隔著冰冷的鐵柵欄,他略微抬起下巴,像君王一般發號施令。

  「脫吧。你不是要沐浴嗎?」

  他等著看她難堪。

  他竟然覺得,這會是一種羞辱。

  溫萊笑了笑,當面脫掉了長裙,把樣式簡單的內衣褲也褪下來。她踩著歪歪扭扭的椅子踏進木桶,被溫熱的水刺激得眼睛都眯起來。

  好暖和。

  塔底監獄又冷又黑,溫萊待了幾天,骨頭縫裡都積存著寒意。

  她解開胸前斑駁繃帶,撩起尚且乾淨的水,擦洗皮肉翻捲的傷口。在燈光的照映下,左胸的傷看起來恐怖且猙獰,邊緣結著暗紅的血痂。

  蘭因切特更用力地握緊了劍柄。皮革手套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你沒和我說過,你的傷有這麼嚴重。」

  他說完,停頓幾秒,聲調變得更加冰冷,「如果你打算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借就醫的機會逃獄,我勸你少動心思。」

  溫萊嗤笑。

  她漫不經心地看向他,暗藍瞳孔映著粼粼的碎光,「我沒有自虐的愛好。況且,我的情況,你難道不知道嗎?」

  蘭因切特緊緊抿著薄唇。他那大理石雕塑般深邃的臉龐,蒙著一層難以揮散的陰翳,然而落在溫萊身上的目光,又含著復雜微妙的情感。

  「我知道,但……」

  溫萊被關押進塔底監獄後,教廷的人就已經仔細匯報過她的身體狀況。過度勞累,虛弱,有失血過多的症狀,左胸一處貫穿傷,左手掌也被利器所傷。

  但那時的蘭因切特,全然被憤怒控制,無暇關注溫萊的傷勢。當天兩人見面,談話間提及斯特萊爾,他也只是冷漠地想道,哦,原來是斯特萊爾幹的。

  時隔兩日,親眼目睹溫萊的身體情況,蘭因切特壓抑的隱怒悄然退散,煩躁不安的情緒盤踞心頭。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煩躁。

  也許溫萊還對他施加了別的咒語,干擾他的心神與判斷力。

  如此想著,蘭因切特將脊背挺得更直。他久久站立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木桶裡沐浴的少女。不,或許不該稱作少女了,溫萊‧卡特已經墮落,她赤裸的軀體飽嘗各種男人的灌溉,美麗的顱骨裡裝載著離經叛道的思想。

  她是一個魔女。

  「克里斯的屍體,已經被瓦倫家族帶走了。」

  蘭因切特嗓音摻著一絲暗啞,「你想壓制消息,但人力不足,有僕人逃出府邸報了信。」

  溫萊撩水的動作頓住,慢慢哦了一聲。

  「瓦倫家族不會善罷甘休。現在很多人指證,你強闖克里斯的私人府邸,並與他共處一室。隨後,房間又出現了魔鬼的蹤跡……」

  蘭因切特說道,「你離開之後,臥室內只有克里斯的屍體。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你。」

  溫萊沒有回應。

  她輕輕擦洗著鉑金色的長髮,手指穿過微捲髮絲。幾縷不甚明顯的黑,從指縫溜走,垂落水中。

  「證詞描述的魔鬼,與我見到的那一隻特徵吻合。」

  蘭因切特繼續說話,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恰恰蓋過嘩啦啦的水聲。「在傳言中,魔女總和魔鬼有著淫蕩的身體交易。如果你不能澄清自己的殺人嫌疑,那麼,你將會以魔女的身份受刑,燒得骨頭都不剩。」

  溫萊踏出木桶。

  雙腳踩到陰冷的地面,心底頓時滋生難以言喻的抗拒感。她花費了幾秒鐘重新適應囚室的環境,而後拿起毛巾,仔細擦拭身軀的水珠。

  這畫面旖旎迷濛,蘭因切特一時間忘記了接下來該講的言辭。

  當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已經打開了囚室的門,從她手中取走治傷的藥膏。

  溫萊狐疑地看著蘭因切特:「藥膏又捨不得給我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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