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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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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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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34: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三 下)

  這群當先衝入營壘的士卒,都是王洵麾下的老兵,無論訓練程度還是裝備性能,都遠非營壘中的守軍可比。人一落地,立刻揮刀橫掃,登時在驚慌失措的守軍當中硬生生掃開了一個血圈子。大夥得勢不饒人,繼續揮刀橫掃豎剁,將落地處附近的守軍剁得抱頭鼠竄。轉瞬之後,幾個血圈子就連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空場。

  更多安西軍老兵在同伴的協助下翻越營壘,與先登的袍澤匯聚成團,將空場清得越來越大。一名頭戴黑色厚布帽子的防守方將領躲得稍慢,被幾把橫刀同時掃中,登時變成一團碎肉。

  「別戀戰,奪門!」人群中,有名旅率打扮的低級軍官扯開嗓子大喊,帶領著身邊的四五名弟兄朝營壘的木門猛衝。臨近的守軍紛紛上前阻擋,被他一刀一個,剁翻於地。營牆根兒下,還有數十名弓箭手虎視眈眈。拉圓了手中的木弓,卻無法保證自家人不被誤傷,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唐軍旅率帶著弟兄從自己眼前走過。

  若是被這夥唐軍衝到營門前,砍斷了門閂,整座營壘必然易手。就在這危急時刻,「嗚嗚──嗚嗚──嗚嗚──」柘折城頭突然傳來的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雖然打心眼裡看不起對手,可畢竟自己知道自己的家底兒,正在奮力沖營的唐軍攻勢難免頓了頓。而那些本來已經瀕臨崩潰的防守方將士,則一個個像喝了藥般,又瘋狂地衝了回來,前僕後繼地擋在了營門口。

  「俱車鼻施汗到底要幹什麼?!」聽到城頭上傳來的畫角,正站在主營中一座臨時搭起的高臺上替宇文至瞭陣的王洵心中也是一楞。按照他的推算,俱車鼻施汗既然第一天不敢趁唐軍立足未穩之時出城決戰,第二天便不可能再鼓起勇氣。為什麼今天剛動了他第一座存放糧食的倉庫,他就徹底被逼紅了眼睛?

  正遲疑間,沙千里與黃萬山兩個已經聯袂而來,主動請纓去堵柘折城的東門。王洵抬起頭,又朝對面的城牆望了望,擺擺手,微笑著吩咐:「不急,再等他片刻又能如何?來人,擂鼓,催宇文至給我加把力氣!」

  「諾!」親兵旅率十三答應一聲,雙手揮動鼓槌,將戰鼓「咚咚」敲響。正在指揮弟兄們攻打敵軍營壘的宇文至聞聽鼓聲,把牙一咬,心一橫,丟下角弓,揮刀向前,「所有人,跟我上。一鼓作氣滅了他們,回營之後,老子親自給你們倒酒!」

  「滅了他們,回營慶功!」見宇文將軍自己都不管後路如何了,原本有些遲疑的新兵們也橫下一條心,蜂擁而上。幾十人擠到營門口,端著肩膀用力狠撞,「一,二,三!」「一,二,三!」

  「轟,轟,轟!」木製的營門在持續的撞擊下發出震耳的轟鳴。營內的守門士卒見此,也紛紛丟下兵器,用肩膀從內部死死頂住門板。雙方隔著一道厚厚的木板比拚力氣,「一,二,三,一,二,三」,把半邊營牆都擠得搖搖欲倒。

  「嗚嗚,嗚嗚,嗚嗚嗚!」柘折城中又傳來了號角聲,一聲比一聲凄厲。營壘中的守軍不顧性命往唐軍刀前撲,瘋狂中透著絶望。

  見敵軍死戰不退,宇文至也急紅了眼。不再想後路會不會被人抄掉,伸手拉住正朝營壘門使勁的萬俟玉薤,大聲命令,「你,跳進去,專門撿頭上戴著皮帽子的殺。誰穿得越光鮮,你先殺掉誰。我替你掠陣!」

  說罷,又將手向後一伸,「取弓來,送我上營牆!」

  他身邊的幾名侍衛都是其兄宇文德花重金為他禮聘而來,對小主人的心思摸得極透。聞聽命令,立刻有一人從背上取下另外一把朱漆弓,連同箭餉一並送上。其餘幾人則尋了麵盾牌,齊心協力地平端在胸口。宇文至從一個猿縱從地面上拔起,穩穩地落於盾牌之上。拉弓弦,舉弓臂,連珠三箭,將營壘內的三名敵軍射翻於地。

  他這廂用弓箭開路,原本武藝就在衆人之上的萬俟玉薤立刻如虎添翼。三下兩下翻過營牆,揮舞著橫刀,就像一名正在組織人手封堵營門的敵將衝去。一名百人長模樣的傢伙持矛向他急刺,被萬俟玉薤用單臂夾住矛桿,一刀掃下半個頭顱。緊跟著身子又是一扭,居然把腋下的長矛當做水火棍,掃出一陣風,沾上便是筋斷骨折。

  又有兩名小箭打扮的傢伙上前拚命,一個才衝到半路,就被宇文至用羽箭放翻。另外一個哇哇大叫,手中彎刀舞成了一團花。萬俟玉薤一刀劈下,連肩膀帶背砍入尺半。可憐的小箭軍連萬俟玉薤的衣角都沒碰到,仰面便倒。制式橫刀被他的屍體夾住,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這時,第三名守軍不要命般衝到。萬俟玉薤根本來不及再拔刀,只好放棄。身體迅速後退,讓開對方的刀鋒,然後順勢用左手一拉,右手一擰,居然「哢嚓」一聲,將對方面孔扭到了脊梁後。(注1)「別戀戰,撿當官的殺。他們都不是你的對手!」宇文至的聲音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嘉許。萬俟玉薤精神大振,單腿從地上挑起一根不知道是誰丟棄的長矛,左手在矛桿上一捋,右手輕輕下壓,「騰」地一聲,居然抖出了三個矛頭來。

  這手「金鷄三點頭」,可不是街邊賣藝的假把式。凡被點中者,身上立刻就是一個血淋淋的大窟窿。此刻,萬俟玉薤心中早已沒有了初次上陣的恐慌,大步向前,手中長矛左刺右點。一招一個,將擋在自己面前的守軍紛紛刺倒於地。

  正在指揮守軍負隅頑抗的將軍鐵木蓇葖突然見到一個九尺多高的惡煞,提著一邊血淋淋的長矛向自己殺來,顧不得再管營門,趕緊命人上前阻截。宇文至連發兩箭,將奉命趕來的兩名守軍射殺,第三箭卻按在弓上,引而不發,同時在口中用突厥語大聲喊道,「哪個不要命的,儘管上,看你們跑得快,還是老子的箭快!」

  「哪個不要命的,儘管上,看你們跑得快,還是老子的箭快!」 抬著盾牌的親衛看不清裡邊發生了什麼,儘管扯開嗓子大聲重複。

  對這個一箭一命的神射手,守軍心裡本來就十分忌憚。猛然間聽到他的斷喝,心神立刻大亂,居然真的紛紛停住了腳步。趁此之機,宇文至又大聲補充,「命是自己的,糧草是別人的。俱車鼻施要出來早出來了,至今援軍還沒到,不是騙你等送死麼?」

  「命是自己的,糧草是別人的。俱車鼻施要出來早出來了,至今援軍還沒到,不是騙你等送死麼?」幾名親衛再次鸚鵡學舌,將宇文至的喊聲傳遍全營。

  他們在安西軍中這兩年,突厥語學得極溜。而俱車鼻施的族人原本也是突厥一脈,非但能聽懂宇文至的話,並且心中對俱車鼻施閉門不戰的行為甚為不齒。如今見援軍遲遲不到,而營門已經岌岌可危,登時士氣就掉了近半兒。有幾個甚至舉頭四顧,試圖查看自家大汗是不是存心讓大汗死在這裡。

  「別聽他的,射死他。射死他!」指揮著防守的柘折城將領鐵木蓇葖也不敢保證自己和身邊這夥弟兄是否被大汗當做了棄子,指著宇文至大聲喝令。宇文至微微冷笑,先是一箭射死一名試圖拉弓偷襲者,又是一箭射落了營中將旗,還沒等對方回過神,第三箭已經又搭在了弓臂上,「哪個不怕死,儘管前來試一試。老子穿的是猴子鎧,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長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

  「哪個不怕死,儘管前來試一試。老子穿的是猴子鎧,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長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親衛們扯開嗓子重複,整齊的喊聲在沙場上空迴蕩,聞者無不膽寒。突厥人骨子裡最崇拜强者,宇文至先前箭無虛發,已經令無數守軍心折。如今又把鎧甲的優勢報了出來,更是令對面的弓箭手不敢輕舉妄動。柘折城方面的守將鐵木蓇葖還欲再鼓動,萬俟玉薤已經殺到他眼前,矛頭向前一頭,便是一團耀眼的寒霜。鐵木蓇葖迅速縮頭,同時扯過一名侍衛,將自己的身體藏在了對方身後。幾串血珠飛濺,可憐的侍衛喉嚨處開了個洞,慘叫著軟倒。鐵木蓇葖的頭盔則歪到腦袋一側,額頭上出現了一條三寸多長的大口子,鮮血順著鼻子尖唏哩嘩啦往下淌。

  「有種別躲!」萬俟玉薤大叫,聲音裡邊充滿的鄙夷,「這人心腸太壞,別給他墊背,要命的快閃開!」

  周圍的守軍聞聽,本能地閃避,不肯再上前當肉盾。鐵木蓇葖跑了幾步見沒人肯援救自己,只好轉身迎戰。他手中的彎刀成色甚佳,三下兩下便將萬俟玉薤的長矛砍斷了半截。「我殺了你!」他大叫,前衝,聲音卻戈然而止。被削尖的斷矛正戳在他的喉嚨處,紅彤彤從脖頸後露出數寸。

  「啊!」附近的防守方士卒這才反應過來,紛紛上前拚命。萬俟玉薤用斷矛掃翻了四五個,大聲叫嚷,「主將都死了,你們還瞎摻和什麼。趕緊跑吧,再不跑,就沒機會了!」

  他自問突厥語說得也算標準,所言也算設身處地替對方著想,周圍居然沒人肯聽。只管著捨死忘生上前拚命。正手忙腳亂間,又聽見宇文至的親衛們在不遠處用突厥語齊聲喊道,「都笨死了。怕俱車鼻施找你們家人算賬,你們投降不就成了麼?這麼老遠,誰能看清楚哪個戰死了,哪個還活著!」

  這句話,比先前所有呼喊對軍心打擊都大。圍著萬俟玉薤拚命的防守方士卒立刻退開了半個圈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楞楞地站在原地發傻。宇文至見狀,知道自己所猜沒錯,俱車鼻施汗是利用這些守軍留在城裡的父母妻兒,逼迫他們頑抗到底。便又扯開嗓子,大聲勸道:「願意投降的,原地蹲下別動!這麼老遠,城頭上怎能看清楚你們誰戰死了,誰還活著。等柘折城破了,俱車鼻施再當不成大汗,自然也沒辦法株連你們的家人!」

  「願意投降的,原地蹲下別動……」侍衛們齊心協力,將宇文至的主意儘量傳遞到每個人的耳朵。圍在萬俟玉薤周圍的守軍士卒聞聽,先是楞了片刻,然後有人帶頭,「噹啷」「噹啷!」接二連三將兵器丟到了地上。堵在營壘門口的防守方士卒也無心再戀戰,見到有人帶頭,便學著對方的樣子,紛紛丟下兵器,躲到了一邊。只有極少受天方教荼毒比較深的士卒,兀自提著兵器頑抗。怎奈大勢已去,根本已經無法左右戰局。被萬俟玉薤帶著幾個人一兜,立刻從營門口驅散到了別處。

  堵在營門內側防守方士卒一撤,來自門外的壓力立刻占了上風,「嘩啦!」「嘩啦!」數下,終於「咣當」一聲,整個門板被推翻在地。

  「放下兵器者不殺!殺俘者償命!」宇文至又及時的補充了一句,避免剛剛穿上大唐號衣的馬賊們玷污安西軍形象。萬俟玉薤也換了把趁手兵器,帶著幾名弟兄圍剿垂死掙扎的敵兵。頃刻間,整個營壘的抵抗力量被掃蕩乾淨,有親衛找到旗桿,從接好繩索,將宇文至的將旗高高地升到了半空中。

  「吹角。報告王將軍,我等幸不使命。請他派人來協助清點戰利品!」宇文至顧盼神飛,扯著喊啞了的嗓子命令。

  身邊親衛興高采烈,吹響號角向主營報捷。一干在主營中觀戰的將校們喜出望外,看向王洵的目光愈發充滿了欽佩。先前主動請纓要去堵截敵軍的沙千里也悄悄鬆了口氣,衝著王洵輕輕拱手,「王將軍真乃神算!俱車鼻施果然不敢出頭!換了我等,剛纔已經被他詐出真相來了!」

  「先不說這些!」王洵搖搖頭,笑著阻止,「你們先去商隊那邊借幾個賬房,夥計,趕著駱駝把繳獲的輜重清點出來,運回大營。慢慢幹,記得不要派得人太多,免得被俱車鼻施看出破綻!」

  「諾!」沙千里、黃萬山兩人心服口服,拱手領命而去。望著二人的背影走遠,王洵又笑了笑,緩緩從站立的高臺上走下。腳掌剛與地面相接,他立刻感覺到一陣痠軟。拉住侍衛十三的肩膀用力撐住,看看四下沒有人注意,才又搖了搖頭,慢慢走向中軍帳。

  背影,被上午的陽光拉得又直又長。

  注1:小箭,十人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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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四 上)

  俱車鼻施汗是藥剎水沿岸數得著的大勢力,家底甚為闊綽。光是區區一座營壘,就讓沙千里等人從上午忙活到了天黑。按照賬房先生們的初步統計數字,不但整個使團的糧草供應問題得到瞭解決,即便隊伍再擴充兩倍,也足夠將士們吃喝三個月有餘。

  剛出手就宰了這麼大一頭「肥羊」,隊伍上下當然是一片歡騰。有心鼓舞士氣,王洵命人在營壘內擺下全羊宴,犒賞全軍。中高級將領們也齊聚在中軍側面的偏帳內,為大夥旗開得勝舉杯相慶。

  宇文至白天的精湛射藝大夥都看在了眼裡,自然以其做了敬酒的重點。萬俟玉薤雖然如今還沒有具體軍職,但臨戰斬殺敵方伯克一人,百人長三人,小箭兩人,功勛卓著,也被王洵命人拉來與衆將痛飲。還有一位大夥不太熟悉的客人就是程家商號的老程掌櫃,由於其帶領著一干夥計在清點繳獲物資時出了大力,便被王洵硬請來喝慶功酒。老人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跟這麼多官員同席吃過飯,緊張得連筷子都握不穩,幾次夾菜,都沒塞進嘴裡去,哆哆嗦嗦,將錦袍前大襟油污了一大片。

  酒過三巡,大夥回憶起白天的情景,依舊覺得恍然如夢。十倍餘己的守軍,還占據著家門口的有利條件,居然被自己這邊兩千多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硬生生壓得不敢出頭。放眼整個西域,自從王忠嗣大將軍離開後,誰人打過這麼牛氣的仗?即便是當年橫掃天竺王玄策,也沒創造過如此奇蹟。他老人家雖然一人滅一國,但畢竟還從泥婆羅借了七千兵馬。而咱家的小王將軍,卻是貨真價實只帶了六百隨從。(注1)(注2)「行了,行了,你們再說,我就要找個地縫往裡鑽了!」聽大夥越扯越離譜,王洵趕緊出言打斷,「今天這場仗,是宇文將軍帶領著弟兄們打的。王某只是在後邊看看熱閙而已。大夥還把酒盞對準他為好。來,一起舉盞,為宇文將軍慶功!」

  「恭喜宇文將軍!」

  「祝宇文將軍平步青雲,早日封侯!」

  大夥哈哈一笑,舉起酒盞,向宇文至道賀。宇文至心中好生得意,嘴巴上卻不斷謙虛著道,「大夥別聽二哥。別聽王將軍的。他只是想灌我幾盞酒而已。誰不知道,整場戰鬥從開始到現在,都沒出得了他的預料之外!來,來,來,咱們先滿飲此盞,然後一起敬他!」

  眾人齊齊酒盞舉到嘴邊,一飲而盡。接著又按照宇文至的提議,再度將敬酒目標轉向王洵。王洵雖然酒量極大,此刻卻不敢多喝。笑了笑,又將萬俟玉薤推出來做擋箭牌。「哪有陣前拚命的人還沒喝盡興,後邊吶喊助威者先喝翻了的道理。大夥第二個敬他,萬俟玉薤,前幾天才毅然投軍的豪傑,無論是武藝還是酒量,都是一等一!」

  萬俟玉薤為人非常圓潤,立刻站起身來辭謝。衆將領卻是不依,端著酒盞接連灌了他三大盞,才又回過頭來找王洵暢飲。正坐在王洵身側客人位置上的程老掌櫃用眼睛一掃,就知道王洵準備將酒水朝自己這邊引,趕緊搶先一步站起來,跟在大夥身後說道:「小老兒活了這麼大一把年紀,從來沒見過,肯出兵保護我等平頭百姓的將軍。這盞酒,是小老兒代表行走在絲綢古道上的所有大唐商販敬的,請將軍千萬不要推辭!」

  說罷,自己先揚起脖頸,一口將酒水悶了。眾人大叫一聲「痛快」,也跟著吞酒落肚。王洵伎倆沒得逞,只好也陪著飲了一盞。然後命人將酒盞斟滿,回敬給程老掌櫃,「不小心將你等拖到一場禍事當中,王某已經很是慚愧了。豈敢再生拋棄不理之意。這盞,算給老丈壓驚。回去之後,還請老丈把王某的意思跟大夥分說一二!」

  「折殺了,折殺了。欽差大人真的折殺小老兒了!」程掌櫃豈敢讓欽差大人向自己敬酒,慌慌張張地閃在一旁,啞著嗓子道,「身為大唐子民,為國家出力,本是應該。將軍肯提前說明身份,過後又不怕我等走漏消息,光這份信任,就足夠我等榮耀一輩子了。至於拋棄不拋棄,將軍且莫這麼說。小老兒不才,卻也明白一個道理,慈不掌兵,哪有打起仗來,還拖家帶口的?」

  不待王洵回應,他快速揉掉眼角的淚水,又繼續補充,「將軍不帶著我等同行,是理所當然。帶上我等,是,是……,小老兒嘴笨,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將軍這份高義,小老兒這輩子永不敢忘!」

  話說到最後,已經帶上了幾分哽咽。眾將領聽在耳朵裡,肚子裡邊登時風起雲湧。宇文至、方子陵等開始佩服王洵拉攏人心的手段高明,沙千里、黃萬山等新加入者,則於心中暗道:「此人連幾個商販都不肯輕易捨棄,日後自然不會像高仙芝那樣,在危急關頭丟下弟兄們獨自去逃命。某家日後即便將這條從死人堆裡邊撿回來的性命交給他,想來也不算跟錯人了!」

  王洵本來沒有施恩之意,只是無心中做了一件自以為該做的事情,卻沒想到會受到這麼多感激。見老人家越說越鄭重,趕緊放下酒盞,攙扶住對方的骼膊,「老丈,老丈,千萬別這麼說,王某愧不敢當。愧不敢當!王某今日請你老人家過來,除了喝一盞水酒之外,還有其他事情需要交託。您再這麼說,王某就無法開口了!」

  「欽差大人有話儘管說。只要能做得到,哪怕把老命搭進去,小老兒也不敢推辭!」程掌櫃立刻學著將領們的模樣抱了抱拳,鄭重許諾。

  「倒不用您老把命搭上!」王洵笑了笑,再度攙扶起對方的骼膊,將其領回座位,强按著坐好,「距離此處一百餘里的西南,還有一個東曹國,不知道老丈跟那邊的商號,有沒有交情?」

  「有!」聞聽王洵有用到自己出力的地方,程老掌櫃立刻大包大攬,「那個城市雖然還沒柘折城一半兒大,卻也是西行的必經之路。每年倒也能吃下不少貨物。如果將軍需要補充什麼鐵塊兒,箭矢之類,小老兒這就想辦法跟他們聯繫,即便是走私,也能給您弄到不少來!」

  「兵器和箭矢,目前還夠用!」王洵笑著搖頭,「我是想,請您帶著商隊先到東曹城去。免得跟著我等在這裡被秋風吹。順帶著……」

  「那怎麼行。欽差大人沒拋下我等,我等也不能提前跑路!」不等王洵把話說完,程老掌櫃就大聲拒絶。

  「不是讓您跑路,而是希望您帶著商隊到那邊,幫我做一件大事!」王洵擺擺手,示意程老掌櫃稍安勿躁,「您老也看到了,我今天打下了一座營壘,得到了大量的糧食。弟兄們一時半會兒也吃不完,所以王某想拜託老丈,到東曹城去落個點,把日後繳獲來卻帶不走的東西給處理掉!」

  低價倒賣戰利品。這可是個求都求不來的肥差!以往只聽大食人這麼幹過,沒想到欽差大人也能「博採眾長」。巨大的商業利益面前,程老掌櫃的心臟幾乎跳出了嗓子眼,顧不得再跟王洵客氣,先狠狠地呼吸了幾口氣,然後大聲回應,「沒問題,包在小老兒身上。大人是要銅錢,銀子,還是波斯金餅,珠寶,小老兒絶對都能給您換回來!」

  「不急,不急,這只是頭一筆買賣!」王洵繼續笑著擺手。反正自己目前所作所為已經很出格,也不在乎做得更出格一些,「我希望您老跟眾商販擬個章程,一起兒籌錢來做這筆買賣。我將繳獲物資賣給您老,您老收購後,愛賣給誰賣給誰。只要不往柘折城裡邊送,其他我一概不管。什麼東曹、西曹、木鹿,安息,只要你能聯繫得上,都可以賣給他們。不但是糧草,日後可能還有戰馬、兵器、藥材等,凡是您老能賣出去的,咱們都可以慢慢商量著來!」

  「您要滅了大宛國?」程掌櫃倒吸一口涼氣。這買賣可就太大了,憑藉程記的力量肯定吃不下,整個商隊的所有人把力量都加在一塊,都未必做得起。只要小王將軍向今天這般,不斷打勝仗。糧草、輜重、鎧甲、戰馬,甚至男女奴隸,都可以源源不斷地向商隊供應。

  「滅不滅大宛國,取決於俱車鼻施汗自己!」王洵點了點頭,回答卻是模棱兩可。「眼下,我只能派很少的人護送你等去東曹。此外,我還會派個人跟著商隊一路西行,邀請各國出兵,一道討伐俱車鼻施!」

  注1:王忠嗣,唐玄宗養子,曾經身兼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先後擊敗契丹、突厥、吐蕃等國。威震中外。後被李林甫陷害,抑鬱而終。

  注2:王玄策,唐朝使者,出使天竺時受到天竺國新王阿羅那順的襲擊,單騎脫身。隨即向泥婆羅(尼泊爾)借兵七千,滅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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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四 下)

  「將軍威武!」話音剛落,歡呼聲已經響成了一片。通過今天的第一場戰鬥,在座諸將已經沒有人再懷疑大夥到底有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而是把目標紛紛對準了給予俱車鼻施汗多少懲罰,大夥每個人在戰後到底能分得多少功勞方面。

  「多賴諸君努力!」王洵客氣地拱拱手,衝著大夥致意。待周圍的歡呼聲稍稍平息,又低下頭來,對著程老掌櫃叮囑,「我只能給你一天時間準備。你回去後跟大夥商量一下,爭取明天下午就能拿出個章程來,後天一早,我派人護送你等出發。」

  「章程,章程倒是,倒是好辦。」程老掌櫃第一次接受這麼大的買賣,幸福得兩眼發花。咬了好幾下舌頭,才勉强讓自己又恢復了清醒,「有大,大將軍一句話,誰,誰敢,不,不給小老兒這個面子。但,但是糧草占,占地方實在太大,商,商隊一時半會兒恐怕找不到那麼多駱駝!」

  「那還不好辦麼?在柘折城東北二十里,就有一座很大的養馬場。只要欽差大人點點頭,末將今晚就帶人去把裡邊的戰馬全給牽回來!」對於程老掌櫃口中的困難,沙千里認為根本不值得一提。看了看王洵,帶著幾分期盼說道。

  「不行,這功勞不能被你一個人立!」黃萬山在旁邊聽見,也主動上前向王洵請纓。「欽差大人,俺老黃跟他一起去。明天日出之前,保證把戰馬全給您牽回來!」

  「不行,怎麼能勞煩兩位前輩出馬!方某去就可以!」方子陵也不甘居人後,雀躍著上前爭搶。

  「對啊。兩位前輩帶人去取一座馬廄,不是牛刀殺鷄麼。我跟方都尉去即可!」老實人魏風也有不老實的時候,跑上前,用肩膀將沙千里擠在了旁邊。

  「我去!」

  「我去!」眾將一擁而前,唯恐落在別人身後。上午宇文至帶領五百士卒,僅以輕傷六十七人,陣亡二十四人的微弱代價,便請取了一座存放糧食的營壘。這份傲人的戰績,令所有人羨慕不已。大夥心裡現在都明白,俱車鼻施汗是做定了縮頭烏龜,無論怎麼敲打也不敢出城。既然如此,城外所有營壘便都是送上門的功勞,誰撈到手誰占便宜。

  見眾將士氣如此高漲,王洵也不願掃了大夥的興,擺擺手,笑著道:「不急,不急,大夥輪流來。權作練兵。今晚先回去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沙將軍和黃將軍去取戰馬。剛好弟兄們的坐騎也該換換了。用不完的和淘汰下來的,便一並交給程老掌櫃拿去當腳力!」

  「將軍威武!」

  「大唐威武!」

  話音未落,歡呼聲再度響成了一片。諸將都覺得中郎將大人夠體貼,懂得給大夥創造建功立業的機會。特別是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有心報答王洵的知遇之恩,互相看了看,一道上前拱手,「末將不累,今晚就可以出發。趁敵人沒防備將營壘拿下來。明天早上剛好給弟兄們換坐騎!」

  「不急!」王洵再度輕輕搖頭,否決了對方建議,「今晚去,柘折城中的人看不見,就不會覺得太心疼。明天一早,你們兩個大搖大擺地去,讓俱車鼻施等賊看看,我大唐王師的威武!」

  「諾!」沙千里和黃萬山瞬間便明白了王洵的用意,一起拱手領命。

  酒席宴前,原本不該處理軍務。可自從出蔥嶺以來,王洵做的事情幾乎沒一件循規蹈矩,久而久之,大夥也就習以為常了。只見他略斟酌了片刻,又笑著向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說道:「我估計俱車鼻施的主力此刻全縮在城中,馬場那邊不會有太多守軍。所以,你們兩個也不要帶太多兵馬前去。一則,咱們要向藉機河中群雄示威。二來,也正好訓練你們手下的新兵!」

  「我二人也跟宇文將軍今天一樣,只帶兩百老兵,三百新兵!不欺負俱車鼻施那廝!」沙千里大聲回應。話說到這兒,他又猛地想起一件事兒,拱了拱手,再度向王洵請求,「不過,末將想跟大人借一位弟兄,還請大人恩准!」

  「說吧!」王洵點頭答允,「你看中了我身邊的哪位弟兄,儘管叫他同去!」

  「這位萬俟壯士!」沙千里用手向萬俟玉薤一指,然後笑著道出原委,「我跟黃都尉都在這一帶混了兩年多,親自帶隊衝陣的話,難免會被賊人認出來。所以,末將想借萬俟壯士這幅好身板,帶領我跟黃都尉麾下的弟兄去攻打敵軍營壘……」

  正在一旁看熱鬧的萬俟玉薤聞聽,趕緊跳起來打斷,「不行,不行。小的,小的從來沒領過兵!可不敢耽誤了兩位將軍的大事!」

  「叫你去,你就去。是帶隊衝鋒,不是指揮調度!」王洵伸手把萬俟玉薤拍到旁邊,笑著命令,「我先前就說過,你這身板,是個當猛將的材料。下去後到司倉那邊領一份旅率號鎧,明天一早,跟著沙、黃兩位將軍出發!」

  「這,這……」萬俟玉薤楞了好一陣兒,才明白自己當上軍官了。歡喜得立刻找不到南北,衝著王洵不斷打躬作揖,「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你今天有斬將之功,理當受此獎賞!」王洵拉起他,笑著鼓勵,「如果明天再給我砍一顆伯克的腦袋回來,我就再升你一級。咱大唐男兒,向來講究的是馬上取功名。富貴貧賤,全憑本事!」

  「諾!」萬俟玉薤把胸脯一挺,吼聲差點將帳篷掀翻。看到他那幅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衆將又是放聲大笑。笑夠了,便端著酒盞來向萬俟玉薤道賀。萬俟玉薤連幹了三杯,將酒盞向身邊的矮几上一放,四下拱了拱手,正色說道:「諸位將軍的盛情,萬俟心領。但萬俟不敢再多喝了,再喝,難免會因酒誤事!」

  「你這廝,剛當了旅率,居然就開始打官腔。」

  「我們在行伍之中這麼多年了,難道就不知道節制麼?」衆人聞聽,紛紛出言調侃。笑夠了,卻也不敢再貪杯,紛紛將酒水換了濃茶,坐在一起慢品。

  王洵又端著茶盞跟每個人交談了幾句,順帶著將最近這幾天的任務安排了下去,酒宴也就到了尾聲。衆將起身告辭,宇文至與大夥一道出門,走了一段兒,又找了個藉口,悄悄地折向了王洵的寢帳。

  「子達,你怎麼又跑來了!」王洵正在親兵的服侍下洗漱,見到宇文至,楞了楞,一抹笑容湧上了嘴角。

  「明知故問!還不是不放心你!」宇文至看了王洵一眼,沒好氣地回應,「你明天真的打算傳檄河中諸侯,要求他們領兵前來,跟咱們一道攻打柘折城?!」

  「不是說軍中無戲言麼?」王洵沒有直接回答宇文至,笑著反問,「況且你我手中這點兒兵馬,也只夠嚇唬嚇唬人。想把柘折城拿下來,恐怕門兒沒有!」

  「你真的想要柘折城!!!」宇文至瞪圓了眼睛看著王洵,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還以為你只想在此耀武揚威一番呢。」

  「開始我也是抱著給俱車鼻施一個教訓就走的打算。可現在,我的想法又變了!」王洵點頭而笑,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既然已經把使團的旗幟挑明瞭,何不將此行的目的也挑得明白些。我會在檄文中告訴群雄,願意跟大唐一道對抗大食的,就過來幫我攻打柘折城。願意跟著大食人一條道走到黑的,俱車鼻施汗就是他們的榜樣!」

  「你,你這……」宇文至越看王洵越覺得琢磨不透,急得咬牙跺腳。若說對方發瘋吧,眼下的情況,的確是把出使的目的挑得越明,形勢對大夥越有利。可以想像,只要王洵把檄文發出去,河中群雄立刻就失去了繼續首鼠兩端的機會。要麼站在大唐一邊,要麼站在大唐的敵人一邊。使團也不必繼續費力去挨個城池跟那些國主、城主締約,把大旗往營地內一樹,自然有人會主動找上門來。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便利,事實操作起來,卻遠沒有這般簡單。首先,河中群雄到來之後,肯不肯出全力為大唐而戰,便是個大問題。其次,來的諸侯越多,唐軍真實兵力被揭開的風險越大。萬一其中有人跟俱車鼻施汗暗通消息,使團就面臨著一場聲勢浩大的報復行動。第三,有怛羅斯河畔的前車之鑒在,宇文至不敢相信那些豪傑的忠誠。萬一在使團跟俱車鼻施汗拼得兩敗俱傷時,有人從大夥背後插上一刀。先前大夥付出種種努力所獲取的戰果,頃刻間便要化為流水。

  「看把你急的!」王洵丟過一件面巾,讓宇文至自己擦汗,「有什麼話,直接說出來!」

  「誰敢保證他們的忠心!」宇文至用力跺腳,大聲嚷嚷。「當年高仙芝,可是在這上面吃了個大虧!」

  「你是害怕有人學葛邏祿人,與俱車鼻施汗夾擊咱們麼?」王洵不慌不忙,笑著詢問。

  「嗯!」宇文至輕輕點頭。「咱們手中的兵力,畢竟還是太少了!根本威懾不住任何人!」

  「那你可知道,俱車鼻施汗到底為什麼,死賴在城中不肯出來麼?」王洵輕輕搖頭,笑容顯得非常令人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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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五 上)

  「還不是你運氣好?」宇文至嘴巴上說得不屑,臉上卻寫滿了羨慕,「一打出戰旗,便有人主動來投效。嫌自己兵少,立刻有人哭著喊著給你當家奴。遇上的對手,要麼是不堪一擊,要麼是膽小如鼠。這邊剛發愁糧草,幾個大倉庫就擺到了眼皮底下。可好運氣總有用完的那一天,咱們不能指望著把把都擲出豹子來。」

  「你說得沒錯,剛剛開始決定亮出旗號之時,我的確是在賭。那時,除了豁出性命去賭一把外,你我也沒有其他道路可選。」王洵笑了笑,承認宇文至說得非常有道理,「可後來, 我卻知道,咱們能順順噹噹走到這一步,憑得絶對不是運氣。」

  「不是運氣又是什麼?你王明允難道還學會了掐決念咒了不成。趕緊說給我聽聽,如果你真的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柘折城,我就是再陪你瘋一回也無妨」。 宇文至聽得滿頭霧水,不耐煩地催促。

  「如果沒把握,你就不陪我瘋了麼?」王洵笑著撇嘴。宇文至白天的表現可圈可點,然而卻有一些別人未曾注意到的細節被他看在了眼裡,不得不專門找個機會跟對方說說清楚。

  「你狠,誰讓老子欠了你的。」宇文至被王洵笑得心裡髮毛,把頭側開,悻然回應,「快說,別賣關子老子還等著回去睡覺呢。」

  「是麼?」王洵又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突然把話題岔往了別處,「白天城上第一次吹響號角的時候,我看到你部的攻勢突然停頓了一下怎麼了,當時發生了什麼?」

  「沒,沒什麼…我初次單獨帶兵,有點手生」宇文至不願目光與王洵的目光相接,側著腦袋假裝看簾外的夜色。「你也知道,我這個膽子一向不太大。在封帥麾下這幾年,雖然蒙他老人家的照顧,卻也一直沒有機會獨當一面。所以,所以……」

  明知道這些話騙不了王洵,他還繼續硬著頭皮往下說,「所以,我一聽見城上的號角聲,就有點擔心…所以……」

  王洵越聽越失望,笑了笑,低聲打斷,「所以你就怕我丟下你不管,自己帶著手下弟兄跑路?」

  將第一仗交給宇文至來打,是因為他相信好朋友的能力。卻萬萬沒想到,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二人彼此之間的信任已經不再。這種感覺很不舒服,令他猶如心裡邊扎了一根刺。拚命想要拔出來,卻不成想越刺越深。

  「不是,肯定不是…」聞聽此言,宇文至心裡面必王洵還著急,揮舞著手臂,面紅耳赤辯解,「我發誓,不是因為這樣把後路交給你,我絶對放心。可,可我更怕你為了救我,不顧一切跟俱車鼻施拼,到最後連自己的命也要搭上……」

  「所以,你就想撤下來…連已經攻入營壘的弟兄們也不要了…」王洵的心裡終於覺得暖和了些許,臉色卻依舊很陰沉,皺了皺眉頭,他放緩了語氣追問,「那可是咱們一手帶出來的,你怎麼捨得說放就放……」

  「慈不掌兵,這可是封帥的原話…」宇文至被王洵問得好生尷尬,抓了下自己的頭盔,惱羞成怒,「況且我最後不是攻進去了,沒耽誤你王明允的大事兒麼?」

  「慈不掌兵,可不是這種說法……」王洵被堵得嘴巴發苦,楞了楞,繼續說道,「你既然信得過我,就不該停上那麼一下…如果信不過我,更不該拿那麼多人的命往裡填。咱們都是當過棄子的人,應該知道被人拋棄是什麼滋味……」

  「正因為知道是什麼滋味,這輩子我才不會再當第二回……」宇文至梗住脖頸,兩眼直直地跟王洵對視,「我當時只是想,不能這麼死了。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有大仇沒報。至於其他,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你王明允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應該知道我就是這麼一個性子。對我好的人,我宇文至絶不辜負他。可無關的責任,我宇文至也不想承擔……」

  王洵被宇文至說楞了,看著對方,突然間覺得很陌生…宇文至變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宇文至。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知道。也許宇文至一直在變,只是他一直沒留意而已。

  此刻他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無法將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宇文至。正憤懣間,宇文至卻又主動收起怒容,笑著向他拱手,「看我,沒事跟你爭這些做什麼。你是主將,當然有權過問戰場上的一切。今天是我慫了,行了不。你如果不高興,就直接把我拖出去打軍棍。我絶不敢喊冤。」

  「算了吧,你…」王洵悻然而笑,「問兩句你就恨不得把我劈了,還打軍棍呢……」

  「反正,二哥當年替我做得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宇文至指指自己的胸口,笑著表白,「都在這兒呢,一件都沒忘。出獄的那天,我對著宇文家的列祖列宗發過誓。我宇文至這輩子可能辜負別人,絶不會辜負你王二郎……」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王洵受不了別人老把一點小恩小惠掛在嘴邊上,趕緊笑著打斷。「你以後執行任務時別再猶豫就行。免得別人看出來,我不好收場……」

  「也不是誰,好好地說著話,偏來找我的麻煩……」宇文至也笑了起來,伸手推了王洵一把,「別亂打岔,還沒說你怎麼突然就信心百倍了呢……」

  「我不是信心百倍,而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王洵笑著搖了搖頭,把剛纔的所有不快暫且丟在腦後,「沙千里他們前來投靠,不是投靠我王明允,而是我背後的大唐…如今河中群雄畏懼的,也不是咱們這區區六百來人的使團。至於俱車鼻施,更不是被我鐵錘王的名號嚇破了膽子。他真正怕的是,是當年那支打得他找不到北的安西軍。是此刻封帥懸而不發的那數萬弟兄……」

  「這都是哪跟哪啊?」宇文至聽得滿頭霧水,眨巴著眼睛追問。「你是說,咱們之所以能把俱車鼻施嚇得做了縮頭烏龜,是借了大唐和安西軍的勢?」

  「嗯,沒錯…」王洵點頭承認,然後一點點解釋給宇文至聽,「如果不是因為封帥剛剛帶領安西軍弟兄,將二十萬大食聖戰者打得落花流水,河中群雄不可能對咱們這麼忌憚…想收拾咱們都不敢親自動手,非得借助於一伙馬賊。而俱車鼻施也是因為當年曾經被高仙芝打得全軍覆沒,所以才對咱們大唐的將士的戰鬥力怕到了骨子裡頭。所以他才寧可讓我把柘折城周圍的糧草輜重搶光了消氣,也不敢出城試探咱們的虛實!」

  宇文至還是沒弄不太明白,皺著眉頭嘀咕,「可他早晚都會知道。其他諸侯帶兵趕來之後,肯定有人會把咱們的真實情況偷偷告訴他……」

  王洵點點頭,目光裡帶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老辣,「那時,恐怕咱們已經把城外的營壘都拔乾淨了…城中守軍的士氣,也必然落到了最低點。俱車鼻施想要挽回局面,就必然要出城與你我拚命。那時,咱們麾下的新老弟兄也訓練得差不多,足可與城中守軍一戰……」

  「你就不怕其他人從背後偷襲你?」沒想到王洵打得居然是這個主意,宇文至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問道。

  「不怕!」王洵微微一笑,「至少我敢保證,在咱們跟俱車鼻施分出勝負之前,沒人敢抄咱們的後路。況且,俱車鼻施那邊所承受的壓力比咱們還大。即便打贏了,他也不敢保證有沒有人想趁機分了他的柘折城!」

  「嘶──」宇文至聽得直吸冷氣。他知道王洵這幾年在用兵上頗有進境,卻沒想到王洵的進境居然這麼快。敵軍的,自己的,旁觀者的,還是千里之外的,種種情況居然全部給考慮了進來,編成一個套子,逼著俱車鼻施汗一步步往裡鑽。

  這種環環相扣的手段太可怕了,當他的敵人實屬倒楣。想到這兒,一些話從宇文至嘴裡脫口而出,「你這都是什麼時候學會這些的?在長安時,我可沒見過你王明允有如此慎密的心思?」

  「不跟你一樣,吃一次虧學一次乖麼?」王洵笑了笑,露出滿臉無奈,「要麼死,要麼多想想。再笨的人換到我這位置,也被逼精明了!」

  「倒也是。你這兩年好像比我還倒楣」提及發生在王洵身上的種種「奇遇」,宇文至也笑著搖頭,「還好咱們都差不多熬過來了。」

  「是啊,熬過來了!」王洵嘆了口氣,好生感慨。

  還有一點原因,令他無法跟宇文至說得明白。那就是,在大唐境內,無論做什麼事情,他總是覺得有一些無形的枷鎖,束縛著自己,令自己心中充滿了矛盾和忌憚。而在去國千里之所,面對著素無瓜葛的陌生人,他反而更放得開,更得心應手。種種手段都可以使出來,所有手段都無不用其極。

  這將是一片他真正憑自己本事闖出來的天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寬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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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五 下)

  第二天巳時,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點起二百老兵,三百剛剛招降的馬賊,大搖大擺奔柘折城西北的馬場而去。

  他二人所部衆士卒身上的鎧甲皆為王洵臨時從嫡系身上勻出,只夠老兵們穿戴。被招降的那一干馬賊則還是原來的打扮。唯恐起不到威懾效果,昨天酒後,沙千里和黃萬山又連夜從宇文至、方子陵等人那裡借了幾百套號鎧,把馬賊們也給穿戴了起來。

  有道是人「在衣裳,馬在鞍」,馬賊們也穿上了與正規軍同樣的號鎧,氣勢立刻是原來的三倍。沙千里與黃萬山兩個命所有弟兄都拉下護面,先沿著距離柘折城兩箭遠的地方兜了半個圈子,然後才殺向目的地…俱車鼻施、白沙爾、加亞西、查比爾等人見到,一個個氣的捶胸頓足。可想想當年被安西軍打得棄軍而逃的慘痛經歷,終是沒勇氣出城阻截,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面面猩紅色的旌旗招搖向北。

  唐軍的隊伍距離目的地還有兩三里,馬場內的守軍已經接到了示警。登時,所有兵卒便亂成了一鍋粥。負責駐守養馬場的將領名叫米摩克,因為曾經是個虔誠的拜火教徒,所以平素一直不怎麼受俱車鼻施汗的待見,僅是憑著在軍中的資歷,硬熬到了一個伯克爵位。然而,此人卻頗通軍務,見身邊將士們個個面如土色,抽出刀來砍斷了一根木頭,大聲呵斥道:「怕什麼怕你們怕,敵軍就不會殺來了麼?咱們昭武九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唐軍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掏出刀子跟他拼,我就不信拼不過他們……」

  「米將軍,大夥,大夥心裡難受啊~~~~~~」眾將士掩面痛哭,羞愧裡隱隱帶著幾分悲憤…死倒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無意義。今天大夥放手去拼,也許能將來犯的唐軍拼掉。可明天呢,後天呢,在孤立無援情況下,大夥能拼到什麼時候?況且大夥跟唐人又沒什麼怨仇,是大相白沙爾信了天方人的教,非要替天方人做走狗,才一次次將柘折城拖向毀滅的邊緣…如今禍事又臨頭了,惹禍的罪魁躲在城牆背後當地羊,卻讓無辜的人出來替他擋刀,這也忒不公平。(注1)「禍的確不是咱們惹來的,可咱們的家都在這裡」聽出衆人哭聲中的委屈與不甘,米摩克嘆了口氣,將聲音放低了些,繼續鼓動,「白沙爾那老賊能逃,咱們卻都逃不得。是男人的,就給我把頭揚起來咱們今天不死守了,一道出寨迎敵。即便是死,也讓人看見,昭武九姓當中還有男人……」

  「將軍…」衆將士哭得淅瀝嘩啦,卻大部分都跳上了坐騎。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都是追隨米摩克的故舊,迅速開始著手整頓兵馬,另外兩位百夫長費迪勒與法哈德卻屬於大相白沙爾一系的「新貴」,不滿意米摩克將責任往自家恩主頭上推…徒步湊上前,大聲抗議,「伯克大人將弟兄們帶出去野戰,馬場誰來守?況且唐軍此刻士氣正盛,您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本伯克的確沒有必勝的把握,卻有決死之心…」米摩克狠狠地瞪了這兩個拖後腿的傢伙一眼,沉聲回應,「怕死你二人儘管逃回城去,別擋著我的道。否則,休怪我手中的彎刀不客氣!」

  「你戰死了,營壘中的馬匹怎麼辦?」有白沙爾在背後撐腰,費迪勒才不懼米摩克的威脅,「大汗給你的任務可是,無論如何保全這五千頭駿馬!」

  法哈德打仗沒什麼本事,揣摩人心卻是一流…見米摩克身後的親信手往刀柄處摸,立刻拿對方家眷的性命來做要挾,「對,伯克大人自己戰死了不要緊。弟兄們的家眷可都在柘折城內。萬一大汗追究起丟失戰馬的責任來,誰出面替他們說話!」

  聞聽此言,原本已經準備以身殉國的將士們如同霜打了的糜子,頃刻便蔫了下去。米摩克怒不可遏,用刀尖指著費迪勒的鼻子怒駡,「你,你這狐狸轉生的小人。大戰當前了,居然還有心思拖本伯克的後腿。死守在這裡,難道就能守得住麼?昨天糧倉那邊的戰事你也聽說過了,五百弟兄,連半個時辰都沒堅持到。」

  「那至少是沒有違抗大汗的命令」費迪勒用手推開刀尖,振振有詞…「大汗也會知道,弟兄們是為他而死,弟兄們到死,都沒有違背他的意願。」

  「對,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們。大汗他老人家自然會給我們討還公道。」 法哈德與費迪勒並肩而立,七個不服,八個不應。

  「你,你……」老將軍米摩克被氣得直打哆嗦,卻最終將彎刀砍下去。咬碎了半顆牙,將血吐在地上,厲聲質問,「那依照你們兩個,咱們該怎麼辦除非大汗他肯派軍來援,否則,咱們根本不可能將馬場守住…」

  「您老可以自己一部分弟兄出去迎敵。我們兩個帶領本部兵馬死守。」費迪勒想都不想,痛快地給出答案,「大汗昨天沒派援軍,今天不一定就不派。只要咱們堅持到底,說不定就能讓唐人知難而退。」

  「你,你們……」米摩克看看面前的兩個膽小鬼,再看看身邊那些滿臉迷茫的弟兄,把心一橫,大聲喊道,「好,就依你們。弟兄們,願意跟我前去拚命的,上馬迎敵。不願意拚命的,儘管躲在營壘內。我倒是要看看,你們到底能躲到什麼時候。」

  「不想送命的,留下固守待援。」法勒迪等的就是這句話,跳開數步,扯開嗓子嚷嚷…

  眾將士東張西望,一時間,竟然誰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選擇。米摩克見狀,輕輕嘆了口氣,促動坐騎,徑直向營門外走去。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二人互相看了看,策馬緊隨其後。受三人的義氣所感召,陸陸續續又有四十幾名士卒策馬跟了上去。其餘的瞻前顧後,最終還是求生之心占了上風,低下頭,不敢看遠去者的背影。

  在營門口又等了片刻,確信不會再有弟兄跟上來,米摩克笑了笑,低聲命令。四十幾名輕騎抽刀在手,於其身側集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米摩克又笑了笑,回過頭來大喊,「排這種隊形還有屁用。鋒矢隊列,跟我沖。」

  「跟上伯克大人。」 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兩個大聲呼喝,催動坐騎,護住米摩克的兩翼…四十幾人如同一隻飛蛾,逆著上午的日光向遠方的煙塵撲去。風在耳畔呼嘯,血在心中激蕩。

  由於經常被戰馬踩的緣故,地面非常堅實。米摩克磕打著坐騎的腹部慢慢加速,慢慢將呼吸調整到最佳節奏。這些臨戰技巧都是俱車鼻施當年親自教給他的,很久以前,俱車鼻施也跟他一樣,擁有一腔熱血和一顆驕傲的心臟。而現在,他們都老了,老得記不清當年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對面的唐家彷彿沒有預料有人居然敢出來野戰,行進中的隊形瞬間停滯了一下…米摩克要的就是這個機會,用力一催馬,衝著唐陣中央的帥旗方向奔去。幾名唐軍士卒倉促前來攔截,被他一刀一個,相繼砍二人於馬下。身後弟兄迅速跟進,將其他幾名唐將吞沒。

  「徑直往裡沖,不要戀戰。」米摩克大喜,快速調整戰術。他麾下這些弟兄都是連命都豁出去的,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畏懼。聽聞主將的喊聲,立刻丟下對手,順著米摩克衝開的縫隙長驅直入。

  唐軍隊伍越來越亂,一瞬間,居然被攻擊者衝開了條巨大的縫隙。米摩克左砍右劈,如同瘋虎。其他四十幾名弟兄也捨生忘死,奮勇向前。

  唐軍被殺得抱頭鼠竄,很多人竟然在與他們接觸之前,撥馬逃走,將脊梁骨直接露了出來。米摩克喜出望外,猛砍幾刀,從背後砍死兩名唐軍小兵。然後彎刀再度指向已經避開了的敵方將旗,大聲喊道,「不過如此,衝過去,剁翻了它。」

  「奪旗,奪旗。」安延九與石神奴等人也驚喜莫名,扯開嗓子大喊。他們跟在米摩克身後,迅速轉了個彎,將唐陣衝開一個血淋淋的口子,再度撲向對方主將。

  周圍的唐軍紛紛閃避,在軍陣中露出一片巨大的空白。兩面旅率旗與攻擊者擦肩而過,卻不做任何動作,彷彿主將的生死與他們無關。又有一面校尉旗遠遠地避開,如同躲閃瘟疫。米摩克心中的狂喜一陣接著一陣,驚詫也一陣接著一陣。

  「這真的是唐軍麼?」他皺著眉頭自問。記憶中,唐軍可不是這般容易對付。正迷惑間,戰馬已經衝到了對方的主將眼皮底下。一把木槊迎面刺來,直戳他的胸口。米摩克只用了一招,便將木槊砍成了兩段。揮手又一刀劈向對方的腦袋,半途中,卻被另外一把木槊橫刀推偏了刀鋒。

  「是你?」有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他瞪圓眼睛,衝著對面的唐將追問。

  「是我。」沙千里丟掉半截木槊,推開面甲,「米將軍,沙某就知道你會主動攻出來。」

  注1:地羊,鼴鼠的一種。膽小怕光,遇到危險便縮在地下裝死。卻習慣到處打洞。草原上經常能看到它們打出的一個個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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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六 上)

  「你們……」米摩克自知上當,帶領麾下兄弟就想往外闖。好不容易才讓獵物上套,沙千里怎肯再給對方逃命的機會兒?從親兵手中奪過令旗奮力一揮,立刻有幾隊精鋭士卒策馬包抄了過去,一沖一兜,將闖入軍陣中的獵物們切成了數段。

  隨即,疾馳中的馬隊再度一轉,血肉橫飛,十數名追隨米摩克多年的老兄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便倒了下去。

  米摩克疼得肝腸寸斷,撥轉坐騎再度衝向了沙千里。到了現在,他已經明白自己根本沒有逃走的可能。先前阻擋自己入陣的唐軍兵卒,與現在圍殺自己的唐軍兵卒無論在個人身手,還是相互之間的配合,都不在同一層面上。敵將先前根本就是拿一群疲兵故意示弱,將自己誘入陷阱當中,然後再慢慢試圖獵殺。

  他本有決死之心,卻不甘似這般稀裡糊塗地死去。他要死也死個明白,那一萬數千唐軍,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為什麼一伙不入流的馬賊,穿上唐軍的衣服,會變得如此強悍?

  「跟上將軍!」「跟上將軍!」見米摩克放棄突圍,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也大叫著撥馬轉回。他們二人身後的弟兄,如今已經十去六七,剩下亦是人人帶傷,卻個個斷然撥轉坐騎,哪怕心中清楚的知道,今天這一回頭,便不再有活著突圍的可能。

  彷彿跟米摩克心有靈犀一般,沙千里揮了揮令旗,命弟兄們再度閃出一條通道。米摩克帶著僅剩的十幾名殘兵長驅直入,直到距離沙千里一丈遠的地方,才再度被一道槊牆堵住去路。奮力拉住坐騎,他衝著對面的敵方主將大喊,「姓沙的,你可是唐人?」

  「的確,非但沙某是唐人。沙某麾下的這些弟兄,也個個都是唐人!」沙千里點頭稱是,笑容之中洋溢著自豪。

  二人從前一個是格盡職守的下層的武將,一個是家底單薄的落魄馬賊,相互之間沒少打了交道。為了避免暴露實力,導致河中諸侯的聯手剿殺,先前每次與米摩克遭遇,沙千里都是親自斷後掩護著弟兄集體逃命。斷斷續續兩年多糾纏下來,跟米摩克彼此之間已經熟得沒法再熟,故而,今天剛一交手,隔著一層面甲依舊被米摩克叫破了真實身份。

  只是今日,沙千里已經無所畏懼,笑著看了看對方,又誠懇地補充:「俱車鼻施那傢伙不值得你為他拚命,你投降吧。拿下柘折城後,我便向鐵錘王求情,讓他放你平安離開!」

  他欣賞米摩克的為人,因此不忍對方死在自己刀下。誰料米摩克卻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環顧了四周圍攏而來的唐軍,如夢囈般問道:「你投了鐵錘王?你原本是個軍人?」

  「正是!」既然對方已經被圍得插翅難飛,沙千里便不再做任何隱瞞,拱拱手,笑著回應,「不瞞米將軍,沙某本來就是安西軍的一個老卒。這回,重歸鐵錘王麾下,也算是回了娘家。投降吧,沙某可以對天發誓,保你和你身邊這些弟兄無性命之憂!」

  一番好心再度被直接忽略,米摩克第二次舉目四望,喃喃地回應,「怪不得,每次我都抓不住你。怪不得,以你的實力,原本可以輕輕鬆鬆做個大馬賊頭,卻心甘情願縮起來給別人做小。原來你打的是這麼一個主意。」

  「降不降給個痛快話,別拖延時間。沒有人會過來救你。你也不可能衝得出去!」黃萬山不似沙千里那般好脾氣,見米摩克既不上前拚命,也不逃走,只是一味地喋喋不休。唯恐此人再玩什麼鬼花樣,舉起長槊,厲聲斷喝。

  他這廂一動,周圍的嫡系部曲立刻做出了配合。兩百名剛剛換過鎧甲兵器的老兵齊齊向前催馬,登時將被圍困在軍陣中央的敵人壓得無法呼吸。米摩克側了幾下身子,避開幾乎頂到胸口上的槊鋒。然後抬起頭來,看看那兩百名精鋭老兵,又看看擠在老兵外圍那些新被唐軍收服的馬賊,搖了搖頭,再度苦笑著道:「原來如此,真沒想到,大汗他半生縱橫,到頭來卻被一群烏合之衆嚇破了膽子!」

  「的確!」反正不可能放被圍的任何人逃走,沙千里也就實話實說,「你判斷得很對。我們這邊的弟兄,的確是一群七拼八湊起來的烏合之衆,並且總共只有兩千出頭。可誰能想到你的俱車鼻施汗,竟然連出城一戰的膽子都沒有?投降吧,他不值得你去死!」

  「別跟他廢話。王將軍還等著咱們的消息呢!」黃萬山不滿意沙千里對一個煮熟了鴨子還如此客氣,搶過他的話頭,大聲斷喝,「投降,或者死。你自己選。別以為還能走得掉,剛纔是我跟老沙故意放你進來的!」

  「投降,或者死!」

  「投降,或者死!」四百七十餘名將士齊聲呼喝,聲浪震得人群中的「獵物們」前後亂晃。

  西域諸族或多或少都跟突厥人有一些血緣關係。傳統當中,亦不曾以向强者屈服為恥辱。幾個渾身是血的部族勇士被唐軍的吶喊聲嚇得魂飛天外,相繼丟掉了兵器,滾落於馬下。另外數名部族勇士雖然兀自緊緊握著手裡的刀,卻都將眼睛轉向了米摩克,目光裡邊充滿了祈求。

  對於被嚇破了膽子的弟兄,米摩克不以一詞苛責。對於身邊那幾道期盼的目光,米摩克亦視而不見。他只是呆呆地舉目四望,看看頭頂上的穹廬一般的藍天,看看四面無邊無際的荒野,彷彿永遠看不夠,永遠捨不得一般。直到周圍唐軍的呵斥聲又起,才猛然醒轉,沖黃萬山拱了拱手,笑著打招呼,「這位黃將軍,想必當年也是安西軍的一員?!請恕米某有眼無珠,這兩年多來得罪了!」

  別人一客氣,黃萬山反倒被弄得手足無措,連擺了幾下手,才虎著臉說道:「你也是恪盡職守,算不上得罪。投降吧,聽老沙一句。不為自己,還要為身邊這些弟兄們想想!」

  「如果我老米有朝一日,帶兵打到你家門口,黃將軍會投降麼?」米摩克笑了笑,低聲反問。

  「這……?」黃萬山又是惱怒,又是欽佩。楞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冷冷地道:「你這輩子恐怕是沒機會了。也好,既然你自己要死,黃某就成全你。弟兄們,舉槊……」

  「諾!」幾十名距離「獵物。」最近唐軍齊聲答應,同時奮力將手中長槊平端。只待黃萬山的手落下,便會策動坐騎,將獵物們捅成透明篩子。見到此景,又有幾名先前陪同米摩克踏入陷阱的勇士趕緊丟下兵器,跳下坐騎。以免遭受池魚之殃。而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等最後三五個,則捨命撲上,用身體在自家主帥周圍護成了一道單薄的圍牆。

  「且慢!」千鈞一髮之際,米摩克好像改變了主意。將兵器丟在地上,大聲喊道。

  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大喜,趕緊命弟兄們將攻擊暫且停頓。正準備說幾句安慰話間,卻又見米摩克衝著周圍團團作揖,「你等都走吧,別陪著我做無謂的犧牲。今天,死老米一個已經夠了。」

  「將軍!」 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等人失聲痛哭,丟下兵器,卻不肯離開米摩克身側。米摩克輕輕推開衆人,策馬走向對面的槊林, 「來吧,給老米一個痛快!老米今日死在唐軍的槊下,也算死得其所。」

  沒想到對方性格如此剛烈,周圍的唐軍將士不由得肅然起敬。手中的槊鋒分明已經頂到了對方的胸口,卻是遲遲刺不下去。

  沙千里心裡也是好生感慨,嘆了口氣,低聲做最後的努力:「你這又是何苦?俱車鼻施那個人生性涼薄,即便知道你為他死了,他也不會念你的半分好處?」

  「老米今日死了,卻不是為他!」米摩克笑了笑,面孔上的表情竟有幾分痴迷,「昭武九姓,總得有一兩個知恥男兒。動手吧,換了你在此,想必跟會跟米某做一樣的選擇!」

  沙千里知道已經無可再勸,又嘆了口氣,輕輕抬起手臂。正準備下令給被包圍者一個痛快,米摩克突然又張開眼睛,大聲喊道,「且慢,我這裡還有個不情之請!想讓兩位將軍成全。」

  「說罷!只要能做得到的。沙某一定照辦!」出於對此人勇氣的尊敬,沙千里點頭應承。

  「幫我殺了馬場中那兩個留守的百夫長。他們都是天方教徒,模樣很好認!」 米摩克翻身跳下坐騎,將戰馬推到了旁邊,「這匹汗血馬,算做對兩位的酬謝!」說罷,低下頭,將身體往前方的槊鋒上狠狠一撞。「噗!」幾道血光迅速射出,在半空中濺起一團紅霧。

  「噗!」「噗!」「噗!」數道血光相繼濺起,與半空中的紅霧匯聚成濃濃的一股,凝聚在秋風中,久久不散。

  「冥頑不靈!」有人低聲唾罵。

  「他們的英雄!」有人搖搖頭,輕輕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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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六 下)

  米摩克拒絶投降,陣前自盡。

  百夫長安延九撞槊自盡。

  百夫長石神奴橫刀自刎。

  還有兩個不知名姓,一看就是普通士卒的部族武士,跟在百夫長石神奴之後,從地上撿起彎刀抹了脖子。

  饒是見慣了血肉橫飛的景象,望著眼前的五具屍體,一衆安西軍老兵的心中依舊湧上了一股肅穆之意。再看那幾個先前陪著米摩克闖陣,最後關頭又因為貪生怕而投降的部族武士,雖然不敢放聲痛哭,圓睜的淚眼中,卻是充滿了仇恨。

  見到此景,沙千里明白這些人已經不可留,嘆了口氣,輕輕向左右揮手。立刻有數把長槊交替著刺將過去,將剩下的幾名俘虜一一戳倒。待確定已經不可能再有人將唐軍的真實情況報告給柘折城中,沙千里又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命令道,「把他們都葬了吧。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別再侮辱他們的屍身!」

  「諾!」左右親信們齊聲答應,自管去挖坑埋葬死者。從始至終,沒任何人出言提醒沙千里,一個伯克和兩個百夫長的首級,上繳之後能換回多少功勞。

  照這樣下去,接下來的仗就沒法打了。黃萬山為人仔細,發現整個隊伍士氣不振,趕緊笑著轉移大夥的注意力,「我跟老沙本想著抓一個比較有份量的活口,套問柘折城內的布防情況。待日後咱們攻城時也好節省幾條人命!沒想到這個米將軍脾氣居然如此之硬,竟給我老黃來了個寧死不屈。好在俱車鼻施汗麾下像這種硬漢子非常少。倒是那種聽見些風吹草動就把頭縮進殼子裡的烏龜王八,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呵呵呵……」弟兄們低聲哄笑,與其說被黃萬山俏皮話給逗樂,倒不如說是在賣都尉大人一個面子。

  「都把腦袋給老子抬起來!」聽眾人笑的虛假,黃萬山登時勃然大怒, 「他又不是你們的爺娘老子!別忘了,咱們這兩年,可是有不少弟兄,死在了他的刀下!」

  衆將士紛紛挺胸抬頭,目光當中,依舊充滿了肅穆。黃萬山正想再駡幾句激勵士氣,卻聽見好朋友沙千里低聲勸道,「算了,弟兄們只是欽佩他的硬氣而已,不會分不清敵我。待會兒開始攻寨,肯定個個都又生龍活虎!」

  二人早就配合慣了,一個開口,另外一個立刻心有靈犀。「狗屁!」黃萬山接過沙千里話,大聲嚷嚷,「匹夫之勇而已。老子寧願這輩子天天遭人恨。也不希望受到這種尊敬。有誰願意,趕緊牽著馬滾蛋。老子麾下,可不需要這樣的窩囊廢!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

  接連問了數遍,隊伍中都沒有回應。黃萬山搖了搖頭,繼續大聲鼓動,「好漢子要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死得轟轟烈烈。要讓敵將的聽見你的名字就兩股戰戰,要讓天下的女人看見你的面孔就捨不得把眼睛挪開。要憑著一身本事給老婆孩子掙下一份家當。這樣,即便你死了,也有子孫每年清明到墓碑前上香,並且逢人就誇,當年我爺爺那會兒,只要一瞪眼睛,整個河中沒有小孩敢在夜裡邊哭!」

  「呵呵呵呵……」這回,隊伍中終於響起了一陣真正的笑聲。先是少數人輕輕展顏,隨後歡快的情緒就迅速在人群中傳播。『對啊,咱們自己還沒徹底從困境中走出來,哪有功夫同情別人。況且勝利的滋味總比失敗要好,儘管失敗者用生命維護了最後的尊嚴!』

  歡笑聲中,隊伍的腳步越來越輕快,轉瞬,就殺到了馬場的營壘外。沒有絶對的把握將裡邊的守軍全殲,沙千里再度拉好了麵甲,同時命人叫過萬俟玉薤,低聲吩咐,「該你上了。帶幾個人去討敵罵陣,以炫我大唐軍威!」

  「諾!」萬俟玉薤領命而去,才衝出四五步,卻又迅速將坐騎撥了回來,低下頭,訕訕地請教,「請,請問沙將軍,到底如何做才能炫耀軍威?萬俟,萬俟剛入夥,不,不太懂這些!」

  「你這……」沙千里眼前一黑,差點沒從坐騎上掉下去。正準備斥責幾句,又聽見萬俟玉薤訕訕地補充,「沙將軍有所不知,萬俟,萬俟以前一直是做家將出身的。從沒,從沒大聲跟人說過話!」

  「你這廢物!真是白長了這麼大塊頭!」黃萬山在一旁也氣得在馬背上直晃蕩。「狐假虎威你會不?給人做爪牙的,總不能老縮著頭吧?你就想,你現在是王將軍的家丁,對面是欠了租子不肯交的佃戶。你奉命上門逼債……」

  「在下明白了!」萬俟玉薤瞬間頓悟,沒等黃萬山把話說完,便策馬衝向了對面的營壘。在距離營牆八十步遠的地方帶穩了坐騎,雙手叉腰,扯開嗓子衝著營牆內的守軍喊道,「呔!裡邊的人聽著。奉鐵鎚王之命,老子來接收戰馬。識相的,趕緊打開營門,主動幫老子牽馬。念在你等誠心悔過的份上,鐵錘王他老人家非但可以既往不咎,還可以賞你幾袋子口糧,讓你留著過冬。不識相的,就死撐到底,看老子敢不敢一把火燒了你這王八窩!」

  他先用漢語喊了一遍,然後再度用突厥語、粟特語重複。唯恐沒有達到威懾對方的目的,還將掛在馬背後的大食彎刀抽出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揮舞個不停。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在後邊看到了,愈發恨不得把眼珠子掉到地上。他們兩個之所以從王洵手裡討要此人來助戰,無非是揣摩出自家主將有提拔這個大個子的意思。想趁機做個順水人情。誰料萬俟玉薤壓根兒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好好的挑敵駡陣,楞給弄成了明火執仗。

  更令人驚詫的事情還在後邊,沒等沙千里命人去將萬俟玉薤喚回來,對面的營牆上突然挑起了幾塊雪白色的棉布。緊跟著,有人顫抖著用漢語喊道,「將軍大人別生氣,將軍大人別生氣。我等這就投降,這就投降!」

  饒是沒有任何行伍經驗,萬俟玉薤也清楚守軍挑出塊白布來意味著什麼,一瞬間,竟然無師自通,揮了揮刀,繼續厲聲恐嚇,「投降就趕緊開門,放下兵器,出來列隊。別磨磨蹭蹭。惹煩了,老子帶人殺進去,鷄犬不留!」

  聞聽此言,守將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唐人老爺饒命,唐人老爺饒命。我等這就開門,這就開門!該死,誰把門閂得這麼緊,趕快用刀劈,用刀劈開,用刀劈開!」

  隨即便是「吱呀」一聲,足足有七寸後的木質營門被從內部打開。兩列僞大宛國武士,高舉著雙手,陸續走出。隊伍最前方兩名百夫長打扮的傢伙各自手中還捧著一本賬冊,距離萬俟玉薤的戰馬還有半丈遠就跪倒在地,其中一人口中嘶啞地喊道,「將軍大人饒命。小的盼望王師已經很久了,早就想開門投降。但是米摩克那廝冥頑不靈……」

  「就是,就是,都是米摩克那廝搞得鬼。我們兩個知道王師向來仁義,從不牽連無辜。所以昨天就有想開營投誠,但此地主事的是米摩克,那廝非要不自量力地去挑王師的虎鬚。我們怎麼攔,都攔他不住……」

  當年在王氏父子手下,萬俟玉薤也算也見過很多不要臉的傢伙,卻沒想到天外有天。一瞬間,竟然被噁心得差點吐在當場。使勁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終於壓下了心中的煩惡,沉聲喝問,「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在軍中擔任何職?營壘裡邊還有其他人麼?怎麼不一起出來投降?」

  「回將軍大人的話,小的叫法哈德,他叫費迪勒,我們兩個都是百夫長。在這座營盤裡,除了小伯克米摩克之外,屬我們兩個最大!營壘裡邊的活人都在這兒了,其他冥頑不靈的傢伙,已經被我們兩個替您清理乾淨了。屍體就擺在正對著營門的地方,您老人家要是不放心,可以隨時派人去查驗!小的說的絶對沒有半句假話,請將軍大人念在我等誠心投靠的份上,留小的一命。小的這輩子願意為您做牛做馬,永遠追隨大人!」既然豁出去無恥了,法哈德乾脆做得更沒有下限一點。非但將萬俟玉薤問到的地方回答了個清清楚楚,連萬俟玉薤沒來得及問的,也搶先一一交代。

  原來米摩克領著一群勇士出門之後,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自知前者已經沒有再活著回來的可能。而如果守不住營壘,逃回柘折城之後,二人也難免被梟首示眾。左右是個死,二人乾脆把心一橫,糾集起若干爪牙,直接宣布要投降唐軍。有幾個部族武士稍稍露出些猶豫的意思,便被二人帶著爪牙砍成了肉醬。

  既然沒勇氣追隨米摩克一道去跟唐人拚命,留在營壘內的守軍之中,當然不會有太多的硬骨頭。所以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也沒費多大力氣,便掌控了整座營壘。待聽聞萬俟玉薤宣布的投降條件,立刻挑出了白旗。

  能憑著幾句狠話嚇得敵軍跪地請降,萬俟玉薤當然喜出望外。然而,如何處置這些軟骨頭俘虜,他可就有些犯了難。撥轉戰馬回去再度向沙千里請示,沙千里也有些吃不準。他今日不肯取敵將的首級,已經違背了大唐軍律。若是再加上尊重敵將遺願,誅殺主動請降者這一條的話,恐怕被王洵知道後,將會非常難做正遲疑間,又聽黃萬山大聲說道,「既然人家已經投降了,還客氣什麼?先將營壘接受了再說。其他,咱們不妨待會兒再仔細商量!」

  「也好!」沙千里輕輕點頭。調派人手,上前接收營壘,按照投降者獻上的賬冊清點戰馬和草料。

  由於是守軍主動放棄抵抗,營壘中的所有一切都沒遭到任何破壞。片刻之後,便有弟兄們送上了精確的繳獲數字。共計得到一等大宛戰馬一千三百零五匹,未閹割種馬五十餘匹,適齡母馬二百餘匹。此外,還有馬駒若干,供戰馬消耗的精料若干,乾草不計其數,都與賬目上的數字基本相符,被提前登記得清清楚楚。

  聽到此言,沙千里更不想立刻下令處死法哈德與費迪勒兩人了。但是米摩克的臨終所請又被很多弟兄親耳聽到了,他也不好食言而肥。對於這個問題,黃萬山卻非常果斷,笑了笑,大聲道:「這兩個小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廉恥。況且又都是天方教的信徒。對傳教曼拉比自家老子都尊敬。留著他們,難免日後不被反咬一口。趕緊殺了,也省得給你我留下後患!」

  話音剛落,法哈德與費迪勒已經癱在了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哭叫著哀告,「兩位將軍饒命,兩位將軍饒命。我等不是天方教徒,我們根本不是天方教徒啊您答應放過我們的,答應放過我們的!」

  「不是教徒,你們穿這身黑袍算什麼?」見對方還敢當面扯謊,黃萬山一腳一個,將其踢翻在地。用刀指著脖頸處,厲聲喝問。

  萬俟玉薤本想出言阻攔,剛要開口,卻被沙千里用目光制止住。再仔細看看黃萬山出刀的手勢,他立刻明白對方是想從俘虜身上榨出更有價值的東西,笑了笑,大聲附和,「不是老子說話不算數。是老子先前答應過米摩克,用你們倆個的腦袋,給他祭靈。他在先,你們在後,所以,只好對不住你們兩個了!」

  「我們早就想投降,是米摩克硬要從中作梗!」法哈德繼續分辨,哭得涕泗交流。費迪勒卻比他稍微聰明些,知道關鍵問題不在米摩克的臨終請求,抹了把淚,大聲叫道:「我們兩個沒撒謊。將軍大人明鑒。將軍大人明鑒。我們兩個信教,只是因為信教更容易升官。至於曼拉所教授的經文,我們倆連半句都背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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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七 上)

  「當真?」黃萬山强忍住笑,刀尖繼續下壓,將兩名俘虜的脖頸刺激出一串串鷄皮疙瘩。

  「真,十足十的真!」 法哈德拚命低頭,卻依舊感覺到脖頸處傳來的冰涼。褲襠處突然一緊,尿順著皮甲的縫隙一股股往外滲。「小的,小的可以對著長生天發誓,發誓!如果曾經真心背誦過一句天方教經文,就天打雷劈。」

  「小的也可以發誓。對著火神、光明神、和如來佛祖發誓。如果曾經真心信過天方教,就打入畜生道,永遠不得超生!」唯恐落在同夥後邊,費迪勒也快速跟進。

  「小的家世代都是買賣人,如果不信教,就得多交兩倍的稅。所以才不得不隨著大流念幾句經文!」

  「小的也是,小的也是!小的如果不入教的話,就升不了官。所以才不得不裝模作樣一番。其實城裡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子,無非為了……」

  他二人爭先恐後,很快就將能知道的東西交代了個遍。俱車鼻施汗在三年前被高仙芝打得棄師而逃,隨後完全依賴大食人的支持才得以複位。作為獲取支持的代價,如今偽大宛國內,非但朝政完全由大相白沙爾等天方教曼拉把持,所有涉及到國計民生的政令,也都向天方教徒傾斜。逐利乃人之天性,發現信教後可以得到許多優惠,百姓們紛紛穿上黑袍。而柘折城內的許多市井無賴,也從中發現出頭的機會,爭先恐後地做了護教「嘎茲」(注1)。

  這些人平素背誦經文的聲音比誰都響亮,捍衛教義的表現比誰都積極,自然很快從普通百姓當中「脫穎而出」,受到了破格的賞識提拔。個別有識之士對此十分擔憂,大相白沙爾等人雖然也很清楚「嘎嗞」們的信仰未必如同表現出來的那樣虔誠,但本著能起到促使更多人成為教徒的原則,將諸多反對聲音給硬下了下去。

  有了白沙爾這個大靠山在背後撐腰,衆「嘎茲」們的表現越來越肆無忌憚。非但拉幫結夥欺淩弱小,對軍中的一些老兵老將,也越來越不放在眼裡。今天米摩克本來打算率部出戰,打王師一個措手不及。也是多虧了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率領一群「嘎嗞」拚命阻攔,才沒讓米摩克的陰險圖謀得逞。

  這兩個傢伙說得吐沫星子飛濺,宛若剛剛為唐軍立下莫大功勞一般。黃萬山越聽越覺得噁心,忍不住大喝一聲,「行了!難道沒有你們,老子就打不下一個破寨子了?!像你等這種寡廉鮮恥之輩,走到哪裡都是禍害。老子今天就替米摩克完了心願,送你等下地獄為他殉葬去吧!」

  說這話,舉起刀來便真要往下劈。費德勒嚇得魂飛魄散,迅速向旁邊打了個滾,哭喊著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小的話還沒說完呢,小的話還沒說完呢啊。小的有重要情況還沒稟告,可以讓俱車鼻施萬劫不復的重要情報!」

  「就憑你?」黃萬山將信將疑,手腕微抖,刀鋒在地面上劈出一條尺把寬的口子,「說,如果你敢拿大話欺騙老子,老子就將你五馬分屍!」

  五馬分屍,是極具威懾力的一種刑罰。通常只用於處置那些大奸大惡之輩。費德勒為了活命,再也顧不得給自己留後路,抹了把臉上的泥土,哭泣著說道:「小的,小的知道在沙漠中有一個秘密據點,是俱車鼻施偷偷修建的倉庫。他把很多金銀和米糧都藏在了那個據點裡,就是為了放著,為了防著柘折城再度丟掉,以便用來重新招兵買馬。」

  聞聽此言,沙千里悚然動容,搶在黃萬山之前,沉聲問道:「在哪裡?你一個小小的百夫長,怎麼可能接觸這種秘密!」

  「在柘折城西北二百里處的一個綠洲中。附近有幾片流沙會吞沒人畜,所以願意去那邊放牧的人很少。小的本來也不該知道這個秘密的!可小人的妹子,去年嫁給了左帥加亞西做妾,有一次加亞西喝醉了酒,偷偷告訴了我妹子。說俱車鼻施越來越讓他失望,天朝大軍會不會再度西征還兩說著呢,俱車鼻施卻先想著如何棄城逃命。我妹子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又偷偷來找我商量。我就讓她裝著什麼都沒聽見,把這事兒給遮掩了過去!」

  怪不得俱車鼻施這麼輕易就被欽差大人給嚇得縮頭不出,原來他早就成了驚弓之鳥!想到這兒,沙千里微微一笑,「待會兒,我帶著你親自去見鐵鎚王,你把剛纔交代的情況當面對他說一遍。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據點的話,非但你可以活命,並且鐵錘王他老人家還可能給你一筆豐厚的封賞。」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要賞賜。能為鐵錘王他老人家效力,是小的的榮幸!」 費德勒顯然也聽說過鐵鎚王的威名,磕了個頭,滿臉激動。

  「你也起來吧,跟他一起去見鐵鎚王!」沙千里又看了看衝自己搖尾乞憐的法哈德,笑著吩咐。

  「謝將軍不殺之恩,謝將軍不殺之恩!」法哈德在地上接連磕了三個響頭,才翻身爬起來,上前拉住沙千里的戰馬繮繩,「小的替將軍大人牽馬,替將軍大人牽馬。以後將軍大人說往東,小的不敢往西!」

  「你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沙千里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能不能活命,還得看鐵錘王他老人家高興。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城中還有什麼你認為比較值得交代的情況。想清楚了再說給鐵錘王聽,說不定,他老人家看你表現好,也會賞給你點甜頭!」

  「不敢,不敢。能當面聆聽鐵錘王他老人家的教誨,小的心滿意足!」不愧是商戶出身,法哈德的唐言說得字正腔圓。

  沙千里揮了揮手,命人將兩個沒骨氣的傢伙押回俘虜堆中,跟在繳獲物資一道解往軍營。然後一邊趕路,一邊低聲跟黃萬山商量,「你說那傢伙交代的,有幾分可信之處?如果把俱車鼻施私藏的復國之資給奪下來,可真的是徹底犁庭掃穴了!」

  「我估計有八成是真。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個帶種之輩!」黃萬山想了想,笑著回應,「不過……」

  「不過什麼?」見黃萬山突然沒了下文,沙千里急切地追問。

  甭看長得五大三粗,黃萬山的心思卻非常精細。想了想,低聲回應,「不過現在就把人家後路斷了,是不是太早了些?一旦逼得俱車鼻施狗急跳牆,咱們的損失也不會小!還不如再等一等,等到……」

  他二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走一路,商量了一路。待見到了王洵之時,已經大體商量出了一個基本輪廓。唯恐人多耳雜走漏了消息,他們二人先把令箭交回,把今日的戰況當衆匯報了一遍。等到軍議結束,諸將陸續散去之後,才又偷偷找到了王洵,說出有關俱車鼻施的藏寶地點和自家考慮的永絶後患之策。

  王洵聞聽,先是一驚,隨後衝著二人拱手施禮,「兩位前輩,真有你們的。不但打個寨子幾乎兵不血刃,並且連俱車鼻施後路都給他挖了。遇上你們,真是本將之福!」

  「可不能這麼說!」沙千里和黃萬山趕緊避開半個身子,以下級之禮相還,「能遇到王將軍,才真是我們哥倆的福氣。若是換了別人,誰能對我們哥倆如此厚待?我們哥倆不是沒經歷過磨難的人,知道其中好歹。如果當年安西軍中多幾個王將軍,也不會有那麼弟兄死不瞑目了!」

  說著話,二人眼眶已經開始發紅。諸多委屈,在心裡頭不斷翻滾。王洵見此,趕緊又笑著勸道,「已經過去的事情,咱們也沒法再挽回。但只要咱們幾個肯努力,當年無論是誰將弟兄們推進了火坑,咱們早晚都有將真相揭開的那一天。」

  「對,早晚有一天,咱們能替弟兄們討還公道!」沙千里和黃萬山啞著嗓子點頭,「不說這些過去的事情,咱們一切向前看。如果將軍需要派人去抄俱車鼻施老巢的話……」

  「任務一定是兩位哥哥的!」王洵笑著點頭,低聲允諾。「整個方案,也依照兩位哥哥剛纔所說。不過……」他臉上露出了一縷俏皮的微笑,信步走回帥案,「為了避免俱車鼻施狗急跳牆,咱們還得再往裡邊加點兒佐料。沙都尉,黃都尉聽令……」

  「末將在!」沙千里和黃萬山長身肅立,回答得分外大聲。

  王洵拿起兩支令箭,逐一地按在對方手裡,「還得勞煩二位辛苦一趟,今天晚上,你們一個再去見見那兩個俘虜。咱們給他玩一出……」

  「啊!」「真的要這樣?」「小王將軍,老黃現在佩服死你了!」很快,中軍帳內就傳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聽起來格外令人振奮。

  注1:嘎茲為聖戰者,信仰虔誠,訓練嚴格,打仗時奮不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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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七 下)

  三人商量停當,分頭調派人手。須臾之後,陷阱佈置完畢。王洵命人將法哈德和費迪勒押入,屏退左右,先是非常溫和地撫慰了一番,然後開始詢問城中的布防情況和俱車鼻施汗秘密老巢的大體位置。法哈德和費迪勒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本以為能憑此撈些獎賞,最不濟也能保住一條性命。誰料王洵問完了話,突然把臉一翻,大聲喝道:「兩個賣主求榮的狗賊,居然還敢以謊話欺騙本欽差。來人,將他們拉下去,梟首示眾!」

  「諾!」親兵們答應一聲,將兩名俘虜按倒在地, 抹肩頭攏二臂綁了起來,倒拖著就往外走。

  「饒命啊,饒命啊!小的沒有撒謊,沒有撒謊!」 法哈德和費迪勒大聲哀嚎,兩條腳拚命往地下蹭。王洵卻根本不想聽,轉身就想往後帳走。

  危急關頭,突然聽見有人大叫了一聲「且慢!」。萬俟玉薤大步闖入,擋住軍帳前門,衝著裡邊高聲抗議道: 「啟稟王將軍,卑職曾經親口答應饒恕他們不死。當時很多弟兄都聽見了。如果您不問青紅皂白就將他們給斬首的話,今後讓卑職日後如何指揮屬下弟兄們!」

  「一個小小的旅率,你有什麼權力答應饒別人不死?」王洵顯然正在火頭上,轉過身來,衝著萬俟玉薤怒吼,「給我滾出去,要不然的話,別怪我連你的腦袋一塊兒砍!」

  「末將,末將……」萬俟玉薤羞得滿臉通紅,頓著腳在原地打轉。王洵見此,心頭怒火更盛,走回帥案前,伸手用力在上面一拍,「來人,將這傻大個兒給哄出去。哄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得令!」親兵隊伍中,立刻竄出了一個身材矮寬,滿臉奸詐的傢伙,雙手按住萬俟玉薤的腰用力往外推。萬俟玉薤不敢硬抗,只是一邊後退,一邊繼續低聲抗議,「古人有云,殺俘乃不祥之舉。況且咱們乃堂堂王者之師,豈能對兩個化外蠻夷食言?如果消息傳揚出去,今後誰還敢再向咱們投降?」

  「不投降更好,老子還嫌抓多了俘虜麻煩呢!」王洵不耐煩地連連揮手,「轟出去,轟出去。轟到輜重營裡去餵馬,什麼時候學會了尊敬上司,什麼時候再放他回來見我!」

  「走吧,萬俟旅率!您還等人抬您走麼?」身材矮寬的傢伙陰陽怪調,一聽就是跟萬俟玉薤有舊怨。

  「姓王的,老子不用你推,自己會走!」萬俟玉薤一把推開矮胖子,怒氣沖衝起往輜重營方向報導去了。親兵們拖著已經徹底絶望的法哈德和費迪勒繼續向外,才走了幾步,又聽見有一個熟悉的低聲在裡邊說道:「大人,這兩個傢伙其實不著急殺。不如先派人探明了藏寶地點是否屬實,然後……」

  然後自然是殺人滅口。法哈德和費迪勒不用細聽,也終於明白鐵錘王大人為什麼非要自己二人的腦袋不可了。原來此人根本沒打算將俱車鼻施汗藏在綠洲裡的作為戰利品起出來上繳大唐朝廷,而是下定的決心要跟幾個屬下私分。

  可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整個唐軍之中,除了先前那個傻大個而,誰肯為了兩名俘虜的死活得罪自家上司?法哈德和費迪勒追悔莫及,被親兵們一路倒拖著,從中軍拖到了後營,隨便找了個破帳篷,丟了進去。連綁繩都不肯給解,更甭提任何乾糧飲水。

  兩個軟骨頭的傢伙都受不得苦,才餓半天時間,便已經餓得頭暈眼花。正恨不得立刻就死掉的時候,帳篷外突然又傳來白天那個傻大個特有的憨厚聲音,「我給他們兩個送一頓上路酒,請幾位弟兄行個方便。嗨,原本是答應他們投降後不死的,誰料萬俟面子薄,在將軍那裡求不下人情來!」

  「你也是吃飽了撐的。跟兩個化外蠻夷講什麼信用?」帳外負責看管俘虜的兵士嘆了口氣,帶著幾分同情的口吻回應,「這回倒楣了吧。好好的旅率職位也丟了,變成了一個馬夫!」

  「嗨,還都是王十三那倭奴害的。他一直就看我不順眼,總在大人面前說我的壞話。久而久之,大人不信也信了!」

  「就是,那倭奴心腸最黑!」看守與萬俟玉薤深有同感,冒著被責罰的危險低聲附和,「您進去吧。記得別耽擱太久。免得被人發現了,兄弟我不好交差。」

  「行,謝謝幾位兄弟了。這罎子酒,你們拿去暖暖身子!」萬俟玉薤滿口答應著,低頭鑽進了帳篷。

  他手裡端著一個木托盤,上面放了一隻鷄,三個酒碗。此外,身邊還跟著一名親信,雙手拎著一個碩大的酒罈子。見到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還被像活豬一樣捆著,趕緊放下酒菜,上前鬆綁。待二人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又輕輕做了揖,低聲道:「不是萬俟失信,而是你們兩個不知道為什麼觸了欽差大人的霉頭。唉,萬俟人微言輕,救不了你們了。只能給兩位送一份上路酒,讓你們做鬼之後,也不至於恨我!」

  說罷,打發親兵離開,然後親自將三個酒碗斟滿。每人面前分了一碗,慘笑著捧起。

  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餓得前胸貼後背,哪還顧得上什麼是斷頭酒?撲上去,一人扯起一隻雞腿,狼吞虎嚥。待將肚子基本添了個半飽之後,才突然想起來一般,雙雙衝著萬俟玉薤拱手痛哭,「將軍,將軍,大,大恩,只能下輩子報,報答了。我們兩個活該倒楣,死後做了鬼,也絶對不敢怨恨將軍!如果,如果……」

  「嗨!」萬俟玉薤只管嘆氣。悶頭又喝了幾碗酒,然後站起身來,低聲道,「我得走了,否則,又是一屁股麻煩。你們兩個慢慢吃,不用著急。外邊的幾個看守都是不受重用的,此刻有酒有肉,自然不會對你們太苛刻。」

  說罷,自管起身出帳。丟下兩名俘虜相對著以淚洗面。

  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邊吃邊哭,邊哭邊吃。慢慢的,酒意便上了頭。想到自己早晚是個死,慢慢地,膽子就又大了起來。

  費迪勒心思比較活絡,壓低了聲音,跟法哈德商量,「你說,如果咱們突然向外衝,有沒有活著離開的可能!」

  「恐怕,恐怕沒等跑出營門,就,就被砍成肉醬了!嗚嗚」法哈德哽咽著回應,眼淚成串成串往酒碗裡掉。

  「反正是個死。剁成肉醬和砍頭也沒什麼分別!」費迪勒抹了抹眼睛,繼續低聲鼓動,「我剛剛聽他們的說話聲,外邊好像只有兩個看守。如果我們兩個跑得夠快,說不定……」

  「可,可往哪跑。回柘折城,大汗如果知道咱們兩個帶頭投降,並且供出了他藏寶的消息,也得活剝了咱們!」法哈德繼續哀哭,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笨蛋。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咱們是力戰被擒,還是主動投降的?況且藏寶的事情,只有大汗身邊極少數的人知道。即便被唐軍起了去,也沒人會想到是咱們泄的密!」

  「嗚嗚,嗚嗚,那,那你說咱們什麼時候跑……」法哈德心思不由一動,哭著讓對方拿主意。

  「閉嘴!」費迪勒低聲怒斥,「你想被人聽見啊!」

  駡啞巴了法哈德,他又快速起身,將耳朵貼在帳篷上,低聲說道:「過來,聽聽外邊的動靜。如果能打探到一些軍情回去,說不定還能得到大汗的獎賞。」

  「嗯,嗯!」 法哈德也終於豁了出去,擦乾了眼淚,將耳朵貼在帳篷壁上偷聽。功夫不負有心人,不多時,便聽見外邊有人打著哈欠罵道,「鬼天氣,越來越冷了。欽差大人不知道要幹什麼,居然到現在還不撤軍?」

  「你以為欽差大人不想撤軍啊?」另外一名看守非常不屑地反問,「要我看,欽差大人他老人家現在是騎虎難下,欲罷不能。」

  「此話怎講?」雖然挨了駡,第一名看守卻不生氣,反而虛心向同伴討教。

  「那還不簡單。咱們就六百來弟兄,卻接連搶了人家兩處營壘。跟俱車鼻施的仇結大了。一旦撤軍,就很容易被人看出虛實來。你想,那俱車鼻施也是一方豪傑,還能不要個臉面麼?知道自己上當受騙後,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場子給找回來!」

  「可就這麼裝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馬上天就冷了?到時候雪一下,想走都走不了!」

  「要不說你笨呢?」第二名看守低聲賣弄,「咱們先搶到了足夠的軍糧,又搶到了大批戰馬。把城裡的人也都嚇傻了。哪天趁他們提心吊膽守城的時候,抽冷子一撤。把整座空營都留給他們。等俱車鼻施可汗發現咱們撤了軍,咱們早就進入拔漢那城中了!」

  「空營?」法哈德和費迪勒簡直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聯想到白天在營地內看到的情況,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上萬兵馬即便再井然有序,發出來的聲響也跟幾百人不一樣。而無論白天跟著俘虜隊伍被押進唐營之時,還是現在被單獨當做死囚看管之時,外邊都靜得極為可怕!

  六百人嚇得上萬兵馬做了縮頭烏龜。這個樂子可真大了!

  可如果將消息傳回城內去,這個功勞,也足以躺在金子堆上打一輩子滾。霎那間,兩個軟骨頭渾身上下熱血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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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15: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八 上)

  想到日後如何飛黃騰達,法哈德和費迪勒心中的恐懼頓時減弱了不少。躡手躡腳地回到床榻前,繼續吃吃喝喝。很快,就將兩個時辰匆匆混過。外邊的看守又冷又累,駡駡咧咧地走進來,隨便往囚犯身上套了根繩子,然後駡駡咧咧地回到帳篷外,相互依偎著取暖。很快,鼻孔裡邊就發出了喊聲。

  有道是酒壯慫人膽兒,發現逃命的機會就在眼前,法哈德和費迪勒背靠著背,以平生靈敏的表現解開了繩索,然後悄悄地將帳篷後側挑開一角,緩緩地鑽了出去。

  此刻正是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候,整座軍營一片沉寂。兩個立功心切的傢伙先是躡手躡腳挪開數步,走到距離自己最近的另外一座軍帳,慢慢地將耳朵貼了上去。待發現裡邊沒有任何人聲,又一寸寸地將帳篷貼近地面處掀開,探頭探腦往裡邊張望。只見這座帳篷內丟著幾捆稻草,數把彎刀,竟然連任何活物都沒有!二人又驚又喜,快速小跑開數步,悄悄掀開第二座帳篷。依舊是一座空帳,裡邊除了光溜溜的地面外,空無一物!

  接連窺探了十餘座軍帳,個個都是空空如也。「這鐵錘王,果真只帶了六百人就敢向一個國家發起進攻!」 法哈德和費迪勒以目互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欽佩的光芒。隨後二人便迫不及待哈起腰,沿著帳篷的陰影一溜小跑,三拐兩拐,就貼近了營寨外圍的木柵欄。

  沿著營寨外圍的木柵欄,倒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禦得頗為嚴密。可大部分值夜的士兵都不會動,手裡舉著的火把都被風吹得快熄滅了,也不去照管。法哈德和費迪勒躲在一座空帳篷後凝神細看,發現每十名值夜的軍士中,活人竟不足一成。剩下的居然全是牧草所扎,外邊套了件舊軍服而已!

  見到此景,法哈德和費迪勒已經顧不上再佩服敵將的膽子了。瞅了個空檔鑽到了一個稻草人身下,然後又趁著附近真正的值夜士兵閉上眼睛打盹的功夫,將身體貼近柵欄邊緣,雙手一搭一曲,整個人如狐狸般竄了出去。然後趴在地上半晌不敢動,待確信真的沒有人發現自己逃走之後,又迅速伸開四肢,連滾帶爬向遁向遠方。

  好不容易爬出了弓箭射擊範圍,二人直起身,撒開丫子猛跑。軍營內的唐家將士疏忽大意,居然也沒聽見他們惶恐的腳步聲。

  堪堪來到柘折城東門外,法哈德和費迪勒跑得連肺都快炸了。先互相攙扶著喘了幾口粗氣,然後扯開嗓子衝著城牆上嚷嚷,「今晚那位兄弟當值,趕緊放下個筐子來!我們打探到了重要軍情,需要當面向大汗稟報!」

  城頭上的守軍正眯縫著眼睛打瞌睡,猛然聽見底下有人喊聲傳來,立刻把弩車推出了城垛口。同時抓起火把向外一丟,聲嘶力竭地叫嚷道:「敵襲,敵襲!唐軍連夜攻城了!」

  「敵襲,敵襲!」剎那間,示警聲響做一片。無數支亂箭射出城垛口,將城牆外三丈左右射了一地白羽。好在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足夠機靈,聽到第一聲叫嚷後,立刻將身體縮進了城門洞,才避免了亂箭穿身的厄運。然而零星落下來的滾木礌石卻差點砸到了腦袋上,嚇得二人蜷著身體直哆嗦。

  好不容易捱到了城頭上重新恢復得了寧靜,二人再度小心翼翼地從門洞裡探出半個頭來,衝著上面低聲打招呼,「唉!不要慌。我們不是唐人。我們是從唐營裡逃出來的自己人。哪位兄弟行行好,麻煩通知今晚當值的將軍一聲。」

  「誰,你說什麼?」城頭之上,燈火通明,幾乎所有人都正在瞪大了眼睛檢視剛纔一番反擊的戰果。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接連重複了三五次,才終於有人肯相信,來的不是唐軍將士。訕訕地從城垛口丟下一個火把來,低聲命令,「將火把舉到眼前,慢慢從城門口走出來。說你呢,別耍花招。否則,咱們就放釘拍子了!」

  釘拍子,是懸掛在城門洞上方的防守利器。個個都重達百斤左右,向下一側鉚滿了狼牙般的鐵釘。關鍵時刻,鬆開繫在釘拍上側的鐵鏈,就可以把攻進城門洞的敵人砸成肉醬。法哈德和費迪勒久在軍中,知道此物的厲害,瞬間急出了一腦門子白毛汗。撒腿從城門洞竄了幾竄,一邊撿起火把照亮自己,一邊大聲求饒,「被放釘拍,別放,我們真的是自己人,自己人!」

  「法哈德?你不是殉國了麼?」東城門樓處今晚當值的守將名叫安勒勒,與法哈德有過數面之緣。發現地下舉著火把求饒者之一是他,忍不住瞪圓了眼睛追問。

  「嗨,甭提了!」法哈德呲牙咧嘴,「老安,趕緊丟下個筐子來把我們兩個拉上去。我們打聽到了重要軍情,如果能得到賞賜,到時候一定忘不了你!」

  「算了吧。我不稀罕!」安勒勒早就清楚法哈德是什麼樣的人,撇了撇嘴,冷冷地回應。又等了一會兒,確認了城牆下著實只有兩個人,他也不想過分刁難對方,便命令弟兄們丟下個繫著粗繩的柳條筐,將兩名已經宣告殉國又囫圇個出現在城外的傢伙拉了上來。

  雙腳一踏上自家城頭,費迪勒立刻恢復了往日驕橫跋扈的姿態。伸開短粗的手指衝著安勒勒點了點,大聲道:「安勒勒是吧,我記住你了。改天見了我妹夫,保證會替你請功!」

  「妹夫?」安勒勒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認出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是左帥加亞西的大舅哥。忍不住又是一陣微微冷笑,撇著嘴回應道:「如此,安某就先謝過了。你們兩個剛纔說打探到了重要軍情,是跟我說呢,還是直接向大汗去匯報!」

  「當然要直接向大汗匯報了!」法哈德翻臉的速度比費迪勒慢不了多少,揚起脖子,驕傲地命令,「麻煩你給我們哥倆兩匹馬,我們哥倆這就去面見大汗!」

  「好!跟我來,這邊!」安勒勒懶得跟對方計較,轉身安排了幾個弟兄,用快馬將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送往大宛王宮。臨行前,又刻意交代,讓弟兄們速去速回,別惦記著從中分什麼好處。

  「這不知道好歹的傢伙!看得了大汗的封賞之後,怎麼折騰你!」法哈德在肚子裡悄悄暗罵,雙腿一夾馬腹,風馳電掣而去。須臾,便來到了俱車鼻施汗的寢宮前。

  城頭上鬧騰了這麼久,俱車鼻施早就被驚動了,此刻正衝著大相白沙兒和幾名親信臣子發脾氣。聽聞當值的侍衛稟告說,負責把守馬場的兩名百夫長死而復生,並且帶回了唐軍的重要情報。立刻命人將他們宣了進來。

  一看到俱車鼻施,法哈德和費迪勒立刻激動莫名。如同見到娘孩子般撲過去,以頭搶地,「大汗啊。您的奴才可是又見到您了。我們兩個以為這輩子就沒法回來了呢……」

  「閉嘴!」俱車鼻施用力一拍桌子,然後大聲喝令。「你們兩個狗賊還有臉回來見我?當初調你們去協助米摩克時,你們兩個怎麼說的?」

  「大汗,大汗,我們兩個是冒死從唐營中逃回來,向您匯報重要軍情的!」

  「大汗啊。我們儘力了。是米摩克,是米摩克非要主動出擊,結果中了唐人的埋伏。才導致我們兩個被敵軍俘虜。我們可是死戰到了最後一刻啊!」

  唯恐俱車鼻施不問青紅皂白將自己推出去斬首示衆,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爭先恐後的將馬場失陷的責任往米摩克身上推。俱車鼻施對老將軍米摩克非常瞭解,根本不肯相信兩個傢伙的謊言。然而左帥加亞西卻厚著臉皮走上前,低聲建議道,「他們兩個既然能從唐營逃回來,也算對大汗一片忠心。大汗您不如先聽聽他們打探到了是什麼軍情,然後再決定寬恕不寬恕他們!」

  「是啊,他們兩個總算逃回來了。忠心可嘉!」本著廢物利用的原則,白沙爾也出面為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求情。

  「就憑他們兩個廢物,還能聽到什麼重要情報!」俱車鼻施肚子裡非常不高興,卻不願駁了幾個心腹的面子,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沉聲喝令,「聽到了沒有,講!你們兩個打探到了什麼重要軍情。說出來,如果真的有用的話,我就饒你們一條狗命!」

  「謝大汗!」「謝大汗!」法哈德和費迪勒「砰砰」磕了幾個響頭,然後你一句,我一句,添油加醋地將自己如何身陷重圍依舊手刃數人,直到體力耗盡才被唐軍擒獲。如何臨危不懼,當著鐵錘王的面駡其為唐寇。如何被惱羞成怒的鐵錘王打入死牢,又如何在死牢當中以巧計從看守嘴裡套問到了唐軍的真實情況,以及如何打翻了看守,從敵營之中殺出一套血路……

  「夠了!」沒等他們將話說完,俱車鼻施汗已經羞得面紅耳赤,伸手「啪」地一拍桌案,大聲叫道:「來人,給我擂鼓點將。本汗要親自帶隊,與該死的騙子一決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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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5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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