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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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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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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25: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二 下)

  當年在大漠中遭到哥舒翰的人偷襲之前,王洵心中亦湧上過同樣的感覺。如同走夜路的人被一頭餓狼給盯上了,雖然不知道凶手潛伏在什麼位置,身上的汗毛卻高高竪起。

  這種感覺令人極其難受,王洵下意識地便加快了招兵買馬的步伐。將領們等人心中雖然沒有同樣的危機感,卻誰都不願意再繼續做光桿將軍,因此都極力配合。在大夥的齊心協力之下,整個任務進行得甚為順利,前後了不到一個半月時間,便圓滿達成了擴張隊伍到一萬人的既定目標。

  藥剎水沿岸全是大塊的草原和綠洲,因此大夥倒不愁缺乏戰馬;一些去年解救出來的安西軍老卒身體已經徹底垮掉,不再適合重新走上戰場,擔任新兵訓練的教頭卻是綽綽有餘;還有原安西軍的工匠,馬夫,郎中,被王洵從諸侯手裡討要回來之後,不願意立刻領了盤纏回中原,也被安排到了新的隊伍當中服役;再加上某些願意投靠在鐵錘王麾下效力的異族將領,做膩了商隊保鏢想換一種活法的刀客,遊俠,整個隊伍倒也顯得人才濟濟。

  特別是最底層的士卒,王洵原以為經歷了一場戰亂之後,柘折和俱戰提二城的百姓們肯定厭聞鼓角之聲。誰料募兵告示一出,軍營大門差一點被前來應募者擠破。很多年青的牧人對當今大唐天子姓是名誰都不清楚,卻以能替鐵錘王效力為榮。還有一批消息靈通的閒漢,不知道從哪聽說,只要入軍中服役就可以獲得大唐戶籍,居然四下托關係請求入伍。害得負責募兵事務的沙千里不得不將募兵標準一提再提,才避免了大營被擠爆的尷尬發生。

  手頭有了足額兵馬,王洵的膽氣便又壯了些。一邊抓緊時間訓練隊伍,一邊不斷派出斥候,探聽周圍軍情。事實證明,他的擔心純屬杞人憂天。大食東征軍被去年被封常清打得元氣大傷,根本沒膽量主動開啓戰端。而據往來商販們謡傳,大食國內,如今也因為老王的去世,政局動蕩不堪。野心勃勃的王叔驅逐了太子,謀權篡位。宰相、大臣們則被禁衛軍抓了起來,關在天牢裡準備秋後問斬。

  這些謡言漏洞百出,卻傳得似模似樣。王洵不知道是大食人故意發出消息來麻痺自己,還是該國真的有內亂髮生,內心裡絲毫不敢懈怠。但六月裡,趙懷旭押運著一批輜重從疏勒趕來,同時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讓他肚子裡的石頭徹底落了地。朝廷準備在西域有大動作,所以此刻安西軍才會按兵不動。大夥提前做好準備,屆時,幾路大軍齊出……

  「敢問教頭,朝廷怎麼突然又下了狠心要打這麼大的一場仗?」偷偷鬆開緊握的五指,王洵笑著向趙懷旭諮詢。

  「還不都是大人你的功勞?!」趙懷旭輕輕拱了拱手,笑著「抱怨」。半年以前,他的官爵還遠在王洵之上,誰料匆匆數月過後,卻要對王洵行屬下之禮,因此說話時語氣裡未免帶著幾分酸酸的味道。

  不過這些都不影響雙方之間的友誼,男人麼,相互之間有些攀比心理實屬正常,只要不把這種嫉妒變成損人不利已的毒藥。「還記得去年那個仿效玄皋犒師的大食人麼?他自以為得計,誰料剛進了長安就露了餡。楊相本來還愁找不到機會對付那些太監們,發覺此人說話前言不搭後語,立刻下手進行了核查。偏巧長安城中,有幾個打著做生意幌子賴著不走的胡商,是大食國前一朝國王的近親。被楊相派人一問,立刻主動出面,與那人對質。並且當庭哭拜於地,請求大唐替他們主持公道,出兵驅逐亂臣賊子……」

  經趙懷旭一解釋,王洵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經過。那個代表大食國王前來和談的使者身份肯定有問題,當日大夥都看得出來,只是老太監邊令誠為了拖封常清後腿,極力堅持其身份為真,所以才沒被當衆拆穿。而同樣的事情落在楊國忠手裡,卻成了送上門來對付太監們的把柄。在他的親自過問下,使者的身份很快便真相大白。

  楊國忠正因為太監們把手伸的過長等諸多原因,跟高力士閙得不可開交。審明使者真身後,立刻在廷議上將前因後果給抖了出來。皇帝陛下雖然已經很少問事,卻不能容忍一伙化外蠻夷如此明目張膽地欺騙自己,立刻勃然大怒。當場罰了高力士半年的俸祿,並且下旨將邊令誠連降數級,直接調離了安西軍。

  「恰巧」王洵的第一份戰報送到了長安,令滿朝文武在震驚之餘,豁然發現,原來張牙舞爪的西域諸侯,竟然是一堆軟柿子。緊跟著,第二份戰報又及時送到,更是令朝中諸位重臣們的野心大為膨脹。於是,有人迅速上表,結合僞大食使者的供詞和前大食國王餘脈的哭訴,分析出此刻正是經營西域的最佳時機。於是,滿朝文武爭相進言,請求大唐天子出兵鏟除大食國僞王,吊民伐罪。皇帝陛下當然不會放棄開疆拓土的機會,當即恩准了群臣的請求。倒是楊國忠自己,因為有征伐南詔失利的前車之鑒在,不敢貿然主張用兵,因此主張將從安西將封常清調回述職,當面徵詢他的意見。

  「楊國忠這廝,真是沒一點兒擔當!」聞聽朝廷在做最關鍵時刻中又開始畏首畏尾,宇文至氣得直跺腳,「明明一封信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偏偏還要調封帥回朝。這一來一去,又得小半年。等封帥回到安西,黃瓜菜都冷了!」

  「就是。要打就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安西軍去年就已經枕戈待旦,今年還準備個甚?!」其他人也紛紛開口,齊聲數落楊國忠的優柔寡斷。

  要是現在就跟大食開戰,眾人肯定要充當開路先鋒。一路逢山開道,遇水搭橋,徑直打進大食王都去,個個都將會名垂青史。只可惜,朝廷做事太拖拉。只可惜,主事的是楊國忠這窩囊廢!

  趙懷旭算是自己人,所以王洵倒也不怕他把大夥的議論傳揚出去。笑了笑,低聲道,「他當年,不就是這摸樣麼?咱們又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了! 好在他出手把邊令誠那廝趕走了,也算替咱們做了件好事。沒有死太監在一旁擎肘,封帥也未必怕大食人有所防備!」

  「倒也是,死太監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衆人笑了笑,紛紛改口,「楊相別的不說,此事做得極為地道。」

  「不僅如此,原本準備派往你們這裡的監軍,也被楊相給極力攔了下來!」趙懷旭看了看宇文至和宋武,笑著補充,「他還責令疏勒那邊,傾盡全力給你等提供支持。儘量在朝廷正式出手之前,保住柘折和俱戰提兩城,以期在今後的戰事中能占據先手。」

  這點,倒是讓王洵感覺到有些受寵若驚了。但想想無論誰處於楊國忠的位置上,估計也希望能有所作為,心中的困惑便瞬間消解。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也不用他來做好人。封帥還能把我等忘了不成?!」

  「有他這句話,總比沒有的好。至少封帥再儘力扶持你等,也更能名正言順些。」趙懷旭笑了笑,輕輕點頭,「 你們幾個陞官太快,軍中難免會有些非議。有楊國忠這句話,就能為封帥節省很多口舌。我來之前,聽說朝廷給你等的第二份封賞,已經在路上了。明允官職再升一級,晉爵為侯。子達封從三品將軍,趙縣男。其他人,好像也一個都沒落下。具體什麼情況我也沒探聽太清楚,總之,就是最近這一半個月光景,傳旨的欽差便會到了!」

  「封侯?」雖然心中不太熱衷功名,王洵還被朝廷的大方舉動弄得一陣頭暈目眩。這麼快就封侯了?真的麼?雖然不是開國侯,卻也算對得起王家那位最初連個正式名字都沒有的先祖了!雲姨若是知道,會不會高興得哭起來?荇芷呢,現在,總算沒辜負她當初的一番信任……

  正暈暈乎乎地想著,又看見趙懷旭衝自己拱了拱手,笑著說道,「做哥哥的我拿不出像樣的賀禮,就在封帥動身回京師之前,向他主動請纓,自己把自己送過來了。從今往後,還請各位兄弟多多照顧!」

  「趙,趙大哥,你這是哪裡話來」王洵趕緊伸出手去,死死托住趙懷旭的骼膊。「我這裡正缺一個主心骨,你來了,可算解了我燃眉之急!都督府有一個行軍長史之職位,萬望趙大哥不要推辭。」

  「這,恐怕不太合適吧!」雖然抱定了心思要跟王洵等人一道建功立業,趙懷旭卻沒想到,王洵居然如此念舊,把僅次於大都督的位置送給了自己。「趙某畢竟初來乍到……」

  「我立刻就向朝廷舉薦。趙兄先把攤子接下來,反正只是走個過場的事情!」王洵根本不給趙懷旭推辭的機會,趁熱打鐵。

  「誰敢說不服,老子一箭射死他!」對於趙懷旭這位從前的教頭,宇文至也非常尊敬,張牙舞爪,大聲表態。

  「對,你不做行軍長史,還有誰敢打那個位置的主意。在座當中,誰比你資格更老,對軍務最熟?!」緊隨宇文至之後,宋武亦高調表態。

  其他將領亦七嘴八舌地附和,支持趙懷旭出任長史之職。趙懷旭接連推辭了幾回都沒得逞,只好笑著拱手向大夥道謝。

  「趙長史這回,不但人來得及時,輜重也送得及時!」看看大局已定,王洵笑著開始給趙懷旭介紹都督府現在的情況。「我等剛剛招募了一批新兵,這總教頭之職麼,也請趙長史一道擔下來!」

  「那是自然!」既然決定跟大夥一起幹,趙懷旭便不再拿捏,笑了笑,輕輕向王洵拱手。「不過……」把聲音拖長,他笑著自隨從手中拿過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我這次不但帶了輜重過來,還有……」

  包裹皮打開,幾十封來自長安的家書,瞬間閃亮了大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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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40: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三 上)

  柘折城距離長安近四千里,沿途驛站設施還沒有來得及完備,道路又經常被惡劣的天氣所阻斷,因此與中原之間的書信往來極不方便。王洵身為大宛都督,偶爾能故假公濟私,接到上一封私人信件,也是在數月之前的事情。對於其他人而言,家書更是一字萬金。故而沒等趙懷旭把話說完,衆將已經一擁而上,解包裹的解包裹,口袋的翻口袋,瞬間將書信瓜分得一乾二淨。

  這當口再强行留下大夥議事,就有些不近人情了。王洵自己也有三份家書在,便笑著揮了揮手,宣布軍議結束。不待衆人的腳步聲去遠,他也一頭扎進書信裡,字字句句地咀嚼了起來。

  三封信,分別是雲姨、紫蘿和白荇芷所寫。其中雲姨的信最薄,話語也極其平淡。無非是叮囑王洵,在為國盡忠的同時,一定要好好珍惜身體云云。但字裡行間,對晚輩的關愛卻表露無遺。

  紫蘿的信,則寫得有些孩子氣些。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堆家裡邊正在和曾經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對王洵的思念。在信的末尾,還不忘了請王洵放心,自己會替他在家中盡孝,照顧好庶母,並且努力與白荇芷處好關係。絶對不拖男人的後腿。

  白荇芷信最厚,足足寫了十幾頁紙。前邊大部分內容,都是她在坊間巷裡聽到的一些傳聞。什麼某三位貴婦人,在曲江池上頭掌燈狂歡,夜夜笙歌了。什麼京兆尹因為不小心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貶往河北了。什麼一個昔日的姐妹被某才子看上,說好了嫁給對方做妾,誰料沒等被迎娶入門,該才子卻因為寫了一首贊賞某節度開疆拓土之功的詩,觸了楊相逆鱗,被剝奪職位,逐出京師了。什麼某開國侯的後人和某貴戚聯姻,送親的禮車排了整整半條街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其中描述最詳盡的是,某個手握重兵的邊鎮節度奉命回京師述職,驛館卻突然被白馬堡的天子禁衛給包圍了起來。但隨後這位寬度和高度幾乎等同的節度使大人腆著大肥肚子,背著把開了刃的大斧頭,從驛館走到了皇宮門口,垂首待罪。皇帝陛下卻突然又覺得此人忠心可嘉,親自出門將其攙扶了起來。好言撫慰,然後進爵一級。

  「簡直是胡鬧!」讀到這裡,王洵忍不住以手拍案。胖到高度與寬度幾乎相等的節度使,不用猜,他也知道是安祿山。而有權調動白馬堡大營中禁軍的,無非是那麼幾個人,掰著手指頭便能數清楚。但事情做了一半兒,卻又中途放手,就太無法理解了。據他所知,高力士和楊國忠,可都不是什麼喜歡半途而廢的人。

  站在邊鎮重將的角度,王洵有些同情安祿山。但如果為朝廷的長遠打算,對於安祿山這種手握重兵的邊鎮節度,要麼別懷疑他的忠誠,要麼就將其徹底拿下。縮手縮腳地把事情做一半兒又改弦易轍,不是純逼著此人造反麼?

  想到「造反」兩個字,他忍不住就打了個冷戰。不掌權不知道權力的誘惑,待到真正成為了手握重兵的一方「諸侯」,他才突然發現,朝廷以往對邊鎮諸將的猜疑與防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就拿他自己所處的大宛都督府為例,道路遙遠,任何消息傳回長安至少都需要兩個多月。而萬一自己圖謀擁兵自重,朝廷從得到消息,再確認,決定是否發兵征討,到真正兵臨城下,少說也得大半年。西域這邊一旦入了冬,便是大雪封路,大隊兵馬根本無法在野外扎營。只能眼睜睜地躲在疏勒一帶,看著自己利用整個冬天慢慢整理好防務,招兵買馬。

  當然,安祿山那邊,距離長安不像自己這樣遙遠。然而,安祿山卻因為與李林甫交好的關係,在節度使位置上經營了近二十年。換句話說,如今全天下最有實力謀反,也最有可能成功的,便是安祿山此賊。所以也不怪楊國忠一上任後,便想方設法削弱他的權力。

  只可惜楊國忠最後功虧一簣。至於這期間朝中諸位權臣們還進行了什麼私底下的角力,便不是白荇芷能打聽清楚的了。她能在嫁入王家之後,不顧名聲受損,主動出面替王洵探聽京師風聲動向,已經是難能可貴。誰也無法對她要求更多。

  信的後半部分,則是對二人昔日往來細節的一些回憶,某處欣賞了什麼風景,某時說了哪些話,點點滴滴,都透著一股子甜蜜與溫柔。在結尾處,還抄了一首王昌齡的小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這傻女!」輕輕地將書信折好,揣進貼身的暗袋,王洵搖頭輕笑。當時自己年少不更事,跟白荇芷誇下海口,到了西域後,少則幾個月,多不過一年,便能博取一份看得過去的功名,風風光光地回去與她正式完婚。如今,距離當日說話的時候已經快兩年了,自己雖然有可能已經僥倖達到了封侯拜將的目標,然而回到長安的具體日子,卻恐怕是遙遙無期。

  經過近兩年的磨練,王洵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青澀少年。而據他說知,大食國,也不是簡簡單單的「化外蠻夷」。大唐無論是否全面與大食開戰,雙方對藥剎水沿岸一帶的爭奪,都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作為大宛地區的第一任都督,他更不可能被朝廷迅速調回長安,另行安排職位。除非他真的做了某些讓朝廷感到恐慌的事情,但是,如果那樣的話,結局也不是被召回長安述職般簡單了。

  「要不,乾脆把家搬到柘折城來!」猛然間,王洵心裡頭湧起一個近乎瘋狂的想法。「讓白姐姐親眼看看,我在兩軍陣前如何叱吒!」那將是何等一種的風光?但很快,他便笑著將這個想法從眼前驅走。且不說自己家的三個女人們能否受得了這裡的荒涼與寒冷,光是左鄰右舍的眼神,就足以讓雲姨不敢任由自己做出這等瘋狂的事情。在老長安人眼裡,前往江陵一帶任職,都等同於充軍發配,更何況是這鳥不拉屎的西域?!

  戀戀地想著,他發現自己最終的歸屬依舊是長安。抱著同樣想法的恐怕不止是自己一個,放眼大宛都督府,除了麥爾祖德這種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之外,恐怕其他文武官吏想的都是,功成名就之後衣錦還鄉。比起天下最繁華所在長安來,柘折城不過就是一個彈丸大的村寨。用來作為建功立業的臨時落腳點不錯,用來落地生根,卻是大大的不值!

  「那把白姐姐接來住幾天也好!!」翻來覆去,王洵發現最惦記的,依舊是白荇芷。她的狡黠,她的任性,她的美麗,還有她決定嫁給自己之時的決絶。抬起皓腕,信手拔下頭上的金步搖,任一頭流瀑般的長髮散落於自己面前。儘管自己當時前途未卜,儘管自己也許去了西域,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頭……

  「大人,外邊的天色已經很晚了!是否給您傳膳?」王十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將王洵的思緒從長安拉回西域。抬起頭,他才豁然發現,就在自己發呆的這段時間,白晝已經悄悄地變成了深夜。

  訕訕地笑了笑,王洵沖外邊詢問,「什麼時辰了?現在!」

  「回大人的話,馬上就戌時了!」王十三從門外探進半個身子,低聲回稟,「將軍們都已經各自回府。麥夫人也派人問了幾次,您今晚回不回後宅用膳?」

  「回,我這就回!」王洵歉意地看了幾名貼身侍衛一眼,扶著帥案站起身。身為一軍主將,他可以隨隨便便在議事廳內發獃,王十三等侍衛卻要一直在門口守護他的安全,「你們也都散了吧,高牆大院內,沒必要過於警醒!」

  「諾!」衆侍衛躬身施禮,卻沒有散去,而是分批次護在了王洵的前後左右。眼下雖然局勢已經平穩,某些天方教狂信徒,卻一刻都沒停止與大都督府作對。光是今年春天,針對王洵的刺殺便發生了五次。只是這些狂信徒們膽氣雖然神勇,武藝和箭術卻實在稀鬆平常。每每沒等傷到王洵的汗毛,便平白丟掉了性命。

  但自從第一輪刺殺發生後,王十三和萬俟玉薤兩個就輪番帶人守在了王洵身邊,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幾乎寸步不離。對於弟兄們的好意,王洵也不好過於推辭。見大夥不肯離開,便笑了笑,舉步往後宅走去。

  這座原來的大宛王宮如今被王洵分成了幾部分,前面拿來處理公務,後面則分給幾個心腹手下居住。此刻院子各處已經掌了燈,整座宮殿看起來金碧輝煌。王洵信步往後院走,一邊走,一邊慢慢回味著家書內容。轉眼來到自己平素居住的屋子,揮手命令侍衛們離開。然後推開門,拖著長聲朝裡邊打趣,「小麥,你怎麼不出來迎接本都督。是不是又皮癢了,等著本都督軍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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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40: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三 下)

  小麥,是他對麥爾祖德的小女兒的簡稱。此女原本有個很冗長的大食姓名,但王洵嫌叫著拗口,便根據大夥對其父親「老麥」的簡稱,給她重新取了這個名字。

  該女起初還抗議了幾次,沒有結果之後,便只好認可的王洵的叫法。反正隨著其父在大宛都督府的受重視程度增加,她本人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在整個都督府後宅,除了王洵之外,其他人也沒膽子叫這個愛稱。

  若是換做平時,聽到王洵的腳步聲,小麥早就帶雀躍著迎出門外了。今天,她卻絲毫沒有動靜。懶傢伙!王洵笑了笑,惦著腳繼續往內間走,準備給任性的小女孩一個「教訓」。拉開臥房門,掀起床上的錦帳,卻看到一張不甚熟悉的臉。

  「你……」王洵迅速往後退開半步,手按腰間橫刀。睡在床上的女子也瞬間驚醒,趕緊翻身下來,雙膝跪倒,「婢,婢子剛,剛纔睡著了。是,是妹妹讓我在這裡等她的,我……」

  聽到這結結巴巴的唐言,王洵立刻就想起了對方的身份。是麥爾祖德的另一個女兒。當初試圖行刺他的那個。過後怕女兒被族人懲處,麥爾祖德不肯接其回家。王洵也就命人隨便給此女安排間房子,從此不聞不問。

  同樣是「刺客」,小麥的待遇卻遠遠好於其姐姐。其中主要原因是,她年齡小,性子也有些少女的「無賴」。行刺失敗後立刻「負荊請罪」,導致王洵根本對她生不起氣來。而其姐姐,則始終拉不下面子向王洵認錯,所以一來二去,在後宅中的地位便日漸尷尬。

  依照藥剎水沿岸各地的傳統,丈夫可以娶幾十甚至上百個妻子,只要你能養得起。在唐軍的地位初步確立之後,為了討好王洵,各地諸侯,也紛紛將家中最漂亮的女兒送到柘折城來侍寢。王洵自己招架不住,便以不委屈對方為由,將這些女子,紛紛轉贈給了心腹屬下為妻為妾。其家族雖然對此舉約略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不能討好鐵錘王,能拉近與鐵錘王心腹的關係,亦為一樁美事。心態也就慢慢平了。

  長安的妻妾沒接來,諸侯們送上的女人又沒入王洵法眼。一來二去,小麥便稀裡糊塗的成了都督府內宅的女主人。雖然這個女主人的地位沒經王洵親口確認,院子中的弟兄和僕役,卻不敢對其有絲毫不敬。

  嫁給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這個英雄非但年少英俊,而且對自己的家族十分照顧,少女小麥自然心滿意足。她生長於麥爾祖德這種地方豪族,家中姨娘衆多。即便不用心去學,自幼耳濡目染,也懂得該如何鞏固自己的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而王洵既然身為此地的最强者,身邊亦不可能永遠只有她一個女人。所以,少女小麥便很自然地又想到了其姐姐,試圖消除後者跟王洵之間的誤會,以免日後姐妹二人結伴作戰。

  但是努力的結果卻不甚理想。雖然王洵應其所請,給她姐姐「賜」了一個唐人名字,叫作「小拙」。卻沒有再把其姐姐接回來重續前緣的意思。而曾經與王洵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放眼藥剎水沿岸,無論如何沒第二個人敢再打她的主意。眼看著自家姐姐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少女小麥乾脆把心一橫,使出了最後的絶招。

  兩個當事人根本不清楚小麥的如意算盤,一時間,彼此都覺得好不尷尬。好在王洵反應極快,稍作遲疑之後,便笑著吩咐道,「既然是小麥讓你來的,過會兒就一起用晚飯吧。你吃過沒有?小麥到哪裡去了?!」

  「她,她剛纔還在這兒。說,說是去,去廚房替,替大人準備吃食!」作為差點刺殺王洵成功的蛇蠍美女,小拙的表現與當初的狠辣極其不符。非但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一雙眼睛還始終盯在地面上,根本不敢抬頭與王洵的目光相對。

  「起來吧,到那邊餐桌前坐!」遇到這麼個笨頭笨腦的女人,王洵也沒什麼辦法。聳了聳肩,低聲命令。

  那次的「謀殺親夫」舉動,純粹是一場閙劇。銀簪子沒有塗抹毒藥,兩個女孩的身手,也根本不堪一擊。隨著時間的推移,王洵心中的惱怒早就煙消雲散。但無論是作為一個手握重權的大都督,還是作為一個養尊處優的勛貴子弟,他都沒有主動向眼前這個女人示好的道理。所以乾脆淡然處之,假裝自己的人生軌跡中,從沒與此女相遇過。反正答應麥爾祖德的事情,自己絶對有能力做到。至於此女到達中原之後,嫁給誰,過得怎樣,與王家再也沒有半點關係。

  被王洵賜名為小拙的女子,比其自家妹妹年長,經歷的事情多,內心世界也更為敏感。不用細辯,也能覺察出王洵話語裡流露出來的冷淡。可這又能怪誰呢,自己當初刺出那簪子時,可是抱著與他同歸於盡的念頭。誰叫他攻破了柘折城?誰叫那麼多人因為他而死?!

  但隨後他的處置態度,他的善良與寬容,他的輝煌戰績,卻不斷衝撞著她的心臟。攻破柘折城,他只用了八百餘人。屠城令不是他下的,相反,還有很多人因為他的維護,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命運。

  這一切,只能歸咎於命運。妹妹的命好,人也機靈,所以理所當然有個好的歸宿。而自己……,還真應了他給取的新名字,小拙,拙透了。

  這些日子來,小拙不是沒想過重新跟王洵修好。畢竟已經跟他睡過一晚上,按照這裡的傳統,就應該永遠是他的女人。可要是讓她也背上竹條,像妹妹那樣跪下來向這個男人負荊請罪,她自問又做不到。第一,有小麥珠玉在前,此舉失去了新意。第二,心中的驕傲也不允許。

  「有事?」見女子跪在地上遲遲不起身,王洵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問道。

  「沒!」少女小拙連忙回應了一聲,爬起來往屋外走。慌裡慌張動沒看清楚路,差一點就頂到王洵懷裡。

  王洵迅速閃了下身,然後搶先一步出了臥房。侍妾小麥還沒回來,並且連幾個婢女都帶走了,這使得房間內略顯空曠,連個跟分享封侯喜悅的人都找不到。

  小拙畏畏縮縮在後邊跟著,目光不停地偷偷打量王洵的背影。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子看起來很有氣概,肩寬背闊,骼膊和大腿都修長有力。特別是那一張古銅色的面孔,從後側看上去,如同雕刻出來的一般,楞角分明。給人一種非常強烈的衝擊感和安全感。

  終日對著這樣一個男子,想必妹妹最近過得一定很有滋味。不知不覺間,小拙又開始神不守舍。「我這是怎麼了!他根本不會再理睬我啊!」她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試圖將自己掐醒。心中有股略帶幽怨的念頭卻愈發强烈,强烈到令人難以自拔。

  背尾碼著著一個人,王洵感覺很不習慣。念在麥爾祖德的面子上,他不便立刻將對方趕走。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然後有一句沒一句地問道:「有些日子沒見到你了,在這裡住得還習慣麼?」

  只是一句隨便的客套,卻令小拙眼圈瞬間一紅。低下頭去,喃喃地回應,「好。還好。沒什麼不習慣的。謝謝都督大人!」

  「一家人,沒什麼謝不謝的!」王洵笑著搖了搖頭,從內心深處,他不希望傷害這個女子。畢竟對方當日行刺沒有真正傷到了他。更何況老麥爾祖德終日為都督府的事情忙裡忙外,已經成了他治理地方的得力臂膀。「你如果想回家,或者想出去轉轉。儘管跟小麥一起出去。最近城裡的治安還不錯,市面上也有很多新鮮東西。」

  「嗯!已經出去過了。外面的變化很大。」回答依舊是簡單明瞭。小拙低著頭,十指在身前互相攪動。

  「是麼?」王洵最在意的就是別人對自己治政的評價,幾乎本能地繼續追問道,「什麼變化,你能不能說說!」

  追問的語調是如此的急切,令小拙忍不住驚詫地抬頭。一望之下,才忽然發現,曾經被自己當成凶神惡煞的鐵錘王,眉宇間居然也帶著一股子無法掩飾的稚嫩。

  「他原來這麼年青!」剎那間,一個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被小拙揭開,驚異之餘,心裡的畏懼感覺頓時減輕了不少,「原來他也很在意別人的看法。而不是…」

  「什麼變化。你儘管實話實說,我不在乎!」王洵等得有些著急,忍不住低聲催促。在身邊人嘴裡,他當然聽到過無數讚頌。可類似的話若是能從一個曾經憎恨自己的人口中說出來,感覺肯定大不一樣。

  「街道變得乾淨了許多。也整齊了許多!」小拙在心裡偷笑,同時非常謹慎地組織著自己的語言,「店鋪裡的東西多了,逛街的人也多了。還有,大夥衣服的顔色也鮮亮了許多!」

  「就這些?!」王洵約略感到有些失望,這算什麼功績。任何沒有戰爭的地方,恐怕都是如此。

  「民女看到的,就是這些。」小拙點點頭,大著膽子確認,「在大人眼裡,這些也許微不足道。但在民女這種當地人看來,卻已經是難以置信!」

  「哦!」王洵毫不猶豫地忽略掉後半句恭維,論起拍馬屁的水平,小拙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笨嘴拙舌。

  對方卻好像沒有這個覺悟,想了想,繼續說道:「大人有所不知。在您來以前,柘折城裡邊,男人只準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女人,女人成親之後,沒有丈夫的允許,根本不準上街。即便出行,也要用布包住臉和手腳,外邊只準露一雙眼睛!」

  「啊!」王洵詫異地張大嘴巴,滿臉難以置信。他的注意力都在大局和高層,根本沒心思琢磨民間這些鷄零狗碎的東西。猛然聽人一說,才意識到其中所包含的意義。

  移風易俗。這是書中所推崇的上等治政之道。潛意識裡,王洵受儒家理念的影響依舊很深,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這種變化,是好,還是不好。你說實話,我不會怪罪你!」彷彿希望得到某種肯定,他繼續追問。壓根沒注意到自己說話時那種期盼的語調。

  「民女,民女其實也不太清楚!」小拙抬起頭,鼓起勇氣說道。「民女的家族雖然昄依過天方教。但,但其實都不是虔誠的信徒!」

  「這個我知道!」王洵信口點評。以老麥爾祖德的精明與善變,能做個虔誠的教徒才是怪事。

  「所以,所以民女和妹妹從小就不喜歡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小拙看著王洵,目光中流露出一片坦誠,「也不喜歡總被關在一個大院子內,從早到晚對著天空發獃。民女喜歡彩色的衣服,彩色的馬車,和一切色彩絢麗的東西,不喜歡簡單的黑與白。那樣,太素,也太壓抑!」

  「對,的確太壓抑!」王洵笑著著大聲附和,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很順眼。「女人麼,哪有不喜歡穿漂亮衣服的。在我們大唐,幾乎每個像你和小麥這麼多大的女孩子,都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僅白天時可以駕車馬車出去逛街,到了晚上,也可以在僕人的陪伴下,打起燈籠去逛夜市!」

  後半句話已經近似於炫耀,聽者卻是滿臉羨慕。「大人是想把這裡變成大唐麼?大人是在以大唐的律法,治理柘折城,對麼?」

  「沒有!」王洵笑著否認,「想把這裡變成大唐,可是有點困難。民風不同,生活方式也大相逕庭。我只是跟你一樣,不喜歡除了黑就是白,不喜歡,不喜歡那種壓抑的感覺。」

  對,的確是壓抑。這個詞雖然簡單,卻恰當無比。兩個人忽然發現自己和對方的感覺很相似,不約而同地笑了笑,隔閡瞬間冰消瓦解。

  「那大唐到底是什麼樣子,大人能跟我說說麼?」猶豫了一下,小拙抬起頭,靈動的雙眸中,充滿了對未來的幻想。

  「大唐」原本信手拈來的答案,到了嘴邊,卻忽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對啊,大唐到底是什麼樣子?王洵發現自己心中也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輪廓。他當年之所以逃離長安,也是由於無法忍受長安城內壓抑的氛圍。而隨著漸行漸遠,那些曾經令人煩躁不安記憶慢慢消退,很多幸福與快樂的事情,也越來越清晰。

  也許是因為距離産生了美。也許是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閲歷的增加,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更嚴格的參照物,曾經令他厭倦的長安,令他困惑的大唐,此刻於記憶中居然變得無比之可愛。那繁榮的市井,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那無憂無慮的少年,那光彩照人的少女。還有大四絶的詩歌,小四絶的曼舞,曲江池上的無邊蓮葉,驪山深處的映日秋花……,一切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一切一切,令人魂牽夢縈。

  「大唐麼,很大一個地方。」沉吟著,猶豫著,他慢吞吞地描述,「從南到北有四千多里,從東到西更遠,如果把此地也算進去的話,恐怕有近萬里了!每個地方的氣候不同,風物不同,人的習慣也不盡相同。」

  「喔!」小拙忽閃忽閃這眼睛,琢磨王洵的話。上萬里的疆域,的確大得令她難以想像。從小長到現在,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幾百里之外的安息城。並且還是被家人關在密閉的車廂裡邊,連將頭探出來四處看看的機會都沒有。

  「但從整體來說,大唐的氣候比這邊好得多。夏天沒有這麼幹,冬天也不似這般冷。有的地方甚至能種兩季糧食,街道上雖然有乞丐,但大多數人都能吃飽肚子!」搜颳著肚子裡的記憶,王洵繼續慢慢描述。有幾分出於本能地做些浮誇,但儘量附和事實。

  「在城市裡,男人女人都可以隨便逛來逛去。不用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一樣。粽子你知道麼,就是一種用葦子葉裹著白米和肉餡,做成的美食。有魚肉、羊肉、豬肉,偶爾也能吃到牛肉,但不多見。因為牛在大唐主要用來耕地,不準隨便宰殺。不是因為教義,而是為了種更多的糧食。大唐和這邊不一樣,任何宗教,都不能隨意干涉別人的行為。同樣,官府也不干涉任何宗教的和尚講經,只要你不煽動人造反,隨便念。所以,長安城中,佛寺對面就是道觀。十字教的寺院和天方教的講經場所,往往就隔著一條馬路。但兩邊也能相安無事……」

  這是他記憶中的大唐,也是他認為大唐最可愛之處。強大,寬容。因為強大而寬容,因為寬容而強大。男人女人們腳步匆匆,衣服上也許打著補丁,臉上卻都帶著笑。老人摔倒在地,會有人主動伸手去扶起來。受幫助者及其家人會禮貌對施以援手者致謝,而不會賴上對方,讓對方賠償巨額的醫藥費用。官員再昏庸,也會注意名聲,輕易不讓判糊塗案子,招惹民憤……

  不知不覺,他的心神便飛出了身體,飛到了數千里之外的故園。連小麥什麼時候帶著婢女走進來,都沒有注意到。後者難得看見丈夫與姐姐和解,驚喜之餘,索性命人悄悄地擺上了一桌酒菜。一家子便吃邊談,其樂融融。

  「大唐的男人,也不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即便是婢女,打死也要受到嚴懲,甚至給她償命。丈夫對妻子不滿意,可以休妻。妻子對丈夫不滿,也可以選擇離開。方式有幾種,雙方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了,就叫義絶。雙方只是覺得在一起不合適,卻誰都沒有過錯,就可以「和離」。男人死了,女人可以改嫁,不必給他守節,更不用殉葬。當然,如果有人願意從此不嫁,官府也不干涉……」

  「無論窮人,富人,都有機會出頭做官。讀書也好,練武也好,只要讀得好,練得好,就可以考科舉。通過考試之後,再等一段時間,便可分派到一個官缺。有門路的會受到優先照顧,這點不公平。但沒門路的只要肯耐著性子等,總能等得到。只是等得時間長短問題和官職高低問題。不像這邊,人從一生下來,高低貴賤就已經定了。血脈不好的人想要出頭,根本沒機會,除非你去做馬賊……」

  這就是大唐,他夢裡的大唐。沒有那麼嚴格的宗教,也沒有那麼嚴苛的律法。人們之間有等級,卻不像西域這般森嚴。因為貧富貴賤能夠轉換,流動,所以朝廷的政令不會過於偏頗。整個國家也顯得生機勃勃。

  這個大唐不屬於李林甫,不屬於楊國忠,不屬於任何貪官。也不屬於孫仁宇這種污吏。不屬於他王家,不屬於趙家,不屬於宇文家,甚至不屬於隴右李氏。這個大唐屬於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封常清,包括周老虎,包括方子陵、朱五一,也包括一心向著他的王十三和萬俟玉薤。

  這就是大唐。一半存在於現實世界,一半存在於他的理想。

  一邊吃酒一邊談談說說,王洵喝得好生痛快。不知不覺,就醉了個酣暢淋漓。酒菜什麼時候被撤下去的,他不知道。酒宴結束後是不是送客人走,他也沒明確表態。既然他沒有明確表態,小麥便自作主張將姐姐留了下來。既然已經留了下來,當天夜裡,錦帳之中,自然就發生了該發生的事情。

  當激情漸漸褪去,王洵的意識也慢慢清醒。望著躺在自己身邊嬌喘微微的女人,他突然覺得有些歉然。

  無論是作為麥爾祖德家族巴結自己的禮物也好,作為暖床丫頭也罷,畢竟這兩個女子都跟自己有了肌膚之親。自己也應該給她們一個名分了,否則,她們日後也難以王家的其他人相處。

  正猶豫著,身體卻又被小拙牢牢抱住。「郎君會帶我去大唐,是麼?」渾身上下抽搐成一團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手和腿卻緊緊地盤在王洵身上,如同一隻章魚般,唯恐一鬆開便會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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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四 上)

  如果趙懷旭所帶來的消息屬實的話,王洵封侯的聖旨就在路上。按照大唐的規矩,縣侯可以取一妻三媵,也就是一個正妻,三個平妻子,至於寵妾和暖床丫鬟,則無任何限制。所以帶小拙和小麥二人回長安,根本不成什麼問題。他不解的只是,為什麼對方在迷迷糊糊當中,還會提出這麼一個掃興的要求。想要追問,卻又不忍將小拙推醒,只好笑了笑,輕輕躺倒假寐。

  小麥的手也從後背伸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肩膀。「別怪姐姐,她這半年多嚇壞了!」用臉緊貼著王洵的厚實脊梁,少女喘息著求肯,「她最怕的就是被你丟在這裡。既不能回家,也找不到任何出路……」

  想到當地人如何對待被丈夫遣送回家的女子,王洵恍然大悟。去大唐,對小拙來說,不僅意味著享受那裡的繁華,還意味著徹底改變命運。特別是今晚自己藉著就酒意誇大了的大唐,對任何曾經生活在被燒死的恐懼中的女人而言,估計都是難以拒絶的誘惑。

  這算是交易麼?當激情有了價格,就變得索然無味。可即便是交換,又如何呢?自己曾經答應過他的父親,帶他們遠離大宛。剛纔清醒之時,懷中的女子又對自己百般逢迎。帶著點厭倦,又帶著點困惑與遺憾,他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大都督府的運作,已經慢慢走上了正軌。趙懷旭的到來,又讓軍隊如虎添翼。他在練兵方面的經驗比王洵等人加起來都多。剛一接手,立刻就使得都督府兵馬變了幅模樣。

  除了練兵之外,趙懷旭還根據以往的經驗和日後可能交戰的對手,對軍中諸兵種的組成結構,提出了一些針對性改進建議。重甲騎兵訓練困難,耗資巨大,臨戰時發揮的作用又與投入到其上的資金不成比例,所以不如被壓制到兩百之內。以便騰出更多的軍馬和人手,組建輕甲騎兵。騎弓無論射程方面和操作簡易性方面,都不如伏波弩,所以乾脆完全以伏波弩代替。至於遠程壓制,則交給後面的步弓手來完成。西域各地多丘陵和平原,戰鬥自然以馬戰為主,持盾步兵也發揮不了太大作用,不如壓縮其編製,給長矛兵讓路。而長矛兵也不再是普通的步卒,每人都配上一匹戰馬,以方便跟隨大軍長途奔襲,到達地點之後再列陣而戰。

  這些建議,都非常符合實際,王洵逐一批准。此外,根據柘折城一帶的自然條件,趙懷旭還提議在軍中增加五百駱駝兵,王洵也給予了儘可能的支持。駱駝的骨架比馬高,背上還有隆起的雙峰,非常適合弩手騎乘。雖然在衝鋒之時,駱駝速度不如戰馬,可遇到長途奔襲,三天之內不補充鷄蛋、黑豆等精飼料,戰馬就會掉膘,甚至活活累死。駱駝卻是一把草,一桶水,便能活得神采奕奕。

  唯一沒有採納的建議,便是有關陌刀手的安置。按照趙懷旭的想法,陌刀陣的攻擊力雖然當世無雙,對兵卒的要求也是奇高無比。並且在沒有其他兵種配合的情況下,便無法單獨作戰,所以不如完全裁撤掉。反正日後西域戰場,大宛都督府兵馬,肯定要跟安西軍走在一起。後者隊伍中的陌刀手已經形成了規模,完全可以成為大夥的依仗。但王洵卻搖頭表示了拒絶,不光是因為自己喜歡持刀衝陣時的那種血脈噴張的感覺,還出於個人的小算盤。他現在既將麾下兵馬視為安西軍的一部分,又試圖與安西軍有所區別。所以即便是隻小麻雀,也儘力維持五臟俱全。

  這點略帶任性的想法,當然瞞不過趙懷旭的眼睛。後者只是笑了笑,便自動將此事忽略。反正在他看來,王洵並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況且封常清也曾經私下裡暗示過,將在王洵、宇文至、宋武等數個年青人中,尋找其中一個傳授衣鉢。

  無論從個人交情和大局考慮,趙懷旭私下裡都認為,這其中之一指的是王洵。雖然宇文至和宋武二人的表現一樣非常出色。但前者性子太偏狹,恩怨太分明,稍經挫折便可能鋌而走險。而後者,則又太陽光,太單純了些,日後很難應付官場中的傾軋。

  只有王洵,剛烈中不失穩重,坦誠的面孔背後亦略帶狡猾,足以擔負起安西軍薪火傳承的重任。這也是趙懷旭主動向封常清請纓前來輔佐王洵的具體原因之一。他希望自己能在少年們的成長期間,給予更多的幫助,以便日後收取豐厚的回報。封常清對此也表示了支持。

  當然,這些想法現在還不能讓王洵知道。一則是因為封常清如今聖眷正隆,為人又足夠小心低調,再掌控安西軍七八年恐怕不成問題。二來以王洵現在的資歷和聲望,尚不足以令安西軍中的老將們信服,過早地暴露了封常清傳位的意向,對其有百害而無一利。

  本著百年育人的想法,趙懷旭耐心地對少年們加以輔導。而王洵等人,也對他保持了當年在白馬堡中一樣的尊敬。隨著時間推移,衆人彼此之間的配合越來越默契,麾下兵卒也操演得越來越精熟,漸漸露出幾分强軍的風貌來。

  「光在校場上練,恐怕不行!」入秋之後,沙千里找到王洵,第一個提出了讓弟兄們動動真刀實槍的建議。「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去溜溜。否則,表面上看起來生龍活虎,一動真章,誰也保不住沒人嚇尿了褲子!」

  「的確如此!」王洵笑著點頭。終日憋在柘折城中當土皇帝,他最近也覺得有些百無聊賴。「但是拿誰來磨刀呢?你現在有初步目標沒有?」

  「這個……」沙千里訕訕地撓了撓頭。自從雪夜攻破俱戰提之後,周圍便沒有人再敢捋鐵錘王的虎鬚。諸侯們都老老實實,還真不好隨便找茬對付他們。

  「要不咱們乾脆把鐵門關給拿下來吧。拿下了那裡,藥剎水沿岸各地便能自成一體,再也不必日日擔心大食人會從沙洲一帶打過來!」趙懷旭笑著走上前,在輿圖輕輕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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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四 下)

  鐵門關乃是大唐高宗年間,安西軍為了掌控周邊諸城,倉促修建的一座要塞。城牆不算太高,卻是完全參照了中原模式構築,護城河、馬臉,甕城、斷龍鍘等一干防禦設施應有盡有。城內還有單獨的藏兵堡、碉樓、存糧處與取水井。危急之時,將斷龍鍘一落,便可以完全形成內外兩個單獨封閉的防禦體系。使得敵軍即便攻破了外城,也會被內部的硬骨頭卡住喉嚨,吞不下,吐不出,可憐巴巴困在此地,被聞訊趕來的援兵圍殲。

  武后掌管朝政期間,大唐內部動蕩不已,無力再經營西域。安西軍不得不忍痛後撤,把此關丟給了當地人。大食人蠶食過來後,發現鐵門關的重要作用,便在鐵門關原來的基礎上,加以修葺,增補,使其重新成為一個重要的戰略據點。去年王洵經營藥剎水沿岸之時,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曾經帶領著麾下兵馬傾巢而出。可還沒等他們走到沙洲,柘折城已經易手。便只好悻悻然又縮了回去。

  今年開春之後,因為遲遲得不到疏勒方面的支持,王洵無力單獨與大食人開戰。而鐵門關的守將易蔔拉欣,也因為聽聞了唐家雪夜攻破俱戰提的戰績,不敢再輕舉妄動。所以最近這大半年來,敵我雙方都不肯輕易挑起戰端,彼此之間倒也落得個相安無事。

  趙懷旭突然將鐵門關作為檢驗練兵結果的目標,可著實讓王洵吃了一驚。憑著手中的近萬兵力,鐵門關未必能擋住他的傾力一擊。可拿下鐵門關後,大食人惱羞成怒怎麼辦?長安那邊至今沒傳過來何時與大食人決戰的命令,安西軍大部也一直徘徊在蔥嶺以東。光憑著手中兵力和藥剎水沿岸諸侯,大夥又如何能扛得住對方傾國之兵?

  戰術上,趙懷旭提的是個好主意。戰略上,卻是徹頭徹尾的冒險。眾將當中不乏目光長遠之輩,紛紛開口,分析此舉可能帶來的風險。趙懷旭先是靜靜的聽著,不出言辯駁。待大夥把諸多不利條件都說得差不多了,忽然笑著向頭頂上伸了伸手指。「你們看看,現在是什麼季節了。如果大食人一直沒有做決戰準備的話,怎可能來得及再把鐵門關奪回去?」

  「又是天氣,該死的天氣!」沙千里第一個反應過來,面紅耳赤的詛咒。作為一個於此地馳騁多時的馬賊頭領,他本應該比趙懷旭更早意識到外部的便利條件才對。誰料到頭來還需要別人提醒。

  「是啊,又到該下雪的時候了。日子可過得真快!」沙千里笑了笑,輕輕嘆了一口氣。距離大夥拿下柘折城,眼看著就一整年了。雖然這一年來衆將個個都在不停地加官進爵,手中掌握的隊伍規模也擴大了足足四倍,可畢竟沒能保持住去年的勢頭,繼續攻城掠地,肆意馳騁。

  武將榮耀建立在敵人的屍骨上,沒有戰爭,生活就會慢慢變得索然無味。更重要的一點是,朝廷對經營西域的態度,是大宛都督府存在和發展的基礎。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一整年按兵不動,很容易令人對朝廷的是否有繼續西進的想法產生懷疑。

  對於衆將來說,那意味著他們這一年的所有努力統統作廢。對於當地的諸侯來說,則意味著他們沒有必要再對王洵等人背後的大唐心懷畏懼。一旦讓大食人從中嗅到機會,也許轉眼之間,大宛都督府周圍的盟友就全都變成了敵人。

  「所以,咱們今年一定要好好打一場硬仗!」趙懷旭也跟著嘆了口氣,繼續補充,「咱們奈何不了朝廷的決策,卻能決定自己做什麼。」

  衆將領輕輕點頭,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凝重。是啊,如果朝廷突然決定放棄西進的話,大宛都督府就得憑藉自己的力量生存。而大宛都督府到底有沒有這份能力,對於大夥和周圍的敵人、盟友來說,都是個未知數。所以落雪前這一仗必須打,並且一定要勝得和去年同樣乾淨利索,只有如此,才能威懾遠方的大食兵馬,令其不敢輕舉妄動。同時也會告訴諸位盟友,即便沒有安西軍的支持,大宛都督府依舊是藥剎水沿岸最強的存在,沒有之一。

  「打,老子最近渾身上下都癢癢!剛好打一仗來舒筋活血」感覺到周圍的氣氛沉重,黃萬山裂開嘴巴嚷嚷。

  「打吧。拿下了鐵門關,咱們就等於徹底控制住了藥剎水。進,可以南下抄大食東征軍的後路。即便運氣不濟,把頭往關牆後一縮,也能過一段安生日子!」沙千里走到輿圖前,用手指在上面勾勾畫畫。

  這份輿圖,是他和黃萬山兩人,根據在附近縱橫多年的經驗和商人們的指點共同完成的。比大食和大唐兩方官府監製的任何一幅輿圖都來得詳細。包括很多不經常走人的放羊小道,可以補充淡水的暗河,供大隊兵馬歇息的綠洲,以及馬賊們以性命為代價於大漠裡踩出來「捷徑」,都逐一標記在上。

  「咱們可以像上次襲擊俱戰提一樣,派人扮作商隊,提前於路上存儲補給。然後瞅準時機,迅速兵臨城下,打易蔔拉欣一個措手不及。」他用食指關節敲打鐵門關位置,繼續向王洵獻計獻策。

  「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鐵門關拿下來。大食那邊的即便有援軍趕到,恐怕也來不及了!」眾將接過話頭,七嘴八舌地響應。

  去年那場雪夜奇襲,讓大夥都嘗到了甜頭。所以每次與敵人交手,第一想到的便是如何用奇兵。

  「恐怕不容易,眼下天氣還沒完全轉冷,路上行人很多。」宋武皺了皺眉頭,指出沙千里所做謀劃中的漏洞。「除非咱們等到下雪後再出擊。可那樣的話,又實在過於冒險。凡事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做得多了,敵軍未必沒有防備。」

  他的性格偏向與光明,所以用兵也總喜歡遵循正道,不喜歡令自家兵馬陷入險境。宇文至的性子卻恰恰與他相反,撇了撇嘴,冷笑著道,「那就再多等幾天罷了。反正咱們已經眼巴巴地等了一整年。況且即便現在就出兵,不會把沿途遇到的人先都抓起來麼?大不了,待攻克鐵門關之後,咱們再發給他們一些錢財壓驚!」

  後半句話是個好主意,很多將領都出言贊同。作為征服者,大夥在心中對當地人有一種本能的優越感。總覺得能不縱容屬下燒殺搶掠,已經是開恩。根本沒必要像對待大唐百姓那般,把他們視為衣食父母。

  宋武對這種想法深惡痛絶。「咱們麾下的弟兄,可有近一半兒是當地人。看到自己的族人被欺負,即便嘴裡不說,心中恐怕也會暗藏怨恨!萬一這怨恨逐漸積累起來……」

  「誰敢?!!」宇文至繼續撇嘴冷笑。「老子直接抄了他九族!」

  「你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殺光吧!」宋武皺了皺眉頭,針鋒相對。

  眼看著二人就要當眾頂起來,王洵趕緊起身打斷, 「好了,好了,為沒影子的事情爭執,你們兩個不是閒得慌麼?!!我決定了,這仗,晚打不如早打。大夥今天就開始籌備,半個月之後,誓師出征。咱們這回,堂堂正正地跟大食人打上一場。」

  「堂堂正正……?」不禁宇文至楞了,宋武的眼睛也瞪得滾圓。他不贊同冒險,可也沒說要大搖大擺地去鐵門關下向敵軍挑戰。萬一易蔔拉欣懼於鐵錘王的名頭,閉門不出呢?大夥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攻破那道高大的關牆?

  衆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王洵,猜不出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以往,後者也沒有這麼衝動過,也從不會拿弟兄們的性命開玩笑。

  「我的意思是,咱們堂堂正正地,跟大食人打一場,看看練兵的效果!」王洵看了看宇文至,又看了看衆人,笑得像一頭小狐狸。「有俱戰提的前車之鑒在,我想,藥剎水沿岸任何城池,晚上都不會停止巡邏。不過,奇襲的辦法不止是一種,咱們換個花樣,也能讓鐵門關不戰而下!」

  「有辦法不早說,非得等到最後!」宇文至繼續撇嘴,對王洵故意拿捏表示不滿。

  「就是,就是,害得我老黃費了半天心思!」黃萬山也湊上前,笑著打趣。大夥都是同生共死過的弟兄,不會因為言語上的不恭被王洵給小鞋穿。相反,倒是因為可以在主帥面前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令彼此之間的關係愈發顯得親近。

  「如果你等事事都指望著我。王某豈不得活活累死!」王洵也笑著調侃了一句,然後收起笑容,將話語轉向正題,「我是從大夥的建議中,想到的這個主意。靈不靈,還要看大食人那邊配不配合。如果光是拿下鐵門關,然後堅守不出的話,恐怕起不到威懾作用。只有給大食人來一下狠的,讓他們意識到,即便沒有安西軍,他們也未必能從我等這裡討到便宜去……」

  他微笑扯過輿圖,手指順著上面的幾條馬賊們才知道的小路勾勾畫畫。輿圖如棋盤,羊腸小道縱橫其上。去年手中只有區區幾百人,他便在這面棋盤上下出了一局絶妙好棋。如今,麾下已經擁眾逾萬,何不把棋盤畫得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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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五 上)

  秋高氣爽,鐵錘王邀請大夥外出會獵!

  突然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邀請,藥剎水兩岸的一衆諸侯,立刻成急了熱鍋上的螞蟻。

  捫心自問,大夥最近這一年來,可是沒有得罪鐵錘王他老人家。非但將所有政令執行得不折不扣,連同鐵錘王沒要求做的事情,都主動做到了前頭。比如說,釋放麾下所有來歷不明的唐人奴隷;比如說,給打著大唐旗號的商販們提供方便;比如說,及時向柘折城通報大食人的動向;比如說,把來自迦布羅大食使者亂棍驅逐,向鐵錘王他老人家表明心跡……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反正力所能及的事情,大夥都做了。某些為了留後路不得不為的事情,也都儘量做得隱秘,不可能走漏半點風聲。怎地鐵錘王他老人家還不滿意,還想給大夥一堆殺威棒?!

  也不怪眾諸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去年冬天那場雪夜奇襲,的確把大夥都嚇壞了。撒泡尿稍慢一些,都能在褲襠下凍出根冰淩來的天氣,居然潛行一百餘里,撲到了俱戰提城下,一鼓而破之。試問,自打藥剎水兩岸有文字以來,那篇史書上,曾經記載過類似的先例?!那根本不是尋常人能想到的戰術,也不是尋常人能執行戰術。那些曾經做過奴隷的唐軍將士,根本不能再被稱為人,而應該是可以與眾神、惡魔比肩的存在!終日跟他們為伴,誰不提著個心,掉著個膽子?誰能淡然處之?

  從柘折城告辭回到自家老巢,衆諸侯不約而同地采取了一個動作,想盡辦法加固城牆,整飭防禦設施。然後,斬斷身邊所有表面上跟大食人的聯繫,避免授予鐵錘王發作的口實,使得自己陷入達武特同樣的命運。

  當然,跟大食人的暗中眉來眼去,永遠是在所難免的現象。就像當年衆諸侯明著臣服於大食,暗中卻悄悄跟大唐聯絡,歡迎天朝派大軍來驅逐天方教匪寇一樣,首鼠兩端,是藥剎水諸國賴以生存的一種手段。國家存在越久,國王在任時間越長,越不會將乳酪都藏在同一間倉庫裡面。只有像俱車鼻施那種草莽出身的笨蛋,才會把賭注全部壓在其中一方身上,結果落個血本無歸,連帶著本人也徹底淪為大宛都督府的傀儡。

  不過,所有暗中進行的勾當,都保持了足夠的謹慎。為了永遠的保守秘密,當事雙方甚至會殺人滅口。確保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會流落出去,更不會讓它落在鐵錘王的手上。

  既然如此,鐵鎚王這次會獵的目標是誰?就有些令人困惑了。莫不成他真的只是閒得骨頭髮癢,準備帶領大夥打獵?可打獵怎需要這麼大陣仗?按照信使送來的命令,每個城主要帶至少兩千弟兄和足夠吃一個月的軍糧到柘折城外匯合。逾期不至,還要軍法從事?

  這分明是與人決戰的架勢,可決戰的另外一方,卻稀裡糊塗。難道他要去打大食人,不再等安西軍了?可他鐵鎚王再驍勇善戰,麾下也不過是一萬弟兄。而大食人東征軍雖然沒能從上次戰敗中緩過元氣,卻至少有七八萬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七八萬人每人射出一箭,也把鐵錘王和他麾下的大宛唐軍,淹沒的箭雨裡了。

  想到安西軍,眾諸侯心裡則又是另為一番滋味。去年大夥之所以決定倒向大唐,其中一大半兒原因是迫於安西軍的大勝之威。至於後來鐵錘王的赫赫武功,則屬於錦上添花。可以說,如果不是相信安西軍即將打過來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衆諸侯也不會趕到柘折城下看熱鬧。更不會給鐵錘王任何機會,讓其假借衆人之勢,一戰滅大宛,成就自身威名。而安西軍懸師蔥嶺,一懸就是一年多,則讓人心裡有些忐忑不安了。如果他們真的不來了怎麼辦?大夥如何面對大食人的報復?如果只剩下鐵錘王麾下的大宛唐軍單獨面對大食東征軍怎麼辦?大夥屆時該倒向誰?

  所有謎團、困惑交織起來,令諸侯心急如焚。可在真相未明之前,大夥還得繼續聽從鐵鎚王的調遣。畢竟,他老人家即便沒本事對抗大食人,橫掃藥剎水兩岸卻是如閒庭信步。不小心觸了他的霉頭,恐怕第二天就會被從高牆後揪出來,繩捆索綁,送到長安去做「貴賓」。

  抱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念頭,諸侯們雖然心裡困惑,還是按照大宛都督府在命令上的要求,帶領著兩千兵馬,及時趕到了柘折城外。王洵親自帶人,將諸侯們迎到了中軍。然後一邊與眾位諸侯寒暄,一邊命令自己的親信,逐個清點諸侯們的部眾和糧草補給情況。待把所有情況都核實無誤了,才一拍帥案,笑著說道,「鐵門關守將易蔔拉欣去年試圖跟本都督作對,發現本都督不好惹之後,卻又偷偷地縮了回去。這種沒膽子的窩囊廢,本都督實在看著不順眼。所以,想帶領諸位,到鐵門關下走一遭。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啊?」

  「這個……」衆諸侯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來回應王洵的提議。以鐵鎚王的本事和大夥目前湊在一起的實力,即便拿人命去堆,也能將鐵門關給堆下來。可堆下來之後呢,誰有把握守住它?一旦惹得大食東征軍傾巢而至,大夥豈不是要憑藉自己力量,跟大食人決一死戰?

  這種仗,看不到半點兒勝算。即便僥倖將大食東征軍擊退,衆人付出的代價也將非常巨大。並且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沒有好處的事情,眾諸侯當然提不起精神來。但當著王洵的面兒,卻誰也不願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見衆人的積極性不高,王洵笑了笑,繼續補充道:「還是老樣子,爾等如果怕損失弟兄,只管在一旁擂鼓助威。硬仗由本都督帶人來打。關牆攻破之後,也是按老規矩,依照每家出力多寡,分享所有戰利品。多勞多得,少勞少得,如何?」

  「這個……」衆諸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表情很是精彩。按照以往的兩次經驗,鐵錘王這個人在分配戰利品方面,可是一向大方得很。第一次攻破柘折城,衆人雖然沒出什麼力氣,卻把整個外城都給瓜分掉了。第二次攻破俱戰提,衆人又做了一回看客,可把隊伍從城中撤出來後,該分到的金銀細軟,依舊沒比唐軍少多少。鐵門關是大食人賴以威懾藥剎水沿岸各地的一個重要據點,裡邊的糧草器械囤積無數。如果被鐵鎚王他老人家攻下來,裡邊的東西隨便分分,都夠大夥過個豐年了。

  正患得患失間,木鹿監國王子鮑爾勃已經按耐不住,騰地一下跳將起來,大聲呼喝,「大人把話都說這個份上了,諸位還猶豫什麼?莫非還想留一分餘地,再跟大食國修好不成?你們不肯,我自己帶人去。我木鹿州上下,願意唯大人馬首是瞻!」

  「對,我佉沙洲子弟,也願意做大人馬前之卒!」 佉沙洲王子史摩克也跟著跳起來,大聲嚷嚷。

  他的國家距離鐵門關最近。去年大食人試圖救援俱車鼻施,就曾經從佉沙洲借道。所過之處,男女牛羊搶劫一空,比遭了蝗災還「乾淨」。因此巴不得唐軍早日復仇,讓大食人把從佉沙洲搶走的東西,十倍,百倍地吐還回來。

  「曹某雖然年紀大了些,承蒙大人不棄,也願意親自領兵登城,為王師先導!」西曹國主曹忠節不像年青人那般莽撞,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眾諸侯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拒絶鐵鎚王的邀請。第一次猶豫可以說是因為事發突然,沒有心理準備。第二次猶豫可以說年紀大,反應慢,思路跟不上趟。如果此刻再推三阻四,大夥恐怕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想到此節,衆諸侯紛紛將身體坐正,低聲表態道:「我等曾經受大唐厚恩,無以為報。豈能再做那出工不出力勾當。您老放心,這仗,我們跟唐軍一起衝鋒!」

  「大人放心,我白水城子弟,絶不甘居人後!「「我拔漢那的男兒也不是泥捏的!「幾個曾經得罪了王洵,內心有鬼的國主,回應起來尤為大聲。審時度勢,他們也看得清楚,即便沒有大夥的支持,唐軍出兵鐵門關亦在所難免。況且唐軍拿下鐵門關後,至少能憑藉此城和周圍的高山大河,在藥剎水附近,構築一條相對完整的防線。這對大夥都有好處。大食人不付出一定代價,很難將其攻破。從此藥剎水沿岸諸侯,也不必日日擔心,哪天大食兵馬也效仿唐軍,冒著大雪兵臨城下。

  「拿下鐵門關之後,本都督將不在裡邊駐守一兵一卒。整個城關和周圍的土地,都將並進木鹿、佉沙洲和西曹。具體如何劃界,你們三家商量著辦!」滿意於木鹿、佉沙洲和西曹三位盟友的表現,王洵立刻給出了豐厚的回報。

  被巨大的幸福砸得眼冒金星,佉沙洲國王和王子立刻匍匐於地,叩謝鐵錘王的大恩。木鹿和西曹兩國的國主,也起身下拜,感謝王洵的餽贈。其他國主、城主們見到此景,又是羨慕,又是畏懼。羨慕的是別人只憑著一個態度,就白白得到一座要塞和大片土地。畏懼的是,鐵錘王如此會籠絡人心,短短時間內,已經折服了三位國主,假以時日,這片土地,恐怕會距離大唐越來越近,直到完全變成了安西都護府下的一個州,一個縣,大夥榮華富貴,恐怕就要成為過眼煙雲。

  眼看著鐵錘王這尊大佛影響力越來越大,對大夥而言,這到底是禍,還是福,此刻,有誰能說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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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五 下)

  會盟之後的第二天,王洵帶領麾下大軍和諸侯兵馬,浩浩湯湯,直奔鐵門關殺去。

  柘折城距離鐵門關有四百里之遙,中間要跨過一條大河,兩條季節性河流,翻越三段丘陵地帶,還要穿越沙漠的一個邊角,因此兵馬推進速度很慢。在路上拖拖拉拉走了七天半,才勉强抵達了鐵門關外。

  這麼大的兵馬調動,根本瞞不過細作的眼睛。更何況王洵也沒有扣押沿途所遇商販百姓,刻意隱瞞大軍的動向。故而沒等看到煙塵,鐵門關上空已經是警報大起。整個內外兩重關門完全封閉,護城河裡,也重新灌滿了秋水。

  兩側是高山,正面是河溝,關牆之上,還有千餘弓箭手嚴陣以待。縱使神仙來了,對此也要費一番氣力。況且王洵又沒真的生著三頭六臂。帶領弟兄們沖了幾次,均被羽箭射退,他便耐下性子紮下大營。並且命令諸侯調遣人手編織草袋,挖掘泥土,準備先將護城河填平,然後再壘一條魚梁道直達城頭。

  這是一種很笨的攻城辦法。對於人馬佔據絶對優勢的聯軍而言,卻絶對有效。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站在敵樓上,眼睜睜地看著聯軍只用了一天的功夫,便將兩丈寬的護城河徹底截斷。然後便看著一個個裝滿泥土的草袋子,從護城河岸邊開始慢慢向城牆延伸。抵達城牆腳之後,又慢慢變多,變高,變厚,漸漸形成一條寬度足以並跑雙馬的斜坡。

  見到此景,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聯軍準備幹什麼了。易卜拉欣又驚又怒,拚命地催動戰鼓,督促屬下將弓箭不要錢般往下射,干擾聯軍構築魚梁道的速度。同時再度派遣屬下星夜趕路,快馬加鞭地將求救文書往迦不羅送,督促援軍早日到來。

  「屬下頂多在堅持三日,三日之後,援軍不到。屬下只能以身殉教!」在求告文書中,易卜拉欣字字血淚。

  早在唐軍尚未抵達之前,他已經連續發出了幾封求援信。但卻不知道出於什麼緣由,那封求援信沒得到東征軍統帥艾凱拉木的足夠重視,遲遲沒派來援兵。此刻,他把全身解數都使出來,頂多也就能堅持到後天傍晚。第四天破曉之後,如果援軍還是不到,易卜拉欣只能采取最後一招,點燃城內儲藏的猛火油,把自己、守軍和整個鐵門關,付之一炬了。

  代價有些大,但絶對值得。以易卜拉欣對局勢的瞭解,短期之內,大食沒有力量再向東方派遣兵馬。而東征軍的名義主帥艾凱拉木,又是一個志大才疏的草包。萬一鐵門關內的糧草輜重還有被大食人視為秘密的猛火油落入唐軍之手,大食人失去的,將不止是藥剎水沿岸。迦布羅、科達羅、多勒建,甚至整個波斯,都將不復為天方教所有。

  那漆黑色、粘稠散發著惡臭猛火油,就像地獄裡的河水,會隨著唐軍的腳步,將災難帶往一切所經之地。其沾火就著,一旦被點燃就很難被撲滅的特性,經過唐人的能工巧匠處理,肯定會變成攻城利器。易卜拉欣猜不出靈巧的唐人會將猛火油變成什麼,卻堅信,此物落在唐人手裡,會發揮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威力。就像唐人的弩車、角弓和投石機,模樣與大食人做造相似,破壞力和耐久性卻遠超前者。

  易卜拉欣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有人拿著猛火油,去點燃身後的一座座城市。更不願眼睜睜看著,幾代人辛苦努力奪下來的豐腴之地,被唐軍一塊挨一塊奪走。所以,他寧願選擇下地獄,也要拉著自己的敵人一起下,他要用一把大火,徹底結束唐軍的西進之夢。也讓這把大火,點亮所有虔誠信徒的眼睛。

  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之後,易卜拉欣的心情反倒平靜了不少。每天早晨起來,照樣沐浴、更衣,然後向麥加方向禱告,然後才走上城頭,查看城下魚梁道的進展速度。

  正如他事先所料,在唐軍的指點下,原本愚笨的藥剎水沿岸部族武士,都變得奸詐狡猾。起初,他們只會扛著土袋子,冒著頭頂上的箭雨猛跑。待發現這樣做代價甚大之後,他們立刻開始用樹木的枝條編造巨盾,一組舉著盾牌抵擋箭雨,另外一組負責運送泥土,壘造魚梁道。待發現這樣做依舊無法避免大量傷亡之後,他們戰術又變。居然在魚梁到左右,各自先堆起了四座土檯子,高度幾乎與城牆相等。然後將弓箭手送上去,用强弓硬弩與守軍對射,為台下的施工者提供掩護。

  唐弩射程很遠,唐弓臂力極强,幾件利器在部族武士手裡,竟然發揮出了意想不到的威力。很快,城牆上的守軍,便無法再對構築魚梁道著形成的威脅。很快,魚梁道便由低到高,一點點向城頭迫近。

  第三天傍晚,當城下篝火在歡呼聲中陸續熄滅的時候。易卜拉欣知道自己殉教的時候馬上就到了。魚梁道跟臨近它的城牆只差了五尺左右高度。如果不計犧牲的話,唐軍甚至可以在今晚就可以蜂擁著攻上城頭。即便自己帶領麾下將士死死將魚梁道與城牆相接處堵住,明天日出之後,部族武士們也會再度扛著土袋子衝上來,完成最後一步施工。當魚梁道與城頭完全齊平,防守方便再無優勢可言。面對三十倍與己的敵軍,他們誰也難逃死亡的命運。

  「可以死,但一定要拉著唐人一起下地獄!」易卜拉欣面露微笑,指揮衆人,將一桶猛火油從地下倉庫搬出,沿著城牆、敵樓、祈禱場所等地逐個碼開。每桶油都被掀開了蓋子,露出裡邊黑漆漆的面孔。每一桶油旁邊,都堆滿了乾柴,以便形成燎原烈火。

  「大人……」親衛百夫長穆罕默德跑上來,衝著易卜拉欣大聲呼喊。「援軍,援軍馬上就到了!」

  「你啊!」易卜拉欣輕輕搖頭,對穆罕穆德的失態很是不滿。幾天來,對方已經不止一次謊報軍情,說聽到了援軍的馬蹄聲。念在其平素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份上,易卜拉欣才沒有將其斬首示衆。「你還記得經文所說,天堂是什麼模樣麼?來,跟我一起祈禱,全能主會賜予你膽量」

  「大人,大人,援軍真的馬上就到了啊!」穆罕穆德急得眼淚劈裡啪啦往下掉,一邊跺腳,一邊大聲示意,「您聽,您聽,馬蹄聲,從南邊傳來的馬蹄聲啊!」

  「怎麼可能。艾凱拉木那傢伙……」易卜拉欣拒絶相信。如果艾凱拉木肯派援軍來,應該早就到了,不該等到現在。然而,愈來愈清晰的馬蹄聲,卻令他的心臟抽搐了一下,整個人幾乎虛脫。

  馬蹄聲,從南方疾馳而來的馬蹄聲,鋪天蓋地。聽聲音,至少是五千到六千援軍,在最關鍵時刻,他們終於趕到了鐵門關。有五千生力軍加入,關外的敵人又豈堪一擊?只要死死堵住他們登城的位置,鐵門關就固若金湯。

  剎那間,易卜拉欣對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的不滿煙消雲散。「快,過來攙扶我一把,我親自去南門口迎接援兵入城。你們幾個,趕緊把猛火油的蓋子都蓋緊。把明火都拿遠點,拿遠點,誰不小心引發火災,我就親手殺了他!」

  「唉!」眾人答應一聲,分頭整理猛火油。親兵百夫長穆罕穆德快步走上,攙扶著已經激動地站不穩腳跟的易卜拉欣,跌跌撞撞往南門口走。

  南門處的守軍也聽到了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激動得抱在一起歡呼。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死後一定能進入天國。也不是所有人,願意放棄人間的幸福。鐵門關只有兩個門,一個朝南,一個朝北。東西兩側都是連綿群山。此刻,敵人從北方而來,南方過來的,不用問就能猜到是自己人。

  一個身形魁梧將軍,帶著百餘名侍衛,衝到距離南門口五十步左右,帶住坐騎。他的親信抓起號角,用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

  是大食軍中常用的聯絡節奏,用以證明他們的來意。易卜拉欣從城牆上探出半個身子,舉目張望。只見來人都騎著高頭大馬,挎著彎刀,從頭到腳被黑袍包裹得嚴嚴實實。夜色中,看不清他們的面孔,易卜拉欣卻從熟悉裝扮上,看出他們是自家袍澤。「你們是什麼人?」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用天方語向外詢問。聲音顫動,裡邊充滿了期待。

  「阿里‧易卜拉欣‧阿迦‧本‧賽義德……」來人報上了一個非常拖沓的名姓,卻完全符合天方人的傳統。「我奉艾凱拉木將軍的命令前來。帶了七千人出發,路上整整跑了三天,實際到達五千三百人。」

  「有沒有憑證?!」易卜拉欣强壓住心中的激動,繼續大聲詢問,「阿里將軍別介意,我只是按照規矩行事。」

  「在這裡,你自己看!」名字拖沓的援軍主將阿里,抓起一面金燦燦的東西,在手裡亮了亮。那是軍中常用的腰牌,上面銘刻著他的官爵和名姓。但不足以證明他是奉命前來。「還有這個,你自己扔個籃子上來,將其扯上去查驗……」

  彷彿猜到了易卜拉欣的疑慮,來人由取出一封信,衝著城頭揚了揚,然後交給了身邊侍衛。侍衛雙手捧著信,準備到城下交接。卻不料就在此刻,城北突然響起一陣驚呼。緊跟著,凄厲的警報聲響徹全城,「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敵襲,敵襲,唐人攻上來了,唐人攻上來了!」伴隨著號角聲,還有守軍慌亂的叫嚷。魚梁道距離城頭只有五尺高,完全可以攀爬而上。易卜拉欣顧不得再與細節上糾纏,揮揮手,命人放下吊橋,拉起鐵閘,打開南側城門。

  黑衣阿里將軍帶著親兵跨越護城河,穿過內外兩道關門。跳下坐騎,沿馬道快步走上。大隊兵馬,排成三個縱排,不聲不響結隊入城。易卜拉欣順著馬道迎上去,衝著阿里張開雙臂,「我的兄弟,可把你給盼望來了。請立刻調遣人手去支援北側城牆,那裡正承受著惡魔的進攻!」

  「不怕,我來了,就沒事了!」黑衣阿里非常自信,笑呵呵地將易卜拉欣抱住,雙臂慢慢收緊,「不怕,真的不怕,我來了,我來了……」

  他的笑容越來越猙獰,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易卜拉欣被抱得無法正常呼吸,掙扎了幾下,低聲呻吟,「放手,放手,我,我……」

  「易卜拉欣,易卜拉欣,你怎麼了,我的兄弟,你怎麼了!」黑衣阿里驚叫,雙臂的力氣卻陡然增加了一倍。易卜拉欣無法回答,無法掙脫,直覺得自己內臟沿著喉嚨在向外湧。「你……」他最後吐出一個字,眼前一黑,昏到在地,整個世界消失在一面猩紅的血色中。

  跟在阿里背後的黑衣甲士蜂擁而上,揮舞著彎刀,衝向守城者。守城將士被突然發生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根本做不出正確反應。很快,城牆上的關鍵位置便一一失守。黑衣阿里拖著易卜拉欣,一步步沿馬道走下。更多的黑衣甲士從北城門衝進來,衝向城內各處設施……

  有人試圖舉火焚城,被黑衣甲士射翻在地。有人試圖負隅頑抗,被黑衣甲士用彎刀剁翻。更多的人無所適從地擠在一起,哭喊求救。一個會說天方語的黑衣甲士衝上前來,對著他們大聲喊叫,「放下兵器,饒你們不死。我們是唐軍,放下兵器,坐在地上,饒你們不死!」

  「唐軍?!」守城將士這才弄清楚對方的身份。不是誤會,不是火並,是唐軍扮作前來馳援者,趁人不備從南側城門混了進來!大唐的威風和仁德,都是遠近聞名的。去年那場惡戰之後,就有很多受傷的東征軍將士被封常清開恩釋放。雖然他們在路上因為傷口感染,死去了近半。但活下來的人,卻將唐軍不殺俘虜的名聲遠遠地傳揚開來。

  有選擇的情況下,很少人願意與敵軍同歸於盡。即便是信仰最堅定者,也是如此。有人帶頭丟下兵器,跪坐於地。立刻有大批弟兄效仿。從南城門到北城門,一條條狹窄的巷子陸續易手,一處處存放糧草輜重和弓箭器械的倉庫被唐軍攻下,封存。個別倉庫起了火光,卻很快被唐人和俘虜們,齊心協力地用泥土蓋住,撲滅。鐵門關只有彈丸大小,一旦火勢蔓延開來,所有陷在關裡的人都會變成烤鷄,無論你有沒有信仰,都無法逃離生天。

  隨著最後一處火頭被撲滅,守軍的抵抗被徹底擊碎。零星幾處不甚重要的所在,依稀還有喊殺聲響起,但那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疥癬之癢,威脅不到大局。扮作援軍主將阿里的沙千里命人打開北側城門,恭迎王洵和一眾諸侯入內。望著一倉一倉的戰利品,諸侯們張著大嘴,阿諛奉承之詞宛若湧潮。

  他們是真心佩服王洵。雖然後者年齡遠比他們要小。一戰破柘折,再戰下俱戰提,三戰奪鐵門關。三場戰爭,用得全是不同的招數。每一招,都令旁觀者目瞪口獃。

  「都督不愧為封節度的親傳弟子!」曹忠節也不知道從哪裡聽聞到王洵曾經接受過封常清親自指點,笑呵呵地拍他的馬屁。這一仗,西曹國的將士只扛了幾天土包,就平白得到了鐵門關以東的幾大塊膏腴之地。實在是一本萬利。如果以後還有這樣的戰鬥,曹忠節願意次次都唯王洵馬首是瞻。反正扛扛土袋子死不了人,麾下的兒郎們有的是蠻力。

  「是啊,是啊,要不說是大都督呢。就是高明!我們先前根本沒想到您會這樣辦!」木鹿監國王子鮑爾伯也從此戰中撈足了好處,跟在曹忠節身側唯恐落後半步。「回去路過下官那裡,還請大都督不吝抽出時間來盤恒幾天。我木鹿州上下,一定拿出最好的酒水,最香醇的乳酪和最美貌的姑娘,招待大都督!」

  「如此說來,你先去送往柘折城的姑娘,都是次一等的了!」看不慣鮑爾伯那副市儈嘴臉,佉沙洲王子史摩可將其擠到一邊,大聲追問。不待鮑爾伯自辯,他衝著王洵一躬身,發出誠摯的邀請,「鐵門關是座要塞,裡邊的建築想必粗陋得緊。下官在佉沙城內準備好了細軟的羊絨床鋪,和皮膚像羊絨一樣細軟的女子,恭請大將軍帶領麾下弟兄蒞臨!」

  「你這廝,不要跟我搶貴客!」鮑爾伯這才明白對方的真實意圖,衝過來,大聲抗議。

  「這裡距離我佉沙洲近!」史摩可寸步不讓。

  王洵卻沒心思看兩個人耍活寶,笑了笑,輕輕擺手,「仗還沒打玩呢,大夥先別忙著慶功。宋將軍聽令……」

  「末將在!」宋武高喊著上前,滿臉興奮。

  「去,帶幾個弟兄,在關牆北側兩里遠的地方點起火堆。做出鐵門關正在燃燒的模樣,讓臨近各處都看得見濃煙!」王洵點點頭,大聲吩咐。

  「得令!」宋武接過令箭,快速遠去。背後丟下一群滿頭霧水的諸侯,個個大眼瞪小眼。

  這仗,居然還沒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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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42: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六 上)

  望著遠處騰空而起的滾滾濃煙,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心急如焚。

  他跟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是老搭檔,當年都曾經在同一位主帥帳下效力。後來國內政局變幻,主帥被問罪身死。他因為反應迅捷,得到了破格提拔,而易卜拉欣卻因為做人不太懂得變通,被遺忘在了鐵門關任上。

  艾凱拉木知道易卜拉欣瞧不起自己,所以也很少跟對方進行軍務之外的交流。以至於最近來自鐵門關的消息已經中斷數日,他也沒有在意。四天前,當一個渾身是血的信使,跌跌撞撞地衝進迦不羅城時,他還以為唐軍打通了健馱羅那邊被堵塞的山谷。細問之下,才知道在自己側後方出了大麻煩。

  據奄奄一息的信使轉述,他是第六波出發告急的使者。此前易卜拉欣以每天一波信使的頻率,向迦不羅求援。但是一直沒有見到任何回音。

  有唐軍斥候滲透到了鐵門關南側,故意劫殺使者,遮斷其與迦不羅這邊的聯絡!!!問題的原因顯而易見。艾凱拉木不用猜,也知道是柘折城中那頭年幼的小狼,打起了鐵門關的主意。他不禁有些後悔自己沒有搶先動手,趁著這只小狼乳牙未褪之前,將其鏟除。如果開春時不是身邊的將領們一再阻攔的話,根本不可能有今日之禍。

  那些沒出息的傢伙都被封常清打怕了,說什麼打了小狼,老狼就會被招來。寧願維持現狀,也不願意主動同安西軍開啓戰端。這回好了,小狼崽子長大了,露出獠牙來了,看大夥怎麼後悔!

  憑心而論,艾凱拉木知道這不能怪自己麾下那些將領們。老王病故,王子被囚,王叔奪位,整個大食政局動蕩不堪。一番內鬥下來,總有人會平步青雲,高官得坐。也總有人會被打成異端,綁上乾柴堆。此時此刻,恐怕任誰也不想自己前頭跟唐軍拚死拚活,後邊派來抓自己下獄的公差卻已經走在了路上。在國內的王位爭鬥戰徹底結束之前,東征軍的將領們都不會有心思跟敵人開戰,更何況開戰之後,大夥一點勝算都沒有。

  以狐疑之眾駕馭新敗之師,整個大食東征軍自然不會做出什麼主動攻擊的姿態了。從艾凱拉木往下,各個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不讓封常清帶著安西大軍殺到迦不羅城下便為勝利,至於另外一隊由王洵帶領的偏師,只當他不存在。反正只有區區數千人,料他也不敢輕易開啓戰端,惹禍上門。

  誰料王洵這頭小狼崽子,行事根本不符合常理。他春天時不挑釁,夏天時不進攻,偏偏到了秋末,居然冒著半途被暴風雪困住危險,徑直殺到了鐵門關外。收到告急軍報的當天,艾凱拉木氣得暴跳如雷。先是把麾下將領叫到中軍,從頭到腳駡了他體無完膚。然後親自點起六萬大軍,星夜馳援。

  他跟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合不來,對此人的能力和見識卻頗有幾分佩服。既然對方在告急文書中說,頂多還能堅持三天,大夥就別做第四天想。那個關口裡邊囤積著大批糧草輜重,落在鐵錘王手裡,定然能使其如虎添翼。此外,鐵門關獨特的地理位置,也使得艾凱拉木不得不放下跟易卜拉欣的私人恩怨。萬一鐵錘王攻擊得手,便可以憑藉地勢之利,俯覽整個河中。屆時做師父封常清帶領著安西軍從東往西推,做弟子的鐵錘王帶領著偏師包抄大食東征軍後路,整個西域,就要徹底不復為天方教勢力所有!

  如此嚴重的後果,即便有人在背後撐腰,艾凱拉木恐怕也難逃被一杯毒酒的下場。想到自己的前任阿布?穆斯林中毒之後卻不能立刻死去,在地毯上翻滾掙扎的慘狀,艾凱拉木不寒而慄。必須抓緊時間趕過去,哪怕將麾下將士丟掉一半兒在路上也必須及時趕到。必須保住鐵門關,哪怕其已經落入唐軍之手,也要用人命將其堆回來!這一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除此之外,已經沒其他選擇。

  心急如焚,他對麾下將士催促的難免就狠了些,導致身後怨聲載道。而去年那場失利,又使得他在軍中的威信大失,所以沒等路跑完一半兒,已經有將領開始當面質問他的決定。

  「不服將令者,殺!」

  「故意拖沓不前者,殺!」

  「對挑戰主帥威信者,殺!」

  艾凱拉木揮刀將一名帶頭鬧事者劈於馬下,然後咬著牙,接連說了三個殺字。眾將領猝不及防,被嚇得目瞪口獃。艾凱拉木又皺了皺眉,大聲沖身邊親信喝道,「傳令下去,就是死,也的給我死在鐵門關的關牆之下。誰敢故意掉隊,讓其本隊百夫長直接砍了,不用上報請示。如果百夫長不嚴肅軍紀,則千夫長下去,將故意掉隊者和該隊百夫長一起砍了。如果千夫長沒本事約束他麾下的弟兄,我親自下去,從上到下一個接一個地砍!」

  「是!」左右親信們也是很久沒見艾凱拉木如此狠辣,趕緊答應一聲,慌慌張張去四下傳令。片刻之後,隊伍中罵聲和哭聲四起,卻再也沒人敢故意拖大隊人馬的後腿。

  堪堪跑完了四分之三路程,艾凱拉木就看到了鐵門關方向的濃煙。有濃煙在,便說明鐵門關還沒有易手,激戰還在繼續。如果濃煙突然滅了,才是真正的覆水難收。這讓他心裡愈發惶急,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過去。可麾下的弟兄們卻不爭氣,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稀稀落落拖出去四五里。任軍官們拔出刀子威脅,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再堅持一天,一天就好。到了鐵門關下,本帥親自給大夥發犒賞。誰的都不會缺了!」艾凱拉木無奈,只好使出最後的絶招。東征軍中不僅僅有準備建設地上天國的虔誠信徒,更多的是打算來東方發戰爭財的老兵油子,流氓無賴。因為去年吃了敗仗,沒收到計劃內的戰爭紅利,大夥這一年來不得不清苦度日。而艾凱拉木手中掌握著的稅收截留,則是將士們「保本」的唯一希望。

  犒賞的消息傳出,隊伍移動的速度果然又快了一些。但在艾凱拉木眼裡依舊像蠕蟲在爬行。不得已,他再度改變舉措,命令將領們把隊伍中看上去實在沒有力氣趕路老弱病殘剔除出外,丟在路邊,等待大軍返回時收攏。騰出來多餘的坐騎,則分給還能趕路的人,以節約他們自家坐騎的體力。

  經過一番整飭下來,出發時的六萬大軍,到最後只剩下了不到四萬。其餘的那兩萬,只能眼巴巴地在路邊等著隊伍凱旋,風餐露宿。不過這四萬兵馬,看上去卻比原先齊整的許多。整個隊伍轟隆隆掃過曠野,就像一頭出了籠的猛獸。

  「以四對一,不信打不贏你這剛剛出師的菜鳥!萬一讓本帥抓到你,就把你綁在馬尾巴上,從鐵門關一直拖到迦不羅!」望著自家殺氣騰騰的本隊,艾凱拉木惡狠狠地想。至於事後會不會引得封常清報復,此刻他已經不敢再想了。反正一旦丟了鐵門關,即便封常清不來,他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正咬牙切齒的發狠,遠處忽然有斥候跑來匯報,側前方發現唐軍探子。艾鎧拉木將馬刀一揮,低聲喝道,「驅散了事,不必追殺。他們不過是想拖延我軍前進速度,本帥偏偏不讓他得逞!」

  斥候頭領行了個禮,唯唯諾諾而去。片刻之後,卻又折返回來,大聲匯報,「發現第二波唐軍探子,人數大約三十上下。在側翼綴著我軍不走!」

  「驅散。趕得遠些便回來,別理睬他!」艾凱拉木不耐煩地皺皺眉,大聲呵斥,「以後再發現唐軍斥候,不必匯報。全照此處理!幾隻翻山越嶺而來的猴子,能掀起什麼大風浪!」

  「是」斥候頭領鬧了個老大沒趣,答應一聲,怏怏地執行命令去了。艾凱拉木心裡頭煩躁,耐性也變得極差,自言自語般嘟囔,「廢物,全都是廢物,兩年前就讓你們探索附近有沒有別的小路。全跟我說沒有。如果沒有,難道唐軍斥候是飛過來的?!」

  左右親信不敢接他的茬,一個個側過頭,裝作沒有聽見。探路之事,說起來容易,可真正做起來卻要拿性命去填。附近的荒山野嶺都是幾百年沒有人進出的。老虎、豹子、野狼成群結隊。而探路之時,斥候們又不可能是幾百人結伴前往。不小心遇上了獸群,以寡敵衆,十有八九要成為對方的點心…

  「在自己的地盤上,讓唐軍劫殺了信使。」見眾人不肯接自己的茬,艾凱拉木心中火氣是不打一處來。「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萬一連最後一名信使,都是唐人故意放過來的,咱們豈不是要自己往陷阱裡邊……」

  話剛說到一半兒,他突然驚醒。一伸手拉近戰馬的繮繩,然後高高地舉起彎刀,「停下,全體都有,停下來,原地待命!」

  左右將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紛紛將坐騎拉緊。後邊的大隊也慌慌張張地停住腳步,人馬相撞,亂成了一鍋粥。

  艾凱拉木顧不上跟大夥解釋,高舉著彎刀大聲咆哮,「傳我的命令,所有斥候都撒出去,搜索大軍附近五里範圍。發現任何異常,都要立刻匯報!哪個敢敷衍了事,我……」

  「嗚,嗚――嗚――嗚!」一陣警報聲接連從前方傳來,打斷了他的咆哮。不遠處的天地間,騰起大股的黃色煙塵。有面猩紅色的戰旗從丘陵後挑出來,緊跟著,是數以萬計的騎兵,鋒纓所指,正是他的本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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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42: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六 下)

  王洵帶住了戰馬,雙手持槊,平端於胸前。

  從開始決定出兵那時起,他的目標便不僅僅是鐵門關,而是整個大食東征軍。

  初生牛犢不怕虎。對他來說,與其拿下鐵門關之後躲在城牆內被動挨打,不出趁機挖個大陷阱,把敵方的援軍也給裝進來。

  圍城打援,這是當年白馬堡之中封常清講解的常用戰術之一。只是鐵門關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其無法成為一個包圍的誘餌。所以,乾脆稍加變通,遮斷鐵門關與敵軍主力的聯繫,讓艾凱拉木一直以為鐵門關沒有陷落。然後……

  刀客出身的萬俟玉薤沒辜負他,順利帶領小隊斥候,沿著猛獸出沒的放羊小路繞到了關牆後方,及時遮斷了戰場。只在最後時刻,才按照計劃中安排,放過了一個幸運兒。讓他將告急的文書,送到大食東征軍帥帳。

  馬賊出身的沙千里也沒有辜負他的信任,帶領四千多弟兄,,翻越了鐵門關附近崇山峻嶺,扮作援軍,詐下了關門。

  隨即,他便帶領唐軍和一眾盟友插過鐵門關,在敵方援軍的必經之路上,以逸待勞。

  艾凱拉木則如同激怒了的野豬般一頭扎進了陷阱。

  附近的地勢為山區與平原的交界,由被向南形成一個巨大的緩坡,對聯軍來說非常有利。王洵卻不忙著立刻發起進攻,而是壓穩的陣腳,靜靜地等待對手調整隊形。

  身邊的大宛都督府兵馬訓練有素,見主帥屹立不動,也跟著停止了前進,雙目俯視正前方混亂不堪的敵人。分列於左右兩翼各部聯軍本來想衝上去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見發現唐軍不再移動,趕緊拉緊了馬頭,嘟嘟囔囔地低聲抱怨。

  「鐵錘王他老人家再等什麼啊?!」

  「就是,這麼好的機會不用,他老人家到底要幹什麼?」

  「誰知道他老人家怎麼想的?!」

  很快,這些抱怨聲就被諸侯們用鞭子強行掐斷,「閉嘴。他老人家怎麼想的,你等不需要知道。跟著做就行了,保準沒虧吃!」

  「站穩,站穩。帶住坐騎,看人家唐軍怎麼做的。你們這些吃貨!」

  「嗯!嗯!哎呀!」被罵做「吃貨」的部族武士們躲閃著,哭叫著,帶著幾分慚愧,重新整頓隊形。

  一場又一場匪夷所思的大勝,已經給王洵身上打起了一圈神秘的光環。無論理解不理解其命令,諸侯們都情願唯其馬首是瞻。

  對面不遠處的大食東征軍,也在慌忙的列陣。剛剛經歷了一場長途跋涉,他們的精氣神看起來比諸侯麾下的武士還不如。艾凱拉木同樣猜不出王洵為什麼要給自己列陣而戰的機會,跨坐在馬背上,皺著眉頭向唐軍這邊仰望。秋日恰恰從二人頭頂偏南位置照下來,給王洵的胸甲打上一層璀璨的金黃。

  忽然間,王洵的坐騎向前走了幾步。艾凱拉木被嚇了一跳,以為敵將要親自帶隊衝鋒,本能地就想命令弟兄們開弓放箭。誰料王洵的坐騎忽然間又停住了,導致艾凱拉木的手僵在半空,麾下也不是,繼續舉著也不是,木木然好生尷尬。

  「哈哈哈哈!」觀戰的諸侯可不會放過這個奚落敵人的機會,裂開嘴巴,放聲大笑。其麾下的部族武士更是笑得前仰後合,手舞足蹈,滿臉鄙夷。

  「吹角,挑戰」艾凱拉木惱羞成怒,不顧自家隊伍還沒整理完,主動向唐軍發起決戰邀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低沉的角聲壓抑而綿長,伴著蕭瑟的秋風,吹透敵我雙方的戰甲。大宛都督府的號手聽了,也毫不猶豫地以角聲回應,「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聲聲,燒得人熱血沸騰。

  王洵不慌不忙地舉了舉手中長槊,制止了背後無謂的喧囂。待對面的角聲也漸漸停了下來,他笑了笑,左右顧盼,「對面帶兵者好像是是我的老相識,我想去跟他打個招呼,有誰願意跟我一起去!」

  兩軍交戰,主帥原本不應該輕易犯險。王洵身邊的弟兄們卻唯恐天下不亂,爭先恐後地叫嚷道,「我去,我去!」

  「還是我跟你吧,咱們搭檔慣了!」宇文至推開其他人,挎著張朱漆弓,笑容裡充滿了自傲。

  「我跟在你右首!」宋武也聳了聳肩,半步不肯落於人後。

  「好!」王洵輕輕點頭,騰出隻手來,指了指沙千里,命令親兵將所有令箭都交給對方,「這裡就交給你了。把握住戰機!」

  「諾!」沙千里鄭重點頭,接過令箭,立馬與帥旗之下。

  王洵又放心地點了點頭,然後慢慢磕打馬鐙。接過全場指揮權的沙千里立刻扯開嗓子,高聲發出邀請,「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時,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

  「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時,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親兵們立刻齊聲響應,將王洵的邀請傳遍了全場。

  「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時,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唯恐對面的大食兵不理解,第一遍喊聲剛落,沙千里又以大食語再度重複。

  「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時,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此刻唐軍當中,有近一半是從當地所招,會說兩句大食語的不在少數。見自家主帥如此豪氣干雲,也驕傲地用大食語將邀請一遍遍重複。

  「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

  「艾凱拉木,出來跟我家都督單挑!」

  王洵當日擊殺大食東征軍第一好手的場景,艾凱拉木至今記憶猶新。犯傻才會用自己的性命去成就對手的威名。可幾萬雙眼睛在這裡盯著,他又不能承認自己沒膽兒,反覆權衡之下,硬氣頭皮叫了五十餘名親衛跟著,緩緩走出本陣。

  一方只有三個,另外一方的人數卻是五十。是誰未戰先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當即,大食東征軍當中,無數人連連搖頭。對面的聯軍隊伍裡,卻爆發出新一陣哄笑。

  「膽小鬼,呸!都嚇成這樣了還當統帥呢,滾回家吃奶去吧!」

  「沒長卵子的傢伙,真不嫌丟人!」

  哄笑聲中,兩支隊伍慢慢靠近。艾凱拉木又羞又怒,搶先一步,大聲怒喝,「年青人,你擅自挑起戰端,導致當世兩個大國交惡,血流千里,就不怕遭到真主的懲罰麼?」

  王洵語言能力一般,根本聽不懂對方用大食語發出的質問。卻也明白那絶不是什麼恭維之詞,笑了笑,禮貌將手搭在長槊中央,輕輕拱起,「艾凱拉木將軍,王某這廂有禮了!」

  「噢,噢,噢!」聯軍的隊伍裡又爆發出一陣喧鬧,顯然,是對艾凱拉木的失禮十分不滿。對面的大食東征軍將士見了,愈發覺得自家主帥丟人。雖然也發出叫嚷聲響應,氣勢卻不如對面遠甚。

  「有話快說!本帥沒時間跟你糾纏!」艾凱拉木知道自己越逞口舌之利,對士氣傷害越大,也按照大食禮節在馬背上俯了俯身,怒氣沖沖地用唐言喊道。

  「其實也沒什麼事情!」王洵微笑著回應,就像一隻偷鷄得手的小狐狸,「晚輩就是想要知道,鐵門關地理位置如此重要,您老人家為什麼不多派點兒兵在裡邊駐守!」

  「這個,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與你有什麼關係!」艾凱拉木被問得老臉一紅,然後迅速抵賴。

  「怎麼說跟我沒關係。如果您在關內再多放兩千兵馬,晚輩肯定沒這般輕鬆將其拿下來!」王洵依舊不溫不火,非常「禮貌」地向對方解釋。

  「你!」艾凱拉木氣得直哆嗦。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與他脾氣不合,所以互相都敬而遠之。艾凱拉木當然不會平白地去壯大對方的實力。可對面這小傢伙在這時候提此事幹什麼?說是想挑撥離間吧,此刻他又用的是唐言,根本起不到挑撥離間的效果!?

  莫非他別有企圖不成?吃過封常清的一次虧,艾凱拉木心裡頭警惕性非常地高。回頭看看萎靡不振的自家隊伍,再看看對方士氣高昂的藥剎水聯軍,心中忽然有所明悟。又是這招,上次封常清就用了這招,弄得自家弟兄久疲乍歇,提不起力氣作戰。當時所有大食將領都以為是唐人在附近的河水中下了毒,逃離生天之後仔細一琢磨,才明白對方是故意利用了人體的休整缺陷。

  太不地道,忒奸詐了。師父奸詐得像頭老狐狸,教出來的徒弟也是一肚子壞水!

  「本帥沒功夫跟你廢話。你要戰,便衝過來戰個痛快!」看穿了王洵的不良居心,艾凱拉木再也按捺不住,舉起刀來,衝著對手大聲咆哮。

  「好,那就戰個痛快!」王洵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對方的邀請,雙腿一馬鐙,瞬間提速。人和坐騎就像一道閃電,直撲艾凱拉木。

  雖然事先有所戒備,故意跟王洵保持了近百步的距離。可艾凱拉木卻沒想到,看上去彬彬有禮的年青人說翻臉就翻臉。想要招呼人上前護駕,已經來不及。只好大吼一聲,撥轉便走。

  他是受了對方偷襲,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在旁觀者看來,卻是主動邀請對方單挑在先,隨後卻又臨場膽怯,逃之夭夭。唐軍側翼的部族武士們唯恐天下不亂,登時齊聲大罵,數落艾凱拉木的無恥。大食軍一側,很多將士卻是羞得把頭扎進泥土中心思都有了,根本不敢直接還嘴。

  眼看著艾凱拉木就要被王洵追上,他身邊的侍衛也都急紅了眼睛。紛紛拔出彎刀,上前圍毆。宇文至正愁找不到發作的理由,大叫一聲「來得好!」,羽箭連珠般從弓臂上射出,將試圖攔截王洵的武士逐一射落在地。

  早已戒備多時的宋武亦拔刀前衝,將靠近王洵背後的大食侍衛砍了個人仰馬翻。

  此處地形是一個緩坡,北高南低。艾凱拉木撥轉馬頭往自家大陣跑,王洵卻是策馬直追。一個慌裡慌張,一個蓄勢已久,很快就追了個馬頭銜馬尾。到了生死關頭,艾凱拉木什麼都顧不得了,一邊彎著腰躲閃背後隨時可能刺過來的槊鋒,一邊扯開嗓子大聲叫嚷,「保護我。過來保護我,衝鋒。衝鋒!」

  即便心裡頭對艾凱拉木再失望,大食東征軍將士也沒有眼睜睜看著自家主帥被敵將殺死於面前的道理!因此也顧不得什麼陣型、秩序,呼啦啦一擁而上。先前對艾凱拉木志在必得的王洵卻又迅速地帶住了坐騎,目送著被嚇得魂飛魄散的艾凱拉木瘋狂地奔向其自家隊伍,舉起長槊,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前輩,你的膽子也太小了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宇文至和宋武也衝上來,與王洵並肩而立。三個少年俯視千軍,胸口處豪情萬丈。

  背後,沙千里帶領大唐將士,保持著整齊的陣型,迎頭攻向了亂成一鍋粥般大食東征軍。左右兩翼,則是鼻子翹了天上的諸侯聯軍。

  當年面對大食人,他們連拿起兵器抵抗的勇氣都沒有。而今天,對著同樣的敵人,卻是驕傲至極。

  那個叫鐵鎚王的唐人,再一度用事實證明,曾經不可一世的大食兵馬,如今已經日薄西山。只要諸侯們鼓起勇氣跟他們戰鬥,可以輕易地將他們踩在腳底下。

  那個叫做王洵的年青人,是封常清的嫡傳弟子,安西軍的後起之秀。他的年齡才剛剛二十出頭。他身邊的朋友和兄弟,也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紀,個個的如同初生的牛犢般,無所畏懼。

  在他們背後,還有同樣年青的士兵,同樣年青的隊伍。在他們背後的背後,大唐帝國,也一樣如日初升,光芒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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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42: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七 上)

  黃萬山一馬當先,沖在整個大軍的最前方。在王洵將令旗都交給老搭檔沙千里那一刻,他就預料到,自家都督大人又準備挖陷阱給對手跳了,便悄悄地知會本部弟兄蓄勢以待。事實果然如此,老奸巨猾的艾凱拉木在不知不覺間便著了王洵的道,非但令大食東征軍本來就不太高的士氣弄得直落谷底,急於逃命之時,又將自家陣腳弄的一片大亂。

  這種足以一擊致命的破綻,是個帶兵者都不會放過。更何況沙千里與王洵之間早已形成了默契!當即,藥剎水聯軍如洪流般從山坡上咆哮而下,而他們的敵人大食軍,卻如同一堆失去了方向的螞蟻,被洪流沖得四分五裂。

  獨立潮頭,看紅旗漫捲的滋味,令黃萬山興奮得大喊大叫。他不是第一次上陣的新丁,當年在高仙芝麾下也一樣曾經勝得酣暢淋漓。但那支安西軍與現在這支安西軍,在風格上卻有著極大的不同。那種完全建立在絶對實力上的勝利,而現在這種捏著一把汗之後的釋放,也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後者更刺激,更過癮,更讓容易令人心情激蕩。後者更年青,更進取,更充滿活力。不知不覺,黃萬山就喜歡將身邊這支隊伍與當年高仙芝麾下的安西軍做比較。但每次比較的結果,都令人他對現在的隊伍更滿意一些,也深深地為之自豪。

  雖然王洵這個大宛都督,只是安西節度使麾下十幾位都督中的一個。雖然王洵眼下在戰略和戰術方面的造詣還不能與當年的高仙芝比肩,距離封常清相去更遠。但是,高仙芝已經徹底歸隱,遠離軍界。封常清雖然頗受皇帝陛下青睞,聖眷和風頭都一時無兩,可他畢竟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一言一行中,都隱隱透出了暮氣。而王洵卻只有二十歲,崢嶸盡現的二十歲。想想吧,有朝一日,王洵真正繼承了封常清的衣鉢,成為新的一代安西節度使,那將是何等一般模樣,對安西軍,對於西域,對於大唐,又是怎樣一個結果。

  想想吧,一個年青的統帥,帶領著一群同樣年青的,入主安西軍,將給其注入怎樣的活力。一個褪盡暮氣,革除積弊,重新振作精神的安西軍,將會怎樣的令人神往。其必將如乳虎嘯谷,群山低眉,如雛鷹展翼,百鳥俯首。如旭日,如春江,如東風,如熔岩,橫掃一切阻擋,滌蕩一切妖魔鬼怪。誰也不能當面硬撼他的鋒櫻,誰也不能停止他的腳步。

  想想自己身處在這樣一支充滿希望的隊伍當中,追隨著這樣一個幾乎擁有無盡上升空間的主帥,黃萬山如何不激動,如何不自豪?功名但在馬上取!倘若沒有跟對人的話,一樣會老死了馮唐,等白了李廣的鬍鬚。只有跟對了人,身處與一個上升的隊伍之中,才能得償所願,為自己,被子孫後代,博來揮霍不盡的榮華富貴。才能留名史冊,讓後人提起來你的功業來,都舉首嚮往。

  衝著衝著,他便插進了大食東征軍的深處。艾凱拉木此刻追悔莫及,用盡全身解數試圖收攏自家隊伍。可惜軍心已亂,而他個人威望也已經降至了統兵以來的最低點,發出的命令,根本沒多少人響應。偶爾幾個遵從的,也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被黃萬山帶領麾下弟兄策馬掄刀一陣猛剁,立刻又給砍了個狼奔豚突。

  大食軍的中央陣列,如同積雪遇到的陽光般,迅速瓦解。兩翼的隊伍情況不比中央好哪去,他們雖然面對的不是唐軍,卻同樣傷亡慘重。只會打順風仗的藥剎水諸侯聯軍,見到對手戰鬥力如此之差,一個個興奮得像見到獵物的野狼。

  「啊――啊――啊」,「嗷――嗷――嗷」,他們惡狼一樣嚎叫著,在戰鼓聲的催促下努力向前。一波攻入大食軍隊列,一波倒下,又奮不顧身地衝上另外一波。

  「啊――啊――啊」,「嗷――嗷――嗷」,他們像惡狼一樣嚎叫著,與獵物撞在一起,刀對刀,矛對矛,胸口對著胸口。他們在唐軍的激勵下,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自己和敵人的實力和訓練程度差距。

  他們像唐軍一樣渴望著榮譽,渴望著勝利,渴望著勝利之後的驕傲與自豪。

  大食軍的人數是唐軍和藥剎水諸侯軍的兩倍,聲勢卻連對手的一半都不如。中軍稍稍抵抗了一會,便迅速向內塌陷。兩翼在諸侯軍的衝擊下,也土崩瓦解。幾名身經百戰的大食宿將,帶領著各自的嫡系,妄圖將兩翼重新穩住,然後給唐軍來個側麵包抄。卻不料被打瘋了的諸侯們連砍帶拽,很快就掉落於馬下,然後被馬蹄揚起的煙塵一裹,頃刻便不見了蹤影,「穩住,穩住陣腳,後退者,殺!」艾凱拉木急得滿頭是汗,揮舞著彎刀,衝著潰兵亂砍亂剁。鮮血和死亡使一些人瞬間清醒,他們在幾個身穿錦袍的將領約束下,聚整合團,保護於艾凱拉木的周圍,。然後伸出彎刀,阻截其他逃命者。

  戰團越聚越大,很多失去了主心骨的潰兵,也蜂擁過來,與大隊人馬擠在一起,共同抵抗唐軍的衝擊。他們如同洪流中的螞蟻般,抱成緊緊的一團。用外圍少數人的犧牲,來換取大部分人的生存。

  這個戰術非常殘酷,卻行之有效。漸漸的,唐軍的壓力便不再像先前一般沉重了。大食軍退後的腳步也漸漸放緩,甚至出現了原地停滯的現象。

  「衝過去,把他們驅散!」王洵及時地發現了戰場中的變化,迅速做出決定。他不喜歡袖手旁觀,乾脆自己策動了坐騎。宇文至無奈地聳了聳肩,舉著角弓迅速跟上。宋武像萬俟玉薤等人揮了揮手,也縱馬追到了王洵身側。

  見到此景,沙千里果斷地發出命令,借助號角聲讓附近的弟兄們向王洵靠攏,在其身後臨時組成一條攻擊陣列。幾個領軍衝殺在第一線的將領,如黃萬山、方子陵和魏風等人,也默契地放緩了進攻速度,蓄勢以待。

  威風了這麼久,他們不光要調整自己和麾下弟兄的體力,也要顧全大局,把首功讓給都督大人。雖然都督大人過後未必肯領這份人情,可大夥不能沒有這份心思和眼力架兒。

  戰場上突然發生的變化,讓急於扭轉局面的艾凱拉木長出了一口氣。但是,很快他的聲音就又變了調,「穩住,穩住,向我靠攏,向中軍靠攏。吹角,趕緊吹角啊!」

  「向中軍靠攏,向中軍靠攏!」聚集在艾凱拉木附近的將士們,也發現了勢頭的不對。拚命地將號令喊出來,以期被戰場上每一名六神無主的自己人都能聽見。大夥誰都明白,今天的戰鬥,失敗好像已經是必然的結局。但有秩序的撤離戰場和爭相逃命,卻有著本質上的差別。前者可以讓東征軍實力得到最大限度的保存。後者卻連自己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驚惶的叫喊聲,同時提醒了敵我雙方。很多慌不澤擇路的大食士卒,順著喊聲一頭扎向了人堆兒。周圍正在大過砍殺癮的部族武士們,也吶喊著,從各個方向蜂擁而來。

  他們可不是唐軍,不必聽沙千里的調遣。有這麼大一堆軟柿子可以捏,豈肯平白放過。匯聚在艾凱拉木周圍的人團,在外力的衝擊下,驟然向內縮了縮,然後驟然又向外擴展。穿著不同衣衫,舉著不同兵器,說著不同語言的士卒,攪在一起,血肉橫飛,黃煙翻滾。

  已經衝到目標近前的王洵立刻被盟友絆住了腳步。不顧一切繼續向前攻擊,必然會有「自己人」,死於他的馬蹄之下。而轉身推開的話,又會讓縮在戰團深處的敵軍,得到喘息時間。一旦讓艾凱拉木恢復了清醒,重新整頓隊伍,聯軍勢必將付出更大的犧牲。

  正猶豫間,宇文至已經替他做出了決定。只見此人將手一搭,便是三支羽箭扣在了右手掌心中央。隨後快速拉動弓弦,只聽「嘣,嘣,嘣」連聲脆響,三支羽箭頭尾相繼,呼嘯著著向敵陣正中央飛去。

  「保護大帥!」敵軍當中,有人扯開嗓子示警。隨即,艾凱拉木身體一歪,便被侍衛推下了坐騎。忠心的侍衛自己卻躲閃不及,被三支羽箭陸續射中脖頸,肩膀和左胸,哼都沒哼,仰面落馬。

  「不想死的,距離艾凱拉木遠點兒!」宇文至又是一聲斷喝,拉動弓弦,射落敵軍的帥旗。他的呼喊用的是唐言,敵軍當中,只有少數幾個人能聽得懂。但羽箭的威力,遠遠超過了言語。

  隨著帥旗的掉落,艾凱拉木身邊的人群,立刻如冷水淋上了熱油般,飛濺著四散奔逃。原本擠壓一起,碩大的人團,從內向外,迅速解體。

  「殺!活捉艾凱拉木!」到了此刻,王洵已經無需猶豫。策馬,提臂,將長槊端平,伸直,藉著戰馬的速度衝向敵陣正中央。同一時間,宋武和萬俟玉薤等人舉起橫刀,在王洵左右兩側,各自形成一個由刀鋒組成的羽翼,所過之處,斷臂殘肢飛濺。

  輕騎兵的威力不在於敵軍硬撼,而是沿著缺口擴大戰果。鋒利的刀鋒,借助戰馬的衝擊之勢,在敵人身體上一蹭,便能蹭出條半尺長的大口子。皮甲、肌膚、筋絡,全都在刀鋒下裂為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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