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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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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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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25: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陽關(七下)

如果前任河西、隴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還活在世上的話,一定會被此刻戰場上的情形氣得吐血三斗。太亂了,任何稍動兵法的武將都無法容忍的混亂。七十余名飛龍禁衛,如同流氓打群架一般,追著至少五倍于己的河西步卒亂砍。而在距離他們近在咫尺的對面,五十余名身穿明光鎧的河西精騎,卻被潰敗下來自家的袍澤推著不斷后退,根本發揮不出任何作用!

更令人鼻子都氣歪的是,在這團混亂的人群兩側,就是廣袤萬里的大漠。河西精騎只要稍稍撥轉馬頭,就可以從潰兵兩側迂回過去,對敵人發起致命一擊。偏偏他們對此視而不見,只是一味地大喊大叫命令潰兵讓路,根本想不起來看上一看戰場全局。

鷹揚郎將古力圖被戰場上的突發情況弄暈了,有人的眼睛卻是亮著。趴在圍做一圈的車墻后,兩個民壯頭目魏風和朱五一相對點頭。二人都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上目睹一場廝殺,二人都嚇得臉色煞白,兩條大腿不斷地戰栗。但是二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從“鬼魂”出現的那一瞬,自己的命運就已經跟飛龍禁衛們牢牢地綁在了一起,要麼一起死,要麼一起殺出生天。除此之外,再無第三條路可選。

“官賊已經被禁衛軍打殘了,是爺們的,跟我一起上!”扯開破鑼般的嗓子,魏風大聲嚷嚷了一句。從運送兵器的馬車上抄起一件長家伙,也不管自己會不會使,高舉著沖出了營盤。

“是爺們的,跟著老魏上啊!”朱五一撿了把橫刀,緊隨其后。才沖出不到十步,他就被地上的屍體絆了個大跟頭。掙扎著從血泊中爬起來,回過頭繼續招呼,“一起上啊,愣著干什麼,一旦讓官賊緩過氣來,大伙誰他娘的也活不了!”

“一起上!一起上!”

“一起上,殺一個夠本兒!”縮卷在車墻后的民壯們如夢方醒,隨便抓了把兵器再手,高喊著沖出營壘。

這群人根本沒經過任何訓練,若是遇到阻截,肯定會一觸即潰。可眼下河西軍鷹揚郎將古力圖應付自家弟兄還應付不過來,哪有余力再調兵遣將?須臾之間,民壯們就跟飛龍禁衛匯合到了一處,亂哄哄地于王洵背后匯成一道洪流,將擋在前面的河西軍沖得人仰馬翻。

三百民壯,三百生力軍。縱然是揮著兵器亂砍,聲勢也大得驚人。早就不想再打下去了的河西步卒聽到來自背后的喊殺聲,更是魂飛膽喪。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戰馬,不管馬背上有沒有人,不管自家袍澤會不會因此而受傷,繼續奪路狂奔。

眼看著飛龍禁衛已經追著自家潰卒沖到了戰馬前,,河西騎兵們叫苦不迭。作為古力圖的親信,他們的裝備極其精良。每人身上都穿著一襲明光鎧,手中的兵器也是標準的丈八長槊。這身行頭,如果在馬背沖起速度來,足以正面把十倍余己的敵軍踏成齏粉。可站在原地與人交手,重甲騎兵的弱點就暴露無疑了。緊密得如烏龜殼一樣的明光鎧嚴重限制了騎兵的動作幅度,手中的長八長槊也是顧遠不顧近,好不容易格擋開敵軍第一招,對方一個墊步,就沖到了戰馬身側。長槊還沒等來得及回轉,雪亮的刀光已經在腿邊閃了起來。在榮譽和大腿之間,騎兵們只能選擇后者。主動離開馬鞍,側向滑落,鐙里藏身。沖上來的飛龍禁衛們哪里肯給他們再度爬上馬背的機會,緊跟著又是一刀,能砍人就砍人,砍不到人就劈馬,血光飛射!

“撤開,撤開,拉開距離,回頭再收拾他們!”眼見著自己的親信一個挨一個被從馬鞍上劈了下來,古力圖終于想到了一個擺脫困局的辦法。以身作則,他迅速撥轉馬頭,雙腿狠狠在馬肚子上一磕,手中長槊左右亂捅。

“啊——”逃在他附近的河西軍步卒紛紛被刺倒,慘叫聲不絕于耳。閉上眼睛,古力圖策馬從弟兄們的屍體上踏了過去,身后留下一路血跡。

既然做了主將的親信,重甲騎兵認為的生命遠比普通士卒金貴。學著古力圖的樣子,他們也紛紛揮舞長槊,不是與沖上來的飛龍禁衛交手,而是刺向戰馬附近的袍澤。很快,身邊的袍澤便被殺了個干凈,河西精騎們撥轉馬頭,踏著自家弟兄的屍體,迅速撤離。

沒有了騎兵們擋在面前,退路一下子就變得暢通無阻。幸存的河西步卒們邁開雙腳,瞬間逃了個干干凈凈。瘋子般的王洵對戰場上的變化毫無察覺,兀自尾隨其中一股緊追不舍。接連跑過了兩座沙丘。猛然間腳下一軟,身體向前踉蹌數步,“撲通”栽倒于沙礫中。

血色的世界消失了,眼前一片黃煙。黃煙散后,頭頂是慘白的月亮,如此近,如此亮,又是如此冰冷。王洵低低呻吟了一聲,掙扎著想站起來。站到一半兒,腿上卻突然沒了力氣,又直直地倒了下去。

方子陵恰恰跑上沙丘,見到此景,登時被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兵器猛沖幾步,他用雙手抱住王洵的腦袋,放聲哀號,“王校尉,王校尉!來人,快來人,來人啊,校尉大人戰死了!”

“你他娘的才戰死了呢!”一個憤怒的聲音很快在他懷中響起。滿臉是土的王洵再度睜開了眼睛,依舊布滿了血絲,目光卻已經不再狂亂,“嚎什麼嚎,趕緊把老子拉起來。弟兄們呢,收隊,趕緊收隊!”

“你,你沒死?!沒死!”方子騰嚇了一跳,差點兒把王洵的腦袋直接丟到了地上。“校尉大人沒死,校尉大人沒死,別過來了。別過來了!”

聞聽他的第一聲呼救,已經累得喘不過氣的老鄭、老周等人心臟猛然向下一沉。再也顧不上追殺敵軍,拖著兵器,掉頭就往方子騰身邊跑。待到警報解除,附近的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已經全趕了過來,圍著方子騰和王洵站成一個大圈,每個人臉上都欣喜若狂。

看著不斷圍攏過來的弟兄們,王洵本來已經冰冷的心臟中陡然涌起了一股暖流。“都傻站在這兒干什麼,還不趕緊往回跑。讓人把馬車端了,渴也得把咱們渴死!”他抽了抽鼻子,大聲喝令。“趕緊,把兵器丟掉,空手往回跑!”

空手?眾禁衛先被校尉大人荒唐的命令弄得面面相覷。旋即,就明白了王洵是什麼意思。陌刀的造價著實高昂,可丟了馬車上的淡水,大伙就等于連命都丟了,留著把沉甸甸的陌刀根本沒用!不如先將其扔在大漠中,輕裝跑回營壘內。搶在河西軍有勇氣回頭再戰之前,重新組成一道銅墻鐵壁。

當下,方子陵帶頭,眾飛龍禁衛丟掉兵器,撒腿開始往回跑。一邊跑,一邊舉頭四望,觀察附近敵軍的動靜。慶幸的是,剛才那一敗,河西軍也沒能及時收攏隊伍。待大伙都跑到了車墻之內了,才有十幾名河西騎兵大著膽子兜了回來,在五百余步外探頭探腦。

“找死!”剛剛打了一場勝仗,飛龍禁衛們變得極其膽大。立刻有人重新在馬車上撿了兵器,高舉著朝河西騎兵沖去。見到此景,那些河西騎兵立刻撥馬遠遁,唯恐逃得稍慢些,被步行的飛龍禁衛們追上剁成肉醬。

“哈哈哈哈!熊樣!”眾禁衛和民壯們哄堂大笑,臉上寫滿了對河西軍的鄙夷。

“早知這樣,不如把兵器隨身帶回來了!化了能打好幾把犁杖呢!”民壯頭目魏風依舊心疼被丟棄在不遠處沙丘上的陌刀,小聲嘀咕。

他那幅舍命不舍財的模樣,引發了更激烈的哄笑聲。雖然此戰飛龍禁衛的損失也不小,剩下的也疲憊至極;雖然敵軍只是暫時撤離,隨時都可能再殺回來;可大伙卻個個信心十足。能打敗敵人第一次,就能打敗第二次。在瘋子校尉的帶領下,一切都有可能。

喧鬧聲中,王洵的身影顯得極為落寞。稀里糊涂贏了一仗,他心里卻半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在他記憶當中,大唐邊軍可不是這般模樣。周老虎、蘇慎行、趙懷旭、李元欽,個個都是響當當的漢子。不會像古力圖這般冒充強盜在大漠中打家劫舍,更不會像其他河西將士這般,遇強則潰,身上連一絲軍人的榮譽感都沒有。

即便是河西軍,也不該是這般孱弱。王忠嗣做主帥的時候,曾經帶領河西將士先破吐蕃,再破吐谷渾。天寶三年,長驅直入大漠,連破后突厥左廂阿波達干等十一部。殺其王,俘其后,將其徹底犁庭掃穴。此刻距離王忠嗣故去還不到十年,昔日威震塞上的河西軍,卻已經爛成了一坨狗屎。

這,到底是因為什麼?

注:王忠嗣。大唐名將,父戰沒后,被唐玄宗收為養子。與太子李亨交好。曾任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統帥精兵二十六萬余。滅后突厥,威震邊陲。后被李林甫誣陷,入獄。出獄后不久病死。時年只有四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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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25: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陽關(八上)

“校,校尉大人!您,您真的沒事了?!”發現王洵落落寡歡,方子陵心中很不踏實,湊到近前,低聲詢問。

“沒,噢,沒事!”王洵猛然從回憶中驚醒,勉強笑了笑,低聲回應。什麼軍人榮耀,大唐輝煌,那都是跟自己七桿子打不到的事情。眼下,保命才是第一要務。

“真的沒事兒?”鑒于王洵在不久前曾經瘋過一回,方子陵繼續追問。

“沒事兒了。滾遠一點兒!”王洵抬起腳,將方子陵踹到一邊,“滾,給老子帶幾個,去把剛才丟下的兵器全撿回來。姓古的肯定不會走遠。麻利著,今夜這仗還有的打呢!”

“唉,唉!”方子陵揉揉屁股上的腳印,晃悠著跑遠。望著對方天塌下來也漫不在乎的背影,王洵忍不住啞然失笑。無憂無慮是好事,一年之前,自己也曾無憂無慮過。可最近這一段時間,看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校,校尉大人!”又一聲結結巴巴呼喚從右側傳來,打斷他的思緒。王洵聞聲回頭,正看見伙長老鄭那滿是期待的臉。

“有事麼?說!”笑了笑,他和氣地命令。

“沒,沒!”伙長老鄭縮了縮脖頸,目光開始躲躲閃閃。很快,他又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問道:“強,強盜,我說的是河西那幫家伙,還,還不打算退麼?”

“咱們才是官軍。你就拿他們當強盜打就是了!”王洵推了對方肩膀一下,笑著吩咐。他理解對方的擔心,古往今來,殺官等同于造反。雖然對面那伙河西軍打著沙盜的旗號。

誰料,他卻猜錯了老鄭的心思。對方勉強勉強笑了笑,繼續問道:“我,我是說,不如,不如咱們趁夜逃走,等他們反應過來,想追,也找不到咱們!”

“恐怕不行!”王洵想了想,低聲回應,“第一,咱們對這里的道路不如他們熟悉,走得人困馬乏,更容易被敵人尋到可乘之機。第二,咱們帶著這麼多輜重,根本跑不快。沙漠上很容易就留下印記,只要循著腳印追,肯定能追得上!”看看圍攏過來的其他幾個低級軍官,他想了想,繼續補充,“第三,其實大伙都知道,河西軍那幫狗賊是奉了楊國忠的命令前來殺人滅口的。倘若就這樣放咱們走了,他們非但對楊國忠無法交代,光是劫殺朝廷物資這一條罪名,也夠讓河西軍從上到下一群人腦袋搬家!!”(注1)

最后一條,眾軍官其實心里早就清楚。只是想從王洵這里尋找些希望罷了。如今希望破滅,大伙的眼神立刻就暗淡了下去。見到此景,王洵趕緊笑著給大伙打氣,“怕什麼?反正咱們已經打敗過他們一次,再來一次,就再打敗他們一次。什麼時候打得他們不敢糾纏了,什麼時候就可以繼續趕路了!”

眾人勉強笑了笑,士氣卻依舊提不起來。剛才那場混戰,大伙雖然將河西軍打得丟盔卸甲,可自己這邊也有三十余名飛龍禁衛永遠地留在了大漠里。如今能打仗的弟兄,總共只有六十多,還夠跟河西軍糾纏幾回?

第一次獨立指揮戰斗,王洵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弟兄們和古力圖所部河西強盜之間,肯定只有一方可以活著走出大漠。如果丟棄了輜重的逃走的話,等待大伙的還是死路一條。可就這樣原地等死的話,好像也的確不是個辦法。上次將古力圖打敗,是因為此人過于輕敵,低估了飛龍禁衛的戰斗力。而下一次大伙不會有這麼幸運了,接連吃了幾次虧的古力圖估計一上來就會全軍壓上,不再保留任何余力。

正猶豫間,向導老岳又鬼鬼祟祟地湊過來,揚起被打成豬頭的臉,笑著提議,“小,小的還知道一條,一條路,也,也許是個辦法!”

“說來聽聽!”眾人喜出望外,不待王洵開口,立刻大聲回應。

“向,向南!”向導老岳伸出手指,指向星空下未可預知的遠方,“南邊,距離這里沒多遠。我知道一條小道,可以直通吐蕃。那邊的吐蕃東則布大相有令,凡有人能帶一把陌刀投過去,就賞.....”他用力咽了口吐沫,目光中露出了無盡的貪婪,“賞二十錠銀子。五頭犛牛,外加二十名奴隸和一片牧場,當場兌現!童,童叟無,無欺!”(注2)

話音落下,周圍一片寂靜。眾飛龍禁衛痛恨楊國忠和哥舒翰謀害自己,骨子里作為唐人的驕傲卻始終還沒被仇恨所吞沒。而吐蕃,在大伙眼里就是茹毛飲血的化外蠻夷,投降過去,肯定會令自己的十八代祖宗一道跟著蒙羞,還不如就戰死在沙漠中。

“那,那條路,其實,其實不難走!”向導老岳知道從今晚起,自己肯定無法再回河西了,所以鼓動如簧之舌,繼續盎惑,“繞過大雪山,就有吐蕃人接應。凡從大唐這邊投奔過去的,只要有本事,都能做,做大官!就像,像校尉大人這樣,這樣的少,少......”

“滾!”沒等他把話說完,王洵一腳踹了過去。“再敢廢話,我先殺了你!老鄭,把他給我捆好了,嘴里塞上馬糞。沒到達疏勒之前,誰也不許給他松綁!”

“諾!”伙長老鄭大聲一聲,上前按住向導老岳。毫不客氣地給捆了個結結實實。

其他數名飛龍禁衛的低級軍官們搖頭苦笑。既然王校尉已經把疏勒兩個字報出來了,大伙也不用再胡思亂想了。大不了死在沙漠中就是了,總好過逃到吐蕃那邊,讓子孫后代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老周,老朱。你倆帶些個弟兄和民壯出去,看看戰場上還有沒有活著的弟兄。”甩了甩頭,王洵把所有紛亂的思緒全部拋到腦后。吐蕃,他是打死也不會去的。在這里等死,也不是他的習慣。眼下唯一個辦法可以讓大伙脫身,那就是,在下一輪戰斗中,將古力圖所部這伙河西兵馬盡數殲滅。這樣,即便過后哥舒翰得到消息,也來不及再派兵追殺自己。

伙長周德樹和民壯頭目朱五一互相抱了抱拳,領命而去。才把人手召集起來,王洵又追上前,沉聲補充,“無論是禁衛弟兄,還是民壯,無論重傷的,還是已經戰死的。全抬到營壘里來。咱們不能任憑他們的死無葬身之地。待會兒點一把火,將戰死者火燒了,只要咱們之中有人活著走出這片大漠,就要把他們的骨灰帶回長安。一個都不落下!”

“嗯!”眾禁衛和民壯紅著眼睛點頭,大步走向剛才戰斗最激烈的地方。一個都不落下,從現在開始,沒有禁衛和民壯的區別。他們都是長安人,只要有一個人活著離開大漠,就要讓大伙魂歸故里。

下一戰,將是今夜最后一戰。弟兄們的士氣支撐不起第五次戰斗,飛龍禁衛的人數,也無法承受更大的消耗。望著眼前空曠的大漠,王洵的聲音里帶上了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靜。像個指揮過多場戰斗的沙場老將般,他慢慢調整部署,“大劉,你去挑一百匹最好的戰馬過來。老趙,你從馬車上把那幾座一窩蜂卸下來,擺在營壘正前面。一會兒敵軍再攻過來時,你帶著傷兵負責點火。老魏,你還是帶領民壯,負責用弓弩壓制。其他禁衛,抓緊時間按休息。一窩蜂放完之后,咱們立刻策馬沖出去,只撲古力圖!”

“諾!”眾將士詫異地看了王洵一眼,躬身領命。校尉大人身上的變化太大了,仿佛突然就脫胎換骨一般。不再青澀,也不再迷茫,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靜和成熟。就像一把刀,終于在沙石上開了刃,是從頭到腳,露出了凌厲鋒芒。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遠處又有騎兵從沙丘后繞了過來。慢慢地向營壘迫近,緊跟在騎兵之后,還有大隊大隊,先前跑丟了頭盔的步卒。在步卒背后,是數以百計的輕甲游騎兵,馬脖頸上掛著剛剛砍下來的頭顱。

那些頭顱全是河西士卒的。憑著毫不猶豫地殺戮,古力圖趕在天明之前重新收攏了隊伍。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把先前安排在周圍負責堵截飛龍禁衛退路的所有騎兵都全調到了身邊。與先前的殘軍混編在一起,準備給獵物最后一擊。

沒有第四次。雖然站在不同陣營,古力圖與王洵卻心有靈犀。河西軍的威名不允許,突厥王族的驕傲也不允許。“傳令,所有下馬,舉盾!”咬了咬牙,他大聲命令,“組成魚鱗陣,直接壓過去,不死不休!”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身邊的親信抓起鑲嵌了金絲的牛角號,把古力圖的命令傳了出去。他們是蒼狼的子孫,狼群所過,即便老虎和獅子,也會被撕成碎片。

注1:古代嶺南是

注2:末·東則布,吐蕃大相,天寶十四年謀殺吐蕃贊普赤德祖。后被吐蕃王子赤松德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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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25: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陽關(八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不待王洵下令,方子陵從親兵手中搶過牛角號,奮力回應。

所有尚未戰死的飛龍禁衛每人牽住一匹戰馬,默默地立于車墻之后,頭盔上泛起點點晨曦。

以七十殘兵迎面對撼六百敵軍,即便勝,很多弟兄也注定無法再看到今早的太陽。但是,沒有人以傷重為借口逃避。

他們是一群驕傲年青人,一群年青的虎豹,即便身上布滿了傷口,也無法低下高貴的頭顱,向野狗尋求庇佑。

河西官賊在迫近,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車墻巍然不動。

河西官賊繼續迫近,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車墻巍然不動。

龍吟一般的號角聲成了車墻后的唯一聲響,沒有氣憤的怒吼,沒有膽怯地哭泣。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站著,等待最后一刻到來。

戰場上突然爆發的寂靜,令一眾河西官賊覺得很不踏實。不知是誰帶頭,魚鱗陣中響起一聲聲呼號。

車墻依舊巍然不動。

所有人,從飛龍禁衛到民壯,都握緊了武器,手指關節被寒風吹的發白。

在敵軍發起進攻之前,圍在營壘四面的馬車已經全部被卸空。只要敵軍進入恰當范圍,伙長趙懷忠就會點燃擺在營壘前的所有一窩蜂。隨后,民壯負責推開馬車,飛龍禁衛們立刻跳上坐騎,沖出營壘,殺敵軍一個措手不及。當他們切入敵陣中央后,魏風和朱五一兩人就帶領民壯從兩翼包抄沖上去,向狼群發動最后一擊。

王洵的安排很簡單,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他,也想不出什麼高明的破敵之策。慶幸的是,對面的古力圖在排兵布陣方面也很平庸。哥舒翰過于注重同族的血脈聯系,短短幾年時間內,把河西軍中的突厥人都像蘆葦拔節般提到了關鍵位置,卻沒辦法讓他們領軍打仗的本事也像官職一樣迅速提升。這些蒼狼的子孫對戰斗的理解,還停留在“蟻聚狼突,悍不畏死”層次,與那些真正身經百戰的老將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五十步,四十步,魚鱗陣的移動速度陡然加快。車墻后,成排的弩箭射出來,砸在盾牌上如雨打芭蕉。

不斷有弩箭從盾牌的縫隙扎進去,將躲在后面的河西官賊射穿。傷者倒在地上翻滾哀嚎,未受傷的士卒卻誰也不敢停下來施以援手。古力圖和他的親兵就走在魚鱗陣的最后一排,見到有人遲疑不前,不由分說,兜頭就是一刀。

既然后退是死,停下來是死,前進也許是唯一的生路。一邊嚎叫著,官賊們一邊邁動雙腿。三十步,二十九,二十八。近了,近了,近到營壘后的人已經能看清楚他們的眼睛。忽然間,趙懷中呲牙一笑,將手中火把向下戳去,戳中綁在一起的藥捻子。

十幾條火蛇突突前竄。所有人飛龍禁衛同時抬起手,用一片黑布擋住身邊坐騎的眼睛。那種名叫“一窩蜂”的東西乃終南山上的煉丹道士所獻,匠造監剛剛掌握其制造技巧,性能很不穩定。除了少數飛龍禁衛得近水樓臺之便,有幸目睹過其試射效果外,其他各軍鎮根本沒見過實物。這次也不知是兵部哪個郎官發暈,竟然把此等守城利器當做進攻之物撥給了安西四鎮。

對面的河西官賊也被突然冒起的火蛇弄得一愣,攻擊的節奏略微停滯。就在這一瞬間,數千條火蛇從擺在營壘外圍的那幾個黑漆漆的大箱子中竄了出來,上下左右,拖著長長的尾巴,無孔不入。

“妖法!”恐懼的哭喊聲立刻從魚鱗陣后響起。戰旗、披風、盔纓,所有能被點著的東西,基本上都冒出了濃煙。沖在最前方的十幾名兵卒丟下盾牌,掉頭狂奔。

火蛇從背后追上去,咬住他們的皮鎧。劇烈的恐懼令他們倒在沙漠中,來回翻滾。慘叫聲中,烤肉的味道瞬間傳入所有人的鼻孔。更多的河西士卒丟下兵器,四散奔逃。

“站住,都給我站住!”古力圖氣急敗壞。舉起橫刀亂砍,試圖阻止恐慌的蔓延。站住隊伍最后的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冒著火蛇的怪箱子,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幾千條騰空飛起的火箭,聲勢雖然浩大,實際造成的傷害還不如一波投矛。可沒有人肯在聽他的話,平素裝神弄鬼裝成習慣的官賊們,已經把對鬼神的畏懼印在了內心最深處。見到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本能地就往妖術上套。

“撤,大伙一起往下撤!保持隊列!”無可奈何,古力圖只好退而求其次。即便這回輸了,己方人數依舊是敵軍的兩倍多。實在啃不動這塊硬骨頭,就豁出臉皮去向駐扎在附近的其他河西各營求援。相信除了鎮守陽關要塞的高蠻子之外,其他將領都不敢不給自己這個面子。

一陣激烈的馬蹄聲將他的夢想踏得粉碎。

硝煙背后,飛龍禁衛們策馬沖出,手中長槊平端,馬蹄揚起一片金色的塵土。

王洵沖在隊伍的正前方。雙手握緊一根長槊,馬鞍下掛著剛剛被方子騰撿回來的鏈子錘。沙地很軟,戰馬無法沖起速度,但對付亂作一團的河西官賊已經足夠。

擋在王洵戰馬前的第一個犧牲品是一名長著卷曲胡子的回紇人。見到長槊襲來,居然忘記了躲避,被長槊瞬間洞穿了胸口。大唐最優秀的工匠用天下最精良材料制成的長槊在撞擊的反作用力下,迅速彎曲成了一道弧線。隨即,槊身“呯”地一聲彈直,將傷者提離地面,借著慣性甩出去兩丈多高,慘叫著掠過其他河西士卒的頭頂。

“呯——”“呯——”“呯——”沉悶的撞擊聲不絕于耳。隊正方子陵、伙長周德樹護住王洵左右,組成一個銳利的刀鋒。其他飛龍禁衛緊隨其后,刺入敵陣,長驅直入。

早就殘缺不全的魚鱗陣迅速崩潰,河西士卒紛紛敗退,但也有個別戰斗經驗豐富的老兵開始做出正確反應。他們背靠背擠在一起,三五人聚成一個小團。然后彼此呼應,慢慢互相匯攏。

如果讓他們聚集起來,大伙就要前功盡棄。王洵撥轉馬頭撲過去,用長槊沖散一伙對手。這是一個非常致命的錯誤,身后的弟兄們跟著他紛紛撥轉馬頭,撲向個個凝聚的戰團。本來就不快的馬速瞬間減緩到最小,個別禁衛甚至不得不停下來,以免長槊誤傷到自家袍澤。

“上啊!哥舒大人看著呢!”一名身材魁梧的河西軍校尉看到機會,高舉兵器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飛龍禁衛。雙方一個在步下,一個在馬上,靈活性差距甚大。很快,那名飛龍禁衛就不得不跳下坐騎,用隨身橫刀與河西校尉周旋。幾名被逼到絕路的河西士卒趁機一道反撲,將飛龍禁衛困在中間,亂刀砍碎。

“上啊,別給哥舒大人丟臉!”得了手的河西校尉繼續大喊大叫,試圖召集其更多的同黨。飛龍禁衛伙長老鄭距離他最近,不得不帶領幾名弟兄撥馬迎戰。論身手,禁衛們大占上風。在戰斗經驗方面,河西士卒則略勝一籌。雙方很快糾纏在了一起,難解難分。戰馬陸續倒地,飛龍禁衛跳下受傷的坐騎,徒步拼殺。一名河西兵卒被老鄭用橫刀砍中,傷口從肩膀一直裂到了胯骨。臨死之前,此人突然發了狠,怪叫著撲倒,緊緊抱住了老鄭的雙腿。

伙長老鄭調轉刀鋒,抹斷拼命者的脖頸。就在此時,一道寒光從側面襲來,沒入他的肋骨。“呃!”伙長老鄭瞪眼雙眼,滿臉難以置信。緩緩地,他退后數步,將橫刀戳在了身邊。佇立,面孔向東,跪倒,死不瞑目。

“老鄭!”最后趕來的伙長趙懷中將這一幕看了個清清楚楚。策動戰馬,直撲兇手。他用長槊挑飛了兇手,緊跟著自己也陷入了重圍。五名河西士卒同時盯住了他,圍著坐騎前后來回奔走。趙懷中左擋右撥,手忙腳亂。一個疏忽,胯下坐騎被敵人砍中,悲鳴著跌倒。搶在雙腳被壓住之前,他從馬鐙上躍開,揮刀撲向距離自己最近敵人。手起,刀落。鋒利的橫刀從對方鎖骨處砍了進去,深入數寸。對手立刻斃命,橫刀也被卡在了屍體中,無法拔出。趙懷中迅速后跳,躲過交替砍向自己的刀光。然后一低頭,從沙土中抄起一把不知道是誰扔掉的盾牌,掄圓了四下亂砸。

一名敵軍被他砸扁了鼻子,慘叫著后退。又一名敵軍沖上前,被盾牌拍暈,跌倒。趙懷中從此人手中搶了一把橫刀,繼續呼喝酣戰。第三名敵軍做了他刀下亡魂,第四名被他砍斷了一只胳膊。隨后,一把橫刀從背后砍中了他,造成了一條二尺多長的傷口。

力氣迅速從身體中溜走,趙懷中回過頭,目光看向從背后偷襲自己的那名河西士卒。對方也是個唐人,與他差不多年紀,黑色的眼睛中,同樣充滿了恐懼。見到趙懷中轉過身,居然嚇得快速后退,腳被屍體絆了一下,摔了個仰面朝天。

只要再揮一次刀,就可以為自己報仇。趙懷中卻突然放棄了這種打算,趁著血沒有流干之前,他也將橫刀戳進了沙漠,面對著朝陽升起的方向,緩緩跪下,身體支在刀身上,就此不動。

他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半年前憑著過人的本事,上萬參加選拔者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名飛龍禁衛。

飛龍禁衛,天子爪牙。

如今,長安中那條老態龍鐘的天子已經拋棄了他們。可他們卻無法忘記拋棄自己的故鄉。

魏風、朱五一各自帶著百余名民壯從兩翼殺來,加入戰團。

喜出望外的古力圖重新振作精神,帶領親信亡命反撲。

敵我雙方攪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停有人慘叫著倒下,不停有人踩過袍澤的血泊,投入戰場。除了最早逃走的那批人外,敵我雙方都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只是拎著兵器,不停地砍,不停地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混戰中,戰馬已經完全成了累贅。所有飛龍禁衛都跳下了坐騎,揮舞著兵器各自為戰。人數上,他們遠不及對手。民壯們雖然已經趕到,卻給隔在了戰場外圍,無法提供最直接的支援。王洵和方子陵、老周三人幾度試圖將麾下禁衛們重新整合為一個整體,在敵軍的刻意阻擊下,幾度功敗垂成。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眼看著麾下弟兄們憑借豐富的廝殺經驗,就要把飛龍禁衛吞沒。古力圖興奮得哈哈大笑。“殺光這群笨蛋!狼神在天山上看著呢!!”

“殺,殺,殺!”被血光激發了兇性的河西士卒齊聲嚎叫,仿佛一群許久未見肉味的野獸。

“老子先殺了你!”循著喊聲,王洵終于找到了自己今天的目標。丟棄跟自己捉對的敵手,轉身撲向古力圖。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

“為了哥舒大將軍!”

河西士卒向瘋了般,擋在他面前,前仆后繼。

敬鬼神而遠之。王洵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了誰而戰。被權臣陷害,被上司拋棄,被河西軍追殺,他們這一伙禁衛,早已經成為無本之憑。古力圖等人堅持戰斗是為了哥舒翰,為了長生天,為了突厥人心中的狼神。大伙為了什麼?

王洵心中沒有答案。但是,,不戰斗,大伙就只有死路一條。“為了咱們自己!”在一片刺耳的喧囂中,他終于發出了屬于自己聲音。“為了咱們自己,弟兄們,殺啊!”眼中突然有淚流了出來,在滿是鮮血的臉上,留下兩道清晰的印記。

“為了咱們自己,殺啊!”方子騰跟在王洵身后,寸步不落。老周停下來,擋住了來自側面的敵軍。幾個飛龍禁衛拼死上前,用身體為王洵擋開一條進攻的通道。

沒有朝廷,沒有效忠對象,在離開長安的那一瞬間,他們已經成為一群棄兒。

從今天開始,他們只為了自己而戰。

為了讓死去的人能魂歸故里。

為了讓活著的人不再背負恥辱。

“去死!”王洵掄起鏈子錘,打碎擋在自己面前一名河西士卒的頭顱。

“去死!”磕飛側面來襲的一柄橫刀,他大步走過,根本不再理會兒手足無措的對手。方子騰跟上前,向失去兵器的敵人砍了一刀。然后不看效果,繼續追趕王洵的腳步。

“去死,去死!”更多的飛龍禁衛匯聚過來,重新跟在了王洵身后。如同一把重新淬火的利刃,筆直地插向敵軍心臟。

弟兄們,殺啊!為了咱們自己!

為了咱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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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樓蘭(一上)

看到不遠處那個向自己撲過來的身影,古力圖的雙眼輕輕瞇縫成了一條細線。

又是這種奮不顧身直取主將的招數,一點兒新意都沒有!如果早在半刻鐘前,對方這一招也許還能收到奇效。畢竟在那段時間,河西軍曾經被漫天飛舞的火箭打得暈頭轉向,根本無法作出正常反應。而現在,老兵們已經從震驚中慢慢恢復了精神,憑著豐富經驗,他們也不會讓王洵輕易突破到自家主帥面前。

“阿爾克、巴斯庫、土司!”向自己周圍看了看,古力圖開始點將。“你們三個,各帶一伙兄弟,上前困住他!”

被叫到名字的三名親信楞了楞,臉上分明露出了恐懼之色。但是軍令難違,都不得不答應一聲,慢慢開始整隊。

“去!快一點兒,你們這群笨蛋!”看到親信們磨磨蹭蹭,古力圖大聲呵斥,“不是讓你們上前跟他硬抗,想辦法困住他,活活把他拖死!”

遠處那個年輕人太兇悍了,從昨夜到現在,他的鏈子錘下,至少已經戰死了二十余名弟兄。古力圖自問不是此人對手,也沒指望自己的親信能創造奇跡。但是,克敵制勝,憑得不是主將的個人勇武。有誰見過野狼跟豹子單挑?團團圍上去,困住它,累死它,終能將其撕成碎片。

三名親信迅速理解了主將的戰術布置,並且將其執行得非常徹底。驅趕著麾下士卒,他們向王洵的側面、背后位置發起了連番沖擊。只針對王洵身邊的其他禁衛,決不試圖與鏈子錘的主人爭鋒。若是有人不幸被鏈子錘掃中,成了錘下亡魂。隊伍也不做絲毫停頓,繼續像走馬燈般,圍著方子陵、老周等人亂轉。

這個招數非常卑鄙,也非常有效。王洵不得不經常回過頭來,救助自家袍澤。而古力圖則趁此機會,不斷改變其所處的位置。每次都是恰恰拉開三、五丈距離,讓王洵能看得見其帥旗,卻始終無法靠得太近。

一個又一個飛龍禁衛,倒在了攻擊的途中。手中的鏈子錘越來越沉,而敵將始終游離在鏈子錘的攻擊范圍之外。王洵知道自己上當了,敵將本領低微,人格卑下,卻憑借豐富的經驗,使自己陷入了困境。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太久,自己身邊的飛龍禁衛就會損失殆盡,到了那時,狼群的目標便是自己。

必須盡快擺脫這種困境。他掄開疲憊的胳膊,用鏈子錘掃翻一名擋路者。然后放棄對敵方主將的追殺,突然轉過頭,迎住向自己背后偷襲的隊伍。當先的一名河西士卒猝不及防,被王洵堵了個正著。鏈子錘帶著風聲砸下去,掛飛半個腦袋。

“拿命來!”踢開死者的遺體,王洵沖向下一名來襲者。敵軍的攻擊次序立刻被打亂,來襲者動作稍一遲緩,被他瞅準機會,用鏈子錘砸翻在地。第三名來襲者生著一對褐色眼睛,目光里充滿了恐懼。見到王洵撲向自己,他丟下橫刀,轉身便走。王洵也不去追,哈哈大笑著,直撲隊伍最后那名進攻組織者。

伙長阿爾克叫苦不迭。占了半天便宜,沒想到對手會突然改變方向,不再去追殺古力圖將軍,而是跟自己這個小小的伙長拼起了命。主將就在附近盯著,他不敢像普通士卒一樣逃走。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前,手中橫刀上下亂砍。

王洵一錘砸過去,將橫刀砸碎。緊跟在他身邊的方子陵快速前沖,用刀刃在失去兵器的阿爾克脖頸處奮力一抹,迅速結束戰斗。幾名已經沖得很近的河西士卒登時做鳥獸散,這一小股敵軍瓦解了。可不遠處,還有更多的敵軍在古力圖的組織下結成小隊,一股股地靠上前,捕捉機會!

“你甭管我們,直接向前突!”魏風和朱五一兩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沖到了王洵身側,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好幾道傷口。民壯們被徹底打散了,只有十幾人跟在他們身后,其余或者被擋在沙場外圍各自為戰,或者正四下逃散。空曠的大漠上,他們根本不可能逃出多遠,只要古力圖騰出手來,就可以派出熟悉道路的游騎兵,將他們一一殺死。

往前突是唯一的希望。突到敵軍主將面前去,就像先前殺死另外一個敵軍將領一樣將他殺死,砍翻將旗。讓群狼失去首領。除此之外,王洵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他畢竟還是個剛剛走上戰場的新手,除了一身蠻力外,別無所恃。

古力圖也看出了他的想法,再度快速移動方位。王洵不得不在沖擊途中跟著改變方向,將側翼的對手交給朱五一和魏風,死死追著古力圖不放。

親兵隊正巴斯庫奉命上前阻截,不敢獨自面對王洵,與麾下弟兄組成一個小圓陣。王洵揮錘很砸,將圓陣砸開一個豁口。正準備繼續前突,肋下突然覺得一涼。他連忙擰身,奮力揮出一記腿鞭。有名個子十分矮小的敵軍被他踢了出去,刀刃處帶起一串血珠。

錐心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王洵知道自己又受傷了,比夜間傷在頭頂那下還重。顧不得給傷口止血,他怒吼著撲向一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家伙。砸爛對方的兵器,頭盔和腦門。

剩下的敵軍四散奔逃,王洵不管他們,沖著敵軍帥旗所在,跌跌撞撞。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傷口處的血隨時會把全身力氣抽干。而一旦自己倒下,背后的這伙弟兄和民壯,就會成為狼群口中的肥肉。想怎麼啃,就怎麼啃。

很快,又一隊敵軍吶喊著撲上。然后被鏈子錘和砍出了缺口的橫刀砸翻在地。伙長老周也倒了下去,生死未卜。

倒下之前,他將自己的頭轉向了東方。轉向了數千里之外的長安。太陽正在那個方向冒出來,將天邊云層燒得一片火紅。

太陽已經大漠邊緣升起來了,風還是冷的,吹得人動作越來越僵硬。有幾名河西士卒看到便宜,沖上來試圖創造奇跡。被王洵錘砸腳踢,挨個擊倒。與此同時,他身上又添了兩道傷口,一道在腰間,一道在大腿根上,深可盈寸,血流如注。

古力圖的帥旗還在兩丈之外,已經停了下來,不再逃避。他已經無需再逃避了,對手筋疲力竭,現在,輪到他上前,展示自己過人的勇武。推開兩側的親兵,古力圖抓起一根狼牙棒,靜靜地等著王洵上前送死。以重兵器對重兵器,一對一單挑,這一仗,他贏定了。代價也許有點兒大,可收獲十足。

一步,兩步,三步,王洵繼續跌跌撞撞地前行。除了方子陵、魏風和朱五一三人外,身后沒有其他弟兄能跟上來。弟兄們都陷在了敵陣當中,個個都成了強弩之末。

一步,兩步,三步,血,淅淅瀝瀝從身上淌落,在大漠中留下一片血跡。圓圓的太陽從故鄉長安方向升起來,將天地間照得一片殷紅。

擋路的河西士卒奉命散開,把機會讓給古力圖。作為軍人,他們心中隱約有些不忍。但是,戰場上從來沒有憐憫二字。給失敗者一個光榮的死法,已經是對他最大的尊敬。

一步,兩步,三步,最后這段路,走起來如此疲憊。王洵已經看不太清楚古力圖的面孔了,也不打算細看。死在誰手里無所謂,其實,在目睹貴妃娘娘私會其前夫的那一刻,自己已經該死了。否則,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他發現自己的心中一片空明,這一刻,居然沒有恨,也沒有后悔。只是一步步向前,走向命中注定的結局。

在微微的晨風中,他隱隱聽見白荇芷的歌聲,仿佛就在昨日。那是李白親筆按照古樂府譜寫,經公孫大娘、白荇芷二人合力演奏出來的名曲。王洵只聽過一次,卻牢牢地記住了其中旋律。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玉門關已經在身后數百里之外,昨夜的月光,果然如周老虎當日所說的一般璀璨。只是天山在哪?漢家兒郎又在哪?

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雄壯。不對,那不是歌聲,而是一陣陣戰鼓。迷迷糊糊中,王洵看見古力圖將旗又開始搖晃。他將鏈子錘挽在手里,積蓄力量,準備垂死一搏。誰料對方卻撒開雙腿,掉頭就跑。

鼓聲,清晰的鼓聲。伴著戰鼓,數以千計的戰馬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馬背上,一群穿著暗灰色布袍的人,將河西眾官賊砍得抱頭鼠竄。

“是沙盜!”王洵晃了晃,“全都撤墻后去。趕緊!”他大喊。隨即,一陣天旋地轉,栽進了漫天黃沙當中。

酒徒注:看到書評區里有讀者說王洵的戰術錯誤。解釋一下,王洵是個剛剛上戰場的菜鳥,肯定要不斷地犯錯。否則,他就是天生名將,讀者也就看不到豬腳成長的軌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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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樓蘭(一下)

京師失火了。

紅色的烈焰從曲江池上燒起來,沿著龍首、清明、永安三條大渠四下蔓延,頃刻間點燃了整個長安。

飛龍禁衛奉命保護皇宮,王洵雙手拎著水桶,不停地向紅色的宮墻上澆水。一桶接著一桶,卻無濟于事。

每一桶水澆下去,立刻化作一團迷霧。

太極殿內,偏偏還有人笑著向火里邊丟干柴,一捆接著一捆。

“你們干什麼?你們到底要干什麼啊!”王洵氣急敗壞地大喊。

誰也不理睬他。丟干柴者紫袍華袞,對他這個小小的校尉不屑一顧。“老子也不管了!”王洵丟下水桶,拔腿便走。轉眼,他來到自己家門口,崇仁坊還是那個崇仁坊,左鄰右舍卻都換成了陌生的面孔。見到他回來,滿臉恐懼。

他遲疑著走上臺階,沒等扣動門環,大門和側門同時向內倒下。濃煙翻滾著從里邊冒出來,騰起來,遮住人的眼睛。

“荇芷——!”他大聲呼喊,濃煙中沒有任何回應。

“紫蘿——!”“云姨——!”不顧一切扎進濃煙里,他努力尋找,卻一無所獲。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的庭院突然變得十分陌生,屋子一棟挨著一棟,沒有門,也沒有窗。都冒著煙,冒著火,硫磺的氣味熏得人鼻涕眼淚一道往外淌。

“王福——!”“王吉——!”“王祥——!”王洵徹底瘋了,用肩膀撞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墻壁。冒著火的墻壁瞬間消失,他闖進了一個煙霧升騰的屋子。有個美艷之極的女人,躺在灑滿花瓣的木桶中,輕舒玉臂。

水從她的蔥蔥玉指中落下來,飛花碎玉般落在高聳的胸口。兩點嫣紅,在水流的刺激下分外奪目。

是虢國夫人。不!比虢國夫人豐腴些,天啊,是貴妃娘娘。心中突然一緊,王洵拔腿就往外逃。先前空無一人的門口,卻瞬間涌出數以萬計的河西士卒,舉著刀圍攏過來,將其團團困在中央。

“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他大聲解釋,卻沒有人肯聽。楊國忠、高力士、陳玄禮、哥舒翰,還有很多不知名姓的達官顯貴們,獰笑著走近,刀刃上滴滴淌血。云姨、紫蘿、白荇芷、小馬方、還宇文至被砍倒了,在血泊中翻滾掙扎。

“不——!”王洵大叫。“一人做事一人當。別殺他們,別殺他們!”

楊國忠等人瞬間消失,云姨和紫蘿等人也飄然不見。紅色的火焰從地下冒出來,吞沒世間一切。

這是做夢,肯定是做夢!王洵拳打腳踢,拼命掙扎。終于,火焰也不見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快下雨了,云霧頭上翻滾,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味道。

這是哪?王洵大驚,迅速轉頭,卻看見一片蔥蘢的綠色。幾個屬下的身影坐在附近,圍著一個臉上蒙著薄紗的女生低聲說笑。聽到他這邊的動靜,卻都將臉轉了過來。

“校尉大人醒了!”

“校尉大人醒了!”方子陵和魏風兩人同時跑上前,興高采烈。

隨后是額頭上綁滿白布的老周,將胳膊掛在脖子上的朱五一,還有一群黑壓壓的腦袋,或者來自飛龍禁衛,或者來自民壯,個個滿臉欣喜。

“我醒了?”王洵不敢確認。依稀記得,自己倒下的時候,是十一月。而現在,周圍空氣中卻蕩漾著融融暖意。

“這話問的!”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回應,“你您當然醒了。不然怎麼能看得到我們!”

這一覺睡得可真長。王洵艱難地轉動脖頸,目光從人縫中穿過去,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周圍一片碧綠,至少是晚春時節才有的顏色!自己居然昏睡了四五個月!天啊!“這是哪?我昏迷了多長時間?你們怎麼走出來的?沙盜呢,你們將沙盜也打敗了?”

一連串的問題讓大伙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是好。特別是最后一個問題,聽得眾人好生尷尬。方子陵和魏風同時轉過頭去,訕訕地看向自己的背后。王洵的目光緊隨而至,在那個方位,他看見了一幅粉紅色的面紗,和一雙充滿憤怒的眼睛。

“這里是奈何橋。你們都已經死了,他們都是鬼!”眼睛很好看,但面紗后邊傳來的話,卻像刀子一般冰冷。

眾禁衛訕笑著讓開一條通道。任由面紗的主人將一碗又黑又稠的藥湯端到王洵面前。“喝,喝了這碗孟婆湯,好去投胎!”

“孟婆湯?”王洵楞了楞,不是為了碗中的藥汁,而是為了面紗主人對中原文化的熟悉。從露在面紗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和潔白的皮膚來看,此女肯定不是中原人。但她的唐言,卻說得非常地道,並且隱約帶著幾分長安腔、

“喝吧,小洛姑娘的手段高明著呢!咱們不少兄弟的命,都是她救下的!”錯誤理解的上司的意思,蹲到王洵耳邊,方子陵低聲解釋。

“我在里邊下了盎毒。想讓它什麼時候發作就什麼時候發作。一旦發作起來,就讓你們一個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面紗的主人眼中怒氣未消,聲音的尾韻處,卻隱隱已經帶上了笑意。

“小洛?”王洵又是一愣,在心中默念面紗主人的名字。很顯然,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原女孩名。並且絕非出自什麼上等人家。也許她本身姓洛,或者父母懶得請教書先生給女孩取名,就干脆隨便叫了個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順口,卻讓人立刻能分辨出她出身寒微。

“你到底喝不喝?”小洛姑娘還是個急脾氣,見王洵只顧皺著眉頭,將藥湯往床榻旁重重一頓,發出“當”地一聲。

藥碗是銅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夢中的濃煙熏壞了心智,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此刻王洵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向對方道歉,而是藥碗的質地。這麼大一個碗,至少需要三兩精銅來做。那就是三十幾個錢,足夠普通農家開銷一整個月!(注1)

“再不張嘴,我就捏你鼻子了!”看到王洵依舊滿臉木然,小洛姑娘豎起眼睛,厲聲質問。

“嗯,喝,我喝還不行麼?”王洵連聲答應,唯恐再耽擱片刻,被人將藥湯直接澆在臉上。

“這就對了麼?來,張嘴!”小洛姑娘眼中的怒火瞬間消失,代之的是一股說不出的溫柔,“喝吧,不苦,我放了很多糖在里邊!乖!”

注1:開元通寶的重量比較規范,十個大約一兩。比五銖錢輕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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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樓蘭(二上)

“哈哈哈哈——”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經歷過一次同生共死,大伙彼此之間的距離被拉得極近,長幼尊卑,高低貴賤,統統拋到了九霄云外。

自從十二歲之后,王洵幾曾被**像小孩子般哄過?特別是還當著一堆人的面兒!登時,他那一張古銅色臉漲成了紫茄。趕緊從**坐起來,伸手將藥碗從小洛姑娘手里搶過,仰著頭,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小心些,別迸裂傷口。小心!”蒙面女小洛連忙出言勸阻。但一切為時已晚,直到把藥汁都灌進肚子,王洵才突然感覺到一陣錐心的刺痛,悶哼一聲,額頭上虛汗滾滾而下。

“這人,你這人,真是!不要命了!”小洛又氣又急,扯著王洵的耳朵大喊。轉過頭,她又將怒火發泄到了方子陵、老周和魏風等人身上,“笑什麼笑?笑什麼笑?!若是他的傷口迸裂了,看你們誰還笑得出來!”

這能怪我們麼?魏風和老周等人小聲嘀咕,強忍住笑意,將頭轉到了旁邊。這幾天來,大伙都沒少受了小洛姑娘的照顧,所以誰也不敢真的惹后者生氣。否則,非但良心上過不去,生活中也會缺少很多滋味。

“不想死,趕緊躺下!”再度回轉頭,小洛沖著王洵喝令。

“哎!”不敢再惹這個小魔星,王洵緩緩臥倒。心中的疑慮卻越發濃郁,自己在大漠上跟人拼命時分明是冬天,而現在周圍滿眼翠綠。四、五個月時間,傷口居然還沒長好?難道河西軍的兵器上抹了什麼毒藥不成?

偷眼再細看老周、方子陵等人,他發現大伙身上包裹傷口的白布都很新,個別人因為傷勢較重,白布下隱隱還透出**色的血跡。

時光交錯!

一瞬間,王洵真的弄不清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了。可傷口處的痛楚卻一陣陣襲來,令他忍不住再度**出聲。“嗯,嗯,水,能不能給我碗水喝!”

“疼死了才活該。誰讓你自己沒深沒淺的!”小洛姑娘的聲音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關切,“給,別喝太多。對傷勢無益!”

王洵沖對方投去感激的一瞥,伸手去接水碗。“算了,你還是躺著吧!”見他疼得臉色煞白,小洛姑娘心立刻又開始發軟,“我拿勺子來喂你!”

這怎麼好意思!王洵臉上的表情立刻又窘迫起來。長安城內雖然胡風甚勝,但未婚**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互相喂食。而他跟這位小洛姑娘素不相識.......

對方心里,顯然沒顧忌這麼多。慢慢地舀起一湯匙水,遞到了王洵嘴邊。沒有任何情愫的成分在,也沒有任何扭捏。

見到小洛姑娘如此大方,王洵的心里也慢慢釋然了。這是西域,不是長安。也許習俗就是如此質樸,自己沒必要少見多怪。可這到底是西域什麼地方?我到底昏迷了多久?小洛姑娘屬于哪個當地部落?濃濃的迷霧背后,他看不到任何答案。

正困惑間,耳畔突然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緊跟著,一個爽利的男聲從遠處傳了過來,“小洛,小洛,你在這邊麼?趕緊到老營那邊去一趟,陳叔受傷了!”

“陳叔受傷了!”蒙面女小洛的手一抖,差點把水灌進王洵的鼻子里。丟下碗,她急匆匆地站了起來,“傷在哪了?重不重?你這笨蛋,出發前康老是怎麼交代給你的!”

“我們已經盡力保護陳叔了,可他偏偏自己要往前面沖。”來人越行越近,聲音里隱隱帶著幾分委屈,“結果一不留神,就被賀拔部的賊人給砍了一刀。好在沒砍到正地方,只是在胳膊上開了條大口子。”

“笨,笨!”小洛急得直跺腳,“他自己要往前沖,你不會攔著他?別的弟兄呢,傷了多少,折了多少?!”

“一個沒折,只有三個重傷和四十多個輕傷,全抬到老營里去了。福威大師和巧巧正在照顧他們!我怕他們兩個忙不過來,才趕緊來尋你!”說話間,年輕**已經策馬跑到近前,看到滿臉茫然的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你醒了。既然醒了,就別光躺著。下地慢慢走走,對傷口恢復有好處!”

“你懂個屁!”小洛一邊收拾藥箱子,一邊毫不客氣地數落,“什麼都想摻和,什麼都摻和不好。第一次打仗,就傷了這麼多兄弟!虧得康老還放心讓你帶隊!”

“這能怪我麼?這能怪我麼?”當著外人的面兒,**臉上立刻有點兒掛不住了。“賀拔部的人是咱們的兩倍多哩!背后還有吐蕃狗給他們出謀劃策!”

“你怎麼不說你這回帶了那麼多弩箭呢。賀拔部的人什麼時候有過弩箭!”小洛姑娘得理不饒人,句句戳到對方痛處。“出發前,誰在康老面前吹過牛來,說什麼牛刀殺雞,手到擒來。這回,被雞給啄瞎了眼睛吧!”

“我打贏了啊!我打贏了啊。”男人急得直磕馬肚子,“誰說我沒贏了啊。帶著那麼多騎弩去,再打不贏,我還有臉回來見你麼?賀拔部已經投降了,賀拔吐信被我給抓回來了!還有個吐蕃狗,叫什麼論紇頰,也被我給活捉了!”

“這還差不多,走了!”聽到對方最后一句話,小洛姑娘終于開心了些,“趕緊著,陳叔身子骨弱,經不起耽擱!”

說著話,她向馬背上的**伸出右手。借著對方胳膊一扯之力,直接拎著藥箱跳進對方懷里。絲毫不避諱**大妨。

這個舉動,又令老周等人目瞪口呆。長安城中,可沒有哪個女子敢這般膽大。否則,即便身后那個**願意娶她,公公婆婆也不敢讓如此“放蕩”的**來敗壞自家門風。

偏偏小洛姑娘的舉動,跟“放蕩”二字沾不上半點干系。坐在**的身前,懷抱藥箱的她顯得異常單純。仿佛跟自家哥哥打招呼般,她沖著王洵大聲吩咐,“你別亂動,他剛才是信口胡說。傷口那麼深,至少要七天才能結痂。你才躺了不到三天,千萬別將急著下地。否則,我這幾天可就白忙活了!”

“嗯——!”王洵懵懵懂懂地回應,心里頭愈發感到迷茫。才躺了三天,那就是說現在還是冬季,可為什麼周圍一片翠綠,並且自己躺在露天處,也感覺不到半分寒冷?小洛說那**出外作戰,用了大量的弩箭,想必是大伙負責押送的那一批了。可他們既然奪了輜重,又何必費心費力給大伙治傷?

百思不得其解!

迷迷糊糊中,王洵只覺得自己好像走到了一團濃霧深處。答案幾乎近在咫尺,可眼睛偏偏就是看它不見。

“頭兒,頭兒,你沒事兒吧!”不知道什麼時候,方子陵又湊了過來,低聲在王洵耳邊呼喚。

“沒事!”王洵晃晃腦袋,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扶我起來,我需要四下走走!”

“那可不行。待會萬一被小洛姑娘看到......!”如同被蠍子蟄了般,方子陵立刻躲出老遠。

“你扶不扶!”王洵扭過頭,擺出一幅憤怒模樣。方子陵搖搖頭,不肯受其威脅。王洵無奈,只好咬緊牙關,努力用胳膊支撐自己的身體,慢慢從**往起抬。方子陵見狀,嚇得立刻又竄了過來,“我扶,我扶,我扶你還不成麼?慢點兒,您千萬慢點兒!”

老周、魏風二人見狀,也趕緊跑上前,與方子陵一道,將王洵架離病榻。雙腳一落地,王洵立刻覺得膝蓋處陣陣發軟。但年青人特有的倔強勁兒令人不肯示弱,強忍住傷口處傳來的疼痛,慢慢站穩,抬腿。一步,兩步,三步........

眼前金星四射。但有股熟悉的力量,卻慢慢從脊背延續到了全身。在幾個伙伴的攙扶下,他緩緩走了數步,看看周圍沒有外人跟上來,壓低了嗓子問道:“這是哪?我到底昏迷了多久?怎麼周圍已經全綠了?小洛姑娘到底是什麼人?當天大伙怎麼脫身的?趕緊跟我講講!”

“這.......”方子陵的臉色又變得十分古怪。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在王洵的逼迫下不得不開口,“我也不知道這是哪兒。樓蘭人叫它阿爾金山。這個山谷里有很多溫泉,所以四季如春!”

“原來如此!”王洵眼前終于看到了一絲微薄的光亮。去年冬天他曾經帶領禁衛們到華清池掃雪,見過溫泉附近的景致。想必此地的溫泉更熱一些,所以使得山谷里的樹木始終冒著濃濃綠意。但是,怎麼又冒出樓蘭人來了?樓蘭古國,好像已經亡了幾百年了吧!

不待他發問,方子陵的話已經揭開了謎底,“小洛姑娘是樓蘭長老的女兒。剛才那個男的叫石智拔,是另一位長老的獨生子。前天早晨,也是樓蘭人抄了古力圖的后路。當時你昏迷不醒,我,我,沒辦法,所以就讓弟兄們放下了武器!”

“你!”王洵身子晃了晃,差點兒一頭栽倒地上。什麼樓蘭人,分明是一群沙盜所冒充!弟兄們沒有被河西軍打垮,沒有向吐蕃人乞憐,最后卻成了一伙沙盜的俘虜!而偏偏這一切發生在自己昏迷之后,除了拖后腿外,自己一點力也使不上。

見他被氣得臉色發黑,民壯頭目魏風趕緊推開方子陵,一邊輕輕捶打他的后背,一邊低聲解釋道:“當時,方隊正已經盡力了。是樓蘭人的大頭領,就是沙盜大當家,親口答應,保證弟兄們的安全,並且幫忙收斂所有戰死弟兄的遺體,方隊正才命令大伙放下武器投降的。”

“這話你也信?”王洵嘴里一陣陣發苦。但是,他又無法指責弟兄們做得不對。當時,無論飛龍禁衛還是民壯,都已經筋疲力盡。即便方子陵下令血戰到底,估計頂多也是白白送命而已,根本不可能保住大伙所護送的輜重。

“他們,他們的確給大伙治傷了!”偷偷看了王洵一眼,方子陵低聲辯解。“如果不是他們幫忙救治,很多弟兄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這句話王洵無法反駁。他身上繃帶裹得很仔細,根本無法相信是出自一伙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之手。如果依舊不知道對方身份的話,他幾乎把小洛姑娘當成一個天真無邪的鄰家少女。雖然這個少女脾氣太差,行為也太無拘無束了些。

在待人接物方面,民壯頭目魏風遠比方子陵老練,見到王洵半晌不再說話,便猜出他因何而沉默。嘆了口氣,繼續解釋道:“我們當時的確不敢相信。但那個向導老岳跳起來給沙盜作證,說不留活口的沙盜,肯定是官軍假扮的。真正的沙盜,從不將商隊趕盡殺絕。否則,就是春天里宰殺母羊,自己斷了自己的財路!”

這個比方很粗俗,但也很生動。王洵立刻明白了魏風說的是什麼意思。絲綢之路上的盜匪,完全靠劫掠商隊的財物而生存。如果每次都將商販殺光的話,漸漸的,就沒人再敢走這條路。那樣,沙盜們也就失去的生存的基礎。成了無源之水,很快就瀕臨干涸的困境。

可那是針對商人而言,自己卻是貨真價實的官軍。商人丟了貨物,可以再買。官軍丟了輜重,卻只有掉腦袋的份兒!

“這幾天我旁敲側擊跟小洛姑娘打聽了一下......”四處看了看,魏風將聲音壓到最低,“好像,好像這伙樓蘭人,每次劫掠商隊,只要對方留下兩成貨物做保護費便可以平安過境。並且一路向西護送對方到達焉耆。咱們負責押運的那些輜重,樓蘭人也只取用了部分伏波弩,其他的,還繼續放在馬車里。如果您出面跟......”

“如果個屁!!”王洵氣得幾乎抓狂。大唐立國以來,向強盜投降的官軍,自己麾下這伙弟兄恐怕是第一支,也可能是最后一支。並且還要向沙盜討價還價,請對方拿走兩成輜重后,對大伙高抬貴手。

大唐帝國的臉面,恐怕被自己這伙人給丟盡了。

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選擇麼?

一瞬間,他眼前又閃過老鄭、老趙等戰死者的身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們全都盡力將臉轉向了東方。

轉向數千里外的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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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樓蘭(二下)

死者已矣。

活著的人卻依舊要為生存而繼續掙扎。

已經陣亡了這麼弟兄。王洵無法再狠下心來命令幸存者進行一場做毫無希望的廝殺。領著一伙殘兵,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面對一群陌生且數量未明的沙盜,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條樣樣不占,大伙根本不可能奪回輜重后再平安脫身。

他只有暫且接受現實,一邊養傷,一邊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和時機。

事實上,王洵懷疑自己即便做出與沙盜拼命的決定,弟兄們也未必肯遵從。這一點,從老周、魏風等人對盜匪的稱呼上就能推斷得出。他們更喜歡稱呼對方為樓蘭人,而不是沙盜。雖然王洵幾次婉轉地提醒,樓蘭古國已經亡了很多年了,大唐境內根本沒有樓蘭這麼一個部族存在。

“小洛姑娘說,只要最后一個樓蘭人還活著,樓蘭國就還存在!”讓王洵更郁悶的是,他在隊伍中的影響力,明顯已經受到了外人的挑戰。那個蒙著一層薄薄面紗,名字叫做小洛的女孩子,無論說出什麼狗屁不通的話,都被方子陵等年青禁衛奉若聖旨。雖然他們這些賤骨頭經常因為油嘴滑舌,招來小洛的追殺,但那種一邊在小洛的攻擊下抱頭逃命,一邊回過頭來嘻嘻哈哈的模樣,更像是一種**,而不是被懲罰。

“紅顏禍水!”王洵老氣橫秋地小聲嘀咕。這是他第一次為了白荇芷跟王準拼命時,顏季明的原話。此刻用在小洛身上最恰當不過。王洵從前從來沒見過如此瘋瘋癲癲,如此不知憂愁,如此傷風敗俗的女子。她就像雪野里一團跳動的火苗,溫暖著所有人的笑容。

腹誹歸腹誹,真正面對小洛時,王洵發現自己也很難將臉板起來。對方身上仿佛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可以讓人在不知不覺間放棄一切防備。而對方的醫術也確實很不錯,自打從昏迷中醒來后,王洵身上的傷口幾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愈合。第一天在下地活動時,偶爾還會滲出些血珠,第二天血珠就變成了淡淡的水漬,到了第五天頭上,傷口已經完全結了痂,除非動作幅度太大,否則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了。

對于王洵的驚人恢復速度,小洛姑娘也是嘖嘖稱奇。“你簡直是頭犛牛!”每次幫他換藥時,都忍不住品頭論足,“比犛牛還壯實。我從十歲起跟在爺爺身后幫忙治傷,還是第一次看到愈合這麼快的家伙!”

“當然了,也不看看我們王頭兒是誰!”看到小洛兩眼放光,方子陵的嘴巴就又開始犯賤,“他可是長安第一勇士,空手可以放到一頭牛!想當年,無論走到哪,都有一堆女孩子追著送香囊。你可要把握住機會,否則,等我們離開,再后悔就來不及了!”

“他?”小洛姑娘對此將信將疑。送荷包是樓蘭女子向**表達愛慕的一種方式。當成年女子看某個**順眼時,便將自己頭上一縷青絲剪下來,裝進香囊,親手送給對方,或者托人送到對方家中。如果對方接納了,則收下香囊,再以一張完整的狼皮作為回贈。然后雙方的家人就可以坐到一起,大大方方地商議婚禮細節,以及聘禮、嫁妝的多少。由部落中的薩滿選定吉期,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當然了。老魏和老周兩個可以作證!”不顧王洵幾乎要跳起來殺人的目光,方子陵繼續滿嘴跑**。

“是啊,是啊。上次我跟王頭一起出門,也收到了好幾個呢。氣得我家婆娘整整三天沒吃飯!”閑極無聊,魏風和老周兩個也被方子陵給帶壞了,睜著大眼睛盡說瞎話。

“那你家婆娘可真傻。”從沒離開過部族的小洛被三個壞家伙忽悠暈了,眨巴著水汪汪地大眼睛說道。“如果是我,就先吃飽了飯,然后拿起一把刀子出門。將那些敢給我夫婿塞香囊的臭**全大卸八塊。看下次誰還敢不長眼睛!”

“嘶!”眾人聽得直吸冷氣。因為常年跟周邊部落起沖突,樓蘭人中未婚女子的比例,遠遠多于**。所以這個部族和中原一樣,也是一夫多妻。越是強壯的男人,在外邊越受青睞。但**們顯然自有一套保衛婚姻的辦法,逼不得以時,她們不介意把自己變成一頭護巢的母狼。

“丫頭,話可不能亂說,要是被人聽見,你就甭想出嫁了!”帶著幾分調侃之意,向來寡言少語的老朱走過來湊熱鬧,“男人麼?誰不想三妻四妾的。如果周圍的人都好幾個老婆,只有他守著你一個,走在外面,他肯定抬不起頭來”

“娶老婆多和有沒有本事有什麼關系?”小洛姑娘的大眼睛登時充滿了困惑,但很快,她就從自己看到過的現實情況,推測出其中道理。大頭領康老娶了七個妻子,自己已經亡故的爺爺和父親,也都娶了三個。部落中陳叔雖然身子骨單薄得幾乎風吹就倒,可憑著一肚子墨汁兒,也有四個**哭著喊著要嫁給他。跟自己從小玩到大的小石頭更不用說,雖然還沒有成親,可每天晚上,都有一大堆女孩子在演武場旁邊替他吶喊助威。跳得一個比一個高,巴掌一個比一個拍得響。

越是優秀的男人,喜歡他的女孩子越多。這可是個大麻煩。輕輕皺著眉頭,小洛姑娘眼中第一次有了憂慮。對于冰雪般聰明的她來說,人生中還沒有什麼解不開的難題。“那好辦!”很快,笑意就重新漲滿了她的雙眼,“我要是看上哪個男人,就讓他拿一張金狼皮來做回禮。我親手做了皮帽子給他戴上,保證這輩子,都沒人敢小瞧他!”

“嘶——!”周圍又響起一陣倒吸冷氣聲。在山谷里悶了這麼多天,大伙對樓蘭人的習俗已經多少有所了解。這個部落信奉火焰之神阿胡拉·瑪茲達,認為其創造世間一切。不像西域中其他部落,受突厥人影響以狼為圖騰。而小洛口中的金狼,則是沙漠野狼中的異種。渾身上下呈金黃色,百年難得一見。只要出現,肯定是群狼之首。(注1)

想要獵取金狼王,首先得面對數千頭野狼的**攻擊。其次,突厥人以金狼為神明在人間的化身,凡殺死金狼者,要麼成為突厥人的首領,要麼,就得被蜂擁而上突厥武士剁得粉身碎骨。

對于王洵來說,以上兩個挑戰無論哪個他都不願意接受。小洛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雖然沒有見過她的臉,但從靈動的眼神和柔軟的腰肢上來判斷,她即便到了中原,也堪稱絕色。可自打離開長安之后,王洵的目光已經很難再被某個女孩子所吸引。並非是心中已經被白荇芷填滿,而是在深處充滿了疲倦。

這種來自內心深處的疲倦感,讓他對同齡年青人熱衷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醇酒、美人、名馬、寶刀,所有能點亮年青人生命的東西,仿佛都厚厚地蒙上了一層塵土。美艷如貴妃娘娘又怎樣,還不是姣好的外表下,包**一顆蛇蠍心腸?為了保住自家的秘密,她不惜通過自己的哥哥楊國忠,將四百余無辜者,千里迢迢送到哥舒翰的屠刀下。明亮如寶劍巨闕又怎樣?如果不是拿在南霽云手中,還是成為某個皇族的玩物的話,不是一樣躺在某個沒有陽光的角落里,慢慢地被歲月銹蝕?

越是在蜜罐里長大的年青人,遇到挫折后越是容易憤世嫉俗。此刻,在自以為看透了世間一切的王洵心里,活著的目的只是為了向上爬,向上爬,想方設法爬得更高,更高,功成名就。最終將那些曾經背叛過自己、謀害過自己和欺凌過自己的家伙,一個個都踩在腳下。那樣,他才能吐出心中積聚已久的怨氣。才能回到長安城中,在靜夜里悄悄地對死于大漠中的那些兄弟們的亡魂說一句,老子替你們把公道討回來了,老子沒有忘記當日的承諾!

一股無形的寒意,慢慢從他眼中散發出來,令周邊友善的調笑聲噶然而止。校尉大人生氣了!方子陵、老周、老魏等人意識到王洵神色不對,趕緊低下頭去,將目光避開。唯有小洛姑娘感覺不到這股冰冷,兀自回過頭來,笑著揣摩王洵的心思,“你怕了?真是個膽小的家伙,虧你長了這麼結實的一幅身板!”

說著話,她還念念不忘用手在王洵傷口周圍的肌肉上捏一捏,仿佛市場上買菜一樣討價還價,“金狼的確很難打。很多人這輩子都看不見一頭。這樣吧,如果是你的話,本姑娘可以打個折兒。按照一金十銀計算,沒有金狼皮,十張毛色純銀的雪狼皮也可以。”

“哈哈哈哈!”禁衛們再度狂笑著捶地,籠罩在大伙周圍的寒意如同陽光下的殘雪般迅速消融。

嬉鬧聲中,小洛姑娘拉起王洵的手掌,用自己柔軟的小手在上面輕輕拍了拍,繼續補充,“要等你傷好了之后,親自去打,拿錢買回來的可不算!”回過頭,她的目光掃向滿臉羨慕的方子陵等年青禁衛,“你們幾個,也可以!條件都一樣!本姑娘今天決定了,誰先親來十張雪狼皮做聘禮,本姑娘就嫁給他!”(注2)

注1:拜火教,在中國稱為“祆教”。公元前六百年起,便在中東和西亞流傳。是古代波斯帝國的國教。

注2:雪狼,一種體型極大的高原狼種。可以重達七十公斤,身長達兩米以上。群居,性情兇猛。因為皮毛呈銀白色,華貴保暖,在上世紀中葉被人類趕盡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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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樓蘭(三上)

雪狼的棲息地距此並不遠,在阿爾金山雪峰上就有!

小洛姑娘當眾宣布擇婿條件的第二天,方子陵就從新結識的樓蘭朋友那里,打聽到了了有關雪狼的具體消息。

這種奇異的猛獸平時生活雪線和林地的交界處。只在每年冬季最冷的那幾天,才會成群結隊從山上走下來,獵取沿途看到的一切生物。包括狗熊和豹子!

因為頭和四腳呈淺象牙色。雪狼與突厥人奉為聖獸的銀狼,並不被視為同一物種。在西域,你殺死一頭銀狼,肯定會被無數受到突厥人影響的部落聯手追殺。但能夠獵殺雪狼的人,卻會被各部落視為受神明保佑的英雄。

不幸的是,這種英雄全西域也沒幾個。

成年雪狼身材能長到八尺開外,體重高達一百六十余斤。暴怒之下,可以直接掀翻戰馬。尋常部族武士,根本擋不住它的傾力一撲。(注1)

更不幸的是,這種野獸居然喜歡群居。要麼不出現,一出現至少是三五十只。

想想被二三十頭像王洵這樣強壯的雪狼圍攻是什麼滋味吧?絕對令人不寒而栗。甭說獵取其中一頭了,能從狼嘴下平安脫身,都是幾輩子在佛前燒香磕頭積下來的福分!

“如果手頭有蒙汗藥就好了,提前下到羊肉中,再把羊肉扔到狼窩附近!”不甘心與美人失之交臂,方子陵開始謀劃智取。

這個想法剛一說出來,就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肯定不行!”他剛結識的樓蘭朋友,一個年齡也在十歲上下,名字叫做窟米和清的部族武士大聲反駁,“你當它是狗呢,什麼爛肉都吃!那畜生性子傲得很,只吃自己打的,或者剛剛被同伴咬死的動物。你拿塊凍肉丟給它,保管它看都不看一眼!”

“那就下夾子!”一計不成,方子陵心中又生一計。“用夾子夾住它,我們的人中就有好幾個懂鐵匠活的,你幫我找幾塊生鐵來就成!”

“它寧可把自己的腿咬斷,也不會等著被你活捉。況且你怎麼知道它走哪條路?阿爾金山這麼大,你總不能到處都下夾子!”窟米和清白了方子陵一眼,用極其生硬的唐言反駁。

“那就挖陷阱!”

“設套子!”

回答他的是一個接一個大白眼。部族武士都是天生的好獵手,方子陵那些鬼花樣,窟米和清與他的同伴從小玩到大。可沒聽說過,誰曾經用這種辦法獵到過一頭雪狼。

“那就大伙上山圍獵,找到狼群后,用弩箭三段連射。先殺死十頭雪狼,再決定狼皮的歸屬!”方子陵越想越急,連行軍打仗的本領都拿了出來。

“那,那就把狼皮射成篩子了!”窟米和清目瞪口呆,愣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提醒。“咱們,咱們這兒,下聘禮講究用整張皮子。身上窟窿眼兒不能超過兩個。最好,最好是一箭射到眼睛中.......”

不待對方把話說完,方子陵氣哼哼地打斷,“我要有那本事,直接拎著把弓上山不就得了麼?!還用拿什麼弩箭?!你到底是給我幫忙來了,還是替別人打擊我來了?!莫不成你們這里,早就有了合適人選?”

“石頭,石頭大哥的箭法,就,就能從獵物的眼睛中穿進去。其他,其他人都不成!”窟米和清倒也老實,毫不保留地向方子陵交代了實底兒。“去年,去年秋天,我曾親眼看到石頭大哥射死一只火狐貍,就,就一箭,把兩只眼睛貫穿了!”

“去你的石頭大哥!”方子陵又是羞愧,又是嫉妒,伸手將窟米和清推了個屁墩兒,“我就不信,他一個人能單挑幾十頭雪狼!保管被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是你問我的?”窟米和清好生委屈,從地上爬起來,喃喃說道。“又不是我主動替,替石頭大哥威脅你。喜歡,喜歡小洛姐姐的人多了去了。可,可誰也不像你,像你輸,輸不起!”

“你哪個耳朵聽見我說喜歡她了!”方子陵愈發惱怒,豎著眼睛質問。

“你,你不,不喜歡她。干,干什麼要,要上山打雪狼?!”窟米和清嘴有點笨,心思卻不慢,接過方子陵的話頭,委委屈屈地反問。

“我想做個狼皮大氅,行不?”方子陵氣急敗壞地跺腳。看看對方滿臉鄙夷,又迅速將禍水東引,“我替我們王頭兒想辦法,行不?別以為除了姓石的,誰也沒有一箭貫目的本事。我們,我們王頭就有。等他養好了傷.......”

若是放在一年之前,即便為了給自家兄弟爭口氣,王洵也要裝出幅神射手模樣。可現在,他卻半點兒爭風吃醋的心思都沒有。見窟米和清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立刻笑著擺手,“別聽他吹,我根本不會射箭。你們兩個接著想辦法吧,我得出去散步了!”

說罷,杵著老魏幫忙打的拐杖,晃晃悠悠朝遠方走去。

“你不說雪狼冬天時會下山麼,現在就是冬天。我到半山坡上那個大溫泉附近等著它出現,就不信了,它能比人還聰明!”

“不想活了你就去!我可告訴你,雪狼是阿爾金山上最聰明的猛獸!比豹子還聰明!”

背后爭論聲繼續傳來,已經完全是為了抬杠。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以小洛姑娘的姿色,身邊肯定不乏追求者。她卻至今云英未嫁,要麼是眼界太高,要麼是心有所屬。無論是上述哪一種情況,方子陵都注定無法得償所願了。況且昨天聽到小洛姑娘擇婿條件的,不止是民壯和飛龍禁衛。很多與大伙往來密切的樓蘭人也聽見了。只要他們把話傳開,部落中肯定有的是人欲一展身手。

無論如何,王洵都不想參與其中。在潛意識里,他已經把自己定義為一個過客。因為某個意外的緣由來到眼前這個云霧籠罩的山谷,養好傷后便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從此,與這里的所有當地人都再無瓜葛。

他是官軍,即便被上司拋棄了,依舊是大唐官軍的一員。而山谷里的人都是沙盜,與官軍勢不兩立的沙盜。即便他們自稱為樓蘭人!

所以,雙方今后再無交往,是最好的結局。

但這種觀點,卻找不到幾個支持者。特別是一些像方子陵一般年紀的禁衛和民壯,在樓蘭人的熱情款待下,已經開始樂不思蜀。王洵曾經親眼看到,幾個飛龍禁衛在昨天傍晚時分,悄悄地鉆進了樓蘭女子的帳篷。還有更多的弟兄,帶著滿臉羨慕,躍躍欲試。

“傷風敗俗!”躲在無人處,王洵偷偷腹誹。可他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樓蘭人的風俗自古以來就是如此,適齡男女之間只要兩情相悅,隨時都可以鉆進對方的帳篷過夜。作為外人的他,根本無權對此指手畫腳。

況且,在鬼門關前打個了滾回來之后,很多弟兄們已經完全看開了。既然朝廷像丟垃圾一樣,拋棄了大伙。那麼,留在樓蘭部落里開枝散葉也不錯。至少,不用再回到長安去,趕著被楊國忠換一種辦法殺人滅口。

一伙有家歸不得的男人,一個急需補充新鮮血液的部落,雙方幾乎是天作之合。有時候,王洵甚至懷疑,那些熱情如火的樓蘭少女,是不是部族長老刻意派來勾引弟兄們的。通過最近幾天散步時的偷偷觀察,他發現,樓蘭部落中的女人數量,遠遠高于男人。因為生存條件惡劣的緣故,部落中的兒童,也是男少女多。再加上不斷與周邊部族爭斗等因素,身體強健的年青男子,在這里簡直是無價之寶。很多帳篷前,都是五六個女人,圍著一個成年男子在打轉。

兄終弟及,父死子承,兩種在中原人眼里被視做禽獸不如的行為,在這里幾乎是天經地義。只要對方不是自己的生身之母,在其丈夫死后,便可以接納為妻妾。起初王洵對此大為震驚,可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樓蘭人不擅長耕種,即便溫泉附近四季如春,也不懂得將山谷里的空地開辟成農田。這樣,他們的食物就完全靠放牧、打獵和劫掠來獲取。如果家中沒有男人支撐,女人們根本無法繼續生存。

但這並不等于說樓蘭女人個個都像小洛姑娘一般弱不禁風。作為一任長老的女兒和部落中的醫術最高明的郎中,小洛姑娘在這里是個特例。她不需要依附于任何男人,自然也不需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她的高明醫術,足以令她衣食無憂,並且無論走到哪里,都受到族人的尊敬。

部落里的大多數其他女子,卻沒有小洛姑娘這般幸運。她們通常只是在第一次成親之前,才有追求美貌的權力。所以,在這段時間內,她們如同山谷中的野花般,盡情怒放。盡管隔著一層面紗,依舊美得驚心動魄。而一旦成了親,她們便迅速由觀賞型向實用型轉變。所有繁雜事務,包括劈柴、擔水,樣樣都要拿得起來。年青的男人們,則除了放牧以外,每天就只管在校場上比武、摔跤,射箭,以備在需要時候,拿起武器為部落而戰。(注2)

對于這樣一個匱乏成年男人的部落而言,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二十七名飛龍禁衛,和一百三十四名民壯,簡直是奇貨可居。如果換做自己是部族長老,王洵也會想方設法將禁衛和民壯們一口吞進肚子里去,連骨頭渣都不給別人剩。

能夠成為飛龍禁衛的,都是當日在校場選拔中表現優異者,身子骨遠遠比普通人強壯。經歷了一場血與火的洗禮之后,活下來的,更是百里挑一的好身手。單打獨斗的話,隨便拉出一個來,都不會比沙盜中的一流武士差多少。若論行軍、布陣、相互配合這些軍旅基本功,更是比沙盜武士強出不知道幾條街。

而那些大唐民壯的身子骨雖然比起飛龍禁衛弱一些,卻絲毫不亞于普通樓蘭男人。況且關中男人講究勤儉持家,一切能自己動手的伙計,決不花錢委托外人來做。這伙民壯中,很多人都可以兼任木匠、鐵匠或者泥瓦匠。有的甚至能身兼三職,樣樣活計都能提得起來。

中原人講究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為了答謝樓蘭人連日來的熱情款待,已經有不少民壯,主動替樓蘭人打了家具,盤了火炕,或者修補了馬掌、器具和兵刃。每當他們展示手藝的時候,不光樓蘭少女會雀躍著圍上前看熱鬧,很多杵著拐杖的樓蘭老人,也會在人群外圍默默觀望,眼里邊冒著難以琢磨的亮光。

“再這樣下去,即便能將輜重討回一半來,恐怕連趕馬車的人手都湊不齊了!奶奶的,一群老狐貍,簡直吃人不吐骨頭!”自以為洞悉了沙盜圖謀的王洵忍不住低聲咒罵。他才不相信沙盜們是恰巧趕在最危急關頭救了大伙的命。一切想必是那個被稱作康老的沙盜頭子謀劃好的,先任由飛龍禁衛跟河西官賊拼個兩敗俱傷,然后坐收漁翁之利。

對,肯定是這樣,否則沙盜們不會出現得那樣巧。越想,王洵越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當中。偏偏周圍的弟兄們對此毫無察覺,還沉浸于溫柔鄉里無法自拔。

沒等他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把所有人喚醒。一個新麻煩又找上了他。剛剛拄著拐杖離開駐地沒多遠,迎面突然跑過來一匹安西良駒。那是他的坐騎,但現在已經不屬于他。當日那個被小洛姑娘呵斥得不敢還嘴的年青男子從馬背上飛身而下,沖著他輕輕俯身:“王洵是吧。我叫石懷義!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注1:漢制,一尺為現在的二十三厘米左右。

注2:很多北方部族,即便到了現在,好像女孩和女人之間的差別也非常巨大。一個水桶般的母親,帶著一個花骨朵般的女兒逛街,在有些地區很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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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樓蘭(三下)

不是找我打架吧?王洵警覺地掃視周圍環境,心中腹誹。

打架他倒是不怕,從小到大,為了各種各樣的原因跟別人打過不下一百次,一直贏多輸少。問題是,那個小洛姑娘明明跟自己一文錢的關系都沒有。為了她稀里糊涂跟姓石的打一架,這也實在太冤枉些!

石懷義的感覺很敏銳。像所有墜入情網中的少年一樣敏銳,發覺了王洵神色不對,立刻退開半步,將自己的雙手拍了拍,笑著補充,“只是想請你喝一杯酒而已,沒別的意思!怎麼,王兄弟不願意賞光麼?!”

鴻門宴!王洵心里又悄悄嘀咕了一句。笑了笑,輕輕搖頭,“當然不會。只不過我身上還有傷.....”

沒等他把話說完,石懷義又快步靠上來,敲磚釘角,“酒是男人血。少喝點兒不要緊!你要是怕小洛說你,過后把責任全推到我頭上好了!”

也不是誰,在小洛姑娘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王洵悄悄撇嘴。既然人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也只能見招拆招了。如果能將話說清楚了最好,省得一天到晚被別人惦記著。如果對方實在不肯講理,他也不怕出手較量。把這個無名山谷攪個雞犬不寧,剛好斷了此間主人試圖以溫柔陷阱留客的心思。

想到這一層,他笑了笑,輕輕拱手:“那就叨擾石兄弟了!在這里住了這麼多天,我還沒來得及四下轉轉呢!”

“王兄請跟我來!”石懷義將坐騎丟在一邊,與王洵並肩而行。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僵硬。

此刻已經是傍晚,山谷中人聲鼎沸。勞累了一整天的男人和女人們趁著太陽還沒落山,紛紛聚在自家門口,處理永遠也忙不完的家務。而那些無憂無慮的孩子們,則圍著自家的氈帳和引火用的干牛糞堆兒瘋跑,一會兒你把我推了個跟頭,一會兒我揪了你的辮子。吵吵嚷嚷,片刻也不停歇。

所有人當中,最為扎眼的,就是王洵麾下的那些年輕禁衛和民壯們。狹長的山谷內,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禁衛和民壯們的身影。沙盜們對客人毫無防范,似乎一點兒也不顧忌對方在不久之前還是官軍的身份。而為了回報此間主人的熱情,禁衛和民壯們則施展了渾身解數。或者幫鐵匠們打造修理各種兵器,或者幫助木匠們趕制新潮家具,或者幫當地少女將溫泉旁邊采來的野菜烹調成各種美味佳肴,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每當他們露出一手在西域罕見的新鮮活計,周圍看熱鬧的樓蘭少女們則毫不吝嗇送上發自內心的贊譽。于是在接連不斷的掌聲和尖叫聲里,紅著臉的禁衛和民壯們干得愈發賣力,全部精神都集中到了手下的活計上,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洵就在人群外圍走過,目光中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這個山谷里有十幾處溫泉,因此一年四季都很暖和。就是太小了點兒,住不下很多人!”默默地陪著王洵走了片刻,石懷義開始尋找話題。

“嗯!好一片福地!”心里懷著幾分不滿,王洵順口答應。“也難怪,有人開始樂不思蜀!”

后半句連敲帶打的話,顯然屬于拋媚眼給瞎子看。石懷義雖然能講一口流利的唐言,對于成語典故,卻是一竅不通。眨巴著牛鈴鐺的大眼睛想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回應道,“王兄是說,你的人在這里過得很開心是麼?那很好啊,我還怕你們過得不習慣呢。康老一直叮囑大伙,不準慢待貴客!”

“那改天見了康老,我可得好好謝謝他!”王洵咧了咧嘴,又是夾槍帶棒地刺了一句。老狐貍這一招玩得太陰,讓他肚子里即便再有氣,也找不到發泄的借口。畢竟人家對大伙有救命之恩,並且沒用刀子逼著任何人留下。至于有人經不住紅顏禍水的誘惑,那是他們自己的定力太差和王洵這個頂頭上司約束力太弱的問題,半點都怪不到老狐貍頭上。

石懷義對語言的理解能力恰恰與他的姓氏相吻合,遲鈍到了極點。笑了笑,繼續替自己人謙虛,“不用,咱們樓蘭人對待朋友,向來是傾盡所有。其實即便沒康老這句話,大伙也會拿你們當親兄弟看!”

“是啊,親兄弟。比親兄弟還親!”王洵被弄得沒有半點兒脾氣,只好悻悻回應。親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幾十大車兵器都兵不血刃地給你送到手上了,還能不是親兄弟麼?

石懷義笑了笑,很高興王洵能這樣形容雙方的關系。“王兄弟請走這邊,小心腳下,阿斯蘭喜歡到處刨土坑!”

話音剛落,一只七尺多長的黃毛大狗突然從人群中竄了出來,一躍撲向他的肩膀。石懷義被撲得向后退了半步,然后雙手握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狗爪子,“好了,好了,咱們阿斯蘭最有本事了,從不四處給人挖陷阱。乖,別亂舔,去跟客人打個招呼!”

仿佛能聽懂他的吩咐。黃毛大狗從他的肩膀上轉過半個頭來,沖著王洵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溫潤的目光中充滿了好奇。

好一頭獵獒。盡管在長安城中,見慣了天下名犬,王洵還是忍不住打心底發出一聲驚嘆。眼前這個大家伙,可比公子王孫們用來賭賽的那些名種好得太多了,頭顱足足有笆斗般大。長吻直咧至耳,上下顎張開,口中能吞下半個牛頭。露在唇外的獠牙寒光四射,仿佛一把剛剛開了刃的匕首。更難得的是狗頸部那圈厚厚的長毛,金燦燦,亮閃閃,完全抖開,活脫一頭跨海而來的獅子。

“去,你這懶家伙。向客人行個禮,然后頭前帶路!”石懷義朝大狗阿斯蘭背上拍了一記,再次笑呵呵地命令。

阿斯蘭又哼哼了幾聲,很不情願地從他的懷里跳下來。轉向王洵面前,伸出一只前爪。這麼聰明的一只獵獒面前,王洵立刻收起了所有防范,伸出手去,跟阿斯蘭的前爪握了握,然后笑著自我介紹,“我叫王洵,長安來的王洵。你知道怎麼去酒館麼?頭前帶路,待會兒我請你吃肉!”

大狗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抽出爪子,轉身向不遠處的一座臟兮兮的大帳篷跑去。跑到帳篷口,沖著里邊“汪,汪,汪,汪!”叫了幾聲,然后又得意洋洋地跑了回來,轉身走在了王洵面前。

憨態可掬的模樣,立刻引發了一陣輕笑。笑過之后,王洵和石懷義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被拉得很近,一邊走,一邊雜七雜八地閑聊了起來。

“王大哥也養過狗麼?我聽我娘說,長安城大長老們家中,收集了幾乎天下最有名的犬種!”隔閡被拋開后,石懷義眼中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長安城的大長老們興趣很雜!”盡管有些詞感覺很別扭,王洵還是遷就了對方,“有人喜歡養馬,有人喜歡養狗,還有人喜歡收集寶刀寶劍。但我見過一個大長老,家里養了三百多頭名犬,但是,沒一頭及得上阿斯蘭!”

“那他們一定很有錢。要不然,養不起那麼多!”石懷義眨巴眨巴眼睛,無法想象三百多頭像阿斯藍一樣的大狗每天要用多少肉來喂,“我光養阿斯藍一個,就快養不起了。沒辦法,只好讓他來駝子叔這里幫忙。自己給自己掙肉骨頭吃!”

“怪不得它認得酒館怎麼走!”王洵開心的笑了起來,一半為阿斯藍的聰明,另外一半為石懷義的坦誠。如果換了他自己,肯定不會承認手頭緊。特別是在情敵面前,咬著牙,也得打腫臉充胖子。

說話間,二人一狗已經走到了氈帳門口。里邊正在吃酒的人見到石懷義,都笑著站了起來,熱情地發出邀請,“小石頭,到這邊來坐。我請你和你的朋友!”“石頭哥,坐我這桌,好長時間沒跟你喝一碗了。”“石頭,過我這邊來吧。我這個剛點了只羊背,還沒端上來呢!”

一片嘈雜聲中,石懷義把手放在胸前,四下躬身,“謝了,謝了。我今天請了貴客,就不跟大伙湊一堆了。改天,大伙都到我的氈包里去,我請你們吃黑瞎子肉!”

“好啊!”眾人哄笑著答應。“那你可得抓點兒緊。冬天一過,黑瞎子就掉膘了!”

“一定,一定!”石懷義笑著回應,帶著王洵,朝氈帳內最西北角走去。

西北角點著明晃晃的幾盞酥油燈,但燈下的餐桌上卻沒有人坐。伙計們見到此景,先是楞了楞,隨后趕緊小跑著上前,將桌子上擺的亂七八糟東西挪開,重新鋪好了一張擦洗干凈的熟牛皮。隨后,駝背掌櫃也以其最快的速度走了過來,舉起手中明晃晃的大銅壺,向桌子上剛剛擺下的銅碗里滿斟了一碗茶湯。石懷義端起茶碗,雙手舉到眉間,遞向王洵,“王大哥遠道而來,兄弟我沒什麼好招待的。這碗奶茶,就算下馬酒吧!”

“下馬酒”王洵微微一愣。旋即想起周老虎曾經跟自己說過的西域民俗。這邊部落眾多,風俗信仰各異。但幾乎所有部落,無論以前信什麼,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些佛教的影響。

西北角,那是玄奘大師取經歸來的方向。顯然,桌子上先前擺的那些雜七雜八,也不是什麼隨便之物。所以,這碗奶茶是萬萬不能隨便喝的。否則,非犯了眾怒不可。

想到這兒,王洵輕輕一笑,接過銅碗,雙手舉到眉間,“我是外鄉人,不懂此地規矩。但沒有自己先喝茶,卻讓老人在旁邊伺候的道理。這位大叔,王某借花獻佛,先敬您了!”

說罷,躬下身子,將奶茶捧到了駝背掌櫃面前。

這番做作,肯定不符合樓蘭人的禮節,卻令所有人都挑不出半分毛病來。駝背掌櫃趕緊放下銅壺,雙手接過茶碗,“折煞了,折煞了。您是貴客,我怎麼能喝您的茶呢.......”

“駝子叔,您就別客氣了!待會兒好好整治幾個菜來,就算答謝王大哥了!”石懷義接過話頭,笑著替大伙鋪臺階。

“好了,好了,那我就不啰嗦了。你們兩個慢慢聊著,我去后邊看看,能弄點兒什麼好吃的出來。大冬天的,什麼都缺!唉。你們聊著,你們聊著!”駝背掌櫃將奶茶一飲而盡,隨后,將茶壺交給伙計,轉身向帳篷后跑去。

“坐吧,這里亮堂些,也比較清靜。你放心,樓蘭人沒那麼講究。大伙也不會故意找客人的麻煩!”目送著掌櫃的離開,石懷義笑了笑,邀請王洵入座。

伙計又重新倒上兩碗奶茶,在兩位客人面前擺好。然后躬了躬身,小跑著離開。氈帳中立刻又被喧囂聲充滿,酒客們繼續大聲喧嘩,仿佛相互之間早有默契般,沒人再主動往西北角這邊多看上一眼。

奶茶是用粗茶、牛奶、加了鹽燒制而成,上面還點著一層黃油,散發出一股非常怪異的香氣。西域各部族皆以此為消渴、化食之物,一日三餐不可或缺。但對于王洵這個貴胄子弟而言,碗里的茶水就太難喝了。崇仁坊那邊給干粗活丫頭喝的茶葉,都比這碗里的精細。至于茶湯表面的油珠,喝了這些,還指望著今晚能吃下東西去麼?(注1)

“是不是不合王兄的口味?”見客人面前的茶水半晌不動,石懷義有些不高興,咧了下嘴,強笑著詢問。

“不是,有點兒熱而已!”王洵狠了狠心,將茶碗中“藥汁”一飲而盡。

他奶奶的,豁出去了,反正早晚都是那麼回事。早切入正題,大伙都安生。

注1:奶茶有非常好的化解脂肪和補充維生素作用。所以為中國北方游牧民族必備之物。至今還是待客的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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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27: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樓蘭(四上)

看到王洵像咽藥一般將奶茶灌進了肚子,石懷義臉上露出了幾分絲促狹的笑容。“好喝麼?再來一碗?”趁著對方不備,他舉起銅壺,迅速將空碗填滿。轉眼之間,臉上的表情又變得一本正經。

正在強壓心頭煩惡的王洵哪曾注意到對方臉上表情的變化,瞅著油膩膩的茶湯,心中暗暗發狠,‘喝就喝,不信你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大不了老子把這壺茶全喝光了,就當久病需要大補!’

正端起茶碗向嘴里狂灌間,又聽對面幽幽地說道:“其實我也喝不慣這東西。所以平素在家里很少燒它。今天麼?只是想讓王兄嘗個新鮮而已!”

“噗!”王洵嘴里半碗茶湯差點兒直接噴出來。抬起頭,正好看見石懷義笑吟吟的面孔。“你這缺德帶冒煙的家伙!”放下茶盞,他笑著罵道,心中的所有戒備再度被擊了個粉碎。

“其實味道還滿不錯的,只要習慣就好!”石懷義笑著給自己也斟了一碗奶茶,一邊品,一邊慢慢回應。

“你還是自己留著慢慢喝吧!”知道對方是存心捉弄自己,王洵將茶碗推開,板著臉道。少傾,他的臉上就又堆滿了苦笑,“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不是裝著聽不懂吧?!”

“哪句?”石懷義的眼神又開始發直,很難分辨是不是故意裝傻。

到了此時,王洵再也不敢于口舌上跟對方較勁兒了,咧了咧嘴,低聲道:“算了,反正你小子是這里的地頭蛇。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畫下道道來,王某接著便是!”

“你說的話,我的確很多地方聽不太明白,這倒不是裝的!”見王洵臉上已經露出了惱怒之色,石懷義趕緊低聲解釋。“我的漢話是跟我娘親學的,她是粟特人。教我識字的師父陳老是漢人。我們族里還有很多粟特人,都會說幾句漢話。”

漢話?王洵稍一遲疑,旋即明白對方指的是唐言。接下來對方口中的漢人,自然指的也是中原的大唐百姓了。而其口中的粟特人,則是絲綢之路上一個以善于經商而聞名的民族。未曾建立過自己的國家,也常年居無定所,擅長很多種語言。從大唐長安到遙遠的疏勒,到處都可以見到他們的身影。(注1)

“這些年因為要經常到城里買你們漢人造的家什,所以大伙也都能說上一兩句漢話。但稍微難一點兒,就都聽不太懂了!”石懷義又喝了一口奶茶,臉上露出了安慰的笑容。

聽到這句話,王洵終于明白了為什麼麾下弟兄如此容易跟樓蘭人打成一片了。雙方幾乎沒有語言隔閡,經歷了兩漢、魏晉和隋唐這麼長時間交融,西域很多民族,其實已經慢慢被中原所吸附。所以唐言幾乎成了西域各族的通用語,能與中原人做交易,也成了西域各民族發展的保障。

這就是大唐。你幾乎無時無刻都不能忽視他的影響力。哪怕是在綿延千里的阿爾金山中,也處處能看到它的印記。

帶著幾分身為中原人的驕傲,他笑著接了一句。“你們說得已經很不錯了。至少咱們倆閑聊沒任何問題!”隨即,又非常大度里提醒,“說罷!今天找我什麼事。只要能做到的,我肯定不會拒絕!”

肯定不會拒絕,那個小洛姑娘,本來就跟我沒任何關系。就算有,沖著你對大唐如此仰慕得份上,我也成全你一回。

正心里自戀著的當口,卻又聽見石懷義幽幽地說道:“其實我們樓蘭人並不完全以劫掠為生。有時候向過往商隊討取保護費,只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個,我聽人說過!”王洵笑了笑,心里約略有些不耐煩。自己都把話遞到這個份上了,姓石的傻蛋居然還不懂順著桿子往上爬。總不能讓老子先開口說,不想跟你爭女人吧?要是被人誤解為老子怕了你,讓老子的臉今后往哪擱?

“這個山谷太小了。只能避寒,卻不能讓大伙活下去。所以......”石懷義的話繼續傳來,隱隱竟然帶著幾分自卑。

“嗨,其實那些商販賺得已經夠多了。來回一趟,據說能賺到十倍二十倍的利錢。要他們留下兩成貨物,未必傷筋動骨!”不知不覺間,王洵已經開始站在對方立場上考慮問題。笑了笑,低聲寬慰。

“王兄明白就好!”仿佛早就等著這句話般,石懷義笑著接口。

他究竟想說什麼?猛然間心頭涌起一股警兆,王洵輕皺眉頭。樓蘭人如何生活,跟自己有什麼關系?莫非姓石的今天找自己來,不是為了小洛?

仿佛在印證他的懷疑,石懷義笑了笑,繼續補充,“其實王兄在這里多待一段時間,就明白了。咱們樓蘭人很好相處,只要認準你,肯定把你當自家人看!”

“噢!”難道他還想把我也留下?登時,王洵覺得自己的心眼兒已經完全不夠用了。姓石的東一錘子,西一棒子,完全沒有半點兒章法。令人想要見招拆招,都看不出他到底什麼路數。

駝背掌櫃再度從帳篷后門轉了進來,用一個碩大的木頭托盤,拖住了一整只烤羊。頭腳俱全,渾身上下金燦燦、油汪汪,香氣四溢。看大小,至少有三十幾斤重。卻被駝背掌櫃的單手送了過來,另一只手拎著個碩大的酒壇,放在桌子上,發出“咚”地一聲巨響。

王洵紛亂的思緒被響聲打斷。抬起頭,沖著駝背掌櫃微笑致意。在長安時,據周老虎介紹,烤全羊是西域招待貴客之禮。無論姓石的今天打著什麼歪主意,至少,在禮節上,人家給了他足夠的尊敬。

“王兄嘗一嘗,駝子叔的烤羊手藝在咱們這里是一絕!”石懷義伸手抓過插在羊背上的短刀,將羊頭上兩角之間的肉切下來,遞到了王洵面前。

“我自己來吧!”按照記憶里的只鱗片爪,王洵笑著將羊肉接過。然后抓起短刀,從羊背上切了最嫩的一塊,遞還給了石懷義。

這是兄弟之間的禮節。稍有誤差,卻基本符合西域部族的習俗。石懷義又笑了笑,抓起羊肉,大嚼起來。

駝背掌櫃烤羊的手藝,的確不是吹出來的。跟對方躲躲閃閃兜了這麼長時間圈子,王洵也的確有些餓了。于是,二人你推我讓,很快,便將小半只羊送進了肚子。

伙計們陸續將幾個下酒小菜端來,分量不像烤羊那麼大,卻貴在材料稀罕。在石懷義的盛情邀請下,賓主二人邊吃邊喝,話越聊越輕松。

“王兄的酒量,在我們樓蘭人這里,也能排得上號!”眼花耳熟,石懷義的話頭又開始往回繞。

“石兄弟如果到中原去,肯定也能闖出一番基業!”王洵笑了笑,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石懷義的聲音突然提高,嚇了帳篷中所有酒客一跳。但大伙好像對喝酒撒瘋的事情已經司空見慣,很快,就又把頭轉了回去,各自沖著面前的酒盞努力。

“為什麼?”王洵繼續循循善誘。想留下我?嘿嘿,我不把你拐跑就不錯了!“怕不能出人頭地麼?很多西域人,都做了大唐的官員。遠的不說,哥舒翰你知道吧?他不就是哥舒部頭領之子麼?”

“那不一樣!”石懷義眼睛亮閃閃的,充滿了年青人特有的坦誠,“我們樓蘭人,跟他們突厥人不一樣。他們突厥人,信的是狼神。以強者為尊。誰強大就追隨誰!我們樓蘭人,卻是火焰之子。不會向任何強者屈膝!”

那不一樣被人家給滅了。王洵心中腹誹。臉上卻依舊帶著笑容。“可你剛才還說,這個山谷太小了。只能用來避寒......”

“是太小了!”對于自己說過的話,石懷義一點也不否認。“但這個山谷卻是咱們老一輩樓蘭人,拼了性命才從白瀨人手里奪下來的。所以,不能丟在咱們這一輩兒手里!否則,否則即便死了,靈魂也要在大漠上流浪。”

白瀨人是什麼民族,王洵不太清楚。西域這片土地太廣袤了,到目前為止,大唐之控制了南北絲綢之路沿線的城市。而在大漠深處的綠洲上,戈壁灘間,以及連綿千里的群山腳下,還有很多像樓蘭人這樣的部族存在。既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國度,也不肯接受大唐的管轄。(注2)

可這些部落已經不可能擺脫逐漸消亡的命運。即便大唐沒有心思跟他們較真兒,突厥人、吐蕃人,還有剛剛在大漠北部崛起的回紇人,也不會放過他們。弱肉強食,這是西域的生存法則。火焰之子,恐怕也難逃例外。

“知道麼?當年為了打下這個山谷,小洛的父親、爺爺、叔叔,都戰死了。整個家族,留下的全是女人!”石懷義的聲音又低了下去,低得就像在傾訴。

的確,他是在傾訴。眼睛紅紅的,在濃濃的醉意中透著無法掩飾的憐惜,“她哭了整整三個晚上,三個晚上。誰勸都勸不好。從小到大,我就沒見到她那樣哭過!”

你可真是個多情種子!王洵笑了笑,心中點評。作為一個過來人,他非常理解石懷義那種束手無策的心情。同時又覺得暗暗好笑。不就幾句話的事情麼?誰稀罕跟你爭!繞這麼大個圈子,還不夠累的呢!

“從那時開始,我就對自己發誓。不會讓她再受半點兒傷害。永遠不會!”石懷義猛然將頭湊上來,眼睛盯著王洵的眼睛,“說,你會不會好好待她,會不會?!”

這到底是哪根哪啊!王洵徹底愣住了。真幼稚!原來不是爭風吃醋,是替小洛說媒來了!有這麼說媒的麼?把自己喜歡的女人讓給別人?這又不是絕纓宴?

還沒等他想好說辭,石懷義已經站了起來,手扶桌子邊緣,臉上帶著笑,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比的偉大,“我,我知道一個可以打到雪狼的方法。我,帶著阿斯藍幫你。這個冬天,肯定能湊夠十張雪狼皮。但是,你必須答應我,這輩子,這輩子都不要辜負他。否則,否則,我非殺了你不可!”

“轟”地一聲,有個炸雷直接砸進了王洵的心底,濺起一團火焰。他再也不敢笑對方幼稚了。坐在酒桌前,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慢慢將面前的酒碗喝干,然后笑著回應道:“我不能答應你。我養好了傷,就會離開這兒!根本不可能留下!”

“為什麼?”這回,輪到石懷義發問了。只是不像剛才王洵那種慢聲細語,而是用手將面前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帳篷中的酒客們又朝這里看了幾眼,笑了笑,紛紛開始結賬走人。年青男子為了女孩子喝酒打架,在樓蘭部落里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實在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況且那個身上帶著傷的漢家伢子,肯定不是小石頭的對手。對此,他們深信不疑。

“我是大唐軍官,軍令在身,你懂不懂啊!”王洵又笑又氣,索性主動把話挑明。“根本不可能留下。並且未經許可在隊伍中攜帶女人的話,按軍律,會被斬首示眾!”

這個答案,應該夠清楚了。但石懷義壓根兒不信。“騙人!我早就知道了。哥舒翰是奉了你們大唐長老的命令,才派人假扮強盜要殺光你們。你們根本沒地方可去,一出大漠,肯定會死!”

“大唐不止有一位長老!”王洵又給自己倒了碗酒,慢慢喝了下去。樓蘭人的酒是用野果釀造的,不算很烈,但下肚后卻如刀子般扎得人心里生疼生疼。“也不止哥舒翰一位將軍。我負責押運的這批輜重,是送到疏勒城,給封常清將軍的。他跟哥舒翰不是一路!可以直接寫信給大唐的皇上,替我們鳴冤。皇上,也就是整個大唐的族長!長老犯了錯,上面還有族長管著他。”

這個淺顯的講解,石守義很容易便聽明白了。但是,他卻依舊不想讓自己的“偉大”半途而廢,“如果大唐的皇上,也偏袒長老呢?”

這一點,王洵倒沒仔細想過。幾天來,支撐他離開的動力,就是相信奸臣楊國忠不可能永遠一手遮天。只要自己想辦法將楊國忠想掩飾的秘密,以及哥舒翰派人假冒強盜攻擊官軍的真相揭開,這兩個狼狽為奸的家伙,肯定會身敗名裂!

“那你豈不是還要被砍頭?被哥舒翰殺掉的弟兄們也白死了?”石懷義的疑問宛若重錘,下下敲在他的心口。

“不會白死!”一股酒意,直接涌上王洵的頭頂,“無論如何,我都要離開。我答應過弟兄們,一定走出這片大漠!”他記不清楚自己當晚說沒說過類似的話,但心里卻認為自己肯定答應過。“我答應過他們”帶著幾分酒意,他大聲補充,“答應過他們,總有一天要帶著他們堂堂正正地回到長安。無論活著的,還是死了的。我答應過,就不會說了不算!”

注1:在唐代,粟特人已經開始使用漢字,並且大部分擁有漢姓。借助中原重農抑商的便利,積累了大量財富。這個民族消失于宋末元初,蒙古帝國西征期間。

注2:白瀨人,又叫白蘭人。生活在青藏高原邊緣的一個游牧民族,被吐蕃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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