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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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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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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32: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礪鋒(六下)

雖然能說一口地道的唐言,十三的心智卻不太那麼靈光。被王洵眉頭沒腦的問題問得楞了半晌,直到看見了迎面打來老大一個拳頭,才跳開在一旁,遲疑著道:“這,這做唐人的好處可就太多了。一時半會兒根本說不完。您要十三我從哪......”

“別啰嗦,撿你認為最緊要的說!”王洵皺著眉頭瞪了對方一眼,不耐煩地打斷。

“這個......”十三掰著手指頭,呲牙咧嘴“第一,大唐這邊比我們老家富庶得多,幾乎稍稍彎一下腰就能撿到成吊的銅錢!不瞞大人,十三現在一個月的軍餉,在我們老家那能頂一個近衛中將。第二,大唐這邊任何人只要有錢,都可以隨便吃肉,在十三老家那邊,普通人只配吃菜團子和咸魚干.......”

“叫你做做唐人的好處,你扯這些沒用的東西干什麼?”王洵被十三幾輩子沒吃過肉一般的摸樣被氣得七竅生煙,抬腿給了對方一腳,大聲打斷。

“啊!”正在憶苦思甜的十三猝不及防,被踢了個趔趄,捂著屁股低聲抗議,“大人讓我撿最緊要的說的。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還不緊要麼?在十三老家那邊,平民百姓即便偷著吃,一旦被鄰居揭發的話,也要......”

“信不信我一拳頭捶死你?!”王洵揮了揮缽盂大的拳頭,再度打斷。

“看看,十三一說實話,您就不愛聽。您又沒說為什麼問十三這些事情?十三怎麼知道您需要知道些什麼?”跟王洵處久了,十三早就摸清楚了自家將軍的脾氣。向后躲開數步,嘟嘟囔囔地抱怨。

對方是封常清賜下來的家將,大多時候,王洵還真拿此人沒辦法。狠狠瞪了對方一會兒,無可奈何地說道:“你自己沒長著眼睛麼?剛才你家主人我好心許諾讓那些俘虜做唐人,他們居然老大不願意。可我分明記得,封帥答應幫你入大唐籍貫那天,你喜歡得恨不能翻一百個跟頭!”

“那當然了!”十三聳聳肩膀,根本不以王洵的調笑為意,“將軍您有所不知。在十三老家那邊,凡是跟大唐能搭上個邊的,都會被高看一眼。不僅從大唐回去的遣唐使,能被封個老大的官職。連帶著他們的仆從,也都跟著飛黃騰達。如果已經入了唐籍並且有官職在身,就像十三現在這樣,更是不得了。您甭看十三在您麾下只是個小小的旅率,回到老家去,便是天朝來的上差,能和左右大臣平起平坐。走到哪有人都爭著巴結,看上誰家的女兒,只要勾勾手指,當晚就會被人送過來!”

“左右大臣?”王洵對日本國的官制不太了解,皺著眉頭追問了一句。

“就是左右丞相,十三老家那邊,官制都是從咱們大唐照抄的。只不過是改了個名,其他基本都跟咱們大唐一樣!”侍衛旅率王十三臉上沒有絲毫慚愧之色,很坦誠地承認。

“哦!”王洵總算明白一點兒。倭人十三為什麼會為可以入大唐籍貫而興奮得幾欲發狂,原來有切切實實的利益牽扯在里邊,而不像自己,對大唐的歸屬感覺完全是與生俱來認同,很少牽扯到什麼實際利益。可那些被俘虜的馬賊為什麼更願意做王家的家奴,而不願意歸化大唐呢?難道做一個“鐵錘王”門下的仆從,比成為唐人的利益更大,更實惠不成?

正百思不解間,又聽十三小心翼翼地說道:“至于那些馬賊的想法,恐怕十三多少能猜到些。將軍如果不嫌十三啰嗦的話.......”

“你盡管說!”王洵詫異地看了十三一眼,笑著鼓勵。

“如果十三說錯了,您不能打十三!”十三先提了一個條件,然后飛快地逃開幾步,見王洵沒有追過來,才捂著屁股慢慢解釋道:“其實,將軍只是對西域這邊的情況不太了解,所以白白被人辜負了一番好心。十三聽封節度說過,大食人為了將咱們大唐的痕跡徹底從西域抹除,可謂用盡了各種手段。特別是當年咱安西軍失利后,大食人更是肆無忌憚。”

他一口一個咱們大唐,說得極其順溜,仿佛早就忘記了自己原來的身份,或者巴不得別人也一樣忘記,“十三聽封節度說,當年藥剎水沿岸各地,凡是與咱安西軍有瓜葛的官員百姓,無論高低貴賤,除了少數見機極快者之外,其余全都被貶成了奴隸。唐人兩個字,眼下在河中這一帶,就是可以隨便掠奪的肥羊。貪官污吏,地痞流氓,誰見了誰上前搶一把。當地官府對此非但不管,並且暗中支持鼓勵類似的行為。這樣一來,哪個還有膽子再做唐人?反倒是做了您老的家奴更安全些,即便日后他們又成了別人的俘虜,念在是同族的份上,也不會被過分苛待!”

“居然是這樣!他們,他們真,真夠.....”王洵這回徹底被震驚了,手掌按住刀柄,五根手指曲曲伸伸。大唐與大食對于西域的爭奪已經持續了近百年,然而大唐朝廷只追求名義上的征服和軍事上的威懾,從來也沒像大食人這般,把諸多手段發揮到如此淋漓盡致的地步。

他終于開始理解,為什麼封常清苦心孤詣地,試圖打造一條完美的防線,將大食人徹底隔絕在蔥嶺以西了。那不僅僅涉及到安西軍的榮辱,也不僅僅涉及到幾名邊將的功名富貴。而是與整個隴右道,近百萬戶唐人生死攸關。如果被大食人突破進來,憑著其無所不至的同化手段。用不了太長時間,從玉門關往西的漢家百姓,就不得不披發左衽了。

“不僅如此!”跟在二人身后聽了一小會兒,新任侍衛萬俟玉薤也低聲插了一句,“即便是大唐的商販往河中出售貨物,如果沒有一個信天方教的地商做保人的話,也要多交三倍的稅。雖然那些地方貴胄,一天也離不開咱們大唐的東西!萬俟給人當家將這兩年,親耳聽說幾家商販,為了少交些商稅,偷偷派自家子侄到河中去,改了大食姓名做地商!”

“該死!”王洵低聲怒罵,不知道是罵大食人,還是罵那些為了些許利益連祖宗都肯出賣的商販們。

萬俟玉薤笑了笑,低聲道:“大人別瞧不起那些商販。畢竟他們還是為了些蠅頭小利。可眼下咱們大唐,卻有很多人,寧可不要任何好處,也上趕著把祖宗賣給外人。”

“是誰?”王洵敏感地側過頭,看著萬俟玉薤的眼睛追問。

“大人還需要問我麼?當年在長安,您又不是沒見到過?”萬俟玉薤咧了下嘴,低聲反問。

明知道屬下說的是句牢騷話,王洵卻無言以對。當今皇上偏愛異族,認為他們比自家子民更淳樸。前宰相李林甫投其所好,提拔了大量的異族將領。哥舒翰、安祿山、高仙芝,這些手握重兵的節度使,之所以得到重用,哪個不是沾了血統的光?你堂堂一個天國上朝,將異族的利益凌駕于本國百姓之上。而本國百姓在外又屢屢受人欺凌卻無處伸冤,久而久之,豈能不對自己的故國失望?

想到這兒,非但那些俘虜不願意做唐人的舉動可以理解。即便是小販們改了自家子侄的名字冒充大食人的行為,在王洵心里也不是罪無可恕了。他自問沒有能力改變朝廷的政令,然而于自家所掌控的一畝三分地當中,卻絕對不肯任由類似的情況發生。又斟酌了片刻,低聲道:“今天的話,你們兩個就不要再對別人說了。王某麾下也有很多兄弟來自異族,話被傳歪了,難免會引起誤解,于軍心不利。但王某可以保證,在咱們這里,對所有人都一碗水端平。功名富貴各自憑本事爭,誰也別憑著血統占便宜。在白馬堡中,趙將軍曾經說過一句話,王某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段很淺淡的記憶,如果不是今天受到了外物刺激,王洵也許永遠不會主動想起來。他記得,那是在一個秋日的早上,剛成為軍人沒幾天的他和一伙長安貴胄站在一起,彼此套著近乎,顯擺著祖上曾經的榮耀。而槍棒教頭趙懷旭恰巧從旁邊經過,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說道:“我記得挑牲口一定要挑名血名種,這貨體格強,騎在胯下時對主人的意圖領悟得快。至于人,總得跟牲口有點兒差別!”

當時的王洵心里不無惱怒。如今,對趙懷旭的教誨,卻只有感激。憑祖上余蔭,這輩子他都甭指望趕上秦家哥倆。憑血統,他亦永遠比不上安祿山、哥舒翰。但是......。再度看了看正眼巴巴等著下文的十三和萬俟玉薤,他笑了笑,年青的臉上充滿了與年齡不相稱的老成,“他說,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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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32: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礪鋒(七上)

這句話乃是他從趙懷旭嘴里聽說,如今原樣轉述出來,在語氣語調上,卻又加進去了許多自己的感觸。半生潦倒的萬俟玉薤聽在耳朵里,登時雙目便是一亮。旅率十三聽到后,心中也好像有半盆熱油被引燃了般,燒得恨不能立刻就跳起來。手握刀柄激動了好半天,卻又慢慢低下頭去,嘆了口氣,幽幽地道:“跟趙將軍認識這麼久了,沒想到他還能說出如此高深的話來!當年十三追隨下道朝臣大人之時,他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下道朝臣,名字怎地這般古怪?”萬俟玉薤不知道十三來自東瀛,楞了楞,本能地追問。

“就像你的名字不古怪一般?”十三瞪了他一眼,氣咻咻地地回應,“他是日本國望族,名字當然和大唐不一樣!”說罷,又將頭轉向王洵,繼續嘆息著道:“大人當時跟我說,大唐之所以強盛,便是因為唐人的富貴貧賤不是生下來之時就注定的。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肯努力上進,功名富貴就擺在你眼前!”

真的是如此麼?難怪人家都說距離越遠景色越好。作為一個唐人,王洵的感受卻和十三的故主,日本遣唐使下道朝臣截然相反。自高宗之后,科舉制基本上就成了昨日黃花。能榜上有名者,十中七八不是憑個人本事,而是看背后的推薦者為哪位,其實力如何?僥幸有那麼一兩個憑真本事取得功名的,如小張探花,薛景仙等,則始終在底層官吏位置上徘徊。只要抱不上一棵大樹,就永遠甭想有站在朝堂上指點江山的那一天。倒是一堆像自己這樣,既然沒什麼本事,也不願意努力做事的人,靠著祖輩父輩的余蔭,很容易便爬上了五品、四品乃至以上的高位。

想到這兒,王洵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低聲問道:“十三,你現在心里頭是不是覺得很失望?!”

“沒,沒有?!”立刻,十三將頭搖成了個撥浪鼓。“十三可以發誓,真的沒有!大唐雖然有些地方不像下道朝臣大人說得那麼好,可比起十三的老家來,還是強得太多。”說到這兒,他學著王洵的模樣嘆了口氣,低聲補充,“在十三老家那邊,大人們如果覺得平民冒犯了他的尊嚴,可以當街拔出刀來,將對方砍死。過后絕對沒人追究。大唐這邊,雖然出人頭地也不容易。可即便是奴仆,主人也不可以隨便將其處死。這種待遇,這種待遇就好比……,唉!十三是個鄉下人,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反正從聽到這條法令那天起,十三就發誓,這輩子不會再回日本去了。將來有了兒子,也一定讓他做個唐人!十三沒本事讓他成為貴胄,十三卻有機會讓他走在街上,不被人無緣無故地殺死。”

回國做一個平民,隨時都可能被地方豪強當街砍死。在大唐為人奴仆,反而更安全些。站在十三的角度,王洵估計也會做同樣的選擇。現在的他已經能懂得站在對方位置思考,所以能充分理解十三的感受。但是,又不希望身邊的氣氛一直這麼壓抑下去。因此伸手輕輕推了對方一把,笑著道:“前兩天不是誰,還說要買了大船回日本去耀武揚威來著?對了,你有兒子了麼?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

“有了,有了!”提到子嗣,十三立刻從憂傷地回憶中掙脫出來,“有三個呢,都是在疏勒生的。老大已經七歲了,頭上長了兩個旋兒。特別能吃,還長了一個大個子,站起來,頭已經能頂到我這兒……”

他用手比了比自己的鼻子尖,滿臉驕傲。王洵見此,又輕輕一巴掌拍過去,笑著調侃道,“不是他高,是你長得太矮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那點兒餉銀購開銷不?在咱們疏勒,米價可是不低!”

“夠,夠!”十三連連點頭,“封帥賞了十三兩百畝地,位置就在疏勒河邊。我家兩個婆娘和五個佃戶都是當地人,個個擺弄得一手好莊稼……”

“誰家的女兒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平素擔驚受怕不說,居然還被當做佃戶一樣使喚!”見十三說得眼冒金光,萬俟玉薤忍不住也加進來,酸酸地調侃。

“她們自己樂意!”十三一揚脖子,滿臉驕傲,“誰叫咱大小也是個安西軍的軍官呢?不但有餉銀拿,種地還不用交田賦。嫁給我,她們其實一點兒也不虧!”

“你!”萬俟玉薤被堵得無言以對。疏勒乃大唐邊境上的重鎮,軍人的地位在這里極高。而封常清又是出了名的護短。所以掛著正八品宣節副尉腰牌的十三,在大街上的確可以仰著脖子走。而他這個商販人家的護院,賺得錢雖然多,見到副尉大人卻只有打躬作揖的份兒。

難得有人被自己說成了啞巴,十三心中好不得意。走過去,拍了拍萬俟玉薤的肩膀,笑著安慰道:“你小子也不用眼熱兒。咱們家欽差大人,是我見過升官最快的一個。給他做侍衛,還愁沒功名可撈麼?說不定兩場硬仗打過后,你就可以升到從八品。等咱們折返回大唐時,正七品致果也是跑不了的!”(注1)

“還得請您老哥多多指點!”萬俟玉薤被說得心頭火熱,拱了拱手,向十三鄭重請求。

“好說,好說。將軍大人不是說過,讓我先帶著你麼!”十三立刻大包大攬,仿佛自己有天大本事一般。

見兩人說得熱絡,王洵也不想打斷。笑了笑,拔腿走開。仿佛后腦勺處長著另外一雙眼睛般,十三立刻丟下萬俟玉薤,寸步不離地追了上來,“大人小心。大人小心。這邊,這邊,我來,我來給大人拉開帳篷簾子!你,你,還有你,愣著干什麼,還不快去給大人打盆洗臉水來!你,趕緊把這里收拾干凈了!別跟塊木頭樁子似的!馬上大人就要升帳議事了!”

眾侍衛早就習慣了十三狐假虎威的做派,笑了笑,七手八腳地開始忙碌。須臾之后,臨時中軍帳被整理干凈,王洵也在侍衛們的幫助下解去了鐵甲,洗干凈了手和臉,坐在了一張胡床上,一邊慢慢吃東西,一邊在心里琢磨下一步的去向。

正式亮出大唐旗號的作用已經開始顯現。馬賊、地方貴胄、大食人的爪牙,無數挑戰將接踵而來。他自問不畏懼于這樣的挑戰,然而,前面到底有多少敵人?敵人到底藏在哪里?類似的情報卻半個也欠奉。現在的使團,就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天氣里趕夜路,四下里全是一抹黑,唯有手中的燈籠,可照見腳下咫尺之遙。但是燈籠里邊的蠟燭能點多久,卻是誰也沒有把握。

盡管如此,王洵卻絲毫不為自己先前的決定而感到后悔。不亮出大唐旗號,也許整個使團就會被悄悄地淹沒在西行的某段路上。日后大唐朝廷因為顧及臉面,未必會承認他們,后世的歷史更未必會記得他們。他們中間所有人都將籍籍無名地死去,所有付出和犧牲起不到任何作用。亮出旗號,至少還能讓周邊的各路諸侯有所忌憚。至少能為安西軍探明河中地區各方勢力的真實態度。退一萬步,即便這些目標都沒達到,至少,他們保護了自己應該保護的人,沒有白白辜負了別人的信賴。至少,他們曾經轟轟烈烈地存在過,像軍人一樣戰斗著死去,而不是如同牲畜般任人宰割。

如果敵人都像今天的馬賊一般弱小就好了!明知道不可能,王洵心里依舊存著類似的奢望。打完今天的這場仗后,他手中的實力就擴張到了兩千四百多人,正面單挑一方諸侯,力量上依舊有所欠缺。然而如果僅僅把目標設定為自保的話,希望卻無形中又增大了許多。可那樣到底有多少仗要打?周圍的城主、總督們,不會一直用馬賊來試探。他們早晚會親自帶領嫡系部屬撲將上來,並且來得不止是一路!使團可以打退第一波,第二波,乃至第三、第四波,可消耗下去,依舊會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天!

一味地等著敵軍上門,肯定不是個辦法!必須找到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憑借手中的輿圖和僅有的情報,王洵反復推算隊伍的最佳出路。在安西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藥剎水沿岸的大多數城主、總督目前對使團都會呈觀望態度,極少數即便心向大唐,在大食人沒有徹底敗退之前,也未必有膽子明著上前迎接天朝來使。真正死心塌地歸附大食人的,同樣是極少數。如果使團可以擊敗或者拿下其中一伙……

這個設想讓他心情為之一振。但是,有這樣的可能麼?憑著手中這兩千四百多號兵馬,其中還有一半兒是剛剛抓來的俘虜,主動去進攻一城、一國?即便是當年的王玄策,在沒借到泥婆羅兵的時候,也沒膽子這麼干。

正猶豫間,軍帳外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王將軍在里邊麼?找出半天云受誰指使沒有?咱們登門去討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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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礪鋒(七下)

“是黃、沙兩位前輩麼?快請進來敘話!”王洵臉上一燙,快步走到軍帳門口,迎接新收的兩位部屬入帳。

初次統領超過兩個團的兵馬,他難免有些手忙腳亂,分不清主次,因此忘記了從俘虜口中套問敵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不過在兩位外人兼安西軍前輩面前,實在有些抬不起頭來。好在新收的侍衛萬俟玉薤非常擅于把握上峰的心思,見王洵臉色有些不自然,立刻圍著帳篷繞了個圈子,然后裝作氣喘吁吁地模樣跑回到軍帳門口,搶在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再度發問之前,向里邊大聲匯報:“啟稟將軍,宇文將軍說他奉命審問俘虜,得到了一份重要情報。此刻正在核實,馬上就會送過來!”

“這個宇文子達,做事總是神神秘秘的!”王洵的臉色又是一紅,然后順水推舟地回應。“你去催催他。就說這是行軍途中,不比疏勒,差不多就成。不必弄得太花哨!”

“諾!”萬俟玉薤肅立拱手,然后扯了把兩眼發直的親兵旅率十三,小跑著去找宇文至。

都是從死人堆里邊爬出來的老江湖,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豈能瞧不出來王洵的這番做作?然而初來乍到,二人也不願讓主帥下不來臺。故而笑了笑,陸續補充道:“宇文將軍的確是太較真兒了。其實不用審問俘虜,咱們也能猜到是誰在背后指使。”

“附近就那麼幾頭臭魚爛蝦,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即便沒有證據是他們干的,咱們打上門去討要主謀,他們有膽子抵賴麼?”

“兩位前輩有所不知……”被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的囂張弄得有些迷糊,王洵再度強調自己一方的實力,“本次出使,王某只帶了六百余人。加上兩位的嫡系部曲和新抓來的俘虜,咱們也不過才兩千余弟兄!”

“兩千余弟兄還不夠麼?咱們背后可是站著封節度的十萬大軍?!”沙千里有些不滿王洵的謹慎,看了他一眼,低聲提醒。

“封帥那邊,一時半會兒恐怕也幫不上咱們太多!兩位前輩暫且坐下喝口茶,有些內情,咱們慢慢說。”王洵沒有辦法,只好把使團的來歷如實相告。唯一隱去的就是,自己是受到了邊令誠的排擠,不得不暫時外出避禍這部分細節。“……..,眼下又馬上要入冬了。更不可能有大軍跟著過來。河中地區的諸侯恐怕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也不會有膽子買通馬賊,暗中與使團為難!”

聽完他的話,黃萬山忍不住義憤填膺,拍了拍坐下的胡凳,大聲罵道:“這沒卵蛋的老太監,居然還沒有死掉?當年怛羅斯之戰,要不是他一直在高帥耳朵邊煽風點火,高帥也不會行軍太快,以至于被突然背叛的葛祿邏人抄了后路?!”

“是啊。那廝在軍中根子扎得極深。封帥有時候也不得不忌憚他幾分。”王洵苦笑著搖搖頭,低聲附和。“可有什麼辦法?人家畢竟是朝廷派來的監軍,有參與軍務之權!”

“他懂個狗屁。不過是好處沒拿夠,所以想方設法拆封節度的臺罷了。那封節度也是,一點兒大都護的威儀都沒有,居然被一個沒卵蛋的太監玩得團團轉!要我看,咱們大唐,早晚得毀到這幫沒卵蛋的家伙手里。”黃萬山點點頭,罵得越來越肆無忌憚。

后半句話,可就有些犯了忌諱了。沙千里不忍看著好朋友因言取禍,皺了下眉頭,低聲插言,“封節度用兵,素來持重,在軍糧供應都不能保證的情況下,當然不會輕易拿弟兄們的性命冒險。不過……”

看了看王洵的臉色,他的語鋒陡然轉向,“封節度這回恐怕持重得有些過頭了。藥剎水兩岸這麼多城池,還怕找不到地方養活幾萬大軍麼?甭說才兩三萬,就是十幾萬,咱們一個城池挨一個城市掠過去,也能把三年的軍糧湊出來!”

“是啊,沒有軍糧,就食于敵便是了。何必跟這幫王八蛋客氣?!”提起搶劫,黃萬山就兩眼放光。

這兩位都是什麼人啊?可真是當馬賊當習慣了,把大唐官軍看得跟強盜一般!王洵在心中暗自苦笑,一點兒也不贊同兩位前輩的觀點。沙千里是個機靈人,看到了王洵的嘴角,就明白他心中的大致想法,笑了笑,繼續說道:“都把兵馬開到別人家門口了,再講什麼仁義,那不是哄鬼麼?再者說了,河中這一帶,向來講究的是弱者供奉強者。你打了勝仗不搶糧食、不搶牲口,人家還會覺得實力不濟,在給自己留后路呢。大食人這些年把各位城主、國主們逼得都快當褲子了,也沒見誰敢心生反抗的念頭。倒是咱們安西軍,處處待人以寬,反而養出一群叛逆來!”

這話說得倒也符合實際。王洵根本無從反駁。然而,眼下需要解決的如何在困境中殺出一條生路,而不是替封常清出謀劃策。因此,他笑了笑,輕輕揮手,“兩位前輩說得甚有道理,但如今咱們卻遠遠算不上強者。憑借手中這點兒兵馬,頂多自保。想要上門尋仇的話,恐怕會被人趁機…….”

“這話沙某不敢茍同!”縱然是已經奉王洵為主帥,沙千里卻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犯傻,“咱們手中實力不濟,除了咱們自己,還有哪個清楚?況且沙某聽說段秀實將軍的旗號半個月前曾經在俱密城附近出現過。如果咱們拍幾個人打起他的旗號作為疑兵,再于軍中多置些旌旗,想必能讓附近的城主、國主們嚇得連覺也睡不著!”

“是啊。更何況還有你這鐵錘王的名頭。只要打出來,誰願意提著腦袋上前送死?”黃萬山想了想,也跟著低聲附和。“如果他們真的敢出城決戰的話,就等于擺明了車馬要跟大唐作對。封節度過后肯定饒不了他們。如果他們沒膽子出城的話,嘿嘿,那可對不住了。城外的糧倉、草垛還有那些來不及撤回城內的牲畜,正好拿來為他們贖罪!”

這兩個人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三言兩語,便把拿出了一個主動出擊的戰略。見王洵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沙千里想了想,又低聲分析道:“河中這邊城池,與中原不大一樣。這邊的百姓通常都不種糧食,完全靠放牧、擠奶過活。牲畜、干草和平時積累下來的肉干、皮革、奶酪,都無法送進城去統一存放。所以幾乎每座城池外圍,都有幾個大大小小的堡壘。這些堡壘當中平時守軍就不多,戰時更是顧不過來。只要咱們將城內的守軍嚇得不敢出頭,補給就能隨便拿。而一些牧人平素本來就對城主不滿,失去的過冬的財貨,除了加入咱們之外,根本沒有別的活路!”

這不還是打家劫舍麼?王洵聽得心里暗中發苦。不待他出言反駁,黃萬山接著好朋友的話頭敲磚釘角,“要是人少就一定要怕人多的一方的話,那我和老沙兩個,早就被附近的城主給剿了。實際情況卻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兩年來,每到入冬前后,我跟老沙兩個都要到城池附近打秋風。那些城主、國主們明明派遣出一些兵馬就能把我們兩個干掉,卻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肯先出手!大人您可知道這是為何?”

“為何?”王洵沒法不奇怪,順口追問。

“即便古代名將出馬,殺敵三千,通常還要自損八百呢!況且這些國主、城主們,哪個又是名將的料子?”黃萬山也突然變得口齒便利起來,借著王洵的提問侃侃而談,“干掉我們這六百多弟兄,他們自己少說也得死傷同樣的精銳。巴掌大的小國,哪有那麼多精銳可供折損?一旦自家折損太厲害了,說不定第二天就會被別人給吞掉。所以,還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舍棄點牲口錢財,買個消停!”

“嗯!”如果身邊有個長輩在的話,王洵真想跟對方討教一下該如何做決定。可惜,現在連封常清都遠在數百里之外,他能依仗的只有自己。沉吟半晌,他才試探著問道,“兩位前輩的意思是,咱們主動打上門去,抖一抖大唐的威風?!”

“對!”看到王洵終于開竅,沙千里高興得直拍大腿,“欽差大人反正原來就是虛張聲勢,索性咱們死挺到底。隨便找一個城池,以勾結馬賊,謀害大唐使節的罪名討伐他。看城里的人有沒膽子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公然與大唐為敵!“

答案基本上是否定的。甭看有心人敢暗中對使團下黑手,讓他公開跟大唐為敵,借八個膽子他們也鼓不起勇氣來。到了此刻,王洵也相信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建議,確實有可行之處。自己原來不過是想把危險由暗處引到明處,逼著周圍諸侯表明態度。而沙、黃二人的建議,卻又進了一步,居然要憑借安西軍懸而未發的虎威,強迫藥剎水兩岸諸侯簽訂城下之盟。

這個計劃不可謂不膽大。但萬一僥幸成功,帶來的震動也更加無法估量。特別是第一份城下之盟簽署以后,周圍的諸侯們恐怕愈發膽戰心驚。所有按中伸過來的黑手,要麼迅速縮回去,要麼直接暴露在陽光之下。屆時,自己應對起來的可就比現在從容多了。

想到這兒,他終于把心一橫,低聲沖外邊喊道,“擂鼓!叫校尉以上將佐到中軍議事。”

“這就對了。”見王洵最終還是采納了自己的建議,沙千里忍不住心頭一片火熱。“在這片土地上,只有咱們大唐男兒橫行的份兒。什麼時候輪到過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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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礪鋒(八上)

須臾,眾將領趕到中軍帳,齊刷刷在帥案前站了兩排。

宇文至有心給自家兄弟作臉,不待王洵開口,便高高地將一張按滿了手指頭印兒的字紙舉過頭頂,同時嘴里大喊,“稟中郎將,末將奉命審訊俘虜,獲得重要口供一份。據半天云麾下的小嘍啰招認,他們是受了俱車鼻施汗的指使。”

“口供可否屬實?你找其他俘虜核對過了麼?”王洵給了宇文至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微笑著追問。

“屬實!”宇文至快步走到帥案前,將口供遞上,然后繼續大聲補充,“末將找了四名馬賊小頭目,還有十幾名賊首身邊的親信,他們都招認說賊手阿爾斯蘭平時就與俱車鼻施汗有勾結。這次行動,也是事先談好了價錢才動的手。”

聞聽此言,眾將領勃然大怒。紛紛開口,要求王洵將此事迅速稟明封常清,請求安西軍及早出面對俱車鼻施進行懲戒。只有明威將軍宋武,平素跟宇文至混在一起久了,看出他跟王洵之間必有默契,當即哼了一聲,大步出列,沖著眾人冷笑著說道:“咱們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子,在外邊挨了欺負還要找大人告狀。俱車鼻施自己找死,成全他便是。又何必在這里哭哭啼啼!”

“誰哭哭啼啼了?”方子陵被說得滿臉通紅,氣哼哼地反駁。

“就是,千把人就想與一國為敵,你當弟兄們都是鐵做的麼?”其他幾名將領也七嘴八舌,紛紛數落宋武狂妄。

王洵見此,用手掌輕輕拍了拍桌案,笑著說道:“大伙先別急著下結論。先過來見過兩位安西軍前輩。他們都是經歷過怛羅斯之戰的老將,經驗比咱們豐富得多。”

眾人剛才就已經在私下打聽過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的事跡,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不是礙于軍紀的話,早就跑過去攀情了。此刻聽到王洵的提議,立刻丟開正在進行的爭論,爭先恐后圍攏向前,沖著沙千里、黃萬山兩個抱拳致敬。“后生小子,見過兩位前輩!”

甭看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在萬馬軍中談笑自若,見到一大堆正五品、從四品的將領向自己行禮,卻登時窘得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紅著老臉吭哧了半天,才終于憋出了一句,“各,各位弟兄,別,別客氣。折,折殺,小,折殺咱,咱了!”

“他們向你們二位行禮,不為官職。而是敬你們二位這兩年多來,在群狼環伺下傲然不屈!”王洵也從帥案后走出,笑著替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解圍。

“我,我們兩個也是逼,逼到這個份上了!”沙千里比黃萬山先一步緩過氣,抱著雙拳四下作揖。“當,當不起欽差大人的誇贊。幾位,幾位將軍都是少年才俊,我們豈敢,豈敢托大。”

“什麼托不托大的,無論怎麼說,你們都是安西軍的前輩。末學晚輩初次見了前輩,打個招呼還不應該麼?”王洵強行按住沙千里的胳膊,笑著命令,“別動,就這麼一次。受完了這輪禮,咱們就是一家人。從此再不說見外的話!”

“那,那……”沙千里掙扎了兩下,力氣沒有王洵大,只好放棄。“那,那我跟老黃就愧領了。各位弟兄,以后有用得到我跟老黃兩個的地方,盡管開口!”

“放心,大伙不會跟你客氣!”王洵笑著接了一句,松開沙千里的胳膊。對于兩個與河中群雄有過多年周旋經驗的部將,王洵是打心眼兒里頭待見。特別是對沙千里,在他看來,此人非但有勇,而且看問題的眼光也頗為獨特。如果讓他歸心的話,今后必然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對王洵也早就有了投效之心,否則,他們兩個剛才也不會彼此配合著攛掇王洵主動向河中地區的眾豪強尋釁。在沙千里看來,于此節骨眼兒上,王洵只帶著六百余名侍衛出使河中,本身就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豪賭。而賭博這東西,除了運氣之外,還要比一比誰底氣更足。使團的表現越是小心翼翼,周圍的城主、國主們越要踩著鼻子上臉。而使團越是囂張跋扈,周圍的城主、國主們反倒不敢懷疑唐軍即將大舉西征的真實性,愈發不敢輕舉妄動。

既然欽差大人以誠待我,我又何不以誠待之。感于王洵的真誠,沙千里又四下拱了拱手,大聲道:“前輩二字愧不敢當。大伙看在我們兩個癡長幾歲的份上,私下里叫一聲黃大哥,沙大哥,足矣。大伙都是軍中漢子,其他客氣話我就不多說了。從此往后,大伙功名富貴一道取之!”

“對,就是這話,咱們功名富貴一道取之!”宇文至立刻大聲響應。

眾將領見沙千里說得爽快,對他和黃萬山兩個的好感不由得又增加了些。紛紛接過宇文至的話頭,與二人寒暄起來。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王洵再度走回帥案之后,清清嗓子,大聲道:“對于咱們接下來該如何行動,兩位前輩早有良策。大伙不妨先靜一靜,聽聽他們兩個的謀劃!”

“諾!”眾人答應著退向兩旁,靜待沙、黃二人的下文。

兩名老將沒想到王洵居然絲毫不願意貪他人之功,直接把自己推到了眾人面前。不由得再度窘迫了起來。搜腸刮肚了好一會兒,才由沙千里帶頭,沖著王洵輕輕拱手,“既然已經到了大人帳下,請大人與其他弟兄同等待之,切莫再稱我倆為前輩。否則,我們兩個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了!”

“一個稱呼而已!”王洵大度地擺擺手,笑著答應,“就依了兩位將軍。兩位將軍還有什麼其他要求,不妨一並說出來。”

從白馬堡中磕磕碰碰走到現在,無數坎坷早已將他磨礪出了幾分老辣。他自己對此渾然不覺,沙千里、黃萬山眼里,卻愈發覺得中郎將大人氣度非同尋常。當下,由沙千里帶頭,朗聲說道:“其他要求就沒有了。大人一見到我倆,便折節相交。這份情誼,我倆不知道如何回報,只好拿出自己最大的本事來。這個想法未必妥帖,卻希望能給大人和諸位將軍提個醒,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一番客套話說罷,他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先是將附近各路諸侯的具體實力、對大唐的態度,以及當地各城市、堡壘的大致情況,日常運作方式等,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大伙分享。然后再根據柘折城的具體情況,朗聲分析道:“剛才我跟黃別將兩個向大人提議,隨便找一個地方諸侯,主動逼上門去問罪,強迫他簽城下之盟。如今既然罪魁禍首的身份以及被宇文將軍審理出來了,咱們就不必再胡亂樹靶子。直接殺奔柘折城,問俱車鼻施謀害天朝使節之罪便是!”

“這……”眾將領聞聽,又是大吃一驚。俱車鼻施可汗的實力,在藥剎水沿岸諸侯當中絕對排得上前三。而柘折城原本就是大宛國的國都,城高池厚,更不可能被兩千多兵馬給攻下來。這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一定是當馬賊當得窮瘋了,剛過上安穩日子,就想著洗劫一個國家。

當即,就有人要出言反駁。王洵見此,又是輕輕擺了擺手,笑著吩咐,“大伙別亂,聽兩位將軍把話說完!這邊不同于中原,很多事情,沙將軍和黃將軍比咱們更有經驗。”

既然主將已經發了話,大伙只好繼續洗耳恭聽。沙千里整了整思路,繼續說道:“俱車鼻施汗的實力很強,這個我和老黃也知道。但是,正因為他實力比較強,我們才要找上門去收拾他。打敗他,必將震動整個河中。其他各國主、城主即便先前對使團圖謀不軌,也會全嚇得縮回去!”

“可他麾下有幾萬兵馬,咱們只有一千多人!”魏風素來持重,不願意王洵因為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的慫恿而帶著大伙去冒險,猶豫了一下,帶頭發問。

“應該是一萬七千上下,並且只有五千左右是騎兵。再多了,他根本養活不起!”沙千里搖搖頭,出言更正。而這五千多騎兵,還要分守很多地方,平時集中在柘折城中的,不過三千左右。這也是他始終無力剿滅我跟黃別將的原因之一。用步卒來戰,根本追不上我。用騎兵來戰,三千對六百,他也無法將四面八方全堵住。每次都讓我跟黃別將找到辦法平安脫身!”

“可這次是咱們主動打上門去的!”方子陵也持慎重態度,低聲反駁。

“打上門去,他也未必主動迎戰啊。大人一仗就滅了半天云,換了你做俱車鼻施汗,你敢相信大人只帶了六百護衛麼?”沙千里搖搖頭,笑著反問。

換了別人在俱車鼻施汗的位置,的確也不會相信王洵只帶了六百人,就輕而易舉地干掉了五倍于己的馬賊。可這畢竟建立在假設的條件上,賭博的成分實在太大了些。眾將想不出合適的反駁話,臉上的表情卻依舊充滿了猶豫。沙千里見此,又把先前對王洵的話,向大伙重復了一遍。告訴眾人,游牧民族的輜重補給來自牲畜,而牲畜無法養在城內。如果主動向柘折城發起進攻,先要面對的不是主城和城內的守軍,而是城外的馬場、草料場和倉庫。俱車鼻施汗肯定想不到使團會主動向他發起進攻,所以大伙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絕對可以將城外存放糧草輜重的據點兒一一拿下。而待俱車鼻施汗做出的反應,糧草輜重已經盡入唐軍之手,帶著一群士氣低落的餓兵出城與唐軍決戰,他未必討得了什麼便宜。即便真的不幸被他占了上風,大伙也可以如同馬賊一般,風馳電掣地離開。俱車鼻施汗如果領兵來追,則雙方只有靠騎兵對決。如果不追,則唐軍的懲罰目的已經達到,傳揚開去,一樣沒有人願意重蹈俱車鼻施的覆轍。

“所以,這仗,咱們一定要打。打好了,則不必再四處趕路,坐在帳篷里,河中諸侯便爭先恐后前來投效。即便打個不輸不贏,咱們也得到了足夠的糧草輜重和馬匹,是走是留,都可以隨心所欲!”

“那,那商隊怎麼辦?把他們丟下麼?”朱五一為人厚道,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個別人都不會提的問題。

關于商隊,沙千里還真沒有仔細考慮過。按照唐軍以前的習慣,從來不跟商販打什麼交道,更甭提為對方充當保鏢了!猶豫了一下,他將頭轉向王洵,“商隊之事,沙某不太清楚。還請中郎將大人定奪!”

“可以留一隊弟兄保護他們,連同保護咱們自己的彩號!”王洵想都沒想,立刻做出了決定。

“大人!”宋武大驚,趕緊出言勸阻。如果真的要主動去找俱車鼻施汗的麻煩的話,手中弟兄已經夠少了,這種緊要關頭還分兵去照顧不相干的商人,肯定不是恰當舉措。

王洵起初他也沒有為商隊充當保鏢的打算。他先前之所以拉著商隊跟使團一路走,是為了防止泄露消息。后來身份暴露后,則是出于愧疚,想對商人們有所補償。而現在,他心里卻隱隱冒出了另外一番想法,不僅僅因為愧疚,而且因為責任。

“保護大唐百姓,乃大唐將士應盡之責。要不然,人家每年繳納賦稅又為了什麼?”揮揮手,他命令宋武歸列,“朱旅率,你去。帶一隊弟兄保護他們。另外,向他們說明實際情況。”

“諾!”朱五一昂然出列,拱手領命。宇文至和方子陵兩個本來也想反對,看到此景,只好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吐回了肚子。沙千里見狀,笑了笑,大聲道:“還是大人想得周全。商販們其實不全是累贅,用得好了,一樣可以為大軍出力。末將聽說,大食那邊作戰,也有商隊跟在軍旅之后,一邊幫忙采購急需的輜重,一邊幫忙處理繳獲的戰利品!”

軍隊打家劫舍,商隊銷贓。不但是大食人的傳統,大食以西的十字教國家,亦有類似的先例。眾將領對此早有耳聞,如今又聽了沙千里的描述,便丟開了將商隊拋棄的打算。估摸著眾人的意見已經被統一得差不多了,王洵笑著拔出第一支將令,“如果沒有人反對的話,王某可就要調兵遣將了,宇文將軍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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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礪鋒 (八 下)

“末將在!”聽王洵第一個就點到自己,宇文至臉上對戰事的擔憂瞬間就變成了驕傲,答應一聲,快步走到帥案前。

很滿意于好朋友的表現,王洵點點頭,笑著吩咐,“你從軍中挑選五十名用弓箭的好手,為全軍前驅。除了沙、黃兩位將軍的部屬之外,其余各部人馬隨你挑選。今晚用過飯后便立刻出發,路上遇到敵軍探子、斥候……”

“只要出現在末將視野之內,末將保證一個也不讓他們活著離開!”沒等王洵把話說完,宇文至立刻信誓旦旦地承諾。

不料王洵卻搖了搖頭,笑著補充:“別全殺光,放幾個膽子小的回去給俱車鼻施可汗報信,讓他知道大唐安西軍上門問罪來了!”

“嗯?!諾!”宇文至先是一愣,隨后就明白了王洵的意圖。接過將令,轉身出帳。

目送著宇文至率先離開,眾將心里立刻明白,主動向柘折城發起攻擊的決定已經無可更改。擔憂之余,有一股豪情亦在心中慢慢涌起。

即便將沙千里,黃萬山兩位包括在內,這伙人的平均年齡也不過才二十出頭,心中的激情遠遠多余暮氣。況且剛剛以劣勢兵力收拾掉了數倍于自己一方的敵軍,令將士們個個都對周圍的敵人心生輕蔑。所以縱使有人依舊不看好主動出擊的結果,卻也將期待的目光投向王洵,希望下一個被點到的便是自己。

“宋將軍聽令!”在眾人殷切的盼望下,王洵抽出了第二支令箭。

“末將在!”宋武答應一聲,大步走出隊列之外。

王洵沖著他點點頭,繼續吩咐,“你去選五十名騎術最精湛的弟兄,每人帶三匹戰馬,一桿大旗。吃過飯后立刻出發,先向南繞行五十里,到了藥剎水邊上后,再掉頭向西北,做出與我配合夾擊柘折城的姿態。聲勢造得越大越好,若是能讓俱車鼻施汗相信你所部兵馬是段秀實將軍派過來的,我便記你的首功!”

“諾!”宋武眼中一喜,隨后年青的臉上便灑滿了陽光。以五十人冒充一支大軍,任務並不好完成。然而,這也說明王洵已經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家兄弟,不再因為哥哥宋昱的關系,故意對他敬而遠之。

“沙將軍,黃將軍……”王洵迅速又抽出第三、第四支令箭,毫不猶豫地交給了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位帶領本部兵馬,同樣是多置旗鼓,緊隨宇文將軍之后。帶了柘折城外,先根據敵軍布防情況,選擇攻擊方向,然后靜等我帶領大軍到來。如果戰機許可,亦可以不等我。自己決定何時出手!”

聞聽此言,眾將眼中忍不住涌起了一絲羨慕。王洵手中的兵力只有兩千出頭,如果沙千里和黃萬山提前對城外的某個目標發起了攻擊,主力到達之后,便只有給二人做后盾的份兒。換句話說,王洵的這道命令,等同于臨陣應變之權交給了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而其本人,則心甘情願地替沙、黃二將打起了下手。

“諾!”

“諾!”沙千里和黃萬山也明白王洵的對自己非常器重,答應一聲,闊步很出列,雙手將令箭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捧在心口處。

目送二人出帳,王洵又將剩下為數不多的兵馬分為幾個旅,交給方子陵、魏風等嫡系部屬和曹靺鞨、石蠻子等異族將領指揮,各自去執行一定任務。隨后,又命親兵旅率王十三將全部侍衛召集到一處,隨時準備為大伙提供接應。

待他把一切細節都安排妥帖,夜幕也籠罩在了營地的上空。整個大營一片忙碌,所有人都厲兵秣馬,為出征做追最后的準備。王洵四下巡視了一圈,正準備回中軍用飯,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混亂的腳步聲響。

憑聽覺,王洵就能猜到來人並沒有受過嚴格的行伍訓練。立刻回過頭去,手按刀柄,“誰?朱五一,怎麼是你?你怎麼又回來了?!”

被派去保護商隊的朱五一不敢用目光與王洵相視,低下頭,很是為難地回應,“俺,不,末將,不不,卑職,卑職去過了。但,但商會的程掌櫃說,這個時候,他們不能拖大軍后退。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敢違抗我的將令。並且還拐帶了一堆無關的人回來!”王洵又是生氣,又是感動,指著朱五一身后的齊大嘴、儲獨眼等一干刀客質問。

聞聽此言,朱五一更是不知所措。耷拉著腦袋,喃喃辯解,“他們,他們說,半天云都被您打垮了,周圍哪還有強盜輕易敢動商隊的念頭。您盡管放心向前,他們可以慢慢跟著大隊留下的馬蹄印兒走!”

唯恐王洵處置朱五一,齊大嘴上前一步,主動替對方開解,“程老掌櫃琢磨過,在您跟正主兒分成勝負之前,商隊肯定安全。大人不要怪朱旅率,是我等自己要來為大人效力的。朱旅率拒絕過,但我等非要跟著他,他也沒辦法!”

“是啊,是啊,請將軍帶上我等!”其他眾刀客們紛紛開口。“我等打仗不在行,追追殘兵,打掃打掃戰場什麼的,也能搭一把手!”

“胡鬧!”雖然心里感動,王洵還是不得不板起臉來,大聲呵斥,“兩軍交手,豈是兒戲!況且本將這次要對付的是一支勁旅,並非半天云那種烏合之眾!趕緊回去保護商隊吧,大伙的心意,王某領了!”

“我等知道將軍有大動作!所以才前來助拳!”

“帶上我等,我等不怕死。”

眾刀客心氣正高,怎肯輕易推開。紛紛開口求肯王洵準許自己加入。

單論身手,這些人的確都是一等一。可列陣而戰,個人勇武卻派不上多大用場。萬一有人沒頭蒼蠅般亂闖,反而容易沖動自家陣腳。王洵不願意讓別人冒險,自己也不願意冒險,沉吟了片刻,正準備強行將眾刀客驅逐,儲獨眼卻見機得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我老儲夾著尾巴,在這條道上走了大半輩子。從沒像今天這般痛快過。請大伙讓我老儲再痛痛快快地活上幾天,即便死了,這輩子也甘心了!”

“請大人給我等一個為死去同伴報仇的機會!”眾刀客紛紛跪倒,祈求王洵準許自己參戰。

見王洵依舊不肯松口,齊大嘴也跪倒在地,用膝蓋向前爬了幾步,滿臉是淚,“這些年來,凡是在絲綢古道上的劫案,哪個能與河中各地的城主們脫開干系?我等平時不敢提‘報仇’兩個字,只能把怨氣憋在肚子里。這回,有將軍帶領,我等要是再不拔出刀來,還如何不配做個男人?!”

“請大人給我等一個機會!”

“請大人給我等一個機會!”

想起一個個死不瞑目的同行,眾刀客淚落如雨。絲綢古道上的馬賊,十有七八是眾城主、國主刻意養下的打手。頭天做下了案子,第二天贓物就能在城中公開銷售。有時候刀客們舍命護著商隊的一部分人突破土匪的包圍,傷亡慘重地來到前方的城中,在沿街店鋪中,便能看見死去同伴身上的遺物。上面的血跡都沒擦干凈,每一件都深深刺進大伙的心里。

原來唐軍從不與百姓打交道,所以刀客們也不敢奢望軍隊為自己主持公道。而王洵卻第一個破了這個例,讓他們看到一絲復仇的希望。所以,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他們都想將這個希望抓住。否則,日后根本無法面對同行們留下的孤兒寡母。

王洵終于明白一向老實巴交的朱五一,為什麼今天敢于違反軍令了。即便是他自己,此刻心中也是火辣辣一片。清了清嗓子,他低聲道,“如此,你等就單獨組成一隊。跟在我的身后,我沖到哪里,你等就沖到哪里。不準亂,也不準擅自行動,做得到麼!”

“如果誰當了孬種,大人就一錘子砸死他!”齊大嘴喜出望外,代替所有人表態。

“對,鐵錘將沖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誓死追隨!”眾刀客齊聲響應。

“起來,去找管軍需的李參軍,每人領一身輕皮甲。一柄橫刀!”王洵強壓住心中的激動,點點頭,沉聲吩咐,“朱旅率,你帶他們去。這支隊伍也一並交給你。”

“諾!”朱五一抹了把臉,憨憨地回應。

“去吧!”王洵揮揮手,命令對方領著刀客們退下。然后繼續向中軍帳走去,接連邁出了幾步,腿都僵僵的,手臂處也傳來一陣顫抖。

不是因為對大戰的緊張,而是因為感動。他帶領的是一群熱血男兒,無論以前做過強盜還是做過刀客,都是不折不扣的好漢子。

有這樣一群好漢子追隨,天下又有何處去不得?

有這樣一群好漢子相伴,他又何必要逃,何必要委曲求全?今晚,便是全新的開始。他要將珍藏已久的鋒芒露出來,在河中這片碧野黃沙間刻上自己的痕跡。

正激動間,耳畔忽然又傳來侍衛十三的呼喚,“啟稟將軍,宇文將軍的隊伍已經整裝待發,他想請您過去跟弟兄們說幾句話!”

“喔!”沒想到宇文至動作這麼快,王洵楞了楞,旋即順著十三的指引向不遠處看去。夜幕中,有一小隊騎兵站在那里,方方正正,宛若一塊雕琢過花崗巖。

“告訴他我馬上就到!”王洵身吸了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后快步走向宇文至等人所在。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的面孔,想說幾句話來激勵士氣,最終發現無論怎樣的言辭在此刻都純屬多余。只得揮揮手,大聲喊道:“出發!”

“出發!”宇文至抽出橫刀,沖著隊伍高喊,“用賊寇之頭顱,礪你我之刀鋒!”隨后,一夾馬肚子,閃電般沖向了夜幕。

“用敵人之頭顱,礪你我之刀鋒!”五十把橫刀同時舉起來,半空中虛劈,劈穿遠處無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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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霜刃(一 上)

已經入了秋,空曠的原野里,夜風徐徐吹過,給已經發黃的野草鍍上一層銀白色的霜。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涼了!”老哈曼捶打了幾下自己的老腰,蹣跚鉆出帳篷。抓起一把草叉,繼續蹣跚著往牲口欄方向走。已經六十多歲的老骨頭了,最怕的就是夜風吹。然而,此刻他卻偷不得賴。

今年夏天的雨水少,牲口沒抓上多少膘。而給城主大人的羊毛稅,給天方教的天課、五一稅卻半分都逃不得。去年五十里外的老噶廈家才不多晚交了幾天,兩個兒子便被抓去服勞役,最后竟給活活給累死在柘折城里。老哈曼連兒子都沒有,萬一給天方教徒帶走了,豈不連個骨頭渣子都收不回來?!

可即便今年將稅交上了,又能逃多久呢?自從城主投靠了大食人之后,賦稅的花樣就一年多過一年。而與此同時,皮革、氈子和干蘑菇的價錢,卻是一路暴跌。以前每逢入秋,來自大唐的行商就會挨個部落拜訪,送來大伙急需茶磚、絲綢和藥材。將牧民們積攢了一年的皮子、氈子和干蘑菇打成捆買走。但是現在,天方教要收人家三倍的稅,就是因為人家不信安拉!如此,誰還願意再冒著被馬賊和天方教聯劫的風險做這種本來利潤就不高的雜貨生意呢?!

算了,不想這些,能熬一天就一天吧,說不定明天就熬出頭了呢?往馬槽中添了幾叉干草,老哈曼咧嘴苦笑。河中這帶向來沒有固定的主人。今天倒向大食,明天也許就倒向了大唐。對于同樣是異族的唐人,老哈曼本來也不甚感冒。但現在,與大食人的作為比較起來,唐人的一言一行都顯得那樣可愛。他們的官府也征收財貨,卻很少把手伸到每個普通牧人的氈包里。他們的軍隊也殺人,卻很少對付手無寸鐵的老幼貧弱。他們與城主、國主老爺們的爭斗,更像是神仙打架,凡人會受到波及,卻不至于連條活路都剩不下。而那些狂熱的天方教徒,則像極了一群蝗蟲,除了石頭之外,幾乎沒有它們吃不下的東西…….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嚇得老哈曼一哆嗦,手中的干草全都掉到了地上。是在過兵,只有軍隊,才會發出這麼急促的馬蹄聲!憑著多年養成的習慣,他迅速吹滅了掛在牲口棚前的火把,丟下手里的草叉,一頭扎進草垛中。然后向漫天神明默默祈禱,“佛祖、火神、安拉,不管你們哪個有空,請保佑老哈曼,保佑老哈曼不被人發現,至于其他東西,誰愛拿走誰拿走……”

仿佛是聽見了他的禱告,那一小支軍隊只是匆匆在他的氈包前停了停,就又去遠了。沒有放火燒帳篷,沒有遷牲口,也沒有將他賴以活命的糜子拿走。甚至連擺在帳篷內火堆旁的銅碗和銅壺,都沒有拿…

從草垛中鉆出來的老哈曼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牲口圈,自己的氈包和自己的所有財產,嘴角不斷顫抖。天啊,天啊……。忽然,他將手伸出來,伸向頭頂陰沉的夜空,“長生天啊,您終于開眼了啊。開眼了啊!”

“這賊老天,終于開眼了!”騎在馬背上,沙千里心里也在狂呼。快三年了,在這片土地上忍氣吞聲地憋了三十多個月,終于盼到了重新揚眉吐氣的一天。

三年來,他不敢讓弟兄們露出安西軍余部的身份。不敢擴充隊伍,不敢做“大生意”。他眼睜睜地看著周圍一座座防御上充滿破綻的城市,卻不敢帶領屬下進攻。遇到城主們的私兵,他望風遠遁。遇見馬賊同行,他俯首做小。他躲,他藏,他忍,臥薪嘗膽,他終于等來了,老天開眼的這一刻。

把大唐戰旗插在他們家門口。讓那些首鼠兩端的城主、國主們在大唐的戰旗前顫栗。讓那些投靠大食人,將被俘的安西將士賣往異國他鄉的地方豪強們,為他們的愚蠢和短視而付出代價。讓恒羅斯畔那些無名冤魂看到,我沙千里不是孬種,我回來了,我帶著咱大唐的隊伍回來了。我為你們復仇來了。你們在九泉之下,可以將眼睛閉上了!

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一切,沙千里就覺得恍然如夢。上午,他還是個馬賊。下午,就重新成了大唐的將軍。而晚上,則帶著隊伍掉頭殺向了柘折城。那個與他一見如故的小王將軍,,那個年紀青青卻虛懷若谷的欽差大人,居然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他的提議,虛張聲勢,主動向河中地區的諸侯發起進攻。

平心而論,無論是在提議之時,還是在出發之后,沙千里對自己所獻的計策都沒多少把握。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只是想借機試探試探,新投靠的主將王洵有多大魄力,多大肚量。已經死過一回,他不會再輕易地將自己和麾下弟兄們性命交給別人。如果欽差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的話,他寧願找個機會與其分道揚鑣,以免于危難時刻再被拋棄一次,成為沒有人照管的孤魂野鬼。

欽差大人的表現很令人非常滿意。除了開始見面時那略顯生分的寒暄之外,其他一切所作所為,都有些出乎沙千里的意料。沒有世家子弟身上常見的那種跋扈,也沒有少年得志者身上常見的那種高傲。仿佛經歷過很多風浪般,欽差大人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成熟。然而這種成熟卻不會令人感到冷漠,相反,你卻時時刻刻,能感受到此人內心深處的赤誠。

“咱們這王將軍,不是一般人!”側頭看了看渾身上下煥然一新的老伙計黃萬山,他低聲點評。

“當然,要不人家能不到二十歲就當了中郎將,咱們兩個都三十大幾了,卻連個隊正都沒混上!”在私底下,黃萬山卻不像于人前那般木訥,咧了咧嘴,笑著回應。

“小聲點兒!”沙千里嚇了一跳,目光本能地向四下逡巡。他和黃萬山兩個的校尉官職都是自封的,當初只是為了更好地將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弟兄聚攏在一起。后來長時間與疏勒那邊聯系不上,也就只好將謊言維持下去,免得隊伍中令出多門。而在與王洵剛剛相遇那一刻,出于某種驕傲,他們二人沒有主動說明。現在,則連說明的機會也沒有了。王將軍居然直接就將他們提拔到了五品都尉的位置上,對他們以往的履歷問都沒問。

想到先前那個虛假的校尉身份在回到疏勒后可能會被拆穿,沙千里心中就像被塞了一團草。黃萬山對此卻非常看得開,搖了搖頭,又笑著說道:“怕什麼,你看小王將軍會是個沒擔當的人麼?他既然把都尉的空白告身給了你我,就不會輕易再將其收回去。況且以咱們倆現在的資歷,做個校尉還不綽綽有余?”

“話可不能這麼說?!”沙千里又向四下看了看,繼續小聲嘀咕,“畢竟軍中有軍中的規矩。回頭如果對照著花名冊查起來…….”

“那又怕甚?咱們當初是事急從權。而小王將軍就是咱們兩個的伯樂。按軍中慣例,他有自行保舉任命屬下官佐之權。只要咱們倆好好賣命,讓他覺得這兩張空白告身沒有給錯了人…”

“也倒是!”聽好朋友如此說,沙千里的心中終于踏實了一點兒。只要活人,就或多或少有一些向上的野心。他老沙自問不能免俗。以前在高仙芝帳下,不能出頭是因為沒有合適的表現機會,而如今,王將軍卻將整場戰斗的臨敵決策之權交給了他。

倘若錐子處于穎中,當脫穎而出。有了機會,就一定要把握。在兩年多的馬賊生涯里,柘折城附近的一草一木,他都探聽得清清楚楚。哪個堡寨是堆放草料的地方,那個堡寨里邊圈著大匹的戰馬,哪個堡寨可以找到足夠的干酪和奶酒,對他來說比自己的五根手指頭還要熟悉。無論哪一個,只要迅速拿下來,再放上一把火,就能令俱車鼻施汗元氣大傷。在王將軍心里,自己和好朋友黃萬山的地位,也會愈發穩固超然。

“你是不是想搶在王將軍到來之前,先干上一票?!”不愧為對方的好朋友,黃萬山見沙千里突然沒了動靜,立刻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嗯!”沙千里點點頭,算作默認。單憑自己的力量完成不了這麼大的任務,他需要好朋友的配合。“照目前速度,咱們明天日落前后,就能到達柘折城外。趁著俱車鼻施汗沒有反應過來…”

“我覺得,咱們還是等一等為好!”向來以他馬首是瞻黃萬山卻一反常態,搖搖頭,低聲打斷。

“為什麼?”沙千里大失所望,低聲喝問,“小王將軍待你我不薄……”

黃萬山笑了笑,再度打斷他的話,“正因為他待你我不薄,你我才不能搶這個頭功!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將軍大人想要的,可不只是給俱車鼻施一個教訓。他真正想要的是,是整座柘折城!即便你我不聯手煽動他,他也會主動發起攻勢。只不過早一些,晚一些的區別罷了!”

“你是說…….”沙千里心里一下子變得很亂,皺著眉頭回憶白天的事情。王將軍虛懷若谷,很容易就被自己說動了。一旦接受了自己的建議,便立刻付諸行動。整個過程干凈利落,半點兒都不拖泥帶水。

“他不僅僅是相信咱們!”見沙千里依舊滿臉困惑的模樣,黃萬山低聲提醒。“那封常清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謹慎人,不會把出使的重任,交到一個耳軟心活的人手上麼?所以,王將軍估計心中已經有了改變策略的念頭,我們兩個,只不過在火上添了把柴而已!”

“嗯,可能,可能真的是這樣!”將下午面見王洵的過程,反復回憶了兩遍,沙千里終于接受了好朋友的分析。“你怎麼不早提醒我?我居然在大人面前沒完沒了地賣弄!蠢到家了,我真是蠢到家了!”

“遇事都是你出頭,我裝啞巴,咱們兩個不是一向這個樣子麼?”黃萬山笑了笑,低聲反問,“況且你一直說自己懷才不遇。此時不表現,還要等到什麼時候表現?!”

“可是不該露的怯,也都露了!”沙千里揮動馬鞭,作勢欲擊。“那你說,到了柘折城下后,咱們該怎麼辦?咱們到底該怎麼辦?”

“等!”黃萬山以一個字作為答案

“等?”沙千里望著對方,雙眼充滿了不甘,“什麼都不做?”

“什麼都不做。頓兵城下,給大人創造機會!”黃萬山點點頭,正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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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霜刃(一下)

做馬賊的強項是來去如風。放著嘴邊的肥肉不咬,卻給別人創造機會的事情,沙千里以前真的沒做過。然而只要下定決心,這對于他來說也不算什麼太困難的事情。無非是盡最大可能干擾敵方對局勢的判斷罷了。柘折城方面對犯下的錯誤越多,唐軍這邊的取勝的機會也就越大。倘若俱車鼻施汗及其一干爪牙未戰先被嚇成了驚弓之鳥,接下來這仗,唐軍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了。

想清楚了其中關竅,他便命人將隊伍停了下來,打散了重編。以一隊老兵帶領一隊俘虜,豎起旗幟冒充一個團。眼間,整個隊伍的聲勢就虛漲了三倍。

既然麾下有大軍“數千”,自然不能再玩什麼輕騎突進的勾當。。。于是乎,每四十里一休息,每兩個時辰一歇馬,有條不紊,直到第三天清晨,才趕到了柘折城下,于城東五里處伐木安營。

這一路耀武揚威地走過來,柘折城內的俱車鼻施汗不可能得不到任何消息。然而不幸的是,無論是他先前安插領地內各處的眼線,還是后來派出的斥候,都送不來有關唐軍的任何準確數字。大部分眼線在路上就被唐軍的斥候同行用羽箭射成了馬蜂窩,僥幸逃回來的幾個漏之魚,則要麼匯報說根本接近不了唐軍主力,要麼信口開河,把唐軍的數字說得沒邊沒沿。

前鋒至少十幾個團,后續還有二十幾個團,此外,俱傳聞還有另外一支兵馬,打著段秀實旗號,渡過了藥剎水,正星夜向柘折城這邊殺過來,總人數不詳…….。。。各種缺頭少尾消息匯聚在一起,登時令俱車鼻施汗亂了陣腳。

他原本就沒勇氣與大唐正面為敵,否則也不會試圖假馬賊之手對付使團。而半天云、老北風等馬賊團伙糾集了兩千余眾,卻在使團面前連一炷香時間都沒堅持到便崩潰了,使團的護衛規模當然不可能是先前聽說的那個人數可如果使團的護衛真的有近萬規模的話,他們又怎麼可能直到過了拔漢那,才被人發現了蹤跡?

“莫非有人在故意騙我上當?讓我自己主動往刀尖上撞?有這種可能有關使團的消息全是從拔漢那方向傳過來的,阿悉爛達那廝一直巴不得我早死可如今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全做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俱車鼻施汗愁得夜不能寐,正輾轉反側間,忽然聽見外邊警報聲大起,人喊馬嘶聲響成一片。。。他立刻翻身跳下床,抓起一直放在枕頭邊彎刀,三步兩步沖出了寢宮,“怎麼回事?今晚誰當值,作死不成?”

“大汗”幾個宮廷侍衛見狀,趕緊跑過來,脫下錦袍將俱車鼻施汗的身體裹住,“城外發現了唐軍,正在伐木立營白沙爾大相正命人關閉城門,嚴禁任何人進出,以免城內混進唐軍的探子”

“關閉城門?誰下令開的城?大半夜的開門,他想干什麼?來人……”俱車鼻施大怒,立刻想下令將負責城內治安的官員處死。。。話都到了嘴邊上,突然發現眾人臉上的惶恐之色清晰可見,抬頭望了望,才發現天已經亮了,此刻,太陽正努力從東邊的云層后往外鉆。

百姓們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負責治安的官員在日出之前如常開啟城門,沒有任何過錯。俱車鼻施也算一方豪雄,不能在關鍵時刻讓屬下看出自己的心頭的恐慌來,想了想,低聲追問道:“唐軍從哪個方向來的,人數多少?城外的草料場,馬圈和羊圈都安全麼?”

“稟大汗”侍衛長法兌尼明白俱車鼻施此刻最需要的是什麼信息,上前數步,躬身回應,“唐軍是從東面殺過來的。。。屬下剛才已經派人去城頭瞭望了,馬上就能把唐軍的具體規模報上來。至于城外存放草料和圈養戰馬、牛羊的堡寨,目前還沒有狼煙放出,應該是沒有受到任何攻擊”

糧草輜重和牛羊牲畜沒有受到洗劫,則說明唐軍並非想劫掠一番后便離開?那他們想干什麼?莫非還想攻下柘折城麼?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誰借給他們這麼大的膽子?

越想,俱車鼻施汗越覺得六神無主。一把推開試圖攙扶自己的侍衛,大聲命令,“給老子拿鎧甲來,備馬。老子親自去城頭看一看。。。讓白沙爾、加亞西、查比爾他們幾個都到東門城樓中等我。順便把那個姓穆道士也從監獄里提出來,押著他到東側城樓見我”

“是,大汗”眾侍衛答應一聲,分頭行動。半柱香時間之后,俱車鼻施換了一身淡金色的鎧甲,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上東側城樓。

此刻太陽已經升起老高,袖彤彤地晃得人眼睛生疼。俱車鼻施用手搭在眉頭上,強忍住眼睛的不適向東望去,只見一座百余丈寬窄的營盤拔地而起。營盤中,無數身穿土鎧甲的唐軍士卒在往來忙碌。營盤口,則有伙騎兵往來警戒,個個都盔明甲亮,一看就知道是從安西來的精銳。。。

俱車鼻施粗粗數了數,光代表著都尉身份的牙旗,就有四面之多。按照他熟悉的大唐軍制,每名都尉下轄三名校尉,每名校尉掌控一個團,三百甲士。這意味著城外至少來了十二個團,三千六百到四千大軍也難怪半天云等馬賊在他們面前連半柱香時間都沒能堅持下來

想到了半天云等一眾馬賊,他立刻又想起了一個重要人物,回過頭,大聲問道,“那個姓穆的臭道士押來了麼?趕緊押上城樓見我”

“稟大汗。姓穆的卡菲爾帶到”城樓下立刻傳來一聲回應,幾名身著黑袍的聖戰者,像拎小雞一樣,將半天云馬賊團伙的軍師,游方道士穆陽仁拎了上來。。。爛泥般摜在了敵樓正中央的石板上。(注1)

穆陽仁是當日看出情形不妙后,第一個脫離戰場的馬賊頭目。也是唯一一個跑來到柘折城中投靠俱車鼻施的。由于見機得快,他還帶出了五十多號嘍啰。本以為憑著麾下這些弟兄,少說也能在柘折城中混個小官兒當當。誰料連俱車鼻施的面兒都沒見到,便被下了兵器,塞進了天方教專門為異教徒設立的監獄當中。

進了這種監獄,基本上就不可能活著出來。所以最近幾天里,穆道仁許盡了各種好處給看守,只求能見到俱車鼻施一面。如今終于如願以償了,他豈能不感到激動。當即,向前爬了幾步,雙手緊緊抱住俱車鼻施的大腿,哽咽著哭叫:“大汗,您的奴仆終于見到您了。。。大汗啊,您千萬要小心些,有人正使陰謀針對您。唐人使團的護衛可不止六百人啊,不止六百人啊”

一見穆陽仁那齷齪模樣,俱車鼻施汗心中的火氣就按耐不住。飛起一腳,將穆陽仁踢翻在地,大聲質問:“該死的東西,說,你那天到底遇見了多少敵人?”

“兩千,也許,也許是一千五百,不對,不對,也許是一千。可汗大人啊,我年紀大,眼睛花,怎麼可能看得太清楚呢”穆陽仁以為自己先前誇大敵軍人數的謊言已經,立刻張開大嘴開始耍賴。

“該死沒看清楚,現在本汗就讓你看個清楚”俱車鼻施氣得渾身哆嗦,彎下腰,一把拎起穆陽仁,將其抵到城樓外圍的垛口上,“看,再睜大眼睛看,下面到底多少人?”

“唐軍?”穆陽仁打了個激靈,趕緊張大眼睛仔細觀瞧。。。逆著日光,他無法看得太真切,卻明顯看出營盤內忙碌的人馬遠超過自己當天遭遇的那支使團護衛。這下,麻煩可就大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同時眼珠子開始飛快轉動。“大汗,屬下發覺唐軍數量與傳言中不符,立刻趕來向您示警的啊屬下當時如果停下來仔細計算唐軍人數,就不可能活著回來向您報信了啊”

“你這膽小如鼠的笨蛋”俱車鼻施怒罵,心中卻知道穆陽仁說得句句在理。幾千馬賊聯手去宰肥羊,結果卻遇到了一群老虎。阿爾斯蘭、塞吉拉乎等人至今生死未卜,最清楚敵軍實力的,也就剩手中這個窩囊道士了。想到這兒,他將穆陽仁輕輕放下,用稍微緩和一點兒語氣詢問,“你仔細想想,當日交手的過程是怎樣的?如實說出來,我向天方教那邊求情,饒恕你傳播異教之罪”

“我,我…..”穆陽仁心中好生委屈。自己這身道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貨,誰料卻差點成了催命符,“我當時…….”

當時敵軍數量的確不像很多,否則他也不可能成為漏之魚。可現在,說實話就等于自己找死。穆陽仁仔細想了想,慢慢回憶道:“當時,我奉命迂回到敵軍側后。誰料剛走到半路,就聽見一聲號角響。然后,四面八方都有唐軍殺了出來,一下子就把我們那兩千五百多弟兄給淹沒了。我是見惦記著給大汗報信兒,立刻拔馬就逃……”

“胡說,淹沒你們,還四面八方,那豈不是至少有一萬規模?”如此百孔千瘡的謊言,怎瞞得過俱車鼻施等人,當即,左帥加亞西走上前,厲聲反駁,“你好好想想,不要信口開河再胡說,我就把你從這里丟下去”

“我,我真的沒看清楚啊”穆陽仁連連作揖,唯恐捋了對方的虎須。也是他命不該絕,就在此時,城外又傳來一陣號角聲響,數不清的唐軍,在朝陽的照耀下,從滾滾而來。

注1:卡菲爾,異教徒,異端。古代天方教徒對其他宗教人士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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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霜刃 (二 上)

長生天俱車鼻施顧不得再跟假道士穆陽仁生氣,也顧不得天方教的曼拉就站在自己身側,眼望東方,目瞪口呆。

朝陽的光線太強,他根本無法數清楚遠方到底來了多少唐軍。只能看見一團團馬蹄濺起的煙塵,沒完沒了地朝尚未完工的軍營內灌,從東到西,從北向南,很快,整座軍營就籠罩在一團厚重的煙塵當中,看不見人的影子,看不清旌旗的顏色,只有人馬的喧囂聲,順著晨風吹上城頭,將所有人凍得脊背一片瓦涼,瓦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團煙塵終于慢慢變淡。將無數面猩紅、土黃和鑲黑牙邊兒的大唐戰旗顯露出來。。。那是大唐正規軍將領的身份象征,當年曾經追隨過高仙芝又中途叛逃的俱車鼻施非常清楚。唐軍來了一位中郎將,一位兩位五品將軍,兩位從五品郎將,六名都尉、四名別將和無數校尉以下低級軍官。按將旗統計,總兵力接近或者超過一府。最低也在八千人以上,弄不好要高達一萬二千甚至一萬五千人

封常清怎麼將這麼多兵馬不聲不響地送到了柘折城下的?莫非他得到了鬼神的幫助不成?俱車鼻施臉色慘白,瞪大了眼睛向四下尋找人幫忙解惑。只見自己平素依仗的左膀右臂們個個嘴唇處都呈青灰色,顯然也被唐軍的規模嚇得魂飛膽喪。

人群中唯一一個臉色看上去還稍微正常些的便是假道士穆陽仁,只見他眨巴著眼睛琢磨了片刻,湊上前,沖著俱車鼻施汗低聲說道:“大汗不要慌,外面的唐軍來路恐怕有些蹊蹺……”

“誰說本汗慌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本汗著慌了?”俱車鼻施惡狠狠地瞪了穆陽仁一眼,厲聲質問,“說,外邊的唐軍到底有何不對勁的地方?你如果又是信口胡說的話,別怪本汗治你動搖軍心之罪”

“我呸”假道士穆陽仁心中鄙夷,臉上卻擺出了一幅神神秘秘模樣,理了理思路,試探著問道:“大汗最初得到有關使團的消息,恐怕是拔漢那城那邊傳過來吧?無量天尊,如果貧道所猜得不錯,大汗您中了別人借刀殺人之計了”

一聲道號喊過,登時吸引來無數道憤怒的目光。。。俱車鼻施完全靠大食人的扶植,才冒領了大宛王之位。麾下文武重臣,以大相白沙爾、左帥加亞西兩人為首,都是些虔誠的天方教徒,最無法容忍有人公然在自己面前宣揚異端邪說。當即,便有將領拔出刀來,試圖將假道士穆陽仁砍成碎段。俱車鼻施汗見狀,趕緊搶先一步,將穆陽仁拎到自己面前,然后半是威脅,半是暗示地斥責道,“說正事兒,別念什麼邪經,更不要想在這里挑釁安拉。消息的確是從拔漢那傳過來的,可傳遞消息的人非常可靠,根本不會用謊言欺騙我”

“如果他也被阿悉爛達給騙了呢?”穆陽仁聳聳肩,不慌不忙地反問。。。

“這……?”俱車鼻施被問住了,半晌無言以對。然而他又不甘心被一個死囚掃了顏面,冷笑一聲,撇著嘴道:“從蔥嶺到拔汗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路程,這麼多兵馬行動,怎麼可能不走漏任何消息?”

話音落下,他自己心情立刻為之一振。對啊,怎麼可能不走漏任何消息,這可是近萬大軍,走在路上,光運送糧草輜重的馬車就能排出三、四里遠去。

聞聽他的話,大相白沙爾等人也是精神大振。立刻準備派遣兵馬出城去探一探唐軍虛實。正猶豫著到底派多少兵馬合適的時候,卻又聽見假道士穆陽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一萬多人同時走,的確聲勢浩大。。。可如果他們扮作商隊分批分批走呢?大汗別忘了,那阿悉爛達可是大唐皇帝的女婿,一直眼巴巴地盯著您的王冠呢?此刻安西軍剛剛打了個大勝仗,他如果不趁機巴結上去,可就不是阿悉爛達了”

“啊……”俱車鼻施汗的臉色又開始發白。大食東征軍慘敗消息傳開之后,周圍各路豪強都在時刻準備更換東家。阿悉爛達主動幫安西軍隱藏兵力,的確非常有可能。但是,就這麼被唐軍嚇得龜縮不出,也太窩囊了些。萬一對方只是疑兵之計,待日后真相大白,自己的王位還如何坐得穩。。。

“不過大汗也不必太擔心。如今,蹊蹺的並非城外的唐軍有多少人。蹊蹺的是,里邊究竟多少是真正的安西軍,多少是阿悉爛達派來助拳的屬下。”見俱車鼻施等人的臉色變幻不定,假道士穆陽仁開始往湯里邊加料。“您想想,當年高仙芝那狗賊帶領大軍西征之時,里邊唐人才占了幾成?”

一成到兩成答案幾乎是擺在明面上的,稍微有點兒軍事經驗的人都非常清楚。即便在安西軍全盛時期,總兵馬也未曾超過五萬。每次出征,通常都是一到兩萬安西軍,率領著十幾萬地方仆從。可即便這樣,河中地區依舊無人能擋。安西軍想滅哪一國便滅那一國,想克哪一城便克哪一城,從來沒在意過守軍多寡,城墻高矮。。。

“叫你們欺負我,如果今天不把你們這些個王八蛋全騙死,老子就不姓穆”見眾人的思路已經慢慢被自己引歪,假道士穆陽仁在心中暗暗發狠。他本來是隴右瓜州一個撈偏門兒的混混,不小心騙了惹不起的人,才被對方買通官府,發配到安西軍服苦役。怛羅斯之戰,高仙芝領著嫡系率先逃命,他這種既不懂武藝,又沒官職在身的罪囚,只能老老實實給大食人當俘虜。后來,大食人嫌他沒任何特殊技能,便作價五斗糜子,將他賣給了一個地方豪強當牧奴。隨即,他又憑著一份過人的機靈勁兒逃了出來,混到馬賊半天云的隊伍里做軍師。。。

如今城下開來了不知道多少唐軍,而城內的俱車鼻施汗等人又對唐軍畏之如虎,穆陽仁便又動了另外的心思。無論城外的唐軍規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想順順當當攻破柘折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能給城外的唐軍幫上一點兒忙,並且讓對方知道是誰在幫忙的話……

想到此節,他心中就一陣陣發熱。清清嗓子,繼續說道:“所以,眼下大汗根本無需畏懼。管他們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趁著他們立足未穩,全力撲將過去,先殺他個落花流水”

“好”俱車鼻施兩手一拍,嚇得穆陽仁小心肝兒亂顫。眼看著他就要弄巧成拙,大相白沙爾卻踏上前一步,大聲喊道,“且慢。。。大汗小心上了這個卡菲爾的當,他不僅是個卡菲爾,並且是個唐人”

騙術這東西,關鍵就在于虛實之間的適度把握。聽到大相白沙爾懷疑自己居心叵測,穆陽仁心中暗喜,臉上卻裝出了非常委屈的神色,抹了抹眼睛,低聲喊冤,“大汗,大汗明鑒。小的今天說這些話,全是為了大汗好,全是為了大汗好”

“哼”白沙爾瞪了穆陽仁一記,滿臉不屑。

唯恐俱車鼻施被穆陽仁說動,左帥加亞西也上前半步,替大相白沙爾幫腔,“大汗明鑒。這些唐人,最奸詐不過。怎會對咱們按什麼好心”

“小的可以對著長生天發誓”穆陽仁立刻跪倒,將手舉過頭頂。。。

俱車鼻施的目光看看白沙爾,再看看假道士穆陽仁,終究對唐人的不信任感占了上風。但他又不想讓穆陽仁這條送上門來的“忠狗”過分失望,猶豫了片刻,拉起對方,和顏悅色地說道:“本汗相信你的忠心。但眼下城外敵情不明,貿然出擊並非穩妥之舉。所以,本汗先給你記一個大功。如果你還有更好的主意,不妨也一並說出來聽聽。如果切實可行的話,本汗定然不會虧待于你”

“沒,沒了”穆陽仁的眼中的失望立刻清晰可見,搖搖頭,低聲回應。

“真的沒了?”俱車鼻施皺了皺眉頭,強壓住心中的不快追問。

“沒了”穆陽仁沖著俱車鼻施輕輕拱手,“如果大汗沒其他事情,小的就回監獄里邊呆著去了。小的是唐人,不敢跟高貴的大汗站在一起”

“卡菲爾,你別不識抬舉”左帥加亞西亦覺得心里有愧,上前一把扯住穆陽仁的衣領,厲聲威脅,“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如果你再推三阻四,我現在就把你丟下去”

“別,別,別……”穆陽仁雙腳懸在半空,上下亂踢,“我說,我說還不行麼?如果大汗不願意冒險出擊的話,不妨關閉城門死守待援。同時派遣使者向四下求救。大伙是一頭駱駝身上的牙齒和舌頭,無論誰先倒霉,其他人就是唐軍的下一個目標”

“死守待援?”俱車鼻施汗眉頭緊鎖。憑著柘折城高大的城墻,死守上幾個月肯定沒問題。只是城外的糧草、輜重和牛羊戰馬怎麼辦?任唐軍搶麼?況且迦不羅的大食人那邊能不能派來援軍?東曹、西草和俱戰提等國的國主肯仗義援手麼?

“天,天已經冷了唐軍吃不完那麼多東西”穆陽仁唯恐自己的第二條計策又要被拒絕,指著半空中的太陽補充。

已經到了秋末,陽光雖然毒,曬在身上卻沒有多高的溫度。待第一場雪落后,躲在柘折城里的百姓,還有不少人會被凍死。更何況野地里扎營的唐軍?只要他們一撤,被掠走的牲畜輜重肯定要丟在路上。憑著俱車鼻施汗的威名,城外會有人敢撿唐軍丟下的東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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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二 下)

  只要能守住一個月左右時間,即便沒有任何援兵趕到,唐軍也不得不撤回拔汗那休整。屆時,再想辦法把劫殺使團的責任推到別人頭上,說不定還能取得大唐的諒解想到不用出城跟唐軍野戰,俱車鼻施汗心裡就感到一陣輕鬆。低頭看了看渾身上下沒一根硬骨頭的穆陽仁,笑著嘉許道,「想不到你這臭道士還有幾分用場。你原來在阿爾斯蘭手下是做什麼的來著?本汗不記得了,你再說給本汗聽聽……」

  『原來連老子的身份都沒問清楚,就把我給丟到那暗無天日的監獄中了』穆陽仁心中失望到了極點,卻不得不强顔做笑,「大汗日理萬機,記不得小人也是應該小的在半天雲中做軍師一職,就是負責給阿爾斯蘭出出主意,管管賬什麼的……」

  「嗯…」俱車鼻施輕輕點頭,看了看周圍清一色信仰天方教的官員,斟酌著說道,「本汗做事向來公平。你既然給阿爾斯蘭管過賬,想必算術方面還過得去。本汗府中的管家前日剛好病了,你就先頂替他的職務吧。」

  「大汗……」聞聽此言,一眾文武官員齊齊變色。紛紛圍攏上前,勸阻俱車鼻施汗收回成命。然而,俱車鼻施今天的心情顯然不太好,把眉頭一皺,低聲喝道,「怎麼,本汗自己家中的事情,也需要經過諸位的允許麼?」

  「大汗,大汗這話說重了…真的重了……」衆官員被問得無言以對,只好施了個禮,緩緩退開。目光卻如刀一般射向假道士,看他有沒有膽子犯大夥的衆怒。

  穆陽仁心裡早就已經看明白,憑著自己唐人和異教徒這雙重身份,即便不得罪衆文武官員,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與其伸長脖子等著衆人來砍,不如下狠心賭到底。想到這兒,他上前一步,撲通跪倒,衝著俱車鼻施汗重重叩首。「謝大汗恩典!小的願意永遠做大汗的忠實奴僕。這輩子都為大汗牽馬墜鐙,死而後已……」

  「嗯…起來吧,」俱車鼻施看了他一眼,笑著做了個免禮的手勢,「本汗用人,向來只看其才華,不看其出身…唐人也好,突厥人也好,只要對本汗忠誠,本汗就一定給他撐腰。待會兒直接跟本汗回府,讓原來的管家把賬本交割與你……」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穆陽仁肯定已經被官員們戳成了一張爛篩子。然而他卻絲毫沒有見好就收的覺悟,居然又磕了個頭,跪在地上繼續說道,「大汗,大汗,您的僕人還有,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僕人的……」

  沒等他把話說完,左帥加亞西已經忍無可忍,走上前去,抬腳踢了他一個跟頭,「你這卡菲爾,不要得寸進尺…大汗府的管家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榮耀,賞給了你,你居然敢討價還價?」

  「加亞西,讓他把話說完……」俱車鼻施眉頭向上跳了跳,厲聲喝止。「他已經是本汗的管家,你想懲罰他,至少要得到本汗的允許……」

  「是,大汗!」左帥加亞西不敢違抗,施了個禮,氣咻咻地閃到一邊。俱車鼻施用腳尖點了點已經快被嚇癱了穆陽仁,笑著道,「說吧,你到底有什麼要求?莫非還怕本汗虧待了自己的管家不成?」

  聽到這話,假道士穆陽仁卻感動得熱淚盈眶,「大汗賞識小的…小的當然要粉身碎骨地報答大汗。但是,小的入城時,還帶著五十三名弟兄。不知道犯了什麼錯,都被一起關到大牢裡了。小的斗膽,請大汗饒恕他們……」

  「這點兒小事兒,我當什麼大不了的呢?」俱車鼻施輕輕聳肩,「待會兒你拿本汗的手令,去監獄把他們接出來便是。讓他們都跟著你吧,本汗的管家,也不能連個隨從都沒有……」

  「謝大汗,謝大汗。」穆陽仁喜出望外,衝著俱車鼻施連連叩頭。待對方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才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哈巴狗一樣跟在了護衛的隊伍當中。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縮頭烏龜,剩下的軍務就沒什麼好商議的了…俱車鼻施繞著城牆巡視了半圈,鼓勵了鼓勵麾下的士氣,然後帶著一乾親信打道回府。穆陽仁搖搖晃晃跟在隊伍最後,不敢靠俱車鼻施太近。臨下城牆,又被左帥加亞西叫住,低聲威脅道:「你這唐人卡菲爾,別以為巴結上了大汗,本將軍就動不得你。如果讓本將軍發現你膽敢圖謀不軌的話,哼哼……」

  「左帥大人說笑了……」穆陽仁停住腳步,衝著左帥加亞西竪起單掌,施了個道教的躬身禮,「貧道一定會好好為大汗管好賬本。不讓任何人藉著他的名義橫征暴斂……」

  「你……」加亞西揮拳欲擊,卻顧忌著穆管家背後的主人,拳頭遲遲無法下砸…穆陽仁見狀,立刻膽子更大,笑了笑,繼續補充道:「其實,左帥大可不必如此。修道者講究衆生平等。今天如果不是左帥再三提醒,貧道幾乎忘記了,自己居然還是個唐人……」

  「我殺了你這……」加亞西暴怒,伸手就去拔腰間彎刀,大相白加爾見狀,皺了皺眉頭,低聲命令:「讓他去,加亞西。看他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他……」加亞西氣得咬牙切齒。眼睜睜地看著穆陽仁的背影走遠。待周圍又安靜了下來,才强壓住怒氣,走到大相白沙爾身邊,低聲問道:「那,那唐人根本沒安好心…您,您怎麼不提醒一下大汗……」

  白沙爾笑著看了看他,一雙藍汪汪的眼睛中充滿了智慧的光澤,「如果我提醒了,你以為大汗他就有勇氣跟唐軍傾力一搏麼?如果大汗不肯把全部本錢都押上的話,只帶一部分兵馬出城迎戰,咱們這邊又有幾分勝算?倘若初戰便受到重挫,你以為,大汗他還守得住這座柘折城麼?」

  一串連珠箭般的提問,令加亞西如夢初醒。不是假道士穆陽仁陰險狡猾,而是俱車鼻施汗本來就沒有跟唐人決一死戰的勇氣…可躲得了一時,又怎可能躲得了一世?即便今年唐軍因為天氣原因退走,明年開春,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再度兵臨柘折城下?

  正懊惱間,又聽見白沙爾嘆息著補充,「大汗他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原來不是,現在也不是。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提拔一個唐人做管家,無非是為了日後與唐人交易更方便而已。所以,無論你我如何勸告,都不會有任何作用。逼得急了,反而會讓他更快倒向唐人那邊……」

  「那,那咱們到底該怎麼辦?」明白過味道來的加亞西又氣又急,低聲反問。如果俱車鼻施汗再度倒向大唐,柘折城中,必然有人要為襲擊使團的惡行負責……他、大相白加爾,還有一些與天方教勢力走得最近的權臣,恐怕誰都不會有好下場。

  「等……」白沙爾無奈地苦笑,「那個唐人卡菲爾第二個主意雖然不怎麼穩妥,但也並非一無是處。等…以不變應萬變……」

  「等?」身為武將,加亞西覺得這個選擇是在是太窩囊。然而,他卻想不出任何更穩妥的辦法。與唐軍野戰需要一定勇氣,失去俱車鼻施的支持,光憑著他手中的那點嫡系兵馬,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

  「對…等…」白沙爾笑容看上去非常值得玩味,「等到天上落雪的那一天,等到援軍到達的那一天。慢慢等,真主會為他的信徒推開一道通往勝利的大門……」

  「可,可,可迦布羅那邊,怎麼可能抽出援軍來?其他各城,怎麼可能這個時候支援咱們?」加亞西不明白白沙爾的想法,遲疑著問。以他附近城主、國主們的瞭解,其中絶大部分都是首鼠兩端之輩。在此安西軍大兵壓境的當口,瘋子才會向俱車鼻施汗施以援手。

  「他們一定會來,並且必須來不光咱們需要他們來,唐人那邊,恐怕也需要一個態度。」白沙加爾笑了笑,目光看上去越來越深邃。「所以,大汗的求援信,你一定要儘早派人發出去。越快越好。」

  「這……」左帥加亞西徹底給繞糊塗了,瞪眼兩隻眼睛,一動不動望著睿智的大相。

  見他滿頭霧水的摸樣,大相白沙爾又是森然一笑,「如果他們現在來了,你敢保證他們是哪邊的援軍麼?如果換做是你,此刻,你會站在哪一方?」

  不敢保證誰也不敢保證援軍會不會對柘折城落井下石。可如果換了自己領兵,刨除對真主的虔誠之外,自己該怎麼辦?加入唐軍圍攻柘折城,這個選擇看起來的確不錯,可萬一明年安西軍不西進呢?誰來面對大食人的怒火?

  想到這兒,加亞西張大嘴巴,眼睛一眨不眨。這個決定很艱難,稍有不慎,便會陷入滅頂之災。

  「你保證不了!」白沙爾笑了笑,目光鋭利如刀一樣劈向城外的唐營,「他們,同樣也保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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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34: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三 上)

  帶著兩百樸刀手和一百弓箭手,宇文至耀武揚威地走向一座存放糧草輜重的營壘。他現在太佩服好朋友王洵的膽量了,簡直佩服得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統共帶著六百來人,居然敢於接納同樣實力的兩夥馬賊;接納了同樣勢力的馬賊不算,居然還敢毫不猶豫地對其頭目委以重任;對其頭目委以重任不算,居然還敢毫無保留地接受其冒險建議;接受了其冒險建議不算,還敢命其為先鋒,以不到兩千餘兵馬主動向十倍與己的敵軍發起攻擊!

  這簡直就是賭。膽大不要命的賭博。所幸的是,到目前為止,好運氣一直站在唐軍這邊。擁眾接近兩萬的俱車鼻施可汗,居然被疑兵之計嚇破了膽,緊閉四門不敢出城野戰。賭徒王洵也不客氣,乾脆繼續賭即便唐軍將柘折城外的糧草輜重搶光了,城裡邊的人依舊沒勇氣出來一探虛實。

  兩百老兵,三百剛剛收攏來的俘虜,在城內守軍的眼皮底下,直撲其存放糧草輜重的營壘。沒有人在周圍警戒,也沒有人負責接應。正對柘折城的唐營大門敞開著,彷彿隨時歡迎敵人出城來決戰。瘋子,絶對是瘋子才敢的事情,偏偏這種瘋狂過癮得要命。眼下,非但宇文至一個人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自打昨天清晨,親眼看到俱車鼻施可汗做了縮頭烏龜那一刻起,「鐵鎚王」在軍中的聲望就暴漲到了最高點。不僅僅是大夥從安西軍帶出來的弟兄,看向自家將軍的目光裡充滿崇拜。那些臨陣倒戈的馬賊和被强徵入伍的俘虜們,也都個個在臉上寫滿了驕傲。

  以兩千餘衆逼得兩萬守軍不敢出頭。即便打不下柘折城,這份榮耀,也足夠所有參與者吹一輩子了。況且根據目前看到的情況,鐵錘王他老人家,好像還握著什麼殺招。關鍵時刻祭出來,大夥今年真的有機會在柘折城內過冬也說不定!

  抱著類似的想法,幾乎所有將士心態都非常輕鬆。前方的營壘中,據說有五百多守軍,人數和自己一方不相上下。可那又能怎麼樣?俱車鼻施汗都認慫了,幾頭臭魚爛蝦還敢繼續扎刺不成?衝過去,驅散他們,整個冬天的糧食都不愁了。偷偷地賣給軍營後的那群商販一些,說不定大夥每人還能分個三瓜倆棗什麼的。咱家王將軍可是出了名的大方,隊伍中這麼多雙眼睛,無論新來的還是老的,就沒有誰見過咱家將軍吃過獨食!

  想到此行的榮耀,想到戰後分得到的獎賞,整支攻擊隊伍,幾乎每名將士都豪氣干雲。只有一個人佝僂著腰,與整支隊伍的形象格格不入。他是王洵新收的侍衛萬俟玉薤,第一次奉命到戰場上歷練,難免又把多年養成的老習慣帶了出來。

  宇文至悄悄從後邊走過去,伸手給了萬俟玉薤一個脖摟,「打起精神來!就你這個頭,再使勁兒往下縮,也不可能比別人矮!」

  「我……」沒想到宇文至到這時候還有心情拿自己開涮,萬俟玉薤被逗得哭笑不得,「宇文將軍,對面可是有弓箭手!」

  「有弓箭手怎麼了!」宇文至笑著撇嘴。距離營壘還有一百五十步,除非是專門培養的神射手,否則,根本沒可能對隊伍構成威脅。所以,他還有充足的時間向新兵傳授作戰經驗。「你以為把腦袋扎到別人脊梁後,弓箭就看不見你了?什麼是拋射,你懂麼?根本不用瞄,從天上直接往下砸。砸誰腦袋上算誰倒楣。你佝僂著個腰,本來該挨一箭,現在至少得挨仨!」

  「我,我……」萬俟玉薤訕訕而笑,終是把身體挺直了,將盾牌舉到了鼻尖處。在他身前身後的幾名剛剛由馬賊轉為正規軍的士卒見狀,也紛紛將盾牌舉起來,同時將腰桿挺得更直…

  「這就對了!」難得過一次教頭的癮,宇文至心情大好,「咱們是唐軍,懂麼?唐軍,五百對五百,那是欺負他們。想當年在蘇定方老將軍麾下,咱們八百大唐陌刀手,就能追著兩萬敵軍屁股砍。咱們做子孫得再不爭氣,五百砍五百也沒有拿不下來的道理!」

  「呵呵呵,呵呵呵!」隊伍中又響起一陣輕鬆的笑聲。唐軍在西域作戰,幾乎次次都是以少擊多,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如今大夥都把唐軍號鎧穿上了,怎麼著也不能太丟人了不是?

  「打起精神來,打起精神來!走整齊些,把大唐氣概拿出來。」見自己鼓舞士氣的招數奏效,宇文至愈發趾高氣揚,「對,就這樣,嚇,也嚇死他們。看見沒有,看見沒有,他們嚇得連弓都拿不穩了!」

  彷彿是驗證他的所說,守衛營壘的敵軍開始放箭。稀稀落落地,大部分在半途中就失去了力氣,只有少數幾支,砸在了前排老兵高舉著的盾牌上,發出「啪」「啪」的脆響。老兵們本能地就想躲避,然而一瞬間又想到自己背後還有三百多名剛剛歸附的馬賊在眼巴巴地看著,榮譽心迅速占了上風,將盾牌舉過頭頂,斜成一個角度,行進步伐絲毫不亂。新兵們見到老兵如此鎮定,也迅速安穩下來,跟在老兵們身後,寸步不離。

  對於宇文至這種用箭好手來說,此刻敵軍淩亂的射擊,等於在自暴其短。如果營壘中的守將經驗豐富的話,絶對不會把弓箭手的力氣浪費在一百二十步之外的目標上。想到這兒,他一邊繼續大聲指揮,一邊從背後解下朱漆角弓,慢慢拉開弓弦,「新兵,看你們前面的老兵,他們幹什麼你們跟著幹什麼。這個距離,弓箭射到身上也透不了甲,繼續前進,前進,不要左顧右盼,保持速度,速度!」

  他如此大喊大叫,怎可能不吸引對方的注意。頃刻間,有幾支羽箭飛來,落在他身前的草地上,濺起團團黃煙。宇文至笑著抬起頭,看見一條黑色的貂鼠尾巴,那是敵軍中代表百人長的身份標誌,昨天晚上審問斥候抓來的俘虜他才知道。「別走,就是你了!」忽然間,他大喊一聲,弓箭脫弦而去,掠過一百二十步距離,在貂鼠尾巴下濺起一串血花。

  「呃呃!呃!」貂鼠尾巴的主人雙手摀住喉嚨,兩眼中充滿了驚詫與不甘。他指揮著手下弟兄對準唐將一個人攢射,尚不能準確命中目標,對面的唐將,怎麼可能射得了這麼遠,這麼準?

  很快,宇文至用另外兩支羽箭,給了他一個確定的答案。左右又有兩名弟兄捂著喉嚨倒了下去,呻吟中充滿了絶望。貂鼠尾巴的主人掙扎了幾下,慢慢閉上了眼睛。頭頂上,秋日的天空,萬里無雲。

  誰也沒想到宇文至能把羽箭射到如此準的地步。霎那間,營壘後的守軍嚇得紛紛縮頭。趁著這個機會,宇文至將弓臂向前一指,大聲喝令,「衝過去,殺光他們,一個不留!」

  「弟兄們,跟我上!」老兵隊伍當中,立刻有兩名旅率響應,一手舉盾,一手持刀,快步前衝。三百新兵見此,也打著膽子一擁而上。包了鐵的戰靴落地,將地面踩得哄哄做響。

  營壘有立刻又有零星羽箭射出,被前排的老兵拿盾牌一撥,立刻就偏離了方向。攻擊的隊伍迅速接近營盤外圍木柵欄,刀鋒上的寒光亮得刺眼。保衛輜重的守軍愈發驚慌,接二連三站起來,拉開弓,胡亂往外攢射。有幾名唐軍不幸被射中大腿,呻吟著蹲在地上。袍澤們從他身邊繞開,前進的速度絲毫不肯放緩。

  「瞄準,瞄準了再射。」一名頭頂貂鼠尾巴的百人長見形勢危急,不得不站起來重新組織力量防守。半空中立刻又有一支羽箭飛過來,身穿他的肩窩,將他重重地推了個跟頭。兩名親信試圖上前施救,剛剛站起身,就被淩空飛來的羽箭找上。一個被射中咽喉,當即斃命。另外一人脖頸中箭,慘叫著原地轉了不知道多少個圈子,才頽然倒地,鮮血如泉水一般往外冒。

  宇文至抽出另外一支破甲錐,穩穩地搭在了弓弦上。他現在已經距離敵營只有七十步,幾乎是弓箭的最佳射程。兩名親信一左一右,舉著盾牌為他遮擋敵軍的流矢。而他自己,則不斷地調整目標,尋找營壘之後,敢於出面組織防守者。每發一矢,必奪一命。

  這種遠距離狙殺所造成的壓力,比已經衝到對面的刀鋒還要沉重。很快,營壘後就沒有人敢於露頭了,守軍的弓箭手將腦袋扎在木牆後,胡亂向外拋射著羽箭。原本就疲弱的殺傷力,瞬間幾乎降到了無需考慮的地步。沖在第一排的唐軍老兵將盾牌向腳下一丟,橫刀往嘴裡一咬,三三成組,其中兩人將手臂搭在一起,抬起另外一人的腳,同時用力上推。最後一人借助同伴推力躍起,身子如鷂鷹般飛過七尺許高的木牆,淩空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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