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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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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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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6: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二 下)

  「該死!」王洵慢慢向前踏了半步,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不用馮姓太監坦白,他也能猜到事情真相。放棄潼關天險,主動出城與叛軍決戰是邊令誠的主張,與哥舒翰無關。哥舒翰那廝為人再怎麼奸猾,幾十年的領軍作戰經驗積累下來,也知道此刻叛軍士氣正鋭,不宜與其硬碰硬。更何況哥舒翰下半身早已殘廢,根本不可能親自領軍出征。

  「是,該死!邊老太監罪該萬死!下重手對付您,也是主要是他的意思!」見王洵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馮姓太監接連打了幾個滾,試圖避開他的正面。「冤有頭,債有主。您老眼下重兵在握,儘管去找他的麻煩。小的願意給您老帶路,給您老帶路。長安城裡已經沒多少守軍了,您老只要帶領麾下兵馬趕過去勤王,無論開出什麼條件,陛下肯定都會答應!」

  「該死!」王洵又低低重複的一句,腳步繼續慢慢前移。速度不快,卻如同座大山般,壓得馮姓太監無法呼吸。此人迅速又向外打了幾個滾,腦袋「砰」地一聲撞上了牆角。退無可退,馮太監裂開嘴巴,放聲長號,「真的不是小人要害您啊。王爺爺,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您就放過小人吧!是邊令誠,邊令誠那老王八蛋,非要弄死您不可。昨天晚上,幹爺還派人快馬送信過來,吩咐小的在可能的情況下,儘量不要,儘量不要傷害您!」

  唯恐王洵不信,一邊儘力往牆角裡縮,他一邊迅速在懷中掏。鷄零狗碎的各色寶物掏出一大堆,最後,才從中找到一封手令,顫顫巍巍地舉過頭頂。「不信,不信您老自己看。小的先前那番布置,真的只是為了嚇唬您一下啊!即便沒有幹爺的命令,小的也不敢對您老動手。小的仰慕您老多時,巴不得……」

  「拿來我看!」王洵劈手奪過信,木然查驗。命令的確是高力士親筆所書,同樣的字型當年他協助陳玄禮訓練飛龍禁衛時曾經親眼見到過多次。由於是寫給自家心腹,命令中所有言語都非常直白,明確地指示馮小太監,在能迫使王洵屈服的情況下,儘量不要傷害他的性命。以免導致從大宛趕來援兵軍心渙散,令京城無法利用這幾乎是最後一支有生力量。

  原來,無意間救了某家一命的,竟然,竟然是安祿山!握住高力士的手令,王洵的身體裡最後一點兒熱血,也完全變冷。手令的字跡很潦草,一看就是倉促寫就。顯然,如果不是駐紮在潼關的近二十萬大軍被安祿山一戰全殲,高老太監也絶對不會看得起從大宛遠道趕來的這支隊伍。那樣的話,恐怕自己前腳剛邁進華亭縣衙,立刻就會被蜂擁而上的伏兵碎屍萬段!

  見王洵的身體僵立在原地不動,馮姓太監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想了想,繼續跟他表白,「其實,其實幹爺一直對您欣賞有加。他私下裡跟小的說過好幾次,當年在白馬堡的一衆弟子裡面,只有您和宋武將軍兩個,是最出類拔萃的。如果不是為了替皇家掩飾,他老人家無論如何都不忍下令對付您。後來的事情,則純屬騎虎難下。您身邊的親信全是楊國忠的人,他老人家也難以回頭了。只好,只好……」

  也許,這是一句實話。可王洵現在已經不想聽。彎下腰去,單手將馮姓太監慢慢從地上扯起,「封帥是不是也這樣死的?是不是?別跟我說謊,我只問一遍!」

  「封,封……」馮姓太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回應。猛然間看見王洵眼睛內了無生機,嚇得渾身一僵,立刻扯開嗓子大叫起來,「不關小人的事情。不關小人的事情。是邊令誠,是邊令誠那王八蛋下的手。先藉著傳交聖旨為名,將封帥堵在了回軍營的路上。然後就在香案前直接殺了他!真的不關小人的事啊,爺爺饒命,爺爺饒……啊────」

  「王某饒你。誰肯饒過王某!」王洵不想再聽下去了,手臂用力,將馮姓太監托過了頭頂。肩膀向左側一擰,腰部迅速向斜前方一轉,如掄草袋子般,將對方從窗口丟了出去。腦門正撞在院子裡的一塊太湖石上,「砰」地一聲,四分五裂。

  眼睜睜地看著欽差大人在面前被人摔死,蹲在院子中的飛龍禁衛們登時發出一陣騷動。沙千里和萬俟玉薤毫不猶豫地提起刀,接二連三砍翻了數個。餘者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又抱著腦袋蹲了下去。

  「不想現在就死的,乖乖給老子蹲著!」王洵完全換了一幅摸樣,整個人如同從十八層地獄下爬出來的惡煞。「已經殺了欽差,老子不在乎頭上多加一條罪名!」

  「不許動!蹲下,蹲下!」眾親兵齊聲呵斥,手舉橫刀。目光直往俘虜們的後脖頸處瞄。被制服的一衆飛龍禁衛們,大多都跟王洵原來一樣,是混到軍中撈功名的勛貴子弟。平素養尊處優慣了,幾曾見過這種血肉橫飛的場面?一個個嚇得臉色煞白,兩眼發直,根本不敢再抬頭往自家身體兩側看。

  「採訪使大人饒命!」機靈人何時都不缺,發覺前景不妙,有飛龍禁衛立刻開始自己尋找出路,「采訪使大人饒命,我等都是被逼著在這裡埋伏的,不是自己要對付您老。念在同是白馬堡大營出來的份上,放過我們吧!」

  「饒命,饒命!是馮太監們逼著我們來的。他是高力士的乾兒子,我等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他啊!」

  「罪魁禍首就是高力士和馮太監,您老冤有頭,債有主。放過我們吧!」

  「這裡還藏著一個。這個也是!」有人帶頭,自然立刻就有人作出響應。轉眼間,飛龍禁衛們全部都服了軟,非但將先前巴結不上的馮姓太監駡得狗血噴頭,並且將隱藏於俘虜隊伍中的其他幾名小太監也給指認了出來。

  「大人饒命!饒命!」幾名小太監也不肯吃眼前虧,以頭搶地,如同搗蒜。「我們幾個也都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我們幾個願意投降,投降。鞍前馬後伺候您老,為您老肝腦塗地!」

  沒想到當年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飛龍禁衛,居然墮落成了如此模樣。王洵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氣惱。本能地就想開口呵斥幾句,卻不料被幾名校尉摸樣的飛龍禁衛搶了先,「我等願意戴罪立功,從此任憑大人驅策!」「請大將軍收下我等。我等願意追隨大將軍。您老讓我等殺誰,我等就殺誰!」

  「請大將軍帶領我等殺回長安去,除太監,清君側!」有人更乾脆,直接將安祿山的造反口號搬了過來,大聲高呼。

  「除太監,清君側。除太監,清君側!」唯恐自己落在別人後邊,衆飛龍禁衛跪在地上伸直脖子高呼,彷彿已經成了王洵的親信,隨時可以跟他同生共死。

  「閉嘴!」王洵被噁心得差點吐出來,心中的悲痛瞬間麻木了不少。「全都給老子閉嘴。敢亂說亂動者,殺!」

  一個殺字落下,四周登時變得鴉雀無聲。這就是白馬堡大營培養出來的飛龍禁衛,封帥當年的心血結晶?這就是大唐天子的爪牙,朝廷的最後支撐?望著那些膽怯而無恥的面孔,王洵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封帥啊封帥,您老如果在天有靈的話,開眼看看這些都是什麼東西吧!您老戎馬半生,大大小小的戰鬥經歷了上百場,沒被敵人所殺,卻最終死在這些人手裡,您老憋屈不憋屈?!

  彷彿聽見了他的吶喊,天空中急急地落起了細雨。落在院子內,將地上的血跡重新打成了一片慘烈的紅。

  雙腳踩著紅色的泥漿,王洵手按刀柄來回踱步。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有個聲音在他耳畔呼喊。

  「清君側,清君側!」無數聲音在他心中重複。

  他真想殺了所有俘虜,不管對方是飛龍禁衛還是太監。殺光這些既沒有廉恥也沒有骨氣的傢伙,殺光所有加害過封帥和試圖加害自己的人。殺光全天下的太監、貪官和奸臣,殺光大敵當前還與太監們勾結一氣,向自己人背後捅刀子的太子李亨及其黨羽。殺光太極殿中所有人,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可那樣的話,自己豈不真的跟安祿山成了同夥了?長安城已經危如累卵,如果自己帶著前來匯合的大宛將士反戈一擊,與叛軍前後呼應,恐怕中原大地立刻就要改朝換代!

  雨越下越大,俘虜們都被淋成了落湯鷄,卻沒人敢再出言討饒。誰都知道,此刻他就在暴走的邊緣,隨時都可能拔出刀來,將身邊一切砍個稀爛。

  親衛們也不敢出言勸王洵進屋子內避雨。抗聖旨,殺欽差,劫持地方官吏。此舉已經與謀反無異。如果王洵真的決定要清君側的話,他們只能義務反顧地跟主帥站在一處。

  身體上的血被雨水洗下,與地面上的血匯流在一起,慢慢成河。王洵慢慢在血泊中行走,眼前世界也變得猩紅一片。

  破柘折,兵少難以服衆,不得不默許諸侯們屠城。破俱戰提,他無意多造殺孽,依舊無法保證麾下的軍紀。幾年來,他自詡所部為仁義之師,每每攻克一地後,尚要使得該城變為屍山血海,更何況安祿山麾下的那群虎狼?

  長安城破,即便自己竭盡全力,又能保全住幾個?!

  雲姨、紫羅、白荇芷、李白、公孫大娘,馬方、秦氏兄弟,還有東西兩市鬥雞場中,那一張張熟悉和不太熟悉的面孔,在王洵面前反覆湧動。殺,把他們也一起推進屍山血海?他們又做錯了什麼?憑什麼也要為這個昏君、太監和貪官們殉葬?

  正徘徊間,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還沒等萬俟玉薤等人去查看來者是誰,有道熟悉的身影已經跌跌撞撞正堂後門台階滾了下來。「都督,都督,不好了,宇文將軍,宇文將軍殺出城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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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三 上)

  「你說什麼?」宛若半空中炸了一個響雷,王洵瞬間從迷茫中被驚醒。顧不得再繼續思前想後,一把揪住報信者的皮甲,大聲詢問,「再說一遍,誰出城去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宇文副都督,還,還有齊橫!」報信的都尉姓餘,當年也是跟王洵等人在白馬堡一道打過滾的,對軍中諸將的情況非常熟悉,「就在剛纔,宇文副都督帶著幾個隨從衝到了城東門,要求開門。齊橫將軍上前跟他說了幾句,被宇文將軍駡了。然後齊橫將軍就開了城門,跟他一道向東走了。方子陵將軍已經帶人追了去,臨走前吩咐末將來報告大都督!」

  「你這廢物!」王洵嚇得魂飛天外,推開余姓都尉。大步就向外走,一邊走,一邊解下橫刀,順手丟給跟來的沙千里,「你留在這兒控制全域。有誰敢不服從號令,先拿我的橫刀斬了他。萬俟、十三,跟我去追!」

  「哎!」萬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答應一聲,從衙門口拉過王洵和各自的坐騎,飛身馬。

  華亭縣不過是彈丸之地,須臾間,三匹來自大宛的寶馬良駒就衝出了東門,沿著門外的官道不要命地狂奔。

  此刻雨已經下得像瓢潑,澆在人身,從頭到腳冰涼徹骨。王洵卻半點兒也顧不寒冷,雙腿不住地磕打馬鐙。一定要把宇文至給追回來,一定。這傢伙衝動起來就不管不顧,萬一闖到京師去,過後誰也救不了他!

  胯下的汗血寶馬也知道主人心意,四蹄撒開,如騰雲駕霧。轉瞬間就追出了十幾里,眼看著周圍的景色越來越模糊,天色也越來越陰暗,宇文至等人依舊不見蹤影。「該死,跑哪裡去了!」王洵大駡,焦急的心情幾欲絶望。就在這時,官道右側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悲憤的怒吼:「姓方的,給我滾回去,別再婆婆媽媽。這是最後一次,如果再敢跟來的話,休怪老子的羽箭不認識你!」

  「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方子陵的聲音裡邊已經帶了哭腔,「否則,休想把我甩掉。大都督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辜負了他!」

  「殺了你又怎地!」宇文至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冰冷得如同毒蛇的尖牙,「那個懦夫連封帥的仇都不敢報,難道還敢找我算賬不成。我再說一遍,別再跟著。否則……」

  「否則又怎樣?!」王洵被氣得火冒三丈,怒吼著衝了過去,「老子跟來了,有本事你就射!」

  「二哥?!」宇文至緊握角弓的手抖了抖,無力地鬆開的弓弦。透過重重雨幕,他看見王洵那鐵塔一樣的身軀。被雨水淋得已經有些駝,卻依舊沉穩如山。

  跟王洵動武,他自問沒有取勝的可能。但手中的角弓卻始終沒有放下,只是將坐騎又向右側帶了帶,避開阻礙視線的幾棵矮樹,然後咬著牙再度將弓弦拉緊,「二哥不要再靠近。五十步內,你知道我的本事!不要再靠近,不要……!」

  說話間,雙方已經能彼此看見對方的面孔。「有本事你就射!」王洵毫不猶豫地繼續催動坐騎,試圖逼近宇文至,强迫他跟自己回去。誰料宇文至真的發了狠,手指輕輕一送,「嗖」地一聲,羽箭直撲王洵頭頂。

  「鐺!」盔頂的紅纓被射中,淩空飛出老遠。王洵被突然而來的重擊敲得頭暈目眩,身體晃了晃,本能地帶住了馬繮繩。

  「都別過來,否則我絶不再留手!」沒等他從暈眩中緩過神,宇文至已經把第二支羽箭搭了弓臂,穩穩地瞄向了王洵的脖頸。「萬俟、十三,你們不要逼我!」

  萬俟玉薤和王十三哪裡肯聽,抽出橫刀護在王洵馬前,就準備與對方拚命。跟在宇文至身邊的齊橫等人見此,也都取了兵器在手,護住主將的左右兩翼。眼看著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併,王洵終於及時地醒轉過來,張開空空的雙臂,大聲喝令,「都住手!把兵器收起來。齊橫、吳六順、小張子,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大都督麼?」

  萬俟玉薤和王十三、方子陵等人不敢違拗,鐵青著臉收起了兵器。對面被王洵點了名字的幾個人卻不肯再唯其馬首是瞻,一起拿眼睛看向兀自擎著角弓的宇文至。

  「我等都是封帥一手帶出來的。」宇文至咬牙切齒,冰冷的箭鋒被閃電照亮,閃爍一串串幽藍。「絶不能叫封帥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死了!你如果有膽子起兵替封帥報仇,大夥自然還是跟著你。你要是沒這份膽子,就別再攔著咱們!大夥兄弟一場,好聚好散!」

  「對。王都督,大夥好聚好散。你繼續做你的大將軍,我們做我們的反賊!」齊橫等人也高聲附和,看向王洵的目光裡充滿了決絶。

  「我說過不替封帥報仇了麼?」王洵強壓住心頭怒火,低聲勸告,「報仇總得有個章法?就憑你們幾個這樣殺過去,恐怕沒見到仇人,自己就被亂刃分屍了!」

  「我等當然不會就這樣去送死!」宇文至搖了搖頭,聲音依舊冰冷如刀,「但我等也不會再相信你。二哥,你真的敢替封帥報仇麼?無論是誰害了他?」

  「當然!」王洵皺了皺眉,回答得毫不猶豫。

  「怎麼報仇,回京師去,敲登聞鼓,直接向皇帝老子喊冤?還是帶領弟兄們逼宮,讓皇帝老兒交出凶手?」宇文至根本不相信,撇著嘴,目光裡充滿了鄙夷,「他會聽你的辯解麼?若是他不肯替封帥主持公道呢,你又能怎麼辦?誰不知道,高力士也好,邊令誠也罷,不過是皇帝老兒養的兩條狗。沒有主人的命令,他們敢擅自誅殺大將?」

  「轟隆!」一道炸雷劈下來,照亮王洵漲紅的臉。怎麼辦?如果皇帝陛下不肯替封常清主持公道呢?你該怎麼辦?你有膽子造反麼?誰不知道,高力士、邊令誠,不過是皇帝陛下養的兩條狗!

  「你,胡說……」他抹了把臉的雨水,大聲駁斥。只是話嚷出來,卻沒有絲毫的底氣,「子達,你,你不要這麼衝動!封帥的冤枉,陛,陛下未必清楚。況且,況且眼下國家正是為難之際……」

  「封帥死時,國家何嘗不在危難之際?」宇文至話透過雨幕,字字如刀,「殺其人,奪其軍,不就行了?!他們又不是沒幹過?當初他們就是這樣對付得封帥。你我今天逃過一劫,也不過是僥倖而已。若非那姓馮的太監辦事不利,你我的腦袋早跟封帥一樣被掛在城牆了!」

  「不,不是這樣。不完全是這樣!咱們可以商量,商量一個妥帖的辦法?」王洵的心裡一片冰冷,嘴巴也被凍得發木。宇文至的話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他根本沒有反駁的可能。但起兵造反,他又沒有這份勇氣。不光是為了頭那忠義的虛名,還為了長安城中雲姨、紫蘿、白荇芷,還有若干自己熟悉不熟悉,愛過與被愛過的面孔。

  「二哥,你別再自己騙自己了!我早就看透你了,我早就該看透你了。」宇文至哽咽著抹了一把臉,將雨水和淚水同時抹掉,然後重新拉開弓弦,用冰冷的箭鋒繼續瞄準王洵脖頸,「你根本不敢給封帥報仇!你根本就沒那份膽子!」

  「喀嚓!」又是一個炸雷,將王洵炸得渾身發軟,臉色蒼白如雪。「你胡說,你胡說!我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人!」他喃喃地替自己辯解,卻沒勇氣衝過去,奪下宇文至手中的弓,將其抓回軍中正法。

  「你就是這種人!」宇文至一邊流淚,一邊嗚嚥著痛斥,「在疏勒城中,你就猜到了封帥已經遇難對不對?卻還拿什麼假話來欺騙大夥,說什麼有高仙芝和安西軍在,封帥就安然無恙!你不敢承認事實!就是怕大夥在疏勒城中造了反,玷污了你的忠義之名,耽誤了你的大好前程!」

  「胡說,我不是!」王洵猛磕了一下馬鐙,準備衝前與宇文至拚命。一支冷箭卻急飛而來,緊貼著戰馬的眼睛扎在了泥漿中。可憐的汗血寶馬受驚,前蹄豎起,放聲長嘶,「嗚嗚嗚」

  萬俟玉薤和王十三顧不再跟宇文至做對,齊齊跳下馬,與方子陵一道幫王洵控制住坐騎。等三人再度站穩了身形,宇文至已經帶著隨從退到了五十步之外。

  「別動!」宇文至將第三支弓箭搭弓臂,冰冷的箭鋒瞄著王洵哽嗓咽喉打轉兒「想讓我跟你回去,除非我死在這裡!二哥,我不會再跟著你了,他們幾個也不會。你是個懦夫,徹頭徹尾的懦夫!從來不敢正視現實。在大宛的時候,其實你就猜到封帥的結局不妙,對不對?只是你沒膽子承認,對不對?要不然,你怎麼會讓宋武領著弟兄們慢慢走,卻非把我帶在身邊!你是怕,你是怕我知道封帥遇害後,立刻起兵造反,把狗皇帝和太監們一道宰了?對不對?你說,對還是不對!」

  最後幾句他幾乎是咬著牙喝出,字字如刀,接連刺進王洵的胸口。王洵被刺得痛不欲生,佝僂著腰,努力想撐起身體,卻無法將脊背挺直。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他想要吶喊,嘴巴張了張,卻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在某種程度,宇文至說得其實沒錯。在進入蔥嶺之前,他的確認為宇文至做事太衝動,不適合單獨領軍,所以才把大隊人馬交給了跟自己交情遠不如宇文至的宋武。

  只是當初做這個決定時,他自己其實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提防著什麼。而現在,卻恰恰證明,潛意識裡,他已經考慮到了今天這種局面!只是,只是他一直試圖逃避,一直不肯面對而已。

  「被我說中了,對不對!二哥,我的好二哥!」見王洵不再開口自辯,宇文至眼中的淚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湧,「我這人衝動,沒見識。但我這人恩怨分明。封帥待我像自家子侄,我就像自家子侄一樣回報他。無論是誰敢阻擋我報仇,我都要從他屍體走過去。二哥,從今往後,你我兄弟各走各的道。即便在戰場相遇,也千萬不要念舊。言盡與此,二哥好自為之!」

  說罷,雙手奮力一撅,將角弓掰做兩段,丟在地。然後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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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6: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三 下)

  「子達……」王洵本能地伸出手,試圖做最後的努力。除了冰冷的雨水之外,卻什麼都沒有抓到。

  他再也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後,只能呆呆地坐在馬背,任由雨水將自己的靈魂澆得通透。

  轟隆,轟隆,半空炸雷一個接著一個,彷彿在大聲地對他咆哮。懦夫,你這個懦夫,徹頭徹尾的懦夫!從來不敢正視現實。

  轟隆,轟隆!

  你早就猜到封帥的結局不妙,卻一直拒絶相信,一直在自己找藉口欺騙自己!

  懦夫!懦夫!懦夫!

  你之所以把兵權交給宋武,就是因為他比你還懦弱。不會像宇文至,聽到封帥遇難的消息立刻拔劍出鞘!

  你如果有膽子起兵替封帥報仇,大夥自然還是跟著你。你要是沒這份膽子,就別再攔著咱們!大夥兄弟一場,好聚好散!

  轟隆,轟隆,轟隆隆……

  彷彿要把頭頂這漆黑的長天撕裂,每一道閃電都鋭利如刀。每一道閃電都帶來短暫的光明,但天空轉瞬間便又恢復原來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只有雨水,越發地大了起來。瓢潑般地從頭頂澆下,將人的心臟中的光芒澆滅,將人的靈魂和血液凍得寒冷如冰。

  也不知道在雨中站了多久。直到坐騎被方子陵等人强行拉轉,王洵才像做了一場噩夢般緩過些神來。木木四下看了看,低聲抗議:「你們幾個在幹什麼?幹什麼?!放開,趕緊放開!」

  「都督,回。人各有志。且讓他們去!他們幾個早晚會後悔!」萬俟玉薤嘆了口氣,低聲開解。

  「誰?!」王洵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重複。「他們……?他們後悔什麼?!」

  「都督,你振作些。弟兄們還都等著你呢!」見到王洵這幅失神落魄模樣,方子陵急得眼睛都紅了,「咱們大宛都督府一萬多弟兄,個個都是英雄好漢!不缺宇文至他們幾頭爛蒜!」

  「你是說子達啊。他走了!」提起麾下那近萬援軍,王洵的眼睛裡多少出現了一絲生氣,咧了下嘴,慘笑著回應,「是啊。人各有志。他從小失去了爺娘,親生哥哥又是那幅德行。只有封帥是真心實意對待他,把他當自家弟子培養。在他心中,早就把封帥當成了父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吶!他當然得走,當然得走!」

  「都督!」方子陵語塞。見過會替別人著想的,沒見過如此會替別人著想的。被屬下羞辱得那麼狠,居然還無怨無恨替對方辯解。

  「都督你不能這樣!」侍衛統領王十三也大聲苦勸,「您是一軍之膽。不能被這點兒小事兒打倒!」

  「你說的對,不能!我得振作,振作!」王洵挺直肩膀,用力搖頭。彷彿欲甩掉心中的所有煩惱。然而只是在一瞬間過後,他的肩膀便再度坍塌了下去。

  方子陵和王十三正欲再勸,卻被萬俟玉薤用眼色制止住了。作為半生坎坷的老江湖,此刻他反而最能體味王洵心中的痛楚,「你們兩個都安靜些!別再煩大都督了。大都督已經被傷得夠狠了。畢竟,宇文副都督從小就跟他走在一起!」

  為了避免繼續刺激王洵,他已經把說話的聲音壓到了最小。誰料後者依舊透過重重風雨雷鳴聽了個大概,笑著抹了一把臉,將臉的不知雨水、汗水還是淚水,暫且擦了個乾淨,「不傷心,不傷心!我跟子達性子不合,這一天早晚都會來。你們幾個呢,你們幾個今後有什麼打算?如果想離開的話,都提前跟我說一聲就行,我設宴給你們送行。別學他們幾個,一聲不響就跑掉了!」

  「我們……?」方子陵等人被問得一楞,旋即明白王洵眼下真的是形神俱疲,心中已經産生了自暴自棄的念頭。當即,大夥互相看了看,齊聲回應道:「我等自然跟著都督。都督說到哪裡,我等就到哪裡!」

  「可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王洵繼續搖頭,笑容比哭還要難看。「我是回來拱衛京師的。可京師裡那群王八蛋,他們殺了封帥!他們還想要我的腦袋!我不想再被人家殺。呵呵!呵呵!欽差大人剛纔被我摔死在華亭縣衙裡了,你們看到沒?當時有幾百雙眼睛都在那看著呢!長安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咱們就掉頭回大宛,不管這群王八蛋!」萬俟玉薤用力向前揮了下馬鞭,將重重雨幕硬是掃出一道縫隙,「憑著手中這些弟兄和柘折、俱戰提兩座堅城,即便沒有大唐在背後支持,咱們也照樣能站得穩穩當噹!」

  「回大宛?」王洵的眼神又亮了一下,旋即再度陷入黑暗。

  「對,咱們回大宛!」萬俟玉薤狠狠地點頭,「在那邊,只要是的漢家兒郎,有誰不念大都督的好處?!特別是那些刀客和行商坐商們,以往只要一出蔥嶺,就得彎著腰裝孫子。無論走到哪都挨欺負!只有大都督拿下柘折城後,大夥才終於揚眉吐氣了一回!」

  「對,咱們不理那幫太監。回大宛去!」提起柘折城,方子陵的精神也為之一振,「反正在這邊,無論咱們怎麼替朝廷賣命,都落不到個好下場!還不如回大宛去逍遙自在!弟兄們都是跟您同生共死過的,只要您下一道命令,大夥肯定掉頭就走,才不理他個狗屁朝廷!」

  「你呢,十三?」聽萬俟玉薤和方子陵兩個人的意思差不多,王洵將目光轉向了侍衛統領十三,「你想我去給封帥報仇麼?還是把這邊的事情全丟下!」

  「十三,十三是大都督的家將,一切都聽大都督的!」王十三努力想了想,皺著眉頭回應。「封帥的確對十三有恩,但封帥已經把十三送給了大都督!十三不能丟下大都督自己離開。如果只顧著去給封帥報仇,卻,卻忘記,忘記了自己的責任。才,才是真的,真的對,對不起封帥。」

  他的唐言說得雖然已經非常流暢,但一涉及到比較複雜的事情,就又開始結結巴巴。王洵竪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低聲打斷:「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十三!難為你了!」

  「不難為,不難為!」王十三受不了家主的客氣,在馬背連連擺手,「這是十三應該做的。十三是大都督的家臣,理應把大都督放在所有事情之前。就像,就像封帥,封帥是大唐天皇陛下的家臣一樣。十三,十三家鄉那邊……」

  按照十三故鄉的傳統,臣下的一切都歸位者所有。即便位者得了失心瘋,拔出刀來亂砍。作為一個合格的臣下,也應該自己把脖子伸過去,滿足位者的發泄欲望。王洵以前跟十三聊過倭國風俗,能理解他的想法。然而換到自己頭,卻依舊滿眼迷茫。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想必封四叔在臨終之前,心中唸唸不忘的,也是大唐京師的安危,而不是他自己所受的委屈!如果自己就這樣不顧而去,任由大唐被叛軍顛覆的話,日後在九泉之下見了封帥,有勇氣正視他的眼睛麼?

  可自己憑什麼要求弟兄們為朝廷中昏君和太監們拚命?!弟兄們又欠了昏君和太監們什麼?!況且拼到最後,有誰能保證,自己就不會落個跟封帥一樣的下場!

  回大宛!去京師!去京師!回大宛!天空中雷聲一陣高過一陣,彷彿幾十張嘴巴,在王洵耳邊吶喊,呼號,催促他做最後決定。身邊的景色完全被雨幕覆蓋,人眼所及,不過腳下數尺。西,指向藥剎水,東,指向長安城!

  「其實,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哪,而是先抓緊時間善後!欽差的事情,不給朝廷一個說法的話,咱們就只能跟著宇文副都督的腳步走了。」見王洵始終愁眉緊鎖,萬俟玉薤向近靠了靠,低聲提議。

  「善後?」王洵瞬間從迷茫中清醒,身體猛然一僵。對啊,殺死欽差的事情還沒了結呢,更長遠的事情哪裡顧得!

  「屬下當年在京兆尹府,曾經見過他們做類似的事情!」見王洵終於又努力開始振作,萬俟玉薤趕緊趁熱打鐵,「就是將錯就錯,睜著眼睛說瞎話。眼下京師已經岌岌可危,絶對不敢再讓背後出現一支叛軍。所以大都督您只要一口咬定,欽差是安祿山派人假冒的。高力士等人即便再惱怒,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

  「啊,哦!啊!」王洵的身體在馬背晃了好幾回,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强重新穩定了下來。將眼睛轉向萬俟玉薤,他的目光裡寫滿了佩服,「地方官員們呢,怎麼對他們說!」

  「那些傢伙,只要責任不由他們來背,他們還樂不得欽差是假的呢!那些飛龍禁衛也是一樣!」萬俟玉薤咧了下嘴巴,笑著回應。

  「行!都督,萬俟這法子肯定行!」聽到此話,不光是王洵,方子陵和王十三也對萬俟玉薤佩服得五體投地。眼下對王洵和大宛軍來說,最迫在眉睫的問題便是怒殺傳旨欽差一事。只要把此事敷衍過去,至於到底繼續向東還是掉頭向西,都可以從容商議。畢竟只要頭不頂個叛亂的名義,沿途官府就得盡全力合作,滿足這支援軍的糧草輜重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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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四 上)

  失魂落魄回了華亭,天色已經完全轉黑,整座縣城在閃電的照耀下忽隱忽現,荒涼破敗宛若地獄,幾乎所有院落都門窗緊閉,幾乎所有窗口都不見一絲燈光,一條條漆黑狹長的街巷當中,聽不到任何活物的聲音,只有鋪天蓋地的暴雨,打在茅草和瓦片的屋頂上,沙沙沙,沙沙,如百鬼夜行。

  整個縣城內唯一還看上去有些生氣的地方,便是災難的始點,華亭縣衙縣令、主簿、各房司吏以及團練使張文忠和他麾下那些個剛剛上任,連屁股都沒坐熱乎的各級軍官,全都被趙懷旭給「請」到了二堂上,雖然沒有鐐銬加身,並且茶水點心伺候周到,卻全都被嚇得臉色慘白,坐在臨時搬來的胡凳上大氣都不敢出。

  見到王洵鐵青著臉入內,衆地方官吏立刻齊齊站起身,一邊打躬作揖,一邊低聲討饒:「參見採訪使大人!」

  「大人明鑒,我等這些天來一直被欽差趕到別處辦公,與他沒任何瓜葛。」

  「大人饒過我等,今天的事情,我等絶不敢多言。」

  「小的們願意唯大人馬是瞻。」

  「大人饒命小的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王洵本來心情就極差,被眾人沒頭沒腦一通哀求,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豎起眼睛,大聲呵斥道:「閉嘴不想死的都給我坐回去,王某現在沒功夫跟你等囉嗦。」

  「啊──」

  「是。」

  衆地方文武官吏被嚇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讓開道路,膽子大者面如土色,膽子小者,已經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沒用的東西,怪不得安祿山一路勢如破竹,』王洵將衆官吏的表現全看在了眼裡,心中好生鄙夷,「哭什麼哭,把朝廷的臉面全給你們丟盡了,一群有眼無珠的東西,居然拿安祿山的爪牙當欽差來供著,本都督現在沒時間管你們這些鳥事,待奏摺送到吏部後,上面自然會按律發落你等。」

  「啊──欽差大人是假冒的?!」

  「怎麼會,怎麼會?!!」

  「哎吆!可坑死我了。」

  聞聽此言,衆人官員的臉色極為好看,震驚、恐慌、懊悔、懷疑,應有盡有,倒是團練使張文忠較為聰明,迅從王洵的話語裡嗅出了一絲活命的希望,當即搶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倒:「請大人明鑒那騙子一進城,就打出天使的旗號吆五喝六,我等平素又是被太監們欺負怕了的,實在沒膽子仔細查驗他的身份真僞。」

  「多虧大人拆穿了他,否則,我等肯定還被蒙在鼓裡。」縣令秦連峰也不是傻子,立刻緊隨張文忠身後表態,「我等願意接受任何處罰,請大人開恩,給我等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請大人開恩。」

  「開恩啊,大人。」

  眾官吏如夢初醒,又紛紛趴在地上,頭磕得「乒乒」做響,王洵實在沒興趣在這些人身上耽擱功夫,皺了皺眉,將語氣放緩了些吩咐:「都坐下等著,具體怎麼處理你們,要看你們各自的表現,如果確實有悔過之心的話,王某也不吝嗇在奏摺上替你等說幾句公道話。」

  「謝大將軍,」「謝採訪使大人,」衆地方文武官吏心中懸在嗓子眼兒裡的石頭終於落下,紛紛道著謝,爬回各自的座位,至於王洵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之處,他們才不敢較真兒,刀子握在對方手裡,一不小心,性命就沒了,誰還在乎幾個素不相識的太監是真是假?

  「找個廚子來,弄些酒菜給他們。」見衆人如此識趣,王洵心中的煩躁頓時減輕不少,把頭轉向沙千里,低聲吩咐,「弟兄們的晚飯,也儘快安排下去,缺什麼東西,就找這裡的官員要。」

  「下官願意為大人效勞,下官願意為大人效勞。」沒等沙千里回應,縣令秦連峰已經再度連滾帶爬地搶上前,衝著王洵滿臉媚笑,「下官的表弟家裡就開著酒樓,廚子是從京師裡重金禮聘回來的,手藝絶對一等一只要大人給下官一道令箭,弟兄們的伙食,全包在下官身上。」

  「那就有勞縣令大人了。」從秦連峰的官服上,王洵能分辨出他的身份,笑了笑,帶著幾分鼓勵吩咐。

  「得令!」秦連峰高高興興地施了個禮,轉身便走才走了幾步,又被王洵從身後叫住:「且慢你多帶幾個人,順便把白天的事情曉諭全城百姓,就說有安祿山的細作扮作朝廷欽差招搖撞騙,被本採訪使識破,當場誅殺與這裡的百姓無關,請大家不要驚慌。」

  「下官這就去,這就去。」秦連峰心裡很明白,這樣一來,自己就算一隻腳踩上了賊船,卻沒勇氣拒絶,連聲答應著,轉身去找自己的屬下。

  王洵看了看沙千里,示意他找幾名靠得住的弟兄去監視縣令秦連峰的作為,然後故作輕鬆地伸了個懶腰,笑著道:「找幾個人幫我燒鍋熱水,我要洗個澡,驅一下寒氣這鬼天氣,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這般冷。」

  「下官去找人,下官去找人。」立刻又有地方官員主動請纓前去組織人手燒水,王洵點點頭,算是默許然後將目光轉向自家弟兄,」子陵、十三、萬俟,你們三個也去找地方洗個熱水澡,趕緊,別讓寒氣入了骨髓沙大哥,把這裡還是交給你來負責趙大哥,你跟我來京師的情況有變,咱們邊洗澡邊聊。」

  「諾」衆將拱了拱手,分頭散去,留一群地方官員繼續在二堂內大眼瞪小眼兒,京師裡到底亂成了什麼模樣,他們心裡也糊塗得很,最近好消息和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但哪個好像都經不起仔細斟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城內這支來自極西之地的援軍戰鬥力絶對强悍,下午的時候,只用了一百多人,就把五百多團練,四百多飛龍禁衛全給俘虜了,而其自家損失恐怕還不到十個。

  看看門口負責監視的一衆安西軍士卒那彪悍模樣,有個別地方官員心裡反而突然覺得踏實了起來,如果采訪使大人真的別有所圖的話,其實也未必完全是件壞事兒至少大夥不用天天繼續提心吊膽,況且這位王大人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凶,實際上卻還算講道理。

  王洵才沒功夫去管地方官吏的想法,帶著趙懷旭快步走入了後堂,縣衙的後堂原本為安置縣令家人之所,前些日子為了拍「假欽差」的馬屁,特意被騰了出來,重布置過,收拾得宛如帝王寢宮般奢華,王洵卻沒時間欣賞裡邊的精美陳設,入了屋內,先三下兩下將濕透了的鎧甲和衣服從身上扒掉,丟在一邊然後信手扯下床頭幔帳,在身上胡亂抹了抹,裹在腰間,精赤脊背,衝著跟進來趙懷旭低聲說道:「封帥和高仙芝都被朝廷給冤殺了,子達要去給封帥報仇,潼關也丟了,哥舒翰投降了安祿山,長安城岌岌可危,我現在心裡亂得很,根本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雖然在下午收押一衆俘虜之時,趙懷旭已經從幾個小太監嘴裡,隱約聽到一些不祥的消息此時此刻得到了王洵確認,還是心中一陣翻滾半晌之後,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子達初到安西軍中時,個性過於張揚,曾經得罪了很多老將,是封帥一直維護著他,才始終平安無事,安西軍兵少將多,人浮於事,除了與大食人那場戰鬥之外,平素大夥很難得到露臉機會,也是封帥,藉著鍛煉人之名,幾次把剿匪的任務都交給了子達他們幾個……」

  「這個,我知道。」王洵沒想到趙懷旭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替宇文至辯解,皺了皺眉頭,輕聲打斷,「封帥待子達如父,子達一怒之下鋌而走險,也是應有之事我不怪他,我現在愁的是我自己,還有屬下這幫弟兄趙大哥,你年齡大,經歷過的事情多你替我出個主意,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在大宛都督府內,趙懷旭的地位非常特殊王洵可以保證無論自己做何種選擇,沙千里和黃萬山等人都會不折不扣的追隨卻不敢確定,這位亦師亦友的老將,在聽聞封常清的下場後,到底會做如何打算?

  趙懷旭的表現還是像先前一樣出人意料,搖了搖頭,繼續答非所問,「封帥何嘗只是待子達如自家子侄對趙某,也有知遇提攜之恩,子達出城之時,趙某就已經知道他離開的原因了,但害死封帥的真正元凶,又豈是區區那幾個太監?何況皇帝陛下殺封帥的真正原因,也不是由於他打了敗仗,而是懷疑他要步安祿山後塵我等真的要起兵造反的話,豈不等同於坐實了封帥頭上的罪名?「」是啊!王某想起來,便覺得進退兩難。」王洵終於明白了趙懷旭的意思,有些驚詫,但多的是無奈,「要報仇的話,恐怕我等就只好去投靠安祿山了,可弟兄們不遠萬里回來拱衛京師,臨走到目的地了,卻竪起了反旗,軍心和士氣怎可能不一落千丈?」

  「關鍵的是,安祿山那廝不可能長久。」趙懷旭咬了咬牙,一語道破問題所在,「朝廷雖然最近幾年屢出昏招,但開元年間的繁華,還被百姓們記在心裡,而安祿山那廝,起兵之後一路殺人放火,根本得不到民心。」

  「安祿山的軍紀如何,王某早有耳聞。」屋子裡的空氣有些冷,王洵被凍得接連打了幾個哆嗦,雙臂抱住肩膀,嘆息著道:「眼下王某的家人都在京師,真的幫叛軍破了城,恐怕這輩子心裡都不得安生。」

  「豈止是不得安生。」趙懷旭苦笑,「恐怕封帥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你我,這裡有一封信,大將軍不妨看一看看了,你就明白屬下為什麼不想給封帥報仇了。」

  「信?」王洵楞了楞,猶豫著伸出光溜溜的骼膊,「哪來的信,這是封帥的字型?封帥什麼時候給你的信?」

  「不是給屬下的,是給長安城中那位聖明天子的,」趙懷旭抹了下臉,聲音有些沙啞,「屬下搜檢那個死欽差的遺物時,在一堆金銀細軟中翻到了它……」

  沒等他把話說清楚,王洵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拜讀才掃了開頭幾行字,視線已經再度被淚水模糊,「……臣之此來,非求苟活,實欲陳社稷之計,破虎狼之謀,冀拜闕庭,吐心陛下,論逆胡之兵勢,陳討捍之別謀,酬萬死之恩,以報一生之寵,豈料長安日遠,謁見無由;函谷關遙,陳情不暇臣讀《春秋》,見狼瞫稱未獲死所,臣今獲矣。」

  信上的字寫得很潦草,個別地方甚至出現了筆畫斷續現象,可見封常清寫此信時,是在强行壓制其自身的感情。

  淚眼模糊中,王洵彷彿又看見了封四叔的身影面對著邊令誠那小人得志的嘴臉,面對著周圍冷森森的刀鋒,在臨刑之際,這位一身正氣老人並沒試圖替自己辯解,而是低聲下氣地乞求對方,再多給自己一點兒時間,容自己將數月來跟叛軍的作戰心得做個總結,給皇帝陛下,給後來的繼任者,留一份寶貴的經驗。

  「天殺的狗賊!」王洵哽嚥著揉了下眼睛,繼續往下翻看,信其實為兩份,其中一份為給皇帝陛下的遺表,另外一份,則對戰事的總結與長遠剖析,在老人家看來,叛軍之所以能一路勢如破竹,是因為準備充分,外加起兵突然,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而朝廷這邊,無論是在戰前準備還是臨戰動員指揮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總結的教訓,但這些已經過去的事情,無須再後悔。當下最重要的是,穩定防線,將叛軍拖在潼關之下,安祿山所部兵馬雖然驍勇,但最具威脅者,不過是那八千餘曳落河,戰死一個就少一個而大唐這邊的士卒雖然缺乏訓練,臨陣經驗不足,卻會越打越强,越打精兵越多,假以時日,此消彼長,叛軍的攻勢注定要難以為繼,所以,不急於跟叛軍決戰,以各種手段徐徐圖之,才是最佳的破敵之策。

  作為正面戰場的輔助措施,封常清建議朝廷,從河東、淮南兩個方向,適度起兵反擊,牽制叛軍,一旦將叛軍完全壓制在河南各郡,則其兵源和補給便要出現問題,屆時,朝廷再派出使節對叛軍進行分化瓦解,必然會使其分崩離析:此外,在具體戰術層面,封常清則針對曳落河野戰能力强,而攻堅能力弱的缺點,建議朝廷採用誘敵深入的辦法,將其引到不適合騎兵展開的山巒地帶,單獨殲滅哪怕是每次只咬掉其一小部分,也會嚴重打擊叛軍的士氣,積少成多,但曳落河消耗得差不多時,叛軍實力便不足畏懼了。

  「估計是高力士那廝,準備拿封帥的經驗來培養自家心腹所以才特地將這封信交給了姓馮的太監……」趙懷旭强壓住心中悲憤,低聲向王洵解釋,「只可惜封帥耿耿忠心,卻不知道,此信根本沒被送到那位聖明天子之手。」

  「嗯。」王洵哽咽著回應,淚水如雨下,幾行黑字被淚水打濕,「……臣今將死上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後,誑妄為辭;陛下或以臣欲盡所忠,肝膽見察,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則冀社稷復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仰天飲鴆,嚮日封章,即為屍諫之臣,死作聖朝之鬼,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迴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無任永辭聖代悲戀之至。」

註:史中,有封常清遺表全文讀起來非常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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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四 下)

  暴雨在黎明前終於結束,隨著一陣徐徐清風,烏雲很快散去。朝陽從東方爬起來,將瀲灧的光芒重新灑進華亭縣,把整座城市從噩夢中喚醒。

  街道上的屍體已經被人連夜拖走,地面上的血跡也被雨水沖洗的乾乾淨淨。扎在臨街院牆和窗欞上的流矢被悄悄地拔出,砸壞的屋門,也被迅換上了新的。不刻意去查看,絶對看不出曾經有血戰痕跡。一切都好像沒生過,一切都好像是場夢,醒了,也就雲開霧散了。

  三三兩兩的衙役從街道上走過,拍開臨街店舖的門,勒令店舖的主人重新營業。一張張扣著縣令老爺官印的告示也貼在了街道最顯眼處,縣衙裡的辦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反覆宣讀告示中的內容:欽差大人是假冒的!此人是叛賊安祿山帳下的細作,專門敲詐各地官員和士紳,替叛軍募集糧餉。華亭縣的官員們都受了矇蔽!是路過此地的安西采訪使王大人,目光如炬,及時拆穿了騙子的身份,並將其就地正法。整件事情與華亭縣的父老鄉親無關,採訪使大人不會做任何株連……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那些傢伙整天惹是生非!聽了辦老爺的宣講,臨街店鋪的掌櫃、夥計們長長出了一口氣。雖然官府的文告當中幾乎處處都是破綻,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可欽差大人是叛賊假冒的也罷,是被采訪使大人冤殺的也好,那都是神仙們打架,與升鬥小民無關!百姓們能不遭受什麼池魚之殃就該燒香拜佛了,活得不耐煩了才會去替一伙已經死了的太監主持公道!

  」大膽叛賊,假冒天使。招搖撞騙,罪不可赦……」沙啞的宣讀聲從城西響到城東,又從城東響到了城南、城北。還沒到過午,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昨天那場風暴的「真相」!搖搖頭,紛紛將懸著的心臟從嗓子眼又放回了肚子內。

  不株連就好,不株連就好。至於昨天發生在大夥眼皮底下的那場殺戮,就當是噩夢好了。醒來之後,夢中一切都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於是,大夥收斂起忐忑不安的心情,像平常一樣,該出門找事情做的繼續出門找事情做,該去買菜的買菜,繼續去買米的買米。無論昨夜的風雨再大,生活終歸還要繼續,是不?

  唯一令大夥感覺與以往不同的是,城中的秩序瞬間好了起來。四處敲詐勒索的地痞流氓們全都不見了,小偷和乞丐也完全失去了蹤影。平素散漫慣了的團練們被組織了起來,在幾張陌生的面孔敦促下,排著整齊的隊伍,在街道上往來巡視。見到有積水的地方,立刻停下來幫忙疏通。見到有人滑倒,也如同孝子賢孫般上前攙扶、救助。有街坊受了團練們的熱情幫助,心中感激,拿出來幾個鷄蛋作為酬謝。後者卻如同被蠍子蟄了般迅跳開,一邊擺手一邊低聲哀告:「您老這是幹什麼?趕緊收起來,趕緊。咱們過去怎麼得罪您了?無冤無仇的!您給我塞這東西幹什麼?這要是被那幫軍爺看見,我就是皮肉再厚,也吃不住棍子打啊?」

  「啊!」好心的街坊捧著鷄蛋,楞在了家門口。眨巴著眼睛適應了好半天,待對方的身影都逃遠了,才笑著向地上啐了一口,低聲道:「該,惡人自有惡人磨。採訪使大人怎麼沒早點兒過來?!早點過來,早就把你們給收拾成人樣了!」

  「不愧是封常清的關門弟子,一出手,就露出了名將的風範!」與普通百姓不同,華亭縣的大小官員們,對王洵的底細知道更清楚些,內心當中的感覺也更為複雜。

  欽差大人肯定不是假冒的,縣令和主簿兩個,曾經親眼查驗過此人的印信。那可是如假包換的正四品監門將軍,皇帝陛下的貼身家奴!可這家奴在華亭縣的作為,卻實在不給其背後的主人長臉。自己巧立名目,勒索地方不說,還放任手下那些飛龍禁衛為非作歹。前後才幾天功夫,就把華亭縣攪得烏煙瘴氣,連個可以安安靜靜喝酒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而採訪使王大人,所做所為與欽差恰恰相反。除了暴起發難的那一瞬,偶然露了一下崢嶸之外,其他時間都是規規矩矩。就連他麾下那些異族親衛,待人接物也都客客氣氣,從不仗著主人的勢力四處招搖。

  如果潼關被叛軍拿下的那個謡言是真的,亂世當中,有這麼一伙人來到了華亭,對地方上來說,絶對是福不是禍。那些侍衛們的身手,地方官員們在昨天下午有目共睹。而同樣的一伙地方團練,掌握在張文忠手裡時,便是一群沒頭的蒼蠅,除了給地方上添亂之外,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到了安西采訪使王大人手裡才幾個時辰,整支隊伍便脫胎換骨。即便無法拉出去剿匪平叛,用來保護相鄰,威懾趁機作亂的宵小之輩,卻是綽綽有餘了。

  所以馮姓太監死在採訪使大人手裡,也算是老天有眼。只是拒接聖旨、誅殺欽差這兩項罪名,實在太駭人了些!顧忌到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在朝廷中那股龐大的勢力,地方官員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跟採訪使大人及其屬下將佐保持一定距離,既不敢與對方交往太密切,也不敢過分疏遠。既不希望對方馬上離開,又不希望對方永遠駐紮在華亭縣。真是進也為難,退也為難,無論怎麼做,都提心吊膽。

  「最好是讓叛軍把高力士等人全捉去,一個個就地正法!」有人感憤於封常清的遭遇,心中暗暗祈禱。那份給皇帝陛下的臨終遺表前半部分,昨夜就被王洵當衆傳閲過了。凡肚子裡多少還有些良知的,無不感動得掩面而泣。如果王洵當時趁勢逼著大夥一道起兵清君側,相信地方官員們沒有勇氣拒絶。然而對方卻沒有那麼做,只是借了華亭縣城外的小校場,說要在那裡休整幾天,順便等等身後的大隊人馬。

  大隊人馬據說還有一萬多,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每個人都配有兩匹大宛良駒。華亭縣距離京師不足五百里,如果放開坐騎狂奔的話,其實最多也就是三天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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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7: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五 上)

  恐慌、疑慮、慶幸、崇拜,各式各樣的目光圍繞著華亭縣的縣衙和校場,徘徊不定。但誰也沒想到的是,此刻的王洵,既不在重兵把守的縣衙門裡,也不在城外的小校場。早在日出之前,他已經帶著王十三、萬俟玉薤、方子陵以及十幾個隨從,換了一身飛龍禁衛的裝束,悄悄地趕往了長安。

  封常清的遭遇讓他義憤填膺,然而他卻鼓不起像宇文至那樣,一怒之下,頭觸不周山的勇氣。眼下叛軍已經攻破了潼關,他麾下那一萬多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即便全站到長安城牆去,恐怕也無力回天。況且此刻大隊人馬還在半路,由宋武統領著追趕他的腳步,根本不可能參與長安城防禦。即便有那個可能,王洵也不願意稀裡糊塗地把大軍交到高力士、陳玄禮等人之手。他可不是封常清,鋼刀都架在脖子了,還一心想著報效朝廷。

  所以此刻他迫切需要去做,也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儘快從長安城中把雲姨、紫蘿和白荇芷等人接出來。不讓她們被太監捉去當威脅自己的人質,也不讓她們落到叛軍手中。她們是他在長安城中最後的牽掛,無論如何,都割捨不下。

  因為已經臨近京畿的緣故,通往長安的官道修得很平整。大宛馬的四蹄騰起來,一個時辰輕鬆能跑出五六十里。憑著馮姓太監的印信和身上的飛龍禁衛黑皮,一路不斷從驛站索要補給,幾匹寶馬輪換著騎乘,曉行暮宿,才是第三天清晨,已經過了鹹陽,長安城遙遙在望。

  「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活著回來!」看到眼前熟悉的景物,方子陵忍不住低聲感慨。幾年前,他也是穿著同樣一身飛龍禁衛的衣服,追隨在王洵身後「逃離」了長安。而今天,他和王洵已經都不能算無名小卒,卻依舊要逃來逃去,如同喪家之犬。

  「是啊!」王洵嘆息著附和了一句,心中也是好生感慨。當年在長安城中時,他對此地厭倦至極,無時無刻都想要離開。然而在數千里之外,那些曾經令他厭惡的東西迅速被淡忘,留在心中的,全是甜美的回憶,無比絢麗,亦無比鮮活。

  「我當時還跟家裡人說,去個一年半載,就能衣錦還鄉呢!」方子陵笑了笑,對著路邊的垂柳,彷彿從婆娑柳梢中看到了自己當年稚嫩的影子。

  「我也是。跟家裡人說好了,出去躲一年半載就回來。誰能想到去了這麼久?!」王洵咧了下嘴,微笑著點頭。楊氏和王氏兩路神仙打架,殃及宇文至和他兩條小雜魚兒。為了躲災,他不得不聽從封常清的建議,進入白馬堡大營,穿飛龍禁衛的衣服。然後驪山掃雪,然後京師平叛,然後在曲江池看到貴妃娘娘和他的前夫幽會,然後在大漠當中受到哥舒翰的追殺,然後樓蘭部落遭遇老狐狸,然後疏勒,然後大宛……一樁樁,一件件,被煙塵遮蓋住的往事,潮水般湧心頭,令他幾乎無法自已。

  從頭到尾,冥冥中彷彿都有一隻大手推著他走。他根本無法逃避,也無法選擇。做紈袴之時,唯恐被人當螞蟻踩死,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態度,拚命往爬。做了校尉,還是命如螻蟻。做了郎將、將軍、大將軍、采訪使,重兵在握,本以為可以停下來喘口氣了,一回頭,卻發現已經做了安西大都護的封四叔,輕而易舉地被人將頭顱砍了下來。

  這條青雲路他走夠了,再也不想繼續往前一步。從今以後,皇帝也好,太監們也好,安祿山也好,統統都遠邊去!誰愛殺誰就殺誰,誰愛造誰的反造誰的反。老子不伺候了!老子躲到大宛去,任你們的鬥個你死我活。大不了,待中原塵埃落定,老子把印信往廊柱一掛,不告而去。從大宛往西數萬里,還分布著幾百個國家,誰還真有本事將老子從人堆裡揪出來。

  想到可以帶四個老婆躲極西之地去做富家翁,他心中的傷感立刻一掃而空,周圍的景色亦跟著顯得愈發親切可人。正回頭欲跟萬俟玉薤等人閒侃幾句對未來的規劃,卻發現對方眉頭緊鎖,手僵硬地搭在了腰間刀柄。

  「怎麼了?」一種不安的感覺急襲而來,王洵也用手按住了刀柄。「情況不對麼?你們看到什麼了?!」「有哭喊聲!就在前方岔路口。」萬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齊聲回應。由於故鄉不在長安,他們兩個可沒像王洵和方子陵那樣,墜入了某種揮之不去的傷感當中。而是始終記得自己的職責,盯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哭喊聲!這可是天子腳下,誰敢在此地……」方子陵楞了楞,本能地反駁。但很快,他便主動閉了嘴巴。

  的確有哭喊聲,非常混亂,有男有女,中間還夾雜著牲口的悲鳴,就在前面兩里左右的岔路口。隔著密密的柳枝,方子陵根本看不清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卻依稀記得,前方另外一條官道是通往郿縣、陳倉方向、在斜谷附近轉往劍南道,向西南據說可一直抵達劍南道的昆州。可這大清早的,誰沒事兒拖家帶口往西南方向跑?註1「看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沒等方子陵說出心中的疑問,王洵已經策動坐騎衝了過去。此地距離長安城已經不足二十里,如果大白天就有賊人敢在這裡打家劫舍,恐怕京畿的局勢已經徹底失控。

  彷彿是在驗證他的推斷,前方岔路口的哭喊聲驟然增大,有個女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嚷,還有幾個男人在大聲喝駡。緊跟著,又是一聲慘叫,天地間剎那清靜了,只有晨風掃過柳梢,送來一陣陣血腥氣。

  「住手!」王洵狠狠地夾了一下馬腹,同時厲聲斷喝,「飛龍禁衛在此,你等休得張狂!」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經在柳蔭下出現。岔路口正在打劫的一衆强盜們聞言抬起頭,先是畏懼地看了他一眼。待看清楚了錦袍的龍爪標誌,又突然裂開嘴巴,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哄笑:「滾,滾你奶奶的。飛龍禁衛,飛龍禁衛怎麼了,了不起啊。有本事跟叛軍拚命去,別耽誤了老子們發財!」

註1:昆州,即現在的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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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五下)

  「你等到底住不住手?!」王洵大怒,拔出腰間橫刀,在半空中虛劈。看打扮,對方更像是長安附近的混混,唸著幾分舊時的「香火」之情,在沒徹底弄清楚情況之前,他不想傷害對方性命。

  「哈哈哈哈哈哈……」回答他的是一陣放肆的哄笑,彷彿看到了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般,混混們放棄了在「獵物」身上搜刮,抄起木棍、草叉和鎬頭,亂哄哄圍攏過來。

  「這匹馬不錯!」

  「殺了他,殺了他!」

  「揍死這胡吹大氣的窩囊廢!」

  亂哄哄地叫嚷聲中,混混們蜂擁而上。王洵先是向後躲了幾步,然後被迫再度後退,當發現對方的確準備殺死自己時,再也按捺不住,揮刀撥開一根刺過來的草叉,然後順勢一抹,砍下了四根手指。

  「啊,殺人了,殺人了!」草叉的主人慘叫,抱著斷掌滿地打滾。其餘的混混怒不可遏,愈瘋狂地衝了上來。王洵寡不敵衆,接連砍傷了幾名混混,自己身上也連挨了四、五下,疼得痛徹骨髓。好在對方的兵器實在太差,才沒受到致命傷。

  萬俟玉薤和王十三等人匆忙趕到,看到主帥遇襲,勃然大怒,掄起橫刀便往混混們的頭上剁去。「啊──」「啊──」「啊──娘──」,不斷有人慘叫著倒地,當血光飛濺開之後,混混們終於發現,眼前這夥飛龍禁衛與先前自己認識的那些窩囊廢不可同日而語。尖著嗓子大叫一聲,丟下兵器就逃。

  「哪裡跑?!」萬俟玉薤等人策馬欲追,卻被王洵低聲制止,「別搭理他們,看看地上還有沒有活著的,問問長安的情況!」

  「諾!」衆人答應著跳下坐騎,從地上扶起被洗劫者。一共有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和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兩個男人後腦被鎬頭擊碎,顯然已經不成了。兩個女人中較為年青的一個用剪子捅破了自己的腹部,奄奄一息。另外一個年齡稍長的,則把孩子摟在懷中,兩眼一片茫然。

  「大嫂,大嫂,沒事了。沒事了!」方子陵看得心裡酸,一邊安慰著對方,一邊扯下自己的披風,試圖蓋住女人的被撕得千瘡百孔的衣服。這份善意的舉動只換回來一聲慘叫,彷彿看到了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般,女人抱著自家孩子,拚命往後縮,一邊縮,一邊大聲哀告:「別過來,別過來。放過我們娘倆,放過我們娘倆!值錢的東西都在車子裡,都在車子裡!全給你,全給你!」

  「我……」方子陵被弄得滿臉通紅,尷尬地站在了原地。萬俟玉薤在江湖上混得時間長,經驗豐富,知道這女人是被嚇出失心瘋了。從馬鞍後解下水袋,兜頭蓋臉潑將過去。然後大聲斷喝:「閉嘴!我們是飛龍禁衛。誰稀罕你這點東西!趕緊醒醒,孩子快被你勒死了!」

  「孩子?!」女人抬起濕漉漉的頭,大聲慘笑。「哈哈,孩子。對,孩子。軍爺,求你放過孩子。求求你,他還小。你要什麼,我給,我全給……。」

  說著話,她將已經昏過去的孩子輕輕地放在身邊。然後迅開始解自己的衣裙。萬俟玉薤的老臉登時也漲成了茄子色,從方子陵手中搶過披風,丟在女人臉上。然後側過身體來,衝著王洵輕輕搖頭:「不成了!她這個樣子,得馬上請郎中。遲了,恐怕下半輩子就得變成個瘋子。」

  「孩子呢?!」王洵低聲詢問。

  「我看看!」萬俟玉薤低下頭,試圖檢查一下孩子的情況。被披風蓋住的女人卻冷不防爬了起來,手裡抓著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直奔他的太陽穴。「天殺的,我跟你們……。」

  饒是萬俟玉薤身手利落,也被逼了個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將對方制住,正欲想辦法善後。前方不遠處又傳來一陣嘈雜,「攔住那輛馬車,攔住那輛馬車,別讓他跑了。前面的軍爺,趕緊搭把手兒,好處分你一半兒!」

  緊跟著,一輛由兩匹棗紅色駿馬拖曳的銅裝車呼嘯而至。若不是王洵等人躲得快,差點就被撞翻在車輪之下。

  危難關頭,方子陵和萬俟玉薤再顧不上什麼男女大防,一個抱起瘋的女人,一個抱起昏睡中的幼兒,迅速跳到路邊。銅裝馬車被官道上的幾具屍體一絆,車輪立刻失控。虧得駕車的馭手經驗豐富,斷續拉了幾次繮繩,才在車廂翻倒之前,將馬車停了下來。

  還沒等車輛停穩,後邊的追兵已經快追上。根本不看地上死者的慘狀,伸手便扯住車轅,「劉大人,趕緊跟我們回去。禮部衙門裡怎能缺了您老呢?!」

  眾寡懸殊,駕車的馭手也不敢反抗,乖乖地閃到一邊,衝著圍攏上來的人群發獃。銅裝車的主人見無路可逃,輕輕咳嗽了一聲,慢慢從裡邊推開車門,「諸位好漢且慢動手,諸位好漢且慢動手。劉某這裡有幾句話說!」

  「有什麼好說的。您老可是萬金之軀!」圍在馬車旁邊的,大多都做市井無賴打扮,但其中兩個身材較為强壯的,明顯是行伍出身,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你就這樣走了,讓我們到哪領那一萬吊賞錢去!好好回去做您的禮部郎中,我等也好跟著沾點兒光!」

  「別逼老夫,別逼老夫……」劉姓官員放聲嚎啕,握在手中的刀子晃來晃去,就是捨不得向自家脖頸上抹。有名無賴手疾眼快,衝上前,一把將刀子搶下,大聲呵斥,「給臉不要臉是不?想做忠臣,您早幹啥去了?趕緊跟老子回去,否則,休怪老子拿大耳刮子伺候你!」

  「萬歲啊,微臣對不住您啊……」劉姓官員挨了訓,哭得愈大聲。衆無賴們懶得再理睬他,七手八腳將馬車調轉方向,押送著趕往長安。從始至終,都沒拿眼睛往穿著飛龍禁衛的王洵等人身上瞄。

  「站住!」見對方馬上就要揚長而去,王洵忍不住大聲喝止!「你等要把這位大人劫到哪去?光天化日之下,就沒有王法了麼?」

  「王法?這位軍爺真會說笑話!您指的是哪朝王法啊!」無賴們回過頭,以極其輕蔑的目光掃了王洵兩眼,撇著嘴數落,「想分紅,您老自己到前頭守著去?別跟老子唧唧歪歪!即便是你們家邊老太監,老子也沒功夫尿他!」

  「找死!」雖然對方罵的是仇人,王洵依舊怒不可遏。雙腿一夾大宛馬,迅速橫在了衆無賴面前,「把馬車留下,否則,休怪王某不客氣!」

  刀鋒上的血痕還在,被初升的日光一照,發出刺眼的紅光。衆無賴被嚇了一跳,停住腳步,迅抽出兵器,「想來硬的,好。以為穿了一身蛤蟆皮,老子就怕你們了!啊………。,」

  「啊……。」

  「弟兄們併肩子上,這廝玩真的!」

  「殺了他,殺了他!」一片混亂的叫囂聲中,王洵揮刀殺入了人群。萬俟玉薤、方子陵和王十三帶領其餘侍衛結陣而上,如鐮刀割莊稼般,將無賴們紛紛放倒於地。沒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市井無賴們哪是百戰老兵的敵手,轉眼間,便被砍了個人仰馬翻。兩名明顯是行伍出身的傢伙見勢頭不妙,各自從車轅處解下一匹坐騎,轉身就逃。王洵策馬從後面追了上去,一刀一個,將他們抹進了路邊的排水溝!

  前後不過彈指功夫,衆無賴已經紛紛了賬。王洵磕打馬鐙,快來到銅裝車前,一刀劈飛車門,「哪位大人在裡邊,出來說話!」

  「哎,哎,饒命。軍爺饒命!」劉姓郎中嚇得連魂兒都快掉了,連滾帶爬地從車廂內跳出,跪在地上沖王洵磕頭,「軍爺,您想帶小人去哪就去哪!小人絶不敢再逃了,絶不敢再逃了!」

  「你還想往哪逃?」王洵被對方奴顏婢膝的摸樣噁心得直想吐,「眼下京師是什麼情況?怎麼這些地痞無賴到處殺人搶劫?」

  「您老……。」劉姓郎中被問得一楞,遲疑著抬頭打量王洵。「你老不是來路上截人的?你老是從北邊回來的?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爺,您可真開眼了!」

  說罷,居然不再回答王洵的話,衝著半空中連連拱手。直到萬俟玉薤的刀柄又敲到了腦門上,才跳起來,聲色俱厲地喝道:「你們幾個,趕緊保護本大人去追趕聖駕。到了目的地之後,少不了你們的賞賜!」

  「瞎了你的狗眼!」萬俟玉薤又一刀柄敲下去,將劉姓郎中敲了個頭暈眼花,「老子是飛龍禁衛,只聽皇上和高大將軍的調遣。你個小小郎中也配要求老子保護!說,京師現在到底什麼情況,聖駕去哪裡了?」

  「你們竟敢……」劉姓郎中被打傻了,捂著腦門楞了好半天,才終於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京師什麼情況,本官也不大清楚。你們回去找邊大人問問,就知道了。本官忙著……哎呀,哎呀,別打,別打了,我說,我說!軍爺,軍爺,求求您高抬貴手!」

  「下賤胚子!」萬俟玉薤收起橫刀,憤憤地啐了對方滿臉吐沫。劉姓郎中被打得怕了,不敢用手去擦,蹲在地上,哭泣著數落:「你們,你們不敢跟叛軍拚命,欺負,欺負我個文官,算什麼本事?算什麼本事?啊?整個京師,整個京師裡頭誰不知道,邊令誠已經跟安祿山那邊接洽好了,待叛軍主力一到就立刻投降!你們這些飛龍禁衛,早就改換了門庭,姓了安了!哎呀,下官說的都是實話,別打了,別打了,下官說的真的都是實話!眼下京師裡沒人主事兒,所以您老從北邊來才不知情!」

  「萬俟,別打了!」王洵在馬背上晃了晃,差點沒一頭栽下坐騎,「讓他說明白些,叛軍主力現在抵達京師沒有?皇上呢,皇上奔哪個方向跑了!」

  「還沒,只有崔乾佑派的使者前來接洽。邊令誠已經決定投降了,百官們能跑得都跑了,跑不動的便準備跟著邊令誠一道降賊。下官感念大唐皇恩,哎呀,別打!下官覺得安祿山成不了大事,所以準備去追隨聖駕。聖駕據說去了陳倉,準備從那邊轉道入蜀。更具體的,下官也不知道了。軍爺,您老行行好,把下官放了。下官這輩子和下輩子,都念您的恩情!」

  「陛下什麼時候逃的?太子呢?城中其他人呢?」

  「皇上是本月十三號淩晨,也就是前天後半夜跑的。太子和丞相也跟著跑了。其他人誰都沒告訴。百官是上朝時發現不見了皇上,才開始紛紛跑路………」

  「城中百姓呢,宗室呢,沒人管了?」王洵心中急得火燒火燎,瞪著劉郎中追問。

  劉姓郎中衝著王洵可憐巴巴地作揖,「軍爺啊。這個節骨眼兒,誰顧得上誰啊!您老要麼回去跟邊令誠一道去迎接大燕皇帝,要麼去蜀中追隨陛下。無論怎麼著,下官都跟著您走不就行了麼?!路上咱們慢慢再說這些細節也不遲啊!再耽擱,再耽擱,後邊就又有人追上來了!」

  「哪裡也不能去。你去鹹陽,把京師裡的事態知會給當地官員!」王洵强壓心中憤懣,迅速作出決定。淩晨路過鹹陽時,他根本沒進城停留,所以也不清楚當地的官員知道不知道天子已經跑路的消息。但是根據沿途景色判斷,恐怕當地的官員和百姓們十有七八還被蒙在鼓裡,「我從北邊那條官道上過來,那邊,一路上幾乎沒碰到過什麼人。如果你繼續往西,肯定還得被人堵截。不如掉頭向北走。等過了鹹陽,你再繼續往北,可以去汾州、隴右,從那邊入蜀,肯定比追著陛下的車駕走更為安全。」

  「哎!哎!」劉姓郎中點頭哈腰,眼珠在眼眶裡來回亂轉。萬俟玉薤上前拎住他,直接丟進了馬車,「我家大將軍會派人送你去。如果你敢玩什麼花樣,直接砍了你的腦袋!」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劉姓郎中從車廂中爬起來,繼續打躬作揖。

  王洵知道此人奸猾,不得不從原本就為數不多的護衛中臨時分出兩個老成可靠的,負責押送此人去鹹陽,給地方官員們報信兒。順便把嚇瘋了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也放進了馬車,勒令劉姓官員請郎中救治。

  「實話跟你說,老子不是什麼飛龍禁衛!」事到如今,王洵已經無需在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從腰間摸出一塊魚符,在劉姓郎中眼前晃了晃,低聲威脅,「老子是回來勤王的。如果你不把消息送到鹹陽,過後老子有的是辦法收拾你。即便你投靠了安祿山,也照樣能殺你全族!」(註1)「您老是………」一直在禮部當官,劉姓官員自然認得魚符代表著什麼東西。兩眼登時一亮,旋即驚詫地哭出了聲音「大將軍,您是大將軍,威震西域的王大將軍。您老,您老怎麼不早點兒回來啊,嗚嗚,嗚嗚……」

註1:魚符,唐代官員的身份證明。一般長約六、寬約二釐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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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六 上)

  「早點回來,老子腦袋早掛城牆上去了!」王洵憤怒地掃了對方一眼,撇著嘴冷笑。劉姓郎中根本聽不懂這話是什麼意識,眨著淚眼,可憐巴巴地請求原諒。「大將軍息怒,大將軍息怒。卑職只是,卑職只是想說──」

  「趕緊去咸陽報信。讓地方上做好準備!」王洵也沒有興趣跟此人囉嗦更多,撥轉坐騎,奔著長安方向馳去。

  距離長安越近,路上形勢越為混亂。流氓、地痞和憤怒的百姓們一波接著一波,成群結隊,將通往正西和西南的官道堵得滴水不漏。有的是為了搶奪財物,有的是為了向新朝邀功,更多的則僅僅為了發泄被朝廷拋棄的不滿。見到從長安城裡駛出來的馬車,立刻衝上去「打招呼!」。

  個別大戶人家的車隊中雖然有家將保護,可在洶湧而至的人潮前,家將們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勉强闖過幾個關卡,便被淩空飛來的石塊砸翻在地。無數雙穿著布鞋、草鞋的大腳立刻從家將們的身體上踩過去,將車廂裡邊的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們揪出來,掠走財物,剝光衣服,奪走做人的最後一點兒尊嚴。

  王洵開始時還不斷出面干預,從流氓們手中救下了幾波受害者,到了後來,隨著路上的亂民數量增加,他基本上已經自顧不暇,只好閉上眼睛埋頭趕路,對近在咫尺的慘禍視而不見。設卡劫掠的亂民們見他的去向是長安城,大多數情況下,也懶得找這夥飛龍禁衛的麻煩。彼此之間倒也暫且能相安無事。

  饒是如此,在臨近城門的時候,衝突還是發生了。幾輛被掀翻在地的馬車堵住了他的去路,數十個地痞將幾名衣衫單薄的女子圍在中間,一邊說著污言穢語,一邊用木棒和短刀向圈子內招呼。

  女孩們被嚇得嬌啼不斷,卻得不到任何憐憫。全靠著其中一個手持雙劍的紅衣女苦苦支撐,才使得周圍的地痞們無法輕易得手。但紅衣女子畢竟寡不敵衆,轉眼之間,她身上就添了十幾處大大小小的傷口,鮮血順著衣袂滴滴答的往下淌。

  「住手,一群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你等還要臉麼?」方子陵的家不在城內,所以不像王洵那般心急如焚,見持劍女子馬上就要倒在亂刀之下,雙腿一磕馬鐙,衝著地痞們撞了過去。

  地痞們被撞了個措手不及,紛紛跳讓閃避。方子陵瞬間闖入戰團中間,單手伸向持劍的女俠,「上馬,我帶你衝出去!」

  「先帶她們幾個走!」持劍的紅衣女快速轉身,給了方子陵一個淡淡微笑,同時揮動雙劍,砍斷兩根已經快遞到馬脖頸上的木樁「麻煩你先幫我搶回一輛馬車,否則根本走不遠!」

  「先離開這裡,剩下的事情讓我家將軍想辦法!」方子陵被紅衣女的笑容晃得兩眼發花,順口大包大攬。

  「你家將軍?」紅衣女子又砍飛了一名試圖靠近的無賴,迅速張望左右。這才發現,有幾名飛龍禁衛緊隨方子陵而來,替自己驅散了大多數攻擊者。「你家,王二郎,怎麼是你?!你怎麼跑回來了?!」

  「大娘?!」王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你還沒走麼?」

  「我今天早晨才得到的確切消息!」紅衣女子正是公孫大娘,一邊揮舞雙劍護住腋下衆女,一邊迅速回答王洵的問題,「你家那邊,我已經央了人去報信。小心背後,低頭!」

  王洵聞言低頭,躲過了一塊淩空飛來的尖石。緊跟著,更多的土坷垃與石塊從他身邊掠過,「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們這些沒用的傢伙!」

  「打死他。打死他!」彷彿犯了衆怒,幾夥在附近打劫的地痞、無賴們紛紛丟下獵物,湧將過來,與先前被衝散的一起,將王洵等人團團圍在了中央。「飛龍禁衛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跟安祿山拚命去?在這裡橫,算什麼英雄!」

  「想英雄救美是吧!大夥趕緊成全他!」

  「這張小臉黑了點兒,不過也算人模狗樣!趕緊跳下馬來給爺爺磕頭,讓爺爺教教你怎麼玩女人!」

  「噢!」「噢!」「噢!」「打死他,打死他!」地痞們發出放肆的哄笑,潮水般前湧,試圖將王洵等人和衆女子們一道吞沒。這種時刻,王洵可是不敢再手下留情。揮起橫刀,左右劈砍。幾隻手臂飛了出去,然後是幾顆不甘心的頭顱。方子陵、萬俟玉薤、王十三,還有跟在後面的一衆親衛,以自家主將為核心,組成一個方陣,迅速前推,將敢於攔路的地痞無賴們碾翻在地。

  「殺人了,殺人了!」「殺人了,飛龍禁衛殺人了!」地痞無賴們見了血,變得愈發瘋狂。居然無視同伴們的屍體,前僕後繼繼續往上湧。王洵撥開一根木棍,順手砍掉木棍主人的骼膊,然後又是一根木棍,然後又是一根骼膊。匕首、短刀、漆槍、鐵鏈,無數兵器在他面前飛舞,無數人慘叫著倒地。忽然,周圍的壓力一鬆,無賴們大叫一聲,退潮般四散而去。

  前後不過是數彈指的功夫,至少有四十幾人被殺,方子陵和王十三等人身上也見了紅,全仗著相互之間照應得及時,才沒人被無賴們拖下坐騎,剁成肉醬。望著來之不易的「勝利」,王洵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正愕然間,耳畔突然又傳來一聲尖叫,「救命,救命!王,王家賢侄,快,快救救我,救救我!」

  「誰?」王洵順著聲音尋找,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路邊乾涸的排水溝裡,看到幾輛倒翻在地的馬車。車廂旁,有名花枝 招展的半老徐娘,啞著嗓子正向自己揮手。呆坐在徐娘旁邊的,則是兩個身材甚為豐滿的少女,衣服都被扯得稀爛,露出雪白的胸口。

  「我是你姑姑啊。你忘了我了?!」也不嫌王洵身上的血腥氣重,半老徐娘眯縫著桃花眼,衝著他亂丟,「在你韓世姑家,咱們見過的。當時安定公主還賜了你根金步搖!」

  「襄郡夫人?!」透過對方那足足有一指厚的胭脂水粉,王洵終於分辯出此人的面目輪廓。是韓家世姑的一個遠房親戚,自己當年被拉著相親時,曾經於酒宴上見過此人。還差點被她給生吞活剝掉,真是晦氣至極。

  想到不愉快的往事,王洵心中又是一陣噁心。擺擺手中橫刀,低聲說道:「我現在沒時間幫你。你趕緊自己把馬車扶起來,繼續走吧。記得往北走,不要往西。向北的路上基本沒人設卡!趕緊,一會兒肯定有更多的亂民湧過來!」

  說著話,他就扭頭去招呼公孫大娘。還沒等開口,又聽見襄郡夫人在背後大喊道:「王家賢侄,王大將軍,救命!救命!不是救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夫君!他是你韓姑姑的表弟,跟你們王家打斷骨頭連著筋!」

  「他在哪?!」當年欠過韓家世姑的人情,王洵不得不再度回過頭來,「他一個大男人,還能被怎麼樣?你讓我怎麼救他?」

  「他,他被人抓走了!嗚嗚,嗚嗚!」襄郡夫人以手掩面,哭得梨花帶雨,「就在剛纔,你跟亂民們交手之前,他連人帶馬車都被截走了!嗚嗚,你救救他。只要你肯救他,無論要什麼,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哪邊?!」王洵四下看了看,暫時還沒有地痞們敢再過來招惹自己,瞪著眼睛,大聲喝問。「別囉嗦,指給我看!

  「城門,城門方向。在那,在那!」襄郡夫人用塗了豆蔻花的手指點向不遠處,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城門。「那輛白銅馬車,天那,他,他被從車裡 揪出來了!」

  城門口此刻也是一片混亂。試圖逃命的人流和發財的地痞流氓無賴們擠成了一團,將城門堵了個嚴絲合縫。王洵等人剛纔與劫掠者的激戰就發生咫尺之遙,可那邊的人卻好像都得了眼疾一樣,對此血腥場景視而不見。

  拜胡亂的局勢所賜,襄郡夫人的丈夫並沒被脅迫著走多遠。王洵帶著幾名侍衛策馬衝過去,揮刀砍翻幾個流氓,從對方手裡搶回了一個長鬍子的官員。

  「放開老夫,放開老夫!」被王洵夾在腋下,官員拚命掙扎,「老夫寧可死,也不會以身事賊。老夫寧可立刻去死!」

  「想死就死遠點兒!」策馬跑到襄郡夫人面前,王洵將她的丈夫丟了下去,「給,要命的就趕緊扶起馬車走人!」

  「多謝賢侄,多謝賢侄!」襄郡夫人雙手扶起自家丈夫,拉著對方一道打躬作揖,「來,趕緊見過王家賢侄,多虧了他,咱們一家──」

  「你個頭髮長見識短的獃女人!」長鬍子官員不知道王洵的真實身份,還以為他就是一名普通的飛龍禁衛,「老夫被他們劫了去,即便從了大燕皇帝陛下,也屬於被迫,情有可原!你卻非要央人去救!萬一真的改朝換代,呸,哪個用得著你來?用得找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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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六 下)

  平生第一次被丈夫在外人面前教訓,襄郡夫人被嚇了一大跳,旋即,惱羞成怒,一把揪住丈夫的鬍子,連踢帶打,「我把你個沒良心的王八蛋,若不是老娘豁出臉皮去求大將軍救你,你早被賣妓院裡做烏龜了。還想去投靠安祿山,也不撒尿照照,自家長什麼德行。滿朝的尚書、侍郎都多的沒處擱了,哪有地方給你站?!」

  轉過頭,她又迅速換上一幅謙卑的笑臉,衝著王洵低聲懇求:「大將軍別跟他一般見識。他素來膽子小,剛纔被嚇得糊塗了,一時口不擇言……。」

  一句話還沒等說完,已經被回過神來的長鬍子官員低聲打斷,「大將軍,他怎麼會是大將軍?你瞎了眼睛,分明只是一個從七品旅率……」

  「閉上你的狗嘴!」襄郡夫人用一聲斷喝制止了丈夫,然後繼續向王洵說軟話。「大將軍您別搭理他。這貨向來有眼無珠。否則也不至於在六品官位上混了半輩子。救命之恩,我們一家無以為報,您老人家今後到哪裡,我們一家就……」

  「你們趕緊走。到哪裡隨便!千萬別跟著我!」王洵是徹底拿這對神仙夫妻沒半辦法了,本來想叮囑的話也懶得再說,撥轉戰馬,掉頭便走。只留下襄郡夫人在身後對著其丈夫大雷霆,「你個殺千刀的蠢貨。大將軍有要事在身,當然得掩飾行跡!又何必跟你這不入流的芝麻官說清楚。蠢貨,老娘當年真是瞎了眼睛,才會嫁給了你!」

  「他真的是大將軍?!這麼年青的大將軍,我怎麼沒聽說過?」長鬍子官員還不相信,望著王洵的背影低聲嘟囔。猛然間,他想起近兩年同僚們閒談時經常提起的一位,渾濁的眼神立刻開始亮,「我知道了,安西采訪使,他是懷化大將軍,安西采訪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他,他這個節骨眼兒上,怎麼會來京師?不行,我得把這個消息告知邊大人。說不定邊大人念在我報信及時的份上,還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半句話幾乎弱不可聞。卻還是被站在旁邊的襄郡夫人聽見了,揪住鬍子,又是劈頭蓋臉一頓狠揍,「蠢貨,說你是頭蠢豬,簡直是對豬的侮辱。人家這個節骨眼上敢潛回京師,自然跟邊老太監商量投效新朝的事情。他現在手裡要兵有兵,要將有將,還愁不封公封侯麼?你現在回去揭他,豈不是上趕著給邊老太監做人情?只要把你的腦袋瓜子往下一砍,人家兩個立刻前嫌盡釋,推心置腹!」

  「嘶!」長鬍子官員捂著臉上的血道道直吸冷氣,不是為了痛,而是為了妻子所描述的場景,「那,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皇上走時不肯通知我,新朝裡又找不到合適地方……。」

  「蠢貨,真是蠢得沒邊的蠢貨!」襄郡夫人怒自家丈夫不爭氣,伸出塗著豆蔻的胖手指狠狠戳其腦門,「剛纔老娘明明可以跟大將軍搭上關係的,還不是被你給攪黃了?!他現在炙手可熱,如果你能跟他搭上關係,做一個幕僚,還愁不跟著一道飛黃騰達?!」

  「可現在他已經走了啊!」長鬍子官員懊惱得連連跺腳。他的仕途一直不太順利,官場中的見識還算有的。安祿山進入長安之後,正急需一批有名氣的舊朝臣子來投靠,以便彰顯其自家深得人心。而王洵這個節骨眼上前來接洽「投靠」事宜,恰恰如雪中送炭。可以預見,在未來的大燕國中,王洵的地位絲毫不會亞於哥舒翰,甚至比後者還要高出半頭!

  對錯失搭順風船良機,襄郡夫人也極其懊惱。抬起綉花鞋,照著丈夫的大腿狠狠地又踢了幾大腳。正泄氣間,眼角的餘光看到自家兩個女兒,眼睛一轉,突然又計上心頭,「我跟你這蠢貨商量個事兒。咱家兩個女兒也算容貌出衆。那王大將軍又是個出了名的急色。當年他為了一個歌妓,竟然敢跟全長安的勛貴做對。如果咱們以逃難不便的名義,把女兒們交給他照顧……」

  「這……。」長鬍子官員嘴巴上很是猶豫,臉上的笑容卻徹底出賣了他的真實想法,「這,能成?他那麼寵愛那個歌妓,不惜被千夫所指。咱家的女兒們嫁過去,豈不是要受氣?不過,有家族在背後撐腰,想必那歌妓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轉眼間,夫妻二人已經在滿地的屍體旁達成了一致,就等著將女兒送上門去伺候枕席。抬起頭,卻已經看不見王洵的身影,急得跳著腳相互抱怨,「都怪你,淨瞎耽誤功夫!這下好了,人都找不著了,還說什麼親!」

  「你自己眼睛不是喘氣的麼,連大活人都能看丟?!」

  正欲擼骼膊挽袖子再大戰三百回合,旁邊的長女實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來,低聲提醒,「他,他好像奔城門口去了,後邊還跟著一隊馬車……」

  「你怎麼不早說!」襄郡夫人白了女兒一眼,踮起腳尖來朝城門方向眺望。目光穿過亂哄哄的人群,果然找到了王洵那堅實的背影。「這小色鬼,真的只要見到就不放過。公孫大娘和她身邊那幾位都是賣笑為生的殘花敗柳,他居然全都要帶在身邊!傻楞著幹什麼,趕緊把馬車扶起來,咱們這就去追……。」

  王洵可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給惦記上了。他之所以要求公孫大娘跟自己走一道,完全出於對路上治安的不放心。以他個人今日所見的情況,幾個弱女子如果繼續向西逃,恐怕還沒走到通往咸陽的岔路口,就會被蜂擁而至的流氓地痞們給瓜分乾淨。

  經歷了剛纔一戰,公孫大娘也知道憑藉自己的個人勇武,保護不了這麼多姐妹。所以王洵剛開了個頭,她立刻表態同意。兩支隊伍合成一隊,逆著逃難的人流直奔城門。連威脅帶懇求擠了好半晌,也沒能擠出一條進城的通道來。

  在城外多耽擱一瞬,白荇芷等人就要多面臨一分風險。王洵急得兩眼冒火,把心一橫,從馬鞍後扯下馮小太監的印信,高高地舉過了頭頂,「飛龍禁衛回城向邊令誠大人繳令。閒雜人等趕緊讓路。否則,軍法從事!」

  「飛龍禁衛回城向邊大人繳令。閒雜人等讓路!」萬俟玉薤等人也扯開嗓子,大聲叫喊。

  堵在城門外的市井無賴和趁火打劫的百姓們聞聽「邊令誠」三個字,立刻扭頭觀望。再看到王洵等人手中血淋淋的橫刀,本能地就向道路兩邊避讓。人群中卻有十數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外鄉人不肯相信王洵所言,互相看了看,齊聲喊道:「邊令誠又怎麼了,皇上都跑了,他還能把我等怎麼樣?大夥別理睬他,咱們繼續發財!」

  「哪個說的,有本事你再說一遍?!」既然已經冒了邊老太監之名,王洵索性蠻橫到底,「耽誤了大燕皇帝陛下的事情,你等擔待得起麼?想死就站出來,老子這就成全你!」

  邊令誠已經準備向安祿山獻城一事,已經嚷嚷得人盡皆知。幾個叛軍的細作有膽子煽動地痞們趁火打劫,卻沒膽子耽誤自家的軍務。聽王洵說得凶橫,氣焰立刻就矮了三分。向人群中縮了縮,笑著說道:「好叫這位弟兄知曉,咱們也是奉了上命在此攔截出城官民的!如果你確實有要事需進城,不妨……」

  話音未落,就聽見城門裡邊有人大聲喊道:「閃開,閃開,奉崔鎮守之命維持秩序。正門進,側門出,誰也不准在門口停留。」

  緊跟著,是一陣刺耳的皮鞭聲響。堵在門口無賴們措手不及,被幾百名衝出來的差役,打得抱頭鼠竄。

  「誰叫你們清理城門的!」人群中的叛軍細作見狀,顧不得再跟王洵較勁兒,一個個從懷裡掏出信物,擎在手裡,衝著城門口的差役們大駡。「放走了陛下需要的人,你等有幾個腦袋被砍?誰下的令,誰帶的隊,給老子站出來!」

  「幾位大人,幾位大人,請讓讓,請讓讓。小的也是奉了上命,不敢隨便耽擱!」帶隊的差役頭目孫仁宇懶洋洋地站出來,衝著細作們輕輕拱手,「是前朝京兆尹,如今的大燕國長安鎮撫使崔光遠,崔大人下的令,讓小的帶人清理城門,整肅城內治安。幾位大人若是不信,儘管進城去找他。他老人家眼下就在京兆尹衙門坐鎮,威懾趁火打劫的宵小!」

  「不准放人出入,否則,必然拿你試問!」幾名細作不顧身份暴露,大聲沖孫仁宇威脅。

  孫仁宇當年就是塊滾刀肉,在長安城這個大油鍋炸了幾年,更是油得外焦裡嫩,衝著一衆細作拱拱手,繼續懶洋洋的回應:「大人您別嚇唬小人。小人可真擔待不起。可您得體諒小人的難處,崔光遠大人是小人的頂頭上司,也是大燕國皇帝陛下剛剛加封的鎮撫使,負責掌控這裡的一切。您趕緊裡邊請,讓他改變命令。趕緊著,他就在京兆尹衙門。弟兄們,把堵門的馬車都給我推開,誰敢在城門口二十丈內惹事兒,儘管拿傢伙招呼!」

  「是了,孫頭兒!」差役們眼裡只有孫仁宇這頂頭上司,答應一聲,立刻動手清除城門附近的障礙物。順帶著從身後推過來幾具上了弦的弩車,示威般擺在街道的兩側。

  即便以王洵現在的身手,也不敢於如此近的距離上招惹弩車。更何況幾名叛軍的普通細作。這夥人知道繼續跟孫仁宇糾纏下去,也得不到什麼結果。恨恨地跺了跺腳,分出一半兒人手跑進城去找崔光遠理論。另外一半兒人手退到了距離城門二十丈以外,重新糾集地痞無賴們布置哨卡。

  身份暴露之後,再想煽動亂民們追隨,就不像先前那般容易了。除卻幾十名膽大包天,並且利欲熏心的傢伙,其餘地痞無賴紛紛躲出老遠。大夥想趁亂撈一票不假,大夥心中對朝廷有恨不假,卻不意味著大夥願意跟叛軍同流合污。萬一哪天朝廷的人馬再打回來,趁火打劫的罪行未必認真追究,替叛軍為虎作倀,卻肯定要被砍掉腦袋!

  趁著來之不易的通暢,王洵帶人策馬進城。城門口與孫仁宇目光交匯,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震驚之色。「我過來接自己的家人,不想惹任何麻煩!」唯恐孫仁宇發難,王洵將染滿了鮮血的刀鋒晃了晃,低聲威脅。

  「原來是表弟,你不是在,在飛龍禁衛中發財麼?怎麼出城去了?」孫仁宇見王洵臉色不善,唯恐對方誤解,拱了拱手,滿臉誠摯的說道。

  一句表弟,立刻讓王洵想起了當年的胡鬧。將刀刃向旁邊挪了挪,低聲道:「煩勞表哥掛念了,我是奉了上頭的命令出去公幹的。此刻惦記著家人,所以回來看看。我不在時,家裡人還都好?!」

  「家裡那邊應該還行。不過你得趕緊著。眼下城內亂得很,連皇宮都被人給搶了!」孫仁宇側開身,儘量遠離危險。「如果接人出城的話,記得走城北。那邊有條路通往鄉下,眼下走的人還不多!」

  「多謝表哥提醒!」見慣了劉郎中和襄郡夫人那種市儈嘴臉,亂世當中忽然遇到一個真心對待自己的人,王洵心裡登時覺得暖暖的,一邊走,一邊笑著沖對方拱手,「表哥不去鄉下看看麼?我在那邊還有些鋪子,可以分表哥幾間!」

  「嗨!」孫仁宇笑著搖頭,「你表哥我就是勞碌命,可住不起鄉下!況且話說回來了,哪朝哪代,還不需要用幾個衙役跑腿兒?你趕緊,別讓姨娘等得著急!弟兄們,把傢伙都給老子掏出來,有敢在城門口撒野的,直接砍了扔溝裡去喂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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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8: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七 上)

  雖然有孫仁宇等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賣力維持,城內的治安也沒比城外好多少。剛離開城門範圍不到百十步遠,王洵就目睹了兩起搶劫案件。肇事者仗著人多勢衆,根本不把前來干涉的衙役放在眼裡。一旦發現後者實力不如自己,旋即拔刀相向。待有大隊衙役趕來支援,則一哄而散,讓對方根本追無可追。

  王洵、方子陵等人騎的都是萬里挑一的大宛良駒,太平時節,隨便拉一匹出來,在長安城中都能賣到百吊之。而公孫大娘等一干女子所乘坐的車輛,雖然沒資格用什麼銀裝、金裝,也是極盡奢華之能事,裡奇外外透出股子富貴氣。這樣的一支隊伍,不可能不受到暴徒的窺探。轉眼間,便有幾十名無賴大呼小叫地圍了過來。

  在此危急關頭,王洵可是不敢手下留情。雙腿一磕坐騎,率先朝肇事者衝了過去。萬俟玉薤和王十三帶領其他侍衛緊緊跟,兩個來回,便將圍攏過來的無賴們砍得潰不成軍。

  丟下一地屍體繼續前行,才走過半個坊子,前面的路就又被更大的一伙無賴給堵住了。為首的暴徒居然擎著一把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角弓,衝著王洵的胸口比比劃劃。萬俟玉薤見狀,趕緊策馬擋在了自家主將身前。王十三則從鞍子後解下水袋,當做暗器奮力丟了出去。持弩的無賴畢竟沒有過戰場,殺人的經驗遠遜於王洵等人。見一個黑影從半空中直奔自家面門而來,本能地就將角弓向上抬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方子陵的刀光已至,噗地一聲,將弩弓及其主人的兩隻骼膊都掃到了半空中。

  「投降者免死!」衆侍衛們相互之間的配合幾乎成了本能,吶喊著衝將過去,在攔路者當中砍出一條血淋淋的通道。

  被橫刀砍中的無賴慘叫著倒地,僥倖沒被砍中的無賴們四散逃開。卻不肯去得太遠,躲在巷子深處,用仇恨且貪婪的目光看著王洵等人,準備醞釀下一場偷襲。

  再這麼走下去,恐怕下一次就要面對拒馬和連環弩了。王洵也算身經百戰,卻沒有一次,像今天這般進退兩難。正一籌莫展之際,身背後突然傳來了襄郡夫人那熟悉的聲音:「外子說,邊令誠大人今早躲進了京兆尹衙門。如果您急著找他,不妨從別處繞一繞。這條路連著東西兩市,平素像金山銀海一般,自然招賊惦記!」

  王洵的第一反應不是建議的好壞,而是對方的行徑,「你們怎麼還沒走?!」

  「路太亂了,如果沒有人照顧,我們一家根本走不遠?大將軍,咱們都是實在親戚,您就好人做到底,讓我們跟在您身後!」襄郡夫人立刻紅了眼睛,嬌滴滴的哭訴。聲音婉轉嫵媚,比洞房花燭夜的新娘子還酥麻三分。

  「大將軍對屬下有救命之恩,屬下無以為報,寧願鞍前馬後伺候您老!」襄郡夫人的丈夫臉皮厚度絲毫不遜於其妻,從馬車跳下來,對著王洵,納頭便拜。

  「請大將軍發發慈悲!」襄郡夫人的兩個女兒雖然不齒於父母的行為,為了一家大小的安危,也强忍羞愧,從馬車跳下來,衝著王洵款款施禮。

  「大將軍,反正隊伍中也不愁多這幾個人。」還沒等王洵拒絶,萬俟玉薤已經悄悄地撥轉坐騎,擋在襄郡夫人一家身後,同時晃了晃刀鋒,向其他人打了個準備殺人滅口的手勢。

  「也好!」王洵瞬間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衝著萬俟玉薤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又輕輕點頭。眼前這對夫妻都不是什麼好鳥,先前在城外時放他們離開,還不怕他們泄露自己的身份。如果在此刻拒絶了他們的同行請求,恐怕一轉眼,這對狗男女就要到邊令誠面前告密去了。

  襄郡夫人和她的長鬍子丈夫不知道自己一家剛剛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聽王洵的話語裡有鬆動之意思,立刻興奮地表態,「多謝大將軍收留,多謝大將軍收留。賤妾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對城中的家長裡短比較熟悉。」

  「屬下一直在楊相身邊供職,對這幾年朝中的人事變遷記得很清楚。大將軍如果用得到,屬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先說說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走!」王洵皺了皺眉,低聲打斷,「本官不急著去見邊令誠,要先去崇仁坊。」

  「崇仁坊?!」長鬍子官員楞了楞,旋即開始大拍王洵馬屁,「是去安頓家人麼?將軍至仁至孝,實乃天下啊,你鬆手!」

  「就你囉嗦!」襄郡夫人狠狠扭了丈夫一把,打斷了他的連篇廢話。「大將軍別怪他。他這個人平素囉嗦慣了,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您要去崇仁坊的話,最好從城南繞一下。躲開東西兩市和皇宮。」

  長鬍子官員不甘被自家妻子比下去,忍痛大聲補充,「對,對,對!從城南繞,城南窮,除了曲江池一帶。」

  因為皇宮位於長安城中央偏北位置。所以京師的格局,向來是以北為尊。北城住的非富即貴,越靠近皇宮附近,宅子主人的地位越顯赫。而南城,則多為底層小吏和普通百姓的居所。地段距離皇宮越遠,越為破爛卑微。只有城東南角的曲江池是個例外,那裡為權貴們的別墅所在,尋常百姓甭說購買,能湊前看幾眼都是一種奢侈。

  王洵對長安城的情況原本就比較熟悉,經襄郡夫人及其丈夫兩個一提醒,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毫不猶豫地撥轉坐騎,帶隊扎向城南。襄郡夫人的丈夫則自告奮勇,騎了匹挽馬,緊隨王洵身後。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提出自己的尋路建議。

  還甭說,襄郡夫人的丈夫官做得不怎麼樣,為人也差勁至極,指路的本事卻是一等一。帶著大夥兜兜轉轉繞了個半大不小的圈子,就順利繞到了長安城的東北側。途中雖然也遇到了幾撥無賴在趁火打劫,規模卻比先前遇到的那兩撥小得多,膽氣也沒先前那兩撥盛。聽見馬蹄聲,探頭探腦地出來看了看,見到王洵等人手中血跡未乾的橫刀,立刻又把腦袋縮進路邊的巷子裡去,再也不敢出來了。

  繞過東市、隆慶坊,掉頭再往西扎。在宜仁坊與安興坊之間殺散了另外一伙試圖趁火打劫的無賴,大隊人馬再向南轉,便來到了崇仁坊外。隔著老遠,王洵就看見一伙歹徒正大呼小叫地朝坊門裡邊沖,而坊子裡邊,則有另外一伙人苦苦支撐。雙方膠著在坊門口,誰也不肯後退,鮮血順著木製門框溪流般往下淌。

  「飛龍禁衛辦事,要命的給我閃開!」情急之下,王洵再度祭起了邊令誠的招牌。揮舞著橫刀,從背後衝入了戰團。萬俟玉薤與王十三帶領一衆侍衛迅速跟進,左劈右砍,下手絲毫不肯留情。

  比起今天遇到的所有對手,攻打崇仁坊的這幫傢伙無疑都强悍了許多。從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甚至如同士兵一般訓練有素。在經歷了最初的慌亂之後,立刻放棄對崇仁坊的衝擊。轉過頭,衝著馬隊發起了反攻。

  一桿長槊擦著王洵的大腿根兒掠過,將他搶來的飛龍禁衛戰袍,挑出條暗紅色的口子。他咬緊牙關擰身橫掃,刀鋒潑起一團血霧氣。兩點寒光就在血霧之後透出來,直奔他的小腹。「是雁翅鏜!」他意識到危險,舉刀撥擋,然後又是一刀劈下,「龍武軍應付檢閲的東西,中看不中用!」

  雁翅鏜被撥歪,持鏜者踉蹌著退後。萬俟玉薤從側面殺來,砍掉此人的腦袋。王十三衝到了王洵的左側,用馬頭撞翻兩個試圖偷襲自家主將的暴徒。揮刀又砍翻了另外一個。緊跟著,他的臉一熱,被鮮血模糊了視線。影影綽綽,看到一名自家弟兄被幾根長槊挑了半空,手腳四下揮舞。

  「列陣,列陣!」方子陵在隊伍最後大叫。卻得不到絲毫響應,街道寬度有限,根本容不得騎兵陣列展開。而對手的人數又太多,幾乎堵死了每個空隙。他吶喊著抽出伏波弩,瞄都不瞄就射翻了一個。然後跳下坐騎,揮刀猛掃。

  敵人蜂擁而來,將他的身影吞沒。然後又紛紛退開,丟下無數抽搐著的屍體。方子陵筋疲力盡,踉蹌欲倒。腋下卻傳來一股溫柔的力量,將他的身體牢牢地固定,固定得筆直,筆直。

  然回頭,他看見公孫大娘堅毅的臉。眼角處已經無法掩飾歲月的痕跡,目光卻依舊絢麗如波。「小心!又過來了!」公孫大娘笑了笑,揮舞雙劍,像先前一樣護住方子陵的脊背。「你也小心!」方子陵狠狠地點了下頭,消失的力量瞬間全部返回體內,整個人猶如下山猛虎。

  殺穿一道攔阻,兩名兄弟的背影在他眼前出現。坐騎已經倒地,替主人隔開了大部分敵手。四個人在戰馬屍體後重新組成小陣,彼此掩護著,徒步向王洵靠攏。刀鋒、槊鋒、冷箭、流矢,即便當年在俱戰提城中,情況也沒像今日這般凶險。

  敵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士氣也非常高,缺乏的只是經驗而已。為了趕過去跟主將匯合,方子陵身至少又添了兩處刀傷,一處槊傷。好在都不致命,短時間內影響不了戰鬥力。

  王洵此刻也戰得非常辛苦,全憑著個人武藝精熟,才勉强沒被敵手從坐騎挑下來。發覺形勢不對,他迅速改變戰術,砍倒兩個距離自己最近的攔路者,撥轉坐騎,就往戰團之外闖。

  「一個都別放走!」人群中,有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傢伙,扯著公鴨嗓子命令。王洵迅速將頭轉過去,同時彎腰搶下一桿漆槍。發號施令者的目光與他相對,都立刻從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無法隱藏的驚詫。

  「攔住他,他就是」公鴨嗓子伸手沖王洵指點,準備喝破他的真實身份。卻被淩空而來的漆槍將後半截話卡在了喉嚨裡。雙手摀住脖頸,他心裡覺得好生不甘。整個人搖搖晃晃地跑了幾步,旋轉,旋轉,然後一頭栽倒在血泊當中。

  「魏大人!」先前還圍著王洵等人死戰的衆「暴徒」立刻驚慌失措,哭喊著湧向倒地的屍體。趁著這個機會,王洵又磕了下馬肚子,與萬俟玉薤等一起,向對手發起了最後的衝擊。

  「魏大人死了!」

  「他們殺了魏大人!」

  「是邊令誠指使人乾的!」

  「殺了他給魏大人報仇!啊!」

  「暴徒」們憤怒地哭喊著,控訴著,卻再組織不起有效進攻。被王洵帶著萬俟玉薤等人殺得節節後退。崇仁坊內的人也發現了外邊的變故,在一名手持雙刀的小將帶領下傾巢而出,裡應外合,將「暴徒」們砍得人仰馬翻。

  攻守之勢立即倒轉,暴徒們腹背受敵,頃刻間潰如山崩。「二哥,二哥,真的是你,你可算回來了!」帶隊的雙刀將不組織人手追殺潰兵,卻直奔王洵而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我就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我真的等到你了!我真的等到你了!」

  「守直?!」王洵驚愕地帶住坐騎,望著急奔而來的馬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是我!」見王洵還能認出自己,馬方高興地直蹦。「我本來想帶著你的家眷一起走,沒想到被堵在了──」

  「噹啷!」他的話被兵器落地聲打斷。馬背的王洵空了手,呆呆地望向了崇仁坊口,胸口處的肌肉不斷抽搐。屍山血海當中,白荇芷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緩緩走了過來。每邁一步都搖搖欲倒,卻始終不肯讓自己的身體軟下去。

  幾年來,白荇芷的如花容顔在王洵夢中出現了無數次,卻沒有一次,及得此時的萬分之一。

酒徒註:鄭重聲明,女豬腳沒死,不准詛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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