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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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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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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3: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七 上)

  發覺岑參臉色越來越灰敗,王十三心也漸生警惕。笑著捶了對方一拳,低聲道:「怎麼老岑你看起來像心裡有事一般。怎麼了,最近日子不好過?!不好過就別熬了,乾脆跟著我家都督走,憑著這幾年的交情,你還愁沒個參軍做麼?」

  「哈!」岑參本能地向外躲了了躲,連聲苦笑,「老毛病了,每年春天我都不太舒服。比不得你們,練武練出來的身體!」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身子骨差勁!」見岑參不肯接自己的後半句話頭,王十三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大宛那邊,氣候其實比疏勒還強些。雖然春天來的稍晚,風卻小得很多。雨水也比這邊足!你要去了,日子肯定過得比這邊舒坦。」

  他本意是想替王洵拉個文職幕僚,充實一下隊伍。畢竟岑參曾經在封常清帳下做過判官,能力有目共睹。誰料此話聽在岑參耳朵裡,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番味道。『身子骨差,是說岑某人無骨麼?封帥去後,若不是岑某在這裡竭力周旋,安西鎮說不定早就分崩離析了!你等在大宛哪會過得這般輕鬆,此番回援,又到哪去尋找沿途補給……?』

  心裡委屈萬分,岑某卻無法出言自辯。只好又笑了笑,苦著臉道:「我倒是想去。可現在哪裡脫得開身?說實話,岑某還真羨慕你們,幾百人出蔥嶺,轉眼之間便打出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來!若是當年岑某也狠狠心跟了去,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是一身綠袍了!(註1),唉,不說這些!後悔藥向來無處可買。你們最初那幾場仗,到底是怎麼打的?岑某在這邊只見到過戰報,知道的不詳細。每次用米籌重新推演,都覺得你們幾乎都是絶處逢生,贏得驚險到極點,也漂亮到了極點……」

  「還不是被逼出來的!」提到當初奪取大宛的那一系列戰鬥,王十三立刻眉飛色舞。「當時我們只有六百多人,周圍情況兩眼一抹黑。大夥除了把命都豁出去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好在咱們王都督……」

  主動亮出旗幟,借安西軍兵威震懾藥剎水諸侯;正面硬撼三馬賊,收殘匪為己用。以疑兵之計迷惑俱車鼻施,巧奪大宛城;重整安西軍舊部,奇襲俱戰提。幾件事,大夥做得一件比一件漂亮,一件比一件過癮。也難怪王十三一提起來,就忘乎所以。

  岑參在旁邊聽得也是心潮翻湧,當真有些後悔自己沒有一道跟了過去。以當時封帥對自己的信任,只要自己提出與王洵一道出征,在隊伍的地位必然不在宇文至和宋武兩個之下。幾場打仗挺過來,未必能積攢起封侯之資,至少能搏個大宛都督府長史來做。總好過在疏勒這邊,處處看別人的臉色!

  可如今,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呢?機會已經錯過,安西也已經不是原來的安西!只能暫且走一步算一步,平平安安熬過這場磨難罷了!

  「你家王都督,本事真是沒的挑!」聽王十三說得熱閙,幾名陪同岑參一起前來迎接王洵的底層小吏,也悄悄地湊上前,挑起大拇指。「在疏勒,每次聽說大宛那邊又打了勝仗,弟兄們都會到外邊小酌一番。雖然自己沒份去撈那份功名,但心裡想想,也覺得好生過癮!」

  「是封帥教得好!」萬俟玉薤順勢接過話頭,再度提起封常清的名字。「當年是他硬把王都督塞進了白馬堡大營,又力排衆議提拔了宇副都督!我等這兩年之所以在大宛敢於如此折騰,就是因為相信,封帥就站在我等背後,絶不會任我等陷入絶境而置之不理!」

  「啊,是,是,是這樣啊,是,是這樣的啊!!」就同被萬俟玉薤的高大身軀嚇到了一般,幾個小吏慌不及待地往旁邊躲,「幾位大人忙,我去看看館驛那邊整理乾淨沒有!「「我也去!」「我也去!」

  頃刻間,衆人就逃了個乾乾淨淨。萬俟玉薤氣得火冒三丈,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駡道:「什麼玩意兒!莫非封帥落了難,就不能提他的名字了?!這疏勒城的一草一木,哪個能跟封帥他老人家脫了干係。即便你朝廷不提,老百姓心裡也會記得!況且眼下封帥只是奪職,又不是發配嶺南,永不敘用?!說不定,哪天他老人家還能否極泰來,重新回到安西。到那時,看這幫傢伙的臉往哪擱!」

  「唉,幾個末流小吏知道些什麼?!萬俟將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岑參抱了抱拳,代替屬下向萬俟玉薤賠禮,「他們只是怕給自己招惹麻煩而已。其實,在這邊,誰都知道封帥是被冤枉的。只是人微言輕,沒本事替封帥辯解罷了!」

  「哼!」萬俟玉薤撇了撇嘴,餘怒難消。「沒能力做,和沒心思做,肯定不一樣。委曲求全,和見風使舵,也是兩碼子事情!我就不信,整個安西,找不出一個能替封帥喊冤的人來!」

  「慚愧,慚愧!」岑參抱在一起的雙拳放也不是,繼續舉著也不是,臉色好生尷尬。念在當年曾經同僚的份上,王十三主動替他解圍,「你別理這傻大個兒!他就這臭脾氣。整個大宛都督府裡,沒人不不知道。也就是我家都督大度,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不願處置他。若是換了別人,早奪了官職,亂棍打出軍營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只要有心去做,哪怕朝廷再有奸臣使壞,也肯定能把封帥的冤屈直達天聽。否則,皇宮前的登聞鼓用來做什麼的?」(註2)「你又不在疏勒,怎知道這邊的難處?!不準再多嘴,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王十三吹鬍子瞪眼,開始以官威壓人。喝住了萬俟玉薤,轉頭又去安撫岑參,「你別跟他計較!他這人,最喜歡胡攪蠻纏!」

  「萬俟將軍是快人快語。岑某怎會真的跟他計較!」岑參被擠兌得難受萬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病死掉,省得受這番侮辱。

  好在疏勒城不大,說話間,節度使衙門也就到了。早有人打開了正門,吹響了鼓樂。紅氈子從門口一直鋪到了大街上。留守官員分作兩列,按照品級高低順序,肅立於紅氈旁恭迎采訪使大人到任。

  王洵雖然是少年得志,卻不敢過分托大。趕緊快走幾步,搶先拱手跟大夥見禮。眾官吏連忙側身閃避,口稱不敢,然後又一個長揖還了過來。等鬧哄哄把整個過場走完了,雙腿也就邁進了府衙之內。屯田使張素又主動上前,逐一向王洵介紹一衆同僚。

  「這位是宣威將軍馮治,當年曾經追隨哥舒翰大將軍左右。半年前從河西調過來充任身演渡州都督,聞聽采訪使大人蒞臨,特意從任上趕了回來!馮將軍,這位就是威震西域的王將軍,鐵鎚王!」(註3)「見過採訪使大人!」有個臉色焦黃,身穿正四品武將常服的官員,上前向王洵作揖。

  「見過馮將軍!王某亦早聞將軍之名!」雖然王洵官職和爵位都高出對方甚多,他還是側身避了避,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

  「這位是忠武將軍吳賢,曾經是北庭都督府程大人的臂膀。也是半年前調過來的。吳將軍,你不是總恨無緣跟采訪使大人碰面麼,哈哈,這回可是心滿意足了吧!「「見過採訪使大人!」被屯田使張素第二個點到的是個絡腮鬍子,說話時底氣十足,一聽就是戰場上打過滾的老手。

  「這位是疏勒城鎮守使蘇壽,老夫的副手。精於墾殖,每到一地,百姓都多受其惠。老夫奉命調任安西的時候,就把他也給帶了過來。蘇大人,這位就是……」

  ……

  「來來來,這位是……」

  ……

  一圈介紹下來,王洵頭大如鬥。都是些陌生面孔,他原本所熟悉李元欽、段秀實、、周嘯風等人都不在。就連平素跟他沒什麼往來的李嗣業、田珍、白孝德等,也全不見了蹤影。這使得他感覺很彆扭,彷彿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所,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安西軍。一時間,竟然下意識綳緊了手臂,彷彿隨時都可以拔刀出鞘。

  眾武心裡也非常不舒服。無論資歷還是年齡,他們都遠遠高於眼前這個後起之秀。可此人卻爬到了大伙頭頂上,不由得大夥不對他畢恭畢敬!要是此人真的有什麼不得了的背景也罷,衝著其後台的面子,大夥也對他高看一眼。偏偏此人的後台又早倒掉了,根本不可能再為其提供任何有力支持!你今天跟他套了交情,明天說不定,他也就丟官罷職。非但撈不到半分好處,平白還要吃一番掛落!何苦來,何苦來哉!

註1:唐代官員袍服顔色有嚴格的等級限制,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
註2:登聞鼓,專門給百姓告禦狀的大鼓。自周朝起設立,鼓聲敲響,則必須由皇帝親自過問,任何人不得瞞報。三國,魏晉、唐宋和明,都沿用了這種制度。清代則認為百姓不得以下犯上,凡告禦狀者,先打三十杖。登聞鼓制度遂廢!
註3:演渡州在疏勒南三十里左右。戰時可與疏勒互為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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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4: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七 下)

  關鍵時刻,又是岑參及時趕到先打上兩個噴嚏,再抱怨幾聲天氣,登時將衆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邊。「啊,啊─嚏!啊,啊─嚏!這該死老天,都快立夏了,居然還這麼冷。趕緊,大夥趕緊先放採訪使大人進去接印吧。再繼續外邊站一會兒,岑某可就要凍僵了!」

  「是啊,是啊。正事兒要緊。諸位有什麼話,稍後再跟採訪使大人細聊!」感覺到眾人對王洵的排斥,屯田使張素心中非常高興,嘴巴上卻越發客氣有加。

  「屯田使大人有命,我等豈敢不從!」衆人非常整齊地答應了一聲,然後簇擁著王洵走向節度使衙門正堂。

  比起當年封常清在位時的「簡陋寒磣」,如今的節度使衙門被收拾得整齊了許多。甬道兩邊挪來了垂柳,演武場中央挖出了荷塘。一干與殺伐之氣相染的設施,如兵器架、石墩、石鎖、箭靶之類,全都消失不見,代之的是各種花草、樹木、湖石、假山。再配上幾株用暖房精心培育出來的,含苞待放的牡丹,著實稱得起富麗堂皇。

  只是,武夫王洵走在府衙裡邊,就愈發顯得形單影隻了。他最近兩年一直忙於整軍備戰,轄地又是遠離長安的「蠻荒」所在,沒時間,也沒機會去學如何邁儒家的四方步。更沒閒暇從別人走路的節奏和說話的先後次序中,去分辯彼此之間的親疏遠近。他只是憑著戰場上鍛煉出來的本能,感受著周圍的各種氣息。然後大步向前,用雙腳踏平所有蓄謀已久,或者突然發生的異常情況。

  轉眼來到正堂,張素命人擺開香案。鄭重取出一直封存在衙門中的采訪使印綬,雙手捧給了王洵。

  王洵上前接過印綬,將其交給自己的貼身侍衛王十三。旋即雙手抱拳,衝著長安方向肅立長揖,行武將禮。三拜之後,禮成。張素帶領一干留守官員將王洵圍攏在中間,齊聲道賀。王洵團團做了個羅圈揖,向大夥致謝。待整個過場走得差不多了,屯田使張素命人將香案撤掉,上前拉著王洵的手,大步走向節度使處理公務專用的帥案,「老夫受陛下之命,臨時頂了安西屯田使的職位,終日忐忑,唯恐稍有疏忽,辜負了陛下的賞識提拔之恩。如今好了,采訪使大人從大宛載譽歸來。這為國守土的千斤重擔,老夫終於可以交出去了。請采訪使大人千萬不要推辭,老夫………」

  「張大人這是哪裡的話?!」王洵即便再自信,也知道帥案之後的位置自己今天坐不得,雙腿稍微加了點勁兒,整個人立刻如在青石地面上生了根一般,任張素無論怎樣拉扯,都難挪動分毫,「誰都知道,這采訪使的頭銜,不過是朝廷為了讓王某有個由頭去統領藥剎水諸侯而已!根本沒要求王某插手疏勒這邊的大小事務!即便朝廷有過這方面的考慮,王某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的斤兩麼,豈敢在諸位前輩面前指手畫腳?!」

  連扯了幾下沒扯動,張素只好改用軟刀子慢慢磨,「採訪使大人休要推脫。放眼安西,如今還有哪個職位比你更高,戰功比你更為顯赫。如果你都不肯出面統領大夥,誰還敢再往那裡就坐?」

  「是啊,是啊。我等日盼夜盼,就是盼著有個主心骨回來,指點我等如何應對眼前艱難時局!!」

  「採訪使大人威名赫赫,坐在這裡,定然能使所有宵小望風遠遁!」

  「是啊,節度使職位空缺,理應由採訪使統領整個安西的兵馬。這是從高宗時代就立下的規矩,我等豈敢不尊!」

  一干跟屯田使張素已經抱成團的文武官員也湊上前,齊心把王洵往火堆上架。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諸位不要再逼王某。再逼,就耽誤了朝廷的大事了!王某此番奉命回援京師,根本無暇在疏勒耽擱。日後即便凱旋歸來,也肯定要去大宛那邊跟大食人繼續糾纏,無法顧及安西。張大人,咱們兩個別客氣了。煩勞您老立刻就坐,抓緊時間幫忙給安排一下糧草補給。此番回援,王某著實走得太急,軍糧、軍械、鎧甲、旌旗,全都沒時間準備齊整。您老畢竟已經在這裡主了近半年的事,若是讓王某一樣樣從頭再來,恐怕等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中原那邊的仗早就打完了!」

  「這個……」張素裝作滿臉為難的模樣,斜著眼睛望向大夥。「老夫,老夫畢竟只是個屯田使,如此僭越行事,恐怕……」

  「事急從權!」王洵單手一拉張素骼膊,不由分說將其推進了帥案後,「請大人以國事為重,不要在乎幾句閒言碎語!」

  「請大人以國事為重!」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疏勒城鎮守使蘇壽等人立刻改了口風,紛紛「勸說」張素順從王洵的請求。

  「也罷!王將軍能不辭辛勞,萬里奔波去回援京師。老夫又何惜身外虛名!」在眾人的「苦苦」勸說之下,張素終於決定不再退讓,繼續負責主持安西鎮全域。「咱們就以國事為重。傾安西鎮所有,供應勤王大軍。請問采訪使大人,您此番回援,總計帶了多少兵馬?到這裡還有幾日路程?」

  聽到對方將先前問過的話再度重複,王洵知道自己和張素之間的交易已經達成了,拱了拱手,大聲回應,「一萬弟兄,兩萬三千多匹馬,還一千三百多匹駱駝。張大人需要為我提供三個月的軍糧。此外,每名弟兄至少還需要再配一把橫刀,四十支羽箭。還有盾牌、陌刀、伏波弩之類的征戰利器,安西鎮這邊有多少存貨,煩勞張大人都儘量都給我勻一些!」

  「兩萬多匹戰馬?難道全是騎兵不成?!」張素沒想到王洵竟然如此獅子大開口,一時間,驚詫得根本做不出正確反應。

  「全是騎兵,一人雙騎。救兵如救火!王某不敢耽誤戰機。」王洵笑了笑,淡然點明瞭一個事實。

  「嘶!」聽到王洵所部的兵力規模,衆留守將領忍不住暗中倒吸一口冷氣。自從主力被抽調回中原勤王之後,整個安西的總兵馬加在一起,也只剩下了四千出頭,並且除了老弱病殘,就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根本打不了硬仗。王明允這廝,居然一下就帶回了上萬騎兵!好在大夥沒打算聽某些人的要求,圖謀他的兵權。否則雙方真的翻了臉,恐怕到了最後,大夥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嘶!」坐在帥案後的張素,也是暗中倒吸冷氣。先前他聽王洵說援軍是臨時拼湊而成,還以為對方是强行拉了很多民壯充數呢。哪裡想到來的全是可以坐在馬背上,千里奔襲的騎兵?這尊大佛,還是按照岑參的建議,早送走早利索為好。誰想圖謀他的兵馬誰自己伸手去,張某可沒膽子替人火中取慄!

  正慶幸間,又聽王洵笑著追問:「怎麼?安西軍的府庫已經空了麼?王某分明記得,當年封帥一直在積蓄力量,準備遠征西域來著?不會被李嗣業將軍他們都帶回中原了吧,那得强征多少民壯同行?!」

  聲音不大,卻讓張素心裡猛地一哆嗦。趕緊在帥案後坐直了身體,擺出幅慷慨激昂的模樣回答道:「安西軍府庫,當然還是滿的!只是張某一時間沒算清楚,一萬鐵騎,到底需要多少糧秣而已。不過採訪使大人請放心,即便砸鍋賣鐵,張某也會將弟兄們需要的糧草器械湊齊。讓弟兄們精神抖擻地前去中原勤王,絶不會在半路上就餓了肚子!」

  「多謝張大人!有張大人這回話,王某就放心了不少!」王洵立刻拱手稱謝,敲磚釘角。「不過還有一件事,令王某非常擔憂,還請張大人幫忙解決!」

  「採訪使大人請講。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絶對不敢推辭!」張素明白王洵毫不吝嗇地將主宰安西軍的大權交給自己,肯定不會滿足於大軍糧草器械這一項回報。點點頭,信誓旦旦地保證。

  「王某自己名下,在疏勒城東的河岸邊,有幾百頃地。宇文副都督,宋兵馬使,還有其他將軍和弟兄們,當年也在城外的疏勒河邊,分到了不少田産。但王某在歸來途中,看這疏勒城西面,基本上已經重新變成了各部牧民的草場。這令王某心裡很不痛快。王某總不能跟弟兄們說,你等只管陣前跟叛軍拚命,家裡的田産、老婆、孩子都不用想了!早就歸了別人了吧?!!!」

  「這……」不僅是張素一個,其他留守文武的臉色登時也如同被人抽了無數個大耳光般,又黑又紫。想要發作,心中卻忌憚王洵麾下的那一萬大軍,只要强壓住心中的屈辱與惱怒,盯著地面拚命喘粗氣。

  「怎麼,老大人莫非有什麼難言之苦麼?」王洵偏偏卻不依不饒,繼續甩開巴掌狂抽。

  「老夫,老夫……」屯田使張素此刻連跟王洵同歸於盡的心思都有,咬了半晌牙,才斷斷續續地回應,「朝廷已經將整個北庭都護府,都割讓給回紇人了。此事採訪使大人應該知道吧?!如今臨近疏勒的一衆部落,都見風使舵,拜入了回紇人門下。老夫若是,老夫若是不委曲求全的話,恐怕旦夕之間,回紇人的大軍便會殺到疏勒城下。那樣的話,非但是幾千頃良田,整個西域,恐怕都不復為大唐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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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八 上)

  「委曲求全?!」王洵抬頭看了張素一眼,滿臉迷惑不解,「委曲求全,就能保證回紇人不南下了麼?請大人恕王某見識淺,來西域這些年裡,還真沒見哪塊地盤,是我大唐將士忍辱負重求下來的!」

  「這個,這個……」屯田使張素結結巴巴,一邊伸出衣袖擦額頭上的汗,一邊以目光向周圍求援。只可惜他著力拉攏的那幾個心腹也多為武將出身,早就被王洵的話羞得無地自容了,哪還敢出頭為上司分憂解難!

  「王某是個武夫,說話不會繞彎子,卻句句出自肺腑!」感覺到對方的尷尬,王洵想張素拱了拱手,以示賠罪。「王某私下以為,大人越是忍讓,恐怕周邊部落越會得寸進尺。回紇人乃鐵勒別部,同鐵勒一樣尊狼為神明。對付狼群,唯一的辦法就是拔出刀子來將其砍翻在地。你越是害怕,它越看出你的底虛,早晚會衝上來,將你撕個粉碎!」

  「那是!那是!採訪使大人說得有道理,有道理!」張素得不到同黨的支持,只好硬著頭皮回應。「然而,然而眼下安西,安西兵力實在太單薄了些。還要分頭駐守這麼大的地盤。自保已屬不易,更甭提與周邊部落開戰了!不信,不信你可以去問岑參軍,他對此比老夫更清楚!」

  「的確如此!」不小心被張素點了將,岑參猶豫了一下,低聲替對方辯解,「咱們安西軍距離原太遠,糧草器械供應不易。所以一直走的是精兵路線,人馬數量從來沒超過五萬。而朝廷自去年冬天起,幾度從安西軍調兵拱衛京師。三番五次下來,已經將安西軍抽成了一個空架子。不瞞采訪使大人,眼下整個疏勒城周圍,即便把演渡、遍城和蔚頭三地的駐軍也算上,也只有四千兵馬,並且多數是老弱病殘!」(註1)「是啊,採訪使大人遠道而來,不知道我等的難處!很多事並非老夫不為,而是力不能及啊!」有了岑參的解釋作為鋪墊,屯田使張素終於緩過一口氣,拱拱手,微笑著補充。

  他以為就此就能將王洵應付過去,誰料後者常年領兵在外,屢經磨礪,已經遠非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菜鳥,略一沉吟,便再度直戳衆人的要害,「回紇人已經正式宣布叛離大唐了麼?疏勒周圍哪個部落的兵馬超過了四千?」

  「沒有。當然沒有!回紇人剛剛從我大唐手接收了北庭,豈敢這麼快就忘恩負義!」不僅是張素,岑參也被問得老臉發紅,搖搖頭,低聲強辯,「不過,采訪使大人應該知曉,各部落向來是人人皆兵。縱使老嫗、老翁,也能上得了戰馬!即便回紇人不自己出馬,有他們在暗地裡支持,周邊部落也變得非常難以應付。」

  「他們人人皆兵。此地忠於我大唐的百姓,難道都是缺骼膊少腿不成?屯田使大人打開倉庫,分發兵器,教百姓們持械自保。難道各部落還敢像眼下這般囂張?!」

  「這個,這個……」屯田使張素再度語塞。有關分發兵器給百姓,讓各地民壯結寨自守,與官府共同應對危機的主意,岑參也向他提起過。但此舉利弊互現,讓人很難痛下決心。首先,庫存的兵器屬於軍資,未經朝廷許可就下發於民間的話,主事官員要冒很大風險。其次。原人素來鄉土情重,凡在西域扎下根的,要麼是退役老卒,要麼是在原籍犯過事的凶橫之輩。一旦手有了兵器,說不定會生出什麼禍端來!

  再次,若是放任安西鎮被回紇人一步步蠶食掉,考慮到中原動蕩,朝廷無力西顧的大前提,張素這個節度使未必有罪。可萬一哪個漢家兒郎在安西竪起了反旗,無論叛亂規模是大是小,他張素可就都難逃治政無方之責了!

  最後一條乃重之重,屬於為官之秘決,只可意會,不堪宣之於口。若是一個久在官場沉浮的老吏,肯定會一眼看穿此節,不再讓張素為難。然而王洵偏偏沒有足夠的宦海經驗,行事也素來不受規矩所限。見張素遲遲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笑了笑,朗聲道:「大人莫非也認為,胡人比漢人對大唐更忠誠?他們拿著兵器殺人放火依舊是忠心耿耿,萬一漢人手有了刀槍,肯定就會揭竿而起了?!」

  若是放在十年之前,張素說不定真敢藉著台階往下溜。畢竟李林甫就是以同樣的理由,大肆提拔了安祿山、哥舒翰、高仙芝等異族武將,同時施重手將王嗣業等漢家男兒壓得無法抬頭。可如今李林甫的墳墓都讓皇帝陛下派人給掘了,素有忠誠之名的安祿山也打到了潼關之外。再敢尋同樣的藉口,可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

  「不會,不會!」他用力揉著鬢角,搜腸刮肚找理由。王洵卻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聳聳肩,繼續緊逼,「那大人是準備告訴王某,庫房裡突然又沒了兵器。王某剛纔可是記得,大人信誓旦旦地保證,存放兵器的倉庫都是滿的!」

  「不會,不會!」張素被擠兌得根本來不及轉身,一邊揉著額角,一邊訕笑著回答,「采訪使大人說笑了。按道理,整個安西的軍械糧草,大人都有處置之權。張某不該在旁置喙才是。可此舉乃最近數十年未有,一旦開了先河,恐怕……」

  「不妨。事急從權,張大人剛纔還說過類似的話。」王洵笑著搖頭,「發下去,順便傳令各地來自中原的百姓結寨自保。若是朝廷追究下來,王某自己承擔這個責任,與諸位無關!」

  『你擔得起麼?你自己還前途未蔔呢?!』眾武心暗罵,紛紛上前,勸阻王洵不要一意孤行,「大人三思。那可是數萬大軍的兵器。弩弓、長槊、破甲錐等,皆民間嚴禁持有之物!」

  「是啊。一旦落入宵小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不堪設想。還有什麼比丟了安西,讓我等蒙受喪師辱國之恥,更不堪設想的後果?!」王洵忽然動了氣,眉頭一竪,質問的話脫口而出,「這安西,乃幾代大唐將士拼了性命打下來的,你我有什麼資格將其送與外人?這疏勒,乃我大唐軍鎮重地,憑什麼自家百姓被人欺負了,官府沒膽子替他們做主,反而要强迫他們忍辱負重?如果連自家百姓都保護不得,朝廷養你我這些官員做什麼?乾脆直接把此地也送給回紇人算了,也省得你日日被百姓戳脊樑骨!」

  他本來就生得魁梧,一怒之下,更是像座冒著煙的火山。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武將們心中有愧,沒臉跟他對視。張素、蘇壽等文官心中害怕,沒勇氣跟他對視。整個議事廳登時變得一片死寂,過了好半晌,才由岑參出面,笑著勸解,「明允不要這麼急!張大人他只是小心謹慎而已。畢竟日後你返回大宛之時,這些兵器,也許還要派上大用場。」

  「如果疏勒丟了,我從哪往大宛返?!」對於岑參,王洵多少還會給些面子,將聲音放低了些,笑著反問。「莫非我能從天上飛過去麼?莫非回紇人會封了兵器庫,等王某回來取麼?」

  「明允說笑了!」岑參被問得直喘粗氣,退開半步,繼續強辯,「局勢還沒糜爛到那種地步!真的到了那一步,不用你說,張大人也會令百姓結寨自保!」

  「王某不勉強你等!」王洵冷笑著看了岑參一眼,輕輕搖頭,「後路不安,王某絶對不敢帶弟兄們上戰場。等宋兵馬使到來後,讓他帶五千弟兄留在疏勒,協助諸位防禦回紇人好了。反正中原那邊兵多將廣,未必就缺王某手中這一星半點兒!」

  「這個………」聞聽此言,屯田使張素等人立刻著了急。他們之所以對王洵一再退讓,就是因為手中沒有足夠的兵力,腰桿子也跟著硬不起來。萬一對方真的發了蠻,將大宛兵馬使宋武留在了疏勒。屆時安西之事,該由誰來做主?!對方可是帶著整整五千虎狼!級別再低,說出的話來,也比手沒兵沒將的人有份量!

  兩害相權取其輕。嚴酷的現實面前,張素迅速作出了選擇,「采訪使大人切莫折殺我等。疏勒城再重要,又怎能跟京師相比?大人儘管放心去勤王,安西這邊,就按大人的提議處置便是!」

  「多謝張大人成全!」目的達到,王洵立刻換了幅笑臉,客氣地向張素拱手致謝。

  「不客氣,不客氣。讓大人後顧無憂,是張某份內之事!採訪使大人還有什麼要求?!張某只要能做,一定竭盡全力!」屯田使張素打落牙齒吞進肚,笑著拱手相還。

  「有!疏勒城乃節度使行轅所在,豈能被弄得如此烏煙瘴氣?!」王洵好像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分寸,立刻大聲補充,「既然準備給百姓分發兵器,讓他們持械自保。官府也別再忍著了。從即日起,整飭城內治安,凡有蓄意閙事者,一律當場拿下,按律治罪!」

  「此事,理當依從大人所言!」屯田使張素被弄得徹底沒了脾氣,拱拱手,笑著答應,「不過那些牧人也未必都是故意惹事。化外蠻夷麼,舉止自然粗魯一些。將他們趕出城去算了,沒必要過於嚴苛!」

  註1:演渡、遍城和蔚頭,疏勒附近的幾個小城。專門為便於戰時互相支援所設,距離疏勒都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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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4: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八 下)

  「是極,是極,張大人所說乃老成持重之見。西域諸胡生性粗鄙,不宜待之過於嚴苛。給他們留一絲情面,以忠恕之道慢慢教化,假以時日,其必能自省其過,而後,而後……!」疏勒城鎮守使蘇壽是張素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剛纔怕受到王洵的遷怒,一直沒敢插嘴。此刻,終於瞅準機會,搖頭晃腦地說道。

  在原各地,很多『老成持重』的官員,都習慣與地方豪強互相勾結。借助後者的力量,威懾治下百姓。雖然這樣做對百姓們很不公平,但在上頭看來,該名官吏的治下卻是非常「穩定」。年末考評之時,難免要給個上之選。同樣的經驗照搬到西域,自然是善待容易鬧事的部落武士和牧人,嚴格約束其他百姓。反正後者受了委屈也很少鬧事,頂多選擇悄悄地離開,不會給官員們的政績帶來任何實質上的損害。

  這種經過幾代人總結出來的為官之道,本應放之四海皆準。偏偏今天蘇壽倒楣碰到的是鐵錘王!只是輕輕竪起眼睛,王洵便將便他剩下的話給瞪回了肚子裡,「王某卻不敢這樣認為。他各部牧人既然還是我大唐百姓,就少不得要遵守我大唐律法。若是在外邊吃了虧,就以唐人自居,跑回來要大唐替其出頭。行走在大唐國土上,卻又尋找諸多藉口,不受大唐律法約束。他還算哪門子唐人?!天底下哪有這般便宜的好事?!既然越能胡鬧官府越要包庇,大夥一起胡鬧好了!反正鎮守使大人到頭來只會懲罰吃虧的那個!」

  「這,這……」疏勒城鎮守使蘇壽鬧了個大紅臉,喃喃了半天,才顫抖著向王洵施禮,「採訪使大人說的是!蘇某受教了!」

  「不敢!」王洵向旁邊避了避,不接受對方的致謝,「我不是教訓你,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想當初,王某隻帶著六百餘弟兄翻越蔥嶺,不到三年,卻替大唐收服了近千里國土。治下軍民增加到了三十餘萬,憑得便是『一視同仁』四個字!」

  即便對王洵再不服氣,這份戰績卻是明擺著的,誰也無法否定!一時間,衆人紛紛抬頭,恭聽他介紹經驗。目光掃視四周,王洵頓了頓,繼續說道:「大宛那邊,十里一城,百里一國。大小部落不知凡幾。若是王某對任何部落,都要區別對待,就不用再整軍與大食人爭鋒了。光是累,也得累吐了血。王某沒那份耐心,也沒那份本事。所以只給了所有人一句話,願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繳納我大唐賦稅者,便是唐人。王某必以唐人待之!否則,趁早滾遠遠的,別在王某面前礙眼!」

  「好!好一個「願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繳納我大唐賦稅者,便是唐人。」」話音未落,幾名武將已經撫掌喝起了彩,根本不在乎張素黑紫的臉色。

  也不怪武將們忘了原本的立場,數十年來,大夥向來在西域橫著走,幾曾像現在這般,都被人騎到頭上拉屎了,還要處處忍讓?!說實話,不是大夥不給你張素面子,實在是人家采訪使大人做得更痛快,更得人心。

  屯田使張素此刻真是有苦說不出。論官場爭鬥的經驗和手段,他比王洵高出不止一個檔次。奈何對方就是個楞頭青,天不怕地不怕,無論你如何出招,他只是一錘子砸過去,橫衝直撞。這讓官出身的他,又如何應對得過來?!

  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是王洵對手,張素只好找人幫忙。轉過頭以眼角的餘光暗示岑參,希望他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誰料一向軟弱聽命的岑參卻在關鍵時刻溜了號,雙眼望向了王洵,臉上寫滿了贊賞。

  「老子不管你原本來自突厥、突騎施、鐵勒還是大食,生活於我大唐的土地上,便得遵守我大唐律法。願意遵守我大唐律法,定時繳納賦稅,在老子眼裡他便是唐人!」王洵伸出一根手指,再度大聲强調。「你在外邊受了馬賊劫掠,我大唐軍隊替你出頭。你在當地受了豪强欺淩,我大唐官府替你主持公道。至於你在家裡念什麼經,供哪路神仙,悉聽尊便。王某懶得管,也沒功夫管。可是如果你連我大唐法度都不願意遵從,就別在老子面前說什麼部落風俗,什麼教派信仰。給老子滾遠遠的去,願意去哪去哪裡。老子治下,還真不稀罕你這幾根爛蔥!」

  「善,此言甚善!」非但老行伍們拍掌叫好,幾個城府稍淺的文職幕僚,也忍不住替王洵大聲喝彩。太解氣了,安西鎮早就該這麼辦。在我大唐土地上生活,就得遵守我大唐律法。否則,願意去哪去哪,老子不稀罕你們這幾根爛蔥!

  屯田使張素見此,知道人心已經完全不屬於自己這一邊。趕緊以手拍案,對王洵的說法表示支持。「采訪使大人之言,真的讓老夫耳目一新。若是采訪使大人年前便已經回來就好了,也省得老夫被這些牧人弄得焦頭爛額。受教,受教。老夫這就下令,整肅疏勒,不,整肅安西各地治安。凡在我大唐國土上討生活,就給老夫遵守大唐律法。否則,休怪老夫對他們不客氣!」

  「大人虛懷若谷,王某亦好生佩服!」見對方徹底讓步,王洵也不為己甚,拱拱手,以示自己讚賞之意。

  到了此刻,屯田使張素索性也豁了出去,反正鐵錘王已經把局勢搗成一團漿糊了,不在乎讓他多搗幾錘,「大人還有什麼指教,儘管一並說出來,老夫立刻安排人去執行!」

  「指教倒是不敢。幾點淺見而已!」王洵笑著接過話頭,將自己另外幾處看不慣的地方一一道出。

  一個窟窿也是補,兩個窟窿也是漏,張素乾脆讓步到底,凡王洵所說,一切都表示遵從。兩個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將所有表面能見到的問題處理完畢。看看時候已經不早,疏勒鎮撫使蘇壽笑著上前,提醒酒席已經準備妥當。隨即,由岑參頭前領路,大夥緊隨其後,簇擁著屯田使張素和采訪使王洵,浩浩蕩蕩殺向了節度使衙門後院。

  後院有處大廳,原為封常清給凱旋將士慶功所用。此刻,倒還沒來得及被重新定位,依舊保持著原先的格局,只是內部裝潢變得華麗了許多,也儒雅了許多。

  在這種充滿書卷氣的地方吃酒,身邊又坐得全是陌生人,王洵當然不可能放開胸懷。張素等人也提不起太高興頭,只是不願缺了禮數,惹客人怨恨而已。倒是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一干武將,因為王洵先前那幾句擲地有聲的話,心對他大增好感。頻頻舉起酒盞,上前請求對飲。

  王洵心裡擔憂封常清,草草喝了幾杯,便找了個由頭,詢問起後者的下落。誰料不提封常清的名字還好,一說道封常清的名字,屯天使張素立刻開始大聲叫苦,「封老將軍被撤職之事,的確冤枉。全天下哪個不知道?!就這疏勒城的軍民士庶,聞訊之後也是個個義憤填膺。可長安距離此地有上裡路,什麼消息傳過來,事情都已經成了定局。我等即便想要替封老將軍說幾句公道話,也無法及時上達天聽!」

  「諸位大人能有這個心思,想必封帥知道後,也會非常感激。」王洵站起身,四下團團拱手,「該說的話,王某一定會替封帥說。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封帥的情況怎樣了。被奪職之後,朝廷還有沒有繼續為難他?!」

  「這個……」張素苦著臉,連連搖頭,「我們哪裡知道啊。朝廷的最近一份邸報還是四個月之前的,之後便音訊皆無。弄得眼下整個安西人心惶惶,說什麼的都有。可仔細一深究,又全是捕風捉影。不信你問岑大人,他一直盯著此事,他心裡最清楚!」

  「的確如此!」岑參點點頭,低聲補充。「上一批邸報,還是去大宛傳旨的那位欽差帶過來的。從那之後,便再沒有任何邸報發下來。」

  見岑參與張素二人的話語基本一致,王洵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從對方口得到什麼有價值消息了。皺了皺眉,將目光轉向剛纔向自己敬酒的馮治,「將軍從河西來,那邊可有什麼確切消息?」

  「嗨,甭提了!」馮治咧開嘴巴,出半口焦黃的牙齒,「也是謡言滿天飛,正式消息一個沒有。包括長安,謡傳都不知道被叛軍攻破多少回了!」

  「我們北庭那邊,更是如此。」沒等王洵將頭轉向自己,忠武將軍吳賢便主動匯報,「都護府最早被裁撤掉,把弟兄們多年的心血,都拱手送給了回紇人。說是為了確保其不趁機作亂,可那回紇人的肚子,是輕易能填飽的麼?」

  原來全都是又聾又瞎。王洵心暗自腹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退而求其次,「那長安的情況到底如何了?潼關呢,此刻還掌控在朝廷手麼?」

  「應該還在吧!」搶在所有人之前,岑參非常積極地回答。「沒有正式邸報,商隊也沒過來。但紛紛民間謡傳,郭子儀又攻入了河北,史思明招架不住。安祿山擔心老巢有失,不得不再度從前線抽調精鋭回援史家父子!至於這傳言有幾分是真,岑某也不敢保證!」

  這是王洵唯一聽到的好消息,雖然很可能是捕風捉影。「河西那邊呢,有沒有聽說什麼消息。哥舒翰將軍不也駐防在潼關麼?他還兼任著河西節度使之職,以安穩軍心民心計,也應該往治所送點什麼回來吧?」

  「嗨,說來話長!」從河西調過來的宣威將軍馮治又是報以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河西軍的幾個管事的都督,都被分散到各地去了。就連高書記這種投筆從戎的書生,都被按了個團練使的頭銜,發往了淮南訓練民壯去了。好像唯恐我等勾結起來,趁機作亂一般!弄得整個河西鎮變成了個空架子,光留下了個名。即便哥舒大將軍有信送過來,事實上也沒人能接收……」

  「我們北庭還不一樣?!」沒等馮治把話說完,吳賢搶著開口抱怨,「都護府裁撤之後,程都督本人被調到河東,跟郭子儀搭伙去了。麾下的衆將們,卻是東一個,西一個分散派遣,誰也不讓挨著誰!」

  「還不是受了安祿山那廝的牽連!」有人拍著矮几,大聲抱怨。

  「都是安祿山那廝給害的!」有人大聲附和。

  「可不是麼,朝廷原來對姓安的那麼信任,他都膽敢造反!也難怪陛下,嗯,嗯,嗚嗚,……」有人喝高了,借酒壯膽,把矛頭直接指向大唐天子李隆基。話說到一半,立刻被朋友用肉塊將嘴巴堵住,噎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的話雖然沒說完整,在座者卻心裡都明白。長安城那位皇帝陛下,是因為安祿山的叛亂傷了心,所以對所有節鎮都開始疑神疑鬼。眼下受到波及的不止是河西、安西和北庭,連嶺南、廣南這些與河北根本不搭界的南方節鎮,都被朝廷找藉口分拆得支離破碎。

  如此一來,倒是徹底杜絶了各鎮節度使當中,有人試圖步安祿山的後塵。只是各路勤王兵馬,卻愈發變成了沒頭的蒼蠅。各路大軍表面上兵强馬壯,實際上卻是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能在短時間內扭轉戰局,撲滅叛亂,才怪!

  王洵心裡對局勢的糜爛程度早有準備,卻也沒預料到情況居然嚴峻到了如此地步。如果安祿山能被及時擊退還好,念在駐守安西多年,勞苦功高份上,封常清也許還有機會東山再起。如果仗越打越窩囊,以朝中那些官員和皇帝陛下的個性,少不得又要推一個人出來遮蓋中樞無能的事實。

  最好的替罪羊,莫過於封常清。想到這兒,他心裡忍不住悄悄地打了個冷戰。屯天使張素等人不會把一些消息掩蓋住,故意不讓我知曉吧?岑參呢,以他的為人,不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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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九 上)

  無論答案是哪個,很顯然,在此時此地,他不可能獲得與封常清相關的任何準確消息!屯田使張素這廝或許沒本事對付回紇人以及疏勒附近的各大部落,卻憑著豐富的官場經驗,將留守安西的武官員,都拉攏到一起,揉捏成了鐵板一塊。王洵若是想在鐵板上打開一個缺口,至少得花費數月到半年時間。除非王洵真的動用武力。

  直接動用手兵馬,接管疏勒城,强迫張素等人交代真實情況。那和造反,還有什麼區別?而除了武力之外,王洵現在最缺的,恰恰就是時間。雲姨、白荇芷和紫蘿都在長安城,他在路上每多耽擱一天,幾個女人就要多承受一分被叛軍掠走的風險。包括朝廷對封常清的處置,大宛都督府的軍隊抵達長安的時間越遲,對結果的影響肯定也就越小。

  想到此節,王洵只好無奈地笑了笑,沖大夥舉起酒盞,「真沒想到,局勢竟然到了這種地步!王某眼下,恨不得肋下長了翅膀,立刻飛到潼關去!這樣吧,王某明天休息一日,後天一早就啓程出發。等宋兵馬使到了,讓他繼續帶著大軍在後邊慢慢趕。有關沿途補給的事情,就拜託給諸位。王某先走一步,哪怕是單槍匹馬到了潼關,也能早殺幾個賊人,回報陛下的知遇之恩!」

  「理應如此!」屯田使張素巴不得王洵立刻就滾蛋,立刻舉起酒盞大聲回應,「采訪使大人儘管放心趕路。大軍的糧草補給,老夫保證不會出任何問題!」

  「眼下潼關那邊,局面應該是兵多將少。正缺明允這種智勇雙全的宿將!」岑參也不希望王洵留下來趟安西軍這潭子渾水,笑了笑,低聲許諾,「你儘管放心走,後面的事,岑某以性命擔保,決不會出任何問題!」

  「那就拜託岑兄!」難得岑參表現出幾分擔當,王洵衝他舉了舉酒盞,將盞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岑參臉上的表情也忽然鄭重了起來。緩緩站起身,雙手將酒盞捧到唇邊,「不敢說有勞。岑某盡自己應盡之責而已!屆時若是做不到,當自領軍法,決不會讓明允找到頭上來!」

  說罷,也將酒盞的酒水乾盡了。衝著大夥亮了亮盞底,直挺挺跪坐回原位。

  「爽快!」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武將轟然叫好,紛紛舉盞,向王洵保證,「若是采訪使大人有用得著在下出力之處,儘管說句話。在下定然竭盡全力!」

  「對,采訪使大人儘管放心去殺賊。後路交給我們這些老傢伙!」

  「我們這些老骼膊老腿,跟叛軍拚命是不成了。幫你湊湊軍糧,安排一下補給,總也能幹得來。你放心走,疏勒這邊有我們!」

  轉眼之間,酒席原本僵硬的氣氛,便陡然濃烈了起來。王洵見此,少不得又要跟大夥再幹幾盞。然後衆人互敬,互捧,花花轎子人抬人,一輪輪喝過去,賓主之間最後倒也落得個盡歡而散。

  待回到張素為大夥安排的臨時住處,時間已經到了深夜。王洵不顧滿身疲憊,命親衛將心腹將領們召集到一起,低聲說道:「形勢恐怕比咱們預先估計的還要危急。有些事情,大夥最好提前有個準備。子陵,你連夜派人去給宋將軍傳令,讓他全速跟上來。到疏勒城後,立刻找屯田使張素兌現補給。糧草、輜重儘量帶足,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必要時,可以採取非常手段。我估計,過了這次,安西都護府這邊咱們就再也指望不上了。」

  「沙將軍,你立刻派人回大宛給黃將軍送信,就說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不要對安西這邊寄任何希望。所有麻煩都需要他們自己解決,如果實在支撐不下去,就放棄柘折城,把兵馬全帶到俱戰提。利用俱戰提臨近藥剎水的地利優勢,力爭替大唐保留一個除蔥嶺之外的落腳點!齊橫,你帶一些禮物,私下去安西軍大營,看看裡邊還有沒有咱們白馬堡的老弟兄,如果有的話……」

  「諾!」「諾!」衆將在白天時,已經感覺到周圍的情況不太對勁。紛紛抱拳領命,滿臉鄭重地回應。

  「萬俟,你今夜去找程記在疏勒的分號,通過他們探聽有關中原和封帥的所有消息,無論傳言是真是假,都給我一併彙總過來。」給幾個心腹將領都安排下了任務,王洵又將目光轉向萬俟玉薤和幾個刀客出身侍衛。「老儲,你去看看老齊的家人。順便找找當年一道走鏢的兄弟,他們活動範圍廣,耳目也最為靈光!」

  「諾!」「諾!」萬俟玉薤和儲獨眼也拱手領命,轉身出門去執行任務。目送著衆人的背影離開,王洵轉過頭,將最後的注意力放在了一直默不作聲宇文至臉上。「說吧,我知道你有話要跟我說。別憋著了,再憋,煙就從腦門上冒出來了!」

  「二哥!」宇文至未開口,眼睛先紅了起來,「不可能。他們不可能一點兒跟封帥有關的消息都不知道。張素那廝顯然在撒謊。岑參那廝也在幫忙一道糊弄你!那廝八成是被人收買了過去,否則不可能所有跟咱們熟悉的人都恰巧不在,整個安西軍偏偏只留下他一個!」

  「這我知道。我已經發現岑參像換了個人般。他以前說話沒這麼瞻前顧後。」王洵知道在宇文至心目,封常清無疑相當於另外一個父親,點點頭,儘量用緩和的語氣來化解宇文至心的焦慮。「你也別太著急。張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換光。當年從白馬堡跟著封帥前來安西的,可不止咱們幾個。再說了,程老掌櫃他們生意直通長安,手中也不可能沒任何咱們有用的情報。還有刀客們,他們三教九流都有交往,耳目最為靈光。咱們把幾方的消息綜合起來,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找到後又能怎樣?」宇文至急得搓手跺腳,恨不能立刻找個人痛打一頓以發泄心的焦灼,「萬一朝廷已經把封帥給殺了呢?你還能造反不成?萬一潼關已經被攻破了呢,咱們這萬把人,你是帶著去送死,還是返回大宛去?」

  「胡說!不要盡說些沒邊際的話!」王洵心裡一緊,說話的語氣隨即變重,「你都是副都督了,怎麼嘴上還是沒把門的?!朝廷怎可能殺掉封帥?封帥的老上司高仙芝還在,周老虎、李元欽、段秀實他們也在,朝廷怎麼著也得顧及一下他們的態度!況且眼下咱們安西軍是抵擋安祿山的兩大主力之一,這節骨眼兒上殺了封帥,朝廷就不怕弟兄們撂挑子麼?傻瓜才會做這種自掘墳墓的事情!」

  「這……」宇文至被問住了,揉了揉眼睛,垂首無語。

  王洵的幾句話都問在了點子上,不由得他不服。封常清雖然正式主管安西軍的時間不長,卻甚得將士們的擁戴。在軍威望絲毫不亞於前任主帥高仙芝。而封常清本人,又跟高仙芝有著過命的交情。朝廷因為戰事不利遷怒於他,剝奪的官職和爵位可以,算是『有理有據』,大夥無法替封常清開脫。但想要封常清的命,恐怕就得先問問安西軍眾位弟兄們答應不答應。

  「你太關心封帥的安危了。關心則亂,所以把一切都往最壞處想!」看到宇文至可憐巴巴的模樣,王洵忍不住又出言安慰。「我今晚沒給你安排差事,就是想讓你靜一靜。下去睡吧,別再疑神疑鬼的了。這裡距離長安還有好大一段路,即便咱們想替封帥鳴不平,也不是在這裡。啊!」

  「嗯!」宇文至點點頭,順從地轉身往外走。一隻腳出了門口,卻又突然將身體轉了回來,在半空扭得宛若一棵風中的胡楊樹,「二哥,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哪句?」王洵心臟又是一抽,笑著反問。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謀害了封帥,你會怎樣?」宇文至的臉瞬間暗了暗,又瞬間開始發紅。「你會給封帥報仇麼?二哥!」

  「廢話!」王洵抬起腿,狠狠給了宇文至一腳,「這不是廢話麼?如果真的有人害了封帥,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殺了他給封帥殉葬。滾去睡覺,少胡思亂想。要不要我發誓給你,好吧,蒼天在上,我,王洵王明允對天立誓……」

  「那倒不用!」宇文至立刻眉開眼笑,一邊揉著屁股,一邊阻止,「二哥你不用發誓,我相信你能做到。我走了,你也早點睡!若是萬俟玉薤他們打聽到什麼回來,甭管多晚,都別忘了派人去叫醒我!」

  「滾!」王洵又駡了一句,笑著掩住房門,把宇文至和幾個當值的親衛,都關在了門外。對著金碧輝煌的寢帳,他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身體一軟,後背貼著房門,緩緩地蹲了下去。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謀害了封帥,你會怎樣?」宇文至的話迴蕩空曠的屋子內,宛若野獸在咆哮。「你會給封帥報仇麼,二哥?」「會麼……,會麼……,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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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九 中)

  同樣的深夜,屯田使張素的屋子內,也是燈火闌珊。

  幾個嫡系屬下白天的表現很不盡人意,特別是在氣勢上,幾乎一直被王洵壓得無法抬頭。這讓老張素感覺非常失望。但眼下他又不能隨便發作,以免動搖自己本來就不堅固的根基。故而鐵青著臉,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上叩打。「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枯燥的敲擊聲中,燭火上下跳動,照得馮治、吳賢、蘇壽等人的臉忽明忽暗。想到屯田使大人平素相待之厚,眾人心裡也覺得好生對他不起。然而白天時,那冒失小子的一言一行,的確讓人非常解氣,非常過癮。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想忘記心底的陰暗,跟他一道站在西域的陽光下,乾乾淨淨,顧盼俾睨。

  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活法。在年青之時,馮治、吳賢也曾試圖那樣活過。雖然大夥如今已經被歲月磨平了楞角,被塵埃遮住了眼睛。但年少時的夢,卻依舊如同火炭般藏在心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稍稍遭遇一點兒新鮮冷風,便又跳起明亮的鮮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種活法,就像明媚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樣,幾乎讓人無法抵擋其誘惑。「如果王大人留下來主持安西鎮軍政也不錯!」白天時,不止一個人曾經做如是想。雖然大夥心裡頭都明白,那幾乎沒有絲毫可能。老奸巨猾的屯田使張素不會交出好不容易撈到手的實權,朝廷裡那幾位,更不會容忍一個潛在的威脅越長越茁壯。

  「其實,其實,大人明鑒!」被周圍壓抑的氣氛憋得實在喘不過氣來,馮治看了看張素的臉色,試探著替自己辯解,「其實王都督的幾條建議,對我等並無什麼害處。照著執行下去,有效果,功勞要記在我等頭上。若是惹出了麻煩,也可以推到他身上,說是我等被逼無奈,左右……」

  「左右便宜都被咱們占了!對不對?」張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你等還有誰這麼以為?不妨一道給老夫站出來!呸!豎子,一群既沒見識又沒膽略豎子!讓人幾句大話就矇住了,也不看看我等如今站在什麼位置?!」

  『什麼位置?春風不度玉門關,此地距離玉門關還有三千里!還能算什麼位置?!』馮治和吳賢互相看了看,輕輕聳肩。

  二人年齡都已經超過了五十,這輩子的官運基本上也就到此為止了。除非抱上什麼巨大的粗腿,或者在某場戰役中建立不世之功,否則很難再更進一步。而真的有那份斬將奪旗的本事,他們也早被朝廷召回去勤王了,又怎可能躲在幾千里之外逍遙自在?!

  猜到衆人沒把自己的威脅當回事兒,屯田使張素拍了下桌案,繼續低聲咆哮:「你等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世道。凡是得罪了內廷的人,哪個能落得好下場?當年京兆尹王鉷何等的威風,連楊國忠都得避其鋒芒。驃騎大將軍只是動了動手指,便令其身死族滅!內廷那邊交代到咱們頭上的事情,咱們不盡心能行麼?真的一個罪名栽下來,距離長安這麼遠。等喊冤的摺子送進宮去,你我屍骨都早爛沒了!」

  越說,他的語氣越沉重,到最後,乾脆雙手按在了桌案邊緣,佝僂下腰,彷彿無法承受來自黑暗中的壓力。馮治、吳賢等人開始還是敷衍般聽著,過了片刻,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起來,眉頭也跟著慢慢皺做了一團疙瘩。

  的確如屯田使張素所說,放眼整個大唐,除了已經叛亂的安祿山之外,沒人得罪得起內廷。早在數年之前,皇帝陛下就親口宣佈,高力士有權將「四方奏請皆先省後進,小事即專決」,即地方上報的書信、檔案、奏章,高力士閲後揀重要的讓天子過目就行了,而一般的政事可以自行決定如何處理,不必報知;邊令誠、魚朝恩等輩,雖然不像高力士那般受寵,權力卻同樣大得沒邊兒。出則監軍節鎮,入則參與中樞決策。連皇親國戚們見到這些人,都要客客氣氣地執晚輩之禮,更甭說尋常文武官員了。

  可憑著幾個太監隨便傳下來的一句話,就叫大夥出手對付一個手握重兵的正三品大將軍,又的確有些强人所難。且不說大夥對此人心懷好感,單單是任務完成後該如何收場的問題,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慄。

  沒有任何來自中樞的命令,隨隨便便就將一任采訪使弄沒了。往小了說,這是一場有蓄謀的兵變,往大了說,罪名已經可以向謀反方面靠攏。雖然眼下朝廷的注意力都在潼關附近,有邊令誠等人從中運作,未必會對此事深究。可紙裡邊終究包不住火,萬一哪天叛亂結束,朝廷又把注意力轉向了西域,問起當年曾經橫掃藥剎水的懷化大將軍王明允在奉旨入衛的途中,如何『暴斃而亡』的細節來,誰主動去當那頭替罪的羊?

  恐怕,屯田使張素自己也不肯。雖然眼下他說得人五人六。想到此節,吳賢等人也不願繼續受人擺弄,互相看了看,陸續笑著開口:「既然是內廷安排下來的,我等豈敢推三阻四?可做事情總得量力而行吧!咱們且不說馬上就開到疏勒城外的那一萬鐵騎。就憑眼下王洵帶在身邊那兩百多侍衛,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對付得了的。一旦鬧出個什麼動靜來──」

  「是啊,屬下派人偷偷去查探過了。他們對採訪使大人,可是忠心得很!即便住在驛館中,也沒忘了安排人手在采訪使大人的住處附近巡視。」

  「哪個叫你們在城裡動手了?!」沒等吳賢等人把難處擺完,張素已經不耐煩地打斷。安西這麼大,在路上隨便找個地方,就不能解決了他麼?過後往吐蕃人,不,往回紇人那邊一推。反正他今天的幾道命令,已經把回紇人得罪狠了!「「哎呀我的老大人啊!」宣威將軍馮治咧著嘴巴叫苦,「您老不知道,這行軍打仗的事情,可是不比下棋。只要謀劃得好,黑子白子都能往上擺。那鐵鎚王的名號,在整個西域就沒有人不知曉。尋常士卒,根本沒勇氣跟他放對。而其隨身帶著的那二百多名親衛,又都是在戰場上滾出來的老兵,身手個個以一當十。扮作馬賊去對付他,得多少馬賊才能把此事做乾淨啊?!」

  「那又怎麼樣?就算他的親兵個個都能以一當十,難道你等麾下,連兩千人都湊不出麼?前幾天是誰跟我說過,只要軍餉軍糧給夠,隨便一拉,就能扯出五千人的隊伍。」屯田使張素根本不想聽衆人的藉口,撇了撇嘴,咆哮著反問。

  「嗨,就這麼跟您說吧!」聽張素的話越來越不客氣,宣威將軍馮治也不再繞圈子,「我們手下的兵,都是朝廷抽剩下的,這點兒想必您老心裡也清楚。帶著這些老弱病殘去對付王采訪使,少了根本不夠用。而人帶得多了,就無法保證上下都是一條心。萬一屆時被王洵察覺出了破綻,以封常清弟子的身份登高一呼。屆時,弟兄們到底站在哪一方,還真不一定呢!」

  「是啊,是啊!他們師徒,在弟兄們心中,可都如同神仙一般的人物!」忠武將軍吳賢也走上前,站在馮治身邊幫腔。

  這下,張素可徹底沒脾氣了。太監們的實力固然可畏,畢竟相距還遠。底層士兵們倒戈一擊,所造成的威脅卻是近在咫尺。早知這事如此難辦,自己當初又何必貪圖太監們許下的那些好處?唉,都怪王明允這愣頭青,你得罪誰不好,偏偏去礙高力士、邊令誠的眼?!

  「也不知道這王洵王明允,到底怎麼惹了內廷那夥?按道理,以大將軍的身份地位,應該看不上他這頭小雜魚才對?!」因為頭緒太亂的緣故,一不小心,張素就把心裡想的東西給順嘴說了出來。這下,可是冷水落進了熱油鍋。屋子裡原本沉悶的氣氛,登時變得熱烈了起來。

  「是啊,也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了高大將軍。按說,以他當年一個小小的校尉,根本不值得高大將軍出一回手!」

  「是啊。倘若知道他當初惹了什麼禍,我等也好決定如何行事。也許內廷那邊,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呢!」

  「岑參軍應該知道吧。岑參軍,你當年在長安時,不就認識王名允了麼?」

  「對啊,岑參軍呢。岑參軍,趕緊給大夥說說,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啊個,趕緊說說!別躲,你別躲!」

  「此事說來話長!」被衆人逼問不過,一直縮在陰影裡岑參只好硬著頭皮做出回應,「並且有些話,可能涉及,可能涉及到,那個,那個隱私。岑某不能確定真偽,所以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說說,說說,反正這裡沒外人!」 「你就說說吧,何必弔大夥胃口!」

  登時間,眾人心中獵奇之火熊熊燃燒。不顧張素鐵青的臉色,紛紛出言催促。

  「真的很複雜,很複雜!」偷偷看了一眼張素,岑參猶豫著說道。「此事牽扯甚多,大夥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你就別囉嗦了!」「快說,快說!」

  「好了,岑參軍,你撿緊要的說說吧!大夥聽完,也方便做最後的決定。」張素心裡其實也癢癢得很,耐著身上官威,不便出言催促。只好裝作順從衆意的模樣,板著臉下令。

  「那,岑某可就說了。大夥聽過就算,出了此門後,最好立刻忘掉。千萬別當真!」既然頂頭上司發了話,岑參也無法再推辭。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其實,此事完全屬於一筆糊塗賬。白馬堡大營剛剛設立之時,高驃騎重點關照的幾個人當中,就有王明允和宇文子達。他老人家調動飛龍禁衛對付王氏父子時,王明允和宇文子達也從中出了大力。過後還被賜了金魚袋。」

  提起這些陳年往事,岑參心中好生感慨。都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當年的鬥雞小兒,如今會成為威震一方的悍將。誰又能想到,岑某人磊落了大半輩子,此刻卻跟別人一起商量如何對付自己的朋友。

  「既然表現出色,連陛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麼,立功露臉的機會肯定就會越來越多。被派下的任務越多,越免不了跟京師裡的大人物們打交道。誰料一來二去,巡視曲江池一帶的任務就落在了他王明允頭上。而那邊住的都是什麼人,大夥想必也知道。王明允常在那邊走動,難免就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如果他看到了那些東西後,立刻向驃騎大將軍表明心跡,發誓絶不泄露出去也好。以驃騎大將軍他老人家的擔當,想必不會難為犯了無心之失的一個年青人。可王明允偏偏在這當口,又鬧著要離開京師。於是,為了維護,維護那個,那個皇家臉面,也為了照顧楊國忠的面子,高驃騎不得不忍痛做出決定。」

  他已經儘力說得委婉,眾人依舊聽得心驚膽顫。什麼不小心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什麼無心之失,分明是禍從天降才對!在天子腳下邊當差,怎可能不盡心儘力。可越是盡心儘力,接觸大人物隱私的機會也就越多,被當做棄子滅口的機會,也就接踵而來!

  這都是他娘的什麼事兒!不賣力幹活,什麼問題沒有。賣力幹活了,反而要身首異處。高驃騎會替一個小小的校尉擔當什麼?狗屁,他分明沒將一個小校尉當人看。分明一開始,就存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分明一開始,就準備將對方連同其看到眼裡的秘密,徹底從這世間抹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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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九 下)

  至於王洵當年到底看到了什麼,大夥誰也沒心思再問了。岑參說得對,今晚的話,牽扯實在甚多,大夥還是不知道詳情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楊國忠那邊,開始也想除掉王明允!」非常體貼大夥的心情,岑參將王洵所看到的部分,含混而過。「可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主動放棄了。而邊令誠那廝,邊監軍,可能沒有接到高驃騎有關收手的命令,還在繼續跟王明允為難。想必當初是因為距離太遠,命令沒傳過來吧!反正一來二去,雙方就成了死對頭。王明允這邊官升得越快,邊監軍越容不下他。而偏偏楊國忠兄妹專權,又跟驃騎大將軍起了衝突;偏偏宇文子達和宋武兩個的哥哥,又都是楊國忠的嫡系!」

  所以王明允就更要被內廷那幫人視為眼中釘了。雙方本有舊仇,又要提防他跟楊國忠勾結起來,「狼狽為奸」。怪不得邊令誠身在潼關,隔著幾千里地,卻不惜辛苦地專程派人前來,授意張素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解決安西鎮不安定的「隱患」。怪不得朝廷花費重金設立的驛站,連日來向安西傳遞的不是潼關方面的軍情,而是一封封措辭越來越急切,關鍵之處卻偏偏又含糊不清的私人命令,上邊沒有任何相關衙門的印章。

  於情於理,從頭到尾,整個事情的錯處,都不在王洵這邊。還說什麼是一筆糊塗賬,嘿嘿,其實這賬清楚得很。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根本就不在乎犧牲別人的性命,王洵總不可能伸長脖子等著挨宰。而滅口未遂之後,太監們又怕王洵日後得了勢,反過頭來找自己算賬。所以更迫切地想致其於死地。

  衆人自問沒本事替王洵主持公道,心中卻愈發不願給太監們做幫凶。這幫身體殘缺的傢伙,心思根本不可以常理來度之。你今天幫他們出力對付了王洵,誰敢保證,自己就不會是下一個被殺人滅口的目標?!

  「屬下以為,如今這事兒,恐怕需要從長計較!」疏勒城鎮守使蘇壽是屯田使張素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謀事當然以對方的利益為先。看看眾人的臉色,快步上前建議,「按岑參軍的說法,那王明允是非死不可。不光是以前的那些積怨,單憑他跟封常清的關係,邊監軍那邊也絶對不敢讓他活著走到長安去!所以麼,咱們動不動手,其實後果沒什麼差別。反正邊監軍可以在沿途調用的人手,也不止咱們這一路!」

  他的話,立刻得到了熱烈的響應。「是啊,咱們何必做這惡人。袖手旁觀最好!」

  「對極,咱們最好兩不相幫。那王明允能帶著六百侍衛橫掃藥剎水,想必也沒那麼容易被人殺死。」

  「這功勞,還是讓別人來立吧!我等福薄,當真消受不起!」

  「是啊!安西這邊,人心本來就已經非常不安穩。如果王明允在咱們地頭上出了事情。非但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不好控制,一些剛剛消停下去的老兵,恐怕也要趁機鼓噪作亂!再加上那些一直於暗中虎視眈眈的回紇人,朝夕之間,我等就要陷入萬劫不復!」參軍岑參悄悄捏了下濕漉漉的手心,抬起頭,設身處地的替張素謀劃。

  屯田使張素也是個聰明人,否則也不會在官場上如此吃得開。聽完了大夥的忠告,心裡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該替太監們火中取栗。雖然對方許諾下來的好處令人非常難以拒絶。「若不是邊,姓邊的太監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來催促,老夫又何必跟采訪使大人為難?有他在,至少能讓周圍的各大部落消停一點兒。若是沒有他,老夫,老夫就要趕鴨子上架,自己來當這衝鋒陷陣的勇將了!嘶,你們說,這讓老夫如何是好。老夫真的不想做這個惡人,但老夫總得給高驃騎和邊監軍他們一個交代吧!」

  「就乾脆實話實說,告訴邊老太監,邊監軍,咱們手中的實力不夠看。王洵從大宛帶回了逾萬精鋭,身邊還有數百護衛寸步不離?!」宣威將軍馮治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大聲回應。

  「是啊。明知道打他不過,當然不能動手。否則,一旦打草驚蛇,豈不耽誤了高驃騎和邊監軍的大事?!」忠武將軍吳賢今天下定決心要跟馮治穿一條腿的褲子,咬咬牙,氣哼哼地補充。

  這倒也是個矇混過關的好辦法。反正太監們最初派人來傳令時,根本沒想到王洵能帶著上萬大軍東返。至於數百護衛和二百護衛之間的差別,只是文字上的勾當,誰最後還能認真去查?

  「那就依諸位之見。老夫幾天就豁出去,跟邊令誠對著幹一回!」屯田使張素拍了拍桌案,終於做出了最後決定。「不過,眼下咱們自己也得加倍小心。別好心放了人家一馬,反而被人家不識好歹地狠咬一口。特別是王採訪使在疏勒城中這兩天,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朝廷對封常清的處置!」

  「大人儘管放心!」疏勒鎮守使蘇壽拱了拱手,低聲回應,「卑職和岑參軍早就做了安排。軍營那邊,凡是可能接觸到邸報的,都提前打發到了外地去。剩下的人即便聽說過些什麼,憑著幾句東鱗西爪的流言,王采訪使他們也不可能立刻舉旗造反!」

  「憑今天白天他說過的那些話,老夫倒是相信,他是個忠義之輩!」屯田使張素嘆了口氣,搖著頭補充,「但有備無患,總是好些。岑參軍,城裡其他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你都叮囑過了麼?」

  「回大人的話!」岑參肅立長揖,畢恭畢敬,「都提前打過招呼了。刀客們還要在大人治下混飯,自然不敢亂嚼舌頭根子。其他當地零散商販,根本沒機會接觸邸報,能說的,也就是幾句流言。無憑無據,很難被核實真僞。至於程記,他們是京師裡的老字號,最懂得明哲保身。疏勒城中原本與王明允交好的幾個夥計、掌櫃,早在兩個月之前就被總店召回去了。新來的管事是個謹慎人,絶不敢給其東家惹麻煩!」

  「嗯!有勞你了!」屯田使張素點點頭,對岑參的回答很是滿意。「驛館那邊呢,派人去盯了麼。還有采訪使大人的住處那邊,千萬別出什麼疏漏!你跟那王明允、宇文至都是熟人,想必知道他們是什麼脾氣!」

  「屬下已經派人去盯了。整個采訪使大人的住所,從廚子到花匠,都選了可靠的人手。」岑參又做了個揖,强忍住心中屈辱回應。

  「好,好!」張素笑著誇贊,「老夫早就知道,你是個仔細人。所以才把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給你去做。過幾天宋兵馬使領軍到來,也主要由你出面接待。記得讓他們越早離開越好,最好連疏勒城都不進,免得夜長夢多!」

  「屬下儘力!」岑參一個長揖及地,趁機抹去嘴角的血沫。

  「沿途中的幾個城市,也要早做安排。只要把他們送出了安西,其他,一概可以不考慮。」屯田使張素揮了揮手,終於把目標對準了其他人。「馮將軍,你對軍中事務熟。一切都由你負責安排。文長,你下去後立刻替我給邊監軍寫一封信,把咱們遇到困難如實匯報給他。請他也及時調整相關部署!一萬多鐵騎呢,總歸是個麻煩!」

  「諾!」

  「是,大人放心!」宣威將軍馮治和疏勒城鎮守使蘇壽先後上前,躬身領命。

  「還有……」屯田使張素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繼續做細節性的補充。直到確信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了,才揮揮手,命令衆人各自退下休息。

  參軍岑參跟在大夥身後,慢慢地從議事廳正門走了出來。一隻腳剛剛邁過門檻,卻猛然又被張素叫住,「岑參軍,你暫且等一等。老夫還有一件事問你?!」

  「大人請問!」岑參的身體猛然一僵,然後緩緩轉過頭。强笑著說道:「屬下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個,這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臉紅的張素,忽然變得有些扭捏了起來。支吾了好一陣兒,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本官聽人說,聽人說,封常清去洛陽之前,曾經寫過一本領軍打仗的心得,托人送回疏勒,叫你轉交給王明允。是不是這樣?到底有沒有那本冊子?眼下那冊子是不是在你手上?!如果有的話,能否借給老夫一觀?老夫會儘快看,看完了就還給你!」

  「哪有的事情。大人聽誰說的謡言?!」岑參笑了笑,不住搖頭。「莫說封帥沒時間寫這冊子,即便寫了,也不會交給岑某或者他王明允。當年安西軍中,被視為封帥衣鉢傳人者甚多,排在最前面的,當屬周嘯風和李元欽,王明允根本排不上號。至於屬下,只是個文官,更沒資格做封帥的傳人!」

  「哦?!是這樣?!」屯田使張素將信將疑。對他來說,能不能得到封常清的心血結晶無所謂,關鍵是,不能讓此書落在他人之手。「你還去見王明允麼?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該去儘管去,老夫不會因此而猜疑你!」

  「恐怕王明允現在,已經不屑再與岑某相交了!」岑參咧了下嘴,苦笑著自嘲。

  「這種粗人,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想起岑參白天時的表現,張素也覺得王洵不會再看得起這種首鼠兩端的小人,「早點下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一大堆事情呢。老夫這邊,真的一刻也離你不得!」

  「屬下告退!」岑參感動地躬下身子,再度向張素施禮。然後倒退著挪了幾步,慢慢出了節度使衙門。

  王洵的臨時居所就在節度使衙門的同一條街上,彼此之間相距不遠,幾步路便能走到。可岑參卻沒勇氣走過去,去面對那些熟悉的笑容。他甚至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跳上坐騎,逃也般離開了長街。逃也般將自己的身影融入漫漫長夜,任西域的春寒,透過單薄的官袍,將自己的全身上下,吹成一塊冰坨。

  唯一還殘存著幾絲溫暖的,便是他的胸口。在緊貼裡衣的位置,縫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那是封常清臨危受命去構築黃河防線時,匆匆寫下的手札。裡邊記錄著他若干年來在西域的作戰心得,以及安西軍治下各部落實力強弱,風俗習慣和彼此之間的恩怨糾纏。還有這兩年多來,安西軍為驅逐大食人所作出的那些準備,以及大軍西出蔥嶺之後,需要注意的諸多事項。

  封常清好像預料到,自己短時間內無法再回到安西。所以希望借助這個手札,給繼任者一些啓迪。他好像還預料到了,朝廷在危難之際,會不顧後果從安西抽調精鋭回援。所以在手札中,還詳細建議了,如果安西軍被大批抽走後,如何繼續經營治下各地;如何遏制回紇人的野心;如何利用吐蕃人的貪婪;以及如何周旋於各部落之間,讓他們互相牽制,無法對大唐的西域構成威脅。

  他甚至預料到了,有人會主張放棄大宛。所以在手札當中,一再叮囑王洵,要想方設法替大唐在蔥嶺之外,保留下一個落腳點。以免大唐的內亂結束之後,沒理由再染指藥剎水。

  在老將軍眼中,大食與大唐,堪稱並世兩雄。近兩年大食國的內亂,是大唐經營西域的最佳時機。一旦錯過,便很難再遏制對方向東擴張的腳步。藥剎水一帶,將永遠不再為大唐所有。

  他幾乎預料到了眼下發生的一切,唯獨沒有預料到的是,朝廷因為太監們的幾句讒言,便令其身首異處。並且在被處死之後,連屍體都不準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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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一 上)

  在一干有心人的嚴防死守下,王洵等人果然沒能探聽到任何有用消息。幾個當年在白馬堡大營和安西軍中結識的舊交,要麼跟周嘯風一道去了潼關,要麼最近被派往別處公幹,除了已經明顯靠不住的岑參之外,此刻居然沒有一個留在城內。而那些勉强能叫上名字的隊正、夥長之流底層軍官,方子陵倒是能找到幾個。可他們級別根本沒資格查看朝廷發下來的邸報,當然也給衆人提供不了太大幫助。

  至於大夥通過刀客和商販們口中探聽來的情報,更是乏善可陳。有說安祿山已經攻破了潼關,將哥舒翰、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捉走的。有說封常清和周嘯風等人寧死不屈,以身殉國的。還有說安祿山已經被官軍擊敗,封常清帶領著隊伍正殺向叛軍老巢的,林林總總,全是道聽途說,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

  最最荒誕的是,居然有人義憤填膺地告訴萬俟玉薤,說朝廷下了一道旨意,把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斬首示衆了。腦袋全掛在潼關的關牆上,以為不肯出力死戰者戒。沒等對方把話說完,萬俟玉薤就一個耳光拍了過去,「胡說!封帥怎麼得罪了你,你居然敢如此詛咒他?!臨陣誅殺兩名大將,還把人頭掛在潼關的關牆上,你當文武百官都是傻子麼?還當咱們安西軍弟兄們都是紙糊的?就算朝廷真的想拿封帥當替罪羊,誰敢到軍中傳這道聖旨?他就不怕被弟兄們亂刃分屍麼?」

  「那倒也是!」挨了打的人非但不生氣,反而由悲轉喜。「我也覺得不可能。皇上怎麼會那麼傻呢,連誰好誰賴都分不清楚!封帥他老人家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真的有事,某家拼了這二百斤肉不要,也得找地方替他老人家喊一聲冤枉!」

  「用得著你?!」萬俟玉薤鄙夷地白了對方一眼,氣呼呼地嘲諷,「有咱們王都督,宇文將軍兩個在,誰動封帥,都得掂量掂量!」

  惱恨對方信口雌黃,他連告辭的話都懶得再說,鐵青著臉往回走。來到臨時居所,把探聽到的消息跟王洵等人氣哼哼地匯報。大夥一聽,也覺得傳言的確太不著邊際。

  「以咱們封帥的脾氣,如果朝廷真的要治他的喪師辱國之罪,他老人家肯定不會反抗。不但不會,而且還將約束弟兄們,不準大夥阻止行刑!」趙懷旭跟封常清時間最長,對其脾氣秉性也最瞭解,想了想,不無擔憂地分析。「可把高仙芝高都護一並處斬,就有點太不著邊際了。高大都護一仗都沒跟叛軍打過,能按上什麼罪名?況且沒了兩位大都護,誰來統領咱們安西軍?都交給哥舒翰?怎麼這時候,陛下又不防著哥舒翰步安祿山後塵了!」

  「也是!」即便最關心封常清安危的宇文至,聽完了趙懷旭的分析,也連連點頭。「自打安祿山謀反之後,朝廷對咱們封帥也好,對哥舒翰那廝也好,都跟防賊一般防著。眼下潼關城外,就這麼兩支真正打過仗的大軍。如果都歸了哥舒翰一人,到時候哥舒翰跟安祿山勾結起來,反戈一擊。長安城立刻就得完蛋!」

  「都不用勾結。若是封帥有個三長兩短,弟兄們還肯跟叛軍拚命麼?他哥舒翰再有本事,麾下的將士臨陣時,未戰先潰掉一半兒。剩下一半兒也得撒了羊!」從用兵常識上,沙千里也相信傳言不可能為真,笑了笑,在一旁低聲補充。

  「的確!」

  「的確!」大夥都是有著臨陣經驗的「老將」,當然相信滿朝文武不可能如此愚蠢。即便太子李亨、內廷權宦和中書門下諸省這三方勢力鬥得再天昏地暗,京師的安全也要放在第一位。否則,叛軍一破潼關,什麼功名富貴都將是過眼雲煙。

  無論結果如何,種種跡象表明,眼下封常清的狀況恐怕不太好。而安西,至少是在疏勒城中,大夥是甭指望探聽到什麼實情了。審時度勢,王洵只好無奈地接受現實。第二天讓大夥休息了一整日,第三天上午,便早早地跟屯田使張素告了別,繼續向長安進發。

  在自家地位不受威脅的情況下,屯田使張素倒是表現出了幾分長者風範。帶著屬下衆文武將王洵等人送出十里,臨別前,還長長短短地贈送了一堆寶刀寶弓之類,以壯大夥形色。馮治、吳賢等人,也各自備了一盒禮品奉上。不看清單,光看禮盒的裝幀,就知道其價值不菲。倒是岑參,官職又低,人又吝嗇,見同僚都送了禮,自家不好意思不送。咬著牙發了好半天狠,才紅著臉從馬鞍後取出一件黑不拉吉的包裹來,訕訕地捧給王洵:「明允,你我相交一場,此番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按理,應該幫你壯一壯形色才對。可岑某囊中羞澀,實在找不到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這件從吐蕃人手裡得來的犀牛甲,就送給你吧。就是尺寸有點短,你穿著肯定不合身。但好歹能做個紀念!」

  「多謝岑司倉了!」王洵笑呵呵地將包裹接過來,看都不看,很隨意地交給萬俟玉薤,「幫我收著,這是岑司倉的一片心意。」

  「是,大人!小六子,過來,把這包裹拿好了。這裡邊裝的可是岑司倉的一片心意!」萬俟玉薤也瞧不起岑參的為人,將話說的分外大聲。

  在場衆人,包括萬俟玉薤和王十三,官職都遠比岑參這個六品司倉高。因此一個個笑得肆無忌憚。岑參聽了,一張老臉更是紅得幾乎滴出血來。訕訕地拱了幾下手,退進了送別的人群。

  羞辱了岑參一番,大夥總算出了一口悶氣。快馬加鞭繼續前行,穿州過郡,每到一地,必先向留守官員打聽潼關的最新戰況和封常清的消息。怎奈安西都督府真的被抽成了空架子,大部分州縣裡邊,都僅剩下了文官在維持。夠得著級別的武將們早就奉旨趕赴了潼關,而留守的文官,要麼推說半年之內根本沒接到來自長安的任何邸報,要麼信口開河的亂扯一通。問及消息的來源和可靠性,則兩手一攤,表示自己也是以訛傳訛,保證不了其真僞。

  安西都督府管轄的地界雖然廣袤,真正完全掌握在手裡的,也就是南北兩條絲綢之路上的五、六個重要戰略據點。其他各州,名義上是大唐領土,實則完全由當地的部落頭人控制。從文職的太守、縣令到武職的都督、鎮撫,皆為部落頭人的子侄。平素也不需要向朝廷繳納賦稅,有戰事時,才根據各自的實力派遣兵馬助陣,以示對大唐的忠心。

  在這些部落頭人嘴裡,王洵更甭指望能得到什麼有用消息。所以他乾脆也不繞那個冤枉路。沿著通向長安的最短路徑,日復一日地狂奔。接連走了十餘日,終於過了陽關,來到河西軍地界。

  昔日的陽關都督高適高達夫,早已被朝廷調往淮南訓練民壯。此刻留守武將姓哥舒,單名一個榮。光從姓氏上就能推斷出,此人是哥舒翰的什麼同族。

  王洵跟他套了一番交情,好歹打聽到了,叛軍此刻還沒攻破潼關。至於封常清的下落,據哥舒榮說,是與高仙芝一道,被朝廷解除了兵權,到哥舒翰帳下戴罪立功。至於消息的來源和最近邸報,哥舒榮則將兩手一攤,咧著嘴叫苦:「這個時候,朝廷哪還有膽子下發什麼邸報啊!安撫人心還安撫不過來呢!特別是咱們河西和安西,不發邸報,各部落的大小汗們,還能小心翼翼地觀望一陣子。萬一讓他們確定朝廷已經自顧不暇,還不都得趁機造了反。不信你往甘州那邊走走,吐蕃人都快兵臨城下了。朝廷如果再不把大哥調回來坐鎮,恐怕臨洮、甘、涼一線,全都不復為大唐所有!」

  明知對方說的未必是實話,王洵也無可奈何。只好陪著嘆息了一番,然後起身告辭。過了肅州、涼州,沿途中看到的局勢,果然如哥舒榮所言般,危如累卵。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也不敢給守將添亂,隨便交談了一番,便匆匆繼續前行。

  沿途收集到的消息只鱗片爪,彙總到一起,基本可以確定,眼下在潼關城外的安西軍,的確劃歸哥舒翰指揮了。但不知道是有人授意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各地留守官員,都對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下落守口如瓶。一問起來,要麼顧左右而言他,要麼推三阻四裝作不知。

  「朝廷,朝廷不會真的那麼蠢吧!」距離長安越近,大夥心裡越不踏實。宇文至在其中尤甚,每每議論起來,眼眶都變得通紅。

  王洵心裡也直敲小鼓,作為一軍之主,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强辯:「不會。你沒聽說麼,都調到哥舒翰帳下戴罪立功去了。他們兩個,特別是封帥,乃咱們安西軍的主心骨。沒了他,弟兄們怎可能繼續給朝廷賣命!」

  「是真的麼?」宇文至不大敢相信王洵的話,目光中充滿了疑問。

  「當然是真的了!否則,他們就不怕你我閙將起來?!就沿途這線守軍,不是我說大話,你我帶兩千弟兄,就能從疏勒一路推到蘭州!況且楊國忠和你哥哥宇文德,此刻正指望著咱們回去撐場面!他們應該知道封帥在你我心中的份量。」

  「倒也是!」後半句話,顯然比前半句話更有說服力。宇文至點點頭,沉默不語。

  「快點走吧。到了京畿附近,找楊國忠的嫡系問問,不就全都清楚了?!在路上再著急,咱們也出不上什麼力!」

  「嗯!」宇文至點點頭,狠狠磕打馬鐙,將坐騎催得咆哮不止。

  在這當口,只要是一線希望,也會被當做救命稻草般,牢牢抓在手裡。無論這線希望如何微弱,如何地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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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5: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一 下)

  人在陷入困境之時,總會一廂情願地忽略掉某些不利消息,以達到自我安慰目的。就像溺水者揪住一根稻草,明知道最後終究要沉下去,卻依舊不願放棄這最後一絲希望。

  離開涼州,王洵和宇文至等人繼續埋頭趕路。穿鄯州、跨瑉州,一路上有關平叛之戰的消息越來越多,但涉及到封常清個人際遇的卻依舊是鳳毛麟角。即便偶爾能收集到一點兒,也荒唐得很,令人根本無法相信。

  每過一州,王洵照例要通過驛站,向兵部反饋自己的位置,順便諮詢潼關一線的戰況。誰料發出的公文皆如石沉大海,根本得不到任何回覆。直到進了隴州地界,轉距離京師只有五六百里了,才終於在華亭縣內,被一個名叫張文忠的義寧軍團練使給迎了下來。

  「大將軍您可是來了。朝廷的欽差已經在此地等了您老多時!」一見面,沒等寒暄結束,張文忠便氣喘吁吁地抱怨。

  「等我?」王洵被弄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還是欽差?欽差大人在哪裡?怎麼提前派人知會一聲?」

  「嗨。您老走得那麼快。即便派人去通知,也得保證跟您碰得上啊!」張文忠咧了下嘴巴,繼續喋喋不休。「欽差大人就住在華亭縣衙裡,已經到卑職這三天了。生怕等您不上,每天一大早起來,就逼著卑職派弟兄四下查探您的儀仗。要說朝廷對您老人家,可是真夠器重的。卑職當差吃糧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欽差等接旨人呢!」

  他的年齡看起來足足是王洵的兩倍有餘,卻一口一個您老,叫得人牙齒直髮酸。宇文至在旁邊看得心煩,揮了揮鞭子,低聲喝道:「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不差這一件。我來問你,聖旨上說的是什麼內容?只給王采訪使一個,還是還有聖旨傳給其他人?潼關那邊的,戰況如何?」

  「這,這卑職那裡敢打聽啊。卑職才一個六品團練使,哪跟欽差大人說得上話。潼關那邊的戰況,卑職倒是知道一些。上個月,郭子儀和李光弼兵逼范陽城下,打得史思明閉門不出。張巡和魯炅兩位大人,又分別在雍丘和鄧州大敗叛軍。眼下安祿山已經成强弩之末了,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被哥舒大將軍給收拾掉!」

  這是幾個月來,王洵唯一聽到的,經官方證實的好消息。令他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正想再攀談幾句,從張文忠的大嘴巴裡確認一下封常清的遭遇,城門口突然又竄出一隊快馬。數名飛龍禁衛簇擁著一個太監打扮的人呼嘯而至。見到王洵,也不施禮,張口便大聲喝令:「安西採訪使王洵王明允何在?欽差大人有令,著你和宇文至將軍、齊橫將軍三個,速速到縣衙接旨!」

  說罷,不管王洵聽沒聽清楚,一撥馬頭,又疾馳而去。

  即便是當年做校尉時,王洵也沒被人如此呼來叱去過,當即臉色便一片漆黑。宇文至和齊橫兩人養氣的功夫更差,衝著小太監的背影破口大駡。倒是團練使張文忠,也許是吃癟吃得多了,已經吃成了習慣。笑了笑,低聲勸解道:「幾位將軍不要生氣。他們這夥人,向來是這般德行。無論對誰都意氣指使,根本不是專門針對您。卑職在這義寧軍中,沾著距離京師近的便宜。隔三差五,就得被人拎過去教訓一回。早就見怪不怪了!」

  「到底是在天子腳下當差的,涵養就比我們這些外地老粗好!」宇文至心裡頭火燒火燎,嘴巴上自然客氣不起來。

  張文忠卻一點也不計較,笑了笑,繼續開解道:「涵養不好有什麼辦法。關內、京畿兩道的武將,有幾個沒受過內廷的氣?人家再怎麼著也是陛下養的家奴啊。你能掃陛下的臉面麼?幾位將軍趕緊縣衙門請吧,去得晚了,卑職也跟著吃掛落!」

  「荒唐!莫非國家有難時,陛下還能派遣家奴上戰場麼?」王洵剛剛好轉起來的心情,瞬間又跌落回了低谷。「煩勞張大人派一名頭前領路,王某遠道而來,對這裡不太熟!」

  「那是自然!」大嘴巴張文忠一邊點頭答應,一邊繼續補充,「您還別不信。陛下現在真的把打仗的事情,都交給了他們。咱們這些武夫,只有聽吆喝的份兒。幾位將軍跟卑職來,華亭縣就一條主街,過了城門繼續向前走,便能看見縣衙。」

  「有勞張大人了!」王洵抱了抱拳,謝對方的領路之情。張文忠嚇得立刻將坐騎撥開,一邊在馬背上打躬作揖,一邊連聲說道:「可是不敢,可是不敢。您老是正三品大將軍,向我這六品下團練頭目施禮,不是折殺卑職麼?」

  見慣了刀頭舔血的猛將,乍看到這種渾身上下骨頭加起來不到三兩重的傢伙,王洵還真適應不了。搖搖頭,低聲道:「走吧!客氣話回頭再說!別作揖了,我頭暈。」

  「是,大人。大人您這邊請。小心些坐騎,路上有坑,別委屈了您老的戰馬!」張文忠一邊繼續拍著馬屁,一邊領路。轉眼,便已經到了縣衙門口。

  這座原本是縣中官吏處理地方政務所在,此刻已經完全被欽差徵用。數百名飛龍禁衛挺胸別肚子,威風八面,嚇得附近的屋檐上連只鳥雀都不敢落。看到王洵等人到來,立刻又有名太監摸樣的人上前招呼,「采訪使大人請下馬,將隨身兵器交給在下保管。幾位郎將、都尉,也請暫且於門前留步。採訪使大人的安全,在衙門內暫且由我等負責!」

  「滾開!」王洵忍無可忍,雙目瞬間瞪了個滾圓,「莫非欺負王某不懂規矩麼?戎裝在身,即便見了天子也不必解刀。怎麼裡邊這位,規矩比皇上還大?」

  他本來就生得魁梧,最近幾年又總在刀尖上打滾,渾身上下攢滿了殺氣。猛然發作,立刻將傳令太監嚇得打了個哆嗦,身後往後一退,差點沒坐倒在地上。「你,你,你,大膽……」

  「王某膽子向來不小!」王洵又向前走了一步,手按腰間刀柄,「這把刀在西域,至少砍過二十餘人。你要是想逼王某解下,倒也不難。站起來,自己伸手來拔便是!」

  「你,你……」傳令小太監踉蹌著後退,聲音裡邊已經帶上了哭腔。周圍那些威風凜凜的飛龍禁衛們本想上前幫忙,被萬俟玉薤用眼睛一瞪,立刻兩腳發軟,誰也鼓不起惹事兒的勇氣。

  門口這麼亂,裡邊的欽差早已被驚動。哈哈乾笑了幾聲,快步迎了出來,「果然是橫掃西域的王大將軍,名不虛傳!馮某剛纔一句話沒吩咐到,惹大將軍生氣了。該打,該打。大將軍別跟他們這些東西一般見識,只管進來,咱們先到內堂交接了聖旨要緊!你們這些廢物,還不讓開!一點眼力架都沒有,馮某平素怎麼教導你們的!」

  後半句話,卻是對門口的小太監和侍衛們所喝。幾個倒楣蛋心中有苦說不出,悻悻地拱了拱手,讓開道路。

  「王某不知道有聖旨在前頭,讓欽差大人久等了!」見對方已經有所收斂,王洵也不為己甚。上前半步,抱拳施禮。

  「豈敢,豈敢!大將軍萬里跋涉,不懼日曬雨淋,只求早日到京師為國出力。馮某理當恭迎大將軍才對!」傳旨的欽差側開半個身子,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大將軍請隨馮某來,為了不耽誤地方官員處理公務,馮某特地把香案設在內堂。」

  門口站滿著這種驕橫跋扈的傢伙,地方官員有本事入內處理政務才怪?王洵心中腹誹了一句,揮揮手,讓王十三帶領一衆侍衛於門前等候。自己則和宇文至、齊橫三人,由萬俟玉薤、沙千里兩個陪伴著,快步向縣衙內走去。

  華亭是個彈丸小縣,雖然有一支剛剛組建的團練隊伍駐紮,縣衙也非常粗陋。不過縱向三進房屋,外加橫向兩個跨院而已。為了讓欽差大人住得舒服,地方官員將衙門內收拾得非常乾淨。青石台階擦得光可鑒人,紅漆窗棱擦拭得一塵不染。就連平素拿來臨時關押待審嫌犯的屋子,也掛起大紅燈籠,與長滿雜草的屋頂一對比,看上去非常扎眼。

  王洵在大宛都督府那邊,一直講究的是憑戰功說話。最不喜歡麾下文武官員將心思都放在拍馬屁上。因此只是粗粗掃了幾眼,眉頭就又皺了起來。可他又懶得跟傳旨欽差套近乎,不得不繼續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是幾眼掃視之後,心中猛然一凜,脊背上的汗毛登時樹了個筆直!

  不對,縣衙裡邊豈止是乾淨!簡直整齊得像一座軍營!即便柘折城中的軍營,平素也沒這般整潔,除非其中有什麼特殊安排!想到這兒,他悄悄地用目光向宇文至等人示警。卻看見宇文至、沙千里、萬俟玉薤和齊橫四個都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目光齊齊向自己看了過來!

  「怎麼了,幾位將軍不舒服麼?」走在前頭的馮姓欽差也敏鋭地察覺王洵等人的身上的變化,笑呵呵地回過頭,關切地詢問。

  「幾千里地一口氣跑下來,鐵打的漢子也得跑個半死!」王洵接過話頭,笑呵呵地回應。

  「需要先下去休息一會兒麼。咱家命人伺候幾位沐浴更衣?!」傳旨欽差心中暗鬆一口氣,笑呵呵地提出建議。

  「算了!」王洵猶豫了一下,笑著致謝。「多謝欽差大人體貼。吃我等這碗馬上飯的,都是急性子。還是先接了聖旨再說!」

  「是啊。先接了聖旨,落個心裡踏實!」宇文至和王洵搭檔多年,不用暗示就知道如何配合。笑著向前趕了兩步,與王洵站成了個互為犄角型。

  「是啊,是啊,接旨,接旨。俺老齊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聖上知道名字呢!」齊橫也訕訕而笑,甕聲甕氣地回應。

  三名將軍,兩個隨從,翻不起大浪。馮姓欽差默默算了算雙方實力對比,笑著道:「也好,咱家傳完了聖旨,也正好早點兒回去覆命!」

  說罷,邁開步子走入後堂。吩咐在裡邊早已恭候多時的親信們點燃熏香,擺起隊列。待架勢拉足了,才施施然走到香案之後,拖長的聲音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安西采訪使王洵,三年前奉旨,以六百騎出蔥嶺,先破柘折,再滅俱戰提,轉而以新募之衆擊大食百戰之師,又大破之……」

  也不知是誰人代為執筆,文采距中書舍人宋昱相去甚遠。雖然前半部分寫的都是嘉許的話,卻聽得王洵心裡直皺眉頭。好不容易把這段話熬了過去,突然聽到馮姓太監語氣一變,「……雖與封常清沆瀣一氣,有結黨之嫌。然戰功不可輕沒。值此國家用人之際,特許其戴罪立功,率本部兵馬,至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帳下聽用。與左右龍武軍一道……」

  「轟!」王洵只覺得眼前一黑,有股熱血直衝腦門。「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封帥到底犯了什麼罪名?朝廷怎樣處置了他?」

  「著令宇文至,宋武各領一千兵馬,即日前往鄧州,受鎮守使魯炅節制。」傳旨欽差憐憫地看了王洵等人一眼,繼續扯開嗓子宣讀聖旨,「著令……」

  「且慢!」王洵大吼了一聲,將其打斷。然後拱拱手,繼續追問,「敢問欽差大人,朝廷到底給封節度安的是什麼罪名?王某與封帥結黨,又是怎麼回事?請大人先說個明白,再繼續宣旨不遲?!」

  「封常清的事情,等會兒再說!」連續兩次被打斷,傳旨欽差再也忍不住,板起了臉强調,「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大人問了也白問。待馮某……」

  「請大人先說清楚!」王洵輕輕向前跨了半步,聲音不大,卻透出一股決絶。

  「莫非你想抗旨不成?」馮姓太監嚇得大步後退,聲音登時變得又尖又啞,「你可想清楚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王某不敢!」一直拒絶相信的傳言,終於變成了事實,王洵心裡痛如刀攪。强壓住熊熊怒火,沙啞著嗓子繼續追問,「王某只是想,活得稍微明白些。不繼續稀裡糊塗!」

  「你這又何苦!」傳旨欽差見王洵沒有繼續向自己靠近,語氣稍稍放緩,「封常清和高仙芝兩個盜賣軍糧,剋扣軍餉,早在數月之前,已經被陛下傳旨處斬了。只是為安穩軍心計,沒發邸報曉諭天下而已。陛下唸著你的功勞,不願過多株連,所以吩咐有司,把以往的事情一筆勾銷。你等……」

  「胡說!」沒等王洵開口,宇文至已經怒不可遏,「封帥窮得連一座像樣的府邸都置辦不起,怎可能貪污糧餉。是哪個陷害的封帥,老子,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大膽!」欽差用力一拍桌案,後堂兩側,立刻湧進了百十名全副武裝的飛龍禁衛。「你等到底接不接旨,還是辜負聖上恩典?再執迷不悟,休怪馮某不客氣!」

  「末將,接旨!」衆寡懸殊,王洵伸手大力按住宇文至肩膀,咬著牙表示服軟。

  宇文至拚命掙扎,怎奈身手和體力都遠不如王洵,被壓得面色青黑,氣喘如牛。萬俟玉薤和沙千里兩個見此,也趕緊上前,幫助王洵一道制服宇文至,然後躬身向欽差道歉,「宇文將軍閲歷淺,不懂事,一時犯渾,大人千萬不要見怪。等會兒讓王都督勸勸他,自然就會想明白了!」

  「請大人原諒則個!王某過後必有重謝!」王洵也趕緊拱手哀求,以免對方圖窮匕見。傳旨欽差見王洵被自己嚇住,搖搖頭,臉上的表情由怒轉喜,「不妨,不妨。能念舊情,說明他心腸厚道。好叫王將軍知曉,咱家也奉了旨意,做你的監軍。以後在軍中,還請王將軍大人多多照顧!」

  「不敢,不敢!王某願以大人馬首是瞻!」王洵笑著拱手,眼睛處,卻有一行淡紅色的淚水,緩緩地滑落了下來。

  馮姓欽差知道他是痛惜封常清的結局,不敢逼得太狠。笑了笑,將聖旨捲起,雙手遞給王洵,「那就請王將軍接旨吧。別再耽誤時間了!」

  「王某遵旨!」王洵再度肅立長揖,以軍禮向皇帝陛下致敬。然後緩緩上前,雙手捧起千斤重擔般的聖旨,重新展開。

  按程序,他有權重新檢驗聖旨的內容和三省大臣附署。馮姓欽差自然不能阻攔,笑了笑,湊在一邊示好:「如今是太子殿下和楊相共同輔政,所以有兩者之一的印信就夠了。你看看下角,這裡是陛下的禦印,這裡是門下省的,這裡是太子殿下的,啊,你要幹什麼?」

  還沒等解釋完,整個人已經被王洵給扯了起來。手腳在半空中亂舞,「來,來人!有人謀反了。謀反了!把他給咱家拿下,拿,啊!」

註:華亭,在隴州北部,為關內道與河西軍交界。距離長安大約五百里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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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二 上)

  兩旁先前衝出來的那些飛龍禁衛原本就是為預防王洵不肯奉旨而準備的,聽到馮姓欽差的命令,立刻毫不猶豫地往上衝。只可惜他們太低估了幾個獵物的本領,還沒等靠近到王洵三尺之內,三道寒光已經淩空閃起。宇文至、萬俟玉薤和齊橫同時抽刀,相互配合著轉了半個圈子,將沖得最快數人齊齊斬於刀下。

  血瀑布般落下,將衆人染了個通紅。紅色的血霧中,王洵徹底變成了一頭暴怒的獅子,「不怕死的就過來!」他大聲怒吼。單手拎著馮姓欽差做盾牌,抬腿就往屋子外邊走。兩名旅率打扮的飛龍禁衛還不甘心,相互使了個眼色,再度帶隊前撲。被他一腳一個踢飛,連同背後的門板一道跌入院子內,口中鮮血狂噴,眼見就不得活了。

  還有數名不怕死的陸續衝上,被宇文至、齊橫和萬俟玉薤三個手起刀落,砍成了數段。王洵手裡拎著個人盾,來不及抽刀。乾脆拿雙腳當兵器使,衝著擋在身前的人影猛踹。

  「啊──!」「啊──」幾把砍過來的橫刀,都差點落在欽差大人身上,嚇得他大聲慘叫。持刀者不敢傷害欽差,動作稍稍停滯。王洵的包鐵戰靴如重錘般踢破刀光,將幾名擋住自己去路的飛龍禁衛踢出門外,個個都摔得筋斷骨折。

  宇文至等人簇擁在王洵兩側和身後,跟他齊心協力往外闖。這四個人加在一起,縱使在兵中,都能硬趟出一條血路來,更何況面對的是一群從沒上過戰場的菜鳥。轉眼間,便已經從香案前硬闖到了門口,身後的屍體和斷肢擺了滿地。

  從沒上過戰場的飛龍禁衛們幾曾見過如此陣仗,被嚇得慘叫連聲,相互推搡著往後退。短暫的驚慌失措被王洵等人毫不猶豫地抓住,鋼刀人盾並舉,再度奮力前衝,一剎那,又從二堂正門直接闖到了院子內。

  院子內埋伏的飛龍禁衛更多,聽到慘叫,刀矛並舉,列陣而上。王洵往前衝了幾步,發現寡不敵衆。立刻快速後退,將自家脊背貼住二堂前側的磚牆,左臂夾住馮姓欽差,同時右手拔出橫刀壓住此人的脖頸,「誰敢再過來,老子先殺了他!」

  「讓他們都讓開。否則我先宰了你!」宇文至也發現前路不通,靠到王洵身邊,拿著血淋淋橫刀衝著欽差的兩腿之間比劃。

  「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馮姓欽差倒也光棍得緊,生死都掌握在別人手裡了,嘴巴卻絲毫不肯服軟,「全給我上,別管咱家。上──啊,疼!」

  「給我閉嘴!」宇文至被叫得心煩,反手一刀,割在此人的大腿根兒處。紫色蘇綢袍子登時被割開了長長的一道,鮮血和皮肉跟著刀鋒飛了出來。

  「啊──」馮姓欽差疼得厲聲悲鳴,卻依舊咬著牙威脅,「你等這是謀反。謀反。按律,要被族誅,趕緊放了啊,好疼。」

  「老子就是謀反了,你又待怎地?!」宇文至又是一刀下去,割下老大一塊皮肉,疼的馮姓欽差白眼直翻。「原來是個死太監,怪不得不怕被老子割卵蛋!退後,全他娘的給我退後。否則,老子下一刀,就直接挖他的心。失了傳旨欽差,你們都被軍法從事!」

  按照唐律,侍衛保護不周導致主將身死,至少也得打一百脊杖。如果連主將的屍體都沒搶回來,那就是斬立決,先前曾有有多大功勞都抵不得。衆飛龍禁衛相信宇文至這狠人說到做得到,紛紛猶豫著向後縮。就在這一瞬間,萬俟玉薤抓起隨身號角,奮力吹響。

  「嗚嗚嗚嗚嗚嗚嗚────」宏亮的牛角號聲,將眾飛龍禁衛們震的臉色發白。門外的王十三早就發覺情況不對,聽到警報,立刻抽刀在手,帶領著侍衛們衝向衙門口。

  衙門門口附近的飛龍禁衛趕緊出手阻攔,卻哪裡是王洵從西域帶回來的這些百戰勇士的敵手?轉眼間,已經被砍殺了一大半兒,剩下見勢不妙,丟下兵器,連滾帶爬地就往院子裡跑。

  王十三帶領侍衛們緊隨其後,一路殺過正堂,直撲警報響起所在。院子內的衆飛龍禁衛們既得不到統一指揮,又沒有決死之心,倉促著抵抗了幾下,便被王十三沖了個七零八落。

  「十三,堵住正門,側門。一個別放走!沙大哥,下他們的兵刃,敢不棄械投降者,格殺勿論!」這回,輪到王洵發號施令了。開口,就沒打算留任何迴旋餘地。

  「諾!」王十三和沙千里兩個齊聲答應,就在衆飛龍禁衛面前分了兵。一個退出去包圍整個縣衙,另外一個帶隊開始收繳兵刃。

  論人數,飛龍禁衛們足足是王洵所帶侍衛的三倍,此刻卻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膽子小的,見到大勢已去,乾脆選擇直接投降。膽子大的,勉强在沙千里面前走了幾招,便死得死,殘得殘,再也不敢繼續抵抗了。

  有幾人自恃機靈,轉身去翻牆壁。被宇文至瞥見,從距離自己最近的飛龍禁衛手中搶過一把步弓,一箭一個,給釘死在牆下。這回,更沒人敢繼續抵抗了,紛紛丟下兵器,雙手抱頭蹲在了血泊當中。

  「齊橫,你帶五十個人去封了華亭縣城門,不準任何人出入。趙大哥,你帶五十人去抓張文忠和這裡的文武官員,把團練也順便給我控制起來。」見局勢已經漸漸被自己人掌握,王洵想了想,迅速下達善後命令。每一條,都令腋下的馮姓欽差的臉色更灰敗幾分。

  眼下形勢兵荒馬亂,某個欽差和他的侍衛集體失蹤了,朝廷還真未必顧得上追查。想到自己肯定會被殺人滅口,馮姓欽差終於堅持不住了。掙扎了幾下,喘息著道:「你不能,不能如此。如果,如果咱家失蹤了的話,高,高驃騎肯定能猜到是你下的手。到那時,即便有人替你說情,你也難逃一個謀逆之罪!」

  「老子不謀逆,高力士那老太監,會讓老子活麼!」王洵又是生氣,又是難過,將馮姓欽差狠狠丟在石頭台階上,一腳踩住,「封帥幾曾謀過逆來?高仙芝幾曾謀過逆來?老子當年就一個小小的校尉,又幾曾有本事謀過逆來?!你們這些沒卵子的傢伙,沒本事對付叛軍,對付自己人,卻是如此狠毒!」

  「封,封矮子,啊──」馮姓欽差辯解,剛提了句封常清的綽號,便被宇文至又補了一刀。

  「沒卵子的傢伙,你再敢說一句對封帥不敬的話,老子就割你一條腿下來。不信你就試試!」

  「嗚嗚,嗚嗚,你,你不能這樣對待咱家……」馮姓欽差又疼又怕,眼淚和尿液上下齊流。「咱家,咱家當年,與你有過救命之恩!若不是咱家在幹爺面前替你說情,你,你……」

  「胡說,老子哪裡用你來救!」宇文至根本不相信對方的花言巧語,把血淋淋的橫刀向上舉了舉,繼續竪著眼睛威脅,「你少給我轉移話題。說,到底是誰謀害了封帥?又是誰派你來對付我等的!」

  「咱家,咱家真的沒說謊啊!」馮姓太監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哭得眼淚婆娑。「你當年被人抓進了監獄,王,王都督四處托人往外撈。輾轉托到了賈昌那裡,他們兩個花了二十個金元寶到咱家開的酒樓吃飯……」

  老子當年撿回一條命,還真跟這廝脫不了關係。宇文至舉刀四顧,心裡一片茫然。可什麼恩情,能抵住封帥數年來的子侄般相待?想到這兒,他心裡又是一痛,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大聲駡道:「二哥當年付了錢給你,咱們早就兩清了。你甭想拿此事來給自己討人情。趕緊老實交代,封帥,封帥到底被誰害死的?」

  「封,封……」馮姓太監不想交代,又實在惹不起宇文至這催命無常,一邊哭,一邊拿眼睛四處瞄。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院子內埋伏的數百飛龍禁衛,已經全被沙千里帶人繳了械。幾個偷偷藏起了來的,也被細心的趙懷旭搜出,直接帶到俘虜們面前砍了腦袋。殷紅的血跡面前,沒人再敢玩什麼鬼花樣。眾飛龍禁衛一個個低頭耷拉腦袋,誰也沒膽子往欽差大人這邊看。

  「還不老實!」宇文至等得不耐煩,再度一刀割下。將馮姓太監疼得拚命掙扎,「饒命,饒命。我老實,我老實還不成麼?我說,我說……」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王洵輕輕嘆了口氣,鬆開腳,伸手將馮姓太監拎起來,走向先前接聖旨的屋子,「在屋子裡說,你的話輕易不會傳到你高老太監耳朵。王某就給你這一次機會,你可要好自為之!「「哎,哎!謝王都督,謝王都督。」馮姓太監感激得熱淚盈眶,一邊打躬作揖,一邊低聲回應,「您老的大恩大德……」

  「別囉嗦!」宇文至把眼一瞪,又把馮姓太監給嚇了個趔趄。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强扶住香案站穩了身體。想要緩一口氣,卻又不敢。可憐巴巴地看著宇文至,低聲道:「不羅嗦,小的不囉嗦。封,封常,不,不,封爺爺前頭得罪了邊令誠,最近又不肯接受咱家幹爺的拉攏。幹爺怕他跟楊國忠勾結起來,就,就跟陛下提了提,提了提安西軍上下都替他抱不平,不肯賣力作戰的事情。然後皇上就給了邊令誠一道聖旨……」

  「無恥!」沒等他交代完畢,宇文至已經再度舉起了橫刀。前頭已經反了個安祿山,老太監又跟昏君說,安西軍上下眼裡又只有封常清。這不是慫恿著昏君早殺封常清,以免後患麼?只可憐那封帥,恐怕臨死之時,都沒想明白自己到底觸了陛下哪塊逆鱗,居然連個陣前拚命的機會都沒有!

  「咱家,咱家真的沒說謊啊!」馮姓太監把頭一縮,直接往王洵雙腿之間藏,「王都督,王都督,咱家今天說的話,句句是真。句句是真!您老可是答應過,給咱家一次機會的。」

  「先別忙著殺他!」王洵想了想,伸手攔下宇文至,「我還有話需要問這廝。說,高仙芝高都護,又是得罪了誰?王某這些年來,又怎生招惹了你們?」

  「問明白了又如何?還能讓人家將刀收起來麼?」宇文至冷冷地看了王洵一眼,拔腿向屋子外邊走,「你願意問就問,我不攔著你。我先出去轉轉,看看他們善後事情做得如何了!」

  「嗯!」王洵答應一聲,將目光繼續轉向馮姓太監,「趕緊說,別挑戰王某的耐心!」

  「哎,哎,我說,我說。高,高都護,其實跟封,封帥一樣,誰也沒得罪!」馮姓太監從王洵胯下向外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繼續解釋,「他,他也是不肯,不肯表態支持幹爺。而太子殿下請他赴宴,他也給拒絶了。為了避免他跟楊國忠勾結,防患於未然……」

  又是為了「防患於未然。」王洵恨得牙齒都快咬碎了。楊國忠、太子和閹黨們爭權,關著高仙芝和封常清何事了,為何偏偏要拿他們的性命做籌碼?難道這些傢伙眼裡,除了自己之外,就沒把別人當做人看麼?

  答案顯然是肯定的。當年他為了不成為那些高官們的眼裡螻蟻,不得不投軍謀取功名。本以為做了飛龍禁軍的校尉,並且在天子心中留下了姓名,就能高枕無憂了。誰料高力士和楊國忠兩人根本沒拿他一個小小的校尉當回事兒,隨便動動手指,便差點將他從世間抹掉。

  待到了安西軍中,他汲取先前教訓,繼續努力上爬。從校尉、都尉,一路爬到中郎將,卻依舊不能保證自己不被別人無端地謀害。然後他又拚命努力,從中郎將到將軍、到正三品大將軍,郡侯,眼看著就差點成為一鎮節度了,原來卻還沒有逃脫一隻螻蟻的命運,隨時都會被人踩得粉身碎骨!

  就算成了一品大都護,封了國公又如何?幾個太監動動手指,高仙芝和封常清還不是要身首異處?而自己到底要怎樣做,才能不被人隨意地當做棋子犧牲?這條人吃人人踩人的青雲路,又何時才是個盡頭?

  越想,王洵越是絶望,只覺得頭頂上的天空都即將塌陷了下來。馮姓小太監先前喋喋不休地提自家開脫,見王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嚇得魂飛天外。雙手死死抱住王洵戰靴,大聲哀嚎,「咱家真的是奉命行事啊。咱家本來不想來對付你的。是,是邊令誠,是邊令誠那老賊說,斬草要除根。否則,一旦你日後得了勢,難免會替封常清討還公道。咱家剛纔只是想嚇唬嚇唬你,只要你肯低頭,咱家就保證跟你一道,跟你一道帶領兵馬去,去抵抗叛軍,保衛長安!」

  「去你娘的保衛長安!」王洵此刻,恨不得化身共工,把天給捅出個口子來。一甩腿,將馮姓太監踢出老遠,「找你家哥舒翰去,他不是跟你們這夥太監勾搭在一起了麼?老子沒空!」

  「哥舒翰,哥舒翰兵敗了啊!」馮姓太監趴在牆角,繼續大聲痛哭,「邸報今天才送到華亭縣的。朝廷命令各地團練,立刻進京勤王。咱家,咱家收到後,才,才想起你手裡有,有一支百戰精鋭!」

  「兵敗?哥舒翰怎麼可能敗了?他,他可是帶著河西和安西兩支大軍!」宛若晴空中突然打了個霹靂,將王洵炸得頭暈眼花。再顧不得發泄心中怨恨,衝上前,雙手將馮姓太監從地上拎起,奮力搖晃,「你趕緊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哥舒翰帶著近二十萬大軍,難道連潼關都守不住麼?」

  「我哪裡知道啊?!」馮姓太監裂開嘴巴,放聲大哭。「咱家臨來之前,潼關還是好好的。誰料說丟就丟了。」

  「邸報呢,邸報上怎麼說!」

  「邸報,邸報!」馮姓太監低下頭,手忙腳亂從自己懷裡找邸報,「咱家怕動搖軍心,把它給藏了起來。這,這呢,大都督您看!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是哥舒翰不聽監軍邊大人的勸告,執意出擊,結果中了安祿山的埋伏……」

  「去你奶奶的監軍!」王洵劈手奪過邸報,瞪大了眼睛細看。他多麼希望馮姓太監說的是假話!但白紙黑字,卻告訴他,自己剛纔聽見的,字字都是真的。潼關丟了,近二十萬河西、安西兩鎮的精鋭沒了。無數名將戰死沙場,大唐天子眼裡的最後一根柱石,哥舒翰大將軍,卻選擇了投降。

  「肯定,肯定是邊令誠,逼迫哥舒翰主動出擊,肯定是他,沒錯。這老王八蛋,最喜歡把責任推給別人!」為了能讓王洵留自己一條活命,馮姓太監不得不主動把責任往自己人身上攬,「上次怛羅斯兵敗,他就把責任都推給了高仙芝。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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