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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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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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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45:2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三 上)

  第二天早晨,楊國忠便將半夜時對老妻做出的承諾忘了個一乾二淨。重新抖擻起精神,投入到與政敵們的較量當中。

  大宛都督王洵與大食東征軍鏖戰西域,大捷。一役斬殺敵軍萬餘,俘獲數萬,擒上將二十三人,陣斬四十八。大食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丟袍棄馬,混在亂軍中才逃得了一條狗命。王師趁勢南下,破西域重鎮鐵門關、忽倫和怛墨兩城不戰而下。洛那、姑墨二州土地,盡數重歸大唐版圖……

  經過翰林學士張漸的潤色,大宛都督府將士的功績,愈發顯得光彩奪目。群臣聞聽,精神無不為之一振。就連坐在龍椅上滿臉抑鬱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忍不住長身而起,連聲叫好。

  「好,好,真不愧是開國侯王相如的子孫!朕沒看錯了他。」連續在噩耗中沉浸了一個半月,李隆基難得高興了一回。滿是皺紋的面孔上,透出病態的紅暈。「快,呈上來,把所有戰報都給朕呈上來。元一,你給給朕一份接一份的念,朕必須聽此戰的詳細經過!」

  「諾!」楊國忠的和高力士齊聲答應,一個得意洋洋,一個眉頭緊皺。戰報其實已經送達兵部有些時日了,只是楊國忠一直沒心思將其上報與皇帝陛下。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主動選擇了沉默。

  但此刻沒人會留意戰報抵達長安的具體日期。大唐朝野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振作士氣了,哪怕這場勝利發生於兩個多月前,距離在數千里之外。

  大食國雖然為化外蠻夷,但也算得上兵強馬壯。三年多以前還在怛羅斯河畔擊敗過安西軍。可如今,幾個青年才俊帶著數百護衛,就替安西軍洗雪了前恥。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大唐國力猶在,國運亦如日中天!所謂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叛亂,不過是疥癬之疾。甭看叛軍眼下勢如破竹,那只是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一旦朝廷能緩過這口氣來,從幾大邊鎮遣精兵,調良將,很快就能將叛賊盡數擒獻於闕下!

  「……末將本欲率軍趁勢南下,直搗迦不羅。奈何天氣驟然轉冷,大雪封路。而藥剎水沿岸各城,人心初定,無一日不可無兵馬駐守。只好暫且回到柘折城內休整,養精蓄鋭。以待來年開春,為安西軍先導!」王洵送往兵部的奏報,倒是也得非常實在。既沒有過分誇大自己的戰功,也點出了目前大宛都督府所面臨的幾個主要困難。兵力、天氣、後援……

  如果安祿山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造反就好了!聽完了高力士那抑揚頓挫的朗誦,包括幾個對大宛都督府另眼相看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油然湧起了一股遺憾。整整一年啊,封常清在兵部,跟武將們籌劃整整一年。幾乎已經萬事俱備了,卻忽然在肚子上被叛軍捅了一刀!

  一個大宛都督府,數千兵馬,就能擊敗整個大食東征軍!整個安西軍如果傾巢西進的話,戰果將會是什麼樣子?!恐怕非但能將永徵年間的國土盡數恢復,一直將兵鋒推到大食王都,將其犁庭掃穴都說不定!

  錯失良機,錯失良機……。等到下一次大食國內外交困的時候,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群臣們越想越鬱悶,簡直恨不得化身為傳說中的劍俠,千里飛劍,斬下安祿山、史思明這兩個狼心狗肺的惡賊腦袋。(註1)唯一絲毫都不感到遺憾的就是李隆基,他還沉浸在大勝的喜悅之中,信手拍打著禦案,連聲贊嘆,「好,好,好,朕沒看錯人,朕當年第一眼看到此子,便知道他是我大唐的一匹千里駒!」

  「父皇這回,可是真的老了!」看到李隆基如痴如狂的模樣,受命與楊國忠一道處理朝政的太子李亨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父慈子孝這種東西,在帝王家向來是不存在的。特別面對著李隆基這種長壽且多疑的父皇。在十七年的漫長儲君生涯裡,李亨幾乎每天都活在憂慮和恐懼當中。他不能一點也不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不務正業。但是他也不能過多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圖謀不軌。他不能一點兒也不跟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無德寡助。但也不能過多與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結黨營私。他不能公開的讚賞某個人,也不能公開地貶低某個人。否則都會給對方或者自己帶來不測之災。他甚至連在生母的忌日哭幾聲的權力都沒有,否則一旦被有心人記錄下來,到父親那邊借題發揮……

  有時候,太子李亨甚至羨慕自己那些才能和智慧都很普通的兄弟,至少他們能活得自在一些。但是他又不得不時刻保持著警醒,以免真的有一位兄弟比自己更得父親的寵愛。畢竟太子這個位置,一登上去,就再也無法平安退下來。否則,結局必然會凄涼無比。

  好在他的一衆已經成年的兄弟們,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表現得比他更為出色。這些皇子們或者有能力沒野心,或者有野心沒能力。唯一一個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榮王琬,又因為在河南戰場毫無建樹,徹底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聞聽洛陽被叛軍攻破消息的當夜,李亨坐在太子府大堂中,整整一夜沒有睡。外界都傳說他心憂國事,輾轉無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在年邁的父親手裡,大唐國勢已經糜爛到了如此地步!而喜的卻是,榮王琬從此再也不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儲君之位。

  儲君,一儲就儲了十七年的儲君,即便是一堆最耐儲的蔓菁,也儲成灰渣子了!但是只要父親還在位一天,他就必須繼續耐心地儲下去。哪怕心裡頭有多少雄圖偉略在燃燒,燒得全身血液骨髓都近於乾涸。

  「……立刻將大宛軍的戰績刊刻成邸報,昭告天下。朕要讓天下人看看,我大唐到底還有沒有善戰之將!」禦案後的老傢伙終於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太子李亨也迅速回過神來,裝出一幅正在虛心學習的模樣。

  「臣遵旨!」中書舍人宋昱上前領命。聲音喊得無比響亮。

  大唐天子李隆基迅速看了看他,皺著眉頭說道:「這份戰報裡提及的宋武,是你的弟弟吧。朕隱約還記得他!」

  「回陛下,臣的胞弟宋武,亦時刻感念著陛下當年的教誨之恩。所以才每戰必前,奮不顧身!」中書舍人宋昱非常善禱善頌,弓下身子,朗聲回應。

  「好,好,年少有為。你們兄弟兩個都年少有為!」李隆基被拍得很舒服,對著宋昱連連點頭。「這樣的少年才俊,朕不會虧待他們。楊卿,你可想過朕該給他們什麼賞賜?」

  「謝陛下厚愛,為陛下做事乃微臣和舍弟分內之事,不敢居功!」搶在楊國忠回應之前,宋昱又趕緊表態。

  他越是這樣,大唐天子李隆基越覺得其忠心可嘉。擺了擺手,笑著道:「哎!哪有立了大功卻不給封賞的道理?!那讓朕以後拿什麼去激勵其他將士!要賞,全部重獎,以鼓勵我大唐將士為國效命之心。」

  「臣遵旨!」看到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楊國忠閃身出列,接替了宋昱的工作。「王明允春天時才實授的大宛都督,不宜提拔過速。臣以為,陛下可以增其爵祿,以示榮寵!至於宇文至、宋武兩位將軍,這幾年一直與王明允將軍並肩作戰,勞苦功高,宜……」

  「都要授以顯赫職位。現在乃非常之期,只有重獎有軍功者,才能令將士們為我大唐效死力。」李隆基正在興頭上,根本沒耐心聽楊國忠把話說完。「包括王明允,也要繼續提拔。難道春天的時,朕封他的大宛都督之職,是白給的麼。若是有人今天替朕殺了田承嗣,朕酬了他的功,明天朕就不需要他繼續追殺安祿山了麼?」(註2)「臣,尊旨!」楊國忠沒想到事情進行得比自己預計還順利,又驚又喜,拱手領命。

  李隆基卻覺得不放心,略加思索,繼續說道:「王明允這麼善戰,又這麼年青,只做一個大宛都督,的確屈才了。封常清如今戴罪立功,不宜再兼任安西都護府大都督之外的其他職務了。這安西節度府支度使的實職,就授予王明允吧!」

  一語說出,滿朝文武皆驚。節度府支度使,負責掌管大軍糧餉輜重,權力僅次於節度使。按照慣例,這個職位通常由節度使本人兼任,或者由節度副使暫領。李隆基把支度使的職位給了王洵,又特地點出了封常清戴罪立功的身份,實際上等於變相指明了,準備讓王洵做安西節度使的第一順位接任者。

  這個封賞,的確有些太重了!也徹底打亂了楊國忠事先從西域調兵回京師的謀劃。因此,非但太子李亨和高力士陸續出言奉勸李隆基施恩切忌過厚,楊系官員,也紛紛開口,認為以長久計,不宜將少年人一下子捧得太高,以免其日後强極而折。

  不到二十歲就實授節度副使,的確有拔苗助長之嫌。李隆基心情好時,非常樂於聽從臣子們的忠諫。思索了片刻,點頭收回成命,「也罷,朕亦不希望他日後真的賞無可賞。安西節度府支度使還是由封常清自己兼著,待朕心中有了更合適人選再任命。新設的安西采訪使一職,便實授於王明允吧!至於爵位,他曾祖那一輩是開國侯,朕亦封其為郡侯。希望他能像其曾祖一樣,為大唐鞠躬盡瘁。」(註3)

  註1:唐代民間,已經有劍俠故事流傳。據說能千里飛劍,追殺敵人,取其首級。
  註2:田承嗣。安祿山麾下悍將,驍勇善戰,為人奸詐。晚唐藩鎮割據的始作俑者。
  註3:採訪使,是安史之亂前後,大唐新設的職位。兼管軍民,地位僅次於正副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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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三 下)

  采訪使全稱為采訪處置使,初設於開元二十二年,負責監督地方官員、糾正刑獄。開始時並沒有領兵之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采訪使的權力越來越大,官員們對這個位置的爭奪也越來越劇烈。在很多軍鎮,往往節度使會用盡各種手段,親自兼任採訪使一職。如安祿山,早在天寶九年,就通過賄賂李林甫以重金,兼領了河北采訪使。

  之後其他各鎮節度紛紛派人入京活動,李林甫不好厚此薄彼,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幾大節鎮都兼了采訪處置使,導致這個職位徹底名存實亡。待到了漁陽笳鼓聲起,朝廷才猛然醒悟到,是中樞失去對邊鎮百官監察之權,才導致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勢力一路坐大。故而,下旨重新將采訪使一職從節度使手中剖離出來,歸為中央直屬。

  前後經歷了這番波折,如今的采訪使之職,已經與當年初設時截然不同。非但有權監察地方官吏,越過節度使,直接向中央遞送奏摺。還可以根據地方上的實際防務情況,招募青壯進行訓練,以備不時之需。

  總之,這個職位級別不算太高,權力卻非常實在,及其適合王洵這種深得皇帝寵信的後起之秀。群臣們本來還覺得封賞過重,但看到禦案後那張充斥著病態紅暈的面孔,忍了忍,紛紛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楊國忠暗自得意,偷偷地向自家黨羽使了個眼色。立即,朝堂上阿諛奉承之詞大盛,官員們以御史鄭昂為首,紛紛開口贊嘆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處事公道得當。

  李隆基心裡很是受用,揮了揮手,非常大方地放權,「至於其他幾人的官職,你等下去擬個章程吧。越是值此艱難時刻,也要厚待肯為國出力者,莫寒了將士們的心!」

  「陛下聖明!」

  「陛下高瞻遠矚!」

  四下裡又響起了一片頌揚之聲。特別是楊國忠一系的官員,個個挺胸抬頭,揚眉吐氣。兩相對照,太子李亨以及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幾位官員,臉上的表情便有些尷尬了。楊國忠一大早上突然把西域戰事情況提出來,肯定暗藏著什麼不良居心。大夥即便一時瞧不破,至少也應該本著「凡對手贊成的事情,我方必要阻撓」的態度運作,才不至於令局面越來越被動。

  可皇帝陛下難得高興一回,他們實在不該也不敢怫了聖意。正急得百爪撓心之際,又聽中書舍人宋昱朗聲奏道:「陛下厚待之恩,臣與臣弟縱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其中萬一。眼下漁陽賊勢頭猖狂,臣願意為臣弟請纓,調往河南戰場,與各路反賊一決雌雄。」

  「微臣亦願意保舉臣弟,去河南戰場為國殺賊!」宇文德緊隨宋昱身後,向皇帝陛下大表忠心。

  「嗯……」李隆基微笑著沉吟,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嘉許。自打封常清連戰皆北的消息傳回長安之後,那些平素裡飛揚跋扈的將領們裝病的裝病,告老的告老,個個畏敵如虎。即便是哥舒翰這種百戰之身,在奉命去組織潼關防線時,也是形容枯槁,彷彿隨時都會病死的模樣。這令大唐天子李隆基很失望,覺得自己平素非但信任錯了人,而且連識別賢愚的眼光也沒有了。唯獨今天,事實再度證明,他還是當年那個見識高遠,目光獨到的李三郎!

  見李隆基心意鬆動,楊國忠決定趁熱打鐵,「陛下,微臣竊以為,河南各地承平日久。不但缺乏耐戰之兵,亦缺乏堪戰之將。所以日前才被賊人僥倖得了先手!若是能從西域調些少壯將領過去,非但可以充實高、封兩為將軍麾下的力量,而且能借助他們的大勝之威,激勵我軍士氣。」

  「右相之言極是!臣附議。」

  「臣亦以為右相之言極有道理!」

  幾名平素就跟楊國忠眉來眼去的官員,紛紛開口幫腔,認為楊國忠分析得恰如其分。

  其他各派系官員雖然不喜歡楊國忠的為人與做派,心裡卻也明白,封常清等人之所以在河南前線被安祿山打得潰不成軍,除了士卒皆為臨時招募之外,其中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封常清的左膀右臂此刻都留在安西準備對付大食人,導致他猛虎難敵群狼。因此誰也不便開口反對,低下頭,靜靜地等著皇帝陛下的決定。

  見事態再發展下去,楊國忠一伙就要如願以償,太子李亨終於按捺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緩步出列,「兒臣以為,右相之言大謬。宋武和宇文至兩位將軍雖然勇猛,但畢竟遠在數千里之外。即便奉命東返,恐怕也是遠水難解近渴。況且西域各地初定,急需忠臣良將坐鎮。若是陛下將宋武和宇文將軍抽調回來,大宛都督王洵必然孤掌難鳴。萬一被大食人尋到可趁之機,將士們的血可就白流了!」

  「嗯……,皇兒的話,很有道理!楊卿和宋卿的話,亦是老城謀國之言。」已經過了古稀之歲的李隆基,遠不如其年青時果斷。看了看太子李亨,又看了看楊國忠等人,一時間,居然說出了句模棱兩可的結論。

  兩方都有道理,等同於兩方都沒道理。衆臣子心裡嘀咕,嘴巴上卻不敢表達出半分不屑。李隆基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又笑了笑,緩緩地說道:「前日不是有消息說,大食國正在內亂當中麼?既然是內亂,想必暫時無力圖謀西域。留幾個守成之將在那邊,把幾個少年才俊先調回中原來,其實未嘗不可!」

  「陛下聖明。臣正是考慮到此點,才敢建議陛下從安西軍抽調兵馬……」楊國忠立刻躬身,稱讚李隆基深謀遠慮。

  話才說了一半兒,卻又被李隆基笑著打斷,「不急,楊卿太心急了。朕的話還沒說完呢!「西域那邊,八月就開始下雪。到了九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已經無法通行。想調大宛都護府的精兵回來,恐怕不易!」

  這回,沒人再敢接他的茬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年邁的皇帝陛下,此刻肚子裡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李隆基見群臣都做洗耳恭聽狀,換了幾口氣,又斟酌著說道:「但從長安到疏勒,多派幾波人去傳令的話,應該還是能把軍令傳到的。把李嗣業、段秀實、周嘯風、李元欽等人先速速召回來吧,朕不能乾看著亂軍日日坐大。待他們都趕回來了,想必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也沒有了繼續按兵不動的藉口!」

  「臣,遵旨!」楊國忠等人躬身領命,倒退著走回自己的位置。把安西軍的宿將招回來與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一道對付賊軍,的確是一步好棋。但責怪高、封二人按兵不動,則有些過於嚴苛了。從虎牢關一路敗到弘農,官軍已經呈現了崩潰的跡象。若不是封常清處置得當,及時收攏了大部分殘兵敗將歸隊,此刻叛賊的旗幟早就插到潼關之下了。

  然而沒有涉及到自身利益,誰也不會冒著被皇帝處分的風險,替封常清辯解。誰讓他當初為了寬慰皇帝陛下的心思,把話說得那麼滿呢。什麼數月之內,必獻安祿山人頭於闕下。什麼虎牢乃金池湯城,叛軍必將鎩羽而歸。也不想想,中原各地的駐軍,有幾成滿額?一年到頭訓練過幾天?!結果呢,一世英名,全毀在河南戰場了不是?!連當年提著腦袋換回來的官爵,都變成了暫攝,隨時都會因為表現不佳而被剝奪。

  「沒遇到對手之前,個個都號稱驍勇善戰!」李隆基卻依舊覺得氣不順,臉色由興奮迅速轉向惱怒,「平素虛報戰功,貪污軍餉,也就算了。朕知道他們日子過得清苦,不跟他們計較。該到替朕效力之時,卻一個個畏敵如虎。還不如幾個初出茅廬的年青人有膽色。那王明允當初請命出巡,身邊不也只有六百多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麼?怎麼就能替朕橫掃整個藥剎水。若是非要兵強馬壯,器械糧草無憂才會打仗,朕自己去就是了,要爾等何用?」

  他越說越失望,越說越生氣,愈發覺得高仙芝和封常清等人行止可疑。太子李亨從來沒膽子對父親直言勇諫,楊國忠亦不是個有擔當的宰相,至於高力士,因為邊令誠被趕出安西軍的緣故,跟封常清之間的關係大不如前,也懶得替其出頭。一時間,高、封二人的形象迅速墜落,從百戰名將,直接變成了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的懦夫與廢物。

  「下旨給高仙芝、封常清。讓他十日之內,必須對叛軍做出有效反擊。否則,休怪朕不念舊情!」在衆人都保持沉默的情況下,大唐天子李隆基終於走向了極端,「傳令哥舒翰,整軍備戰,一旦發現有人敢與安祿山暗通款曲,準他主動出擊,無論是那個,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了再說!朕許他先斬後奏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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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四 上)

  「下旨給郭子儀,命他在本月之內,必須拿下井陘關。趁安祿山、史思明兩賊無暇北顧之機,一舉拿下他們的老巢!」

  「下旨給河北各地從賊官員,朕知道他們先前是被逼無奈,准許他們戴罪立功。凡向王師獻城歸降者,皆既往不咎。如果屬吏能殺其官長獻城,朕則以其官長原職授之。如有人能擒拿安祿山、史思明二人的死黨或者家眷,皆封侯!」

  「下旨給山南東道和淮南道治下各州郡,著令地方官員自組團練防賊。如再有聞賊兵旗鼓而先逃者,定斬不赦!」

  「下旨給程千里……」

  「下旨給邊令誠……」

  空曠冰冷的金鑾殿上,李隆基的咆哮在四下迴蕩。

  「亂命,全是亂命,這不是把前線將士和地方官員們往叛賊那邊逼麼?」太子太傅陳希烈不忍心看皇帝陛下繼續胡折騰,側過頭,偷偷給楊國忠使眼色。楊國忠卻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肯捨身往李隆基的刀尖上撞!

  「果然是既沒宰相之才幹,又沒宰相之擔當!」反覆幾次暗示都沒得到回應,陳希烈心中暗自嘆氣。當年老左相賀知章點評朝中人物,曾經親口說過,李林甫有宰相之才,沒宰相之德,所以必然會給其繼任者留下一堆難以收拾的爛攤子。而楊國忠,則是『既沒宰相之才,又沒宰相之德!』一旦身居高位,必然給大唐帶來災難。

  當時陳希烈正跟楊國忠交好,還偷偷笑過賀知章是「自家失意肚子裡犯酸」,如今回想起來,賀老夫子當年眼光是何等的獨到!!

  明白不能指望楊國忠出面勸皇帝陛下收回成命。素有琉璃球之名的陳希烈只得自己硬著頭皮出列,衝著臉色已經發黑的李隆基輕輕拱手,「陛下,臣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繞那麼大彎子做什麼?朕什麼時候降罪過敢諫之臣來!」李隆基停止咆哮,皺著眉頭瞪了陳希烈一眼,沒好氣地命令。

  「臣遵旨……」陳希烈心裡一緊,說話愈發小心翼翼,「臣曾經聽聞民間有云,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如今我大唐之疾,乃偶感風寒。雖然來勢洶洶,卻未必威脅腹心。所以這用藥麼,也切忌過猛。否則……」

  「否則什麼,沒有否則!」李隆基根本聽不進去,咆哮著打斷。「朕倒是想慢慢地梳理,可老天會給朕那麼多時間麼?一旦朕哪天無法視事了,就憑他們……」

  伸手指向楊國忠,他的咆哮轉為冷笑,「你看看他這模樣,像個能任事的宰相麼?」

  「陛下息怒,臣確實無能,甘領責罰!」楊國忠又氣又怕,躬下身軀,肚子裡邊偷偷地把陳希烈的祖宗八代駡了個遍。「你個祖上不積德的琉璃球,自己當好人,卻把禍水往老子身上引。老子招你了還是惹你了?值得你下如此毒手?!」

  有人倒楣,就有人幸災樂禍。可還沒等笑意從嘴角消失掉,李隆基已經調轉了指責目標,「還有他。朕的太子殿下。你看看,他像個可堪託付大業的人麼?」

  「父皇,兒臣有負父皇之厚望,請父皇治罪!」正在暗地裡偷笑的太子李亨被打了措手不及,雙膝跪倒,以頭觸地。

  「跪,就知道跪。」李隆基最恨男人沒骨頭,抓起御書案上的奏摺,一股腦地砸了下去。「明日安祿山殺到長安來了,你也這麼跪著迎他?咱們隴右李氏,怎出了你這沒,沒擔當的東,東西!」

  一口氣上不來,年過七旬的老皇帝踉蹌數步,跌扶於書案邊緣。驃騎大將軍高力士趕緊衝上去,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同時大聲命人去傳太醫。群臣也蜂擁上前,圍著御書案哭喊召喚。亂哄哄鬧了好一陣兒,老皇帝在高力士的懷裡慢慢睜開眼睛,四下掃視了一圈,然後又失望的搖頭,「你們這些廢物,但凡有一個像姚崇、宋璟,時局也不至於糜爛至此啊!」

  姚崇、宋璟都是開元年間的宰相,正直廉潔、能力與品德兼備。但二人年齡都比李隆基大得多,因此在任沒多長時間,便先後撒手西去了。隨後張九齡接替了宋璟,雖然一樣正直廉潔,卻已經壓制不住李氏宗族勢力。沒幾年,便被李林甫取代,在貶謫任所鬱鬱而終。

  群臣不敢自辯,紛紛俯首注視靴子尖兒。李隆基又嘆了口氣,搖頭說道:「也罷,朕享國四十餘年,把一片混亂的大唐,帶到如今這個地步,雖然未能做到善始善終,死後也足以去面對列祖列宗了。至於你們……」他又看了李亨一眼,目光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失望,「但願兒孫自有兒孫福吧。好自為之!散朝。元一,扶我回寢宮!」

  「散朝!」隨著高力士刻意拖長了的呼喊,壓在衆人頭頂上的陰雲終於散去。楊國忠、李亨、宋昱、陳希烈等人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各自起身告退。

  誰也不想跟其他人多廢話,誰都認為局勢糜爛的責任不在自己。至於怎樣才能更好地解決眼前危難,卻是誰也拿不出個恰當方案來。

  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夥就只能暫且各回各家了。范陽笳鼓響起以來第一次,早朝時間不到正午便結束了。沒達到從西域調遣兵將壯大自身力量的目的,卻平白送了王洵等人一場富貴,楊國忠當然無法甘心。走出皇宮沒幾步,眼珠突然一轉,低聲沖替自己駕車的護衛命令,「轉頭,去虢國夫人府!」

  「是,大人!」侍衛已經習慣了楊國忠沒事有事便往其妹妹家跑,答應一聲,安排車隊調轉了方向。車輪在落滿積雪的街道上滾動,不多時,已經來到曲江池畔。楊國忠在虢國夫人門口下了車,從門口家丁嘴裡,得知妻子裴柔也在,正跟妹妹一道於後花園中賞雪,便制止了下人的通報,邁動腳步,輕車熟路地往後院走去。

  因為同是女人的緣故,裴柔跟楊玉瑤有很多話說。隔著老遠,楊國忠便能聽見她們的笑聲。

  姑嫂兩個的笑聲不帶任何負擔,被寒風一陣陣送入楊國忠的耳朵。頂著繽紛雪沫,楊國忠忽然覺得心中好生溫暖。

  能每天聽到這樣的笑聲,自己無論做什麼都值得了。緩緩地停住腳步,他有些捨不得打破眼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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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四 下)

  正在掙扎徘徊之際,楊玉瑤已經發現了他。緩緩起身迎上前,臉上的笑容如雪後的陽光。「哥哥是來接嫂子回府麼?都老夫老妻了,居然還是片刻都離開不得!」

  都不知道多少年沒被妹妹親親熱熱地開玩笑了,楊國忠不由得老臉一紅,側開頭,儘量不與楊玉瑤的目光相對,「下,下雪。路上很滑,我聽人說你嫂子在這兒,就順路帶著車隊過來看看。」

  他的妻子裴柔也被小姑笑得兩頰發熱,低著頭走上前,伸手替楊國忠拂掉肩膀上的雪粒兒,嗔怪的聲音裡帶著幾分甜蜜,「看你,大老遠的,往這麼邊跑做什麼?我又不是住在這裡不回去了?今天怎麼散朝這般早!」

  「是啊,散得早,散得早!」楊國忠無法直說自己來妹妹家的目的,支吾著回應。「陛下,陛下發脾氣了。大發雷霆!所以早朝只開了一半兒!」

  「是因為妾身叫你辭官的事情麼?」裴柔膽子很小,當即臉色發白,手指揪住楊國忠的衣袖死死不放,「他怪罪你沒有。都怨我,都怨我,給你幫不上忙便是了,偏偏還要添亂!」

  「不是,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是,女人家,別瞎猜!」聞聽此言,楊國忠簡直恨不得自己今天壓根兒沒有進妹妹的家門。伸手將裴柔的骼膊推開,胡亂地搪塞。

  「那是因為什麼?他們沒又找你麻煩吧?!」

  「沒有,沒有!」楊國忠越說心裡越亂,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甚是好看。

  楊玉瑤是何等的機靈,早就從哥哥的言語裡聽出事情不對。臉上的笑容登時凝結成冰,「恐怕,宰相大人根本沒捨得遞辭呈吧!嫂子,你白擔心了!」

  「我,我哪裡來得及!」楊國忠被刺得惱羞成怒,跺著腳,衝著虢國夫人怒吼,「我倒是想全身而退。這次第,我退得下來麼?!他們都想拿我當晁錯,恨不得把我立刻綁了交給安祿山。陛下也是個急性子,逼著我一天就把叛亂平定下去。我,我現在就是張大餡餅,上面壓,下面擠。回到家也不得安生,早晚,早晚死了,你們大夥就都開心了!」(註1)裴氏夫人不敢跟自家丈夫頂撞,臉上卻寫滿了失望,。虢國夫人可是從來不在乎哥哥的顔面,當即撇了撇嘴,冷笑著回敬道:「唉吆,謀害當朝宰相,那是要抄家滅族的罪名。我這個弱女子可擔待不起。你急流勇退也好,捨不得富貴繼續苦撐也罷,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難得見嫂子高興,順便替她問一句罷了!「「我這麼辛苦,又是為了誰?!」楊國忠又是慚愧,又是委屈,把剛纔心中那點兒溫暖全都給忘得一乾二淨,「我還不是為了楊家,為了你們!激流勇退,說得輕鬆。我在這兒,人家還終日在背地裡磨刀呢,我退了,還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虢國夫人對楊國忠徹底絶望,聳了聳肩膀,大聲冷笑,「哈哈哈哈,為了我們,你可真好意思說得出口?我想過這種日子了?每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間,哪個都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剝光。這種日子,和青樓裡迎來送往有什麼區別?!我就那麼下賤?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就甘心跑到長安城裡來,當一個頭牌紅姑?!」

  楊國忠也不是個善茬,立刻冷笑著反擊,「不到長安,你在裴家,又能好多少。還不是被那沒牙的老傢伙,半夜裡摸上床來任意揉捏?!」

  兄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誰也沒考慮到其他人的感受。曾經做過娼妓的裴柔聽得臉色煞白,「噗通」一聲跪倒在雪地上,一邊哭,一邊低聲勸道,「別說了,你們都別說了。是我不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讓郎君左右為難!我錯了,都怪我,都怪我還不行麼?!嗚嗚嗚,嗚嗚嗚」

  「根本不關你的事!」楊國忠側過頭,衝著妻子大吼。看到地上冰冷的積雪,心中又猛然一痛。迅速蹲下身子,將妻子攔腰抱起,「別哭,咱們這就走,這就走。我們楊家起點低,想要出人頭地,當然付出的代價要多些。可我也沒讓她白白付出,自打當了宰相之後,有什麼事情不是由著她們幾個的性子來?」

  「那還不是因為心裡內疚?!」虢國夫人兩眼通紅,淚珠在眼眶裡直打轉。「三個妹妹,一個被你送給了糟老頭子,另外兩個……」

  「別說了,別說了。玉瑤,算嫂子求你!大郎,你也少說兩句。都在氣頭上,互相傷到了,就不好了。」裴柔哭喊著勸架,身體軟得像一團泥。

  楊國忠心裡發酸,嘆了口氣,壓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抱著妻子轉頭邊走。虢國夫人咬著牙,身體不斷顫抖,卻强忍住眼淚追了上去,「站住!把話說明白,你今天又想讓我幫你幹什麼?」

  「我不求你了,行不?!」楊國忠反倒來了脾氣,抱著裴柔,一步快過一步。「反正你巴不得我早死。巴不得你的嫂子和侄兒都早死,我這就回家,洗乾淨了脖子等人殺便是。總好過被自家妹妹……」

  光顧著說硬氣話,卻沒有注意腳下路滑。身子一歪,抱著妻子摔成了一對兒滾地葫蘆。他的侍衛都沒有跟進府裡來,楊玉瑤先前為了跟自家嫂子說體己話,也沒有命家人在旁邊伺候。一時間,扶得起這個扶不住那個,也踉踉蹌蹌跌倒了雪地上。

  兄妹二人怒目對視,卻然後同時苦笑著擦眼淚。眼淚擦乾了,火氣也就退得差不多了。楊國忠先是伸手攙扶起了老妻,然後又從地上拉起了妹妹。嘆了口氣,低聲道:「沒當宰相之前,我簡直做夢都想爬到這個位置。但是當了宰相之後,我的確覺得一點兒滋味都沒有。可眼下,我真的退不了。安祿山起兵,打的就是『清君側,除楊逆』旗號,我若是今個兒辭了職,恐怕用不到明天,就有人敢把我綁了送到洛陽去。而太子殿下及其黨羽對妹妹玉環的態度你也知道,他們都覺得,陛下英明神武,之所以屢屢犯錯,全是被美色所誤。卻誰也不肯想想,當初是哪個不要臉的老東西,強行把妹妹從壽王府裡掠走!」

  這幾句話說得都是實情。楊玉瑤心裡也明白得很。站在寒風裡想了一會兒,慢慢走回剛纔跟嫂子說話的亭子內,從白銅做的炭爐上拎起銀壺,給自己的暖玉杯子裡倒了一盞濃茶,一邊慢慢喝著,一邊說道:「你跟嫂子先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然後再把詳情跟我說一下。到底需要我幹什麼,我儘力而為便是!」

  「其實,其實也不需要你做太多!」楊國忠喜出望外,立刻拉著妻子靠過來,訕笑著說道:「剛纔我在火頭上,有些話說得過分了些,你別往心裡去。我這當哥哥的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麼。從小在市井中混大的,壓根兒就沒讀過幾天正經書……」

  「我當然知道!」楊玉瑤無可奈何地嘆氣,「說罷,別繞彎子了。給嫂子倒杯茶,都被你嚇壞了!」

  「唉,唉!」楊國忠倒是懂得疼老妻,將裴柔放在鋪著貂皮的胡凳上,一隻手按住肩膀,另外一隻手去拿茶盞,「你坐好,別亂動,剛纔摔疼沒有?要不要找個郎中來!」

  「沒……」畢竟有外人在前,裴柔又紅了臉,低聲回應。「大郎摔倒沒有?你當時抱著我……」

  「摔習慣了。不疼,不疼。想當年在成都大街上,我一個人抄磚頭對別人四個。都能將他們都砸趴下……」

  追憶了半天年少時的英雄事跡,楊國忠才意識到自己又跑了題。嘿嘿乾笑了幾聲,也給自己倒了一盞熱茶,捧在懷裡暖手,「不說這些了,說正事兒,正事兒。今天的朝堂上,亂得一沓糊塗。本來我想著……」

  慢慢整理著思路,他將自己的設想和朝堂上發生的事情,跟妹妹如實陳述。末了,還不忘了再追加一句,「這不是白白讓王明允占了便宜去麼?我跟他又非親非故,憑什麼做這種好人?」

  「莫非他的功勞全是假的麼?」楊玉瑤不喜歡哥哥那幅市井無賴模樣,皺著眉頭追問。

  「假倒是不假!」楊國忠坦然承認,「這兩年朝廷對外用兵,幾乎每次都是鎩羽而歸。唯獨他那邊,先是以幾百人就橫掃藥剎水。然後又以弱擊强,徹底打垮了大食東征軍。如果不是因為趕上安祿山叛亂,朝堂上誰都沒心思收攬政績。我估計,甭說一個採訪使和一個郡侯,陛下一高興,封他個郡公都保不齊!」

  「是這樣啊?」虢國夫人張大眼睛看著楊國忠,美目中充滿了溫柔,「當年第一眼見到他,還以為他是個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紈褲子弟呢,沒想到,轉眼之間,都拜將封侯了。」

  那年,一個夏日的黃昏。曲江池畔,就是他跟人打架,驚了自己的車駕。有一個身影飛身躍過來,但憑著兩臂的力量,拉住了馬車,將自己從死亡邊緣上拉回。

  那身影,巍峨如山。

  厚重亦如山。

  註1:晁錯。漢代名臣,因為主張削藩,導致藩王們的叛亂。被漢景帝當做替罪羊腰斬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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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五 上)

  她本來容貌就極美,此刻忽然想起開心事,面孔上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抹奪目光彩。把個楊國忠看得身體突然一僵,心臟不爭氣地便開始加速。好在他還記得自己的妻子此刻就在身邊,狠狠地咽了口吐沫,低聲道:「不是這樣還能怎樣?那些老將,都被當年怛羅斯的失利給嚇住了,誰也不敢一探敵人虛實。也只有這個楞頭青,才敢帶著幾百人,不顧死活地往敵人窩裡頭鑽!眼下安祿山來勢洶洶,中原兵將都不堪用,剛好把他們這支敢戰之師調……妹子,你在聽我說話麼,妹子……」

  接連叫了好幾聲,楊玉瑤才勉强從幻想中收回心神,臉色燦如春日下的桃花,「我在想當年的事情。記得他當年都躲得遠遠的了,你還讓哥舒翰在路上劫殺他。如今需要用人之時,卻又想把他調回來當護衛。他能遂你的意麼?」

  「那,那件事是老太監高力士幹的,跟我沒關係?!」楊國忠立刻矢口否認,彷彿面對的是王洵本人。

  楊玉瑤不吭氣,只是抿著嘴冷笑。楊國忠被笑得心裡髮毛,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好吧!我的確派人給過哥舒翰那麼一點點兒暗示,但我也是為了四妹和你啊。她在你這裡跟前夫私會,一旦被陛下知曉了,非但她自己會失寵,你我也少不得受牽連!」

  「那你還指望著別人不記仇?!」楊玉瑤早就對哥哥人品不抱什麼希望,只是從利害攸關角度,仔細替對方分析。「他即便帶了兵回來,也未必跟你一路啊?!何必不從你的麾下挑選良將,讓他們著手訓練一支靠得住的人馬?!」

  「我,我麾下那些人,除了聽話之外,什麼都不會幹!」楊國忠急得直跺腳,心中好生後悔,沒有早日提拔拉攏幾個有真本事的武將出來,「他未必跟我一路,但他麾下的左右臂膀,宇文至和宋武,是宇文德和宋昱的嫡親兄弟,總不會幫著別人抄自己的家!」

  對於當年冒失又好色的宇文至,楊玉瑤心裡約略還有些印象。笑了笑,繼續追問道:「是麼,你相信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能制約得了他?!有多大把握?!」

  「嗯──」楊國忠又被問得一陣猶豫,半晌後,狠狠跺了下腳,大聲道:「沒多大把握。但我這些年,也給了他不少好處,他應該不會跟榮華富貴過不去。當年截殺他的事情,是高力士主謀,只要我派人把其中關鍵泄露給他,至少能保證他不跟高力士、陳玄禮兩個一道來對付我。好妹子,你就別再問這些了。類似的問題,我都跟宋昱他們幾個反覆探討過很多回了。總之,就一句話,除了他們之外,現在我基本上沒其他人可選!」

  「妹妹,你就幫你大哥過了這關吧。他最近急得連覺都睡不安穩,人眼瞅著就瘦了下去!」見楊玉瑤始終在細節上糾纏不休,裴氏也上前軟語相求。

  楊玉瑤對自家哥哥不大瞧得起,跟裴柔這個嫂嫂倒也有幾分交情。點點頭,低聲回應,「嫂子你別急,我又沒說不幫他!我只是怕,怕他一時不小心,反而給自己引來一波新的對手。既然他已經別無選擇了,我就不再囉嗦了。說吧,要我幹什麼?!」

  「要,要……」楊國忠的臉又開始發紅,「要你和二妹一道進宮去,跟貴妃娘娘說說眼下的情況。順便,順便,讓,讓……」

  後半句,當著妻子的面兒,他有些說不出口。整個長安,幾乎人人都在傳,自己的三個妹妹,經常跟皇帝陛下玩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遊戲。至於傳言是否為真,說老實話,楊國忠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只知道,每次虢國夫人在宮中留宿,第二天,皇帝陛下看向自己的目光裡,就會多出幾分歉意來。

  「還說不是拿我這個妹妹當青樓紅姑?!」虢國夫人再度撇嘴冷笑,看向自家哥哥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待把後者看得滿臉虛汗,不敢抬頭,又忽然嘆了口氣,低聲道:「算了,反正我的名聲已經那個樣子了。不在乎再多這麼一回。不過……」

  「妹妹想要什麼,儘管說,儘管說……」虢國夫人的語鋒一連數變,楊國忠的心情也跟著起伏不停,「只要你幫我渡過這一關。你要的任何東西,我都給你尋來!」

  「我要摘天上的月亮,你有那份本事幫我摘麼?!」虢國夫人狠狠地搶白了他一句,然後以手揉眉,「算了,不跟你計較這些。我剛纔只想告訴你,其實你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勁兒來求我。陛下不是要你努力炫耀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績麼?你照做就是了。把王明允和那個宇文至最好說得萬夫莫敵。我就不信,陛下他真的捨得讓這麼一勁旅在幾千里之外閒著,不趕緊調回來護駕!」

  「陛下今天的確沒有調大宛都督府兵馬班師回朝的意思!」楊國忠見說好的事情又要涼,趕緊急頭白臉的解釋,「他只是說,要調安西軍回來,避免封常清再找藉口,不肯跟安祿山決戰!」

  「安祿山會老老實實在洛陽呆著,等陛下從安西調兵回來麼?」虢國夫人只用了一句話,就徹底讓楊國忠變成了啞巴。

  答案是明擺著的。安祿山打的是清君側的旗號,圖謀的卻是李隆基的皇位。拿下洛陽這座天底下僅次於長安的繁華所在之後,他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消化戰果。一旦河南各地被叛軍完全掌控,安祿山必然會繼續向西高歌猛進,屆時……

  「若是沒等安西將士回援,封常清已經敗了呢?若是叛軍已經叩打潼關的大門,京師中的公子王孫們還能像現在這般安生麼?到時候,恐怕不止李氏一族,那些國公們國侯們,個個都會趕著趟往皇宮裡頭跑,求陛下將天底下第一能打的勁旅從大宛調回來救命!」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楊國忠先是驚愕,繼而不斷點頭。正所謂旁觀者清,他和宋昱等人都過於顧及自身利益了,根本沒想清楚誰心裡頭對當下的局勢更為著急。陛下今日之所以不主動說要調大宛都督府兵馬回援,恐怕是不想讓人說他敗家,把將士們捨生忘死開闢出來的疆土,拱手再送還給大食人。而一旦自己把大宛都督府能征善戰的聲勢給炒起來,做足了,屆時,調王明允等人領軍入衛京師,便成了順應「民意」之舉。誰都不用再承擔大宛軍回援之後,藥剎水一帶得而復失的責任了!

  想清楚其中關竅,楊國忠心內大定。立刻整理了衣冠,衝著自家妹妹長揖及地,「妹子,你真是女中諸葛,比宋昱、宇文德、鄭昂他們幾個加在一起都強。我這就去安排人手替大宛都督府造勢,看看誰比我更著急!」

  說著話,他一轉身,拔腿便走。妻子裴氏阻攔不住,只好快步跟上。臨出虢國夫人府門,又回過頭,充滿歉意地對楊玉瑤說道:「妹子,別跟你哥哥一般見識。他就這麼一個人……」

  「我早知道!嫂子,難為你了!」楊玉瑤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我就不往遠了送你們了。在雪地裡說了這麼久的話,我有些冷了!」

  裴氏還想再說幾句話,替楊國忠彌合一下兄妹之情。見虢國夫人臉上的確充滿了疲憊之色,點點頭,陪著笑道:「那我跟你哥就先走了。改天有空再過來看你。你回吧,小心路滑!」

  「嫂子也小心些!」楊玉瑤強打精神微笑。目送著自家哥哥的車隊在雪地上疾馳而去,命人關了大門,一步一捱地向自家平素居住的屋子走。

  早就帶領婢女們捧著手爐追出來的香吟趕緊上前,雙手抱住女主人的腰,將後者的骼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同時笑著開解:「夫人犯不著生氣。他這樣做,又不是第一回了!他……」

  「住嘴!」虢國夫人突然發怒,沉聲呵斥了一句。隨即,又忍不住嘆了不知是今天的第幾回氣,「唉,他畢竟是我哥哥啊。我沒的選!」

  「夫人!」香吟聽得心裡發顫,架著虢國夫人,快步往內宅走,「你先洗個熱水澡,驅驅寒氣。然後再喝一壺酒,睡上一覺,就什麼都忘了!忘了,也就算了!別再想起它……」

  安慰的話再度被輕嘆打斷。楊玉瑤身體軟得像團棉花,亦輕的像團棉花。她的貼身婢女香吟愈發感覺心痛,不斷催促其下人們加快速度。片刻之後,楊玉瑤被伺候著洗了個熱水澡,攙扶到床榻上,塞進了暖暖的被窩裡。

  一壺皇家特供的美酒擺在了床頭的小幾上,還有幾個她平素最喜歡吃的小菜。香吟跟了她已經十幾年,對女主人的習慣如數家珍,伺候得非常周到體貼。楊玉瑤卻提不起胃口,隨便點了幾筷子,便命人將酒水和菜肴全部撤了下去。

  「夫人睡一覺吧!」支派走了其他婢女後,香吟開始悉悉索索地解自家的衣服。兩個人之間的這種親密遊戲,是緩解疲勞,忘卻煩惱的不二良方。她曾經試過很多次,每次都「藥」到病除。

  楊玉瑤卻用身體語言,阻止了香吟的進一步動作。緊緊地將自己裹在被子裡邊,她不斷顫抖,就像懷中抱著一塊萬年不化的巨冰,隨時都會把自己凍成僵屍。

  香吟的笑容漸漸變硬,手腳的動作也變得生澀無比。自己終於還是被厭倦了,就像一個有趣的玩偶,再別出心裁,再討人歡喜,也會面臨被拋棄的那一刻。一行淚,慢慢從她眼中湧出,流過白瓷般的面頰,緩緩落在地上。

  她卻不敢哭出聲音,也沒資格哭出聲音。無論是誰先開始,無論曾經多麼沉迷,無論誰是假鳳,誰是虛凰。主動權其實都不在她手裡。

  楊玉瑤從呼吸的頻率中,感覺到了香吟此刻的心態。疲倦地笑了笑,她慢慢又從被子裡探出一支手臂,輕輕地替婢女拂去眼淚,「傻孩子,別多想!我只是累了,最近不開心的事情太多,傷神!」

  「是為了城中那些流言蜚語麼?」香吟輕輕抽了抽鼻子,雙手捧住楊玉瑤的手,「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都是些村婦匹夫,他們知道些什麼?安祿山想造反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朝廷上那些人心中其實都跟明鏡似的,只是懼怕范陽兵的規模,不敢認真面對而已!」

  「是啊,人人都想掩耳盜鈴。卻不料鈴鐺從門上自己掉下來了!還砸傷了腳趾頭!」楊玉瑤撇嘴苦笑,為朝中那些名臣名將,也為自己的命運。皇上不能有錯,大臣們也沒錯,名士清流們更是一個個乾淨無比。只有自家姐妹,包括已經亡故的老三秦國夫人,都是天生的紅顔禍水。魅惑了英明神武的君王,攪亂了整齊有序的朝綱,打傻了以一當千的武將,掰殘了鬥志昂昂的雄兵,弄得大唐江山風雨飄搖。

  這都叫什麼事兒!自家哥哥楊國忠沒擔當,滿朝文武,包括皇宮裡頭那位天子,又何曾有擔當過?!一個賽過一個不要臉而已。活該他們被安祿山打得鷄飛狗跳!

  「要不,婢子替您送一封信給雷大俠。讓他半夜把安祿山的腦袋也給割了?!」純屬替虢國夫人解悶兒,明知道沒有可能,香吟還是把話說得堅定無比。

  「他一把長劍,能擋幾萬大軍啊!你還當他真的可以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呢?」楊玉瑤終於被逗得開心了些,抿嘴而笑。笑過了,眼神中又迅速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凄涼,「香吟,你跟我多少年了?!」

  「婢子不,不記得了。婢子追隨夫人時,才,才七歲!」香吟又嚇了一跳,趕緊屈身跪倒,「夫人您別趕我走,我真的沒地方可以去,真的沒地方可以去啊!」

  「誰說要趕你走了!」虢國夫人用手攬住對方的頭,輕輕撫摸頭上的秀髮,「應該有十二年了吧。尋常人家,這個年齡,女兒早就該出嫁了。是我不好,耽誤了你!」

  「不是,不是,是婢子,是婢子,是婢子捨不得夫人,捨不得……」香吟終於哭出了聲音,將頭伏在床邊,肩膀聳動。

  二人之間這種有悖於天理人倫的感情,根本無法用正常語言來說清楚。偏偏它又是那樣的甘美,令人一陷入進去,就無法自拔。

  「我也捨不得你!」楊玉瑤的眼角,緩緩淌出了一行清淚。沒有半點虛假,也不來任何污穢與塵雜,「但是,你這回的確不得不走了……」

  「我……」香吟掙扎著便想叩頭哀告,卻被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的楊玉瑤用雙手搬住了肩膀,「你聽我說,這件事,我不能托給任何人,只能托付給你。我當年偷偷在城外買的那個小莊子,只有你知道。小少爺生下來之後,這個府邸裡,也只有你見過他。叛軍來勢洶洶,我不知道長安到底守得住守不住。所以,必須趁著現在人心還算安定,把小少爺送走。」

  「我,我……」香吟不敢再掙扎,瞪圓了淚眼看向虢國夫人。映在她眼裡的,是一臉的絶決。

  「從現在起,他就是你的兒子。我在成都以南三十里的劉家村,以他和你的名字,買下了一處民宅,還有五百畝好地。地契就在他平素抱著的那個布狗肚子中。我會派人,護送你們母子回成都。回去後,你就不要再回來,一直等到叛亂完全平息,或者,等到他完全長大!」

  這已然是在托孤了。香吟被嚇得魂飛天外。虢國夫人偷偷在城外生兒子的時候,她一直追隨左右。孩子生下之後吃不上奶,也是她親自出面以照顧自家親戚的名義,雇來的乳娘。夫人不擅長做衣服和鞋子,是她幫忙縫製。夫人怕走漏風聲,不敢到外邊買玩具送孩子,是她到集市上看了樣子,再一點點嘗試著模仿。甚至連平素的探望,也是她獨自去得多,與虢國夫人一道去得少。以至於孩子眼裡,至今還分不清楚,到底誰才是他的親娘。

  「這把劍,你也帶著。」楊玉瑤側身,自床頭取下寶劍白虹,輕輕抽出來,擦了擦,然後連同劍鞘一起交給香吟。「如果,如果真的再也見不到我。等他長大,你給他找個好師傅,讓他多少學一點武藝!」

  「嗯,嗚嗚──」香吟濕漉漉的臉上,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和哪些是淚水。嚎啕了半晌,才喃喃地問了一句,「你可以寫信告訴雷大俠啊。雷大俠難道會不喜歡自己的親生骨肉麼?!他身手那麼好,完全可以保護你們母子,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傻孩子!」楊玉瑤,又是驕傲,又是難過。「他是大俠啊。」

  大俠為什麼就不能管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香吟不懂。但是她卻知道,自己無法拒絶女主人的託付。那個孩子,一直錯把她當做親娘。從今往後,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要真的跟她相依為命。

  他是大俠。當世無雙的大俠。望著緊握寶劍抽泣的香吟,虢國夫人臉上散發出女人特有的光彩。

  一把寶劍,如果有了銹蝕的痕跡,還配被稱作寶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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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五 下)

  楊國忠這個人雖然沒什麼擔當,見識也非常有限,在具體落實執行某件事情方面,卻著實有幾分本事。否則他這些年來也不會一直受到大唐天子李隆基的青睞。從虢國夫人府裡出來的當天下午,他就召集爪牙,把替大宛都督府造勢的任務分頭布置了下去。兩天之後,整個長安城內,便傳遍了王洵、宇文至和宋武三人的名字。

  「趙二哥,你聽說了麼?咱們大唐男兒,最近在西域那邊,打了大勝仗了!有個姓王的都督,只帶了五千多人,就破了六萬大食軍。」街頭巷尾,茶館酒肆,一個個被最近接連不斷的壞消息鬱悶得發慌的人們,彼此打著招呼,將大宛都督府的戰績不斷放大。

  「什麼五千破六萬,不知道別瞎說!」被喚作二哥的,是個鬥雞場的老賭徒,如今雖然改邪歸正了,卻念著王洵跟等人當年的一面之交,「是三千破十萬好不好。那六萬大食人,只是正兵!輔兵,還有給他們幫忙的當地部落武士都沒算在內。咱們這邊,雖然號稱五千,事實上參戰的卻只有三千出頭,另外兩千,是王都督從曹國和大宛國臨時招募的民夫,只管運糧食,搖旗吶喊,根本上不了戰場。」

  「呸!就跟趙二狗子你親眼見到了般!」被駁斥的年青人滿臉不服,一語道破趙二話中的破綻,「三千破十萬,就是對方都是一群豬,你一個人砍三十頭,也砍不過來!況且隔著這麼老遠,官府的告示上都沒說那麼清楚,你怎麼就知道具體哪些是正兵,哪些是臨時拉來幫忙吶喊助威的幫閒?!」

  「是啊,是啊。你們別聽趙二的,他一喝了酒,嘴巴就沒把門兒的!」鄰桌的其他幾個閒人巴不得趙二出醜,一起跟著落井下石。

  賭鬼趙二卻面不改色,先「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後又站起身來用筷子在鄰桌的盤子裡搶了塊醬羊肉,一邊嚼,一邊驕傲地炫耀,「這你們就外行了不?知道大宛都督府的王都督是什麼來歷麼?告訴你們吧,他家就住在崇仁坊裡邊的開國侯府,跟我四姨家是斜對過的鄰居。我們兩個小時候打過好幾次架呢,每回都是我讓著他!後來他拜了封常清為師,去西域投軍,才沒再聯繫了!」

  「就你那小骼膊小腿兒,也配跟王都督過招。吹吧你!我都看見牛在天上飛了!」衆人齊聲哄笑,半點兒也不肯相信。賭鬼趙二又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補充,「不信拉倒!我也總也不能拉著你去崇仁坊找王都督他姨娘對質去!!知道不?王都督的爺娘都過世的早,是一個姨娘將其拉扯大的。他當年跟宇文將軍、還有前幾年那個中了狀元,又被招了皇上駙馬的秦小公爺,都是結拜兄弟。長樂坊那個鬥雞場,就是現在轉到東城李家名下的那個,當年就是王都督他們幾個合夥開的,我還在那邊輸過好多錢呢。後來他們官做大了,怕鬥雞場名聲不好影響前程,才一個個陸續退了出來!」

  這些雞零狗碎事情,都跟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事無關,但此刻被趙二狗子如數家珍般道了出來,卻成功地轉移了大夥的注意力。聽膩了官軍喪城失地的傳聞,誰不願意聽一聽每戰必勝的英雄,和其背後的故事呢?況且這個英雄還是長安城裡走出去的,跟兩市一百零九坊的老少爺們打斷骨頭連著筋!

  轉眼功夫,不僅隔桌的酒客都被趙二狗子的話給吸引了過來,稍遠的幾桌客人,也一個個離了席,端著好酒好菜,不斷往趙二面前遞,「二哥,二哥,沒想到您真的跟王都督有交情,我等平時有眼不識泰山了!嘗嘗這個,剛炸的羊腰花,最補身子了!」

  「我這身子板,還用得著補?!」賭鬼趙二狗拍了拍自家單薄的胸脯,聲音陡然高了數分。話雖然說得響亮,手中的筷子卻絲毫不停,三下兩下,將炸腰花劃拉掉了大半盤子,才意猶未盡地抬起頭,望著翹首以待的衆人,繼續雲山霧罩:「要不說人得信命呢。當年王都督他們幾個去白馬堡受訓的時候,我阿爺本來也給我托關係弄了個名額。可我想想,一去大半年就不能在爺娘面前盡孝,實在有失人子之義。就這麼一猶豫,機會呼啦下子就……」

  「得了吧。別說你自己了,說王小侯爺,王都督。你當年哪是想在爺娘面前盡孝啊,是捨不得鳴珂巷裡的小桃紅吧?!」見趙二越說離大夥想聽的越遠,幾個知根知底的人又毫不客氣地拆穿。

  賭鬼趙二依舊不知道何為臉紅,撇了撇嘴,大聲道:「我那是真性情,懂不?唯獨大英雄,大豪傑,才能有的真性情。知道當年長安城裡的小四絕第二位,白荇芷白行首嫁給誰了不?就是咱們王大都督。若不是家裡攔著,死活不肯讓白行首做正妻,咱們王督也不會一怒之下去了西域!他若不去西域,現在白荇芷頂多是個通房丫頭。而現在,他是大都督,魏州郡侯,就可以娶一個正妻,四個平妻。白行首雖然做不得正室,身為平妻,也有一身五品夫人的誥命!」

  年少、任俠,血脈高貴。曾經誤入歧途,卻終能浪子回頭。並且是為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才遠赴邊塞。這分明是買藝人說唱平話裡邊,男主人公才有的套路,居然一下子全跟王明允王大都督對上了號。你讓大夥如何不感到親切?當即,幾個年齡在十七八歲上下的少年,便起了投軍的心思,即使日後不能像王明允那樣,掙個大都督的官身回來,至少能讓家人對自己另眼相待。幾個喬了男裝,坐在窗口吃茶的女子,則兩眼悄悄地發亮。若是日後所嫁的郎君,能有王明允一半兒專情,這輩子,也不枉托生為女兒身了!

  凡事都有光明和陰暗兩個面兒。有人聽得心向神往,自然有人會聽得愁腸百結。特別是在修德坊、復興坊這些靠近皇宮的寸土寸金之地,來往的大人物們,心裡想得事情永遠和普通百姓不一樣。

  當年王陳氏給兒子議親,他那不成材的兒子卻搶在親事定下來之前,先接了一個青樓哥妓進門的事情,可是在長安城的貴胄圈子裡邊傳得沸沸揚揚。本來看在王家財力面子上,準備應了親事的人家,趕緊偷偷從媒人手裡,要回了女兒的生辰八字。

  也不能怪他們古板。做父母的,誰不希望女兒出嫁之後,能當丈夫的半個家。他王明允敢冒著被大夥戳脊梁骨的風險,趕在未定親之前,先迎了一個歌伎進門。心中肯定對那個姓白的狐狸猸子寵愛到了極點。一般人家的女兒若嫁給他做正妻,日後要不會受獨守空房之苦,要不被那姓白的狐狸猸子欺負到頭上。反正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傻瓜才明知道風險,還推著女兒下王家的火坑!

  但現在看起來,當初的決定明顯是太草率了。王明允剛剛二十出頭,就官拜正三品大將軍,爵封郡侯,照這個態勢,日後少不了是縣公、國公的前程。姓白的狐狸猸子再受寵,其出身青樓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充其量只能做平妻,想要掌管王家內宅,卻是門兒都沒有!如果一個當初與王家門戶相近的人家把女兒嫁過去,如今便是三品郡夫人。出入都是銀裝車,栗色馬,駕著全套儀仗回門一次,便能讓父母直著腰跟鄰居們炫耀上好幾個月!

  可惜後悔藥沒地方買去!當初沒趕在姓王的小子出崢嶸前把他纂到手裡當女婿,如今再想請媒人,卻已經進不了開國侯府的大門了。只有望著崇仁坊的位置,扼腕長嘆的份兒。

  比當初沒捨得嫁女兒人家更追悔莫及的一伙兒,是把王洵當做棄子丟掉的人。他們不是楊國忠,沒有後者想法那麼幼稚。作為在長安城內沉浮了多年的老江湖,他們看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心腸的顔色也變得與衆不同。

  「都是哥舒翰這個廢物,一點兒小事兒都辦不利索。現在好了,當年的小狼崽子長出了獠牙。萬一掉頭咬一口回來……」在安福門外,一個普通人根本沒資格進的酒樓雅間內,有幾個帶著青色小帽子,嗓音沙啞的人,低聲抱怨。

  「是啊,當年咱們都小瞧了他。誰也沒想到,他真得長出了獠牙來了?!每年死在西域的無名鬼不知到多少,偏偏就沒他姓王的!邊老也是,接到這邊的信,居然遲遲不肯動手!」

  「邊老不也是耐著封矮子麼?那矮子一向裝得大公無私,跟姓王的傢伙死去的父輩,據說還有莫逆之交。邊老如果尋不到正經藉口就下手,肯定會被封矮子反擊,弄不好,連他家的性命都得賠進去!」一個年紀五十上下,嘴巴上卻沒有鬍鬚食客,低聲替「邊老」解釋其中難處。

  「囉嗦這些幹什麼?現在關鍵是,如何想辦法,止住城中那些流言。別讓陛下起了調大宛都督府回援的心思!」坐在主位上的人比其他食客年青得多,面孔白淨,眉清目秀。雙眼中卻帶著一股無法隱藏的暴戾之氣,「姓王當年就無法無天,身邊又有宇文至和宋武這兩個人煽動,回到京城,十有八九會跟楊國忠混在一起。那樣,別人拜託咱們的事情,可就全黃了!」

  一瞬間,滿座食客人人低頭。收人錢財,就要與人辦事。這是酒館背後主人的原則。十幾年來,始終沒有砸過自家招牌。雅間內的酒客,算起來都是酒館背後主人的徒子徒孫,身上比正常男人缺了些東西,「擔當」二字,卻是看得比性命還重。

  只是眼下衆人需要做的事情,難度太大了些。這幾天長安城內,有關大宛都督府那幾個少年的英雄事跡,已經傳得比熱湯還要沸騰。有人敢說半點兒王洵、宇文至兩人的壞話,結果肯定是被一擁而上的人們打個鼻青臉腫。你那麼多勛臣宿將,都頂不住一個安祿山,就不行咱小老百姓,將希望寄托在幾個自己人身上?!你再多髒水潑出來,人家一句「每戰皆勝」,就足以將你鼻子砸歪掉!

  「大人,大人怎麼說?!」沉吟了半晌,座中終於有人試探著開口。「咱們都是笨人,如果大人能指點一二,也有個眉目可循啊!」

  「大人?!凡事都靠著他老人家,還養著你們這些傢伙做什麼?!」主位上的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不小。接連拍打了幾下桌案,才怒氣衝衝地提醒,「大人說了,如果你們處理不好此事。為了顧全大局,他只好拿幾顆人頭出來,擺平當年的恩怨。到底該怎麼做,你們看著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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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六 上)

  看著辦?怎麼看怎麼難辦。座中的哭喪著臉,再度陷入了沉默。是楊國忠的爪牙,在暗地裡替大宛都督府造勢,這點大夥都能看得清楚。至於楊國忠想把大宛兵馬拉回京城裡威懾誰,大夥心裡也是明明白白。可這事兒難就難在,楊國忠此番用的不是什麼他一向擅長的陰謀詭計,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一步一步的逼過來,讓人根本無力阻擋。

  大宛都督府的戰績在那明擺著,任誰也抹殺不了。而安祿山率領著叛軍從河北到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也是無法掩蓋的事實。值此非常時刻,百姓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寄托希望,王公貴冑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替他們阻擋叛軍,而皇宮裡頭那位老人,恐怕也正需要一個英雄來挽回他已經所剩無多的威儀。

  種種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調大宛都督王洵率軍入衛,已經近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最近這兩天來,京畿道衙門,京兆尹衙門,兵部、文部,都在連番向上頭遞表章,申訴京師防御空虛之弊。很少過問朝政的李氏皇族,也不斷有人架著馬車出入太極宮,勸皇帝陛下早做決斷。據可靠消息,皇帝陛下早就動了暫時放棄西域的念頭,只是一直在等著有人主動向他提這個諫言。而太子殿下那邊,據說也在權衡抽調大宛軍回來拱衛京師,對他自己有何利弊。

  「除非,王明允也跟哥舒翰半年前一樣,半路上喝酒喝成的癱子!」陰影中,有人忽然以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

  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一生有兩大最愛,醇酒和美人。即便在行軍打仗之時,寢帳內也是夜夜笙歌。結果倒楣就倒楣在了這兩大愛好上。年初他奉命回京師商議軍情,半路上偶然從胡商手中得了一絶色歌姬。於是老懷大暢,日日跟歌姬躲在由八匹毛色純白的駱駝所拉的氈車中「把酒言歡」。結果才走到長安近郊,人就突然中了風,接連昏迷了數日,才在太醫的救治下勉强保住了一條小命。從此兩條腿徹底成了殘廢,再也上不得戰馬,抱不得女人。

  這事兒本來也不足為怪,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沉迷於酒色中的人,十有七八都得不到善終。可巧就巧在,哥舒翰沿途所飲之酒,也是同一個胡商所獻。而經過有司偵訊,歌姬招認,自己是胡商兩年前從揚州花了半鬥珍珠買下來的,隨即便被胡商關在了蘭州城內一處大宅子裡,兩年來與後者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直到今年年初,才又突然被從宅院裡喚出,跟商隊一道向涼州慢慢趕去。至於那個胡商原籍到底在哪裡,家中還有什麼人,歌姬一概不知。有司派遣人手連夜趕往蘭州,查抄歌姬所說的院子,到了之後也是兩手空空,連半絲線索都找不到。

  官拜西平郡王,手握十萬雄兵的百戰老將,居然在回京師面聖的途中被人毒成了半身癱瘓,朝廷深以此事為恥。對外只是宣稱,哥舒翰旅途勞累,洗澡中了風。暗地裡,卻撒下了天羅地網,誓將下毒的胡商捉拿歸案。然而快十個月過去了,凶手至今還沒半點影子。倒是一向跟哥舒翰不合的安祿山,突然在范陽竪起了反旗。

  如今看來,派遣胡商給哥舒翰下毒的,一定是安祿山無疑。只有他,對哥舒翰的嗜好秉性琢磨得一清二楚。也只有他,才知曉朝廷何時會調節鎮回京面聖。可怕的是,整個計劃近乎天衣無縫,並且為了除去哥舒翰這個距離京師最近的節度使,安祿山提前準備了足足兩年!

  這是何等手段和心思!如果用這種手段和心思去對付自己的敵人,又何愁敵人除不掉?!唯一遺憾的是,此刻再針對王洵布局,有點兒太晚了些。根本不可能解決大夥所面臨的燃眉之急。況且即便僥倖能夠得手,大夥將要面臨的被動局面也不會有徹底的改觀。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跟楊國忠的關係更近,沒有了王洵這個頂頭上司約束,說不定,他們二人會直接把整個大宛軍都拉到楊國忠麾下去。

  「應該早點在他身邊安插人手就好了!」

  「早先時,誰能想到這小子崛起如此這快?!」

  「可惜了!」

  「的確可惜!」

  燭光搖曳,照亮食客們猙獰的面孔。派人下毒,將王洵在半途中幹掉,這一招顯然行不通。但至少,座中的氣氛被調動了起來。陸續有人開口,從各個角度,分析將大宛都督府這一支不可掌握的力量毀掉的可能,但陸續都發現了此路難以走通。

  「如果能逼著封常清主動出擊一次,遏制住叛軍的攻勢呢?!」發現從王洵本人那邊很難找到解決方案之後,有人建議退而求其次。

  「哧!」同伴們立刻嗤之以鼻,「封常清,就憑他手中那點兒殘兵敗將,能把澠池一線守住就不錯了。」

  「可只要他能贏上一回,哪怕是單純的憑險據守。就能證明叛軍一時半會兒威脅不到長安。然後大人們再……」

  然後,這場來之不及的勝利,就可以從各種角度解讀了。為西域前線的將士們考慮,不該把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轉手送人。為朝廷計,不該拆了西牆補東牆,況且如今東牆看樣子還能再支持幾天。為百姓計,萬里調兵,會弄得人心惶惶不說,光是沿途給大軍提供糧草補給,就會令地方上叫苦連天……

  「我看,這事可行。即便封常清跟安祿山的前鋒兵馬能打個平手,對朝廷來說,也算是一場捷報!」燭火照不到的位置,陸續有人低聲附和。

  大唐朝廷太需要一場針對叛軍的勝利了。民心、軍心、朝廷的尊嚴,都已經到了頻臨崩潰的邊緣。哪怕是稍微占了一點兒上風,哪怕只是打掉了叛軍的一小股,也足以讓朝野舉盞相慶。

  「不用平手,只要他讓叛軍的前鋒過不了崤山。邊老那裡,就可以向朝廷報捷!」沒有戰績,也要製造戰績。否則,大夥接了下來的處境將更為艱難。

  需要擺平的關口並不多,封常清那邊,恐怕是唯一的阻礙。「要是封常清本人不承認打了勝仗呢?那廝一向古板!」有人皺著眉頭提問。

  辦法只要敢想,便肯定能想得出來。特別是用於對付封常清這種坦蕩君子。「他不承認,就是又在為今後消極避戰找藉口。把類似的話傳到陛下耳朵裡,朝中自然有人會下去核實。而核實的結果,肯定是皆大歡喜!」

  「只是又便宜了封常清那廝!平白又撈到了一場戰功!」

  「總好過了讓楊國忠的圖謀得逞!」

  「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

  衆人相視著點頭,個個滿臉睿智。

  搶在朝廷正式作出決定之前,讓封常清那邊送回一個捷報。這恐怕是眼下改變被動局面最可行的辦法了。雖然這一招有點兒得過且過的味道。可至少能給宮中的幾位大人贏得一些從容布局的時間不是?只要時間上不那麼倉促,幾位大人聯手打壓一個無根無基的後起之秀,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大夥越說思路越順,很快便根據手中力量,商議出一整套切實可行的方案。在這套方案中,王洵等人的表現已經不再重要,楊國忠辛苦忙碌也注定是一場徒勞。甚至封常清,也完全成為一粒棋子,任由棋盤上的幾雙大手擺弄。讓他怎麼動,他就必須怎麼動,想跟執子者擰著來,除非被從棋盤上拿下。

  「校!」一粒墨玉做的棋子落在翡翠棋盤上,咄咄逼人。

  這是長安城中,靠近西南角的一處院落。從外觀到內部裝潢都非常的簡樸。但對弈者身上的服飾,卻與周圍的簡陋格格不入。

  整個棋局已經臨近尾聲,黑白兩方彼此糾纏牽扯,看似勢均力敵,但執白一方,卻因為所占位置斷斷續續,後繼乏力,被黑子逼得苦不堪言。

  唯一的辦法就是從邊角再引一口氣過來,然而又談何容易?黑子只是隨便一擊,便又掐斷了白方的希望,只能對著殘局垂死掙扎了。

  「大人棋藝高明,微臣自嘆弗如!」執白者冥思苦想,找不出挽回之策,只好笑著抬起頭,拱手認輸。

  「這局算和。你我再下一局?!如何?」執黑子者意猶未盡,伸手在棋盤上攪了攪,笑著提議。

  「不來了,不來了,再來多少局也是輸。根本沒有贏的希望!」

  「你薛縣令,當年可是差點進了翰林院做棋侍詔的,怎麼幾年不見,棋力居然差了這麼多!」

  「大人所學,乃王霸之劍。豈是薛某這點雕蟲小技所能抵擋?!」執白者揚起一張臉,被燭光照亮眼睛中的疲憊。贏太子身邊最當紅謀士的棋,自己的前程還要不要了?為了能輸得不著痕跡,已經用盡了全身解數。再來一盤的話,恐怕沒等棋局終了,自己就要吐血而死了。

  「哈哈哈哈……」執黑者被拍得極其舒服,忍不住仰頭大笑。笑夠了,才搖搖頭,低聲道:「薛大人真是會說話。怪不得殿下最近每次提起薛景仙這三個字來,都是滿臉讚賞。」

  「殿下厚愛,薛某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答其中一二!」薛景仙趕緊站起身,衝著東宮方向遙遙拱手。自打當年從安西軍載譽而歸,他便徹底成為太子李亨的嫡系。雖然實授的官職依舊是個縣令,但日後的前程,卻好過先頭百倍不止了。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別說得那麼誇張!」執黑者笑著擺手,打斷了薛景仙的表態。「說正事兒,你當年跟大宛都督府眾將的交情,究竟能到什麼程度?!」

  「嘩啦!」匆匆被召回長安的薛景仙毫無準備,被問得身體一僵,袖子正掛在棋盤角上,黑子白子撒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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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六 下)

  「看,看卑職這個莽撞,大人見諒,大人見諒!」薛景仙迅速蹲了下去,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的棋子。

  棋子很亂,更亂的是他的心。楊國忠與太子李亨已經勢同水火,作為太子殿下的爪牙,他理所當然要替主公盡全力。然而當日在兩軍陣前種種,又令他無法輕易做決斷。「薛兄是文人,跟在我身後就行了!」「薛兄不常來前線,多分些首級也是應該。反正我們幾個,隨時都可以再去砍來!」「薛兄小心,敵軍喜歡放冷箭!」「薛兄幹了這碗酒,咱們畢竟是一道上過戰場的!」「薛兄……」

  那一張年青而稚嫩的面孔,想虛僞都裝不出來。剛開始交往時薛景仙還有所防備,到後來,卻被一聲聲「薛兄」,叫得心裡滾燙。平生第一次,他不收取任何好處,就開始設身處地替對方謀劃。平生第一次,他把朋友的安危,放在了自家利益的前面。

  「殿下只是隨便問問而已,薛大人何必如此惶恐?!」執黑子者敏鋭地皺了下眉頭,聲音裡隱隱帶上了幾分冷峻。

  「卑職,卑職只是路上走得太急,手腳痠軟。並非有意怠慢大人!還請魚大人見諒!」薛景仙不敢讓執黑子者看自己的眼睛,低著頭,心中迅速思考該如何給出答案。

  姓魚的傢伙作為太子身邊的最受寵信的太監,當然不會是隨便替太子傳個話這麼簡單。包括今天與自己的所有交談,恐怕每一個字都需要仔細思量其背後的內涵。薛景仙深知,今天這場會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將涉及到自己今後在太子殿下心中的份量,更涉及到自己日後的前程。

  可他卻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關於大宛都督府的提問!憑心而論,在薛景仙多年的宦海沉浮當中,能真心相交的朋友總計也沒超過五個,而王洵、宇文至和宋武,恰恰是其中之三。雖然這三個少年秉性各異,為人處事也略顯稚嫩。但跟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卻是薛景仙此生笑得最多,最輕鬆的時光。之前之後,都不曾像那般愜意過。

  「哼!」魚姓太監手裡捏著一粒黑子,反覆把玩,彷彿隨時都可以將其捏得粉身碎骨。該敲打敲打姓薛的這廝了,否則,他真不知道自己吃幾碗稀飯。敢在咱家面前耍花樣,莫非以為,裝模作樣輸給咱家幾盤棋,咱家就會對你另眼相看麼?

  薛景仙被冷哼聲驚得一凜,不敢再拖延時間,點點頭,斟酌著說道:「回太子殿下和大人的話,卑職,卑職當年奉命前往安西,主要結交人裡面,如今大宛都督府的幾位將軍根本排不上號。非卑職做事不肯,而是他們幾個,他們幾個,當時實在職位太低了。」

  「嗯?!」魚姓太監鼻孔裡邊又冒出是一聲冷哼,顯然對薛景仙的回答十分不滿。但是他卻無法從這個答案中挑出什麼刺來,畢竟當年,王洵也好,宇文至也罷,都不過是個小小的校尉。連偏將都算不上,豈會被外人納入法眼?!

  「卑職見識短。沒料到他們會崛起得這麼快。有負太子殿下所托。請大人治罪!」薛景仙雙腿一軟,以頭觸地,長跪不起。

  太子殿下,需要的肯定不是這個答案。然而在開口的那一瞬間,薛景仙心裡已經做出了選擇。不能把王洵他們幾個捲進來,至少不能經自己的手,把王洵他們幾個捲進京師這潭子渾水。他們幾個太年青,太陽光,太純淨,而京師這潭水則太老臭、太渾濁、太骯髒。

  「倒也是!」魚姓太監信手將黑子拋進棋盒,鄙夷地說道。他有些瞧不起薛景仙這幅賴皮狗形象,可偏偏又拿對方沒更多辦法。都認打認罰了,還能怎麼樣。難道還真的一刀殺了他不成,「你起來吧,咱家又不是殿下,可受不得你的大禮!」

  「卑職見到大人,如同見殿下!況且卑職能有今天,還不全仗著大人在殿下面前美言麼?!」薛景仙的馬屁功夫是官場裡摔打出來的,早已爐火純青。只一句話,就讓魚姓太監的面孔上重新回暖。

  「咱家,咱家可沒替你說過什麼好話。你謝錯人了!」魚姓輕輕搖頭,看向薛景仙的目光,非常複雜,「你起來吧!站著說話。你的地位,都是你自己爭來的。疏勒那麼遠的地方,並不是人人都有膽子去,也不是人人都能帶著一堆功勞回來!對此,殿下心中很有數。不過……」

  拖長了聲音,他又開始連敲帶打。「你當年怎麼就沒把眼光放長遠些呢。莫欺少年窮,這話,難道你沒聽人說過麼?!」

  「卑職,卑職,卑職當年的確有眼無珠!」薛景仙又磕了個頭,才訕訕地站起身,垂著手,做心服口服狀。

  他認錯態度如此好,倒讓魚姓太監不便繼續借題發揮了。臨近京畿的官員都太聰明,肯像薛景仙這樣,擺明了態度站在太子一邊的,已經是鳳毛麟角。所以薛景仙即便真的在跟王洵等人的交情上說了假話,這當口,也沒有將其逼到楊國忠麾下的道理!

  況且眼下太子與楊國忠說不定哪天就要刀兵相向。東宮這邊多一個人,就等於楊國忠那邊少一個。縱使屆時出不上什麼力氣,至少也能吆喝兩聲,替己方壯壯聲威不是?

  想到此節,魚姓太監臉上的笑容更曖昧,說出的話語也越來越溫和,「算了。這事兒其實不怪你。誰能想到封常清放著麾下那麼多大將不用,偏偏派了幾個毛頭小子去收拾藥剎水沿岸各地呢?!你下去仔細想想,把那三個少年的脾氣、秉性和所喜所好,總結一下,寫個條陳遞到東宮裡邊。順便再想想,有什麼辦法,能跟他們快速攀上交情。事情緊急,殿下那邊暫時沒其他人可用,咱家只好把任務交給你了。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不要再辜負了殿下和咱家的期望!」

  「珍惜!」兩個字,被他刻意拖得極長。薛景仙弓著腰,連聲表態,不敢辜負太子殿下的信賴,心中的信念卻愈發堅定。

  不能讓王洵他們幾個捲進來,絶對不能!就衝他們曾經真心實意地叫我一聲薛兄。人這輩子為了功名富貴,可以做一些違心的事情,卻不能沒有任何底限。否則,縱使富貴到手,夜晚時又怎能安枕?!

  這幾天京師裡暗流湧動,薛景仙心中非常清楚。太子殿下為什麼要跟王洵等人取得聯繫,他也非常清楚。都在想著把大宛都督府這支驍勇善戰的精兵拉回長安來,收歸自己所用。誰也未曾想過,一旦王洵等人從柘折城返回,那片用無數將士性命換回來的膏腴之地,將落於何人之手!

  正咬牙切齒間,又聽魚姓太監問道:「咱家記得你當年,曾經給安西軍將士,往長安捎過家書吧?大宛王都督的家門,你進去過沒有?難得回長安一次,不妨去拜望拜望王家的長輩。將士們在前線吃苦受累,該盡的孝心,咱們理應替他盡到!」

  「諾!」天很冷,薛景仙卻額頭見汗。剛纔自己說的話,對方到底相信了多少,他心中其實一點把握都不剩。既然太子殿下連自己替王洵捎家書的事情都知道,未必不清楚自己在西域之時,與幾個少年走動甚近!

  看到薛景仙臉色惶恐,魚姓太監心中竊笑。搖搖頭,非常體貼地說道,「去吧,大方些。需要錢的話,到城西柳記藥鋪,找李掌櫃支取。」

  「卑職,卑職慚愧!」薛景仙迅速回過神,以袖掩面。「卑職謹殿下教誨,任上不敢魚肉百姓。所以,所以……」

  「去吧,殿下知道你是個清官!」魚姓太監一甩袖子,打斷了薛景仙的解釋。 「從寬了花錢。順便給你自己,也置辦一身像樣的衣服。別跟個叫花子般,你現在,可不止是丟自己的臉!」

  「卑職謹遵大人教誨!」薛景仙連連打躬作揖,倒退著準備出門。臨轉身,他又緩緩直起腰,低聲說道:「大人,卑職突然想起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吧!」魚姓太監臉上露出幾分期待,笑著鼓勵。

  「卑職竊以為,安西軍中能征善戰者甚多,殿下何必只把眼光放在他們幾個年青人身上。距離太遠不說,本事也未必有傳聞中那麼大!」薛景仙鼓起全身勇氣,低聲建議。

  「這就不是你所能關心的了。」魚姓太監臉色一緊,表情瞬息萬變。「做好自己的事情,別多打聽!」

  「諾!」薛景仙長揖及地,轉身告辭。望著他漸漸遠去的消瘦背影,魚姓太監的目光慢慢變冷,變寒,變得如刀鋒般鋭利。

  「小樣,想跟咱家打馬虎眼,你還太嫩了些!」一把從棋盒了抓起數枚棋子,不管黑白,他一一將其在秤上擺開。「咱家跟人鬥心機的時候,你恐怕還沒出仕呢!先放過你這一回,待大功告成之後,咱們再把帳慢慢算!」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偌大個長安,恰好可以湊做一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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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七 上)

  儘管心裡頭一百二十個不情願,薛景仙卻不敢公然違抗太子殿下的命令。找了個恰當時間,備了份厚禮,以王洵故友的身份,到王洵的家中探望。

  因為有魚姓太監那句「花錢大方些」的話做鋪墊,這次他當然把禮物的份量備了個十足十。光是裝禮物的金絲楠木箱子,就價值五百多貫。托在手中亮閃閃濃香四溢,絶對能將尋常人的熏晃得暈頭轉向。

  迤邐架著馬車到了崇仁坊的開國侯府,照慣例跟門房通名報姓,順便吩咐從人把禮單奉上。片刻之後,開國侯府的正門大開,十幾個家丁魚貫而出,鋪開紅氈,捧著香爐,畢恭畢敬,將一擲千金的「貴客」迎了進去。

  還是那個院落,比薛景仙上次來時,格局沒任何不同。然而這次,他卻感覺到一股富貴驕奢之氣,撲面而來。逼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繞影壁,穿花廊,一路前呼後擁。待來到王家的正堂前,二品誥命夫人王陳氏,已經換好了正式命服,由四個漂亮的丫鬟攙扶著,親自迎在了門口。薛景仙搶先半步,躬身施了個全禮,口稱晚輩。王陳氏側開身子,蹲身以半禮相還,謝稱不敢。然後讓開門口,請貴客入內。薛景仙再拜,請長者先行。王陳氏再次避謝,薛景仙再讓。如是者三,賓主雙方你來我往,把全部禮節套路做了個十足十。

  禮數做足了,衣服也就被臘月的寒風吹了個透。薛景仙打著哆嗦進門落座,雲姨拿捏著誥命夫人身架指揮丫鬟上茶水點心。須臾,幾個丫鬟僕人們將茶點端至,然後輕輕施了個禮,小心翼翼地退到門外候命。留在門內的兩個人,卻是各自捧著茶盞,望著熱氣騰騰的水霧開始發呆。

  風很大,空氣中帶著一股子濕漉漉的土腥味。配著外邊陰沉沉的天空,很明顯是落雪的預兆。半晌之後,誥命王陳氏從茶水上抬起頭,向外邊看了看,笑著打破沉默,「薛大人一路上走得很辛苦吧。剛下過大雪,看樣子還要下。一直沒完沒了。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是有些難過了!」

  「是啊,是啊!」薛景仙趕緊點頭附和,脖子軟得好像裡邊根本沒有頸骨,「太冷了。晚輩從任上回京師,一路上看到處處都在閙雪災。有些州縣比較充足,士紳們湊一湊,還勉強能給災民們發幾碗稀飯喝。有些州縣,唉……」

  「朝廷沒下撥錢糧麼?」

  「這不是正打仗呢麼?錢糧大部分都徵調到潼關去了,地方府庫裡基本空空如也」

  「噢!」王陳氏做恍然大悟狀,然後皺著眉頭詢問,「原來是天災和人禍加在一起了!大人以為,叛軍能打過潼關麼?我一個婦道人家,看不清眼下的局勢。」

  「晚輩其實也看不清楚。應該,應該不會吧!畢竟潼關那邊,還有哥舒翰將軍在頂著呢。不過,也不好說的事兒。路上我遇到幾支車隊,都是些大戶人家,怕受到兵火波及,趕著趟往廣南那邊搬遷!夫人如果有興趣,不妨也早謀劃一下,畢竟有備無患不是?!」

  「廣南?!」王陳氏再度皺眉,「廣南就一定安全麼?如果叛軍調頭南下的話,還能再往南麼?」

  再往南,可就是大海了。薛景仙尷尬地笑了笑,無法回答。

  「朝廷應該有足夠多的應對手段吧?否則,都火燒眉毛了,京師裡邊總不該如此熱閙!」誥命夫人王陳氏也低下頭,繼續喝水潤嗓子。

  茶水很濃,喝在嘴裡,帶著非常強烈的苦味兒。薛景仙接連喝了幾大口,心裡被苦得直髮痛。

  是啊,都火燒眉毛了,京師裡的幾路神仙們,還忙著互相下絆子呢。好像叛軍拿下洛陽後,就會心滿意足,不再繼續向西般。怪不得雲姨的話裡邊夾槍帶棒,大夥最近一段時間的表現,也的確讓人無法瞧得起。

  心中覺得慚愧,有些話,就更難說得出口。一時間,大堂裡的空氣又開始發冷。寒意透過官袍下的絲綿襖,一點點滲入人的骨髓。

  再這樣坐下去,不用主人送客,薛景仙自己就要落荒而逃了。在心中鼓了半晌勇氣,他終於第二次開口,「晚輩…」分明是昨夜對著牆壁反覆演練過好些次,真到要說出來時,卻萬分艱難,「晚輩跟王都督,當年曾經在安西軍中並肩而戰。受他的照顧頗多,所以……」

  「這些話,薛大人上次替明允捎家書時,好像已經說過了!」王陳氏輕輕放下茶盞,低聲提醒。

  「這個……」一瞬間,薛景仙面紅過耳。真恨不得立刻就起身,抱著腦袋從王家逃出去。又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第三度鼓起了勇氣,低聲解釋道,「晚輩這次來,其實只想替朋友問候,問候一下他的長輩,畢竟他已經這一走……」

  「薛大人穿的可是官服呢!」王陳氏看了他一眼,笑著提醒。

  「啊,是啊。是啊!」薛景仙紅著臉低頭看自己的袍服,然後訕訕拱手,「本不該穿這身的。是晚輩平素穿習慣了,一時疏忽忘了換下來。疏忽!請長者見諒,見諒!」

  王陳氏擺了擺手,低聲回應,「薛大人何必這麼客氣。官服既然掙到了,自然是要穿出來給人看。不瞞你說,最近這幾天,到我家來的人,幾乎個個都穿著官服。真的令王家蓬蓽生輝呢!」

  「夫人言重了。其實晚輩打心眼裡不想穿這身衣服過來!但是沒辦法,端了人家的飯碗,就得替人做事。推脫不得!」薛景仙心中一陣陣發虛,把牙一咬,乾脆直奔主題。

  「哦?!」王陳氏也放棄客套,在座位後輕輕欠了下身體,「難道還要穿給其他人看麼?怪不得這次的禮物如此之厚。不瞞你說,最近幾天,我替明允收下的禮物,比過年時還要多。其中數你這份最為厚重!」

  「晚輩,晚輩……」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薛景仙索性豁了出去,「這份禮,其實是太子殿下出的錢。晚輩只不過是替人跑腿罷了。如果夫人覺得禮物太重的話,可以直接封還了讓晚輩帶回去。反正晚輩把禮物送來,就算完成任務了。並不想給王都督和夫人添太多煩惱!」

  「那有什麼可煩惱的!」雲姨突然展顔而笑,已經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充滿了調皮的意味,「無論是太子殿下也好,其他什麼王爺,侯爺也罷,之所以給我家送禮物,不就是為了酬謝明允替國開疆拓土之功麼?我把禮物收下後,寫信告訴明允,要他一定以國事為重,莫要總是惦記著家裡邊,莫要辜負了衆位大人們的殷切期待,不就行了麼?!反正打下來的疆土都是大唐的,一分一尺都不屬於我們王家!」

  「夫人這話在理,真的在理!」聞聽此言,薛景仙忍不住撫掌讚歎。自己的這麼多年官場沉浮,簡直都是白費了。見識氣度還真不如一個終日窩在豪宅中的女人。收了禮物又怎樣,為諸位大人效力是報答,為大唐戍邊不也是報答方式的一種麼?難道腳下這片江山,還能歸了別人去?

  想到這一層,他心中的天空豁然開朗。搖搖頭,笑著補充:「夫人的話極對。明允在前線率領大軍浴血奮戰,功勛赫赫。後方的人無論送什麼禮物,想必他都受得起。是薛某發傻了,早知道這樣,不如直接拉上半車銅錢,從側門送進來!」

  「銅錢可太占地方了。如今京師裡邊送禮,講究送的是古玩字畫,再不濟就是金元寶,又好看又不占地方!」雲姨笑著點頭,「殿下那邊還有什麼吩咐,你乾脆直接跟我說了吧。別再繞彎子了,咱們繞來繞去,茶都冷了!」

  「還沒吩咐呢,先讓薛某過來,混個熟面孔罷了!」薛景仙不願意再費勁兜圈子,坦然相告,「但日後想必有需要明允出力的地方。依薛某之見,明年春天大食人也許會反撲。明允恐怕未必能從大宛抽得出身!」

  這已經是很明白地告訴王洵,且勿趕著回來淌京師裡的這潭渾水了。對於功名心甚重的薛景仙而言,著實非常難能可貴。只是如此明顯的暗示,雲姨卻好像沒聽出來。皺了皺眉頭,低聲道:「莫非朝廷真的要從大宛抽調兵馬回援京師麼?局勢真的已經糜爛到如此地步?封將軍不是已經把叛軍頂在了崤山以東了麼?剛纔你還說,哥舒翰將軍在潼關天險,組織了第二道防線。西域那邊可是幾千里膏腴之地呢,如果朝廷把大宛都督府的將士全召回來,幾代安西軍將士的血,不是全白流了麼?!」

  「這……」薛景仙屁股底下發熱,身子來回扭動。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雲姨的提問。幾千里膏腴之地,恐怕在太子殿下和楊相眼裡,永遠頂不上半尺權柄。至於那些戰死的將士,不過是戶籍冊上邊的幾個模糊不清的名姓而已,有誰會真的在乎?

  想了好久,他才終於嘆息著道:「可能朝中有人覺得,西域那邊丟了,總還有機會再打回來吧。況且大宛都督府將士驍勇善戰的名聲,如今已經在京師裡邊傳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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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47: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七 下)

  該說的不該說的說了一大堆,看看天色將晚,薛景仙向雲姨告辭,拖著疲憊的身子向自己的臨時居所走。

  對方到底聽沒聽懂自己的暗示?薛景仙心裡其實半點兒把握都沒有。雲姨畢竟是個女人家,從沒在官場中打過滾,對眼下京師劍拔弩張的情況未必明瞭。而王洵距離長安城又實在太遠,想給他送一封信過去示警亦極不方便。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薛某人已經儘力了,無論將來結果如何,都對得起彼此之間朋友一場。這是他做事情的最後底限,也是做人的最後底限。

  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飄著零零星星的雪粒。被寒風一吹,打得人臉麻麻的疼。這樣的傍晚,路上當然不會有太多行人。偶爾三兩個巡城的差役列隊走過,也是將頭縮進衣領內,袖著手,行色匆匆。

  「明年這個時候,不知道大唐還在不在了?」放眼四周一片凄清,薛景仙的心情也越來越頽喪。忍不住就把局勢往最壞處想。叛軍都快叩響潼關的大門了,朝廷裡幾派勢力依舊忙著互相傾軋。英明了半輩子的皇帝陛下臨老糊塗,除了以高力士為首的幾大太監之外,誰也不肯再相信。而那些太監們……

  對上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諛奉承。對下則欺淩打壓,心黑手狠。從先秦到兩漢,帝王基業毀在太監手裡的先例還少麼?以薛景仙的見識,他根本不相信一個肢體殘缺的男性,會有正常人的思維。驃騎大將軍高力士也許是個特例,但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卻親手教導培養了一堆絶對不例外的親信爪牙。這些人,邊令誠也好、程元振也罷,還有眼下深受太子信任的魚朝恩、李輔國,隨便哪個拉出來交付有司審一審,所犯過的罪行都足夠五馬分屍好幾回。偏偏這些傢伙們的地位穩固無比,連一代奸佞楊國忠,都不敢跟他們發生直接衝突。

  如果不站在派系的立場,公允地說,薛景仙還是很同情楊國忠的。雖然後者崛起時所用的手段齷齪了些,才能和眼光也都不怎麼樣。可此子登上宰相之位後,的確在兢兢業業地履行宰相之責。這兩年,滯留在京師中,苦苦等待步入仕途的秀才、進士們,已經明顯減少。地方官員在任滿之後,只要考評不算太差,多數都能混個平級調任,不再像李林甫當政之時,還要跑到京師上下打點,即便花光身上最後一文錢積蓄,都未必能補上實缺。對待政敵,楊國忠通常將其趕出朝廷即罷,很少一路追殺到底。即便這些人過後不服,寫了文章來駡。楊國忠看到後,也努力忍住怒氣,表現得甚有宰相肚量。(註1,註2)只可惜楊國忠沒有補天之才。在經歷了李林甫十餘年折騰之後,大唐帝國表面上繁華依舊,內在裡其實已經百孔千瘡。這個時候需要的是一個姚崇、宋璟這樣的治亂能臣,而不是楊國忠這種補鍋匠。憑心而論,楊氏上任之後做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是在替其前任補鍋。包括眼下的安史之亂,如果沒有李林甫當年一味地包庇縱容,安祿山的勢力也不會變得尾大不掉。楊國忠看不到其潛在的隱患,自然也不會急於求成地著手「削藩」。

  即使站在不同派系角度,薛景仙也不敢說楊氏對付安祿山完全是為了一己之私。後者連陳希烈這種隨時能威脅到自己的相位,並且曾經是李林甫死黨的人都能容得下,更何況一個文武殊途的安祿山?

  只可惜老天不肯給大唐帝國更多的機會和時間。假使楊國忠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繼續執政五年,即便他再無能,也可以從容調整好對河北的布局;假使太子殿下能提前登位,提拔任用一批真正的能臣良將,恐怕安祿山根本沒膽子造反;假使皇帝陛下肯像當年信任安祿山一樣信任封常清,叛軍也許根本過不了黃河;假使楊國忠和太子能在這個危難時刻拋棄前嫌,攜手應對……

  只可惜一切假設都不成立。現實是,太子忌憚楊國忠,更甚於安祿山。而眼下楊國忠那邊,恐怕最想剷除的,也是太子李亨及其黨羽。包括薛某自己,呵呵,呵呵……。信馬由繮的想著,他的人和思緒都漫無目的。一不小心,便從崇仁坊門口,逛到了東市之內。

  往日熱閙無比的東市,今天也顯得分外冷清。運河已經被徹底截斷,產自揚州、蘇州一帶的奢侈物品,要繞行山南,價格平漲數倍。而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又使得京師裡邊人心惶惶。甭說各家店鋪酒樓生意一落千丈,就連平素一到傍晚人滿為患的青樓賭場,此刻都門庭冷落,只剩下替客人牽馬的小廝,一個個抱著膀子,對著空蕩蕩的街道翹首以盼。

  「啪!」遠處傳來一聲爆桿聲,把胯下坐騎嚇得前蹄直豎。好在薛景仙在西域時,也曾跟王洵仔細討教一番控馬之道,才勉强沒從坐騎背上滾下來。

  「誰他奶奶的這麼缺德!」做官久了,自然有了官威。安頓住坐騎之後,薛景仙立刻破口大罵。一直默默陪護在他身邊的四名隨從,也拔出刀來,衝著爆桿聲的方向怒目而視。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爆竿聲,一響接著一響。「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從道政坊一直延續至平宣坊,瞬間瀰漫了半座京城。(註3)有人在歡呼,但喊聲很亂,夾在在爆桿聲裡。根本聽不清楚。有人在沿街的店鋪前跑動,操著滿嘴的長安官話,又快又急,身為外鄉人的薛景仙根本弄不懂。還有人在敲打鑼鼓,銅盆,盤子,木桶,一切能敲出響聲的東西,把長安城的傍晚吵成了一鍋粥。而差役們卻不知道都瘋到哪裡去了,居然不出面管一管。

  「大人,今天好像是臘月二十三!」隨從四下檢視了半晌,也找不到罪魁禍首,只好靈機一動,指著臨街店鋪的窗花回稟。

  「長安這邊,好像有臘月二十三放爆桿祭祀灶王神的習俗。」

  「胡扯!」薛景仙掐掐手指,低聲呵斥。「距離臘月二十三還有幾天呢,眼下放什麼爆桿,天子腳下,就不怕官差上門找麻煩麼?」

  長安城中,天子腳下,百姓們當然不能隨便弄出些怪異響動。除非是在幾個特許的日子!但今天顯然不在「天子與庶民同樂」的日子之列,那眼下已經籠罩了整座城市的喧鬧,其原因就很難猜測了。

  正驚疑間,只見路邊一座死氣沉沉的酒肆門口,突然挑出了兩盞耀眼的紅燈。緊跟著,臨街的所有店鋪館舍,都在一瞬間亮了起來。燈球、火把、油桐,還有平素根本捨不得使用的蜜蠟,都紛紛出現在窗口。整個東市瞬間復蘇,宛若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猛然吃了顆仙丹,重新變成了活蹦亂跳的少年。

  「客官,裡邊請!今天本店的酒水免費,您儘管放開了量隨便喝!」有名酒店小二看到了薛景仙,興沖沖地跑上前,替自家店主拉生意。

  「這位貴人,請移步怡紅院。姑娘們都梳洗打扮好了,等著您老垂青呢!」正對面的青樓夥計不甘示弱,也跑出門,攔在了薛景仙的馬前。

  「您老到這邊,今晚頭三局,輸了算櫃上的。贏了您儘管帶走!」

  「大人這邊請,本店雅間今晚打六折。裡邊有小張探花、高參軍的親筆墨寶。如今在威震西域的王大都督,也曾經是本店的常客!」

  明顯僧多粥少,各家店鋪都使出的渾身解數搶客,把薛景仙及其隨從牢牢地堵在了街道正中央。受不了大夥的熱情,同時也被酒樓小二的話所吸引,薛景仙翻身下馬,衝著其中一人問道:「你剛纔說,王都督是貴店的常客?這話屬實麼?」

  「如果小人敢欺騙您,您儘管直接抓我去官府打板子!」不容自家信譽被質疑,店小二梗著脖頸回應。「不信大人您問問他們,當年高參軍、李謫仙和王都督,是不是在我們店裡喝過酒。也就是今天,換了旁的日子,您老人家提前兩個月訂座位,都得排隊!」

  旁邊的競爭者們雖然不情願,卻也跟著紛紛點頭作證。薛景仙聽得有趣,笑了笑,一邊跟在小二身後往酒樓裡走,一邊追問:「今天跟平時有什麼不同麼?怎麼今天就有空位了?」

  「還不是安祿山那廝!」京城裡的人見識廣,連店小二也懂得些天下大事,「他忘恩負義造了反,弄得大夥提心吊膽,當然就沒心情吃飯喝酒了?!不過老天有眼,他這回總管是算遭到報應了!」

  「報應?!」薛景仙一楞,旋即明白了四下裡熱鬧的起因,「他死了,還是剛剛吃了敗仗?!」

  「大人您剛纔沒聽見麼?!」小二回過頭,像看怪物一般看著薛景仙。「剛纔那麼大的爆桿聲,還有嚷嚷聲,敢情大人您都沒注意!」

  「爆桿聲太大了!害得我耳朵裡根本聽不見別的聲音!」雖然對方說話的語氣有些沖,薛景仙卻懶得跟其計較,笑了笑,低聲解釋。

  「那大人您可聽好了!」小二一下子來了精神,手舞足蹈,「就在剛纔,有信使快馬沿街報捷,常山太守顔杲卿顔大人,擒殺安祿山部將李欽湊,高邈、何千年,光復河北十七郡!」

  「天!」忽然而來的喜訊,令薛景仙頭腦發暈,雙腿發軟。接連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强在隨從的攙扶下,站穩的身體。

  天祐大唐!一瞬間,所有擔憂的煩惱都離他而去,心中剩下的,只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大人小心!」隨從們也高興異常,圍攏過來,攙扶住薛景仙的骼膊。

  「太好了,太好了。安祿山的老巢丟了,長安沒事兒,沒事了。封帥有機會從西域調兵遣將了,王兄弟他也不用再……」薛景仙拉著隨從的手,語無倫次。兩行熱淚,順著他的眼角迤邐而下。

  「大人您……」隨從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店小二也被貴客的怪異舉動,嚇得兩眼發傻。好一陣兒,薛景仙才從興奮中恢復過心神,卻顧不上擦眼淚,一手扯住一個隨從,大聲招呼,「都進來,跟我一起進雅間。今天我請你們,咱們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註1:唐代,秀才與後世的秀才不同。秀才是科舉項目之首,最為難考。考中之後,即有授正八品官員的資格。而進士通常只能授予從九品官職。
  註2:根據史載,楊國忠上任之後,曾經努力提高朝廷效率,安置冗官,為此得到朝野間過短暫的好評。直到安史之亂爆發,才變成了罪魁禍首。
  註3:爆桿,原始爆竹。將易燃物塞進竹節,然後扔到火堆中,燒炸。據說能驅鬼闢邪,帶來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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