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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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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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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17: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五 下)

  「吹角,下令全軍出擊!」站在高車之上,親眼目睹了自己賴以為支柱的騎兵如何灰飛煙滅,俱車鼻施徹底陷入了絶望。

  膽小鬼加亞西向敵人投降了。當著藥剎水兩岸諸侯的面兒,向唐軍跪地乞降。麾下近半士卒逃離戰場,即便日後能找回來,從今往後,也不敢再面對唐軍的戰旗。

  蠢貨查比爾還在戰場的一角苦苦支撐,但是,他麾下的騎兵已經被殺得七零八落。前後兩支陣型嚴整的大唐輕甲,如同鐵砧和鐵錘般,將查比爾所部夾在了中央。想怎麼砸怎麼砸,愛怎麼砸就怎麼砸。錘爛他們只在數息之間。

  唯一表現還可圈可點的便是大相白沙爾,看到騎兵在戰場上失利,他主動帶領右翼上前幫忙。只可惜兩條腿跑得實在太慢,至今還沒沾到唐軍的一個一角。

  再這樣下去,不用唐軍殺過來,大宛將士自己就崩潰了。所以,俱車鼻施必須壓上最後的賭注。

  左翼安勒勒手中,還有數千步卒。身邊高車附近,還有三百護衛,這是他最後的家底。不賭上去,便不算輸乾淨。

  平素唯恐反應太慢的親衛,卻遲遲沒有舉起號角。

  他們都給嚇傻了。他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

  一千二百餘唐軍,居然把數倍於己的大宛兵將正面擊潰。並且還在繼續擴大戰果。以目前大宛軍的士氣,再衝上去多少人,都不可能挽回敗局。況且對面還有那麼多城主、國主在虎視眈眈?!!!

  「吹角,全軍出擊,你聽到沒有!」俱車鼻施等了片刻沒聽見回應,怒不可遏,劈手從親兵懷裡搶過號角,奮力吹響。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凄厲的角聲彷彿野獸臨終前發出的悲鳴,令人不寒而慄。眼角的餘光裡,他又看到了綁在城頭上的穆陽仁。發現對方居然醒了過來,並且還衝著他微微搖頭。

  「你輸了!」俱車鼻施聽不見對方說什麼,卻相信已經看清了對方的口型。

  「老子沒輸!」他咬牙切齒地駡了一句,然後翻下高車,走向自己的坐騎。

  「你輸了!」穆陽仁得意地閉上眼角,用耳朵傾聽戰場上的鼓角爭鳴。低沉沙啞的,是大宛這邊的。高亢激昂的,是大唐那邊的,是安西軍的!當年在軍營中服苦役時,他對這個旋律無比的熟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沒錯,的確大唐旋律。激越中透著一股子驕傲。憑著以往的經歷,穆陽仁知道總攻已經開始了。鐵鎚王將率領他的大軍,給俱車鼻施以最後一擊。所有弟兄都將在這一刻,拔出腰間的橫刀,追亡逐北。

  功名但在馬上取。

  鮮血是男兒的榮耀。

  穆陽仁看見自己成了唐軍的一員,持刀衝陣,所向披靡這輩子,他從來沒有這般驕傲過。

  他慢慢垂下頭,笑容緩緩在嘴角凝固。

  刀光閃動。

  所有大唐將士都奉命衝上了戰場。包括最開始被當做預備隊那些老弱,每個人都抽腰間抽出橫刀,爭先恐後。

  戰場中央有很多身負重傷的大宛將士,還有很多失去主人的坐騎。那可都是功勞,稍晚了就得落到別人之手。既然將軍大人下令全軍出擊,大夥還客氣什麼,趕緊上啊。晚了就撈不到了!

  看到唐軍全部壓上,奉命掩護唐軍後背的東、西兩曹國主互相看了看,輕輕點頭。已經沒必要再保護鐵錘王大人的後背了,如果有誰這個節骨眼上還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話,他就是個傻子。就不配再擁有一座城。大夥剛好可以分了他的地盤和百姓。

  「我去沖右上角!」西曹國主曹忠節衝著東曹國主曹元莘說道,「那邊好像還有仗可以打,趁大唐的騎兵還沒收拾完對手,上去剛好能給他們幫上忙!」

  「我跟你一起去!」 曹元莘反應也不慢,迅速做出決定。隨即,二人一磕馬鐙,將刀鋒指向柘折城守軍,「弟兄們,給我沖,幫唐軍打落水狗啊!」

  「殺啊!」四千多部落武士催動戰馬,毫不猶豫地衝向戰場。已經打到這個份上了,哪還有輸得道理?早上前一刻早撈一分便宜,去得晚了,連口湯都喝不到。

  「咱們怎麼辦?」看到東西兩曹的兵馬已經迫不及待上前搶功勞,拔漢那城主阿悉蘭達回過頭,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低聲詢問。

  這二人心裡頭其實都藏著鬼,十分忐忑不安。但現在如果臨陣倒戈的話,恐怕立刻就會成為其他諸侯獻給唐使的投名狀。把牙一咬,賀魯索索毅然做出決定,「我父親早就說過,要我唯天使馬首是瞻。剛纔是天使沒下令,我也不敢貿然上前幫忙。此刻既然天使已經做出總攻決定,我白水城將士,當然要效犬馬之勞!」

  說罷,不再理睬阿悉蘭達,直接帶來麾下弟兄向俱車鼻施的左翼殺了過去。

  「等等我,你這年青人,怎麼一點兒都沉不住氣!」阿悉蘭達急得大叫。也趕緊招呼麾下弟兄,衝上戰場搶功。

  他這邊一有動作,其餘作壁上觀的城主、國主們愈發登時炸了鍋。紛紛帶領麾下將士,加入了對柘折城守軍的群毆。不為搶功,只為像大唐表態,也值得這麼做。否則,一旦鐵錘王他老人家日後算舊賬,大夥誰能惹得起他?

  「我知道,他們就會這樣選擇!」看到各路豪傑的兵馬紛紛從自己的陌刀陣前衝過, 王洵揮揮手,帶領弟兄們停住了腳步。

  沙千里、魏風等人也緩緩停下腳步,拉開面甲。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自豪。

  宇文至也停了下來,帶領所部騎兵緩緩撤離攻擊第一線。

  黃萬山帶領著麾下騎兵退出戰鬥。

  方子陵退出戰鬥。

  不用他們再費力氣了,接下來的戰鬥,自有藥剎水兩岸的群雄代勞。

  大夥最近已經足夠疲憊,大夥從今天開始,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歇一歇。

  今天這場仗結束後,藥剎水沿岸諸國與大唐的聯盟便基本成了定局。使團不必再冒著半路被劫殺的風險去各國周游,那些比狐狸還精明的城主、國主們,會哭著喊著跑過來,請求大唐帶領他們驅逐「邪惡」的大食勢力。

  他們,徹底殺出了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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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18: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五章 異域 (一 上)

  躺在暖洋洋的洗澡水裡,王洵舒服得伸著懶腰。

  已經許久沒有嘗過這般八九蝕骨的滋味了。自從離開長安,就幾乎沒好好洗過一次澡。在路上提心吊膽,唯一的願望便是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哪可能有心思享受?在樓蘭部內,則渾身是傷,根本不敢沾水。好不容易到了安西軍大營內,以他當時區區一個校尉的級別,也沒資格單獨享受一整池子溫水,更甭想還有美人兒在旁邊遞茶遞酒。

  兩個美人兒都是別人主動進獻的,據說是城中某個貴族家的姐妹花兒。原本已經被俱車鼻施可汗看中,過了年就準備納入後宮。如今俱車鼻施跑路了,他留下的一切便理所當然歸了征服者。包括這座金碧輝煌的王宮,和周邊鑲嵌滿了各種寶石,大到足足可以裝下二十人的浴池。

  這倒讓王洵好生佩服俱車鼻施的斂財能力。按理說,三年前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大宛國的王宮曾經被高仙芝帶著諸部聯軍洗劫一空。誰料才短短三年時間,俱車鼻施就又將它重新裝飾了起來。駝絨掛毯遮了牆,金磚鋪了地,銀粉塗了梁。就連寢宮門前的幾根廊柱,也是掐金嵌玉,隨便挖幾塊下來,便足以換到一身上好的鑌鐵荷葉鎧。

  由於從小沒受過窘的關係,王洵這人不怎麼貪財。但他的鑒賞眼光卻很獨到。隨便在王宮中掃視了一圈,便明白自己在最近三五年內,即使無法從封常清那裡得到任何補給,也不用再為軍餉問題而發愁了。只是眼下這座王宮還要留著招待各國使節,不能馬上就拆掉。否則,宮廷裡的大部分奢侈品和裝飾品,明天就可以出現在集市上,然後通過已經喜歡瘋了的程老掌櫃之手,變成一袋子一袋子古波斯金幣…

  比起五顏六色的寶石,華貴瑩潤的玉器,王洵更喜歡金幣。因為商販們往來密切的關係,那種大小統一,重量和質地均衡的古波斯金幣,即便在中原也可以找到知音。並且實際購買能力比其在西域高出不少。無論用來上下打點,還是支付日常花銷,都大受歡迎。如果用來作為本金經商的話,則更是方便到了天上去。隨隨便便一小袋子藏在腰間,不顯山不露水就可以輕鬆上路。到了某個地商那裡丟下幾枚,立刻可以押著幾大車貨物往回趕。

  貨物麼,當然還是中原的精緻。可西域、弗林等地的特產,運到長安之後也能賣上五倍甚至十倍的價錢。(註1)眼下自己替大唐占據的柘折城,便可以將此城作為貨物中轉站,東連疏勒,西接昆墟,三五年經營下來,不用像俱車鼻施那樣刮地三尺,也能替安西軍賺回一座金山。然後再用商隊的紅利招兵買馬,聚草存糧,幾可以把大食人一步步推出河中,徹底趕回他們的老家去!

  信馬由繮地想著,王洵的血液就慢慢又沸騰起來。以六百名護衛,破大宛國,揚大唐國威於域外,聯十三路諸侯,拒天方教,保河中數州入版圖。這些,都是實打實的功勞,任楊國忠、高力士等人怎麼上下其手,也不可能將其徹底抹去。而大唐素來講究「功名但在馬上取」,捷報送到長安之後,皇帝陛下論功行賞,肯定少不了自己一件紫袍穿。祖上傳下來的爵位,到自己手裡已經遞減得快到底兒了,這回,怎麼著也得回回頭。一下子封侯可能沒指望,弄個縣伯應該問題不大。只要在皇帝陛下心裡掛了名兒,日後別人再想像以前那樣對付自己,就得掂量「陷害忠良」的後果。

  越想越得意,他的眼神就開始咄咄發亮。兩名金髮碧眼的美人兒昨天晚上初承雨露,身子骨兒到現在還有些痠痛。見到王洵這般模樣,嚇得手一軟,手中的半盞葡萄酒全潑進了浴池當中。

  「你們……」王洵被浴池當中突然出現的紅色嚇了一跳,整個人立刻從水中站起。兩名女奴自知闖了彌天大禍,趕緊「撲通」一聲跪在浴池旁,一邊磕頭,一邊嗚嚥著用生澀的唐言求乞:「天使息怒,天使息怒。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再也不敢了!」

  「哼!」王洵察覺了事情真相,懶得計較,揮揮手,命對方過來給自己擦拭身體,「起來吧,把掛在架子上的天竺布巾子拿過來!再到門口喊一聲,讓人把外邊的香爐燒旺一些!這都什麼味道了,你們聞不見麼?」

  「唉!」「是!婢子遵命!」。兩個女奴沒想到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鐵錘王如此容易伺候,答應著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堪堪跑到了門口,才想起來天竺布巾子就掛在浴池旁的衣服楠木上,趕緊又雙雙掉轉頭,跑過來伺候王洵穿衣。

  王洵被兩個笨女人氣得直搖頭。輕輕拍了下浴池沿,低聲喝令,「留下一個人伺候我就夠了。另外一個趕緊去外邊叫人擺弄香爐。什麼味道啊,讓人好生噁心?!」

  兩個女奴又嚇了一哆嗦,互相看了看,終於決定了分工。其中個子稍高,看起來像姐姐模樣的人,連滾帶爬出去點香。另外一個個子稍矮些的,用膝蓋在地上蹭著,哆哆嗦嗦地蹭上前替王洵抹拭身體,她顯然不太懂得如何伺候人,手中的天竺巾總落不到合適位置。才擦了幾下,王洵便被弄得有些心煩,劈手奪過浴巾,從頭到腳胡亂抹了幾把,然後將浴巾丟在地上,抬腿邁出了浴池。

  小女奴愈發恐慌,趕緊抬起雙手去替王洵系衣袢兒。手一偏,又不小心按在了王洵大腿根處。有股異樣的感覺立刻順著手掌傳入心窩,窘得她連眼睛都不敢抬,只是一個勁兒地低聲賠罪,「奴婢,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不是,不是那個,那個……」

  「沒見過你這麼笨的。也敢進宮來伺候人?!」王洵懶得在女娃娃面前抖威風,皺了皺眉頭,低聲數落。「如果嫁給俱車鼻施做妃子,你也這麼幹。我保證半年不到,你們姐妹兩個就得被打進冷宮裡去!」

  註1:弗林,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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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五章 異域 (一 下)

  小女奴唐言造詣不夠,根本無法理解冷宮是什麼地方。但從王洵說話的語氣裡,聽出了他對自己不滿,嚇得再度匍匐於地,扯著王洵袍子角哭哭啼啼地哀告,「我改,我一定改。奴婢不要去冷宮,奴婢怕冷。求你,求你不要把奴婢打到冷宮裡去!」

  「行了,行了!」王洵被弄得哭笑不得,一邊搖頭,一邊自己動手將衣服整理好,「冷宮是你家可汗懲罰妃子的地方。我又不是什麼可汗,哪有冷宮給你住?!」

  「可,可你把大汗趕走了啊!」小女奴抽抽答答地回應,「他根本打不過你。」

  「那我也沒心情給你們做可汗!嗨,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怎麼著你也聽不懂!」

  「嗚,嗚,……」小女奴的確不懂,捂著嘴巴,淚眼汪汪。俱車鼻施出身草莽,以掠奪起家,最後擊敗了周邊各路豪傑,登上大宛王位。眼前這個鐵錘王只用了幾百人馬,就將俱車鼻施的兩萬大軍打了個落花流水。如果他不當大宛王,還有誰敢當?

  這幅楚楚可憐的模樣,令王洵有些於心不忍,伸手將對方從地上扯起來,笑著擺弄擺弄她的頭髮,和顔悅色地吩咐,「行了,別哭了。就跟我欺負你了一般。起來吧,拿梳子幫我梳頭!」

  「嗯!」小女奴順從地答應,慢慢從地上爬起身。眼睛裡邊噙著淚,目光當中卻透出了幾分感激。

  「快點兒!」王洵又笑了笑,低聲催促。對方的年齡看上去與紫蘿不相上下,所以縱然笨手笨腳,他也不忍心給予責罰。況且自打離開長安那一刻起,他已經做了近一年和尚。突然重開一次葷,倒也頗覺新鮮。

  「嗯!」小女奴被看得有些害羞,低著頭跑去外邊拿梳子。片刻後,卻是姐妹二人腳跟著腳走了回來。個個眼皮通紅,臉上硬擠出一絲嫵媚的笑容。

  外邊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剛洗完澡的身體忌諱風吹。所以王洵就隨便在浴室裡找了麵銅鏡,在其正前方坐穩,從鏡子裡邊欣賞那對姐妹花的俏生生的模樣。

  不得不承認,俱車鼻施選女人也很有眼光。兩個姐妹花雖然顴骨略高,嘴唇也顯得稍厚了些,卻別有一番風韻。特別是年齡稍大些的姐姐,長腿豐胸,纖腰卻盈盈只堪一握。比起當年在長安青樓一舞萬金的胡阿蠻,也不遜多讓了。

  只是,兩個美婢的動作太僵硬些,一點兒也不像胡阿蠻那般柔若無骨。握著梳子的手分明已經搭到了王洵腦後,身體卻趔趄出了半尺遠,看上去就像準備跟人摔跤。

  王洵被鏡子裡姐妹二人的動作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命令,「靠近些,難道我還會吃了你們不成!」

  「奴婢,奴婢不敢!」年紀稍小些的美婢擺著手,手臂顫抖個不停。年紀大的姐姐膽子也大一些,肩膀處卻硬得如同藏了根木頭。

  王洵見此,又是微微一笑,「過來吧!要吃,也不會是這會吃。趕緊把頭幫我梳好,還有一大堆事情在外邊等著呢!」

  「嗯!」,小女奴答應著向前挪了挪,腳下一絆,卻又徹底貼到了王洵後背上。她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趕緊掙扎著往起爬,無意間手臂前伸,恰恰摟住了王洵的脖頸。

  另外一個年紀稍大些的等得便是這個機會,迅速將梳子丟下,手臂朝自己的頭上一扯。忽然間,寒光耀眼,有把磨尖了的銀步搖徑直向王洵的動脈插去。(註1)即便是沒有任何防備,王洵也不可能被兩個女人得了手。況且他早就通過鏡子,將刺客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清楚楚。只是輕輕彎腰,便將摟住自己脖子的那個女刺客甩到了肩膀上,恰恰擋住銀步搖的去路。

  年紀大一些的女刺客不願誤傷同伴,趕緊迅速將手腕向外翻。饒是如此,依舊將同伴的衣服割了條半尺多長的口子。

  「啊──!」姐妹二人同時尖叫。呼聲未落,一個已經被王洵從肩膀上甩至身側,單臂夾在了腋下。另外一個躲閃不及,被自家同伴的大腿掃了個正著,晃悠悠轉了半個圈子,撲通一聲栽倒。

  「找死!」王洵一腳踏上去,將掙扎著起身的女刺客踩得口吐鮮血。又順勢一鬆骼膊,將另外一名女刺客摔了個眼冒金星。兩姐妹在數息之內便徹底失去了戰鬥力,趴在地上,艱難地抬起頭,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滿了仇恨。

  屋子裡邊鬧出這麼大動靜,門外當值的侍衛早已被驚動。一股腦地湧了進來,七手八腳按住刺客。

  外邊的冷風也隨著人流灌入,濃香中夾雜著股子惡臭,熏得人幾欲做嘔。王洵抬腿給了帶隊的侍衛一腳,低聲呵斥道,「滾出去,誰叫你們進來的!把門關上,這麼濃得臭味兒,你們聞不見麼?」

  「諾!」衆侍衛們惶恐萬分,加快動作,倒拖著刺客往外退。王洵見狀,心中的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又是一腳踢將過去,大聲喝罵,「把人留下,你們都給老子滾出去。指望著你們,老子早就被人戳成篩子了。」

  「大人……」當值的侍衛隊正楞了楞,不明白王洵到底想幹什麼。憐香惜玉,可沒這麼個憐法。如果行刺欽差的罪責都不被追究的話,傳揚開後,還不知道多少人會反上天去。

  「滾!」王洵倒豎著眉頭,又是一聲斷喝。

  「諾!」衆侍衛弄了個大紅臉,訕訕地躬身退下。臨走之前,還不忘了將兩名女刺客頭上的所有飾物拔下來,連同落在地面上的銀步搖一股腦帶走,以免二人再找到偷襲機會,傷了欽差大人。

  王洵惱恨地來回走了幾步,呼吸聲十分粗重。他不肯命人將刺客拖出去審問,倒不是因為捨不得對方的美色。只是覺得此事發生得實在有些蹊蹺,兩名女刺客壓根兒就沒受到過任何訓練,無論時機還是凶器,選得都很差。並且在動手之前,渾身上下破綻百出。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後指使的話,只能說,指使刺客的那個傢伙自己活得不耐煩了,非要攬一個抄家滅族的罪名。

  到了此時,那兩名女刺客倒又鎮定了下來。互相依偎著坐在一起,用目光在王洵身上亂戳。

  只可惜目光無法殺人,甚至連激怒人的效果都達不到。默默走了一會兒,王洵嘆了口氣,慢慢在姐妹二人面前蹲下身,低聲問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的父親叫麥爾祖德,是俱車鼻施的稅務官。是他命令你們來殺我的麼?他這樣做,是不是太蠢了點兒?」

  「哼!」兩姐妹斜了他一眼,把頭同時側到了旁邊,不肯回答任何問題。

  王洵早就料到對方會如此,又笑了笑,低聲道:「按大唐律例,刺殺欽差,要抄家,滅三族。也就是你們的父親,兄弟姐妹,娘親,叔叔阿姨,舅舅姨丈,還有嬸嬸妗子,表兄表弟等,統統要被砍頭。你們兩個很恨他們麼,非要……」

  話沒等說完,年齡小一點的女刺客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掙扎著向前撲了一下,卻連王洵的衣角都沒沾到。趴在地上,哭泣著駡道,「你是壞蛋、惡魔、禽獸。嗚嗚,嗚嗚……!」

  「我有那麼壞,我自己怎麼不知道?!」王洵故意裝出一幅疲懶模樣,笑著回應。

  「你惡貫滿盈,早晚逃不脫懲罰!柘折城裡所有人,都恨不得扒你的皮,啃你的骨頭!」小女刺客被氣得直打哆嗦,哭泣著繼續詛咒。年紀稍大些的女刺客則恨恨地瞪著眼睛,依舊是什麼話都不肯說,嘴角處有一股鮮血緩緩流下。

  「那我就只好按規矩行事了!」王洵被對方瞪得心裡發堵,聳聳肩,低聲衝著外邊呼喝,「來人。去把稅務官麥爾祖德……」

  「不!」小女刺客立刻慌了神,掙扎著爬過來,用力扯住王洵的袍子角,「別,別去。不關他們的事情。沒人指使我們姐妹兩個。是我們兩個自己決定的。你要殺就殺我們,不關別人的事情,不關別人的事情!」

  「真的麼?」王洵早就猜到了這個答案,揮揮手命令侍衛們退下。「那又是為什麼呢?我强迫你們姐妹兩個來侍奉我了麼?還是做了哪些讓你們姐妹受不了的事情?」

  「沒有?」小女刺客大聲哀哭,彷彿要把所有委屈都從胸中倒出來一般。憑心而論,姐妹二人即便嫁給了俱車鼻施,也未必能得寵,歸宿不一定比現在好。況且眼前這個男人雖然凶名在外,對女人卻一點都不狠。並且極有風度,從不跟自己生氣。

  可是他卻殺了那麼多人。

  可是他將近半座柘折城,都付之一炬。

  自己怎麼可能跟了他,一輩子都跟他住在一起?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外邊的血跡。塞住耳朵,假裝聽不見族人們的哭聲。

  越想,小女刺客越是悲從心來,直哭得一個驚天動地。王洵被哭得有些不耐煩,正準備繼續刺激對方幾句,卻聽見另外一名年齡稍大一些的女刺客嘆了口氣,大聲回應,「大人又何必明知故問?這空氣中是什麼味道,大人真的不清楚麼?」

  「什麼味道?」王洵的確不清楚外邊是什麼味道,皺了皺眉,順著對方的話語反問。

  「屍體腐爛的味道。天使大人!無論你命人燒多少香,都遮蓋不住!」女刺客咧嘴一笑,滿臉猙獰。

  註1:銀步搖。一種銀質的簪子。古代中原女子常用首飾。其中一段可以插入髮間,另外一段點綴著各種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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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五章 異域 (二 上)

  「怎麼可能,天氣已經這麼冷了……」出於本能,王洵立刻反駁。那味道的確是屍臭。他對此並不陌生。只是內心裡一直在抗拒,排斥,一直不願意往那方面想,一直下意識地逃避而已。這幾天來,他就像一個打破了家中寶物的頑童,恨不得在碎片上貼張條子,寫上『不是我幹的』字樣,事實上,卻更證明了自己與此事逃不開干係。

  屠殺的確曾經發生。

  當日,當諸侯們一擁而上,痛打落水狗。發現大勢已去,俱車鼻施、白沙爾等人果斷棄師而逃。整個戰局瞬間便失去控制。

  爭先恐後的群雄們,明顯對柘折城的興趣比對俱車鼻施的興趣更大。順著潰兵的腳步,便衝進了城門。隨後,火頭便在城中各處湧起。搶劫、強姦、殺人,大夥做起來輕車熟路,沒有任何羞恥心,也不會給被城中百姓任何憐憫。

  王洵希望的可不是這種結果。他堅信自家所部為仁義之師,王者之師。所以也希望各路諸侯能以自己麾下的安西軍為榜樣。即便做不到對城中百姓秋毫無犯,至少吃相要好看一些,動作要優雅一些,別像群未開化的禽獸般,在大街上就扒光自己和某個女人的衣服。

  然而他的喝止聲卻被淹沒在了歡呼聲裡。沒有人肯聽從他,包括平素對他惟命是從的宇文至和方子陵,都對他的呼喝充耳不聞。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更甚,乾脆直接告訴他,「別費那力氣了,這是傳統。如果眼下咱們敢阻攔他們殺人放火,他們就敢立刻把刀頭掉向咱們。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跟得罪盟友,不值得!」

  「可,可,咱們大唐……」王洵想以武將的榮譽來說服對方,然而言語卻是那樣的蒼白無力。他麾下只有兩千來號弟兄,其中近半兒還是馬賊出身,能不立刻丟下他這個主帥,加入搶劫隊伍已經非常難得了,根本不可能再替城中百姓去主持公道。況且,即便弟兄們肯服從命令,又怎麼可能打得過那麼多搶紅了眼的友軍。萬一發生了大規模火並,他先前的所有努力就等於白費。

  「大人別怕言官拿這個說事兒!」見王洵滿臉通紅,沙千里會錯了意,兀自笑呵呵地安慰,「咱們也是事急從權。即便有人再想從鷄蛋裡挑骨頭,也不能逼著咱們拿這點兒弟兄去彈壓兩萬多友軍。況且,這也是戰勝者應得的紅利。如果這點兒好處都拿不到,大夥拚死拚活又圖的是什麼?」

  「是啊!大人您沒必要心軟!」黃萬山向來跟沙千里一個鼻孔出氣,也在旁邊笑呵呵地幫腔,「您想想,換了別人打破了咱們大唐的城池,結果還不是一樣的麼?」

  結果,的確是一樣的。在王洵讀過的前人記述裡,那些有機會染指中原的異族,無一不是禽獸。可為了報復禽獸,自己就要變成禽獸麼?這個問題,他想不明白,也沒有精力去想。只覺得被煙熏火燎過的天空慢慢發紅,發紅,紅得令人不敢睜大眼睛去看。

  就在這個時候,西曹國主曹忠節,衝到了他的馬前,請求他主持公道。

  不是為了那些被征服者,而是為了各路友軍。「天使,您老趕緊說句話吧。再不說話,大夥就打起來了!」

  王洵鼓起勇氣再度向城裡張望,只見城門口處,幾夥隸屬於不同諸侯的士卒,正為了爭奪一個女人而大打出手。而稍遠的地方,則是兩支來自不同城市的友軍,為了爭奪一座大宅的洗劫權,白刃相向。

  當即,王洵覺得滿腔子的血都衝上了頭頂。一揮手,率先衝向了城門,「陌刀隊聽令。衝進去,把他們給我砍散!」

  「諾!」以魏風為首的陌刀隊,是王洵一手拉起來的,也是此刻唯一能不折不扣服從命令的隊伍。齊齊答應的一聲,跟在他身後就往前推。

  沙千里攔了幾下沒攔住,只好也帶著弟兄跟在了陌刀隊之後。隨即是黃萬山、宇文至,以及那些早就等得心裡發癢的前馬賊們。

  讓王洵始料不及的是,沙千里等人所擔心的倒戈相向並沒有發生。當他帶著陌刀隊入城之後,那些搶紅的眼睛的傢伙們,立刻恢復了清醒。

  沒人願意與百戰百勝的陌刀隊正面抗衡。

  更沒有人膽敢直面鐵錘王的憤怒。

  很快,原來已經消失不見的,各路諸侯的旗幟,就紛紛向王洵聚攏過來。城中的喊殺聲和哭叫聲,也瞬間為之一滯。

  「我等駕馭屬下無方,請天使恕罪!」

  「是啊,那些王八蛋沒見過世面。我回頭就砍了他們!」

  阿悉蘭達帶頭,賀魯索索緊跟,爭先恐後向王洵請罪。隨後,幾名諸侯便七嘴八舌地開始表功,「天使大人明鑒,屬下已經嚴令麾下弟兄不準靠近大宛王宮附近的那幾條街了。」

  「下臣只是在外圍轉了轉,城中心最繁華的地段,都給天使您留著呢!」

  「是啊,是啊。小王特意派了身手最好的弟兄,去封堵通往內城的幾個城門了。屬下命令,在得到您的命令之前,無論是誰敢擅自進入,一概格殺勿論!」

  「你們……」王洵已經記不得自己當時都說了什麼,只記得最後的結果。在沙千里、宇文至等人的暗示下,他選擇了妥協。

  靠近王宮兩里範圍,也就是內城所在,不準洗劫。已經偷偷潛入內城的劫掠者,必須立刻撤出,否則將被唐軍當場格殺。其餘城中各處,則由諸侯們均分。每家各自負責處置自己分到手的地段,不準越界,不準相互動刀子,不準隨意放火,不準濫殺無辜。如有違反,唐軍將立刻將其攻滅。

  這個命令令所有人都很滿意,至少,避免了群雄相互間發生大規模火並的危險。至於群雄在具體在執行時,對不準濫殺無辜這一條命令有多少陽奉陰違之處,就沒人能深究了。反正,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城中哭喊聲才漸漸小了下去。而柘折城經此一劫後,大部分地段已經變成了鬼蜮。

  唐軍最後控制範圍,也就是大宛王宮和貴冑們平素居住的內城,是唯一看上去還像人間的地方。為了安撫麾下將士,不至於讓他們眼紅別人的收穫,王洵跟沙千里等人商量出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具體給出一個勞軍數額,命令貴冑們在天黑之前繳齊。唐軍則保護他們和他們的家人不受亂兵侵犯。如果有人捨不得財富的話,就會被從內城之中驅逐出去,任他們自謀活路。

  命令下達之後,很快就得到了積極響應。那些來不及逃走的貴冑們,一邊稱頌著大唐王師的仁德,一邊將多年的積蓄,雙手捧了出來。而某些居住在內城附近的百姓,看到內城沒有冒起濃煙,也丟下所有身外之物,拚命向此地衝來。本著討好上司的態度,負責把手城門的萬俟玉薤、王十三等人,對此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結果因為這一念之善,不知道令多少人避免了身首異處的命運。以至於很多年後,提起當日的劫難,百姓們還念念不忘地補充一句,「把守內城東門的那大個子將軍,還有北門的那矮個子都是好人哪!要不是他,我早就被剁成肉醬了!」

  但對於王洵這個打敗了俱車鼻施,又放縱聯軍洗劫者,百姓們則恨之入骨。日日對空禱告,巴不得他早日受到佛陀、光明神、火神,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神仙聯手懲處。然而,也有極少一部分心思活絡之輩,知道俱車鼻施和白沙爾兩人大勢已去,驚魂稍定後,又主動奉上一份厚禮,以期能討好大宛國的新主人,在王宮中謀得一處立足之地。

  兩名女刺客的父親,大宛國前稅務官麥爾祖德,也屬於心思活絡者中的一員。而王洵正準備著借助這些主動投效者的手,儘快控制住整個大宛國,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對方的謝禮。

  他正直年青力壯之時,又好幾個月沒碰過女人,晚上立刻火燒沸油。只是沒想到姐妹二人昨天夜裡還曲意逢迎,唯恐哪處伺候不周,令自己不能盡興。今天洗完了一個澡,卻立刻翻了臉,竟然動手謀殺親夫。

  望著兩姐妹寫滿怨毒的面孔,一時間,王洵心中百味陳雜。惱怒、失望、甚至有一絲絲無法否認的欽佩和負疚,煎熬著他的心臟,也煎熬著他的眼睛。

  屠城肯定不是正義之舉,即便被屠戮一方是異族。王洵雖然沒讀過許多書,平素對腐儒們的婦人之仁也嗤之以鼻。然而內心深處,卻無法真的擺脫這種道德束縛。

  那些善待同類胸襟,那些對不同文明的包容氣度,那些正直、善良、寬厚的品德,早就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深刻在骨頭裡,平時很難發現,卻時時刻刻左右著他的思維和行動。

  非為婦人之仁。

  這是野蠻和文明的區別。

  這也是華夏和夷狄的區別。

  王洵根本沒力量去否定,去拒絶,去抹殺。

  沉吟半晌,他終於又喃喃地丟下了一句話,「是俱車鼻施主動攻擊我的。他自己招來的災禍。怪不得別人,我……」

  「俱車鼻施有罪。但是,城中百姓惹你了麼?」彷彿發現了王洵心中的孱弱,年齡稍大些的那個女刺客盯住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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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五章 異域 (二 下)

  城中百姓當然沒有招惹王洵。正因為如此,他心中才一直覺得負疚。然而,這種軟弱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他便給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如果換了俱車鼻施攻破了我大唐城池,被他殺掉的人肯定比這還多。我已經儘力了去阻止了,但是力不能及。我總不能為了保護敵國的百姓,跟盟友開戰。除非我的腦袋被驢踢了。沒辦法,他們只能認命!」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只換回了女刺客兩聲冷笑,「認命?」年齡稍長的女刺客彷彿刻意在試探王洵的忍耐限度,「誰讓他們住在柘折城中?誰讓他們不是唐人?對不對?」

  「你這麼想,也由你!」王洵被問得心煩意亂,擺擺手,結束了這場毫無意義的爭執,「你們姐妹兩個不願意伺候我,那就算了。好好在這裡待著,別到處亂跑。等我處理完了今天的公務,便命人送你們回自己家!」

  「不……」年紀稍小些的女刺客低聲尖叫,彷彿就要被拖出去斬首一般凄厲。年紀稍大些的女刺客則放聲大笑,頃刻間,竟然笑得滿臉都是眼淚。

  王洵沒心情再管兩個女刺客的死活。在他眼裡,這種既不懂得如何伺候男人又不識好歹的蠻夷女子,實在是乏味得很。給娘家退回去就退回去了,半點兒也不值得可惜。

  念在對方曾經跟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份上,臨出門前,他又叫進來幾名侍衛,命他們看住兩位女刺客,免得後者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弄得自己也不好替她們遮蓋。隨即,便拔腿向前殿走去。

  大宛國這座王宮是完全仿照長安城的大明宮所建,規模甚為可觀。為了安全起見,也為了處理事務方便,王洵聽從宇文至的建議,將從安西帶過來的一衆嫡系,都安排住在了王宮裡邊。即便如此,宮牆內依舊顯得空蕩蕩的,一路上也見不到幾個人影。

  心裡憋著一股子邪火,他雙腿邁得很快。三步兩步,便已經來到了王宮的前殿,俱車鼻施平素與文武大臣議事的場所。宇文至等人已經在此恭候多時,看到他兩鬢上的水漬,個個臉上都憋著一抹壞笑。

  王洵被笑得愈發心煩,重重地往俱車鼻施的黃金胡床上一坐,大聲喝道:「昨天交待你等做的事情,都完成了麼?要是沒完成,就繼續去幹。別在這裡傻站著!」

  「啓稟中郎將大人,今天上午,屬下就已經替你核實過了。所有任務,弟兄們都處理的一絲不苟!」 宇文至拱了拱手,帶著幾分調侃的語調回應。

  今天起得的確有些遲了,洗熱水澡時,又耽誤了太多功夫。王洵知道自己被大夥抓住了把柄,長吁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衝下邊拱手,「那就辛苦諸位了。眼下雖然周圍已經沒什麼强敵,但咱們依然要懂得居安思危。半分也懈怠不得!」

  「將軍說得極是!」

  「懈怠不得!懈怠不得!」

  眾將強忍住笑,七嘴八舌地點頭敷衍。王洵隨便又說了幾句官面上的話,終於將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想了想,正色問道:「其他諸侯沒有在城中繼續胡鬧吧?是時候了,他們也該安靜下來了!」

  「屬下按照您的意思,已經安排了人手沿街巡邏。基本上,今天沒出什麼大亂子!當然,小打小鬧是免不了的。這幫王八蛋,總是吃著碗裡的,望著鍋裡的,永遠沒有知足的時候!聽到動靜,屬下帶人趕過去一頓鞭子,就讓他們都消停了下來。」沙千里閃身出列,大聲回應。

  能搶到手的東西,包括活人和鐵鍋,已經都被諸侯們瓜分乾淨了。當然沒必要繼續殺來殺去。偶爾爆發一些小騷亂,則是有人把手撈過了界,或者分臓不均,但都被消滅在了萌芽狀態。

  有大唐兵卒在街道上巡視,諸侯們也不願意讓屬下閙得太過分。以免給天朝使節留下什麼壞印象,下次乾脆讓自己步了俱車鼻施的後塵。

  這個答案,令王洵心裡又舒服了不少。畢竟他的努力還起到了一定作用,而不是被諸侯們徹底忽略。略作沉吟,他又繼續追問,「屍體都拖出去掩埋了吧!別鬧出什麼瘟疫來!」

  「諸侯們已經自己動手處理各自的轄區了。他們也不願意天天跟死屍睡在一起!」黃萬山點點頭,笑呵呵地回應。「至於瘟疫,大人您不必太擔心。外邊已經開始飄雪花了,三天之內,滴水成冰。保證把瘟神都得凍掉鼻子!」

  「下雪了?!什麼時候的事情!」聞聽此言,王洵登時一愣。剛纔走得匆忙,他居然沒注意天氣。」

  對於這一帶的天氣,當然是以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意見最為權威。二人互相看了看,相繼開口。

  「昨天半夜就開始飄雪花了。現在還沒成規模。不過參照往年的情形,這雪不飄則已,一飄起來,至少也得三五天。」

  「我看了下雲,很厚。沒三五天出不了太陽!」

  「內城中還有空房子給人住麼?外城那邊呢?需要不需要給群雄下一道命令,讓他們騰出些房間來安置百姓?」王洵嘆了口氣,用試探的口吻向衆人諮詢。

  他知道自己這樣可能會被大夥嘲笑婦人之仁。然而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無家可歸的百姓凍死,畢竟有些於心不忍。

  「不會,他們自己懂得照管自己的財産!」又是沙千里,笑呵呵替王洵解惑。「頭一天殺人,是為了發泄,也是為了立威。如今,他們發泄過了,也立完了威。剩下的幸存者,便都成了群雄們的私産。凍死一個,就等於一筆損失。雖然不大,但多了也會肉疼!」

  與中原的戰爭不同,西域這邊,可不講究什麼與百姓秋毫無犯。被征服者,理所當然是獲勝者的奴隸。要麼給主人做一輩子的苦役,要麼被主人賣掉,除了極少的幸運兒有機會重獲自由之外,絶大多數人的結局都非常凄涼。

  但至少,他們眼下還能活著,比起在城破當日被屠戮的人,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會不會有人糧食沒帶夠,奴隷多得養活不起?」强忍住心頭的煩惡,王洵再次問了一句。這是最後一句,他在心中默念,强迫自己變得冷血。

  身為使團的最高首領,他首先要為麾下這兩千多名弟兄負責,其次是追隨自己的這些諸侯,最後才輪到那些無辜百姓。

  這種冷血的感覺,令人心裡很不舒服,但必須去做。

  「不會。即便糧食不夠吃,他們自己也有辦法私下解決。以人換物,以物換人。都是明明白白地標價。當年我們被俘後,便是被這般處理的!」沙千里看了他一眼,低聲回應。

  「哦!」王洵終於開了點竅,輕輕點頭。的確沒必要再多過問了,這是規矩,不同於書本上的仁義道德。更不同於女孩家的鼻涕眼淚。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司空見慣。

  環顧四周,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不懂。

  他得儘快努力去「正視」現實。

  他得儘快努力去適應,做一個合格的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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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五章 異域 (三 上)

  作為征服者,他迫切需要考慮的不是戰敗一方的處境,而是如何更好地挖掘戰爭紅利。換句話說,他需要繼續聯合諸侯,替大唐將藥剎水沿岸這片土地的控制權徹底穩固住,而不是悲天憫人。

  柘折城已經拿下來了。有俱車鼻施這個前車之鑒在,藥剎水沿岸那些首鼠兩端的諸侯,只能放棄先前的觀望戰略,徹底投向大唐。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此番出使任務,到目前為止已經接近圓滿完成,剩下的只是將諸侯們的表文派信使送往長安,然後大夥一道等著那邊的封賞而已。

  一切看起來都非常輕鬆。然而,具體做起來卻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大唐的人口並不充裕,中原百姓輕易也不願意背井離鄉。在以上兩個條件的限制下,朝廷對於西域的廣袤疆土,只能采瓤縻,而不是徹底消化的政策。包括如今的安西四鎮,朝廷也只控制了幾個主要城市和戰略通道。其餘大部分廣袤的領土,都完全委派給那些部落頭領代為掌管。藥剎水諸侯的表文送達長安後,朝廷唯一能做的便是,鼓勵封常清統率所部將士繼續西進。至於將大食人的勢力驅逐之後,留下的勢力空檔由誰來填補,諸侯之間衝突如何解決,一切都是鞭長莫及。

  所以,柘折城的地位便凸顯了出來。

  它不但將成為明年安西軍遠征的一個重要落腳點,而且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要擔負起震懾和連通藥剎水兩岸的樞紐作用。把這座城市經營好了,將來安西軍糧草輜重,就不用千里迢迢從中原輸送,而可以像大食人那樣就地補充。同時,一座已經被戰火摧毀,卻又迅速恢復了生機的大城,也能讓諸侯們更好地認識大唐除戰爭之外的其他兩種實力,在建設和治理方面的力量。

  這些,都是王洵迫切需要面對並且著手解決的問題。他實在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被征服者身上。然而,當他決定做正事兒的時候,卻非常痛苦的發現,自己竟然半點頭緒都摸不到。

  宇文至、宋武和方子陵都是白馬堡大營爬出來的,這幾年所學,全是如何調兵遣將,運籌帷幄。沙千里和黃萬山,最大的本事在於打家劫舍。至於魏風和朱五一,兩人前半輩子當過最大的官職是裡正,還差點把自己的家底都賠個精光。讓他們出面去治理這麼大一座城市,還不如直接給他們一根繩索,逼著他們自己把自己吊死在王宮大門前算了。

  數來數去,衆人不得不苦著臉承認,大夥的長處都在破壞上,誰也不擅長建設。而大宛國,並不只剩下了柘折城這一座大兵營。方圓還有數百里膏腴之地需要派人去接收,俱車鼻施留下數十座牧場,也需要派人去掌管。還有若干個先前依附於俱車鼻施的部落,無數散落在柘折城、白水城和拔漢那之間的牧民需要統計,管理。這些有形無形的財富,都是大夥冒著九死一生風險換回來的。王洵如果不儘快將其收歸於手,就會白白便宜了別人。

  「要不,你召見一下那對姐妹花的父親,我記得他好像是俱車鼻施的收稅官?」不忍見衆人愁眉苦臉,沙千里試探著向王洵提議。

  這下,可算捋了王洵的虎鬚。他騰地站了起來,衝著沙千里大叫,「你到底收了人家什麼好處?沒完沒了地想推薦他?這麼大個軍營,我就不信找不出個能處理民政的人來?非得用俱車鼻施的爪牙!!」

  「我這不是看您犯愁麼?」沙千里縮了縮脖子,笑呵呵反駁,「再說了,有個地頭蛇領著,咱們的人上手也能快些。」

  大夥强忍住笑,紛紛替沙千里幫腔,「是啊,是啊。咱們就算千金買馬骨了。豎這麼一個人做榜樣,也更容易安撫地方!」

  王洵心裡很不情願,卻拿不出更好的辦法。猶豫了片刻,無可奈何地坐了回去,「好吧,去派人把他找來吧。我先問他一些附近的具體情況!然後再決定用不用他!」

  「不用找,他和幾個地方貴冑,今天已經在宮門外眼巴巴地等了整整一上午了。」宇文至搖了搖頭,笑呵呵地補充。

  「等了一上午?」王洵眉頭輕皺,對稅務官麥爾祖德的為人更是不屑。

  宇文至倒能理解這些人急於投效的心情,笑了笑,輕聲道,「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早一天跟您這大唐天使拉上關係,他們心裡也能早一天踏實下來!」

  「又信口開河!」王洵低聲呵斥了一句,然後無奈地點頭,「那就讓他進來吧。我正好也有事情跟他當面說!」

  衆親衛答應著去宮門外宣人。片刻之後,領進來一個高鼻深目,長著金黃色頭髮和鬍鬚的白胖子。此人體態看似臃腫,動作卻非常麻利。隔著老遠,便雙膝跪了下去,一邊向前爬行,一邊大聲吟唱道:「勇敢善良的大唐天使,您的仁慈,讓天上的神明都為之讚歎。艾哈邁德家的麥爾祖德原意做您的僕人,永遠追隨在您的左右。用耳朵聆聽您的教誨,用眼睛見證您的偉業,用嘴巴和舌頭傳播您的威名,用……」

  「行了,行了行了!」王洵被讚得渾身上下直起鷄皮疙瘩,不耐煩地擺手打斷,「站起來說話,我有幾件事情需要向你核實!」

  「仁慈善良的主人,您的睿智如同天上星斗。哈邁德家的麥爾祖德能為您……」麥爾祖德繼續前爬,兩眼中放出炙熱的光芒。

  「站起來!」王洵受不了對方的馬屁,不得不再度打斷,「來人,拉他起來,給他搬個座位!」

  一衆侍衛强忍住笑,上前拉起一團軟泥般的麥爾祖德,强行將他按到一個胡凳上。剛一鬆手,麥爾祖德卻又火燒屁股般跳起,擺著手辭謝:「天朝使節面前,僕人怎配有座位!大人您有話儘管問,僕人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讓你坐你就坐,別囉嗦!」宇文至看不過眼,上前衝著此人的屁股就是一腳。

  麥爾祖德挨了踢,反而痛快了起來。欠著屁股在胡凳上坐了一個角兒,然後低聲表白,「既然主人硬要如此,您的僕人不敢違背,否則……」

  「行了!」王洵氣得直搖頭,「我知道你的忠心了。今天我叫你來,是想問問俱車鼻施的領地和人口情況,還有每年的賦稅如何?你是他的稅務官,應該有點兒印象吧?!」

  「尊貴的主人,你的目光能洞察一切!」麥爾祖德立刻往起一跳,弓著身子回應,「這兩年的戶口名冊和稅務賬冊,全存放在市署衙門裡。您的僕人在主人到來之前,就已經將所有賬本藏好了,隨時都可以供主人核查!」

  市易署這個名字,王洵並不陌生。柘折城既然參照長安所建,想必也把同樣的衙門給照抄了過來。點了點頭,他繼續說道:「你做得很好。過會兒我會派人找你交接。但現在,我想瞭解一下大致情況。你能記得多少,先跟我說說便是!」

  「啟稟尊貴的主人,所有賬目,您的僕人都記得清清楚楚!」麥爾祖德好不容易撈到一個表現機會,豈會不努力把握?當即躬了下身,大聲回應,「根據今年秋天的最新統計。前大宛國主,不,僞大宛國主俱車鼻施治下,共有男女四十三萬七千二百五十餘口。其中壯年男子有七萬出頭,壯年女子十二萬三千多,其他是老人和孩子。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貴族的牧奴,並沒有統計在戶籍冊內。您的僕人私下推算,這部分人口大概是六萬到十萬之間。其中絶大多數是壯年男女,也有一部分是小孩子……」

  「有這麼多?」沒等麥爾祖德說完,王洵已經驚得倒吸一口冷氣。他先前得到的數據是,俱車鼻施麾下擁衆二十餘萬,其中只有兩萬多人可以上陣作戰。誰曾料想,情報上的數字,和對方的真正實力相差了接近三倍。

  「啟稟尊貴的主人!」麥爾祖德非常擅於揣摩上意,躬了下身,耐心地替王洵解惑,「牧民們通常都居無定所,並且其中很多是整個部落依附於偽大宛國。俱車鼻施只能定期收取羊毛稅和屠宰稅。並不能完全驅使他們。真的要上戰場打仗,還得依靠柘折城和生活在柘折城附近的這些嫡系。」

  「哦!」王洵輕輕點頭。這種情況估計和大唐控制西域的方式類似,也是羈縻為主。統治基礎非常薄弱。

  「此外,貴族的奴隸,平素飯都吃不飽,是不能送上戰場的。否則,誰也保不準會出現什麼情況!」偷偷看了一眼王洵的臉色,麥爾祖德繼續補充。

  「那倒也是!」王洵再次點頭。奴隷們對奴隷主估計平素就視若寇仇。真的被臨時武裝起來逼上戰場,誰也不敢保證他們會不會臨陣倒戈。此外,估計俱車鼻施到最後,也沒弄清楚自己到底帶了多少兵前來。所以敗得實在有些稀裡糊塗,根本沒來得及做全國動員。

  不等他繼續追問,麥爾祖德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其自己掌握的情況,和盤托出。作為藥剎水沿岸數一數二的大國,俱車鼻施的領地面積相當可觀。東接拔漢那,北臨白水城,南致俱戰提。向西,則一直延伸到藥剎水西岸的大漠深處。

  在大食人的扶持下,這兩年陸續還有不少遊牧部落前來依附。導致大宛國的人口總數迅速攀升,國力也節節向上。從某種程度而言,如果安西軍再晚幾年西進的話,讓俱車鼻施消化了這些新歸附者,他甚至有可能將拔漢那、白水和鄰近的東西兩個曹國一口吞下,從而真正的將大宛國重新統一。

  只可惜,王洵等人來得太突然了些。俱車鼻施本人的根基也過於淺薄。居然一戰就失去了所擁有的一切。白白將這兩年的積累便宜了後來者。有心全盤將俱車鼻施的勢力接收在手,王洵想了想,低聲問道:「如果我給你派幾個幫手,你多長時間能讓那些部落聽命於我。我的意思是,不調遣他們上陣打仗,而是保持原樣,每年定期向我繳納賦稅,貢獻戰馬和牛羊!」

  「五十里內的部落,只需要半個月。其他,得等明年開春之後才行。」說起具體事務,麥爾祖德身上立刻表現出幾分幹練。「啟稟主人知曉,牧人們素來尊重強者,一樣繳稅的話,他們並不在乎把稅交給誰!但第一場雪飄下來之後,除了絲綢古道勉强還可以通行之外,其他哪裡都去不得。所以您派給屬下再多的人手,也不可能向所有部落傳宣示您的權力!」

  在眾人的反覆灌輸之下,王洵現在已經對藥剎水沿岸的天氣有了大致印象。所以也不敢貿然派人四下遊走,以免平白折損了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弟兄。但整整一個冬天都困在柘折城中,什麼事情也幹不了,想必也是無聊得很。況且經此一劫,柘折城的大部分地段如同鬼蜮。好不容易擺脫了懸在頭頂上的刀鋒,卻連過個熱鬧年都沒有可能了,無論怎麼想,都令人心中索然無味。

  隱約猜到王洵心中的想法,麥爾祖德往前湊了湊,試探著建議,「其實,其實僕人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周邊地域歸順的得快些,也可以讓柘折城儘可能恢復往日繁華。不知道主人您,您想不想聽?!」

  「講!」王洵先是吃了一驚,旋即想到在三年之前,柘折城同樣經歷過一場洗劫,但轉眼就又興旺了起來的事實。心中也就有了幾分期待,帶著嘉許的意味看了麥爾祖德一眼,低聲命令。

  「城破那天,大夥都以為這下難逃一劫了。是主人您心懷慈悲,禁止聯軍進入內城。所以內城中的所有百姓,都感激您的恩德……」

  「別扯這些,說你的辦法!」一提起仁慈二字,王洵臉上就有些發燒,擺擺手,示意對方趕快進入正題。

  「居住在外城的百姓,眼下都做了各個城主的奴隸。這是諸神對他們懲罰,怪不得別人!」麥爾祖德猶豫了一下,繼續鼓動如簧之舌,「但他們身上其實還能挖掘出比做奴隸更大的價值。俱車鼻施當年為了恢復此城繁華,曾經把城中空地免費分給了附近的富豪和往來巨商。居住在外城中的那些傢伙雖然沒有內城中的有錢,但一個個也頗具身家。國內很多牧場、河灘都歸屬在他們的名下。如果主人您肯開恩給各位國主一道命令,准許俘虜們自己贖回自己的話。他們自然有辦法通知各地的族人,帶著贖身錢和牛羊前來向主人您宣誓效忠!這樣,主人您不用派出任何人手,便能輕而易舉地掌控整個大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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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五章 異域 (三 下)

  「給諸侯下一道命令,准許俘虜自己贖回自己……?」王洵楞了楞,怎麼想怎麼覺得這個主意跟綁票勒索差不多。然而反覆思量之後,他卻不得不承認,麥爾祖德這廝為人不怎麼樣,所獻的計策卻著實可行。「贖回來之後呢,會不會有人趁機作亂?會不會有人立即選擇離開?」

  「心中怨氣總是有的,可是想作亂,得有那份本事才行!」麥爾祖德見王洵態度鬆動,趕緊趁熱打鐵,「至於離開,主人您不必擔心。柘折城附近的土地是藥剎水沿岸最肥沃的,所處位置,也十分關鍵。無論商隊向東還是向西,這裡都是必經之所。有人離開,主人您正好把空餘的土地房產接下來,然後一倒手,便能賣個好價錢。那些新來定居的人,肯定都抱著賺大錢的主意,只會比走的人家底厚,不會比走的人家底薄。左右不過兩三年的光景,這裡就能恢復元氣!」

  「噢?」王洵又被麥爾祖德的才華給震驚了,皺了皺眉,笑著追問,「當年俱車鼻施向外白送城中土地,招徠富人前來定居的主意,想必也是你給他出的吧?!我怎麼覺得和現在給我出的主意基本上意思都差不多呢?」

  聞聽此言,麥爾祖德立刻又唱起的讚歌,「睿智的主人,您的雙眼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明澈!當年那個主意的確是僕人替俱車鼻施所出。但僕人這樣做,並非為了討好俱車鼻施,而是為了早日令此地恢復生機。正如中原的賢者所言,一個好人要心懷慈悲,努力蘀天下蒼生謀福,而不是僅僅為了……」

  「行了,行了!」王洵才不相信這骨頭都沒一根的傢伙會遵循什麼儒家精義,再度笑著打斷,「你的辦法很好。但具體執行細節上,還需要完善一下。那些城主、國主們已經吃到嘴裡的肉,可不是很容易讓他們吐出來。還有,贖人的事情,也不能一窩蜂地做。得專門找個地方供雙方交割,以免有人舀了錢卻不肯放人。這樣吧,你先下去擬個具體章程來,我派沙將軍和黃將軍協助你,三個人商量著做。儘快把事情弄得穩穩當噹!」

  「僕人一定竭盡全力輔佐兩位將軍!」麥爾祖德大喜,撲通跪在地上,衝著王洵連連叩首,「主人您心腸慈悲,從今往後,整個河中都會傳誦您的善名……」

  「你起來吧,用心做事就好。你不必叫我主人,也不必總說這些阿諛之詞!善名也好,惡名也罷,我不在乎!」王洵搖頭苦笑。根本不相信麥爾祖德的馬屁。最近所行之事,與他心中一貫所持的理念衝突甚大。無關於善,也無關於惡,不過是被周圍環境所迫,不得不為而已。

  如果有其他選擇。他不會主動請纓來聯絡藥剎水沿岸諸侯。也不會冒險以區區數百人,硬撼一座高城。更不會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殺人放火。然而,這些不情願的事情,他都做了,並且一步步走得更遠。一點點讓自己的心腸變得更硬。變得自己有時候都不認識自己。也許這就是成熟,只是這成熟的滋味,實在有些苦澀。

  見王洵臉色不是很晴朗,麥爾祖德又磕了頭,訕訕地站了起來。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被王洵强行趕鴨子上架,也苦笑著湊上前,與麥爾祖德相見。三人互相客套了幾句,便準備一道退下去商議公務。王洵卻突然又從沉思中緩過神,衝著麥爾祖德招了招手,低聲道:「你也別忙著走,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你說。」

  「主人,主人,大人您有話,儘管吩,吩咐!」麥爾祖德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王洵,說話變得有些結巴。

  王洵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想了想,迅速做出決定,「其實是兩件事。第一,你替我做事,肯定需要個身份。我這裡正缺一個司庫參軍,不妨還先由你來擔著。如果做得好的話,日後我便向大唐皇帝陛下保舉你,賜你一個大唐的正式官爵!」

  「多謝主,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麥爾祖德之所以如此下力拍王洵馬屁,為的就是在新的政權裡邊能擁有一席之地。此刻得償所願,立刻歡喜得連北都找不到了,跪將下去,重重磕頭。

  「站起來說話。這是軍中職務,以後你向我行軍禮便是!」王洵不喜歡對方磕頭蟲般模樣,皺著眉頭喝令。

  「諾。將軍!」麥爾祖德騰地一下跳起來,肅立抱拳,把一套大唐軍禮模渀了個十足十。

  所有人都被他滑稽的樣子給逗笑了,議事廳內的氣氛登時一片輕鬆。王洵也跟著大夥湊了會兒熱鬧,然後收起笑容,和顔悅色地說道,「還有一件事,屬於私事人範疇,原本不該在這裡跟你說。但既然你已經來了,就一起處理了吧。你昨日送入宮中的兩個姐妹,跟我的性子和不到一處。你今天回家的時候,可以把她們一道帶走!」

  他儘量說得輕描淡寫,以免被宇文至等人今後拿來當做笑柄。誰料麥爾祖德聞聽,立刻如喪考妣般大哭了起來,想要跪,又不敢跪,佝僂著腰,淚雨滂沱,「大人啊,仁慈的大人啊。您的僕人,您的忠心屬下知道,那兩個女人笨得厲害,性子也被屬下給慣壞了。但大人您大人大量,念在屬下對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原諒她們一次吧!屬下願意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典!」

  「這與你對我忠心不忠心有什麼關係!」王洵被哭得滿頭霧水,皺著眉說道,「我相信你的忠心,也相信你的本事。但有道是,牛不喝水別按頭。她們兩個跟我生活習慣不一樣,彼此之間性子也大相逕庭。與其留在我身邊受冷落,不如早日另尋個好人家嫁了!」

  在他看來,麥爾祖德先前之所以送女入宮,無非是為了尋個晉身之階。如今官職也到手了,自己又對他委以重任,那兩個姐妹花留不留在王宮內,就無關緊要了。畢竟即便自己將她們留下,頂多也就是做個床伴,連妾都算不上,更沒機會替其家族謀取什麼好處。

  誰料不說這些還好,一說出來,麥爾祖德哭得更難過,「大人不喜歡她們,可以打她們,罵她們,指使她們做粗活。無論給她們任何懲罰,屬下都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千萬別攆她們回家啊。求您了,屬下真的求大人您了。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

  「留在我身邊幹粗活?」王洵實在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胡鬧,她們兩個是幹粗活的樣子麼?」

  大唐民風質樸,夫妻之間,講究好聚好散。無論夫出妻,還是妻休夫,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雙方輕易不至於成為仇人,更不會影響彼此今後的婚姻幸福。而妾、婢之類,則屬於男人的玩物。可以隨意送人、買賣,甚至私下動用家法處死。能像王洵這般好言好語將暖床美婢送還給其娘家,則屬於一種被人稱頌的善舉,對方往往會一輩子銘記在心。

  誰料想麥爾祖德根本不念王洵的好處,只是一味地搖頭哀哭。沙千里在旁邊實在看不過眼了,上前幾步,低聲喝道:「住嘴,你哭什麼?大人不是那個意思!」

  「啊,嗯?」麥爾祖德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立刻止住了眼淚,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向對方。「大人他,他……」

  沙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又沖王洵輕輕拱手,「啟稟大人,這裡的風俗,與中原差異甚大。女子如果跟了男人,無論做妻也好,做妾和通房丫頭也罷,都是不能再送回娘家的。如果大人您今天非要麥參軍將他的女兒帶回去。明天,他的族人就得把兩姐妹綁在麻袋裡,拖到城外用石塊砸成肉醬!只有用她們的血,才能以洗刷她們給族人帶來的恥辱!」

  「啊──」王洵這才恍然大悟,瞪圓了眼睛,歉意滿臉。他終於明白當自己說出,要送兩姐妹回家的話時,為什麼二人絲毫也不領情了。原來這居然是比直接殺了她們還狠的懲罰。可這習俗也他奶奶的太不講道理?莫非整個藥剎水兩岸的男人,都是從石頭縫隙裡蹦出來的?

  麥爾祖德在旁邊也恍然大悟,伸出大手,狠狠抽自己的胖臉,「怪小人,怪小人,只顧著擔心自己的女兒,沒跟大人把話說清楚!小的不敢難為大人,只請求大人先收留她們兩姐妹一段時間,等此地改了唐俗,再打發她們回家!」

  移風易俗,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王洵知道這兩姐妹估計一時半會兒送不走了,無奈苦笑。感於麥爾祖德的一片慈父之心,他想了想,繼續說道:「也罷,那我就在王宮中給她們找個地方暫且居住些時日。但你今天還是抽空去見見她們姐妹,叮囑一下,別讓她們自己再給自己找麻煩!」

  麥爾祖德是個聰明人,一旦從對女兒安危的恐懼中擺脫出來,便立刻猜到,兩個孩子肯定做了什麼令將軍大人無法容忍的事情。當初送兩個女兒入宮伺候鐵錘王,是整個家族的一致決定,他縱使心裡有一萬個捨不得,也需要硬下心腸來執行。如今既然自己混到了鐵錘王的身邊,家族將來在柘折城中的利益也已經有了保證,有關女兒的幸福,就需要他這個做父親的仔細考慮了。

  想到這兒,他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屬下的兩個女兒,都生得是柳樹條一樣的資質。估計做大人的婢女都不夠格。但如果有可能的話,屬下希望大人將來把她們姐妹帶到中原去,賜給家中奴僕做妻子也好,趕她們出門,讓她們自己養活自己也好,總歸一句話,別再讓她們留在此地了!屬下在此,先謝大人鴻恩!」

  一番求肯的話說得不倫不類,其中所包含的赤誠,卻清晰可見。王洵無法推脫,只好點頭答應了下來。

  麥爾祖德鬆了一口氣,跟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一道告辭。走到了門口,突然又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小跑著回到王洵面前,「大人,屬下還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說罷!」王洵笑著點頭。

  「大人,大人將來,是準備長久占據大宛國呢,還是像很早以前那樣,返回中原,把這裡再交給別人代為照管?!」 麥爾祖德臉上的表情很猶豫,幾乎是咬著牙問出了這段話。隨即,揚起頭,靜靜地等待王洵的回應。

  具體大唐準備采取什麼政策來控制河中一帶,王洵自己也吃不準。甭看他現在跺一跺腳,足以震動藥剎水兩岸,但在大唐,卻未必有向皇帝陛下進諫的機會。像他這樣的四品中郎將太多了,光安祿山麾下就有五百餘名。人微言輕,縱然此刻有大功在手,說出的話也未必能讓朝中諸公當一回事。

  然而,這些內幕,卻不能透漏給外人知曉。猶豫了片刻,王洵笑著回應,「我還沒想清楚。但最近一兩年,估計得繼續駐紮在此吧!」

  「噢,是這樣!」麥爾祖德心裡有些失望,但依舊願意盡全力報答王洵的恩德,「如果大人準備為此地選一個主人的話,屬下建議您考慮一下俱車鼻施。」

  「你說什麼!」不但王洵怒形於色,其他將領們也將手按向腰間刀柄。見過踩著鼻子上臉的,沒見過這種不知進退的。剛剛獲得了新主公面前站穩腳跟,轉眼就替舊主說起情來。

  「大人不要誤會!」麥爾祖德趕緊笑著解釋,「大人請聽我說,如果大唐準備把這裡賜封給當地人的話,阿悉蘭達、曹忠節、鮑爾溫,其實都是一路貨色。只要地盤大了,人就會有野心。就變得難以掌控。搞不好,過幾年便又是一個俱車鼻施。而只有俱車鼻施本人,已經成了被打斷了腰的老狼,這輩子,恐怕也沒膽子再跟大唐做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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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19: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五章 異域 (四 上)

  聞聽此言,眾人心中登時火氣全消。最近一個多月來,大夥於絶境中求生存,幾乎每一步都是被形勢所逼,心中根本沒有什麼太長遠打算。

  亮出旗號,是迫不得已。主動攻擊柘折城,是死中求活。當著諸侯的面與俱車鼻施決一死戰,更是臨時起意,事先沒經過任何規劃。至於將來誰會填補俱車鼻施消失之後留下的勢力空白,大夥壓根兒連想都沒想過。更甭說用何種手段長期地確保新崛起者對大唐的忠誠了。

  「據屬下所知,當日俱車鼻施便是從派往拔漢那的細作口中,得到了有關使團的具體情況,然後才決定出重金收買馬賊攻擊大人。而就在大人懸師城外之時,還有不少諸侯,偷偷地派人潛入城內,跟俱車鼻施串通消息。」見衆人終於開始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了,麥爾祖德大受鼓舞,繼續低聲補充。

  這些都完全是事實,沒人能夠否認。從入城後發現的蛛絲馬跡中來分析,王洵確信,最早將使團情況泄露給俱車鼻施的,就是阿悉蘭達本人。而在當使團於城下按兵不動之時,除了曹氏兄弟外,其他諸侯,起初都抱的是兩頭下注心思。正是利用了諸侯們這種心理,他才能從容地布置好了最後一個局,將使團的真實兵力,以最快速度傳進了柘折城,傳進了俱車鼻施麾下幾乎每一名親信的耳朵。也正是因為得知了使團一直在虛張聲勢,俱車鼻施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帶領一支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的軍隊,出城與使團決戰,以期挽回失去的威信,結果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等了片刻還是沒有得到王洵的回應,麥爾祖德想了想,繼續鼓動如簧之舌,「眼下雖說各路諸侯對大人您惟命是從,可誰也不敢保證他們得到整個大宛國之後,心裡會怎麼想。有道是,多一分實力就多一份野心,除非您駐扎在這裡永遠不走了,否則……」

  話未說完,已經被王洵用手勢打斷,「你先下去做事吧!」皺了皺眉頭,他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表情。「其他先不用管。先把我安排你做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說!」

  「這……,屬下遵命!」麥爾祖德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心裡約略有些失落,,卻依舊笑著向王洵行了個禮,轉身退下。

  自有親兵上前,將他領往幕僚們處理公務的偏殿。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互相看了看,也相繼向王洵告辭,前去幫助麥爾祖德一道謀劃開釋俘虜事宜。待三個人的背影都去得遠了,宇文至慢慢走上前,低聲說道:「那姓麥的傢伙為人雖然差勁了些,所出的主意卻未必是錯。咱們反正不可能永遠駐扎在這兒,立哪個傀儡其實最後都一樣。別人多少還都有自己的家底兒,俱車鼻施卻連存放在沙漠中的保命老本兒,都被你派人給連鍋端了。日後他除了老實聽話之外,恐怕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早在決戰之前,王洵已經悄悄下派了一哨兵馬,繞道去抄俱車鼻施藏在沙漠中的應急之資。如今這路兵馬正押送著抄到的輜重細軟往回趕,如果不是天氣耽擱了行程的話,兩三日之內,便能將繳獲送到城中。失去了最後這點家底,俱車鼻施可以說徹底陷入了絶境,沒糧,沒錢,沒援軍,連做一支有實力馬賊都不可能,更甭說找機會復國了。

  心裡清楚這些情況,所以方子陵的意見跟宇文至差不多。大體上也覺得麥爾祖德給大夥出了個不錯的主意。「是啊,經此一劫。除了死心塌地地投靠大唐之外,俱車鼻施已經沒了其他選擇。如果咱們肯饒恕他,選他回來做大宛國主。日後不但他自己未必鼓得起造反的勇氣,即便哪天又被豬油蒙了心,有今日的前車之鑒在,他手下的弟兄們也沒膽子追隨!」

  「嗯!」王洵低聲沉吟,依舊拿不準主意。當日他曾經親口答應替義和公主討還血債,如今因為形勢變化,就要自食其言,怎麼想也覺得問心有愧。

  民壯出身的魏風想法卻跟前宇文至、方子陵兩人不太一樣,看出王洵內心的猶豫,上前半步,大聲說道,「如果大人長期能留在這裡做節度使就好了。就不用再考慮選擇誰來做大宛王了。這附近的田地我粗略看了看,很肥。 又靠近水源,好好打理打理,養活幾十萬人都不成問題!」

  「胡說!」王洵再度皺起眉頭,衝著魏風低聲呵斥。「節度使也是說做就能做的?朝廷現在總共才有幾個節度使!沒事兒帶人出去巡城,別再這裡跟著瞎摻和!」

  「嗯,諾!」魏風被訓得一縮脖子,拱拱手,倒退著走了出去。朱五一、萬俟玉薤、王十三等人本來想開口,見魏風挨了訓,也紛紛低下頭,把話全咽回了肚子內。

  宇文至笑著搖頭,低聲道:「其實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交給誰,都不如咱們自己握在手中放心。大宛節度使這職位有點難度,朝廷那邊估計捨不得。但如果請封帥幫忙努努力,咱們自己再上下打點一番的話。憑著咱們破城滅國的功勞,授你一個大宛都督名號,應該不算什麼問題!」

  「要去你去,我可沒心思一直留在這蠻荒之所!」對於宇文至,王洵不能跟其他弟兄那般呼來叱去,搖搖頭,笑著否決。

  大宛都督這個職位雖然能坐擁一方,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在他心目中,卻遠遠比不上中原一個普通的州刺史。從朝廷角度上講,也不會讓一名武將長期地駐守在同一個地方,慢慢地經營其自家勢力範圍。

  以王洵目前的瞭解,放眼大唐,除了已經尾大不掉範陽軍之外,其他軍鎮的節度使任期幾乎沒有超過五年的先例。把大好五年光陰浪費在這兒連中原一個郡城都沒法比的地方,整天跟亂七八糟的事情打交道,還不如回到封常清帳下,繼續在兩軍陣前縱馬馳騁…

  「我……」宇文至咧嘴而笑。「我要是有你這種人脈和威望,肯定會留下來。著急回軍中有什麼好,邊令誠只要一天不滾蛋,咱們還得看一天他的臉色!」

  「我等有這份功勞在手,邊令誠恐怕也不能再像原來一般對咱們為所欲為!」提起當日出使的緣由,王洵便忍不住搖頭。如果當日不是邊令誠苦苦相逼的話,今年冬天自己恐怕就要在軍中平淡虛度。誰曾想到,萬般無奈之下做出的一個選擇,最後還真被自己闖出了一條路來。

  到現在,他已經不太憎恨邊令誠,反而在內心深處隱隱對此人有一些感激。不是此人,自己恐怕永遠都要庇護在封常清的羽翼下,凡事第一便想到背後的依仗,永遠學不會獨自去面對困難。

  見王洵總是油鹽不進,宇文至氣得暗自咬牙,「即使邊令誠再動不得你,還有楊國忠和高力士呢?如果你連自立門戶的心思都沒有的話,什麼時候才能找他們報仇?」

  「行了,雖然在座都是自家兄弟,你也不能信口開河!」王洵心裡最不願被觸碰的傷疤再度被揭開,不覺有些惱怒。自從發現連封常清都不願意招惹楊國忠等人之後,他便明白,自己當初那些報仇的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了。即便升官升得再快,十幾年後就做了封常清的副手,安西軍都護府副大都護,他頂多也只能令楊國忠和高力士等人對自己有所忌憚。若是想把當日二人加諸於自己頭上的種種惡行報復回來,依舊是白日做夢。

  除非自己起兵造反。猛然,一個怪異的念頭湧上心底,令王洵不寒而慄。扭過頭去看宇文至,卻依稀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期待。「咱們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因為背靠著大唐!」他笑著說道,聲音卻顯得有些無力,「眼下咱們手中也不過才兩千來號弟兄,能震懾住諸侯別鬧事就不錯了,根本沒時間考慮其他。況且眼下俱車鼻施躲在哪裡還不知道呢,有什麼想法,也得把他先抓回來再說!」

  不敢確定好朋友今日再三勸說自己去爭大宛都督職位的舉動,是不是包含著什麼其他暗示。王洵也不敢往深處想。找個機會將話題岔開,寥寥草草處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天色也就開始暗了。外邊的雪越下越大,議事廳裡邊的氣氛也越來越冷。終於,方子陵頂不住,第一個起身告退。魏風、朱五一等人也陸續找藉口離開。宇文至本來還打算跟王洵再聊上幾句有關大夥日後發展的問題,見他始終心不在焉,也站起身,帶著幾分失望告別而去。

  王洵自己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覺得索然無味,便揮揮手,宣佈全天的公務告一段落,自己也起身離開。

  經歷了一個下午,地面上的雪已經很厚了。士卒們來不及清掃,整個大宛王宮,顯得乾淨而又空曠。

  拜大雪所賜,空氣中那股屍體的臭味總算淡了些,不至於熏得人喘不過氣來。幾處城破時被戰火波及的宮牆,也被雪花遮蓋住,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漫長曲折的甬道兩旁,幾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樹,孤零零地站著。它們已經長到了合抱粗細,不知道於王宮中站立了多少年,親眼目睹大宛國換了多少個主人,卻始終保持著著原來的模樣,無喜,亦無悲。

  王洵突然覺得心裡很煩躁。

  走在路上,忽然迷失了方向的煩躁。他現在終於安全了,短時間內,不會再被輕易當做棋子犧牲。而那些曾經的仇家,也不會再輕易找他的麻煩。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標,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道路該如何選擇。

  報仇,這輩子基本沒什麼指望。繼續追逐功名,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如果人生就是一味地向上爬,向上爬,將頭頂上的人拉下來,將阻礙自己的人踩在腳下。這條路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每當你踩下去一批,抬起頭,就會看見更高的一批。踩來踩去,爬來爬去,永遠沒有止境。

  想著沉沉的心事,他的腳步就邁得越來越大。一不留神,已經把幾個侍衛給甩在了身後。猛然間,甬道邊的老樹後閃出一道雪影,向前跑了幾步,直撲他的胸口。

  王洵即便沒做任何提防,也不會輕易撲到。憑著本能將身體向旁邊一側,隨即左腿橫掃。只聽「撲通」一聲,來人被掃了個正著,落在雪地上滾成了一隻白毛獅子。

  「抓刺客!」萬俟玉薤和十三等人叫嚷著撲上,七手八腳,將來人按了個結結實實。還沒等他們掏出繩索,雪地中又響起一個稚嫩的哭腔,「別,別打了,是我。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是你?」王洵聽著聲音有些耳熟,命人挑過來燈籠細看,入眼的是一張青澀的面孔,這個孩子大夥都認得。當初曾經替他師父穆陽仁與唐軍接洽投降事宜,隨後俱車鼻施翻臉不認賬,又派其出來向大夥下戰書。城破後,東曹國的兵卒在敵樓的柱子上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弄不清其具體身份,便連同他師父的遺體一道交給了唐軍。

  念在這孩子當初明知道回城後必死,也寧願與自家師父患難與共的份上,王洵請了郎中給他治傷,並且專門為他在王宮中騰出了一間屋子靜養。誰料小傢伙剛一能下地,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來。

  看到劉館鼻青臉腫的模樣,王洵啞然失笑。擺擺手,命人將其放開,和顏悅色的追問道,「小劉倌兒,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我想見你,他們不肯替我通稟!」劉館抹了把鼻子上的血跡,抽抽搭搭地開始告黑狀。「所以,我就躲在你可能經過的路上,堵,堵著你!」

  「你找我?」聞聽此言,王洵愈發覺得奇怪,「你找我有事情麼?還是有什麼忙需要我幫?」

  「是,師父,師父托我帶,帶句話給你!」又狠狠在臉上抹了幾把,小劉館斷斷續續地哭訴,「師父,師父臨死前,托我,托我跟你說。他說,他說當年被高大將軍丟下的,不止是一捧沙那三兩百人。都被,都被各位國主,城主當奴隸給瓜分了。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話,請將軍大人發發慈悲,把,把他們都救出來,帶,帶回中原去。哪怕,哪怕回去後就死掉,也別讓他們再做一群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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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五章 異域 (四 下)

  「帶他們回去?」猛然間,彷彿有一團雪砸在了胸口,王洵煩躁不安的心臟驟然冷卻。

  老實說,他瞧不起穆陽仁這類沒骨頭的傢伙。此人做事瞻前顧後,說話雲山霧罩,心志也搖擺不定,幾乎集所有市井無賴的缺點於一身。然而,此人臨終之前的遺願,卻令他肅然起敬。

  王洵猜不到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穆陽仁想到了什麼。但他自己卻突然間領悟到了很多。有關長安城中的沉悶於壓抑,有關從天而降的無妄之災,有關安西軍中遇到的是是非非。一下子,所有這些令他憤懣、委屈、煩躁不安的往事就都變得淡了起來,變得如同空氣中的腐爛屍體味道,被紛紛而降的大雪慢慢洗淨、漂白,慢慢變成一種陳舊的回憶。

  「我答應你!」伸手將劉館拉過來,輕輕拍去他身上的雪,王洵鄭重承諾。「答應你師父,儘量找回怛羅斯之戰中被掠往各地的俘虜,帶他們回大唐去。」

  北風夾著雪花掃過樹梢,發出呼呼的聲響。天空中,彷彿有人在嗚咽,但王洵的心在這一瞬間卻沉靜無比,「其實我早該想到這些,只是被一些雜事給弄暈了頭而已。謝謝你提醒我,謝謝你師父。他是條漢子!」

  「師父,師父!」聽一個威震西域的大唐將軍如此評價自己的師父,劉館感動得滿臉是淚,「師父,師父,師父說,他從來沒做任何對不起大唐事情!」

  「我知道。知道!」王洵將孩子攬在懷裡,輕輕點頭。比起穆陽仁的那些作為,他和宇文至都應該感到慚愧。他們兩個雖然受了很大委屈,但好歹也做了武將,享受過大唐的若干好處。而穆陽仁呢,他又曾經從大唐得到過什麼?一個在市井民間掙扎討生活的無賴,一個流放到數千里之外的囚徒,一個被高仙芝拋棄在怛羅斯西岸的棋子,一個從奴隸主手下逃出來,卻有家歸不得的流浪漢,一個曾經跪著求生,最後卻站著走向死亡的熱血男兒!

  從始至終,大唐沒給過他一點兒好處,但是他,卻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故國。

  他是個草民。幾千萬王洵不曾低下頭去看,無暇去認識的草民之一。

  他們卻比王洵更清楚,什麼才是真正的高貴。

  「你呢,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是回自己家,還是繼續當道士?」沉默了片刻,望著劉館瘦棱棱的身體,王洵帶著幾分憐惜的口吻詢問。

  「我,我沒有家!」見師父的臨終遺願終於有了著落,劉館小臉上露出一縷燦爛的微笑,「我也不是道士。師父,師父的道士身份,也是拿來蒙人的。如果,如果你不嫌我小。我想跟著你,當,親兵,當,當將軍!像你一樣,當大唐的將軍。」

  「當將軍!」眾人被劉館的話逗得相顧莞爾,「那你年齡可是太小了些。咱們大唐,還沒出過這麼小的將軍呢!」

  「你騙人!師父,師父說,當年,有個姓甘的,十二歲就做了宰相。」劉館將脖子一梗,氣洶洶地反駁。

  「你說可是甘羅,他可是黑頭髮黑眼睛啊。哪個像你,黃頭髮藍眼珠,一看就不是我們唐人!」存心拿小孩子解悶兒,萬俟玉薤數著對方身上的胡人特徵開涮。

  「你也不是唐人!」小劉館立刻反唇相譏,「唐人沒有你這麼高的顴骨!他也不是!」把頭一轉,目光繼續掃向王十三,「唐人不像他這麼矮,還是羅圈腿!」

  登時,萬俟玉薤和王十三如同被蜜蜂蟄了般側過頭去,臉上的表情好不尷尬。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們兩個身上的確都淌著異族血統。特別是王十三,原本是倭國使節的家奴,輾轉掙扎了近二十年,才終於獲得了一個唐人身份。平生最忌諱的是別人當面揭自己老底,此刻被小劉館一語戳破,雖說是童言無忌,也氣得兩眼直冒火星。

  誰料小劉館還有下文,語鋒陡然一轉,大聲補充,「但是師父說,只要願意說大唐的話,穿大唐的衣服,遵守大唐習俗的,無論長得什麼樣,都可以做唐人。劉館是師父從死人堆裡揀回來的,劉館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兒子。劉館會說大唐的話,願意穿大唐的衣服。劉館就是唐人!」

  「對,對,對,你就是唐人!」王洵對小劉館又敬又愛,撫摸著他的頭,笑著承認。「我可以收下你做個親兵。不過,我得先給你找個師父,讓他教你練武!」 將頭在侍衛當中掃了一圈,他的目光最後又落在了王十三身上,「怎麼樣?十三,有心思收個徒弟沒?」

  「將軍大人有命,十三怎敢不從!」王十三滿臉不情願,衝著王洵輕輕拱手。

  「徒兒拜見師父!」小劉館為人極其機靈,立刻上前跪倒,衝著十三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起來,起來,趕緊起來!」王十三的心腸登時軟成了一鍋麵條,慌不及待地蹲下去,用雙手將劉館攙起。扶到半路,猛然又想起了什麼事,把臉一板,大聲說道:「你當我徒弟可以,但我可得把醜話說前頭。武藝全是煉出來的,從沒有什麼捷徑。如果若是吃不得苦,就趁早向大人討些錢,在城中開個小鋪子去討生活!別跟著我丟人現眼!」

  「師父放心,徒兒不怕吃苦!」小劉館向王十三做了個揖,鄭重答應。

  「那就好,那就好!」王十三將孩子拉到自己身邊,唯恐被別人搶走了般護在手臂之下。大夥看到他這般模樣,忍不住啞然失笑。隨著笑聲,院子裡的燈火便明亮了起來,天空中的北風也變得不那麼刺骨。

  「師父,徒弟也有個請求,希望師父能答應!」小劉館從王十三腋下探出半個腦袋,小眼睛滴溜溜亂轉。

  「說罷!只要有道理,我就答應!」王十三越看小傢伙越覺得順眼,信口答應。

  「我,我前一個師父,其實,其實也是個好人。」劉館看著王十三的臉色,慢吞吞地祈求,「他,他死得挺慘的。我,我想給他立座像樣點兒的墓。我,我沒錢兒,師父,師父你能不能先,先借我一點……」

  「你個臭小子!」王十三沒想到徒弟第一次開口,就是向自己借錢。揚起巴掌,就給了對方一記。甭看手落得挺快,打在身上卻輕飄飄的,根本沒什麼聲音。「好吧,算我上輩子欠你的。他的遺體已經被葬在城外了,明天一早,咱們就請木匠打一副漂亮棺材。重新安葬了他。」

  「謝謝師父!」小劉館立刻又跪了下去,衝著王十三重重磕頭。

  王十三伸手將徒弟拉起來,突然間心中好生感慨,「你那師父,其實也算個人物,就是運到差了一些。不過,有你這麼一個徒弟,他死後估計也能閉上眼睛了。你以後跟著將軍大人好好幹,混出個人樣來!他死後有靈,也會覺得高興。這些其實都是廢話,我估計,不用我囉嗦,你將來也不會辱沒了他。」

  「王校尉,是不是想兒子了!」親兵們看到王十三滿臉慈愛,笑呵呵地打趣。

  聞聽此言,王十三臉上的柔情立刻消失不見,將胸脯一挺,氣沉丹田,「滾。大丈夫惟願馬革裹屍!老子還沒當上將軍呢,哪有功夫想家?!」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周圍的氣氛也愈發輕鬆。王洵跟著大夥笑了一會兒,心中的鬱結消失殆盡。衝著十三揮揮手,低聲叮囑,「今天放你一晚上假,你先帶著小傢伙下去吃飯吧,不用跟著我了。」

  「將軍大人您……」王十三楞了楞,憑著直覺追問,「您還有公務要處理麼?已經這麼晚了,並且天上還下著雪!」

  「本來沒有,但現在有了!」王洵指了指小傢伙,笑呵呵地解釋,「我得先找個人問問,那些流落在各城主手下的弟兄,現在基本上是什麼情況。等問清楚了,也好找各城主、國主們當面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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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20: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五章 異域 (五 上)

  話說得雖然輕鬆,具體實施起來,卻不那麼簡單。當年高仙芝帶領著安西都護府兩萬正軍,五千多輔兵,連同拔漢那、葛邏祿、白水城僕從一萬餘,總計近四萬大軍與大食人決戰,危急關頭,卻被葛邏祿從背後狠捅一刀,以至於全軍潰敗。最後撤回安西境內的弟兄,還不到兩千。剩下的要麼做了孤魂野鬼,要麼被大食聯軍俘虜,專賣給了藥剎水沿岸各地諸侯。

  那些輔兵當中,多是些工匠、馬夫、獸醫之流,因為沒什麼戰鬥力,且具備一技之長,所遭受的境遇還好,即便被買走後,也能在新主人家中混碗溫飽飯吃。那些純戰鬥兵種,則被視作了眼中釘。大食人將他們釘上鐐銬,分散發賣。新主人則日日派他們做最重的活,吃喂牲口的東西,還不肯將腳鐐打開,唯恐他們暴起反抗,或者找機會逃走。

  眼下藥剎水兩岸諸侯雖然都奉大唐為主,王洵卻無法强令他們交出當年的俘虜。首先,雙方是盟友關係,一道攻破了柘折城。無論諸侯沒出沒出力,都沒有打了勝仗反而要交出一部分奴隸道理。其次,王洵手中兵力只有兩千出頭,單獨對付任何一路諸侯都不甚充裕。憑著大勝之威,還能暫時震懾住各路盟友。萬一把盟友們都逼到對立面,他將面臨的局面,可不止是前功盡棄那麼簡單了。

  反覆思量之後,他認定此事不能用強力逼迫。而與諸侯們比拚陰謀詭計的話,他和宇文至等人就顯得太嫩了些。並且對諸侯們的心思也算不上太瞭解,無法做到知己知彼。

  「大人何不把姓麥的傢伙找來問問?」萬俟玉薤見王洵想得辛苦,湊上前,低聲提議。「與諸侯打交道的話,他肯定比咱們在行!」

  王洵心中對麥爾祖德的信任還有所保留,並不想讓此人參與過多軍中事務。然而此刻他麾下也的確沒有謀士可用,想了想,低聲問道,「這麼晚了,他還沒走麼?」

  「屬下剛纔出去吩咐人拿木炭時,看見他正往後宮那邊去!這會兒,應該還沒有離開!」萬俟玉薤做侍衛做得很盡職,很多王洵自己沒注意到的細節,他都記在了心裡。

  經此提醒,王洵才想起來,自己白天曾經准許麥爾祖德到大宛王宮中去安慰他的兩個女兒,便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吩咐,「那就把他找來吧。連同沙將軍和黃將軍,如果還沒休息的話,也一併請過來來。對於這裡的情況,他們兩個肯定比我熟悉!」

  「諾!」萬俟玉薤拱了拱手,快步退下。不一會兒,便將麥爾祖德、沙千里、黃萬山三人請到了議事廳。三人不知道王洵找自己的目的,一進門,便拿出份手稿來,由麥爾祖德帶頭說道:「啓稟將軍,關於開釋俘虜的事情,我們已經商量出了一個大概辦法。但是我等才疏學淺,其中難免有遺漏之處,還請將軍不吝指正。」

  說著話,雙手將手稿捧到了帥案之前。

  「這麼快?!」王洵有些驚詫三人的辦事速度,一邊伸手去接,一邊笑著褒獎。「有勞三位了。王某還以為至少需要等到明天呢!」

  「主要是沙將軍和黃將軍見識高明,屬下只不過幫忙拾遺補漏而已!」麥爾祖德為人乖巧,知道自己這個新投靠者,無論如何都不能跟王洵身邊的老弟兄相提並論。所以甘願俯身做小,把功勞全向沙、黃兩人身上推。

  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都是磊落漢子,倒不肯貪圖這點兒小便宜,趕緊擺擺手,笑著否認,「大人別聽這廝謙虛。整個章程基本都是這廝拿出來的,我們兩個根本沒幫上什麼忙!」

  「兩位將軍客氣了。沒有你們二位把關,小人怎麼可能做事如此順手!」麥爾祖德天生一條老泥鰍,言談之間,便拉近了與沙、黃兩人的距離…

  他越謙虛,沙千里和黃萬山越不好意思,齊齊衝王洵拱了拱手,大聲解釋,「麥參軍熟悉民政,做事非常有條理。我們兄弟兩個今天跟在他身後著實受益匪淺!」

  「是兩位將軍看得長遠,不像屬下,總是顧著眼前那一點點光亮!」麥爾祖德也向王洵拱手,死活不肯居首功。

  「行了!三位一起做事,功勞也都是一樣的!」王洵見三人推讓起來就沒完沒了,只好笑著出言打斷,「我會把它記下來,日後於其他功勞一道向朝廷為三位申請嘉獎。不過今天我找你們三個,還有另外一件事情。黃都尉、沙都尉、麥爾祖德參軍……」叫著對方的官稱,他耐心地詢問,「當日怛羅斯之戰,我安西弟兄,總計有多少人落到敵軍手裡。你們三個有沒有個大概印象?」

  「這個……?」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臉上的表情立刻凝重了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由沙千里帶頭,咬著牙回應,「當年高帥方寸大亂,竟然命令陌刀手頭前砍自己人開道。幾個從西域來的部族,又爭搶著逃命。弟兄們被陌刀砍,被敵人殺,被盟友馬踩人踏,血水把整個山谷都染紅了。屬下和黃兄弟是被埋在了馬屍體下,最後才撿了一條命回來。但過後不敢靠近任何大城,也沒有親眼目睹被俘虜那些弟兄們受人欺淩的慘狀,所以,算不清到底多少弟兄被俘。但大體上估計,至少有八千到九千的樣子吧!」「「不過其中一半兒是輔兵,正兵沒帶傷就被放下兵器的,估計沒幾個!」唯恐王洵將當年那支安西軍瞧扁了,黃萬山趕緊補充。

  對此,王洵倒是深信不疑。此時大唐乃天下第一繁華之國度,從官員到百姓,幾乎每個人都把驕傲刻進了骨子裡。所以外人投靠過來,大夥能欣然接納。唐人向外敵投降,無論其當初有多少理由,都會鄙夷一輩子。

  到底大唐是因為其強大,所以才包容。抑或因為其包容,所以才強大。王洵也弄不明白。反正他相信自己遇到同樣的情況,肯定會血戰到生命最後一刻。這一點無關於對朝廷的忠誠,而是對家園,對本族,對自幼生長土地,對將自己養大的雲姨,對陪著自己長大的紫蘿等人,本能地一種歸屬感。無論遭受多少磨難,也很難令其淡化下去。

  所以,王洵才不想讓那些已經留了血的前輩們,繼續在別人的馬鞭下流淚。他們已經儘力了,他們應該得到更好的歸宿。以前安西軍沒能力西進,所以也無法對他們施以援手。如今自己既然已經代表大唐天子,接受了各路諸侯的投效,就有理由把他們都救出來,帶回中原去。

  「你呢,當年在俱車鼻施麾下,參與過此事麼?」想到這兒,他將頭轉向麥爾祖德,低聲追問。

  「屬下!」麥爾祖德楞了楞,臉色約略有些尷尬,「不敢欺騙將軍大人,屬下當年的確在柘折城中,替大食人操辦過買賣戰俘的勾當!不光是唐人,還有很多部族武士,當年都被大食人集中到了柘折城中,按照各自的本領、體格、年齡,隨意出價,誰給的錢最多,誰就能把他們領走!」

  「嘿!」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同時冷笑,看向麥爾祖德的目光透出幾分淩厲。

  麥爾祖德知道這事兒早晚需要對王洵有個交代,索性竹筒倒豆子,把一切都說了出來,「勝者佔有一切,敗者為奴為婢,這是藥剎水沿岸自古就有的規則。大食人也一個樣。只不過他們更貪財,更肆無忌憚些。幾位將軍別怪屬下。當年屬下是俱車鼻施的臣子,眼裡只有自家主人,沒有大唐。如今屬下既然決心投效大人,自然一切都為大唐謀劃,同樣不敢有絲毫保留!」

  「知道了,你繼續說!被俘的唐軍將士總計有多少人,都賣到哪裡去了?!」雖然清楚對方的話句句在理,王洵心裡依舊覺得極其不舒服。擺擺手,命令麥爾祖德儘快轉向主題。

  「大食人拿出來公開發賣的,大概是七千三百人出頭。這裡邊大概三千多是輔兵,非常容易區分,看眼神就能看出來,也最好賣。因為他們通常都比較溫順,並且有一技在身。其中木匠、皮匠或者泥瓦匠最為搶手……」

  「應該不止這麼多。輔兵不懂得打仗,跑得也慢!」沒等麥爾祖德說完,黃萬山大聲打斷。

  「的確如此!」麥爾祖德坦然承認,「會造紙、會算賬和會打造兵器鎧甲的,大食人自己都當寶貝帶回了老家,根本不肯分給他們的盟友。」

  「其他人大致去向呢?今天城裡這些諸侯,恐怕每個人都買了不少吧!」王洵不想追究這些細節。無論正兵還是輔兵,在他眼裡都是唐人,都值得他全力營救。

  「大人明鑒,今天在城裡這些諸侯,當初有一大半兒是跟著大食人身後的。只有拔汗那,白水城、東西兩曹,當時心向大唐。他們四家沒資格參與戰俘買賣,但過後,也從其他諸侯手中轉買了不少奴隸,其中也包括唐奴。」麥爾祖德躬了下身,正色回應。

  「具體數字,你記得麼?」王洵越聽越冒火,皺著眉頭追問。

  「屬下記不得每家諸侯最後分到手的具體數字。但當年的賬本,屬下到存了一份!隨時可以找出來獻給大人!」麥爾祖德點點頭,低聲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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