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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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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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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9 02:04: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三 下)

  是安西軍,不遠萬里趕回來的安西軍!踏著激昂的號角聲,緩緩從對面走來。秋天的旭日從頭頂上斜照而下,給他們的旗幟、鎧甲、兵器上鍍滿了鎏金,將整個隊伍裝點得猶如一條出淵的蛟龍,顧盼俾睨,鱗爪飛揚。

  一瞬間,眼淚就淌了崔光遠滿臉。他想衝過去,擁抱對面那些熟悉的身影。腳下卻如同灌了鉛一般,根本無力去磕打馬鐙。在他旁邊的蘇震、趙復等文武官員,也都是個個兩眼含淚,嘴角上下抽搐,渾身抖個不停。

  「故國旗鼓,故國旗鼓!」崔光遠隱約聽見有人在自己身後呢喃,沒勇氣回頭去看是誰,卻忍不住在心裡默默重複。「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每重複一次,胸口都好像會被萬斤中的鐵錘擊打了一次,卻始終不願意停下。(註1)敏鋭地察覺了身邊的騷動,孫孝哲輕蔑地橫了衆降官一眼,冷笑著舉起左手,「擂鼓,邀請王將軍決一死戰!」

  「咚咚咚咚」鼓聲驟然轉急,宛若驚濤駭浪。崔光遠等人從迷失中迅速被驚醒,身體在馬背上前仰後合,孱弱得像一團湍流中的螞蟻。孫家軍將士的鬥志則被鼓聲點燃,舉起兵器,齊聲呼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狼嚎般的吶喊伴著戰鼓聲,在荒原上反覆迴蕩。對面的號角聲瞬間被狼嚎聲吞沒,須臾之後,卻又緩緩地浮了出來,還是像先前一樣驕傲,還是像先前放任不羈,彷彿根本沒聽見來自對面的喧嘩,又好像根本沒將孫家軍的挑釁放在心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平生第一次被人輕視,孫家軍士卒們忍不住將鼓聲又提高了三分,將吶喊聲又加高了數度。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對面的角聲依然如舊,連調子都沒有變。數以萬計的騎兵排成縱列,伴著號角的節奏,緩緩前推,前推,前推,冷靜而又驕傲。

  孫家軍的尊嚴再次受到了侮辱,一個個怒不可遏。作為主帥的孫孝哲卻忽然笑了笑,再度舉起左手:「行了,讓他知道本帥不會放過他就行了。繼續前進,到前方五百步處整隊!」

  狼嚎聲嘎然而止,將士們將怒火强壓進胸口,踩著舒緩下來的鼓點兒,緩緩策動坐騎。一萬五千兵卒當中,有一萬一千為騎兵,還帶了大量的用於應急替換的戰馬和運送兵器的馱馬,整個隊伍橫在荒原上,看起來遮天蔽日。

  對面的安西軍規模看上去比孫家軍這邊小得多,然而聲勢卻絲毫不弱。隊伍中同樣大部分是騎兵,同樣攜帶著數以萬計的備用戰馬。最前方士卒身著清一色的明光鎧,護心鏡磨得幾乎能照清人影。

  還沒等交戰雙方接近到可以衝鋒的距離,崔光遠就被兩支隊伍當中透出來的殺氣壓得無法呼吸。强忍著湧到嗓子眼處的血腥味道,他努力讓自己挺直腰身,目不轉睛地向對面觀看,彷彿要把今天見到的一切都刻進眼睛裡,刻進靈魂深處。

  近了,越來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楚戰旗上的字跡。大宛、俱戰提、東曹、白水、拔汗那、康居、木鹿,十數面標誌著不同出兵方的將旗,衆星捧月般,將一面寫著「唐」字的戰旗護在了中央。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還是那個胸懷四海的大唐,彷彿根本沒因為戰亂而改變。只要願意為這個國家效力,這個國家就會接受你。不管是你東方來的高句麗人,倭人,還是西方來的突騎施人,康居人,不管你信的是山野中的猛獸,還是一團跳動的火焰。在同一面旗幟下,你都被視作唐人。分享大唐的繁榮,分享他的富足,分享他的文明與驕傲。

  你可以在這裡拜你的神明,做你的買賣,誦你的經文,跳你的旋舞,只要你沒有刻意違反大唐的律法,就不必擔心因為信仰、語言和習俗的不同,而突然間遭受無妄之災。

  慢慢的,你的語言會變成唐言的一部分,你的神明會變成唐人神明的一部分,你的風俗會變成唐人風俗的一部分。慢慢地,你就變得比唐人還像唐人,比唐人更願意做一個唐人。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隊伍前方,明光鎧結實華美的甲葉,折枝槊修長筆直的鋒刃,還有持朔者那英機勃勃的面孔。模糊而又清晰。

  他們可真年青!崔光遠已經停止的心臟,猛然又抽了一下,然後瘋狂地跳動起來。對面領軍將領,幾乎完全是二十歲上下的少年。他不認得具體哪一個是王洵,卻清楚地感受到,這群年青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朝氣。與他們比起來,自己以前接觸到了那些龍武軍、東宮六率和飛龍禁衛將領,簡直都是一群糟老頭子。即便還沒有行將就木,身體能露出土來的地方也屈指可數了。

  今天這場血戰,他們未必會輸!就在隱約能看到對方面孔的那一瞬間,崔光遠迅速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斷。雖然對面唐軍的數量和先前斥候探聽到的一樣多,還不到身邊叛軍的三分之二。然而兩軍交戰,數量並不一定代表著優勢。天時、地利、人和、領軍者的個人能力和士卒們的訓練程度、求戰欲望,皆可能導致不同的結果。

  無論上述哪一種因素,崔光遠都不認為對面的唐軍比身邊的叛軍差。側過頭來,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看向叛軍將領,他自豪地發現,孫孝哲身邊很多人不知不覺間已經將嘴巴閉得緊緊,面孔僵硬如鐵。甚至有一些同羅、室韋和奚族將領,眉頭已經擰做了一團,臉上的晦氣清晰可見。

  孫孝哲不愧為百戰名將,幾乎在一瞬間,就看穿了敵人的用意。迅速揮了揮手,命令隊伍提前停住腳步。戰鼓聲再度驟然轉高,「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人心臟幾乎跳出嗓子。數千支羽箭騰空而起,一波緊跟著一波,遮住上午的陽光,在正前方一百步遠的地方,竪起一道寬闊的白線。

  三波羽箭過後,弓手們停下來舒緩體力。整個隊伍的腳步完全停了下來,在各級將領的指揮下,重新整理成一個凹字形陣列。中軍稍稍靠後,左右兩翼突前,互相照應,宛若猛獸張開了大口。

  對面的唐軍也迅速作出反應,伴著一陣嘹喨的號角聲,排出三個方陣。左、中、右,幾乎在一條直線上。看不出那部分將主要負責進攻,哪部分主要負責後續接應和擴大戰果。

  他準備怎麼打?關心則亂,崔光遠急得火燒火燎。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的領兵手段,安西軍在人數不如叛軍的情況下,應該把力量集中起來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大咧咧的隨意擺放。

  孫孝哲的反應卻比任何人都快,沒等崔光遠想明白安西軍在幹什麼,他已經做出了決斷。「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出擊,給本帥衝垮敵軍左翼!」

  「咚咚咚咚」戰鼓如雷般炸響,六千部族兵馬,在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三名將領的統率下,徑直撲向了唐軍左側。

  唐軍的左翼稍微晃了晃,彷彿沒想到孫孝哲這麼快就發起了進攻。隨即,激昂的龍吟聲響起,壓住漫天的驚雷。數千大唐健兒,不,應該說是大唐在西域的盟友,逆著叛軍的洪流迎了上來,刀鋒對著刀鋒,馬頭對著馬頭。

  「擂鼓!」孫孝哲大聲喝令,興奮得兩眼冒火。安西軍居然敢跟自己對攻,過癮,真是他娘的過癮。從薊縣一直打到長安,有名有姓的唐將會過無數,還沒一個人敢直接跟自己對攻呢!那姓王的小子要麼是用兵高手,要麼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顯然,孫孝哲認為對手是第二種,其麾下的部族將領們也做同樣想。打了近幾十場順風仗,他們還真沒遇到過什麼硬骨頭。無論從弓馬嫻熟程度、士卒體力士氣,還有為將者的膽略上,唐軍都差了大夥不止一籌半籌。

  阿史那從禮沖在隊伍的最前方,左手中拎著一把烏黑的彎刀,右手拎著一隻圓盾。刀身又厚又重,通體透著一抹暗紫色的浮光。那是殺人殺得太多的緣故,血已經滲進了鋼鐵裡,與刀身融為一體。

  幾支羽箭向他射過來,被他刀磕盾擋,全部擊落在馬蹄揚起的煙塵裡。對面幾乎沒有步兵,而騎兵專用的短弓力道太弱,即便能射到人身上,也穿不透塗了油的雙層牛皮甲。況且兩軍對沖,能讓弓箭發揮作用的時間只有短短幾瞬,手熟者不考慮準頭至多也只能射出三矢,手慢者甚至連發第二箭的機會都沒有。

  然而今天情況卻有些意外,從八十步開始,羽箭一波接一波襲來,沒完沒了。怎麼回事?他們難道全是騎著馬的弓箭手麼?即便是弓箭手,也不可能射得這麼快?正迷糊間,阿史那從禮忽然看到對面的敵將從腰間抬起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手臂平端,正對自己的面門。

註1:見故國之旗鼓,感生平於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見於《與陳伯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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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四 上)

  「伏波弩!該死!」阿史那從禮一眼就認出了對手拿的那東西,迅速將身體歪到馬鞍一邊,讓開要害。一根銀亮的弩箭擦著他的左肩膀邊緣掠過,撕開皮甲,帶出一串血珠。鋭利的痛楚直入骨髓,讓他忍不住慘叫出聲。身體還沒等恢復平衡,又一支弩箭從側面呼嘯而來,直奔他的哽嗓咽喉。

  「他們怎麼有那麼多伏波弩?」阿史那從禮在弩箭及體的瞬間抬起左手圓盾,搶先護住了自己的脖頸。巨大的衝擊力振得他手臂發麻,脖頸和胸口被圓盾內側的軟皮壓得一片烏青。就在這一剎那,對面的敵將已經衝到了一丈之內,丟下伏波弩,舉起彎刀,兜頭便是一記。

  憑藉戰場練出來的直覺,阿史那從禮抬手擋住了致命一擊。對方卻得了便宜不留手,又是一刀劈來,直奔他的左肋。阿史那從禮被逼得手忙腳亂,接連招架了三次,才終於緩過一口氣,還沒等還手,戰馬已經交錯而過,敵將丟下氣得暴跳如雷的他,把刀鋒劈入了下一名同羅兵的腦門。

  第二把彎刀、第三把、第四把,安西士卒的攻擊宛若潮水般,一波波從他身邊湧過。每個人都是一擊便走,不肯做任何糾纏。阿史那從禮枉有一身殺人本領,卻派不什麼用場。像汪洋中的一片小舟,浮起、沉下,沉下,浮起,隨時都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主將戰死,活著的親兵要全部貶為罪囚。如果連主將的屍體都沒搶回來,親兵全部要當衆腰斬。嚴苛的軍法,令阿史那從禮的侍衛們不敢耽擱,冒死前保護自家主將,卻被不斷湧過來的安西軍士卒衝散,砍翻,踩死。

  一波接一波,安西軍的攻擊如同潮水般,絲毫不肯停歇。大宛馬的速度優勢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擋在大宛馬前面的孫家軍將士可就苦不堪言了,隊伍最前幾排的人被逼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而隊伍後排的人卻無法感覺到前排袍澤的痛苦,還在拚命地往前壓。整個軍陣被壓成了中央粗厚,兩端稀疏的一大團,最前方還裂開了無數道血淋漓的大口子。

  每一道口子裡,都活躍著一小隊安西軍。他們互相照應,奮力將缺口擴大。而叛軍的士卒則用盡全身解數,試圖彌補這些缺口,卻每次都功虧一簣,拋下了更多的身體。

  兩名副將室點密、耶律雄圖,此刻的感覺也非常難受。分明在兵力上占據絶對上風,可眼下卻有數不清的安西軍士卒,走馬燈般從他們身邊衝過,一刀砍下,根本不管有沒有收穫,藉著戰馬速度瞬間跑遠,跑向下一個目標,又是兜頭一刀。

  室點密、耶律雄圖兩人左擋右閃,擋住了一刀又一刀,根本沒有還手機會。二人身邊的親衛的下場可就沒那麼好了,本領高的勉强擋住三、四下攻擊,身邊掛了彩。本領差的幾乎在第一瞬間就被砍了馬背,踩成了肉泥。

  「穩住,穩住!」室點密大喊,聲嘶力竭,「他們就會這一招,穩住,別讓他們衝起來!」

  「穩住,穩住,別讓他們衝起來!」很多經驗豐富的將領也發現了同樣問題,齊聲呼喝。他們的眼光不可謂不毒辣,無論訓練程度和身體素質,安西軍麾下的這些西域騎兵,都不見得比二人麾下的部族武士高明多少。只要大夥能站穩陣腳,頂住安西軍的前三波攻擊,肯定能扭轉乾坤。

  可安西軍的將領對自家實力的瞭解,卻遠比他們深刻。一招占了便宜,就死命抱住不放。因為在開戰之前,被大夥視作神明的王都督就曾經說過,伏波將軍弩的作用不在於能射死多少敵人,而在於搶佔先機。只要搶占的先機,大宛聯軍就能充分發揮出馬匹品質卓越的優勢,始終按著對方的腦袋打。

  戰場的事實也正是如此,在敵我雙方發生接觸的那一刻,孫家軍的攻勢只是被鋪天蓋地的弩箭遲滯了短短一瞬。然而這一瞬,便足以致命。安西軍便如豹子一般撲了來,長驅直入,彎刀如同鋒利的牙齒,撕下大塊的血肉。

  而騎兵對沖,速度幾乎就是一切。前排騎兵沿著被弩箭射出的缺口,後排騎兵左右揮刀,將缺口繼續擴大。轉眼之間,孫家軍的隊伍中的豁口就又被硬生生鑿進去了數丈深,每一道豁口都是鮮血淋漓。

  「殺!」木鹿州王子鮑爾勃惡狠狠地揮動彎刀,將一名生著焦黃鬍子的對手斬落馬下。鮮血瞬間濺了他滿臉,將他的眼睛染得一片通紅。

  「讓你造反,讓你造反!」他大吼著衝向下一名對手,怒火幾乎直接從嗓子眼裡邊噴射而出。好不容易抱了大唐這根粗腿,得以在幾名兄弟中脫穎而出,成為木鹿州王位的第一繼承人。誰料懷中的粗腿,卻突然倒下了。這個消息如果傳回木鹿去,幾個兄弟肯定又要有所動作。而王大都督一旦決定不再返回柘折城,他鮑爾勃回家之後,肯定難逃身首異處的厄運。

  這一切倒楣事的根源,就在眼前的叛軍身。如果不是他們突然造反,大唐帝國也不會轟然坍塌。如果不是他們馬上要攻陷長安,王大都督也不會萬里回師。什麼保衛家園!什麼匡扶皇室!在鮑爾伯看起來,全都跟自己沒半點兒關係。對他來說,此時最簡單最直接的道理只有一個,萬一鐵錘王決定放棄藥剎水,木鹿州肯定會立刻投入大食人的懷抱。而像大食人證明決心的禮物也只有一個,便是他,木鹿監國王子,鮑爾伯的腦袋!就像當年砍下城中天方教講經人腦袋一樣,父王絶對不會做任何猶豫。雖然他這個王子殿下,曾經為自己的家族流過那麼多的血。

  眼前的對手招架不及,被鮑爾伯連砍數刀,慘叫著落馬。他依舊無法發泄心中的憤怒,迅速將馬頭轉向新的目標。幾名被他盯的對手驚慌失措,打著馬彼此靠近,試圖用一個騎兵小陣,阻擋即將到來攻擊。鮑爾伯帶領著自己的親信,瘋子一樣衝了過去。雙方以極快的速度互相靠近,彎刀在陽光照得鮮紅刺眼。下一刻,血花在刀鋒下從鎧甲跳出,染紅蒼天和大地。鮑爾伯砍翻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對手,胸口處也挨了一刀。虧得明光鎧結實,替他卸掉了大部分攻擊力道,內襯的絲綢甲衣從鎧甲裂開處翻出來,噴出一縷殷紅。

  鮑爾伯連擦一下血跡的心情都沒有,大吼著,找周圍任何敢於迎戰的敵人拚命。孫家軍將士不願意招惹這個瘋子,紛紛撥馬退讓。剛剛結成的騎兵小陣四分五裂,其餘安西軍士卒沿著鮑爾伯開出的通道殺進來,將敵手砍得人仰馬翻。

  拔汗那國主阿悉蘭達緊隨鮑爾伯身後,心情也是無比的鬱悶。比起前者,他如今的地位更為尷尬。鮑爾伯不過是一個王子,即便將來有家歸不得,還能在王洵麾下混口飯吃。而他阿悉蘭達呢,當初王洵要求各國王子帶隊參戰,他本可以不加入聯軍,卻唯恐失去這個與鐵錘王修補關係的機會,將國事委託給大相張寶貴,死皮賴臉地跟了過來。

  這下好了,大唐奄奄一息了。鐵錘王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別的國主可以找幾個替罪羊獻給大食人,乞求對方的原諒。他阿悉蘭達能送什麼?自己親生兒子已經在一次送出去了,國土也只有拔汗那一座城市。除了把自己也交出去,任由大食人處置之外,還能怎麼辦?!

  所以,無論願意不願意,他都必須幫助鐵鎚王渡過眼前的難關。只要大唐不倒,哪怕是就剩下一個空架子,距離安西最近的拔汗那,也會有所依仗。再退一萬步講,即便大唐這回徹底完蛋了,只要鐵錘王肯返回藥剎水,憑藉那支安西軍的實力,周邊各國也不用畏懼大食人的逼迫!

  這筆賬,阿悉蘭達算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是同樣的結果。即,現在他已經徹底被綁了鐵錘王的戰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壓根兒沒有更多的選擇。

  緊跟在阿悉蘭達身後的是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他眼中的恨意,遠沒有前面兩個盟友那麼重。相反,此刻他心中卻帶著一點點如願以償的欣喜。藥剎水兩岸雖然國家林立,可每個國家大小都跟白水城差不多,繁華程度也大致相似。而這次大唐之行,卻讓他看到了井口之外那廣闊天空。

  東西橫跨近萬里的大國,城市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樣密密麻麻。每座城市的人口動輒便以數十萬計,個別極度繁榮的,據說高達百萬。百萬人的大城,那得繁華到什麼模樣?跟它們比起來,白水城就是一個小村子,甚至連個小村子都不如。與其留在自己國家裡,跟兄弟姐妹們爭著當村長、裡正,倒不如永遠跟在鐵錘王身後,自己給自己打出一片天空!

  眼下大唐國內的形勢越是混亂,鐵錘王他老人家立功的機會就越多。鐵錘王他老人家功勞立得越多,官做得越大,自己就能跟著水漲船高!日後隨便被派到一座中原城市去當都督,就能讓父親、叔叔和幾個死盯著白水城主位置的嫡親兄弟們羨慕得掉出滿地眼珠子。若是能做了安西軍的大官,衣錦還鄉,一個區區白水城算什麼,整個藥剎水兩岸,都要看咱賀魯索索的眼色行事!

  三人各自為了不同的目標,帶領親信橫衝直撞。孫家軍右翼將士抵擋不住,被割裂得越來越零碎,越來越深,眼看著便要土崩瓦解。身為主帥的孫孝哲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皺著眉頭,調整部署:「周鋭,你帶著本部弟兄押陣去,接應阿史那從禮。如果不能把安西軍擋住,提頭來見!」

  「諾!」定南將軍周鋭捶了下胸甲,昂首出列。片刻之後,兩千餘名來自燕地的士卒,跟在他身後,策馬衝向了戰團。比起阿史那從禮等人麾下的部族武士來,他們的鎧甲更為結實,兵器更為精良,衝在最前方的數百人當中,居然個個持的都是丈八長槊。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定南將軍周鋭高聲呼喝。身邊的親兵不斷揮舞戰旗,將他的命令告知全軍。兩千餘將士潮水一般,黑壓壓地向前湧去。無論擋在戰馬前的是敵是友,都直接挑飛到半空中。

  阿史那從禮一聽到來自背後的聲音,臉色就變了。為了取得最後的勝利,定南將軍周鋭可以不擇手段,他卻不能坐視自己的族人被軍從背後碾成齏粉。「散開,趕緊散開,向兩翼散開!給後面的人讓出通道!」

  「散開,趕緊散開,向兩翼散開!給後面的人讓出通道!」無數發覺形勢不妙的部族武士齊聲高喊,同時用牛角發出警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安西軍中也響起了悠長的號角,及時調整戰術。鮑爾伯、阿悉蘭達、賀魯索索等人聽見角聲,長出一口氣,立刻撥轉坐騎,帶領各自的部屬閃向戰場兩側。敵我雙方的隊伍幾乎同時由縱轉橫,糾纏在一起,一邊躲避即將到來的災難,一邊互相砍殺,令戰場變得更加混亂不堪。

  定南將軍周鋭不費吹灰之力就捅穿了戰團。槊鋒之上,鮮血淅淅瀝瀝,分不清那些來自敵人,那些來自盟友。彷彿用大錘擊中了羊毛般,他憋得滿臉通紅。迅速回頭看了看,然後提起槊鋒,指向聳立在安西軍正中央的大纛,「殺!為了大燕!」

  「殺!為了大燕!」眾將士齊聲響應,卻顯得不怎麼理直氣壯。就在一年之前,他們還都站在同樣的一面大纛下,為了旗面的「唐」字東征西討。如今卻背後的主人雖然換成了大燕,卻無論如何都對先前的戰旗提不起什麼恨意來。

  「擂鼓,給周將軍助威!」孫孝哲的戰場感覺很敏鋭,看到自己一方士氣不高,立刻出手補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戰鼓聲再度炸響,滾雷般捲過原野。定南將軍周鋭身邊的士卒們瞬間被點燃了渾身熱血,磕打馬鐙,甩掉繼續糾纏在一起不肯分開的敵軍和友軍,加速撲向安西軍正中央。

  「來得好!」王洵搖頭冷笑。揮揮令旗,下達第二道將令。右翼的騎兵傾巢而出,不管自家中軍,直接撲向敵人的左翼。

  「他要幹什麼?」對面的孫孝哲很快就發現了形勢的古怪,眉頭皺成了一團。殺過來的安西軍數量不多,大約是三千人上下。可他的左軍,抽走了定南將軍周鋭所部之後,剩下的也只有三千多人,並且其中還有近半兒都是步卒!

  用同樣數量的步卒,去抵抗穿著明光鎧的騎兵,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麼結果。除非孫孝哲豁出去賭一賭,看看是周鋭先衝垮敵人的中軍,還是自家左翼先被敵軍衝垮。但這個賭注實在有點兒大,對方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他卻是大燕國第一勇將。無論名望和資歷,都不在一個檔次。

  孫孝哲不敢賭。即便現在他已經猜到了王洵的打算,也不敢賭。還好在士卒數量方面,他依舊占據著一定優勢。迅速揮了揮手,命令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各自從左翼和中軍抽調兩千騎兵迎了去,攜手阻截敵人。

  兩支騎兵相對加速,宛若兩波相向而湧的巨浪。「轟轟轟,轟轟轟」,敲得周圍地動山搖。崔光遠等人的視線立刻被從戰場右側吸引過來,死死地盯住了即將碰撞在一起的鐵騎。呼吸在不知不覺停滯,心臟的跳動也與馬蹄聲調整為同一節奏。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一波接著一波浪潮,相對湧動,彷彿要把天地撕裂。從沒看過如此宏大的場面,崔光遠緊張得臉色煞白,卻死活不肯將自己的目光移開。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射箭,射箭,快射箭啊,射死他,射死他,射死他!」他在心裡狂喊。按照先前觀察戰場右側總結出的經驗,此刻安西軍應該用騎弩發動突然襲擊,將叛軍射得手忙腳亂。然而,戰場的情景卻再度令他將心提到了嗓子眼,沒有弩箭,一根兒都沒有。叛軍將士搶先用綁在左手臂的皮盾,護住了自家眼睛和臉。安西軍那邊,則高高地舉起了橫刀。

  硬碰硬,他們這次真的瘋了。一瞬間,崔光遠的目光凝結成冰,心臟和血液也同樣被凍得冰冷。他看到兩隊人馬迅速填補了彼此之間的最後空隙,然後彼此相撞,血肉橫飛。他看見無數顆頭顱飛了起來,帶著長長的血光,在半空中翻滾,翻滾,掉落塵埃。他看見幾具鮮活的身體,從馬背掉下來,被馬蹄踩成了肉醬。他看見兩夥長著同樣面孔,同樣頭髮,同樣眼睛的人,彼此揮刀,在對方的身體,砍出一道道血口子。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人喊、馬嘶、馬嘶、人喊。忽然間,崔光遠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了。整個天地,都變成了一團猩紅色的混沌。不再有鼓角爭鳴,不再有兵器碰撞,不再有廝殺,不再有悲嘆與詛咒。只有無數白色的靈魂,從大地飄起來,緩緩地飄向遠方未知世界,手挽著手,肩膀挨著肩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崔光遠才漸漸恢復了知覺。擦乾臉上冰冷的淚水,他強迫自己再度將眼睛睜開。身外的世界依舊是一團混沌,改變的僅僅是顏色。不是他臆想中的猩紅,而是一團化不開的暗黃。兵器碰撞聲和瀕死者的悲鳴聲則從暗黃色中透出來,持續不斷折磨人的神經。

  那是馬蹄踏起的煙塵,被人血潤濕後,變得又厚又重。隔著厚重的煙塵,雙方主帥再也看不見對面的情況。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身邊沒有多少可用之兵了。所有變化與調整手段,都已經用到了極限。此戰的勝負,將在轉眼之間就清晰可見!

  「小子!」孫孝哲咧了下嘴,輕輕嘆了口氣。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看透了王洵的部署。對方先用西域帶過來的盟軍,拖住了他麾下的部族武士。逼著他變招,然後再用一部分安西軍,吸引他使出最後的力量。

  如此一來,雙方的兵力差距就不明顯了。阿史那從禮等人被拖住之後,即便能扭轉頽勢,反敗為勝,也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而定南將軍周鋭與安西軍中軍分出輸贏的時間,差不多也是半個時辰。在這半個時辰之內,雙方勝負的關鍵點,便是真正的安西軍精鋭和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兩人所統率的大燕國騎兵。

  精鋭對精鋭,老兵對老兵,純粹的硬碰硬。這才是強者之間真正的戰鬥,相比之下,先前發生於塞北部族武士和西域各國聯軍之間的碰撞,不過是正餐前用來開胃的一道小菜而已。

  萬一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失手,那支身穿明光鎧的安西軍精鋭會乘勝掩殺,直接撲到孫某面前。而屆時,孫某身邊只有一千多騎兵和三千步卒,形勢岌岌可危。

  這個算計,不可謂不高明。作為一個智勇雙全的宿將,孫孝哲欣賞與自己同樣智勇雙全的人。不過,對面的那小子顯然還是稍微稚嫩嫩了一些。勇則勇矣,臨陣經驗卻難免不足。

  「小子!」聽著戰場左側傳來的喊殺聲,孫孝哲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姓王的小子盤算得很妙,眼下自己身邊的確只剩下了一千騎兵。可那一千騎兵當中,卻有一百捉生將和九百曳落河!野戰中全數押去,即便遭遇到五倍的對手,也能將其殺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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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四 下)

  曳落河,胡言,壯士也!是安祿山傾盡家底整訓出來的精鋭騎兵,將士皆披雙甲,非親貴大將不得統率。每逢戰事最關鍵時刻,則拍馬而出。一出,便瞬間鎖定勝局。

  從漁陽到長安,憑藉手中的千餘曳落河,孫孝哲不知道壓垮了多少對手。可是今天,他卻將手中的紅色令旗捏了又捏,遲遲不願祭出這只殺手鐧。

  這年頭,找一個敢跟自己列陣野戰的對手太難得了。一想到馬上又要恢復往日那種連戰鼓都不用敲就輕鬆取得勝利的日子,孫孝哲就覺得索然無味。好東西要慢慢品,不能一口吞下去。否則,在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心中都會覺得空蕩蕩的,無著無落。

  胯下的坐騎彷彿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噅噅噅」叫了幾聲,以示催促。孫孝哲搖頭笑了笑,將令旗交給親兵暫時保管,把目光繼續投向戰場中央。戰場中央的局勢依舊不甚明朗,無數人和馬的影子,在暗黃色的煙塵裡晃動,跌跌撞撞。由於沾染了過多的血跡,煙塵的邊緣部分,已經隱隱透出了一抹淡紫色。就像塞外草原秋天的落日,絢麗中帶著幾分蒼涼。

  暮色般蒼涼的煙塵裡,無數人在捉對廝殺。馬蹄踏碎血肉之軀,刀刃割斷筋骨和脖頸。弩箭破空,兵器撞擊,傷者哭號,戰馬哀鳴。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奏響人世間最激昂,最華美的樂章。那是完全由生命寫就的樂章,除了百戰餘生的將軍之外,無人能聽懂。

  光憑聲音,孫孝哲分不清戰場哪些是自己麾下的精騎,哪些是對方的爪牙。如果瞪圓了眼睛仔細觀察的話,倒是可以發現煙塵正中央部分,顔色比兩側稍微淡一些,稠密度也不似兩側那般濃。那是剛纔定南將軍周鋭帶領騎兵鑿穿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人和馬的屍體,沒有活物。更遠的地方與此處相對,則應該為王洵那小子的中軍,如今正與周鋭所部騎兵絞殺在一處,難分輸贏。

  隔著暗黃色的煙塵,孫孝哲無法看見對手目前具體情況。但他憑藉以往的經驗,也能猜出個大概。兵力方面,敵方的中軍人數好像比周鋭所部稍充裕些,但大多是步卒。在平原交手,步卒占不到任何便宜。即便他們擁有弩弓這種利器,同樣在精鋭騎兵面前沒什麼優勢。騎兵只要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就可以令弩箭攢射失去作用。而瞄準擊發,則屬於傳說中的絶技。很難想像一個弓手能不顧呼嘯而來的馬隊,一邊快速拉動弓弦,一邊瞄準高速移動的目標。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兩聲高亢的號角,從煙塵另外一側透過來,傳進了他的耳朵。是安西軍調兵的號角聲,估計王洵那小子要拚命了。孫孝哲點點頭,繼續查看戰場動靜。目光透過濃濃的煙塵,他隱約覺得對面有一道亮光閃了閃,緊跟著,又是一道明亮的閃電。隨即,隆隆的雷聲響起來,震得腳下地面微微顫抖。

  「稀溜溜!」胯下坐騎發出不安的咆哮,揚起前蹄,四下亂蹬。孫孝哲心中警兆頓生,狠狠地拉了下馬繮繩,控制住胯下坐騎。然後瞪圓眼睛,仔細觀看。

  他的目光依舊被橫亙於戰場中央的暗黃色煙塵遮斷,從中央到兩側,看不出任何變化。但低沉單調的雷聲卻越發清晰,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慄。

  不是雷,是安西軍的戰鼓。這支從西域歸來的精鋭,通常以角聲為號令,很少使用戰鼓。然而一敲起來,卻如此驚心動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的間隔很大,但每一聲都非常堅定。彷彿一敲下去,就寧可與敵人同歸於盡,也絶不回頭。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一浪接著一浪,由很遠的地方,緩緩向前推進。沒有停歇,沒有變化,單調低沉,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這種鼓聲令孫孝哲很是不安,偏偏又無法判斷對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正困惑間,從戰場右側,飛奔歸來兩名斥候,拱了拱手,大聲匯報:「稟大將軍,敵軍牽出了大匹的駱駝,試圖遲滯周將軍的進攻!」

  「駱駝?」孫孝哲楞了楞,滿臉難以置信。駱駝那東西,雖然在漁陽一帶不常見,但也不算什麼稀罕玩意兒。無論靈敏度和衝刺速度,都遠遠比不上遼東馬。唯一好處便是聽話,容易控制。所以商隊在遭遇馬賊時,常常用駱駝組成肉牆阻擋馬賊的攻擊。然後再想辦法點起狼煙向附近的駐軍求救,或者獻出部分財物請求馬賊高抬貴手。

  從西域歸來的王洵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採用駱駝陣來應付騎兵攻擊,倒也不失為一個妙招。至少,周鋭及其所部騎兵的速度優勢,在駱駝組成的血肉矮牆前,會被抵消得蕩然無存。可那也不至於能改變整個戰場的局勢,畢竟周鋭及其所部騎兵,個個都堪稱身經百戰。

  還沒等他把問題想清楚,又是十幾名負責在戰場外圍警戒的斥候疾馳而來。帶隊的是一名小校,遠遠地便伏下了身子,氣喘吁吁地匯報:「稟,稟大將軍。周,周鋭將軍,周鋭將軍戰沒!」

  「什麼?!」孫孝哲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周鋭將軍怎麼了?!」

  「周鋭將軍被敵將陣斬了!」斥候小校策馬靠近,大聲重複。

  「亂我軍心,該死!」孫孝哲抬手一槊,便將斥候刺於馬下。「本帥命你等監視外圍動靜,幾曾命你等觀察戰場動向了。周鋭將軍怎麼可能戰死?一定是你等看錯了,胡亂回來報告!」

  剩下的幾名斥候立刻將馬撥開,以免被殺人滅口。他們今天的任務的確是監視戰場外圍動靜,以防王洵還有什麼援軍會悄悄趕來。但誰也未曾料到,大夥沒看見敵人的援軍,卻看見了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定南將軍周鋭鑿穿戰場中央正在廝殺的敵我雙方後,直撲安西軍帥旗。安西軍那位年青的主帥非但不派人阻截,反而將手中大部分騎兵都撒了出去,撲向孫大帥的左翼。當時此人身邊只剩下了幾百騎著戰馬的近衛和兩千餘步卒,根本不可能擋住定南將軍周鋭的傾力一擊。正在大夥都以為勝券在握之際,安西軍中軍之後突然有數百匹駱駝被驅趕了出來,哀鳴著,跪在了軍陣之前。

  駱駝牆!商隊對付馬賊的招數,基本屬於光挨打不還手陣型!在漁陽之時,為了給安節度籌集軍資,斥候們偶爾也會喬裝打扮成馬賊,對駱駝牆的優點和弱點並不陌生。所以只派了兩個人回來報信,以期能博自家主帥一笑。

  誰料轉眼之間風雲突變!被駱駝陣阻擋在外的定南將軍周鋭不得不改變初衷,將戰馬的速度放下來,集中力量尋找突破口。而狡猾的安西軍先是隔著駱駝牆用羽箭向周將軍所部偷襲,隨即又丟出了大量投矛,令周鋭部遭受了沉重打擊。周鋭將軍被逼無奈,不得不帶領麾下緩緩後退,以期調整策略,尋找新的突破點。安西軍卻突然自己推開了駱駝,大踏步殺了出來。

  四百步兵,每人手中都提著丈許長的陌刀。踏著低沉的鼓點兒,一步步向定南將軍周鋭的人靠近。雙方剛一發生接觸,勝負就立刻明朗。擋在陌刀陣前方的周鋭將軍及其侍衛連人帶馬都被砍成了碎片,血肉飛起來,撒滿了整個天空。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如雷,一波接著一波。刀光如雪,一浪連著一浪。接連失去了速度優勢和領軍主帥的周鋭所部騎兵被徹底給打懵了,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抵抗。原本勢均力敵的局部戰場,立刻變成了一邊倒的屠宰場。以往所向披靡的漁陽騎兵成了待宰羔羊,而安西軍的屠夫們,在其主帥王洵的帶領下,高高地舉起了屠刀,毫不憐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單調低沉的戰鼓聲穿過厚重的煙塵,傳入孫孝哲的耳朵,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知道那名小校不可能蓄意欺騙自己,可在此時此刻,他必須欺騙身邊所有人。「來人,把這幾個膽小鬼給本帥拿下!」

  「諾!」立刻有數十名親信衝過去,將大聲喊冤的斥候們拖下馬背,繩捆索綁。孫孝哲不理會幾個犧牲品的叫喊,一把從親兵手中抓過紅色令旗,高高地舉起:「曳落河,跟本帥,出擊!」

  「衝啊!」早已等得骨頭髮癢的曳落河們大聲歡呼,高高舉起鐵鐧、鐵鎚和狼牙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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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五 上)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來自塞北荒原。在那種冬天長達八個月,呵氣成霜的艱苦環境下,凡是能順利長大成人者,身體都强悍到了一定程度。被安祿山綁架或者招募入伍之後,終日又以屠戮草原上的無辜部落鍛鍊殺人本領,故而個個身上死氣十足。此刻傾巢而出,宛若群鬼現世,連頭頂上的日光都在一瞬間被壓得黯淡了數分。

  然而如此浩大的聲勢,給崔光遠、賈昌、蘇震、趙復等降官降將帶來的衝擊,卻遠不如前兩波騎兵。一些先前已經被戰場上的殺氣嚇得面如土色者,此刻也紛紛抬起頭來,目光裡依稀露出了幾分期待。

  對於如何領軍作戰,這些人的確都是外行。可論起勾心鬥角,顛倒黑白的本事,能在當年大唐朝廷裡擁有一席之地的人,誰都不會太差。孫孝哲畢竟是武夫出身,他剛纔殺人滅口的舉動也太稚嫩了點兒。落在崔光遠和賈昌等人眼裡,簡直就是欲蓋彌彰。

  定南將軍周鋭死了!被安西採訪使王洵陣斬!這意味著什麼?要知道自打兩百多年前,在中原戰場上,武將單挑就已成了歷史。像定南將軍周鋭這樣的高級將領,身邊護衛至少不下百人。在近百名護衛的重重包裹下,他依然被唐軍陣斬!那麼,將定南將軍周鋭及其屬下一舉擊潰的那支隊伍,會强悍到何等的地步?!!

  想一想,就令人熱血沸騰。從叛軍起兵以來,一直到今天早晨為止,官軍總是一敗再敗,大夥幾曾聽聞過如此令人振奮的消息?!很多人其實心裡頭已經徹底絶望,認為天命已經不再屬於大唐。可這一刻,希望卻如同餘燼中的火星般,重新冒出了微弱的亮光。

  儘管,這一刻,大夥都穿著叛軍的衣服。

  那微弱的火星是如此的炙熱,燒得衆人幾乎無法平靜呼吸。一個個瞪圓的眼睛,伸長脖頸,向戰場中央翹首以盼。若不是身邊還有很多叛軍的步卒持刀監視,恨不能策馬穿透那層濃濃的黃色煙塵,親眼看看對面的大唐男兒,究竟是何等的威風!

  大唐,大唐,曾經四夷來朝的大唐。曾經所向披靡的大唐。擁有她時,沒人覺得珍貴。等到她突然分崩離析了,衆人才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的命運其實早就和國家的命運綁在了一起,誰也無法獨善其身了。

  他們自己的傷亡如何?

  他們在擊敗定南將軍周鋭所部之後,會立刻收攏陣型,以防受到叛軍反撲麼?

  他們能是曳落河的對手麼?畢竟曳落河是拿人頭堆出來的魔鬼,並且個個都身披兩層鎧甲?

  沒人能給出答案,包括對安西軍情況最為瞭解的邊令誠,此刻也死盯著曳落河們的背影,面頰不斷抽搐。

  近了,近了,曳落河們騎術精良,身手矯健,策馬衝過幾百步的距離,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情。然而這一彈指的瞬間,對邊令誠、崔光遠、賈昌等人來說,卻像數萬年般漫長。

  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曳落河們的背影。緊緊盯著馬蹄帶起的暗黃色煙塵。緊緊盯著這團煙塵不斷加速,盯著這團煙塵無法阻擋地向戰場中央那團煙塵靠攏,碾壓。盯著第一道血光冒出,盯著第一匹戰馬倒下,盯著第一個人飛上天空,還有屍體下落時,那片耀眼的血光。

  沒人能分辨出戰死者的身份,被又濃又厚的煙塵所阻隔,連兩軍交戰的聲音聽起來都模模糊糊。然而在下一個瞬間,所有聲音卻又突然變得清晰無比,慘叫聲,悲鳴聲,吶喊聲,還有兵器互相撞擊時發出的脆響,鮮血噴到空中時的嗚咽,甚至連靈魂脫離軀殼時的哭泣與不捨,都被秋風從戰團中送過來,一絲不漏地送進衆人的耳朵,送進衆人的心臟。

  凝聚於戰場中央的煙塵突然散開,曳落河們的身影在煙塵中出現。借助戰馬衝起的速度,他們揮動手中的鐵鐧、狼牙棒和鐵蒺藜,砸向擋住去路的人,不管對方身上穿的是大唐國鎧甲,還是大燕國征衣。而那些擋住了曳落河前進路線的人,則像秋天的麥子一樣向兩旁倒去,白花花的腦漿和紅鮮鮮的血肉四處飛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曳落河們大聲咆哮,鬼哭狼嚎。將恐懼向瘟疫般,播灑進戰場中所有人耳朵。沒有願意跟魔鬼和野獸作戰,也沒人願意跟魔鬼和野獸同行,擋在曳落河前面的人紛紛避讓,其中有阿史那從禮的部族武士,也有從西域遠道趕來的諸侯聯軍。

  黑暗迅速籠罩了大地,然而卻忽然又有一道雪白的亮光,擋在了黑暗面前。還沒等大夥看清楚光明的來源,黃色的煙塵忽然又合攏,吞下了交戰中的敵我雙方,也吞下了一切聲音。

  「哇」有人受不了戰場上傳來的壓力,狂吐不止。吐完了,卻連嘴角的穢物都顧不上擦,繼續抬起眼睛觀看。秋風若有若無,暗黃色的煙塵忽濃忽淡,傳過來聲音和畫面,也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斷斷續續。大夥彷彿什麼都能看見,又彷彿什麼都看不見。因為屏吸屏得太久,忘記了換氣,而被憋得頭暈目眩,卻始終不願意把目光收回來。

  無論在內心深處期待孫孝哲打贏這場仗,還是王洵打贏這一戰,他們都期待著最後的結果。可最後的結果偏偏遲遲不肯現身,孫孝哲帶著曳落河已經衝進戰團有一段時間了,那道白色亮光的出現,也有一段時間了。可到目前為止,整個戰團卻依然處於膠著狀態。只看見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肢體飛出,不斷有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跑向荒野,卻看不到任何勝負已分的端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是曳落河們在咆哮。

  「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安西軍在邀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身邊的戰鼓響個不停,被孫孝哲留在中軍的心腹們,將鼓面都敲破了,兀自不敢罷手。

  血霧從戰場中湧起,湧上天空,給天空中的雲朵染上一團紅色鑲邊兒。彷彿不忍再繼續看下去,天空中的太陽悄悄地躲入了雲層之後。戰場中的景色瞬間變得昏暗起來,各種交織在一起的聲音,也變得愈發壓抑。崔光遠、賈昌等人盼望著、期待著,期待著,盼望著,越是關心,越覺得恐慌。以至於有股寒流從腳底慢慢湧了起來,沿著小腿和大腿進入腰腹,進入胸口,將心中的火焰慢慢包圍,慢慢壓得暗淡無比。

  他們的四肢和血液也變得一邊冰涼。戰鬥膠著的時間越長,對人數少的一方越是不利。而衆所周知,安西軍參戰人數,只有叛軍的三分之二!他還能支持多久?他能不能平安撤離?一時輸贏其實沒有必要在乎,畢竟他年紀只有孫孝哲的一半兒,日後還有的是機會捲土重來!

  「咚──」「咚──」「咚──」就在大夥等得幾乎精神崩潰之際,幾聲單調的鼓聲,從戰團後透了出來,透入人的的耳朵。

  舒緩而堅定。

  是安西軍的戰鼓!肯定是!先前就是隱隱聽見了這種鼓聲,孫孝哲才變得焦躁不安。一霎那,崔光遠幾乎要跳下戰馬,跪在地上感謝上天。他還在堅持,他還沒有戰敗,他還有希望平安撤離,安西軍還有希望保留一絲火種,大唐還有希望保留一線生機。

  「咚──」「咚──」「咚──」,彷彿是幻覺般,鼓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節奏卻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崔光遠等人不敢眨眼,不敢呼吸,不敢做任何動作,唯恐一不小心,就從美夢中驚醒,從此永遠與光明隔絶。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整個永樂原。太陽被烏雲擋住了,秋風冷得像萬針攢刺。幾名同羅族武士的身影從暗黃色的煙塵中顯現出來,緊跟著,是幾名室韋武士,幾名奚族武士,還有幾名不知道屬於哪個部族的武士。

  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黑壓壓得鋪天蓋地。黑壓壓遮住所有人的眼睛。如群狼過境,如百鬼晝行,如地獄開了到口子,吞噬掉了人間所有生機和色彩。

  忽然,有一道白光從黑暗背後升了起來,明亮無比。帶著萬均之勢,將頭頂上烏雲,硬生生捅開了一道縫隙。萬道陽光就從縫隙中泄了下來,與地面上的白光一道,將黑暗撕得四分五裂!將秋天的永樂原,重新染得一片翠綠,生機勃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踏著低沉而堅定的鼓聲,白光緩緩前推。擋在白光前的叛軍將士,如同攢了一個冬天的積雪般,土崩瓦解。黃色的煙霧散開了,代之的是耀眼的瑞彩。一整隊安西軍的將士披著萬道流蘇,大步走來,手起,刀落,所向披靡!

  阿史那從禮在逃,室點密在逃,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個個魂飛膽喪,滿身是血。跟在他們身後,是大隊大隊的同羅人、室韋人、高句麗人,還有數不清的漁陽精鋭,一個個頭也不敢回,狼奔豚突。

  孫孝哲本人也被挾裹在潰兵中間,隨波逐流。近千曳落河此刻已經剩下不足四百,並且個個驚慌失措,魂飛膽喪。而一隊又一隊安西軍騎兵和西域諸侯聯軍,則從側翼包抄過來,像捕獵中的獅子般,將自己看中的目標拖出逃命隊伍,咬翻在地,撕得粉身碎骨!

  安西、俱戰提、東曹、木鹿,最後映入衆人眼中的,是數桿鮮艷的戰旗。在鮮艷的戰旗中間,有一面猩紅色的大纛,被衆星捧月般簇擁著,獵獵飛舞。那上面書寫著一個所有人都熟悉大字,「唐」。

  崔光遠抹了把臉上的淚,轉身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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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五 下)

  不管內心深處如何盼望著安西軍獲勝,當再度看到那面猩紅色的大唐戰旗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崔光遠等人都只能掩面而走。

  此時此刻,他們沒勇氣去面對大唐的戰旗。儘管落在安西軍手裡,王洵未必會追究他們「投敵」的罪行。儘管在「從賊」之後,他們沒主動做過任何對不起大唐的事情。

  內心的愧疚,讓他們忘記了身邊的監視者,倉惶逃命。甚至連聲解釋,都不敢向周圍的人打。孫孝哲留下來「照看」一干降官降將的歸德將軍孫立忠於職守,發現監視對象舉動有異,立刻地舉起刀來威脅,「站住,你們想幹什麼?幹什麼?停下來,不停下來老子下令放箭了!哎呀──」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從側面推了推,差點從馬背一頭栽下。待重新將身體坐直,立刻發覺事態不妙。部族武士、漁陽精騎、還有披頭散髮的曳落河,都被安西軍像趕羊一樣趕著,一窩蜂地朝自己這邊湧了過來。再不逃的話,甭說追殺別人,光是潰兵的馬蹄,就足以將自己踏成肉醬。

  這當口,傻子才會停在原地等死。歸德將軍孫立見勢不妙,一把拉偏馬頭,撒腿便跑。其餘負責掠陣的騎兵、步兵則爭先恐後,狼狽豚突。搶在被自家潰兵踩死之前,跑了個漫山遍野。

  兵敗如山倒。

  此時此刻,無論是號稱悍不畏死的部族武士,還是負有百戰百勝美名的曳落河,都將昔日的榮譽丟在了腦後。逃,趕緊逃,即便跑不過安西軍的大宛馬,至少要比自家同伴跑得快一些。而跟在他們身後的西域諸侯聯軍和安西精鋭則越戰越勇,起初還是結成小陣才敢對大股敵軍進行分割、阻截,到後來,即便單人獨騎,也會毫不猶豫地衝進敵軍隊伍,宛若虎入羊群。

  他們的確是一群猛虎。一群經歷了戰火淬煉,並且沒染絲毫官場暮氣的乳虎。迎著朝陽發出第一聲長嘯,便響徹了整個原野。

  我來了,我長大了,整個世界都將要聽見我的聲音。無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他們咆哮著撲向叛軍,將對手切成零散的小段兒,然後瞅準其中最肥美的一段,張開血盆大口。每一口,都是酣暢淋漓。

  作為獵物,孫孝哲麾下的叛軍將士則苦不堪言。與中原其他地區所產的戰馬相比,胯下的遼東馬無論耐力、速度和個頭,都堪稱優秀。可與安西軍胯下的大宛馬比,所有優勢都立刻蕩然無存。這種差距在雙方殺得旗鼓相當之時還不明顯,在逃跑之時,則暴露得淋漓盡致。更恐怖的是,此刻追擊方從上到下,居然個個都騎的都是大宛馬,輕輕鬆鬆就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然後穿插、堵截、為所欲為。

  倘若落入安西軍手中還好,念在彼此曾經是同行的份上,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他們會按照一定規矩處置俘虜,絶不濫殺無辜。對於輕傷號和重傷號,還會准許他們相互救助,對傷口進行簡單的包紮。對於隊伍中軍官,則儘可能地給以禮遇,以便戰後統計軍功。

  而誰要是不幸落入西域聯軍手中,則只能自求多福了。這些鷹勾鼻子彩色眼珠的傢伙,才不管哪個是軍官,哪個是普通士兵。看著順眼的,則一根皮索捆了,像牽牲口一樣拖在戰馬尾巴後吃土。看到不順眼的,特別是身帶著傷的俘虜,哪怕僅僅是一點骼膊或者大腿的皮外傷,都是一刀解決所有麻煩。血淋漓的人頭則繫在馬鞍下,每跑動一步,都會隨著戰馬的動作上下起伏。

  在生與死面前,選擇立刻變得非常簡單。很快,逃命中的叛軍便發現落入兩支追殺者手中之後不同的待遇。迅速改變了應對方式。發現背後追過來的是安西軍,特別發現對方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之後,立刻主動丟下兵器,大聲報出自己的身份和先前的隸屬關係,乞求能得到善待。發現身後追過來的騎兵揮舞著彎刀,操著大夥聽不懂的語言,或者打著西域某個城市的旗號,則堅決頑抗到底,拚個魚死網破。直到旁邊有另外一支真正的安西軍趕過來,才主動向後者投降。有個別運氣差者甚至不辨真偽,看到東、西兩個曹國所打的「曹」字戰旗,也以為對方是安西軍的一部分,匆忙忙丟下兵器,乞求對方按規矩善待俘虜。

  這種看人下菜碟的做法,令阿悉蘭達、鮑爾伯與賀魯索索等人非常不滿。此戰雖然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可大夥付出的代價也非常高昂。而臨來中原之前,衆諸侯受王洵的將令約束,每家只帶了五百兵卒。如果不趕緊抓些俘虜補充隊伍的話,像今天這樣的戰鬥再打兩三次,衆諸侯就只能獨身一人返回故鄉了。

  可不滿歸不滿,他們卻沒勇氣跟沙千里、方子陵等人爭搶俘虜。只好一面命令屬下將士儘力往遠處趕,爭取搶在安西軍前頭,先把自己該得的好處撈足。一面撥轉坐騎,親自跑到主帥王洵跟前訴苦。

  「傳我的將令,投降者不殺!」聽完衆諸侯的投訴,王洵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頭對著萬俟玉薤吩咐。「把所有俘虜都集中到一起,誰也不准私自扣留。待戰場打掃完畢之後,統一進行分配。按照此戰中的表現,出力多的優先補充,出力少的靠後。如果俘虜瓜分完畢之後,還有人的隊伍沒補滿,本帥會再從民壯中劃撥人手給他。」

  畢竟是戰場打出來的威信,衆人聞聽,即便心中不平衡,也齊齊拱手領命。王洵想了想,又繼續吩咐,「魏將軍帶領陌刀隊回營休整。朱將軍帶著弓箭手和長槊手,負責統一收容俘虜。其他將領,跟我一起去巡視戰場,避免有人違背軍紀,肆意濫殺!」

  「諾!」眾諸侯和將領又是齊齊拱手。此戰之中王洵親自帶領陌刀隊衝陣,給了敵軍致命一擊。功勞遠遠超過手底下任何諸侯和部將。無論按照軍中地位,還是在戰場的作用,都理所當然該拿大頭。

  親衛們慇勤地走前,伺候王洵脫掉身上的鐵鎧。有幾處已經被敵軍的兵器砸變了形,深深地陷了進去,雖然還有一層絲綢擋在皮膚與甲冑之間,每卸下一塊,也都是血肉模糊。

  鮑爾勃等人不忍再看,扭過頭去,不斷地往嘴巴中吸冷氣。王洵卻像沒事兒人一般,談笑著繼續布置打掃戰場的細節。待把一身鐵甲脫完了,具體任務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跳上屬於自己的汗血寶馬,笑呵呵奔向前方。

  阿悉蘭達、鮑爾勃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從背後追過來,衆星捧月般將王洵簇擁在中間。這樣一支完全由高級將領和諸侯國主組成的隊伍,無法不醒目,每過一處,都會引起陣陣歡呼。

  「將軍大人威武!」

  「大都督威武!」

  「安西軍,安西軍,戰無不勝!」

  「安西,安西!」「大唐,大唐!」

  如果說此戰之前,將士們心裡對未來還充滿迷茫的話。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則徹底奠定了他們的信心。連安祿山麾下最勇悍的孫孝哲,都被咱們打得落荒而逃了,還有誰堪稱咱們的對手?什麼狗屁曳落河,什麼狗屁幽燕精鋭,在真正的精鋭面前,他們簡直一文不值!即便將來天命真的不再屬於大唐了,王將軍也能帶領大夥殺出一條道路來!最差,也能帶著大夥,重新殺回藥剎水去,建立起一個完全屬於大夥的國度!

  「參見大都督!」

  「見過將軍大人!」與普通士兵不同,將領們則急著趕過來,拜見主帥,以便於主帥心中留下自己的形象。跟著這樣的主帥,他們不愁日後沒機會水漲船高。再不濟,也能分到一個中等州郡,做個實權在握都督、鎮守使。

  從軍官到士兵,每個人臉都寫滿了崇拜。王將軍是個善於製造奇跡的人,大夥子在藥剎水兩岸,就多次見證了他這種本事。至於今天這場勝利,雖然在很大程度是由於孫孝哲的輕敵,但將士們還是本能地認為,是自家王都督,料準了孫孝哲的所有反應。

  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以多算勝少算,以有備勝懈怠。即便那些開國名將復生,也不過是如此。經歷這場大勝之後,無論是叛軍一方,還是老皇帝和監國太子那邊,都必須重新評估咱大宛都督府的價值。誰要是再想像先前那樣,準備以陰險手段除掉王都督,進而奪取這支隊伍的指揮權的話,不用王都督自己動手,光是陰謀者的同僚,就會用吐沫星子將其活活淹死。

  而此時此刻,寫在朱五一、方子陵等人臉的,除了崇拜,還有另外一種神色。帶著幾分肅穆,亦帶著幾分驕傲。

  我們回來了。當年,王校尉曾經承諾,要帶著大夥堂堂正正的殺回來。那些躺在沙漠中的弟兄們,你們的在天之靈,看到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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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六 上)

  隨著王洵進入追逃戰場,所有將士都開始主動約束自己的行為。

  王都督不喜歡看到有人濫殺放棄抵抗者。這一點,聯軍上下每個人攻克柘折城時,就知道得非常清楚。只不過當年大夥看得是愛護短的封常清那老頭子的顔面,沒幾個人真正把王都督的命令放在心,所以大夥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舉止甚為囂張。而現在,卻誰也不敢再對鐵錘王的將令陽奉陰違了!畢竟幾個挑釁鐵鎚王虎威的傢伙,下場都在那明擺著,誰也不願輕易步這些倒楣蛋的後塵。

  可打了這麼大一場勝仗,既不能殺戮戰敗者為樂,又不准將私自將俘虜瓜分掉,接下來的追擊戰,弟兄們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這個問題難不住聰明人,很快,將士們便找到了新的適應方案。他們不再一味地試圖抓更多的俘虜,而是將目標對準潰軍當中那些穿著將領服色的傢伙頭上。衆所周知,咱們王洵王大都督,治軍向來講究賞罰分明。俘虜的職位越高,記錄在獻俘者頭上功勞也就越大。記錄在獻俘者頭上的功勞越大,戰後頒發下來的賞賜也就越豐厚。該冊勛的冊勛,該陞官的陞官,即便是西域諸侯麾下的大小頭目,無法直接領受大唐的官爵,至少還能從鐵鎚王手裡領到一大筆金銀細軟。扣除掉該孝敬給頂頭上司的那部分之外,真正落在自己手中的,也能換幾十匹駿馬,或者十幾個美女。

  如此一來,潰軍中的各級將領可就倒了大黴。他們本身就飛揚跋扈,進入長安之後,又迅速沾染了原來長安守軍身那種驕奢淫逸的惡習,一個個穿在身上的鎧甲不管防禦能力如何,在奢華程度上卻誰也不甘心被同品級的袍澤落下。從背後追來的聯軍士卒不用做任何詢問,光憑鎧甲的顔色和華麗程度,就能判斷出哪個目標更有俘虜價值。於是,紛紛策馬堵截過去,將看中的目標一索子套翻,捆得像豬一樣,帶到鐵錘王面前獻俘。

  有幾個傢伙心腸甚壞,抓到了俘虜後還唯恐不能給鐵錘王留下深刻印象,特地又在細節方面下了一些功夫。或者將價值不菲的金甲扯落幾片,露出俘虜白白的肚皮、肥碩的大腿,以期待著能搏鐵錘王大人一笑。或者給俘虜來個「捂眼青」,顯示自己手裡的俘虜與眾不同。更有甚者,乾脆直接找來樹枝插在俘虜脖頸後,以示對方膽敢與鐵鎚王做對,無異於插標賣首!

  大抵人心裡頭都藏有陰暗的一面,都喜歡看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傢伙倒大黴,在自己眼前從雲端跌落塵埃。剛開始,還是有極少的一部分聯軍將士在俘虜身上玩花樣。轉眼之間,便引來了大規模的效仿。而那些被俘的普通士卒,在經過了最初的慌亂之後,發現戰勝者的虐待對象只限於以前高高在上的各級軍官,非但起不了同仇敵愾之意,反而沒心沒肺地跟著在旁邊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一陣接著一陣,很快就傳進王洵的耳朵。發現屬下們在胡鬧之後,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嚴令禁止。雖然嚴令不准亂殺俘虜,但是在內心深處,王洵對叛軍的恨意,其實並不比任何人來得淺。即便經歷了封常清的死,高力士和邊令誠兩人的聯手迫害,依舊沒被沖淡分毫。

  這幾年,他帶著大夥在藥剎水沿岸捨死忘生,難道僅僅是為了博取功名富貴?僅僅是為了躲避高力士等人的追殺?在領軍回援途中,王洵不止一次捫心自問,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答案。

  不是,肯定不是。自己和弟兄們之所以充滿勇氣地在藥剎水沿岸浴血奮戰,為的是背後這個大唐!可誰能想到,當自己滿懷希望地迴首故鄉時,看到的卻是如此殘忍的結果?!

  大唐沒了,曾經令大夥想起來就充滿自豪,並寧願為其付出所有的大唐沒了!這是何等殘忍結局,又是何等無法忍受的痛苦!可以說,在發現長安城已經不可能守得住之時,王洵連拔劍自殺的心思都曾經有過。而眼前這些叛軍俘虜,就是毀了他的夢想,毀了他心中最後依託的罪魁禍首。安西軍下,幾乎每個人都巴不得剝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將他們剁得粉碎,挫骨揚灰,才能暫時消解心中之恨。

  然而,王洵又不能這樣做。善待俘虜,不僅僅出於他心中的仁慈,而且有著極為現實的意義。首先,殺俘無益於今後與叛軍的戰鬥。一旦殺俘的名聲傳開,將來再與叛軍作戰,必然會遭受對方全力抵抗。而不會再像今天這般,打掉了敵人的取勝信念之後,便可以直接追亡逐北。

  其次,對於現今身板兒單薄的安西軍來說,俘虜是一種難得的兵源。從以往的領兵經驗來看,王洵並不認為俘虜個個都天生反骨。他們當中的絶大多數,只是沒什麼判斷力的傢伙。既然做了安祿山的麾下,就只能隨著主帥的刀尖所指而動。既沒有勇氣抗命,也想不起來抗命。只要能將他們合理的利用起來,想方設法激發起他們對叛亂的恨意,不難將他們改造成為安西軍的一部分。即便當不了主力,作為僕從,也比臨時招募來的民壯戰鬥力强許多。

  第三,還是為了安西軍的整體考慮,王洵不能做出損害這支隊伍名聲的事情。對,就是為了維護安西軍一如既往的虛名,他也不得不善待俘虜。雖然封常清從來沒明著說要把安西軍交給他,可眼下,王洵卻當仁不讓地認為,自己安西大都督的第一繼任者。他要獨自挑起這面戰旗,不管別人承不承認,已經逃到蜀中的皇帝和已經躲到朔方的太子承不承認。

  所以,將那些叛軍當中的核心人物變成所有人的笑柄,對從靈魂改變俘虜來說,的確有益無害。至少,在目睹了將領們的白肚皮和黑眼圈之後,那些被俘的叛軍士卒,不會輕易再聽前者的招呼。非但如此,在王洵心中,甚至已經打起了殺將留兵的念頭,雖然這個念頭只是在他心中轉了轉,便迅速被壓了下去。

  「啟稟大都督,弟兄們抓到了一頭肥羊,叫什麼王宏。在叛軍那邊,是掃地將軍!」發現王都督並不制止大夥的惡趣味,衆將愈發肆無忌憚。

  掃北將軍王宏頭盔被砍成了兩半兒,一邊一半兒倒扣在耳朵。鼻子尖塗了一團黑泥巴,頦下五綹長髯也被硬生生截去了一半兒,變成了三長兩短,向左右肩膀彎曲著,說不出的滑稽。

  王洵只是看了一眼,便幾乎笑出聲音來。「胡鬧!」他擺手制止,「押下去,別慢待他!本都督拿他還有用場。」

  「諾!」獻俘的將士們大聲回應,嘻嘻哈哈地將掃北將軍王宏押走,到負責收容俘虜的朱五一那裡登記。一行人還沒等去遠,又有幾名曹國將士,押著一位部族埃斤打扮的傢伙,走了過來。到了王洵眼前,將俘虜朝地一按,然後用手拉住腦後短辮子,露出被剃得光溜溜的臉孔。

  鬍子、眉毛和頭頂前半邊髮髻全給刮掉了,從正面看去,此人活像一隻紅皮鷄蛋。偏偏這只紅皮鷄蛋,還擠滿了獻媚的笑容,見到王洵,立刻搖尾乞憐,「別殺我,別殺我。我是契丹郝連部埃斤,我有重要軍情向王大都督匯報。別,別──」

  王洵對此人口中的重要軍情,提不起任何興趣。如此沒骨頭的傢伙,在孫孝哲那邊能受到器重也有限,不可能知道什麼核心機密。

  紅皮鷄蛋慘叫著被架走,隨後又有幾名大燕國的中郎將被押了過來。在大唐所有節度使當中,安祿山的威權最勝。擁兵二十餘萬,麾下官拜中郎將的傢伙足足有六七百名。這種爛了大街的貨色當然也提供不了什麼重要軍情,王洵只是粗略的看了幾眼,便命人押去記功。

  正當他覺得索然無味間,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放我下來,放我下來。速帶我去見你家將軍。老子跟他之間的交情非比尋常,惹急了老子,一會兒在他面前告爾等一狀,管保讓爾等吃不了兜著走?」

  「這廝是誰?」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都當了俘虜了,還有勇氣威脅別人。方子陵、鮑爾勃等人齊齊抬頭,舉目向前來獻俘的隊伍觀望。只見五、六名騎兵圍著一匹空鞍戰馬,馬背卻沒有任何人影。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威脅聲再度響起,大夥巡聲細找,才在戰馬側面,看到了一個半大孩子。渾身上下被捆成了豬崽般,嘴裡卻駡駡咧咧地片刻不停。

  「放他下來,小心點兒,別傷了他!」王洵猛然響起了對方的姓名,趕緊策馬迎去,命令大夥開釋俘虜。「賈大人,王某約束手下不力,讓大人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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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六 下)

  「賈大人?約束不力?」聽出王洵話裡的自責之意,眾將趕緊跟在主將身後跳下坐騎,湧上前,七手八腳地將俘虜從馬鞍處放下來,解開繩索。「不委屈,不委屈!」俘虜一邊活動下捆麻了的骼膊和大腿,一邊酸溜溜地回應,「反正賈某在長安城中,也是個專門逗人開心的弄臣。今天能搏大都督一笑,即便受點委屈也值得!」

  「這廝倒也臉大,居然給點兒顏色就開染坊!」衆將領和諸侯登時冷了臉色,對俘虜怒目而視。仔細再看,才發現此人不是什麼半大孩子,一張憔悴的面孔看去至少有五十多歲,明澈的目光裡,卻隱隱帶著幾分頑皮。

  王洵被說得好生尷尬,趕緊退開半步,鄭重施禮:「賈大人這麼說,可就等於打王某的耳光了。當年援手之恩,王某沒齒難忘。豈敢拿賈大人當弄臣看?」

  「賈某當弄臣當慣了,給誰當不是當呢?!」見王洵說得真誠,賈昌搖搖頭,悻然說道。「倒是王大都督,千萬別拿當年的事情來謝賈某。如果老天開眼,再給賈某一次機會。賈某才不會吃飽了撐得管閒事兒,去救宇文至那白眼狼!」

  「你說誰?!」「小矮子,嘴巴放乾淨些!」雖然宇文至已經跟大夥分道揚鑣,可眾將還是無法容忍一個外人當眾罵他做『白眼狼』,當即拔出刀來,大聲威脅。

  「說的就是宇文至,宇文子達那廝,怎麼了?」賈昌把脖子一梗,大聲冷笑:「想殺人滅口麼?來啊!賈某伸長了脖頸等著呢!難道你等殺了賈某,就能把黑的變成白的了?眼下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將姓宇文的那廝剁碎了,敲骨吃肉,莫非你等還能把所有人都殺了不成?」

  「你還說!」「你再說一遍!」眾將被罵得惡從心起,拉住賈昌就準備報以老拳。王洵見狀,趕緊出言喝止「不得無禮!退下,都給老子滾遠邊去。」斥退了衆將,他又迫不及待地一把扯住賈昌手腕,「賈大人,子達此刻在長安?他什麼時候到的長安?是不是已經投到了孫孝哲帳下?!」

  「啊,啊,你輕一點兒。賈某這老骼膊老腿,可禁不住你鐵鎚王的拿捏!」賈昌疼得連連咧嘴,衝著王洵大聲嚷嚷。

  聽到對方的抱怨,王洵這才認識到自己沒控制好手的力道。訕訕地把手鬆開,笑著賠罪,「莽撞了,莽撞了。賈大人原諒則個。末將只是聽說子達的消息,心裡失了方寸而已!」

  「好在他沒投於孫孝哲麾下,否則,今天你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賈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搖著頭,有些恨鐵不成鋼。「不過照這樣下去,你早晚有一天會在戰場遇到他。到那時,看你怎麼辦?」

  聞聽此言,王洵心裡立刻被壓了一塊巨石,搖了搖頭,低聲長嘆:「說實話,王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子達,子達他,他真的投靠叛軍了?」

  「怎麼辦?你現在是一方諸侯,掌握著數十萬人的生死,豈能因為小義而忘大節?」賈昌豎起眉頭,試圖將王洵喝醒。「別再想著你們之間的交情了,那小子,可不會像你這般婆婆媽媽。他現在投到了安祿山身邊當紅老太監嚴莊的麾下,一肚子壞水全派了用場。看出安祿山準備以洛陽為都,便投其所好,把長安城裡能賺錢的産業以及這些産業的背景,全都給列了出來。近幾日安祿山的人照著這個單子,將長安城裡的高門大戶,抄了個底朝天。無論明面的錢財還會投放在店鋪中的股本,一個子兒也沒跑掉!」

  這一招,可是比殺了那些人還要狠毒。想想當年在長安城時,宇文至的興趣就在勾結各個高門大戶做生意方面,王洵知道賈昌所言非虛。而宇文至與自己決裂之時,也曾說過,要不擇一切手段為封常清報仇。想必,這也是他報仇的方式之一。

  封常清當年在前線捨死忘生保護長安城裡的那些人,而那些人卻不感念他的好處,紛紛指斥他喪師辱國。讓高力士、邊令誠等人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告黑狀的藉口。如今,宇文至只是終於把這口惡氣還了回去,只是隨便一招,就讓那些人嘗到了什麼叫窮途末路,什麼叫生不如死。的確是痛快,的確報復得酣暢至極!

  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難過,王洵只覺得眼睛發燙,鼻子發酸,心裡頭有股火辣辣的滋味迅速竄起來,瞬間堵在了嗓子眼兒。報仇,報仇,邊令誠投降了叛軍,高力士跟著老皇帝,還有一個涉嫌謀害封四叔的罪魁禍首,便是已經逃到朔方去的監國太子李亨。如果想把這些人都抓住,以祭封四叔的在天之靈,恐怕宇文至的作為,是唯一可能的選擇。只是自己不能那樣做出那樣的選擇,也沒勇氣那樣做出那樣的選擇而已。

  看到王洵的臉色瞬息萬變,賈昌還以為自己把話說得重了,向前湊了湊,踮起腳尖勸告:「你也不必太難過。宇文至是宇文至,你是你。他做的事情,與你無關。況且今後你也不一定會在戰場遇到他,安祿山麾下,像孫孝哲這種級別的將領車載鬥量,無論按本事還是按資格,都輪不到他宇文至獨當一面!」

  「謝謝你的提醒,無論如何,都謝謝!」王洵咧了一下嘴巴,將嘴巴裡的苦澀混著眼淚一並咽下。「賈大人今後準備怎麼辦?如果有地方去的話,王某可以派人護送你。」

  他本是為了轉移話題隨口一說,卻不料讓賈昌的面孔登時變成了死灰色。沉吟半晌,才又嘆了口氣,幽然回應:「你難道不想抓我,去向皇上或太子殿下邀功麼?我現在可是受了安祿山的官爵,如假包換的逆子貳臣?」

  「賈大人也把王某看得太低了些?」王洵搖搖頭,冷笑著撇嘴。「王某豈是那種靠出賣恩公升官貨色?況且以王某現在的身家,恐怕那兩邊,都正愁著如何給王某加官進爵呢?又何必在乎你這點兒添頭?」

  因為憤怒,他的聲音約略有些高。驚得散在不遠處的眾將和眾諸侯又紛紛側目。王洵迅速察覺,板起臉,厭煩地衝著大夥揮手,「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俘虜無論身份高低,一並送到朱將軍那邊登記。等有了功夫,本都督再挨個審問!萬俟,去取兩匹大宛馬,一包波斯金幣來!」

  「諾!」眾將領命散去。將目光轉回到眼前,王洵繼續說道:「如果你不願意跟王某說出具體去向,那也由你。王某送你兩匹好馬,一包古波斯人鑄造的金幣。無論到哪裡,你也不愁做一個富家翁!」

  「多謝了!」賈昌咧了咧嘴,花白的鬍鬚下顫動。「金幣賈某收下,戰馬你自己留著。賈某拎不起刀,騎了好馬也是浪費。你從繳獲的坐騎裡,隨便給我一匹。我騎著,自己回長安就行了!賈某在那邊,還有些事情沒了!」

  「你要回長安?!」王洵吃了一驚,嗓音不覺間又提得很高。「回長安做什麼?莫非你覺得叛軍真的能成氣候?!」

  「以前還有可能,可經歷了今日一戰之後,恐怕即便有希望,也不是很大了!」賈昌笑了笑,目光下掃視王洵,依稀露出幾分贊賞。「孫孝哲素來飛揚跋扈,跟安祿山帳下的很多人都有過節,此番在你手中吃了這麼大的虧,肯定會被人落井下石。而駐守在潼關的崔乾佑,又一直惱恨孫孝哲到了長安後,便不再把自己這個頂頭司放在眼裡,肯定不會再撥給孫孝哲一兵一卒。等他們這些人把官司打到安祿山面前,打出一個結果來,估計太子殿下在朔方也站穩了腳跟。再加上已經去了蜀中的皇帝陛下那邊和你這裡,敵我雙方至少是楚漢並立之勢。弄不好,叛軍的好運,就此嘎然而止了!」

  對賈昌的大局觀,王洵一向比較佩服。想了想,低聲道:「若是真能如此,王某這一仗,損失再大也值得了。可那你又何必非回長安不可?難道還有什麼牽掛不成?」

  「賈某倒是想有什麼牽掛。可誰會牽掛賈某啊?!」賈昌咧了咧嘴巴,繼續搖頭冷笑。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是李隆基面前的一個弄臣,梨園裡邊的一個小丑。當年朝中文武百官,之所以爭相與他交好,看中的是他能在皇帝面前說話,而不是真心的把他當一個正常人來交往。例外的只有一個王洵、一個雷萬春,還有,還有就是一個已經死去多時的虢國夫人。

  見王洵目光中露出幾分不解,他笑了笑,低聲補充:「弄臣也好,小丑也罷,賈某都是大唐的官員。大唐淪落到這般境地,賈某在其中也難逃一份兒!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賈某現在的最大心願,就是想方設法,把大唐重建起來。為了達到目標,賈某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重建大唐?」剎那間,王洵心中湧起一股敬意,簡直要仰起頭,才能與賈昌的眼睛齊平。在華亭整軍這些日子來,大唐朝的官員嘴臉,他也看得夠多了。大到一方留守,刺史,小到一名縣令、主簿,要麼是如喪考妣,惶惶不可終日。要麼是兩眼冒藍,恨不能立刻找機會自薦於安祿山面前,以求新朝富貴。唯獨賈昌,一直被當做弄臣的賈昌,居然還夢想著,在廢墟,重建整個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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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六 下下)

  「嗯,重建大唐。以前那個大唐塌了,咱們就再建一個。比原先那個還好,還結實!」望著王洵的眼睛,賈昌一句一頓,說得無比認真,絲毫不認為自己是在做夢。「這些日子裡,賈某一直再想,大唐為什麼這般快就垮了,一直沒想出個確切答案來!但是賈某卻知道,推倒大唐的,不僅僅是安祿山那逆賊,也不僅僅是李林甫和楊國忠,皇上、太子、貴妃娘娘、高力士,哥舒翰、邊令誠,你,我,都難逃其責! 你別急著搖頭,我是認真的。你仔細想想,自己當年在長安城內做那些事情!雖然算不得窮凶極惡,但仗勢欺人,巧取豪奪,肯定是沒跑的。賈某也一樣,收受賄賂,包攬訴訟,牽線搭橋,幫人賣官鬻爵,當時還自以為有本事,卻沒想到每做一件缺德事情,就等於給自己的墳坑又挖深了一分!所以賈某現在活著的目的,就是要親手把大唐再重新建立起來,否則,賈某死後肯定連屍骨也不得安生!」

  如果早在半個月前聽到這番話,王洵肯定會覺得如醍醐灌頂。可是現在,關於大唐,關於長安,關於身外的如畫河山,士卒百姓,他心裡卻已經有了自己的感悟。某種程度上,與賈昌所言有些相近,細品起來,又截然不同。

  的確,如賈昌所言,大唐的垮塌,與他王明允不無干係。同楊國忠、高力士這些人比較,只是責任大與責任小的差別而已!當年他在長安城做的那些荒唐事情,若換了普通人去做,早就被官府抓去,刺配三千里外了。可當時他和秦家兄弟、宇文至、馬方等人卻沒覺得自己那樣做有什麼不對。反正整個長安城內的勛貴子弟們的行徑都差不多,彼此之間誰也沒資格指責誰。

  的確,如賈昌所言,是他們這些靠著祖上餘蔭,吃著大唐供養的公子王孫,從內部將大唐蛀成了一隻空殻。是他們親手毀掉了祖上捨死忘生打下的基業,親手斷送掉了祖輩父輩留下的輝煌!所以,在一片廢墟上重建整個大唐,對他們來說的確責無旁貸!然而,王洵卻不希望重新建立起來的大唐與先前那個一模一樣!他希望新的大唐基座中,能夠有一些與先前完全不同的東西,至少,不要像先前那般冰冷,那般易碎。

  這是他的救贖,也是他的新生!

  「賈兄所說,王某不敢苟同。但王某也以為,眼前這大好河山,不能由著叛軍胡亂糟蹋!」緩緩蹲下去,王洵儘量讓自己眼睛的高度與賈昌齊平,「日後賈大人那邊如果有什麼需要王某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無論是要錢還是要物,只要你派人來知會一聲,王某保證想方設法送到你手邊上去!」

  「錢財我不缺,至於人手,你這邊全都是赳赳武夫,我也用不上!」賈昌笑了笑,伸手扶住王洵的肩膀。「不過如果你能把今天這種戰鬥再來幾次,或者帶著兵馬到長安城外走一遭,就最好不過了。外面的形勢越危急,賈某越容易在城內把水攪渾!」

  「這個──」王洵再度被賈昌的大膽想法所震驚,迅速拿目光向身後看了看,笑容有些尷尬。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甭說去攻打防禦設施完備的長安城,像今天這樣的戰鬥,短時間內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儘管表面上看起來,今天的勝利非常輝煌。

  「莫非你手中真的如孫孝哲事先探聽到的那樣,只有一萬來人?天哪,那你還敢領軍迎戰?你到底是不是封常清的弟子?」賈昌的反應不可謂不敏鋭,見到王洵表情中透出了幾分為難,立刻猜到了事情本質。

  對於這樣一個絶頂聰明的人,並且是日後合作對象,王洵不想隱瞞自己目前的困境。笑了笑,壓低聲音回應:「實話實說,王某麾下士卒還不到一萬。這一仗的損失還沒來得及命人統計,估計傷亡不會太小。最後能給王某剩下六千弟兄,已經要念佛了。眼下各地臨時徵募來的民壯倒是不少,可都是些個沒見過血的傢伙。不經過一年半載的訓練就强行把他們拉上戰場,還不如直接殺了他們!」

  聞聽此言,賈昌又是失望,又是佩服,臉上的表情好生古怪。盯著王洵看了好一陣兒,忽然踮起腳尖,朝王洵肩膀上狠狠拍了一記。拍完之後,看看自己手心,覺得甚不過癮,又跳起來拍了一下,然後才笑著說道:「夠種!賈某算是服了你了,全天底下,沒有比你王明允膽子更大,更夠種的。算你運氣好,孫孝哲手中也只有兩萬五千兵卒,因為不放心長安城內的情況,這回只帶了一萬五千多來。否則,你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他來多少人,這場仗王某都得打。否則,周圍這些個郡縣,肯定得立刻投了叛賊!」王洵點點頭,把自己的窘迫情況合盤托出。

  他只有一個安西采訪使的名分,無論把手伸得再長,也管不到京畿道的郡縣。之前能確保周圍郡縣給自己提供糧草兵源,完全憑的是武力威脅。若是敵軍來了自己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肯定會立刻被各郡縣拋棄。

  另外一個促使他不得不在沒任何把握情況下也挺身迎戰的原因是,安西軍目前的軍心非常不穩定。完全靠語言和仇恨激勵起來的士氣不會長久,完全靠往日積威凝聚在一起的隊伍也不牢固。他需要展示實力,讓大夥看到希望。特別是對於藥剎水一眾諸侯,王洵必須讓他們看到追隨自己的好處,遠遠高於現在就棄自己而去所帶來的風險。只有這樣,才能令諸侯們不敢對自己的命令陽奉陰違。

  賈昌是個聰明人,有些事情一點就透。想了想,非常理解地說道:「領軍打仗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孫孝哲對麾下將士的控制能力很差。特別是那些部族頭領,如阿史那從禮等人,對孫孝哲早有不滿。以前孫孝哲靠著手中的曳落河與幽燕精鋭,勉强還能壓制住他們。今天這一仗,曳落河和幽燕精鋭被你斬殺過半兒,回到京師後,他們肯定不願再唯孫孝哲馬首是瞻!」

  這個情報倒是非常及時,令王洵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正欲追問其中細節,又聽賈昌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我最近一段時間,跟阿史那從禮走動很多。他見我是個小個子,所以也不怎麼防備我。聽他的口氣,早就不想跟著孫孝哲混了。其餘幾個部族頭領,心裡面打的主意也都差不多。他們當初之所以起兵給安祿山助陣,圖的就是到中原來撈一票。如今幾乎每個部族武士都賺了個盆滿鉢圓,再繼續替叛軍賣命就得不償失了。畢竟他們這些部落人口甚少,即便在中原裂土封茅,也沒力氣掌控太大的地方!」

  「你是說,你打算分化瓦解他們?」從賈昌的介紹中,王洵迅速得出結論。「所以你要求我擺出隨時準備收復長安的姿態,逼著阿史那從禮與孫孝哲決裂!」

  「沒那麼簡單,但是也差不離。你在城外製造的壓力越大,我越容易上下其手。至於你目前兵力不足的問題,賈某倒是有個主意,只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說出來看!」王洵高興地請求。他麾下目前最缺乏的,就是賈昌這種擅長玩陰謀詭計的人才,如果不是對方一直要求返回長安,真恨不得將其留在身邊,隨時求教。

  「光把民壯關在軍營中訓練,肯定不是辦法。第一效果未必太好,第二也解決不了你的燃眉之急。你不如將他們單獨立為一府,每次出戰,都帶一部分隨軍見見世面。也不用他們跟曳落河這種精鋭硬拚,以下駟對下駟即可。比如對付京畿道已經投靠叛軍的那些郡縣,你就可以讓老兵帶著新兵一起去打。反正那些郡縣裡的守軍,也是臨時拉起來的。戰鬥力還未必比你手中的民壯強!」

  「有幾個地方,最適合你拿來給新兵練手!」賈昌隨手撿了根斷矛,在地上比比畫畫。「像長安西面和北面的幾個郡縣,雲陽、武功、三原、還有稍稍靠南一點的鄠縣,孫孝哲根本沒來得及分兵駐守。經歷這場大敗之後,更是沒力氣照管他們。你只要稍稍動動手指頭,就可以將其拿下來。孫孝哲如果派兵來爭,人數少的話,你就可以一口吞下。若是他敢傾巢而出,哼哼,再於野戰中輸給你一次,他就沒士兵來守禦長安了!」

  「那需要對叛軍的動向非常清楚才行!」王洵越聽眼睛越亮,點點頭,低聲補充。

  「我在長安城裡頭新開了一家鬥雞坊,地址就在錦華樓對面。孫孝哲麾下那些臭魚爛蝦被手中的橫財燒得心裡頭髮慌,恨不得終日泡在我的鬥雞坊裡邊。你若是能找到合適鬥雞的話,不妨派人給我送過去。長安城裡的新老貴人們,都等著看熱鬧呢!」

  「你是說?」王洵喜出望外,興奮地恨不得舉起賈昌來親兩口。兩軍交戰,軍情動向極為重要。能對敵人多瞭解一些,獲勝的把握就會多一分。

  「你當年也做過鬥雞生意,知道什麼樣的鬥雞最受歡迎。到了我那邊之後,只要說是長樂坊的老搭檔,自然有專人會出面接待。一旦敵軍有重大調動,我也會以急需新貨為藉口,派人到鄉下收購鬥雞。屆時──」從長安陷落的第一天起,賈昌就無時一刻不想著怎麼對付叛軍。因此不惜血本跟孫孝哲手下的將領交往,請客送禮,曲意逢迎,插科打諢,裝瘋賣傻,只要能做到的,無不竭盡全力。而孫孝哲麾下的那些將領見他長得矮小,又生性詼諧。也生不出什麼戒心來,因此稀裡糊塗間,雙方就打得火熱。

  如今再對照著王洵所部的具體情況,賈昌所提出的建議,就真可謂雪中送炭了。王洵邊聽邊往心裡記,遇到不確定之處,還捨下臉來,虛心跟對方探討。很快,就歸納出了一系列切實可行的情報傳遞方案。

  按照這個方案走下去,即便不能對叛軍的所有動向都了如執掌,至少能準確預知敵軍的大致戰略企圖,令孫孝哲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會超出王洵的預料。只要安西軍提前做出充分準備,每一場戰鬥都穩操勝券!

  二人說得投機,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西斜。戰場上不再有人喊馬嘶之聲,秋風卻愈發大了起來,吹的旌旗獵獵做響。

  賈昌仰首向頭頂上的大唐戰旗看了一眼,目光中依稀帶著幾分不捨,「好了,賈某能給你的東西,都倒騰乾淨了。該走了,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趕不上孫孝哲的大隊人馬了!」

  「如果就這樣走的話,會不會被人懷疑?!畢竟剛纔有人親眼看見你被俘。」王洵一邊揮手命令萬俟玉薤給賈昌牽來一匹剛剛繳獲到的遼東馬,一邊關切地詢問。

  「懷疑什麼?他們這些大塊頭打仗打輸了,怎能怪在我一個小矮子頭上?」賈昌笑了笑,用手指點馬背後裝著金錠的包裹,「你跟我有舊交,不願拿我的人頭去向朝廷邀功,就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回家養老。我卻捨不得長安城裡的鬥雞場,所以又眼巴巴地趕了回去!」

  這倒是個說得過去的藉口,王洵點點頭。伸過手去,幫賈昌拉緊馬繮繩,「那你千萬多加小心,說實話,如果有更合適人選,王某真的不希望賈兄再置身於虎狼之穴!」

  「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齷齪事情,誰還比賈某合適!」賈昌把住馬肚帶上的鐵環,利落地爬上了鞍子。說罷,用力揮了揮胖胖的小手,撥轉坐騎,疾馳而去!曠野上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

  風冷了,幾片樹葉飄飄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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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一 上)

  「你聽說沒有,大燕國孫將軍日前率部與安西軍在永樂原激戰,大敗?」

  「胡說,你肯定聽錯了一個字,是大敗之,不是大敗!我隔壁那個讀書的小郎君說過,甭看這倆詞就差的一個字,意思卻完全相反!」

  「你才胡說!我再沒讀過,也知道這兩個詞意思不一樣!是大燕國的孫將軍敗了!被大唐的王將軍打敗了。我表舅的小侄子的三妹夫的親叔叔就住在岐陽那邊,人家那邊都接連放了好幾天爆桿了。

  「盡吹牛,怎麼可能?那孫將軍可是大燕國一等一的悍將!」

  「人家王將軍也是封常清的嫡傳弟子呢!」

  人們爭論著,質疑著,將一個非同尋常的消息以閃電般的速度傳播開來。越傳,距離現實越遠。

  「那王將軍是瓦崗名將王君廓的曾孫,祖傳一桿大刀,刀刃長一丈,寬四尺,一刀砍下去,連涇水河畔的鎮河鐵牛,都能攔腰劈作兩段……」茶肆中,說變文兒的先生一拍鐵尺,吐沫星子飛濺。周圍茶客顧不躲避,一個個仰著頭,竪著耳朵,盞中的茶水早就喝乾了,卻是絲毫不覺。

  「王將軍祖自恨讀書少,做官之後,想方設法拜於李靖門下,傳得一部兵書。這次,就是用了兵書的妙計,在永樂原擺起了一座八門金鎖陣。孫孝哲乃一介莽夫,看不清就裡,稀裡糊塗扎進去,當然要吃大虧!」大戶人家的族學中,教習們搖頭晃腦,私下交流對此戰的看法。同時不忘記了,標榜讀書與尊師的重要性。

  而在販夫走卒當中,則普遍流傳著王明允掘開涇河,水淹七軍的故事。儘管涇水距離戰場有數十里遠,永樂原連個大點兒水溝都沒有。

  更有甚者,乾脆把戰鬥的勝負,歸結為因果報應。信誓旦旦地說,王洵父親當年仗義財,曾經幫助一青樓女子脫離苦海。而在大戰之前,曾經有一名老者闖入王洵夢中,要求他將戰場擺在永樂原,必有奇兵助之。王洵醒來後,沐浴焚香,領軍出戰。果然在兩軍交手的最激烈時刻,地面的野草突然自動打結成繩子,將孫孝哲麾下的曳落河紛紛絆倒……

  最後一個,顯然是把春秋時代的「結草報恩」的故事,硬按在王洵頭了。聞者卻都聽得津津有味,誰也不肯深究。也難怪大夥聽風就是雨,這場發生在京畿道永樂原的戰鬥,結果實在是太出離人們的想像了。在此之前,也有不少支持大唐的將領,曾經將叛軍打得大敗虧輸。如河北的顔真卿、江淮的張巡還有朔方的郭子儀、李光弼,可那些戰鬥,唐軍或者是躲在高大的城牆後堅守不出,或者遭遇到的不是叛軍中的主力。那個曾像安西軍這般,以騎兵對騎兵,以精鋭對精鋭,在野外戰場,結結實實與敵人來了個硬碰硬?!!

  那孫孝哲,可是一路從漁陽殺進長安,接連打敗過封常清、高仙芝和哥舒翰三人的名將!無論是遇誰,兵馬都不比對方多。唯獨這次,以衆淩寡,居然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這,又說明了什麼?

  在極少數知道戰鬥真相人眼裡,可品味出來的東西就太複雜了。是強弩之末難穿魯縞?是大唐國運未絶?還是叛軍的好運已經用完?不同的人,從各自角度,給出不同的答案。

  無論答案具體是哪一個,此戰的影響,都如旋風般從永樂原向四下擴散開去。那些依舊奉大唐號令的各路東方兵馬,個個都像剛剛喝了一碗千年老人參熬成的湯一般,迅速振作了起來。而那些任所距離京師較近,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順應天命的郡縣官員,也將剛剛寫好的降表小心翼翼地藏起,將剛剛掛去的大燕國旗號降下,重新將大唐官袍穿在了身上。

  形勢由明朗轉為混亂,他們需要更多時間來考慮,觀望,才能決定下一步的作為。但接下來戰局變化,卻愈發令人目瞪口呆。剛剛在永樂原打了勝仗的大唐安西采訪使王明允,居然不顧士卒疲憊,派遣麾下大將沙千里帶領五千兵馬直撲奉天城,一鼓而破之。隨即,安西軍大將方子陵帶領三千兵馬疾馳百餘里,攻陷與長安城近在咫尺的雲陽、涇陽兩縣。將兩名投靠了叛軍的縣令當衆斬首,然後捲了官庫裡的所有糧食和金銀細軟,趕在長安城的援軍到來之前,揚長而去!

  孫孝哲氣得破口大駡,才把兵馬調回長安。京畿道西部又傳來警訊,安西軍大將趙懷旭帶領馬步將士三千攻破武功城,兵鋒直指咸陽。如果把咸陽再丟了,長安城可就被人扒得連貼身小衣都不剩了。孫孝哲匆匆忙忙派了麾下大將劉勇去救,卻又是連安西軍的影子也沒摸到。

  劉勇不甘心就這樣空手而歸,沿著官道又追出了五十餘里,眼見就追到了渭水邊,路邊的山谷中突然傳出一陣號角,緊跟著,安西軍大將宋武、馬寶玉聯袂殺出,直接將劉勇所部沖成了兩段。

  隨即,趙懷旭從前方掉頭回撲,鮑爾勃、賀魯索索二人帶著千餘西域騎兵從背後殺來,切斷了叛軍退路。三支兵馬圍著劉勇部一通狂砍,直殺得人頭滾滾,渭水為之赤。可憐的劉勇,連搬救兵的斥候都來不及派出,就做了趙懷旭槊下之鬼。麾下四千弟兄也近乎全軍覆沒,只有幾個水性好的,跳進河裡才跳出了生天。連滾帶爬地跑回長安給孫孝哲送信!

  這下,可是把孫孝哲徹底打疼了。有心起傾巢之兵找王洵決一死戰,卻又唯恐自己再度不慎著了對方的道,麾下連個守城的士兵都剩不得。只好强忍住這口惡氣,一邊從長安城內抓丁補充隊伍,一邊派人向頂頭司崔乾佑請求支援。

  崔乾佑早就對孫孝哲這個驕橫跋扈的傢伙厭煩透了,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敲打對方的機會,豈能不好生利用?先義正詞嚴地回了一封信,痛斥孫孝哲輕敵大意,折損軍威。然後自己點齊了駐守在潼關的十萬大軍,以剿滅舊唐殘部為名,徑直向北殺去了。留下孫孝哲派來的搬兵的將領們對著空蕩蕩的軍營大眼瞪小眼。

  得不到崔乾佑的及時支援,孫孝哲用起兵來愈發窘迫得捉襟見肘。沒幾日,又聽聞安西軍浩浩蕩蕩殺來。這回卻是王洵親自領兵,架設浮橋渡過渭水,直奔長安西南的鄠縣。鄠縣縣令周永浩連續派出三波信使,向長安城求救。孫孝哲卻沒有在野戰中擊敗安西軍主力的把握,只好帶著心腹幕僚躲進了西苑當中,對城外緊急軍報視而不見!

  鄠縣縣令周永浩被逼無奈,只好開城向安西軍請降。王洵也不難為他,溫言安慰了一番,然後捲了府庫所藏,緩緩退向了北岸的醴泉。

  如此折騰了近一個月,就連瞎子也看清楚了,孫孝哲已經拿安西軍無可奈何。這下,京畿、關內兩道原本就不甚安定的局勢,一下子就炸了鍋。還在觀望狀態的一些州郡,直接斬了安祿山派去的召降使節,宣布與叛軍勢不兩立。一些已經倒向大燕國郡縣,也開始重新檢視自己當初的選擇。特別是那些距離長安比較遠的州縣,地方豪族們乾脆聯起手來,驅逐了刺史、縣令,向太子李亨派出使節,請求其早日命人來接管地方軍政大權。

  孫孝哲又氣又恨,不得已,只好親筆寫了奏摺,向大燕國皇帝安祿山告禦狀。奏摺抵達洛陽的當日,恰恰崔乾佑彈劾孫孝哲喪師辱國的表章也到了,當值大臣不敢怠慢,連夜送進皇宮請求安祿山聖裁。

  安祿山正在後宮欣賞歌舞,突然被人打斷,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待看到兩名心腹重將不肯齊心協力追殺殘敵,反而互相大扯後腿,氣得暴跳如雷。當即踹翻了禦案,扯碎了奏摺,如果不是心腹太監李豬兒動作快,差點兒連玉璽都直接砸到窗子外邊的荷花池裡去。

  「去,派人去給朕問,孫孝哲到底還會不會帶兵打仗?如果不會的話,就趁早給朕滾回來,朕把長安留守的位置封給別人!」望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女、太監們,安祿山眼前一陣陣發黑。

  打下長安都快兩個月了,卻依舊沒出現各地州郡張燈結彩,倒履恭迎王師的景象。相反,沒有入衛京師這個沉重任務之後,各地唐軍立刻變得難纏了許多。大燕國的王師衝過去,對方要麼是轉身便走,要麼躲入堅城後閉門不戰。而待王師剛剛一回頭,不安天命的殘唐兵馬又綴著馬尾巴追了來。令王師剛剛「平定」的州郡,轉眼又陷入「唐逆」之手。

  照這樣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拿下整個大唐!自己舍了在長安做駙馬的親生兒子慶宗而起兵,可不是隻為了割據半壁江山!

註1 :更正一處錯誤。第六節中,「當紅太監嚴莊」為錯誤,改為第一權臣嚴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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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一 下)

  想到被李隆基下令處死的兒子慶宗,安祿山又是一陣頭暈目眩。那是自己十一個兒子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一個,强於其他兄弟不知道多少倍。如果慶宗還活著的話,就可以代替自己外出領軍,節制崔乾佑、孫孝哲、阿史那承慶這些驕兵悍將。自己這個大燕國皇帝就不會當得這麼累,這麼沒滋沒味了!可該死的李隆基居然殺了他,根本不給自己借議和的由頭將其換回來的機會!雖然前一陣子自己也下令將留在長安沒來得及逃走的皇親國戚,無論親疏遠近一並處死。卻無法令慶宗再重返人間!

  對,此事兒也是孫孝哲動的手!從這點上來看,他比崔乾佑更懂得體察上意。因為喝了許多酒,安祿山的思緒跳躍得非常劇烈,很快,又從對兒子的追憶蹦到了孫孝哲與崔乾佑兩人的官司上。

  「你們,楞著幹什麼,怎麼不去擬旨。去,擬旨,申斥孫孝哲,要他檢點過失,養軍備戰。然後再擬旨給崔乾佑,讓他分五百曳落河和四萬精兵給孫孝哲,助孫孝哲早日平定西京、關內兩道!」

  沒人敢接他的茬,即便是他最寵信的太監李豬兒也不敢。誰都知道,因為當年做節度使時,受過高力士的氣,所以大燕國皇帝陛下最恨太監干政。今天他在火頭上,胡亂下令,明天清醒過來,就會把敢於替自己書寫聖旨的太監活活打死。

  「擬旨啊。擬旨啊!都楞著幹什麼,莫非要朕親自動筆不成?!擬旨,責令孫孝哲得到援軍之後儘快西進,把那姓王的傢伙給朕抓過來。朕要親眼看看,他是否長了三隻腦袋,六雙骼膊!」遲遲得不到衆人的回應,安祿山的怒火愈發不可遏制。

  還是沒有太監願意主動承擔這個榮耀無比的差事。那崔乾佑可是大燕國的柱石之臣,向來得皇帝陛下寵信,驕橫無比。今天幫皇上寫旨分了他的兵,改日即便陛下不追究自己,也保不準哪天就遭到崔乾佑的報復。而屆時,誰又肯替幾個沒權沒勢的太監撐腰。

  見衆人再三拖延不動,安祿山徹底爆發,瘋了般抽出腰間寶劍,衝著衆人用力揮舞,「怎麼了,你們都聾了,還是眼睛裡邊已經沒有了朕這個皇帝!左右,都給朕推出去打軍棍,每人四十下。打完之後,再推回來替朕辦事!」

  「陛下饒命,饒命!」眾太監、宮女、樂師們聞聽,趕緊齊齊地趴在地上請罪,「奴婢們不是有意怠慢,奴婢們只是,只是不會寫字啊!」

  「不會寫字?」安祿山楞了楞,猩紅的眼睛裡露出了幾分困惑。「你等居然都不會寫字?也對,李隆基那老傢伙當年養著你們這幫優伶,不是為了處理朝政。朕的聖旨,自然也不能由你等來代寫。李豬兒,李豬兒呢,死哪裡去了,還不趕緊給朕滾過來!」

  「來了,來了!」一直躲在安祿山背後廊柱陰影裡的心腹太監李豬兒,手裡捧著玉璽,連滾帶爬地跑上前,躬身回應,「奴婢在,奴婢剛剛把玉璽拿去擦了擦,您看,完好無損!」

  「朕用你獻這個慇勤!」安祿山一腳踹過去,將李豬兒踢了個趔趄。「又不是僞唐的那個傳國玉璽,摔碎了,隨便找塊石頭再刻一個便是!準備筆墨,朕口述,你寫!」

  「唉,唉!」李豬兒好心被當了驢肝肺,卻不敢叫屈。趕緊招呼人手收拾御案,磨墨鋪紙,順便藉著沒人注意的功夫,悄悄抹掉嘴角的血跡。

  他本是遼東高句麗族的一名部落長老之子,十歲時隨父親到軍中給大唐高官送賀禮,被安祿山看見,强行留在了身邊做孌童。後來安祿山又怕他勾引自己的妻妾,親自拿刀給他割去了子孫根。經此一劫,李豬兒對自己的未來徹底失望。乾脆逆來順受,百般逢迎,很快便成了安祿山身邊無可取代重要人物。

  安祿山稱帝之後,念及李豬兒多年來伺候自己伺候得舒適周到,封他為鎮國將軍,右監門統領,將整個後宮都交給了他。然而官職高歸官職高,事實上,安祿山還是把他當做個玩物對待。高興時則留在深宮,與貴妃一道侍寢。不高興則拳打腳踢,根本不顧旁邊還有其他外人在場。

  今天顯然又屬於安祿山不高興的時刻。李豬兒遭了無妄之災,心裡又恨又怕。臉上卻强裝出幾分笑容,一邊帶著幾名太監收拾被安祿山踢翻的御案,一邊低聲說道:「奴婢讀書少,不太懂得如何才能既把陛下的意思說清楚,又不至於引起崔將軍的誤會。否則,萬一崔將軍以為奴婢幫助孫將軍壓制他,恐怕會寒了潼關將士們的心!」

  「朕都說了,朕口述,你寫!」安祿山狠狠地瞪了李豬兒一眼,再度重複。旋即,又抬起腳來,衝著對方高翹的屁股用力來了一大腳,「朕怎麼處理朝政,還用得找你個沒卵蛋的傢伙來教?滾出去,把嚴莊那老匹夫給朕找來。如果他已經睡下了,就拿冷水潑醒!」

  「是,是,奴婢這就去!」李豬兒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了。看看已經被重新扶起來並收拾乾淨的御案,安祿山臉上又露出了幾分賞識的笑容,「這小子,心眼兒倒是不少。也對,崔乾佑和孫孝哲兩個起了爭端,朕不能讓外人覺得朕只偏袒其中一方。嗯,麻煩。」

  慢慢踱了幾步,他重新坐回龍塌上。竪起眼睛,衝著下面大吼,「都起來吧,別趴在那就像一群野狗般。滾出去,朕看著爾等心煩!」

  「是!」衆宮女、樂師們擦了把額頭冷汗,魚貫而出。頃刻間,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給朕倒盞熱酒來,再拿幾塊牛肉。吩咐御膳房,別玩什麼花裡胡哨的東西。就大塊牛肉,加了蒜泥,直接端來便是!」安祿山皺著眉頭,一邊思索,一邊衝著躲在門口,既不敢走遠,又不敢靠自己太近的小太監們命令。

  這是他做捉生將時就養成的習慣。一邊大口吃肉,一邊思考問題。等酒足飯飽了,問題也想出些眉目了。做了皇帝之後,這個習慣依舊改不掉。雖然從長安城捉來的太醫們曾經苦口婆心地勸諫說,烈酒和牛肉都非調養之物,食得太多,將無益於他的龍體。

  不能簡單地從崔乾佑手中調兵給孫孝哲,雖然眼下孫孝哲的確需要支援。可萬一開了這個口子,就會讓孫孝哲藉機爬到崔乾佑的頭上,打破二人之間的平衡。作為造反起家的地方節鎮,安祿山當然不希望手下有人奉自己為楷模,亦步亦趨。本著這個原則,他在很多人事安排上,都故意把彼此之間有恩怨的將領捏合在一起,讓他們互相監視,互相制約,最終誰也沒機會擁兵自重。

  『目前來看,這個用人策略還算成功,雖然有時候付出的代價大了些。我剛纔怎麼了,怎地一發火,就把這個茬給忘了?虧得李豬兒提醒才意識到?!』猛然間,發覺自己差點兒使了個昏招,安祿山眉頭緊皺,臉色又開始陰沉下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因為衝動而亂下命令了。本質上,安祿山不是個莽夫,否則也不會在短短二十幾年,從一個普通捉生將,成為大唐最有權勢的節度使,進而一舉奪下大唐的半壁江山。但是,自從登基做了大燕國皇帝之後,他卻發現自己的判斷力和決策力大不如前,並且隱隱有著每況愈下的跡象。如果他一直對此渾然不覺也罷,好歹能圖個安心。偏偏每次作出錯誤決定,他都能慢慢清醒過來,然後懊惱至極。

  『莫非老子真的沒當天子的命?可既然沒有當天子的命,為什麼自己老子起兵造反,會準備得如此從容,大唐帝國從上到下,居然沒有一個人察覺到?讓老子懷著必死之心去了京師,還能平平安安地脫身?!』

  『不行,得趕緊派人到塞外請個薩滿問問,到底是自己的身體出了毛病,還是長生天最近喝多酒,睡迷糊了過去。悶悶地想了一陣兒後,安祿山在心中做出決定。』如果是後者的話,還可以通過向長生天獻祭,請他重新保佑自己。如果是前者,麻煩可就大了。幾個兒子都不爭氣,萬一自己身體垮了,誰來壓制史思明、孫孝哲、崔乾佑他們這些老賊痞?!

  慶宗,你這笨蛋!就不知道自己逃走麼?你這忤逆不孝子,你不在了,即便朕日後能打下整個江山,又能放心的交給誰?

  不知不覺間,安祿山的思路又繞了個大圈子,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上。呼吸又開始沉重,眼角處隱隱透出了幾點淚光。這是他要發作的先兆,伺候酒水肉食的小太監們嚇得一個個伏下身去,瑟瑟發抖。誰料近在咫尺的風暴卻遲遲未至,半晌之後,才聽見大燕國皇帝陛下長嘆了一聲,幽幽地道:「都起來出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等會兒豬兒和嚴相到了,讓他們直接進來,不必提前通稟。去吧,順便把門窗關好,風大,朕感覺有些冷!」

  「是!」太監們答應著,站起身,倒退著往外走。偶爾有人大著膽子抬頭,猛然發現,平素像老虎般威猛的皇帝陛下,此時此刻,卻像已經進入風燭殘年的鰥寡老人般歪坐在堅硬的龍塌上,頽廢而又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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