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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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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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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42: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七 下)

  「殺,殺,活捉艾凱拉木!」見鐵錘王一馬當先衝進了敵群,四周的部族武士們攻勢愈發瘋狂。

  追隨在鐵錘王身後,肯定打不了敗仗。追隨在大唐旗幟下,最後的收穫肯定是盆滿鉢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國家能與大唐並駕齊驅。大夥只要追隨,追隨,砍殺,砍殺,殺死一切敢於跟大唐作對的人,把一切敢於大唐為敵的國家踏為齏粉。

  旌旗揮舞,刀鋒帶著寒光。馬蹄聲在轟鳴,槊尖上凝著血滴。在這鋭利的攻擊面前,叛軍們再度崩潰。有人受不了戰場上的壓力試圖逃走,被長槊從背後刺入,挑上半空。有人側開身體閃避,被刀鋒從肩膀直割到胯骨,體內腸子和肚子伴著熱乎乎的血漿噴湧而出。

  幾個忠心耿耿的大食將領困獸猶鬥,試圖用自己的犧牲換回主將的安全。他們彼此掩護著結成一個小陣,逆著逃命的人流,阻擋騎兵的衝擊。但事實證明,這種努力毫無效果。王洵只有了一個橫掃,便破除了敵軍的阻擋。緊跟著,又是一個橫掃,拍飛數名躲閃不及的大食兵,緊緊咬住了艾凱拉木的背影。

  一名侍衛返身迎戰,用彎刀掃向王洵的槊鋒。刀刃在半空中與槊鋒相接,頓了頓,騰空而起。雪亮的槊鋒繼續向前,戳入他的身體。撞擊産生的力量讓槊桿驟然彎曲,變成弓形,在槊尖將此人挑離地面的剎那,長槊又猛然彈直。槊桿上緩衝的力量登時全部釋放出來,將此人的屍體彈飛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王洵的肩膀連晃都沒晃一下,端著長槊,又撞向了另外一個攔路者。鋒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敵軍,槊桿彎曲,彈開,又一具屍體飛上了半空。

  眼前的景色瞬間一亮,大食潰兵紛紛散開,誰也不肯再用血肉之軀阻擋鐵鎚王的長槊。王洵舉目望了望,卻沒找到艾凱拉木。再定下神來於人群中仔細搜尋,終於在一堆慌亂的背影中,看到了艾凱拉木常穿的錦袍。

  「哪裡走!」王洵縱馬撞翻幾名躲避不及的潰兵,槊鋒瞄著艾凱拉木的後背畫影兒。後者被嚇得魂飛天外,雙手抱住馬脖頸,雙腿用力在坐騎肚子上猛磕。可憐的坐騎連續趕了好幾天路,早已經精疲力竭,被逼得厲聲嘶鳴,前腿一軟,轟然倒地。

  艾凱拉木身體藉著慣性被甩出,消失於人群腳下。王洵的長槊也瞬間失去了目標,接連刺翻了前方幾個逃命者。艾凱拉木爬起來,跌跌撞撞跑了幾步,終於發現兩腿不可能跑過戰馬的四蹄。猛然轉身,揮舞著橫刀,大聲怒吼。

  「啊啊啊啊啊啊──」狼一般的嚎叫透著凄涼和決絶。他跳開半步,躲過王洵戲弄般的攻擊。然後又斜著跳了半步,揮刀去砍王洵的大腿。王洵在佔據優勢情況下,豈肯讓他得逞。將槊輕輕一捋,丈餘長的槊桿橫抽回來,正中此人的脊梁骨。

  「哇!」持刀者噴出一口血,踉蹌數步,一頭栽到於王洵的馬屁股後。王十三手疾眼快,一個鐙裡藏身俯下去,迅速將此人提起,高高地舉過頭頂,「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

  「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歡呼聲,瞬間以王洵為核心傳開,頃刻傳遍全城。

  「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

  「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大都督威武!」衆武士們以各種語言高聲歡呼,揮著兵器,如狼群逐鹿。

  誰也沒仔細看王十三手中的俘虜。除了王洵自己。在揮槊橫掃的那一刻,他就發現了敵人有些不對勁兒。雖然此人身材與艾鎧拉木極其相似,但面孔,卻顯得年青的甚多。此外,在氣質上也與一軍主帥有著很大的差別。

  宇文至和宋武也很快發現了情況有些不對頭兒,咧著嘴巴,向王洵苦笑著聳肩膀。俘虜身上的袍服,帶著明顯的金色飛鷹標記,那是艾凱拉木的身份象徵。然而,袍服之下,卻是一身普通武官的皮甲。

  「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

  「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大都督威武!」歡呼聲還在繼續。不名真相的聯軍士卒,各個奮勇爭先,將潰兵砍得抱頭鼠竄。

  王洵則被氣得眼冒青煙。艾凱拉木早就消失了,就在大夥的眼皮底下跟侍衛交換了衣服,來了個金蟬脫殼。可氣的是自己白白追了半天,殺了無數攔路者。可氣的是自己號稱長了雙鷹一般鋭利的眼睛,最後盯住的,卻是一個替身。

  宇文至悄悄地跟宋武打了個手勢,各自帶人去收拾殘局。這個時候,他們可不願意留在王洵身邊,遭受池魚之殃。

  見兩個好朋友很沒義氣的溜走,王洵肚子裡更是怒火萬丈。丟下長槊,劈手從王十三那裡搶過俘虜,晃了晃,厲聲問道:「艾凱拉木哪裡去了?你又是誰?說,否則我定然讓你生不如死!」

  「當然是跑了!」俘虜晃了晃發暈的腦袋,並不太拿王洵的威脅當回事兒。「我是他的侍衛統領,當然有責任替他吸引你的注意力!至於名字,說了你也記不住,還是算了吧!」

  「該死!」王洵得到了早就猜到的答案,卻不願意殺小兵泄憤,自毀名聲。咬了咬牙,將俘虜摜於馬下,同時向左右大聲喝道,「傳令下去,投降者不殺。放下兵器者,一律免死!」

  「大都督有令,投降者不殺,下馬受綁者免死!」萬俟玉薤扯開嗓子,與幾個侍衛們一道,將王洵的將令傳了下去。

  「艾凱拉木都投降了,你們還拼什麼命。趕緊投降,饒你們不死!」宇文至是個能占便宜就不肯吃虧的主,將錯就錯,把艾凱拉木被俘的消息四下傳揚。

  很快,戰場中央,便響起了一陣接一陣的討饒聲,「投降,投降!」「不打了,不打了,艾凱拉木都被唐人抓住了,咱們還傻乎乎地拚個什麼勁兒!」

  「艾凱拉木將軍沒被捉,他們胡說!」倒在馬前的俘虜再度跳起來,扯開嗓子向周圍陳述事實。萬俟玉薤跳下坐騎,一腳踢過去,將其踹翻在地。然後抓起一把乾草,堵住此人的嘴巴。

  「嗚嗚,嗚嗚!」俘虜在地上翻滾,掙扎,卻被幾名侍衛七手八腳按住,綁了個結結實實。痛恨此人欺騙自家主帥,弟兄們手上的力道顯然用得稍大了些,很快,便將俘虜勒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洵見到此景,又搖了搖頭,命人將俘虜的綁繩稍稍放鬆, 「這人敢為主帥做替身,算個豪傑,別苛待他!」

  俘虜顯然聽得懂唐言,楞了楞,慢慢地開口,「在帥旗被射倒的那一瞬間,艾凱拉木已經知道沒法挽回局勢,便讓我穿了他的披風……」

  「這廝!」聽到此言,王洵氣得一個勁兒撇嘴。總以為高仙芝當年丟下大軍獨自逃命,已經夠丟人的了。誰料東西方主帥都是一路貨色,平素生死與共的話都是說給人聽的,危難面前,誰也不肯跟麾下小兵們同生共死。

  「也好!」趙懷旭策馬趕過來,笑著向王洵表示安慰。「反正咱們一時也打不下整個西域。跑了他,倒也不算什麼壞事!」

  「什麼?」王洵輕輕皺眉,對趙懷旭的話似懂非懂。如果抓到艾凱拉木,今年入冬之前,他至少還能拿下兩三座大食人控制的城池。明年開了春,就可以在安西軍的支持下,長驅直入,徹底掃平整個西域。

  「我說,讓他跑了,說不定是好事!」趙懷旭笑了笑,再度重複。

  「什麼?」戰場上聲音駁雜,王洵還是沒有太聽明白。但很快,他便不再追問。諸侯們的隊伍圍攏過來,開始爭搶戰利品和俘虜。對於他們來說,這些都是發展壯大的財富,自己多拿一些,別人就少拿一些。而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永恒的盟友。今天大夥在鐵鎚王的坐鎮下,可以短暫的和平相處。日後,萬一鐵錘王哪天奉命還朝了,新的大宛都督懶於管事,能夠依靠的,便是自己手中的實力。

  況且明年開春後,大夥還要繼續南下。手中的兵力多些,分到的戰功總也能多一些。西域,已經不再是大食人的天下了。誰能撈取最大的好處,全憑各自的眼光和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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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43: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八 上)

  一個多時辰之後,戰場徹底被打掃乾淨。以王洵所部唐軍為主力的藥剎水聯盟陣斬敵軍將士四千三百餘人,俘虜敵軍一萬兩千餘人,此外,還收穫戰馬六千餘匹,駱駝一千三百餘匹,鎧甲兵器不計其數。至於聯軍方面的損失,幾乎每家都在一百至數百之間,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收穫如此龐大,付出的損失卻微不足道,每家參戰諸侯臉上都笑開了花。然而,人心素來得隴望蜀,很快,大夥便發現,昔日威風八面的大食兵馬,如今已經完全「不堪一擊」。眼下距離入冬還有幾天時間,如果鐵錘王肯帶領大夥再往南走一走……

  野戰的勝利雖然酣暢,收穫卻遠不能與破城相比。想到與鐵門關近在咫尺的怛沒和忽倫兩城如今已經成了被剝光了衣服的小媳婦,諸侯們心中的「慾望」立刻變更加無法抑制。可以眾人對鐵鎚王個性的瞭解,打劫的建議又不能說得太明。私下裡眉來眼去了一番之後,衆諸侯以二十匹駿馬為代價,公推出了西曹國國主曹忠節,由他出面,代替大夥向王洵提議「繼續擴大戰果」。

  曹忠節平素跟王洵走得極近,與大宛都督府眾將來往也非常密切。然而在軍務方面,卻說不上什麼話。好在他這個人面皮夠厚,在帥旗附近趔趄徘徊了好一陣,然後瞅了機會,靠近王洵,涎著臉問道:「恭喜大都督,賀喜大都督,一仗打掉了大食人百年威名。從今往後,在西域各地,您的兵馬可以隨意往來了!」

  「你有話就趕緊說,別給我繞彎子!」王洵正為中了艾凱拉木金蟬脫殼之策而感到沮喪,橫了他一眼,淡淡地回應。

  隨著一場又一場出人意料的勝利,他威風已經越積越深,不用大聲說話,就嚇得曹忠節一哆嗦。後者趕緊小心翼翼地低下頭,看著自家腳尖解釋道,「其實屬下也沒什麼事情。只是,只是聽他們說,聽他們說,臨近,臨近的忽倫城和怛沒城都,都很是繁華。而艾凱拉木經此一敗,肯定一溜煙跑回迦布羅去,不敢再路上停留。左右不過是五十里的距離,如果大都督現在就下令動身的話,今晚,今晚咱們就能在忽倫城主府裡安歇!」

  「你說的是姑墨州和洛那州吧?」王洵皺了皺眉頭,點出兩座城市在高宗時代的舊稱。這兩地距離鐵門關的確非常近,但周圍無險可守。而以自己如今麾下的兵力規模,又不宜過度分散。

  「是,就是姑墨和洛那二州。城牆還沒鐵門關一半兒高,城中兵力也就兩千上下,我軍可以一鼓而破之。到了城下,不用大唐將士動手,且看我西曹兒郎,如何……」曹忠節沒聽出王洵話裡的猶豫之意,立刻提高了聲音,將兩地的防禦力量說得薄弱不堪。

  他怕王洵不肯出兵,所以刻意地貶低對手的實力,卻未料到此刻王洵馬前還有真正對兩地防禦力量知根知底的人在。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大聲打斷道,「不用大唐將士出手?!!。曹國主好大的面皮。如果沒有唐軍在,您老人家敢到忽倫城下大聲吆喝一嗓子麼?」

  雙方都操著地道的唐言。沒有一點兒可以裝傻充愣的餘地。曹忠節被臊得滿臉通紅,抬頭看了看,發現說話居然是一名連綁繩都沒松的俘虜,立刻瞪起眼睛,厲聲喝道:「我向大都督請纓,關你什麼事情?你這大食狗,難道還想替忽倫城爭取佈防間麼?!!」

  「你把牛皮吹到天上,原本不關我的事情。可我就是看不慣,有條狗仗了主人的勢頭四下亂咬。有本事你別讓唐軍跟著,自己帶人去打忽倫城。如果你不抱頭鼠竄而歸,我從今往後就倒著走路。」被綁著的俘虜聳了聳肩,滿臉不屑。

  如果不是在王洵面前,曹忠節早就抽出刀來將俘虜劈為兩段了。但眼下他可沒膽子這樣做,然而又咽不下一口惡氣,跺了跺腳,大聲道:「一個俘虜,能否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還得看別人的心情呢,也有膽子跟曹某打賭?!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一次,只帶著本部弟兄去打忽倫城。打下來之後,也不用你倒著走。老子跟大都督討個賞賜,拿你的人頭做溺器是了!」

  說吧,便跪下來向王洵請纓。王洵清楚麾下幾個僕從國的實力,知道曹忠節即便把老命都搭上,也不可能只憑著本國兵馬攻破一座大城。趕緊將其從地面上扯起來,笑著說道,「你這個人怎麼半點兒都受不得激。正如你所說,他一個俘虜,死活全看本都督心情,值得你跟他一般見識麼?趕緊起來,別讓外人看笑話!」

  「屬下遵命。」曹忠節原本也只是為了爭一口氣,有了台階,自然不再堅持。順著王洵的攙扶站起身,兀自不忘瞪了俘虜一眼,恨恨地說道:「這廝身為大食人,卻能說得一口流利的唐言,肯定不是什麼好鳥。都督還是及早處置了他,以免放狼歸巢養虎為患!」

  「呵呵!」王洵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對自家實力很有信心,所以不喜歡誅殺被俘者。此外,身邊這名俘虜敢在危急關頭,穿上艾凱拉木的披風,代為吸引唐軍注意力。這份勇氣,也很是令人佩服。

  艾凱拉木的替身從笑聲中聽出王洵暫時沒有處死自己的打算,對曹忠節更是不屑一顧,撇撇嘴,冷冷地回敬,「會說唐言便該死麼。曹國主也不是唐人,唐言怎麼說得這麼好,並且連姓氏都改了大唐的?!」

  「老子……」曹忠節被氣得七竅生煙,偏偏又拿對方沒什麼辦法。只能在原地跳著腳揮拳頭。

  王洵當然不能繼續看著他受窘,回頭瞪了俘虜一眼,大聲呵斥,「不想死就閉嘴!再逞口舌之利,我就把你送給曹國主當奴隷!最後怎麼處置你,隨他的便。」

  這個威脅比斬首示衆都有效,,俘虜立刻乖乖地閉上了嘴巴。王洵想了想,繼續對曹忠節說道,「趁勝追擊,打下幾座城池來,應該不是很難的事情。但打下來之後,如何分兵防禦卻是個問題。我如果將忽倫城送給你,你能守住它麼?」

  「這個……?!」曹忠節訕訕地低下頭,不敢直接回答王洵的提問。如果唐軍不肯在鐵門關外駐扎的話,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單獨面對艾凱拉木的報復。雖然後者已經被王洵打成了驚弓之鳥,短時間內,不可能有勇氣再主動出擊。

  答案顯而易見。王洵只好無奈的苦笑。事物總有正反兩個面。藥剎水沿岸諸侯實力孱弱,使得他們目前不得不依附於大唐。而離開了大唐這個靠山,沿岸衆諸侯便成了沒筋骨的蘆葦,根本抗不住任何大風。

  可時機如此方便,不順勢擴大戰果,又實在有些令人不甘。皺了下眉頭,他又笑著說道,「你也不必覺得慚愧。今年冬天,我原本也沒打算在鐵門關以南駐軍。可既然已經打到這裡了,空著手回去也沒什麼意思!乾脆咱們順勢把周圍梳理一番,也能給今年冬天駐扎在鐵門關內的弟兄減輕點負擔!」

  「這個……?」曹忠節先是沒反應過來,隨後狂喜地躬身下拜,「屬下遵命。屬下這就去整頓本部兵馬,為大都督頭前開道!」

  他說做就做,轉眼之間,便將自家隊伍收拾得整整齊齊。順帶著,也將王洵的最新戰略規劃傳給了每位諸侯。諸侯們聞聽鐵鎚王要帶領大夥「梳理」附近各地,立刻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個個抖擻精神,紛紛主動到帥旗下請纓。

  所謂梳理,自然四下劫掠,然後丟下一座滿目瘡痍的城市揚長而去。以聯軍目前的聲勢和實力,鐵門關南方二百里之內的城池,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和準備時間。艾凱拉木的替身清楚諸侯們的秉性和西域的戰爭傳統,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嘆了聲氣,突然主動開口,「都督大人一定要這樣做麼?不怕受到真神的懲罰?」

  「我需要糧草輜重!」王洵看了他一眼,隨口回應,「至於你說的那個真神,如果他只准許大食人殺人放火,卻不準別人討還血債,估計能力和見識也很有限。未必管得到我!」

  「不許你侮辱真神!」艾凱拉木的替身立刻跳起來,大聲嚷嚷。隨即,他意識到自己目前的俘虜身份,又嘆了口氣,低聲道:「真神不會那麼狹隘。真神不讚同任何惡行。你誤解真神了。」

  「也許吧!」王洵沒時間跟俘虜討論信仰問題,揮揮手,示意親信們將此人押走。「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眼睛裡看到的不是全部!」俘虜又激動起來,掙扎著不肯離開。見王洵沒有聽自己解釋的興趣,忽然把心一橫,大聲嚷嚷道:「都督大人聽我一句話。都督大人聽我一句話。我可以讓你不動一兵一卒,拿下忽倫城。不動一兵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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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八 中)

  「不要信他!他在想辦法拖延時間!」恰恰阿悉蘭達趕來向王洵請纓,聽到俘虜的話,唯恐王洵上當受騙,扯開了嗓子提醒。

  此時的王洵,思維已經很難受旁人左右。揮了揮手,示意阿悉蘭達稍安勿燥,然後命令侍衛將俘虜推回來,笑著問道:「你都聽見了?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別拿自己的性命來賭咒發誓,我知道,你不怕死!」

  艾凱拉木的替身被王洵問得微微一愣,心裡陡然湧起一股知遇之感。咧了下嘴巴,嘆息著道,「你們大唐有句古話,在絶對的實力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會失去效果。此刻忽倫和怛沒二城對您來說,不過是砧板上的魚。早打晚打沒什麼區別。我縱使存心拖延,又能拖延得了幾時?!」

  王洵本以為此人只是唐言說得比較流利,外加有幾分膽色而已。卻沒料到這廝對中原文化如此熟絡。楞了楞,笑著說道:「這個理由的確過得去。那你說說,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兵不血刃地拿下這兩座城池?!「「我跟忽倫城的城主阿里依,曾經跟同一個老師學習。按你們大唐的說法,是同窗之誼。我寫一封信過去,把雙方實力對比說清楚了,相信他會做出正確選擇。不過大人您得答應我,入了城後,第一,不得亂殺無辜。第二,不得故意與城內的天方教眾為難!」

  「這是兩個條件!」王洵伸出手指,在俘虜面前晃了晃,笑著提醒。「你先前說,只要我答應一個條件,便能不用一兵一卒拿下忽倫城。現在卻提了兩個!」

  「我可以拿下兩座城池,一座算一個條件!」艾凱拉木的替身反應極快,迅速為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我可以寫信,勸忽倫城城主阿里依將城池獻給大都督。而怛沒城的守將是阿里依的弟子,做老師親自到城下說降,他也沒有頑抗到底的理由!」

  這個承諾令王洵多少有些心動。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你又如何保證,阿里依師徒肯聽你的勸?!」

  「柘折城和俱戰提的前車之鑒不遠。大人的威名,整個西域估計此刻沒人不知曉!」艾凱拉木的替身聳了聳肩,帶著幾分嘲諷的語氣回應。

  柘折城被毀了四分之三,俱戰提的下場好些,殺戮和劫掠被王洵强行下令禁止,不過,那也是天明之後的事情了。夜半時分,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雖然責任都不在王洵,被人當面提起來,依舊令他覺得有些尷尬。忍不住冷笑了幾聲,撇著嘴回敬道:「貴國當年東進之時,恐怕不比王某做得好。若是當日柘折城被貴國的東征軍所破,不知道其中有幾個百姓能平安活下來?!」

  「艾凱拉木對軍隊的控制能力,尚不如大人你。東征軍中,也有的是抱著發財目的而來的惡棍。」替身說話很磊落,直接承認自家人一樣會燒殺搶掠。

  光是這份態度,已經令人很是意外了。王洵又楞了楞,笑著結束了這個讓雙方都很尷尬的話題,「我給你一次機會。你準備寫信吧!不過,只此一次。明天正午之前,如果忽倫城主不肯主動出外請降,就別怪我下手狠!來人,給他鬆綁!準備筆墨。」

  「諾!」左右侍衛答應一聲,上前給艾凱拉木的替身鬆開綁繩。阿里蘭達急得在旁邊直搓手,然而卻沒膽子質疑王洵的決定,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俘虜繼續賣弄虛玄。

  須臾,有人拿來毛筆和紙張。艾凱拉木的替身活動了活動被綁麻了的骼膊,將毛筆折斷,用後半截堅硬部分沾了些墨汁,在紙上奮筆疾書。片刻之後,一封勸降信寫就。他自己將其提起來,對著陽光小心翼翼地曬乾,折整。然後雙手捧給王洵,用十分恭敬的口吻說道:「請大人派得力手下,將這封信送到忽倫城主之手。如果現在就出發的話,估計用不了明天中午,您就能到忽倫城中慶功!」

  「你這麼肯定?」王洵看不懂信上鬼畫符般的文字,但據他所知,天方教眾的中上層,大多是寧願死後去天國享福,也不肯正視人間現實者。很少有人會懂得審時度勢。

  「他手中兵馬只有一千出頭。拚死抵抗有什麼意義?還不如降得痛快些,免得又給別人找到搶劫和殺戮的藉口!」

  後半句話,就有些故意挑釁了。阿悉蘭達等人聞聽,立刻大聲呵斥,「住嘴!大人給了恩典,你別得了綿羊,還想再拿走一頭駱駝。有本事叫忽倫城主別投降,老子正愁渾身的力氣沒地方用!」

  艾凱拉木的替身笑了笑,根本不理睬阿悉蘭達的怒喝。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又令王洵對他多了幾分好感。將信暫時交給身邊侍衛,然後非常客氣地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你替我做這些,不怕艾凱拉木知道後找你家人的麻煩麼?」

  對於敢相信自己誠意的王洵,替身心裡頭多少還有幾分欽佩。躬了下身,大聲回應,「回都督大人的話,末將叫奧馬爾‧達拉木克‧本‧歐德,我的唐言老師給我起的名字叫馬寶玉。您叫我馬寶玉即可。至於艾凱拉木那廝,他打了敗仗,估計根本沒膽子如實向上匯報。更不敢把忽倫城丟失的原因,詳細地傳回國內去!」

  「馬寶玉?!」王洵對起這個名字的人很感興趣,「你老師是唐人麼?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杜環,是高仙芝將軍的司倉官,三年前,在怛羅斯之戰中,被我軍俘虜。屬下看他像個讀書人,就將其買下來,留在了身邊。直到去年才送到庫法城中去教導家族中其他晚輩學唐言。」

  「噢!」王洵輕輕點頭。杜姓在中原是個大姓,族中人才輩出。其中一兩個追隨在高仙芝帳下謀出身,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令他好奇的是此人在短短兩年時間內,居然教導出馬寶玉這樣的人物,非但唐言說得流利無比,連同中原的很多歷史、典故,好像也了熟於心。

  從馬寶玉的言談中,不難發現他的家族在大食也算是一個望族。這一點令王洵對此人的好感又多了不少。帶著幾分惺惺相惜意味,他笑著從萬俟玉薤手中拿回馬寶玉寫的那封勸降信,「我麾下的人沒幾個能說大食話。不如你替我跑一趟庫倫城,親自勸阿里依城主出來向我請降。我可以答應你,無論城中任何人,只要他不主動鬧事,我的人便不會傷害他。此外,完成了這趟任務後,咱們就算兩清,我可以給你盤纏和駱駝,放你回國。」

  「大人!」話音剛落,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反對之聲。

  王洵根本不為反對意見所動,只是笑殷殷地看著馬寶玉,等待對方的答覆。後者做夢也沒想到,鐵錘王居然會相信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在一片質疑聲中楞了半晌,才躬下身子,鄭重承諾,「大人敢相信我,如果我再推辭的話,就太給大食男人丟臉了。請給我一匹快馬,一把彎刀。我立刻就出發!」

  「十三,去給他找戰馬和彎刀!」王洵不顧衆人的反對,立刻向身邊侍衛統領下令。

  「是,大人!」王十三眼裡素來只有王洵一個,立刻領命而去。片刻之後,牽了一匹大宛良駒回來,將馬繮繩親手遞給馬寶玉,然後解下腰間橫刀,丟進對方懷中,「拿著這把刀防身,希望你別讓大人看走眼。如果你敢辜負大人的信任,即便是追到那個什麼庫法,我也要把你的人頭帶回來!」

  「莫非這世界上,只有你們大唐男兒信守承諾麼?」馬寶玉飛身跳上坐騎,向王洵舉了舉橫刀,「大都督帶著隊伍慢行,在下到忽倫城中等你。」

  說著話,雙腿一敲馬鐙,轉頭疾馳而去。

  眼看著王洵如此輕易地上了一個俘虜的當,藥剎水沿岸諸侯個個急得捶胸頓足。望著遠去的煙塵發了好半天呆,才悻悻散開。

  阿悉蘭達最為沮喪,卻不敢明顯地表露出心中的不滿,一邊走,一邊低聲抱怨,「那人一看就是個騙子。大都督卻放他走。雖說聯軍所向披靡,可讓忽倫城做足了準備,總要多廢些力氣!」

  「既然大都督喜歡找樂子,就由著他吧。反正忽倫城中也沒多少兵。即便提前做了準備,也多堅持不了幾天。」曹忠節倒很會自我安慰,咧了下嘴,笑著回應。

  「你們怎麼知道大都督一定會看錯人?萬一大都督賭對了呢?!」鮑爾伯同樣心裡很失望,卻容不得別人對王洵絲毫的不敬。站住腳步,對著旁邊的同伴發問。

  「怎麼會?!」阿悉蘭達不容一個晚輩如此駁斥自己,回過頭,鐵青著臉說道。「跟大食人講信譽,那不是自己糊弄自己麼。他們什麼時候守過承諾?!」

  大食人的信譽在藥剎水流域,的確一直不怎麼樣,但鮑爾伯更相信王洵的判斷力,「可大都督的決定幾時失誤過?至少到現在還沒有!我跟你賭一百匹駱駝,無論勸降事情成與不成,那個姓馬的,都一定會自己回來覆命。你敢跟我賭麼?」

  「當……」阿悉蘭達本能地就信口回應,話到嘴邊,卻又將後半截硬吞回去,憋得自己面紅耳赤。

  一百匹駱駝,不算什麼大數目。今天分到手中的戰利品都不止這些。可輸給一個晚輩,卻太令人顔面無光。「我怎麼認為自己會輸掉?!」猛然間,他驚詫地想到。隨即,被自己的想法驚了個目瞪口呆。

  「我怎麼會相信自己輸掉?我怎麼沒等開始,就認為自己會輸?!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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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八 下)

  想想這事兒,阿悉蘭達就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同一個人,差不多是去年同一時間,自己還曾經試圖把他當做獵物和籌碼。而短短一年功夫,自己卻不得不唯他馬首是瞻。不僅唯其馬首是瞻,甚至連背後質疑他決定的勇氣都沒有!

  只是一年啊!天翻地覆。按照目前這種發展態勢,安西軍出不出蔥嶺,其實已經都無關緊要。大宛都督府的唐軍,僅憑一己之力,已經完全可以頂住大食東征軍的反撲。甚至還可能一步步西進,將對方徹底趕回老家去!

  屆時,整個西域,誰還敢再挑戰鐵鎚王的虎威?!屆時,整個藥剎水兩岸,誰還敢違背大唐的號令?!屆時,拔漢那、俱戰提、西曹、東曹、白水,這些國中之國,連同統治者它們的諸侯,還真的有繼續存在了必要麼?

  越想,阿悉蘭達覺得心裡越驚惶。可偏偏他根本沒能力結束這個噩夢。就像站在山坡上,看到某塊巨石轟轟滾落,自己根本沒力氣阻擋它前進的大勢,甚至連想一想,都會精疲力竭。

  唯一還可以慶幸的是,到目前為止,自己還是鐵錘王認可的盟友。而鐵錘王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不是一個喜歡翻舊賬的人。為了跟鐵錘王之間的「友誼」更牢固一些,阿悉蘭達去年一回到拔漢那,立刻大張旗鼓地將被冷落多年的妻子,大唐公主接回了家中。並且當著所有觀禮臣民的面兒發誓,只要上天還能賜給公主和自己一個兒子,自己一定就立他為第一順位繼承人。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有聽天由命。如果長生天決定,讓唐人成為藥剎水沿岸的主宰,誰都違背不了他的心意。從目前態勢上來看,國運的確屬於大唐一方。年青的統帥,帶領著一群同樣年青的將領,同樣年青的士卒。如朝陽般四下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老去的一代只有仰視,膜拜的份。根本沒資格與他們爭雄。

  沒資格,誰都沒資格!認不清這個形勢,就會被碾得粉身碎骨。想到此節,阿悉蘭達忍不住輕輕嘆氣,直接忽略掉鮑爾伯的挑釁,不做回應。然後靜靜地看著大軍整隊,默默地帶著自家那兩千多兵馬,跟在大軍之後,開向忽倫城。

  路還沒等走到一半,事實就證明了他的明智。馬寶玉不但像鮑爾伯所說的那樣回來了,同時還帶回了忽倫城主阿里依的請降文書。整個大軍歡聲雷動,由上到下,對鐵錘王的崇拜,不覺又高了數分。

  欣欣然走到城下,忽倫城主阿里依已經按照聽來的大唐規矩,帶著麾下官吏,手捧著賬本和人口冊子,跪在路邊恭候多時。見對方如此識相,王洵也不想逼人太甚。跳下馬背,親手將阿里依扶起來,大聲重申道:「既然你已經將此城獻給大唐。城中百姓便已經是大唐子民。任何人都不得隨意加害。否則,本都督必將親自動手,砍了他的腦袋,以正刑典!」

  「謝大都督看顧!」聞聽此言,原本誠惶誠恐的忽倫城官吏貴冑心中多少安穩點兒,齊聲拜謝。跟在王洵身後的一眾諸侯們,卻痛惜到手的發財機會丟失,無奈地直咂嘴巴。

  可鐵鎚王如今的威信,已經不是他們所能挑戰。大夥只好悻然放棄了劫掠一番的夢想。緊接著,王洵傳令下去,大軍今天就在城外扎營,非經允許,將士們不得隨便入城。不準擅動城外一草一木。不準騷擾城外的牧民、馬場。不準以任何名義,向地方索要供奉……。林林總總十幾條,終歸是杜絶了聯軍一切擾民的可能。諸侯們心裡雖然遺憾,也都苦著臉諾諾以應。

  隨同阿里依出迎「王師」的官吏當中,有不少人能聽得懂唐言。見聯軍如此號令嚴明,畏懼之餘,心中對王洵不覺暗生幾分好感。心道:「都說此人殘暴好殺,破一城後便屠滅一城。現在看來,傳言未必是真。至少,對待主動投降者,他不是那麼狠辣。」

  作為投降者,阿里依自然要將城主府讓出來,供大都督和他麾下的將軍、盟友們入住。當他把這個「要求」主動提出,王洵卻不願弄得那麼麻煩,想了想,笑著道:「你這城市看上去也沒多大。一下子入住那麼多人,恐怕有很多不便。乾脆,我和幾位國主進去轉轉算了,其他人,還是留在軍營中為妙!」

  聞聽此言,眾國主們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先後湊上前,低聲勸諫道:「大都督還是小心些。您老人家身子骨金貴,萬一阿里依和馬寶玉勾結起來,暗中有所布置,咱們……」

  「大都督不可帶人太少!」

  「至少五百侍衛,才符合您的身份!」

  衆人說得都是唐言,聽在阿里依和馬寶玉兩個耳朵裡,句句如同刀割。然而既然做了降將,就得忍下這口氣。因此他們兩個誰也不開口分辯,低下頭,咬著嘴唇,等待王洵做最後決定。

  「不必,我相信馬將軍和阿里依城主,不會做任何不明智的舉動!你們如果不放心,各自再帶五十名侍衛便是。至於我,只帶著身後這幾個弟兄就行了。」王洵的回答果然沒叫他們失望,只是用「不明智」三個字,便否決了諸侯們的一切質疑。

  諸侯們不敢再多說話,拿眼睛可憐巴巴地看向沙千里。沙千里對王洵的大膽也很無奈,想了想,笑著說道,「我在西域三年多,幾次從城下過,都沒進去過。大都督要是進城安歇的話,不如賜個機會,讓我也跟著您一道進去逛逛!」

  「是啊,黃某也跟著一道去。」黃萬山也笑嘻嘻湊上前,護衛在王洵身側。

  「我也去!」

  「我去!」

  魏風和朱五一等人對王洵的安全看得比自家性命還重,亦爭先恐後要去陪同主帥入城。

  「大都督至少要帶上一旅侍衛,才能讓弟兄們等放心。」作為侍衛副統領,萬俟玉薤也婉轉奉勸王洵多加小心。

  「又不是什麼名山大川,你們湊這個熱閙幹什麼?!」王洵回頭看了大夥一眼,笑著拒絶,「想進城,也分批次進。否則,誰留在營裡替我掌控大軍?!」

  衆人被他問得無言以對,只好又向沙千里求救。後者想了想,笑著提議,「乾脆就我帶五十名弟兄跟著大都督吧。屬下不懷疑馬將軍和阿里依大人的誠意,但畢竟忽倫城剛剛歸順,裡邊難免有心存怨懟之徒。萬一他們見您身邊的侍衛太少,鋌而走險,與您,與阿里依城主和馬將軍,都不是一件美事!」

  這話說得極有分寸,既照顧了投降者的顔面,又充分考慮到了王洵的安全。令當事雙方都找不出理由反駁來。當即,王洵下令,宇文至、沙千里和王十三、萬俟玉薤,帶領五十名侍衛陪同自己入城。其他諸侯,隨身侍衛人數也限制在五十人之內,以免給城中百姓帶來困擾。

  每家五十人,十幾家諸侯全算下來,就是七百餘人了。即便城中真的有埋伏,也足以護住幾個主要人物,等待城外的大軍入內接應。諸侯們都能算明白這個賬,欣然受命。然後阿里依和馬寶玉二人頭前帶路,大夥簇擁著王洵,耀武揚威地走進了正門。

  艾凱拉木潰敗的消息早已在城中傳開。百姓們個個惶惶不可終日。原本都躲在家中,默默念誦經文,祈求各路神仙保佑自己和家人不受傷害。卻又被城主阿里依派遣屬下强行從門後趕出來,跪在街道旁,擺起瓜果,恭迎王師。

  諸侯們不在乎百姓的供奉,卻唯恐城中另有埋伏。一個個端坐在馬背上,目光不斷地四下逡巡。看著看著,有人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對勁。同樣為天方教徒控制下的城市,忽倫城街道的景觀與其他城池有著非常大的差別。牆不再是單一的土築牆,門窗也不再是統一的草綠或者淡灰色。人們身上穿的衣服,亦不是簡單的黑與白,代之的是俗氣的大紅,亮麗的金黃,明澈地水藍,還有乾淨的天青…。在某處街道的拐角的院落門口,還有一堆跳動火焰。那是拜火教專用標記。

  「這裡不禁止其他教義傳播麼?」王洵也發現了忽倫城的「異常」,低了低頭,向替自己拉坐騎繮繩的馬寶玉發問。

  「如果真神對自己沒有信心,又怎會被稱為真神?!」馬寶玉知道王洵好奇的是什麼,回過頭,帶著幾分驕傲介紹。「這座城裡,不但有火神廟,還有其他偽神的廟宇。只是拜的人越來越少,馬上就要自己關門而已!」

  「嗯?!」這可有些顛覆王洵對天方教的理解。以他過去的經驗,天方教幾乎是世間最嚴苛,最排外的教義。信徒也個個都非常瘋狂,彷彿與其他人永遠不共戴天。

  令他震驚的事物不止一樣。在被逼著出來「恭迎」王師的百姓中,很快,他就看到了幾個衣衫很是華貴,且沒有蒙著臉的年青女人。隨後,順著女人們髮簪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富麗堂皇,二層圍欄上飄著彩紗的建築物。

  青樓!當年在長安城混跡的閲歷,讓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座建築物的身份。霎那間,一股親切的感覺湧遍全身。

  不是留戀,而是一股難以忘記的青澀回憶。

  當年的他,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會在數千里之外,騎著戰馬,前呼後擁,與「老朋友」這樣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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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九 上)

  以王洵的過去的人生經歷,一間裝潢華麗的青樓,絶對是繁榮與富庶的象徵。然而這處他無比熟悉的場所,卻出現於以野蠻和荒涼著稱的天方教控制地,就無法不令他在親切的同時,倍感荒謬和震驚了。

  我不是在做夢?!他迅握了握腰間的刀柄,在冰冷的刺激下,恢復心神。然後目光沿著青樓附近的街道緩緩掃視,朱漆的門窗、天青色的屋瓦,還有表面鎏著銅粉的梁畫。雖然店鋪的主人為了避免自家成為藍軍搶劫的目標,臨時用泥水和煙灰將正對街道的門臉塗抹得骯髒不堪,卻依舊難以掩飾其內在的奢華。

  這一切簡直都和王洵對天方教治下的印象背道而馳。無論是在當年安西軍老兵,還是後來的小拙、小麥姐妹所描述裡,天方教都是極其野蠻、殘暴的一伙。他們像蝗蟲一樣,毀滅經過的一座又一座城市。他們掠走牛羊,燒燬房屋和農田。他們將異族的男人和女人,統統都視為牲口。他們將佛經、火經和其他文章典籍,統統當做乾柴。他們嚴禁青樓和酒肆的存在,甚至不準進行任何娛樂活動。他們暴行罄竹難書,傾海未洗…

  而王洵過去一年多的眼見耳聞,也陸續證明了這些描述並非隨意誣陷。凋敝的城市,荒蕪的鄉野,簡陋寒磣的建築物,野蠻且狹隘的人群。對比於大唐的强盛和包容,那個號稱橫亙東西,方圓近萬里的大食國,根本就是如假包換的蠻夷。在他們治下的土地上,看不到任何亮色,也感受不到任何活力。

  但眼前這個新歸降的城市,卻迅瓦解了王洵的固有看法。乾淨、整齊,雖然規模小了些,卻不失精緻。在幾座商舖的遮掩下,王洵甚至找到了一座酒肆!那是另一處,據他所知天方教徒們無法容忍的場所。卻真實地出現在了他視線之內,出現在了印象中原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這座城中,有講經人麼?怎麼沒見他出來?」帶著幾分困惑,王洵向替自己領路的馬寶玉詢問。按照他的理解,講經人是天方教控制城市的重要職位,也是一切罪惡之源。每一座城市幾乎都有一名講經人存在,他們將手腳伸向任何位置,橫征暴斂,慢慢將原本繁華的城市,掏成一具具空殻。

  「大都督明鑒,阿里本就是忽倫城和怛沒兩城的講經人,同時也兼任忽倫城主!」馬寶玉以為王洵在挑刺,趕緊低聲解釋。「所以馬某才敢像大人保證,能說服這兩個城市向大人投降。」

  「噢!」王洵輕輕點頭。這個解釋勉強過得去,卻無法說明自己看到的景色為何與其他城市不同。

  在王洵看來,柘折城和俱戰提都很蕭條。拔漢那稍好一些,其繁華程度,也與中原的任何一座郡城都無法比肩。在大宛都督府廢除了白沙爾等講經人規定的那些嚴苛的政令之後,幾座城市的生機略有恢復,但依舊與中原地區相差甚遠。

  偏偏同樣是在講經人控制下的小城,忽倫的市井與其他幾座城市截然不同。幾乎處處都透著繁華,處處都透著富庶,看得王洵都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該不該接受對方的主動請降?如果以強攻的手段將其拿下來,也許「徵集」到的軍資會更豐厚許多!

  類似的念頭只是在他心中一閃,便悄然而逝。作為開國侯之後,他平素雖然讀書不多,卻日日受仁義禮教熏陶,實在拉不下臉來為了蠅頭小利,毀了大唐王師的名聲,也不敢讓自己的家族因為自己的惡行而蒙羞。

  但心中的困惑卻越來越盛,令他忍不住就想刨根究底,「像阿里本城主這樣的講經人,在你們大食國很多麼?我是說,像他這樣對治下百姓不怎麼嚴苛的?」

  雖然他問得很委婉,但一涉及到本國尊嚴,降將馬寶玉立刻變得極為敏感。當即回過頭來,冷笑著反問道:「大人是不是一直認為,我們大食國像突厥一樣,除了搶劫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會幹?」

  「大膽!竟然如此對大人說話!」王十三立刻大怒,伸手便探向腰間的橫刀。手指卻探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的佩刀先前借給了降將馬寶玉,至今還沒討還回來。

  馬寶玉卻不是個怕死之輩,主動將橫刀連鞘捧起,雙手遞給了王十三,「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你不喜歡聽,儘管殺掉我。不過,事實卻無法用人血掩蓋!」

  說罷,直著脖頸看著王洵,壓根兒不想為言語的衝撞懺悔。聽到背後的異常動靜,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阿里本也趕緊回過頭來,三步兩步搶回到馬寶玉身邊,與後者並肩而立,「你這是幹什麼?大人不是說,不會藍殺城中任何人麼?」

  「他對大人無禮!」王十三怒氣沖沖的指控。伸手去抓橫刀。整個隊伍立刻為之停滯。走在前邊的諸侯存心看熱閙,拉住馬繮繩不動。後邊的諸侯們誰也弄不清到底生什麼事情,藍哄哄擠做一團。

  「十三,退下!」王洵皺了皺眉頭,斥退忠心護主的侍衛統領。其實他一直不怎麼瞧得起那些天方教徒,對大食國亦沒什麼好印象。只是不想折辱對方過甚,特別是在城市剛剛歸降,內部人心尚未安穩之時。「拿出點兒的風度來,不要逞口舌之利!」

  「諾!」王十三不敢抗命,搶回自己的兵器,悻然閃到一邊。

  王洵笑著向身後的諸侯揮揮手,示意大夥繼續前進。然後很耐心地對馬寶玉和阿里本兩個解釋道:「馬將軍誤會了。本都督只是覺得,阿里本城主治理城市的方式,與其他人,比如說柘折城的大相白沙爾很不相同。至於貴國什麼樣子,我只看到了附近一小部分!目前不敢妄下結論。」

  「每個講經人,對經文都有自己的理解。每個講經人,對征服之地,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阿里本雖然沒參與剛纔的爭論,卻能猜到王洵的真實想法,也搖了搖頭,低聲辯駁,「幾十年之前,大唐西征時,對待被征服的西域各國,不也是一樣麼?」

  「我們大唐……」涉及到本族形象,王洵與對方一樣敏感。立即想開口替唐軍辯護。但看到對方臉上那瞭然於心的表情,又迅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頭收了回去。

  阿里本說得一點都沒錯。對於如何處置不征服者,大唐內部也是分為懷柔和鐵腕兩派。如名相杜如晦,就主張將所有被征服者視為大唐的子民,以比中原百姓更優渥的條件待之,慢慢收攏其心。另外一個貞觀名臣魏徵,則主張殺戮,永絶其患。

  而與杜如晦和魏徵同時代的將領,則有的敢於為俘虜請命。有的則動輒坑殺降人數萬。朝廷方面,對此也是稀裡糊塗,懶於深究。一直到李林甫主政,才完全以懷柔代替了殺戮。

  用同樣的標準來看待大食人在小剎水沿岸的作為,則先前所有困惑都迎刃而解。白沙爾也好,阿里本也罷,各自背後都站著其國內的一個流派。懷柔也罷,鐵血也罷,都是一種征服手段。對大食人自己來說,沒什麼差別。只是對於被征服者而言,則是人間和地獄的差別了。

  「大唐當年在西域開疆的事情,本都督不太清楚!」王洵沒心思為被征服者的命運哀嘆。男人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家園和孩子,怨不得別人殘暴。「但至少本都督儘力約束了軍紀,並且對當地人和自己的弟兄一視同仁!」

  「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完全憑藉戰馬和彎刀,屹立數百年而不倒。你們大唐如此,我們大食也是如此。」見王洵主動避讓,馬寶玉也趕緊見好就收。扯了扯阿里本,然後低聲補充。「我從老師嘴中得知,大唐和大食這兩個國家,都是當世强者。彼此之間,高下其實沒太大差距。」

  前半句話,聽得周圍人暗自點頭。後半句,卻令王洵身後的所有唐將眉頭倒豎。你大食算什麼東西,也敢跟大唐相提並論?!區區一個降將,大人是念在你獻城有功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你還真敢給幾分顏色就開染坊。

  當即,沙千里向前帶了帶坐騎,冷笑著嘲諷:「這話不太準確吧!據沙某所知,大食國剛剛被藍臣所竊。前國王早就被趕到不知什麼旮旯去了!」

  他在西域縱橫日久,知道的掌故遠比別的唐軍將領多。大食國前幾年剛剛經歷了一場改朝換代藍,阿拔斯驅逐老王自立,血洗整個都城。現在的大食,根本不是當年的那個大食,所以其國已經屹立數百年之說根本不能成立。

  這個質問非常刁鑽,阿里本立刻被問得面紅耳赤。馬寶玉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低聲答道:「我的大唐老師杜回說,你們家鄉有為智者曾經講過,『殺那個殘暴的君主,如同殺掉一個獨夫惡棍,不算叛藍』。所以,前幾年,阿巴斯將軍是弔民伐罪,不是叛藍!亡的也是伍麥葉一家一姓,不是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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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九 下)

  一群年青人,慶功宴上喝多了,說了幾句出格的話。正常得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大夥便不約而同把昨晚的話忘了個一乾二淨,誰也不再提起。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轉眼便到十月下旬。眼看著第一場雪即將飄落,大宛都督府和大食東征軍之間的疆界也重新以烏滸水為分隔線穩定了下來。王洵便打算班師東返,回柘折城去養精蓄鋭。

  新打下的幾片地盤,包括鐵門關之內,都分給了參戰諸侯。一眾大食國俘虜也瓜分的瓜分,遣散的遣散。有著前幾次「戰後分臓」的經驗,王洵處理起這些事情來輕車熟路。非但令西曹、東曹和沙洲三個得到了大片地盤的諸侯感恩戴德,其他沒能開疆拓土的人,也從中看到了今後發財的希望,日日把阿諛奉承之詞掛在了嘴邊上。

  唯獨在如何處置幾位降人的事情上,王洵有些犯了難。按照當初與馬寶玉的約定,兵不血刃地拿下忽倫和怛漠兩城之後,他要將馬寶玉和阿里本城主平安釋放。然而在見識到了阿里本的治政之能和馬寶玉的舌辯之才後,王洵卻變得有些猶豫了起來。

  將這兩個人招攬於麾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從馬寶玉和阿里本二人日常說話做事的態度上,王洵便知道對方對其遠在千里之外的母國有著非常深厚的歸屬感。先前所做之事不過是權宜之計,主要目的是為了避免忽倫和怛沒兩城遭到聯軍的洗劫,若是相讓他們轉過頭來跟大食為敵,肯定會是個寧死不從的結局。

  然而就這樣放二人離開,王洵又實在「捨不得」。特別是對於馬寶玉,此人可謂對大唐和大食兩國的情況都有著極深的瞭解,萬一其日後能在母國得到機會獨當一面,必將會成為安西軍的勁敵。

  還有馬寶玉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師父,唐人杜回。按照他的說法,這位在怛羅斯之戰中被高仙芝當做棄子丟下的參軍,絶對堪稱學富五車。非但精通各種處理政務的學問,對於造紙、製藥和紡織等技能,也都有廣泛的涉獵。在他和幾位同是於怛羅斯之戰被俘的工匠指導下,如今大食國內已經開始製造顔色堪比白雪的中國紙,服用了後立即去除軍中流行瘟病的中國湯,還有遠比大食人以往所用先進的播種、收割機械,甚至連繅絲、紡紗這些連王洵都不太清楚的技術,也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大食人。

  如此一來,大唐對大食的國力優勢,便愈發不可久恃了。而朝中諸公對大食的瞭解,卻還停留在「不過化外蠻夷」這種幾近於無知的地步。一方傲慢自大,一方卻能做到知己知彼,日後兩國之間的較量,輸贏勝負,還真的像馬寶玉說得那樣,很難確定最後鹿死誰手。

  人才不能為我用,必為我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忘記當初的承諾,直接將馬寶玉和阿里本處死,以免他們將來成為大唐的禍患。可這又與王洵的秉性格格不入。他還年青,雖然經歷過一些磨難,卻遠沒有學會惡毒。對身外世界和自己的未來,同樣滿懷著信心。

  「要不,您先放他們走。末將再去跟曹忠節他們幾個打聲招呼!」對於王洵的長處和缺點,沙千里都看得很清楚,找了個單獨相處機會,低聲建議。「反正西去的路上一直不甚太平。有人要是不幸死於匪盜之手,也不能怪到您的頭上!」

  「也…算了!」王洵差一點就答應,話到了唇邊,又匆匆搖頭。毫無疑問,沙千里的辦法切實可行。既維護了自己這個大都督的聲譽,又避免了放虎歸山。可這樣做,與當年高力士勾結哥舒翰,暗中對付自己的手段有什麼不同?豈不是一樣的骯髒齷齪,一樣的見不得光?

  既然瞧不起高力士、哥舒翰那種人,王洵這輩子,便永遠不會令自己成為那種人。儘管後者可能活得更滋潤,可能掌握更大的權力。「讓他們走吧!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彷彿猛然想通了,他臉上的表情瞬間輕鬆起來。「他日後有一飛衝天的潛力,咱們也不是混吃等死廢物!大不了將來在戰場上,咱們再抓他們一次。」

  「那…那倒也是!」沙千里先是急得直皺眉,旋即展顏而笑。自己還是小瞧了大都督,以他的本事和潛力,又何必忌憚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小卒?!且不說馬寶玉日後有沒有機會獨當一面,就是真的讓他做了東征軍的主帥又能如何?王都督年齡比他小,臨陣經驗比他豐富,個人武藝和威望,又何止是他的十倍百倍?雙方真的有在戰場上重逢的那一天,也應該是馬寶玉望風而逃。大都督無論在哪個方面,都占盡了優勢!

  正說話間,親兵入內稟告,馬寶玉和阿里本二人在門外求見。「這兩人,估計早就歸心似箭了!」王洵笑著調侃了一句,然後吩咐親兵請二人入內。須臾,馬寶玉和阿里本氣呼呼地趕到,遠遠地,便衝著王洵施禮,「待遣降人聽聞大都督準備班師,冒昧前來打擾,請大都督見諒!」

  「你們兩個就別客氣了。我正準備派人去找你們!」王洵笑著擺擺手,和顔悅色地回應。「這兩個城市的事情比較雜,我身邊又沒有合適的人才幫忙處理,所以才留下你們兩個在身邊,以便隨時請教。如今能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咱們之間的約定,也該提上日程來了!」

  「大都督真的準備放我們走?!」「你真的守信放我們離開?!「馬寶玉和阿里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距離王洵數尺遠的地方,瞪著眼睛反問。

  「是啊!難道你們不想走麼?」王洵笑著回應了一句,把自己先前的猶豫和權衡一股腦的掃地出門。「我這裡,可養不起太多的閒人!「「什麼時候?!」馬寶玉和阿里本還是不敢相信,雙雙向王洵拱手。在大食國有一句格言,欺騙自己的敵人不算欺騙。而鐵錘王與自己,恰恰處於敵對雙方。

  「隨便你們!」既然已經下定決心放對方離開,王洵便不介意好人做到底,「你們可以在我留下的俘虜中,挑選二百人做護衛。我給你配齊了戰馬和兵器。這裡距離昏磨城不過百十里的路,過了烏滸河,便是艾凱拉木的地界。你們兩個都是領過兵的,想必在路上不會出什麼問題!」

  見對方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王洵以為二人還在懷疑自己的誠意,笑了笑,繼續道:「你們若是實在捨不得這裡,也沒關係。可以在城中多留幾天。等我率領的大軍開拔後再走。我跟東曹國主打個招呼,讓他不要難為你們!」

  「我們,我們……」阿里本和馬寶玉以目互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煞為好看。易地而處,他們絶對不會像王洵這般,行為被一句口頭的承諾而拘束住。他們會做出對自己,對大食,最為省事兒的選擇。

  正是因為想到了此節,他們兩個臨來之前,才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寧可大駡王洵一頓之後,被其所殺,也不再繼續於日復一日的絶望中苟延殘喘。誰料想像中的慷慨陳詞場面根本沒來及出現,卻得到了一個做夢都夢不見的結果。

  隨時可以離開,發還馬匹兵器,還能在俘虜中,挑選二百人作為護衛。這哪裡是給降將的待遇,分明是禮送貴賓!有二百護衛在手,即便他鐵錘王中途反悔,馬寶玉和阿里本也相信自己能平安逃到烏滸河對岸。可是,逃過烏滸河,就真正安全了嗎?艾凱拉木那邊,恐怕正等著兩頭替罪羊呢吧!

  「怎麼,捨不得走?我這裡,可是真不養閒人!」突然發現對面的二人表情非常古怪,王洵笑著打趣。

  「大,大都督說笑了!」「大,大都督今日之恩,我們兩個一輩子都不會忘!」馬寶玉和阿里本又互相看了看,先後開口。

  「我們…」「我們…」二人本來都是非常沉穩的性格,此刻話卻說得有些爭先恐後。發現再說下去就要彼此衝突,趕緊又閉住嘴巴。然後尷尬地苦笑。

  「有話就直說!當初跟我老沙鬥嘴之時,你們可不是這般摸樣!」看不慣對方欲言又止的摸樣,沙千里故意激將。

  馬寶玉今天沒勇氣再跟他爭口舌上的威風,苦笑著搖了幾下頭,訕訕地補充,「大都督有所不知,我們兩個,現在恐怕是有家回不得!」

  「為何?」王洵本能地發問,旋即便想清楚了其中所有關節。「怕是艾凱拉木正等著你們往他刀尖上撞吧。這的確是個麻煩。要不,你們且忍耐些時日,明年開春,混在西去的商隊中,悄悄通過艾凱拉木的防地。想必,他那時也沒心思再找你們了!」

  「多謝大都督替我們兩個降人考慮!」馬寶玉難得服了一回軟,誠心實意地向王洵躬身。「我們兩個的家族,雖然都有些實力。但眼下恐怕也庇護不得我們。所以,如果大都督肯賞一口飯吃的話,我們兩個,願意在大都督麾下先效力幾年。等國中的紛亂結束後,再想辦法西返!」

  「你們兩個想為大唐效力?!」這下,輪到王洵發楞了。他可不相信自己是茶館裡閒話的主角,隨便上前鬆開俘虜的綁縛,對方便納頭下拜,從此死心塌地的效忠,永不背叛。

  「是向大都督效力,不是大唐!」阿里本的語鋒沒馬寶玉那般機敏,卻也言簡意賅。「我們兩個,願意替大都督效力五年。五年之後,請大都督兌現今日的承諾,准許我們自由離開!「「我們,我們……」馬寶玉扯了朋友一把,臉色變得更紅,「我們兩個,原本以為,最差的結局,便是被大都督永遠扣在軍中。誰料,誰料,大都督根本沒把我們這兩隻臭魚爛蝦看在眼裡。虧得我們還自以為是了好些天。眼下,眼下,其實我們兩個已經無處可去,如果大都督不嫌棄的話,我們,我們兩個,願意在您麾下混口飯吃。只是,只是有一個請求,若是跟安西軍與大食開戰,請,請大都督考慮我們二人……」

  「這有何難!」王洵迅速一擺手,打斷了馬寶玉的解釋,「本都督答應了。今後與大食國方面的任何行動,都不讓你們兩個參與!」

  「多謝大都督看顧!」

  「多謝大都督!」

  阿里本和馬寶玉再度躬身,抱拳。這回,行的卻是唐禮。

  「兩位將軍不必客氣!」王洵走上前,笑呵呵地將二人的骼膊托住,「阿里本將軍頗有治政之能,可以暫且幫助本都督處理一些日常政務。至於馬寶玉將軍,我麾下還有一個參軍的位置,希望不至於委屈了你!」

  「不敢,不敢!」馬寶玉和阿里本再度拜謝,心中對王洵好生感激。

  沙千里在旁邊看得直想捂嘴。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情況,當年王洵離開長安之時,行色匆匆,根本沒來得及聘請謀士。況且以他當時的資歷和職位,即便出了高價,也聘請不到真正有本事的人。而西出蔥嶺之後,王洵崛起的速度又太快了些,想聘請謀士都沒時間。加之在中原人眼裡,西域乃蠻荒之地,根本不會有讀書人願意冒險出關。諸多因素加在一起,導致大都督內文職匱乏。能領兵上陣的將軍一抓一大把,能統計穀物錢糧、量入為出,謀劃後勤保障的參軍之選,卻是比鳳毛麟角還要稀缺。

  阿里本和馬寶玉的加入,恰恰解了王洵的燃眉之急。拋開二人忠誠與否的因素且不說,至少日常政務處理和應付各路諸侯方面,能讓大都督本人稍稍歇一口氣。

  他顯然看低了二人的本事。在得到了王洵「不安排你們兩人直接參與針對大食國的一切行動」的承諾之後,阿里本和馬寶玉很快便以實際作為,回報了王洵的善意。

  非但把一切佈置到頭上的任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某些職責範圍之外的事情,如果王洵問起,也能很快給出恰當的建議。這讓沙千里、宇文至和宋武等人暗挑大拇指,不斷贊嘆,王明允就是運氣好,瞌睡時都有人主動送枕頭。而王洵聽到這些話,只是笑笑,不肯與大夥爭論。

  一個多月後某個下午,馬寶玉拿著一疊往來公文,急匆匆地走進王洵的帥帳,「大都督,這幾件事情,恐怕是有蹊蹺?!」

  「是麼?」王洵匆匆向公文上掃了一眼,笑著回應。都是些在自己出征在外期間,從安西軍那邊轉發過來的公文。內容也僅僅涉及到河北山西一帶的正常駐軍調動。距離大宛這邊數千里,沒什麼關聯,更不具備什麼保密價值。這種官面上東西,王洵向來是看過了就丟在一邊,不禁止麾下任何人翻閲。

  「您看,這可不是簡單的兵馬調動。」馬寶玉很是不滿意王洵的態度,有些急促地解釋,「河北道幾處兵馬同時南移,河東道的兵馬偏偏這個時候又被調向了朔方。如果有人帶兵從這個位置向南再動一動的話…」

  「這個,是朝堂上那些人需要考慮的事情。咱們只能看一看,根本沒權插嘴。況且事情已經近兩個月過去了,咱們即便想說些什麼,時間上也……」王洵依舊不太在意,笑著向馬寶玉解釋大唐地方將領需要注意的各項潛在規則。忽然間,他心裡打了個突,兩道目光直直地盯在了公文上。

  河北、河北,往南動一動,便是東都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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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一 上)

  東都,洛陽,夜色漆黑如墨。

  火光、刀光、哭喊聲、求饒聲還有歇斯底里的狂笑,從外向內蔓延。

  幾個身影背著大包小裹從一處院牆後閃出,蹣跚奔向西門。轉角處忽然被火光一照,身上的綾羅華麗耀眼。數匹駿馬立刻疾馳追來,迅捷如鬼魅。「饒命,軍爺饒命!」身穿綾羅者齊聲哭喊,卻得不到任何憐憫。幾道寒光從半空中閃過,人頭飛起。馬背上的黑衣騎士順手來了個海底撈月,將濺滿了鮮血的包裹從半空中抄起來,甩到了另外一匹空著的馬鞍後。隨即,又追向了另外一波逃難的人群。

  都是在塞外草原上錘煉多年的好身手,拿來對付手無寸鐵的百姓,實在是有些「屈才」。另一波逃命的人群迅速被戰馬追上,根本沒勇氣反抗,跪伏於地,雙手將全部身家托於頭頂。「算你等識相!」黑衣騎士笑了笑,用生硬的唐言誇贊。隨後用刀尖將包裹一個個挑到馱馬背上,接著,又隨意地向同伴打了個手勢。

  幾匹戰馬小跑著離開,獻出財物的百姓們暗鬆一口氣。還沒等他們來得及慶幸自家終於逃離了鬼門關,黑衣騎士又迅速從兩翼兜回。彎刀斜探,在馬腹處做了個割草的姿勢。

  血光、慘叫。戰馬的身體迅速變得通紅,持刀者哈哈大笑。躍過受難者的遺體,盤旋著奔向下一處目標。

  破城後三日不封刀!這是安祿山大節度親口許給「曳落河」們的獎賞。大夥從範陽一路打到洛陽,中途連口熱湯水都沒顧得上喝。今夜破了城,豈有不好好「進補」一番的道理?! 註1第三波獵物是一群青年男女,年齡都在二十歲上下,故而跑得比周圍其他逃難者稍快一些。卻快不過戰馬的四蹄。眼看著同行的老弱逃難者一個個倒在屠刀之下,而馬蹄聲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隊伍中的幾個青年男子終於被激發了血性,大喊一聲,抽出鑲金嵌玉的寶劍,迎頭衝向曳落河。

  劍是好劍,每一把都價值都在數萬錢之上。只可惜,握劍的手臂根本沒經受過任何磨練。曳落河們只是用了一招,便將寶劍都磕飛到了半空中。順勢再反手一抹,幾具無頭的軀體,帶著滿心的不甘,在火光中旋轉,旋轉……

  「六郎──」人群中傳來女子的悲鳴。曳落河們愈發興緻勃勃。隨手拋出幾根套馬索,便將看中的女人一一拖到了馬側。緊跟著單臂一攬,將女人橫按於馬鞍前,另外一隻手不停地揮刀,揮刀……

  慘叫聲噶然而止。幾個曳落河望著身邊的數十具屍體,哈哈大笑。笑罷,抱著已經嚇暈過去的女子,縱馬衝向一處沒有起火的院落。

  門開,窗碎,哀鳴聲伴著胡歌在火光中響起,夜空中飄出老遠,老遠。

  搶劫在繼續,殺戮和奸淫也在繼續。失敗者的一切,包括生命,都由勝利者支配。這是草原規矩。完全由契丹和奚族壯士組成的曳落河們,理所當然地將這個規矩帶進了洛陽。逃難不成,先前還抱著一絲僥倖的百姓們紛紛起來抵抗,奈何數十年未聞兵戈之聲,大夥連如何握刀都不會,又怎是安祿山麾下這些虎狼之士的敵手?很快,敢於抵抗者都橫屍街頭。絶望的百姓們或者藏身到屍體堆中等待天明,或者順著洛水河向東西兩個方向疾走。據說城東還有官軍,安西大都護封常清還在組織人馬抵抗。據說留守大人李憕和鐵面御史盧奕就在城西,他們組織了衙役和家丁,準備跟安祿山血戰到底。據說輔國大將軍畢思琛領了五萬精兵,就駐扎在上陽宮門口兒……

  據說,全是據說。既無逃難經驗,也無逃難準備的洛陽人根據一個又一個道聽途說的消息,亂哄哄地四處奔走。兩個月前,朝廷剛剛下旨褒獎過範陽節度使安祿山的忠誠,誰也沒想到他會造反。一個月前,官府還信誓旦旦的宣稱,叛軍只是一時得勢,絶對過不了黃河。兩天之前,封常清從虎牢敗回,河南令尹達奚珣還出榜安民,以前朝楊玄感折戟洛陽城下為例,誓言能確保洛陽不失。結果只過了兩個白天一個黑夜,固若金湯的洛陽就被叛軍攻破了。

  逃命,毫無目的的逃命。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逃多遠,也不知道噩夢什麼時候結束。

  葵園,封常清的人沒守住,潰敗。

  上東門,封常清親自率軍迎戰,有人甚至看見了他花白的頭髮。臨時招募起來,完全由市井少年組成的官軍,縱使人人都豁出了性命,光憑著一腔血勇也擋不住範陽來的百戰精兵。不到半個時辰,封常清從安西帶來的幾個親信將領全部陣亡。老將軍身中兩矢,被侍衛拖著,從上東門退下來,退往宣仁門。

  少年們用性命換回來的半個時辰,成了洛陽人最寶貴的半個時辰。數以萬計的百姓,在官軍潰敗之前,退到了城西。封常清命人用刀子剜出身上的箭簇,一面安排人手疏散百姓,一面繼續組織抵抗。這次,官軍堅持的時間更短……

  西苑,西苑還可以暫且容身。潰兵簇擁著自家主帥,推搡著百姓,退向城西的皇家園林。連城牆都沒能將叛軍擋住,皇家園林的院牆又能起到什麼作用?馬蹄聲尾隨而來,西苑門被砸毀。關鍵時刻,潰兵們齊心協力推倒了一段城牆,抬著封常清落荒而去。

  「不要丟下我們──」

  「阿爺──」

  「孩子他娘──」

  被拋棄的百姓們哭喊著,四下奔逃。疾馳而來的曳落河顧不上追殺封常清,策馬衝入人群,撿著其中衣衫最華貴,包裹最大者揮刀。一時間,昔日以華貴莊嚴而著稱的西苑,徹底淪為了修羅場。無數人在絶望中死去,無數人致死也不敢相信身邊發生的這一切都是事實。

  殺戮在城中繼續。

  搶劫在城中繼續。

  逃亡和躲避也在城中繼續。

  失去了封常清這最後一道護身符,洛陽人更為絶望。根本不管叛軍從何處而來,哪人少,哪哭聲小便往哪個方向逃。而殺起了性子的曳落河們,則不再以打擊官兵為目標,瞪著通紅的眼睛,以殺戮和奸淫為樂。

  火光、刀光、箭光。

  哭聲、喊聲、馬蹄聲。

  混亂的殺戮之夜,整個洛陽,只有一處所在,還保持著平素的寧靜。

  那是修義坊,緊靠著北側城牆和老安喜門。因為坊右還有一道丈許寬的河渠通向城外,所以坊子裡邊的百姓在城破的第一時間,便撞破河渠上的水門,逃了出去。整個坊子瞬間為之一空。

  在空蕩蕩的坊子中央,卻有一處大宅依舊亮著燈光。東都留守李憕獨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膝前橫著一架古琴,身邊擺著一罎美酒,邊彈邊吟。

  他已經儘力了。然而卻無法挽狂瀾於既倒。傾盡家財招募而來的大俠、少俠們,白天時還拍著胸脯,慷慨激昂。剛纔卻連敵軍的影子都沒見到,就作鳥獸散。幾個家丁見勢頭不妙,趕緊架著他逃離戰場。大夥久居於此,輕車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出城的安全通道。

  走到水門前,東都留守李憕卻突然又停住了腳步。他是東都留守,東都都沒了,還留守個什麼?!摘下寶劍送給了追隨自己多年的老僕,掏出印信,鄭重交托給管家,請他將其送至長安,或者丟進河底。然後,李憕毅然轉身,不顧僕人和管家的哭勸,回到了自家宅院。

  家中已經沒了人。兒女們跟著妻子去長安探親,幸運的逃過了此劫。長安還有龍武軍和飛龍禁衛在,憑著潼關天險,應該能擋住叛軍吧!想到天子和家人都不會有事兒,李憕心裡愈發安定。竟然不顧城中此起彼伏的哭喊聲,藉著燈籠的微光,彈起了琴來。

  他彈的是霓裳羽衣曲。當朝第一大樂,天子和楊妃二人合作,歷時數年,最近方纔完成。作為宗師子弟,李憕有幸聽過其中數段。如今信手彈來,亦頗得其中三味。

  全曲共計三十餘段,李憕只記得其中極小的一部分。然而就是這極小的一部分,斷斷續續彈下來,也令寒風中平添幾分暖意。

  「李留守好雅興!」即便在兵荒馬亂時刻,依舊有知音循樂聲而來。東都留守緩緩抬頭,看見曾經跟自己相約抵擋叛軍的御史中丞盧奕和采訪判官蔣清聯袂而至,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幾處刀痕。

  「你們兩個,受傷了?!」李憕楞了楞,問話中帶著幾分難以置信,「怎麼還不走?!」

  「走,走哪去?!」御史中丞盧奕的家也在修義坊,跟李家隔著三處院子。「御史中丞的職責是肅內外,分黑白。如今這洛陽城內,誰黑誰白,早已經不用分了,我這個中丞也該歇歇了!」

  「屬下這個判官,抓不住亂臣賊子,也只好撂挑子了!」采訪判官蔣清本來沒資格跟李、盧二人同席,此刻卻大咧咧地搶過酒罎,嘴對嘴吞了幾大口,「早聽說李留守家,藏有專供皇族的佳釀。一直沒機會討幾盞喝。今日能嘗到,也算不虛此生!」

  「早有請兩位過府暢飲的心思,只是耐著官場的一些臭規矩,不方便罷了!」李憕笑嘻嘻將酒罎奪回來,自己也嘴對嘴輕抿,「今天,這規矩不用講究了,請!」

  說著話,又將酒罎遞給了御史中丞盧奕。後者也不復往日的斯文與正經,笑呵呵地接過酒罎,飲了幾口,然後一邊將酒罎遞還給蔣清,一邊笑著道:「果然是好酒。可惜沒什麼好菜。」

  「有一二知交足矣!」蔣清接過酒罈和話頭,大笑。

  「此言甚是,有一二知交足矣!」李憕亦笑,再度將酒罈接過來,慢慢細品。「封矮子呢,怎沒見他跟你們一起過來喝酒?!」

  「跑了!」御史中丞盧奕撇了撇嘴,對封常清的為人極為不屑,「即便沒跑,他也沒資格喝這罈子酒。從黃河邊上敗到虎牢關,又從虎牢關一路敗到洛陽。還什麼百戰老將呢,我呸!」

  「他可是說半個月內,將叛軍打回河北的!」采訪判官蔣清對封常清的潰敗也很是不滿,喝了口酒,笑著數落,「卻不知道,黃河什麼時候又改道了。跑到淮南去入海了」

  黃河當然沒有改道,只是叛軍的腳步已經不僅僅限於河北。御史中丞盧奕聽蔣清說得詼諧,忍不住嘿嘿冷笑。東都留守李憕卻不願意在這個時候了,還於背後說同僚的不是,笑了笑,低聲替封常清辯解,「如果麾下帶的是安西大軍,他當然能跟安祿山一爭長短。換了咱們洛陽臨時招募來的富貴公子,他就是拼了老命,也不頂用啊!」

  盧奕和蔣清二人剛纔也一直組織人手抵抗叛軍,可平素連殺個鷄都需要屠夫代勞的洛陽少年們,哪曾見到過真刀真槍。沒等與敵軍接觸,便散去了大半。另外一小半隻頂了半柱香時間,也投降的投降,逃命得逃命,作鳥獸散了。

  對照自家的情景,二人當然拉不下臉來數落封常清。搖搖頭,輪番抓起酒罈痛飲。東都留守李憕陪著二人喝了幾口,依稀聽到坊子外有喊殺聲靠近,笑了笑,按住酒罎,「估計不會再有客人來了吧!你們說,這酒要不要留下幾口?」

  「不會了!」盧奕整了整沾滿血跡的衣服,笑著掃視李憕院子。此處乃正堂門口,附近種著幾棵梅樹。十二月的天氣,正是臘梅含苞待放之時。「輔國將軍畢思琛率部降賊了。我過來時,令尹大人正帶著屬下一眾官吏,站在府衙前跪迎安祿山。他好意思拉我入夥,我卻沒那個臉跟他一路!」

  「在下,也沒那個臉!」蔣清笑呵呵地補充了一句。「兩位大人稍坐,天冷,屬下去取些乾柴。」

  「用乾柴麼?」李憕低下頭,看了看一直壓在琴下的佩劍。「也好,乾乾淨淨。我沒幹過粗活,就不給你添亂了。」

  「他是天生的富貴命,不像你我!」盧奕笑著調侃,彷彿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般,「我跟蔣清一道吧,你坐著喝酒便是。這宅子都是木樑木柱,想必用不了許多!」

  「那我就給你們彈首曲子助興!」李憕訕訕的笑了笑,為自己的養尊處優而慚愧。「我好像也只會幹這個了!」

  說罷,他低下頭,繼續斷斷續續地彈琴。從舒緩的散序到歡快的歌頭,從歡快的歌頭,又到鏗鏘的舞破。霓裳羽衣,一段段彈下來,彈盡盛唐繁華。

  沒有殺戮,沒有哭號。身外的一切彷彿都遙遙遠去。恍然中,李憕好像又回到了開元時代,年青有為的皇帝,虛懷若谷的宰相,公正廉明的御史,英勇善戰的將軍。

  幾點火星在夜空中落下。慢慢匯聚成團,慢慢騰空而起。

  火光後,幾個朋友拍膝而吟。

  依稀還是霓裳羽衣。

  註1:曳落河,奚語,壯士的意思。為安祿山麾下最精鋭的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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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一 下)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大唐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發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衆,號稱二十萬,以清君側為名,反於范陽。

  中原各地已經三十餘年未聞兵戈之聲,倉促之間,文武官吏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確反應。凡叛軍所過州縣,官員們或者開門出迎,或者棄城而走。個別敢於組織抵抗者,皆被安祿山麾下精兵一鼓而擒。

  消息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卻認為是有人在製造謡言挑撥離間,根本不肯接受自己信任多年的安祿山會謀反的事實。待到叛軍以破竹之勢攻取了河北全境,又派奇兵掠走了北都留守楊光翽,兵鋒之抵黃河北岸,才開始認真對待起來。臨時委派進京謀劃遠征大食的安西大都督封常清兼任范陽、平盧節度使,趕赴河南就地募兵,阻擋叛軍攻勢;委派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總領河南道諸州兵馬;委派輔國大將軍畢思琛尾隨封常清身後,統帥三萬京營士卒,到東都洛陽鞏固城防;委派金吾將軍程千里去河東駐守,堅壁清野,以免叛軍迂迴西進。任命九原太守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尋機包抄安祿山後路。任命榮王李琬為平叛大元帥,啟用隱退多年的前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為副帥,籌劃東征……

  一連串自相矛盾的安排執行下來,沒能晃花安祿山的眼睛,倒令地方文武官員們愈發手足無措。十二月初,安祿山揮軍跨過早已經結了冰的黃河,直撲陳留。剛剛上任的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率領地方兵馬倉促迎戰,被叛軍生擒。安祿山惱怒朝廷殺了自己留在長安的兒子安慶宗,將張介然及其麾下被俘將士一萬三千餘人,全部就地活埋。

  叛軍乘勝緊逼滎陽。滎陽太守崔無波親自登上城頭,鼓勵激勵守軍士氣。無奈守軍根本沒經過任何嚴肅訓練,聽見城外的戰鼓聲,居然嚇得站不穩腳跟。不到半個時辰,滎陽城破,崔無波被殺。安祿山又一鼓作氣,直撲虎牢關下。

  虎牢關乃是東都洛陽的最後一道屏障,封常清臨時募集了洛陽附近各地青壯六萬餘,囤積於此,發誓於安祿山決一死戰。倉卒組織起來的民壯豈是百戰精鋭的對手?可憐封常清半生英名,居然連安祿山的帥旗都沒看到,便被叛軍從虎牢關給攆了出來。他不敢辜負朝廷的信任,一面緊急向自己背後不遠處的畢思琛求援,一邊收攏殘兵節節抵抗。從洛陽郊外敗回城內,從洛陽城牆敗到上東門,從上東門敗到宣仁門,敗到西苑,一直被打出洛陽城外二十餘里,也沒等到畢思琛的半點兒支持。反而差一點兒被叛軍活捉,步了張介然的後塵。虧了安祿山麾下的曳落河們忙著瓜分破城後的紅利,才趁亂逃出了生天。

  天寶十四年十二月十三,安祿山入洛陽,輔國大將軍畢思琛率部投降。河南令尹達奚珣率東都留守百官跪迎於道。東都留守李憕、御史中丞盧奕、采訪判官蔣清三人組織抵抗未果,在李府內舉火自焚以殉國難。

  消息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拍案而起。聚集百官,便打算御駕親征。虧得右相楊國忠、中書舍人宋昱、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等人死命苦勸,才避免了又一場胡鬧。李隆基卻不甘心任叛軍繼續發展壯大,當眾斥責楊國忠等人虛言誤國,斥責太子李亨平庸無能,責令他們兩人必須在三日之內,拿出切實可行的破賊方略。

  好不容易安撫住了年邁易怒的皇帝,楊國忠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家宰相府。他的一眾親信亦追隨而來,齊聚在書房之內,商討如何共度眼前難關。吵吵嚷嚷,從過午吵嚷到半夜,也沒商討出個所以然來。唯一的結論便是,皇帝陛下這回恐怕真的已經方寸大亂了。

  「這話還用得著你們說!」楊國忠氣得兩眼直冒火,拍打著桌案怒吼。「連我這個從不曾打過仗的,也知道不能令出多門。陛下先派了封矮子,卻不給他一兵一卒。給了畢思琛那個王八蛋三萬人馬,又不說明他跟封矮子到底誰指揮誰。再派了張介然、榮王殿下和高仙芝,還是互不統屬。巴掌大個河南,前前後後有四位宿將,一位王爺幹同一件事情,能不互相扯後腿就不錯了,還指望他們擋得住叛軍?!!」

  「就是,陛下到了今天還不幡然悔悟。居然讓宰相和太子一道想辦法。那太子殿下,一直覺得宰相大人阻擋了他早日替陛下主持朝政的路。這下,可算是有機會報復回來了。」戶部侍郎宇文德向來跟楊國忠一個鼻孔出氣,見對方滿臉怨恨,立刻順著其話頭大肆數落皇帝陛下的過失。

  「可不是麼?早幹什麼去了。兩年之前,宰相大人就多次提醒過陛下,不可讓任何一位節度使掌握了與朝廷匹敵的力量。」御史鄭昂今天在朝堂上也被李隆基當面訓斥,心裡好生不服,「可陛下偏偏不聽,總以為宰相大人嫉賢妒能!這回,安祿山反了,又責怪大夥沒起到監察之責!」

  「嗨,陛下,陛下!」翰林學士張漸不忍說皇帝的錯處,心中對李隆基也是失望得很。這位已經享國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最初可不是像現在這般昏庸糊塗。從替父奪位到誅殺太平公主餘黨,再到重手整飭吏治,精兵簡政。每一件事情都做得乾脆果決,有膽有識。

  唯獨中書舍人宋昱,此刻還能體諒大唐天子的心情。搖了搖頭,低聲道,「唉,大夥還是少說幾句吧。這不是做臣子的應該說的話。況且陛下也是被安祿山傷透了心,才變得誰都不敢再相信。如果他把眼下手中僅剩的一點兒兵力與河南各州的地方兵馬全部交托給封常清,誰又能保證封常清不是第二個安祿山呢!」

  「那也不能一兵一卒都不給封常清,反而對畢思琛那個軟骨頭信任有加!」鄭昂對宋昱的鄉願很是不屑,撇著嘴大聲反駁。

  的確,誰也不能保證封常清比安祿山對朝廷更為忠誠。但封常清至少還懂得怎麼打仗。沒有嫡系部隊安西軍在手,封常清也未必敢現在就造反。而畢思琛呢,除了會在背後給人下絆子,還會幹什麼?!當年高仙芝在怛羅斯兵敗,其中就有畢某人一半兒責任。去年封常清大勝之餘,卻止步於蔥嶺,也是畢思琛跟邊令誠兩個在他背後搗得鬼!

  這種心胸狹窄又糊塗愚蠢的東西,陛下不殺了他,已經很是念舊了。居然還指望著他能領兵抵擋協助封常清,一道去抵擋安祿山,真是令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畢思琛是被封常清用明升暗降的手段,趕出安西軍的。陛下用他,自然不是為了抵擋安祿山!」宋昱又搖了搖頭,苦笑著點破。「陛下委派榮王為平賊大元帥,又命令哥舒翰從隴右抽調兵馬前來拱衛京師。委派郭子儀去抄安祿山的老巢,同時卻命令程千里在潞州一帶嚴防死守。無不出於此。至於今日讓右相和太子共同主持軍國大計,恐怕也是為了互相牽制吧!」

  聞聽此言,眾人唯有苦笑。可不是麼,誰說皇帝陛下糊塗來著?!經歷了安祿山叛亂的這場打擊,他已經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啊!包括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要明裡暗裡防著幾招!

  可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味道?!都不如隴右一個富家翁,好歹能享受到一點兒天倫之樂!這樣想著,大夥心裡對李隆基的不滿稍減,轉頭又開始替楊國忠和在座諸人的前程擔心起來。

  「主,主疑,臣,臣死!」宇文德除了拍馬屁之外,終於還有了一點用途。結結巴巴地提醒楊國忠防微杜漸。太極宮裡的那位,信任起一個人來,可以由著對方的性子為所欲為。懷疑起一個人來,也不吝斷然下狠手。

  當年他對待京兆尹王鉷、前宰相李林甫,都是信任有加,連李氏子侄受了這兩人的侮辱都可以毫不在乎。可一旦他翻了臉,便是雷霆萬鈞。京兆尹王鉷滅門,李林甫刨棺戮屍。楊國忠這兩年所受到的信任,尤在王、李二人當初之上。萬一失寵,其結局恐怕……

  「大人需要及早想辦法!」

  「大人必須讓陛下明白,我等對他一片忠心!」

  其他幾個人也幡然醒悟,七嘴八舌向楊國忠示警。楊國忠聽得心煩意亂,狠狠地跺了下腳,大聲打斷,「夠了,全是他娘的廢話。廢話。夏天裡邊喝涼水,我還不知道其中滋味!!可辦法呢,我需要的是辦法!解決問題的辦法!」

  衆人面面相覷,一瞬間噤若寒蟬。辦法,是有。調動京畿內的全部楊氏力量,逼皇帝廢太子,從此由楊國忠獨攬大權。問題是,楊國忠有這份膽魄和擔當麼?當初安祿山隻身來京,把脖子都送到了他的刀下,他卻礙著皇帝的態度,硬是要放虎歸山。如今讓他把刀尖對向皇帝和太子……

  註1:北都,太原是李淵起家之地,所以被大唐定為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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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二 上)

  「怎麼了,都變啞巴了!」衆人越是沉默,楊國忠的心情越是煩躁。都是做宰相,為什麼別人做得風風光光,自己卻總是費力不討好?別人連任十七八年,怎麼胡作非為,都能平安無事。自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頭頂上的天卻呼啦一下踏了大半?

  你說那缺德帶冒煙的安祿山想造反就造反是了,找什麼藉口不好,偏偏又打著「清君側,誅楊逆」的旗號。朝廷上下還有一大堆不明事理的混蛋跟著響應,說什麼宰相處事不當,才導致了今日之禍。狗屁!全都他娘的是閉著眼睛在放狗屁。也不仔細看看,當年是誰,覺得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兵權太盛,硬是以一個捕風捉影的罪名拿下來他,害得一代將星才四十出頭便鬱鬱而終?也不仔細看看,當年是誰以「胡人性直心誠」為藉口,一手提拔了安祿山,把范陽、河東、平盧三鎮,絲毫不亞於當年王忠嗣的兵力,全部交到了安祿山手裡?也不看看當年是誰,冒著被朝野唾駡的危險,一次就批發給了安祿山兩百餘四品將軍的空白告身,使得他能大肆提拔個人親信死黨?也不好好看看,就在去年,安祿山已經被騙到長安軟禁起來了,誰卻不準動手殺他,還加封他為尚書左僕射以示安慰?

  你李氏皇族拿著姓安的當寶貝,我姓楊的乾著急有什麼用?!兩年以來,二十多次提醒,都被視為心胸狹隘,嫉賢妒能。他安祿山一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粗鄙武夫,即便再快馬加鞭地升官,當了驃騎大大將軍,封了開國公也就是到了盡頭。根本不可能染指三省,自己堂堂一個當朝宰相,又怎會嫉妒於他?

  越想,楊國忠越覺得憋屈得慌。憑心而論,自己在向上爬的過程中,是用了很多見不得人的手段。然而當了宰相之後,可是對得起這碗俸祿。原來李林甫在位時,國庫空空蕩蕩,朝廷年年寅吃卯糧。而自己上任不到兩年,便令內外兩庫重新豐盈,金銀玉帛堆積如山。原來李林甫在位時,進士及第的文人,在京師裡等上五、六甚至十幾年,也未必能補到一個實缺兒。自己上任之後,卻只用了短短半年時間,便在地方上替他們找到或開闢了專門的位置。原來李林甫在位時,誰要是敢對他的政令做出半點質疑,都會遭到滅頂之災。而自己上任之後,卻廣開言路,即便對當著皇上的面跟自己爭執的愚蠢傢伙,也能始終以禮相待!

  是,楊某人出身寒微,讀的書少。可楊某人做事用心,待人寬厚啊。為什麼這些傢伙沒膽子駡李林甫,卻對待他們寬厚的楊某人反咬一口。為什麼他們這些傢伙就看不到,楊某人上任這幾年來,無時無刻不再替前任宰相擦屁股,補窟窿?!就連削減藩鎮兵權這件事,都是為瞭解決前任留下了的隱患。又何嘗有半點是為了私人恩怨?倘若對安祿山的行為視而不見,楊某人放心大膽收他的好處便是了。每年來自范陽的「孝敬」,絶對能讓楊某人數得手指頭都抽筋!大不了等他造反之時,楊某人這個宰相不當了,跑回四川做大富豪去。楊某人這是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悲憤、委屈、孤獨,一時間,楊國忠居然陷入了負面情緒當中無法自拔,甚至連心腹爪牙宇文德的獻計,都沒有聽見。

  「宰相,宰相,其實,舍弟那邊……」宇文德遲遲得不到楊國忠的回應,以為對方正在思考自己所現的計策,小心翼翼地補充解釋。

  「你弟弟!」楊國忠終於聽到半句話,當即把滿腔的怒火全發泄到了宇文德頭上,扯過對方的領子,劈頭蓋臉地駡道:「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能先忘了替你那弟弟討要好處?萬一安祿山真的打進長安來,大唐就徹底完蛋了。即便現在給你那弟弟討到冠軍大將軍的封號,也不過一場空歡喜。沒等送到西域去,黃花菜早都涼了!」

  宇文德根本沒機會解釋,被駡了個狗血噴頭。好不容易等到楊國忠駡累了,才喃喃地開口,「宰相,宰相……」

  「滾出去,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這廢物!」楊國忠恨恨地丟下宇文德,大聲喝令。

  宇文德身子骨本來就被怎麼結實,被楊國忠用力一推,立刻摔了個滾地葫蘆。「宰相,屬下可全是為你考慮啊……」受不了這份委屈,他嚎啕大哭。鼻涕眼淚抹了滿臉。

  「我把你這個吃糠的貨!」楊國忠愈發煩躁,顧不得自家形象,衝上前,用腳對著宇文德的胸口猛踢,「號什麼號,老子還沒死呢。滾,再不滾別怪我不念當年舊情!」

  接連踢了幾腳,才被鄭昂、張漸等人抱住了腰。宇文德的嘴角處已經冒了血,躺在地上直哼哼。中書舍人見此,心中十分不忍。走上前,一邊攙扶起宇文德,一邊低聲說道:「大人何必如此。宇文侍郎剛纔所獻的之計,雖然稍嫌粗陋,仔細想想,卻未必沒有可取之處。」

  楊國忠根本聽不進去,竪起眼睛,把發泄的目標又對準宋昱,「就是提拔他弟弟麼?對了,還有你弟弟宋武。都是剛剛立了大功的。該加官進爵。說罷,是做正三品冠軍大將軍,還是做什麼天馬大都督,我明天就替他們向陛下討封!」

  宋昱雖然經常在朝堂上與楊國忠唱和,地位卻遠在其他楊系官員之上,平素並不怎麼畏懼楊國忠的虎威。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反問道:「大人剛纔恐怕是沒聽見宇文侍郎說什麼吧?他可不是為了自家弟弟討要什麼賞賜。而是建議您從西域調人回來,壯大拱衛京師的力量!」

  「從西域調人?」楊國忠楞了楞,臉上湧起幾分歉然。他知道自己這回真的錯怪了宇文德,卻不肯當面道歉。搖了下頭,冷笑道:「不還是廢話麼?你們兩個的弟弟,還有那個王洵,的確驍勇善戰。可大宛距離長安有幾千里路,等他們回來護駕,長安城早就不知道被攻破了多少回了!」

  「那可不,不一定!」宇文德藉著宋昱的攙扶站起身,甕聲甕氣地反駁。

  「你這……」見平素極為窩囊的宇文德居然也敢頂撞自己,楊國忠本能地想要痛罵。看到了對方嘴角上的血漬,心中又登時覺得一軟。「你這廝,說話也不說清楚些。我最近急得耳朵都背了,根本沒聽清楚你說什麼?來人,趕緊去太醫院請個郎中過來!」

  後半句話,已經是衝著門外。當值的侍衛大聲響應,宇文德卻苦笑著擺手,「不,不必了,傳,傳揚出去,對大人影響不好。屬下待會兒自己找個郎中,私下看看就行了。沒什麼大事兒!」

  他越是顧全大局,楊國忠越覺得心裡頭過意不去。先命人叫回了去請郎中的侍衛,然後親自攙扶起宇文德,柔聲安慰道:「真的沒事兒?其實到了這種地步,楊某已經是債多不愁?何必在乎別人說些什麼?」

  「越是這樣,大人不能被外邊看出方寸已亂。否則,我等都沒好結果!」宇文德平時窩窩囊囊,關鍵時刻,還真有些超人的見識。笑了笑,低聲勸諫,「宇文德這身富貴,都是大人賞的,所以不在乎替大人分擔一些煩惱。但是大人,卻必須鎮定下來,哪怕是心裡頭再亂,也要面不改色!」

  「是,是!我聽你的。你坐下說話!」楊國忠心中愈發感動,攙扶著宇文德,將其强按到自己的座位上。

  宇文德卻不敢坐,掙扎著起身避讓。楊國忠用一隻手便按定了他,另外一隻手沖眾人搖擺,「都坐下說話吧。楊某剛纔失態了,大夥別往心裡頭去。目前這情形,咱們必須齊心協力,把大局先穩定下來。然後再從長計議其他!」

  「首先,要拿西域之事做文章!」宇文德掙扎了幾下沒掙動,只好做了半邊屁股,「如今外邊的人都說大人為相以來,毫無建樹。舍弟等人在西域之功擺出來,剛好可以打他們的臉!」

  「西域之功?」楊國忠又開始發暈。自打聽聞安祿山造反以來,他就沒關注過其他事情。早就把西北傳來的捷報忘得一乾二淨。

  「宇文侍郎說的是兩個多月前,大宛都督府與大食東征軍在鐵門關下鏖戰,殺敵數萬,再度替收復洛那、姑墨兩州之事!」受到宇文德的啓發,中書舍人宋昱的思路也活躍起來,走到楊國忠近前,笑著提醒。

  洛那、姑墨兩州,是高宗時代大唐對忽倫和怛沒二城的稱呼。楊國忠先前所提的天馬都督府,轄地也在這一線。此刻經宋武提醒,他終於想了起來,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你們是說,讓楊某拿大宛都督府的戰績說事兒麼?都這個時候了,朝廷哪有心思給他們論功行賞?」

  「越是此時,越要大張旗鼓地宣揚這場勝利。畢竟,這兩年來,無論是安西軍的功業,還是大宛都督府的戰績,都離不開您在背後支持。」

  到底是文人,宋昱就是會說。幾句話,便將王洵等人血戰之功,全送到了楊國忠頭上。楊國忠卻有幾分自知之明,訕訕地笑了笑,低聲道,「某家哪曾有什麼功勞。這兩年為了補國庫上的窟窿,一文錢都沒撥給安西軍過。連西進的軍資,都是封常清從地方上自行籌集的。」

  「可大人您給了封常清自籌軍資的權力。也力排衆議,啓用了王明允和舍弟等青年才俊!」宋昱笑了笑,繼續說道。「這不是功勞是什麼?自從武后當政那時算起,哪位宰相在任上,能讓咱們大唐的旗幟,重新又插到那麼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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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二 下)

  自打武則天廢子奪位之時起,大唐朝廷便內亂不斷。勛臣名將紛紛冤死,領土也不住向東收縮。把太宗、高宗兩代費勁無數心血拿下來的西域各地,一個接一個的丟給了遠道而來大食人。

  這種頽勢直到當今天子即位之後,才得到了初步遏制。但是也僅僅是初步遏制而已,重新振作起來的大唐,兵威與影響力都跟永徵年間不可同日而語。三年前,更是在怛羅斯河畔被大食人打了個落花流水,追隨高仙芝出征的近四萬將士,活著回到疏勒的甚至不足三千。

  只有楊國忠,在取代了李林甫後,大幅度放權給安西、河西兩大藩鎮,令兩大邊軍重新恢復了往日聲勢。只有楊國忠,「力排眾議」提拔了宇文至、宋武、王洵等年青將領,讓大唐戰旗再度插到了蔥嶺之外。你說他是任人唯親也好,歪打正著也罷,大宛都督府橫掃藥剎水兩岸,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更甭說當年棄大唐而去的那些西域地方諸侯,如今居然一個個哭著喊著要求重新供天朝驅策了!

  可以說,如果沒有安祿山和史思明的叛亂,僅僅是重開大宛都督府,收柘折、俱戰提二城回歸版圖這兩件事,就足以讓楊國忠在大唐國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況且這僅僅只是個開局,按照王洵等人目前的發展勢頭,說不定哪天連疾陵州都能給收復回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楊國忠的名聲就可以直追貞觀年間的長孫無忌,即便稍遜其後,至少不會比房玄齡、杜如晦兩個差許多。

  然而偏偏安祿山早不造反,晚不造反,就選這個當口造了反。如今再提這些功勞還有什麼用?朝野上下誰人肯聽?!「陛下,陛下年事已高,最近,最近有些健忘!」楊國忠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聲音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失落。

  「宋某以為不然!」宋昱見楊國忠還是領悟不到關鍵所在,乾脆直接把話題挑明,「越是此刻,楊相越應該高調褒獎大宛都督府將士。第一,可以讓外邊的人看見,我等處變不驚,還能掌控住局勢。第二,可以讓陛下想起來,這幾年,是誰在兢兢業業替他開疆拓土。第三,也讓某些人知道,楊相手中還有更多的棋子未用,做事時有所忌憚。第四……」

  「行了,你說這些,我都明白!」楊國忠搖了搖頭,用一連串苦笑打斷了宋昱的長篇大論。「可這些,都是遠水啊!咱們眼下,眼下已經是大火燒到了眉毛!」

  「遠水畢竟也是水。只要能調度得當,亦可收到奇效至少,這水是咱們自己的。」宋昱笑了笑,彷彿已經有成竹在胸。

  眼下讓楊國忠最為尷尬的事情是,其手中沒有一支強大的軍力可以作為依仗。飛龍禁衛儼然已經成了高力士老太監的私兵,左右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又暗中跟太子眉來眼去。一旦哪天這兩夥人勾結起來,真的想拿楊國忠的人頭去平息安祿山的憤怒,楊系一派官員基本上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為了避免這種極端情況的發生,楊國忠未雨綢繆。一邊派遣心腹將領杜乾運以拱衛長安為名,在長安城附近廣募無賴少年入伍。一邊奏請李隆基,調哥舒翰及其麾下的河西兵馬入衛。但這兩支力量,一支倉卒組建,短時間根本無法形成戰鬥力。另外一支,則需要看哥舒翰本人的態度和心情了。

  在宋昱看來,哥舒翰這傢伙如今有重病在身,對河西軍的掌控力大不如從前。並且參照其以往的經歷,這傢伙人品也未必靠得住。當年四鎮節度使王忠嗣一手將哥舒翰從名不見經傳的小校,提拔為河西節度副使,對其可謂有再造之恩。然而在王忠嗣被李林甫誣陷謀反之際,哥舒翰卻根本不願出錢出力營救。反而振振有詞地說什麼,「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將喪,多賂何為」,結果王忠嗣前腳被貶,後腳哥舒翰便取代了他隴右節度使的職位。

  楊國忠心裡對哥舒翰人品,也不太有把握。卻不相信自家還有更好的選擇。「眼下西域那邊,早就是大雪封路,軍令根本送不過去。信使至少明年開春才能抵達大宛。而令弟和那個王明允帶兵趕回來 ,路上又是幾千里……」

  「只要他們有個態度即可!」宇文德不肯讓宋昱一再瓜分自己的功勞,咬牙切齒地插嘴。「大唐,大唐東邊已經反了一支兵馬了。再也承受不起另外一支虎狼之師!」

  「住嘴!」楊國忠勃然大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話麼?嘴上有個把門的。」

  「我只是說,讓別人感到威脅。又不是真的勸大人謀逆!」宇文德擦了下嘴角上的血跡,對楊國忠的謹小慎微倍感失望。「咱們大唐,如今能打的精兵,也就是叛軍、河西、安西、大宛這四支了。叛軍就不用說了,河西軍要看哥舒翰的心情,安西軍在封常清那死榆木頭的掌控下,必然是隻肯效忠朝廷。大宛軍人數雖然少了些,可戰績在那擺著!兩位帶兵的重將,又是屬下跟宋大人的親兄弟。只要您說這支兵馬唯獨您馬首是瞻,誰敢賭一賭他們不是您的嫡系?!」

  這幾句話,可是全說道點子上了。不由得楊國忠不怦然心動。他跟大宛都督王洵沒什麼交情,可也沒什麼私怨。如果臉皮厚一些,把破格提拔他的事情也算在自家頭上的話,還可以說對其有過『知遇之恩』。至於宇文至,當年就做過楊府爪牙朱七的小跟班兒。還有宋武,他能有目前的成就,也跟楊家的照顧分不開。至少,他哥哥宋昱如今跟楊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大張旗鼓炫耀他們的戰功,提拔他們,每個人都授予顯職顯爵,倒也不算什麼難事!」一想到對方的確有用,楊國忠的小販子性格,就立刻又暴露無疑。「當年李林甫和王鉷聯手發難的那回,楊某,楊某的確有疏忽之處,沒能照顧到令弟。如今,如今又要讓他替楊某奔走,恐怕,恐怕……」

  「舍弟只求光大宇文家,不會對過去的事情斤斤計較。況且那次,大人也給了宇文家足夠的補償!」提到過去的事情,宇文德立刻替自家弟弟表態。「只是,假若大人想讓外界以為大宛都督府的確歸大人所掌握……」

  「我懂,我懂!」楊國忠知道宇文德想藉機討取些好處,笑著點頭,「都是實實在在的戰功,只是最近事情多,才把褒獎的事情給拖了下來。重設天馬都督府有點難度,不過大宛都督府下面,設一個兵馬使,一個副都督,應該不成問題。王明允因為其家世的緣故,甚得陛下賞識。所立下的功勞又是實打實,根本無可挑剔。楊某暫且無法以他人取而代之,只能用厚恩籠絡。他已經是三品將軍了,加一等,為懷化大將軍,封侯。官職和爵位依舊比你們兩個的弟弟高一些,請二位體諒楊某的難處!」

  這已經是公開將國家官爵作為私人貨物拋售了,衆人卻習以為常。紛紛起身,向宋昱和宇文德二人道賀。宋昱和宇文德本意可不止是為了給自家兄弟討好處,先拱著四下回了一圈禮,然後分別說道:「他們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宰相大人的賞識。日後必然會全心全意供大人驅策!」

  「舍弟那個人,向來知恩圖報。大人如果能重金徵募死士,頂風冒雪將軍令送到大宛。他肯定會星夜趕回長安替大人效力!」

  「關鍵是怎麼往回趕!」提起長安跟大宛之間的距離,楊國忠臉上的笑容頃刻消失不見,「倘若讓安祿山進了長安,什麼功名富貴,都變成了過眼雲煙!」

  「急調將,緩調兵!」又是宋昱,以一句話,解決了楊國忠的所有難題。「封常清之所以擋不住安祿山,處處受人擎肘僅為其中原因之一。另外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幾乎獨自一人在對抗整個安家軍,身邊連個幫忙的都沒有!如今他退到了澠池一帶,收攏殘兵,更需要有得力部將前去幫襯。而杜大人那邊,也急需一位既能練兵,又會打仗的幫手!」

  「你是說,讓他們幾個先趕回來,讓大軍緩緩而行?!」楊國忠皺著眉頭,仔細品味宋昱話中的內涵。不得不承認,這主意非常高明。把宇文至和宋武安插到封常清和高仙芝麾下,至少能保證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無法完全倒向太子那邊。而王洵當年在白馬堡中,便曾經協助過陳玄禮訓練飛龍禁衛。無論是看在其於飛龍禁衛中間的人望上面,還是看在其本人的能力上面,都應該調到長安附近委以重任。

  「那支兵馬,走得緊點慢點無所謂。不直接去面對叛軍更好!」宋昱點點頭,嘴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眼下叛軍勢頭正盛,當然不能拿潛在的嫡系去消耗。先讓封常清、高仙芝麾下的殘兵,還有哥舒翰的河西軍頂一陣。最好把陳玄禮及其麾下的左右龍武軍也調到前線去。等他們將叛軍的鋭氣消耗的差不多了,才是大宛軍走上戰場的最佳時機……

  道理顯而易見,楊國忠已經不需要別人再提醒。從澠池、潼關到灞上,層層佈防。越是跟自己關係近的兵馬,越要放到最後。不信安祿山麾下那二十萬虎狼之師,在突破了崤山、弘農兩道防線之後,還有力氣於潼關之下,跟哥舒翰所部的河西精鋭,拚個你死我活!更不信叛軍拼殘了哥舒翰之後,還能打到長安城外!

  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恐怕至少也是明年夏天之後的事情了。屆時自己將從安西、大宛一線趕回來的生力軍投入戰場,定然能力挽天河!

  一旦有了整體方略,細節問題上事情,就很容易解決了。當晚,楊國忠跟幾個心腹商討了大半夜,一鼓作氣將所有可能出現的麻煩理順,抹平,直到醜時三刻,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內宅安歇。

  他為人貪財好色,對待自己落魄之時娶的妻子裴柔,卻是極為尊重。通常處理完了公務,都會到妻子這邊小坐一會兒,或者陪著對方聊聊家常,或者就在妻子處安歇,重溫當年的恩愛。

  今夜解決了一樁燃眉之急,楊國忠心情大悅,遣走了客人後,便直奔妻子的臥房。裴氏的房間內依舊給他留著燈。女人耳朵靈,聽見門外熟悉的腳步聲,揉了揉依舊滿是魚尾紋的眼角,在侍女的攙扶下,披衣迎到了門口。

  「怎麼還不睡,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等我麼?」楊國忠心裡十分感動,伸出手去,推開侍女,親自扶住妻子的骼膊。「注意點兒身體,家裡頭的事情,還得全靠你做主呢!」

  「我不累。孩子們都孝順,其他人也都知道進退!」裴柔溫順地笑了笑,順勢將頭靠上楊國忠的骼膊。

  落魄時,她沒有嫌棄過他是市井無賴。發達時,他也沒嫌棄過她曾經為娼。夫婦二人互相依偎著,絮絮叨叨,將家裡外頭的事情互相重述。不為了對方替自己拿主意,只為了體味其中的溫馨。

  當睡意漸漸襲上眼皮的時候,楊國忠隱約聽到妻子在問,「大郎,咱們何必費力不討好地替李家操心呢?回成都去吧,誰想當宰相讓誰當去!反正你嘗過其中滋味了,除了受苦受累之外,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這……」楊國忠身體猛然一僵,旋即被疲倦給充滿。「是啊,誰稀罕這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憑著本心,他喃喃回應。「早知道是這樣,我才不拼著命往這個位置上爬呢!」

  「既然沒意思,就早點兒辭了吧!咱們回成都去,山高路遠,估計安祿山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那!」

  「嗯!回,回成都去!明天,明天我就跟陛下去說。回,回去!老子,老子撩挑子了!撩了!看,看誰,誰他奶奶的著,著急!」楊國忠斷斷續續地回應,說話的聲音漸漸被鼾聲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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