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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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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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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9 02:01: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一章 長生殿(一 下)

  老太監朱全不敢回答,只好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裝傻。他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智勇雙全,但能在李隆基身邊伺候這麼多年,肯定跟「愚蠢」兩個字搭不上邊兒。可眼下的困境卻是,除了自己剛纔提到了幾路人馬,大唐帝國,確實已經無兵可調了!

  兩度討伐南詔失利,基本上將長江以南的可戰之兵全賠了進去。而北方四大節鎮,漁陽、朔方、安西、河西,第一個追隨安祿山造了反;第二個乃是太子李亨的嫡系,皇帝陛下用著未必完全放心;第三個的因為兩任主帥封常清和高仙芝被皇帝陛下傳令斬殺於軍前,分崩離析。如今能召來保護皇室的,也就剩下第四支,河西軍的部分外圍力量了,雖然其主帥哥舒翰已經投降了安祿山,並且受封為大司空!

  「荒唐!荒唐!」得不到心腹太監的回應,李隆基愈發心煩意亂。恨不得立刻將宰相楊國忠叫到面前,痛斥他的昏庸無能。然而在反覆踱了幾圈之後,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强迫自己鎮定下來,皺著眉頭說道:「如今看來,朕當時對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處置,的確太倉促了些!但這也不能完全怪朕下手太狠,他們兩個從虎牢關一路敗到了潼關,喪師辱國,朕總不能繼續由著他們吧?!否則,將置大唐國法與朝廷的威嚴於何地??只恨邊令誠那廝無能,枉在疏勒待了那麼多年,居然沒本事凝聚全軍!罷了,罷了,這些過去的是是非非,朕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去把中書舍人宋昱宣來,讓他替朕擬一道聖旨。說朕感念高、封兩人昔日為大唐戍邊的功勞,特許他們將功抵罪。追封高仙芝為燕郡公、封常清為隴郡公,其他曾經在高、封兩位卿家麾下效力的安西將士,也一並論功行賞。已經為國死節者,官爵皆追加一級,准許他們的子侄繼承。還繼續在軍中效力者,交吏部和兵部升官一級,暫時不升爵位。准許他們按新職位自行擴充隊伍,組織兵馬前來勤王!」

  「諾!諾!老奴記下了,記下了!」饒是見多識廣,老太監朱全也被李隆基一連串大氣的封賞,驚得目瞪口獃。安西軍雖然大部分已經被哥舒翰葬送在潼關之外,可留在地方上及分拆到河東、山南等處的中、高級將領,加起來卻仍有四、五十位。這一堆官帽子砸下去,少說也得砸出七、八名驃騎大將軍來。

  李隆基的心思卻不在如何「批發」官爵上,略作沉吟,又迅速補充:「且慢,你再記一下。記不住就拿筆寫。疏勒鎮守使周嘯風、龜茲鎮守使李嗣業、焉耆鎮守使段秀實、兵馬使李元欽、別將荔非元禮、白孝德等六人,皆有大功於國。各晉爵一級,加食邑百戶。安西采訪使王洵,公忠體國,處事沉穩得當,加金紫光祿大夫,衛尉卿,增食邑兩百戶。」

  「諾!老奴記下了,這就交代宋中書去擬旨!」朱全的汗把後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弓著身子往後退。

  曾經有個和他資歷差不多的老太監因為在朝政上多事,被高力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皇帝陛下連問一下都懶得問。今天他卻很倒楣不經過高力士允許,替皇帝陛下傳這麼多口諭出去,豈不是自己拿腦袋往刀尖兒上撞?!

  「先別忙著去。你可記得他們幾個人現在在哪?朕這幾天事情多,沒顧得上看各部送過來的奏摺!」李隆基再度叫住朱全的腳步,沉聲追問。

  幫皇帝批閲奏摺,是高力士的權力,再借兩個膽子,朱全也不敢染指。聽到李隆基問得焦急,只好躬了下身,如實稟告:「老奴,老奴,請陛下恕罪,老奴沒資格看奏摺,只是從別人嘴裡聽到過一些隻麟片爪的內容,實在不敢亂說,以免耽誤了陛下的大事!」

  「哦,朕差點兒忘了這茬兒了!」李隆基皺了皺眉,滿臉懊惱,「元一呢,他怎麼還沒回來!」

  「他去找陳玄禮將軍了。具體做什麼,老奴沒敢過問!」朱全簡直恨不得立刻就從皇帝身邊逃開,擦著汗重複。

  「嗯!」李隆基輕輕點頭。經對方一提醒,他倒想起自己今天中午自己曾經交代高力士對「出巡」蜀中的事情,提前做一些綢繆。想必眼下後者心中已經有了脈絡,所以找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安排具體細節去了。

  沒有高力士這個最順手的人選在,李隆基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把記得的部分說一說,朕需要知道幾位將軍的具體實力和位置!」

  「既然陛下有令,老奴就如實上奏了!」朱全先小心翼翼地告了個罪,然後緩緩補充,「老奴記得,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被正軍法之後,疏勒鎮守使周嘯風帶頭鬧事,觸犯軍律,被貶往雷州了。龜茲鎮守使李嗣業雖然沒有參與鬧事,但也消極怠命,被貶往朔方軍中,做了偏將。同時被貶往朔方的還有焉耆鎮守使段秀實。他麾下的兵馬使李元欽倒是留在了安西軍中,調歸哥舒翰節制。但是於前幾日於潼關血戰中失蹤,下落不明。別將荔非元禮、白孝德兩個老奴不知道,想必不是被邊令誠那廝弄到別的地方去了,就是已經為國捐軀了。具體情況如何,還得找有司查驗一下方纔能確定。」

  「碰!」話音未落,李隆基已經將桌子上僅有的一隻茶盞舉起來,狠狠地丟了出去。「奸賊誤國,奸賊誤國,邊令誠這廝,朕當初真的不該信任他!擬旨,把周嘯風給朕調回來,官複原職!追贈李元欽為岐郡侯,光祿大夫,想辦法找到他的兒子,承襲官爵。李嗣業和段秀實也官複原職,各自再追加一級爵位。還有將荔非元禮、白孝德兩個,派人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老奴代他們叩謝陛下恩典!」朱全迅速跪下去,重重叩頭,同時儘量將自己的聲音提到最大,以便外面其他太監聽到,能及時把皇帝陛下的一干命令傳進高力士的耳朵。

  「還有王洵王明允呢,他在什麼地方?朕記得幾個月前,他已經帶著大宛都督府的精鋭和十數國聯軍往回趕了?怎麼還沒走到長安附近?!」李隆基卻絲毫體會不到老太監朱全的辛苦,繼續對安西軍的餘部刨根究底。

  也難怪他今天為了幾個小人物糾纏不清,幽州軍叛了,朔方軍從上到下都被太子的嫡系把持,河西軍外圍兵馬因為哥舒翰的投敵而無法信任,眼下他能指望的,也就是這些安西軍殘部了。

  老太監朱全最不想回答的,就是關於大宛都督府的情況。偏偏又避無可避,低著頭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道:「那,那王洵王明允,據說是封常清的嫡傳弟子。他麾下的將士,又多為在化外之地自行招募,未必能遵守大唐軍規。所以,所以…。」

  「所以什麼?!」李隆基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同刀子般鋭利,「所以你等就不想讓朕重用他,準備把這支生力軍推給安祿山?!朕還奇怪呢,怎麼他突然就沒了消息,原來是你們幾個在朕背後搗鬼!」

  「老奴不敢!」朱全膝蓋一軟,立刻跪了下去,「老奴只是私底下懷疑他的忠心,沒敢跟任何人說。沒敢跟任何人說啊!」

  「那他怎麼走著走著,就突然失蹤了?難道還有人敢在路上截殺我大唐的採訪使不成?」李隆基在此刻本來變得極其多疑,越琢磨,越覺得朱全沒跟自己說實話。

  老太監朱全渾身上下濕得如剛被人從水裡撈出來一般,一邊叩頭,一邊低聲解釋:「陛下明鑒,老奴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老奴只是聽人說……。」

  四下看了看,他迅速將聲音壓到最低,「老奴只是聽人說,驃騎大將軍曾經派人去迎接王采訪使。但到底有沒有接到,老奴就不清楚了!」

  「你個廢物!」李隆基恨恨地跺腳,拿老太監朱全無可奈何。對方的能力和膽略他非常清楚,的確不是敢於背著自己亂來的人。可那樣的話,高力士的一些行為,就非常可疑,非常令人惱怒了。派人去迎接,恐怕手裡拿的未必是酒水和牛羊。而大宛都督府的將士也正如朱全所說,皆為王洵在蔥嶺之西招募,上下皆以其一人馬首是瞻……。

  該死的高力士,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顧著解決私人恩怨!他是封常清的弟子又怎麼樣?朕能給封常清平反,自然也能令他歸心。況且他們王家還是開國元勛之後,世世代代受大唐皇恩,又豈會因為封常清一人的冤枉,就棄朕的知遇提拔於不顧?

  正氣得火冒三丈間,院子內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高力士的身影出現在了房門口,「陛下可是找老奴?!老奴來遲,請陛下恕罪,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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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9 02:02: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一章 長生殿(二 上)

  「滾進來!」此刻的李隆基,連將高力士千刀萬剮的心思都有,抬起頭,衝著屋子外大聲怒吼。

  他先前之所以又給高仙芝和封常清兩人「平反」,又毫不吝嗇地給所有活著的安西軍將士加官進爵,目的便是將王洵麾下的那支萬里回援兵馬抓在手裡。雖然那支兵馬在人數上只有數千,規模遠不及左右龍武軍和東宮六率。可數千百戰餘生的老兵所代表的戰鬥力,卻絶非龍武軍和東宮六率可比。況且那支軍隊也是目前與朝中各派勢力瓜葛最少的有生力量,最可能只聽天子的命令行事。

  而高力士在暗中的一些小動作,卻讓他剛纔所有努力都變成了徒勞。沒等王洵帶兵到達京師,就先準備奪人家手中兵權,甚至擺明了想致人家於死地。那王洵再單純,對皇家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明明看到陷阱還主動往裡邊跳啊!?

  想到這兒,李隆基越發覺得高力士面目可憎,連帶著對站在自己身邊的朱全,都厭惡了起來。惡狠狠地掃了二人一眼,冷笑著道:「驃騎大將軍回來得倒是快,朕這邊剛想處理點正事兒,你就急匆匆得跑回來了!怎麼,怕朕累壞了身子骨兒?還是怕朕離了你的指點兒,下亂命誤了國事?!」

  「老奴不敢!」高力士「撲通」一聲跪倒,重重叩頭,淚流滿面。「老奴只是從外邊探聽到一些好消息,所以急著趕回來說給陛下聽,好讓陛下寬心。沒想到打擾了陛下處理政務!如果陛下認為老奴已經不堪大用,請賞老奴一匹劣馬,一副甲冑。老奴立刻返回長安去,與叛軍一決生死,以報陛下多年來知遇之恩!」

  他本來生得就魁偉,一番慷慨激揚的話說出來,竟然露出了幾分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丈夫氣概。李隆基瞧在眼裡,心中登時覺得一熱,皺了下眉頭,大聲怒斥道:「胡說!朕又不是沒有兵將了,哪裡輪到你個老東西去陣前拚命?!況且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點兒本事,除了一手射藝還勉强過得去外,其他哪樣能拿得出手?還一決生死呢,依朕之見,你自己趕著去送死還差不多!」

  「老奴追隨陛下五十餘年,享盡人間富貴。為國捐軀,乃應有之義。總好過哪天被陛下厭了,到頭來,到頭來不得善終。那樣,非但老奴自己,非但老奴自己覺得委屈,還累得陛下心中不快,更是百死難辭其咎!」高力士又重重地磕了個頭,哽咽著解釋。

  「你倒是想得美!朕才懶得為你生氣!」李隆基撇著嘴,非常不屑地數落。臉上的怒氣卻消失不見了,代之的是一抹無法掩飾的溫情。「才說你幾句你就要死要活,朕還真說不得你了?!況且你做事就是缺乏遠見,只看到眼前那一點點私人恩怨,卻看不到整個大局!」

  「老奴的確不堪大用,做事亂七八糟。但老奴,老奴對陛下的忠心,卻可以剝出來,給所有人看!」高力士越說越委屈,越說越傷心,淚珠成串地往下掉。

  「那你就給朕剝出來看看?趕緊,別光說不幹!」李隆基又撇了下嘴,笑著駡道。「如果下不去手的話,就立刻給朕滾起來,打水把臉洗乾淨了!朕懶得看你這幅哭哭啼啼的模樣!」

  「老奴領旨!」高力士委委屈屈地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腳還沒買過門檻,肚子裡卻發出了幾下「咕嚕嚕」的聲音,將屋子裡的悲傷氣氛破壞得蕩然無存。

  「你這蠢才!就這點兒出息!」李隆基顧不得治高力士的「君前失儀」之罪,笑著駡道,「還沒吃飯吧!正好,朕這裡有剩飯剩菜,倒掉可惜了。全賞了你這蠢材吧!」

  「臣謝陛下賜宴!」高力士立刻將身體轉過來,帶著滿臉的塵土、泥漿和淚痕謝恩。看到他風塵僕僕的摸樣,李隆基更是於心不忍。想了想,對朱全吩咐,「你去找人打些水來,讓他在這裡把臉洗了吧!反正咱們現在也是在逃命途中,無須太多講究!」

  「臣不敢!臣,臣……,謝陛下洪恩!」高力士連忙推辭,卻拗不過李隆基的堅持,只好再度拜謝。然後在朱全等人的服侍下,整飭衣冠,清洗旅塵。待將自己重新收拾乾淨了,才又走到李隆基對面,一邊施禮,一邊笑著問道:「臣剛纔不知道因為做錯了什麼事情,惹得陛下發那麼大的火?請陛下給臣一個補救的機會,臣定然……!」

  「怎麼補?」李隆基瞪了他一眼,無奈地搖頭。「你也是追隨朕多年的老人了,做事兒怎麼一點兒也不看時機。那王洵王明允雖然不合你的心意,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怎好貿然動手對付他?一旦把他逼到安祿山那邊去,裡應外合,你我君臣還有重返長安的可能麼?」

  「老奴,老奴……。」高力士用力揉了幾下眼睛,低頭認錯,「老奴其實也沒想拿他怎麼樣。只是覺得高仙芝和封常清剛剛被處斬,大宛都督府的軍心未必安穩。所以就派了一個心腹去那邊勞軍,一來可以示陛下對他們的看重之義,二則,也相當於在那小傢伙身邊安插個眼線,免得他真的起了什麼不臣之念!」

  「結果呢,結果如何?」

  「結果,結果老奴派去的人失蹤了。王明允和他麾下那支兵馬也突然沒了消息!」高力士嘆了口氣,非常沮喪地坦白。「想必,想必是走岔了方向,彼此沒有遇到吧!或者是兵部那邊走得太急,沒接到他們的最新奏報!」

  「你這老匹夫!真是氣死朕了!」明知道高力士在胡攪蠻纏,李隆基卻不想再繼續深究。讓朝廷派去的監軍徹底消失,是王洵能拿出來的最佳應對之道。既能繼續保證此人的軍權,又能讓朝廷說不出什麼話來。換了自己與王洵易地而處,李隆基也會採用同樣的手段。反正眼下兵荒馬亂的,幾個太監突然走丟了,實屬再正常不過,誰都無法,也不敢往多餘的地方想。

  「老奴莽撞了,請陛下治罪!」高力士早就將李隆基的脾氣秉性摸了個通透,繼續自請處分。

  「你先吃飯吧。如何懲罰你,朕需要好好想想!朱全,你先下去,把朕頭前吩咐的那件事辦好!」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氣哼哼的吩咐。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了,再懲罰高力士也於事無補。況且眼下除了高力士等幾個太監外,他實在也找不到更能令自己信任的人。

  太子羽翼已成,楊國忠尾大不掉,背後還有幾十萬叛軍,隨時都可能追殺過來。如果此刻連高力士、朱全等追隨了自己多年的老人都不能依仗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指望誰?

  此時此刻,高力士卻表現得比李隆基還要鎮定。先是坐下吃了小半碗飯,然後又用飯碗喝了幾口濃茶,才放下筷子,笑著說道:「旁人這輩子吃上一次禦宴,就足以光宗耀祖了。老奴卻不知道吃了幾百回,真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

  「吃飽了就趕緊做事,別光想著說好聽的話哄朕開心!朕現在心煩得很,沒功夫聽你囉嗦!」李隆基皺了下眉頭,很不高興地打斷。

  「陛下因何事而煩惱?!」高力士笑了笑,明知故問。

  「長安都丟了,朕能不煩麼?」李隆基恨得直咬牙。「你這老貨,怎麼就不知道什麼叫愁?對了,你剛纔說有好消息告訴朕,什麼消息,趕緊說!」

  「郭子儀在撤軍途中,設下埋伏,再度擊敗史思明父子。斬殺其麾下將士三萬餘人。震動河東河北,安祿山為了保住老巢,又從前線抽調兵馬回援史氏父子。基本上已經無力再長安以西推進了!」高力士拱了拱手,喜滋滋地匯報。

  叛軍在短時間內無力繼續西進,就意味著自己在逃命途中更安全了些!李隆基明白其中因果關係,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朕縱橫半生,到老來,卻要叛軍自己沒了力氣,才得已苟延殘喘。呵呵,呵呵……。安祿山不追趕朕,朕的車駕就能停在這裡麼?還不是一樣得向西南躲?去劍南!去蜀中!朕其實躲到天邊去,也未必能保證安全!」

  「第二個好消息便是,回紇人已經答應出兵勤王。其先鋒五萬由王長子也忽率領,日前已經過了臨洮……」

  「幾代忠臣良將攜手,才將胡虜驅趕到大漠之西,朕卻又將他們請了回來!」李隆基嘆了口氣,精神頭依舊不覺得振奮。求回紇出兵,不是沒有代價的。整個北庭都護府,如今已經劃歸了對方所有。眼下安西、河西兩大都護府都成了空架子,回紇人沿途看清楚了大唐的虛實,恐怕轉眼之間,就又要獅子大開口。

  「吐蕃派使節前來,願意出兵十萬,供陛下驅使……」

  「是供朕驅使,還是趁火打劫?當朕真的老糊塗了麼?」李隆基揉著太陽穴,臉上沒有半點兒喜色,「也好,早也是來,晚也是來。既然來了,乾脆就一並將麻煩解決掉!」

  高力士點點頭,慢吞吞拋出最後一條,「御史大夫魏方進等人上書太子,彈劾楊釗誤國。太子殿下已經命人接了奏摺,準備找合適機會面呈給陛下……」

  話沒說完,李隆基已經一躍而起。「你這老貨,又背著朕胡鬧!再這樣下去,惹得百官聯手彈劾,朕也保不住你!」

  「老奴願意粉身碎骨,以報陛下知遇之恩!」高力士長揖及地,臉上沒有半點兒畏懼之色。

  回紇人和吐蕃人對大唐土地的窺探,都是遠憂。楊國忠和太子兩個的威脅,對此刻的李隆基來說,卻是心腹之患。一旦車駕走到了益州郡,而地方兵馬依舊歸楊國忠掌握的話。所謂天子,不過是後者手中的一個傀儡。

  李隆基心中明白高力士是為了自己打算。放緩了語氣,低聲道:「朕讓你未雨綢繆,並不是讓你現在就去對付楊國忠。他畢竟,畢竟一直在盡心儘力為朕做事。況且文武百官,眼下也很推崇此人。魏方進貿然彈劾他,讓朕,讓朕……」

  「老奴已經吩咐底下人,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逼楊釗交出劍南節度使兵權即可,其他並不急於求成。」高力士將聲音壓得極低,緩緩向李隆基解釋自己的安排。「太子那邊如果提出了過分要求,魏方進等人也會聯手遏制,終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亂了方寸……。」

  「也罷!國忠能力有限,的確不該兼管太多事情!」李隆基揮揮手,接受了高力士的解釋。這就是後者的可貴之處,總能主動替天子分憂,而自己將駡名背下來。「貴妃那邊,過後得給個交代。還有,讓陳玄禮做好準備,以應不測之變。你我君臣現在面臨的情況,未必比對付太平公主時簡單多少,千萬別掉以輕心!」

  不著痕跡地解除楊國忠的兵權,才是最急需做的事情。若是能讓他跟太子李亨鬥得兩敗俱傷,則是最上上之選。雖然對一個帝王來說,這樣做實在有些涼薄,有些悲哀。可眼下形勢便是如此,李隆基沒有更好的選擇。

  「老奴領旨!」高力士躬了下身,笑著回應。然後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老奴其實和大宛都督之間,也沒什麼過不去的私人恩怨。都是邊令誠那廝從中挑撥,才鬧了些小誤會。陛下如果想調大宛都督府兵馬到近前護駕,不妨再派人去路上找找。怎麼說也是上萬大軍,不可能就憑空消失了。若是能……」

  話音未落,屋門忽然被人用力從外邊推開。老太監朱全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滿臉是汗,「陛下,陛下,快走,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反了,反了,東宮六率、左右龍武軍,都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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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一章 長生殿(二 下)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君臣二人雙雙搶出,從地上揪起失魂落魄的老太監朱全,大聲追問。

  已經不用朱全重複,院子外的喊殺聲說明了一切,「清君側」「清君側」「誅楊賊」「誅楊賊」一浪高過一浪,震得頭頂的飛檐瑟瑟土落。

  這是一間臨時征借來的寺廟後院,雖然不像京師裡的佛寺那般金碧輝煌,卻也透著幾分出塵之意,而現在,所有佛門淨地的清幽與祥和都不見了,代之的是濃重血腥氣,伴著那一浪浪喊殺聲飄來,熏得人幾欲作嘔。

  「護駕!來人,護著陛下衝出去!」畢竟頂著驃騎大將軍官銜,沒吃過豬肉也見到過豬跑,高力士幾乎在一瞬間,就判斷出喊殺聲正在向天子棲身的寺院逼來,扯開嗓子,大聲命令。

  「護,護、護、護、護駕~」回應聲有氣無力十幾名太監,擎著臨時找到的戒刀、禪杖,跌跌撞撞跑過來,在李隆基身前哆嗦著站了一排。

  這次第,甭說突圍,就是固守待援,也絶無可能了,高力士急得眼前金星亂冒,扯開嗓子繼續聲嘶力竭地叫嚷:「程元振,程元振呢?他把飛龍禁衛都帶哪裡去了?你等誰見到過程元振,還有,還有張楚、楊方、都沒見到,就是胡增順也行啊!」

  沒有人回答他的喝問,幾個有權統領飛龍禁衛的心腹宦官統統不見蹤影,只剩下眼下這些平素無權無勢的小太監,一個個握著兵器,上下牙齒咯咯咯咯撞個不停。

  倒是李隆基本人,危急關頭,又顯出了幾分馬上天子本色,將小太監們撥在一旁,冷笑著道:「行了,馮元一,你不去做優伶,真是委屈了,不要再給朕演戲了,說,太子提了什麼條件,朕全部答應就是!」

  「老奴,老奴如果曾與太子殿下勾結,願天打雷劈,生生世世墜入畜生道,永不超生!」聽見天子稱呼自己的原名,高力士迴轉頭來,眼淚登時流了滿臉。

  李隆基哪裡肯信,看著他的眼睛冷笑,高力士臉上的悲傷這回可不是裝出來的了,跪下去,深深俯首:「老奴知道陛下不信,倉促之間,老奴也無法證明自己,可陛下想想,近四十年來,老奴仰仗著陛下恩寵,宮內宮外幾乎說一不二,地位絲毫不亞於當朝宰職,如果投靠了太子殿下,他還能給老奴更大的好處麼?」

  這句話,倒是說在了點子上,李隆基無從反駁,黯淡的眼神忽然又亮了亮,迅速問道:「那你今天出去都找了哪些人,跟他們說了些什麼?都給朕如實道來?別說假話,也別繞圈子,否則,咱們君臣將死無葬身之地!」

  「老奴,老奴受陛下──老奴擔心陛下去了蜀中之後,朝政被楊氏一黨所把持,便自己起了心思,想逼楊國忠主動請辭,所以,所以老奴今天就先去找了御史大夫魏方進等人,暗示陛下對楊國忠最近一段時間在叛匪問題上進退失踞的表現很是不滿,然後,然後又去知會了陳玄禮,告訴他見機行事,必要時刻,可以剋扣龍武軍的伙食,挑動,挑動──」

  到了此刻,高力士還沒忘記替天子分憂,主動把對付楊國忠的主意,全都攬到了自家頭上,李隆基只聽了一半兒,就聽出了問題所在,直氣得兩眼冒火上前一把揪住高力士的衣領,咬牙切齒:「你,你這老匹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高力士的身材遠比李隆基魁偉,卻沒勇氣掙扎,耷拉著腦袋,低聲請罪:「老奴,老奴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老奴,老奴罪該萬死!」

  「早知如此,朕真該殺你一萬次!」李隆基重重地丟下他,低聲咆哮,把高力士的話和眼前情況相對照,真相已經昭然若揭,是太子李亨利用了高力士對付楊國忠時機,突然發難,而太子李亨之所以能將時機把握得如此準的原因只可能有兩個,要麼是高力士做事不密,被李亨提前得到了消息,要麼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已經跟太子勾結在了一起。

  後一種的可能性遠小於前一種,陳玄禮也是自己當太子時,便生死與共的心腹,應該沒那麼容易被兒子李亨拉走,憑藉著直覺,李隆基迅作出推斷,「左右龍武軍如今還剩下多少人?東宮六率的具體實力如何?楊國忠呢,他的節度使牙兵對上東宮六率,能堅持多久?」

  帝位之下,自古沒有親情當年太宗皇帝能殺兄逼父,則天大聖皇后能連誅兩子,就連李隆基自己,也是殺了伯母韋後和嫡親姑姑太平公主,才牢牢將帝位抓在了手中,所以此刻他也不敢奢求兒子李亨的矛頭隻針對楊國忠一個,立刻開始著手做最壞打算。(註1)涉及到具體數據,高力士倒是如數家珍想了想,迅速回應:「左右龍武軍還有一萬人上下,東宮六率在離開長安時,只帶了五千人上下,但後來陸續又有不少將領接了家眷趕來,目前應該也在一萬,左右楊國忠的節度使牙兵曾經試圖自成一軍,結果被哥舒翰藉機吞並,現在只剩下了五百人馬,不對,老奴知道了今天陳倉縣令薛景仙,曾經帶著一大票民壯前來送糧食,總人數至少在三千以上…。」

  一萬三千對一萬,又是攻其不備,怪不得太子敢於動手比較出了各方實力,李隆基迅作出決斷:「你立刻想辦法去給陳玄禮傳旨,命令他不必與東宮兵馬糾纏,立刻帶領龍武軍向朕這裡靠攏!同時宣召宗室子弟,命他們各自帶領家丁入寺院護駕!」

  「諾!」高力士答應一聲,轉身便走,還沒等走到院子門口,外邊突然又傳來一陣刺耳的喧嘩聲,緊跟著,兩名頂盔貫甲的太監,帶領百餘名飛龍禁衛,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陛下勿慌,老奴程元振前來護駕!」帶頭的太監中氣十足,一嗓子吼出來,將院子中所有人震得面如土色。

  「老奴李靜忠,奉太子之命,前來護駕!」另外一名太監也快步上前,衝著李隆基肅立拱手。

  「你,你們幹什麼,還不快快退下!」高力士一個箭步將大唐天子李隆基擋在了身後,厲聲呵斥。

  沒有人理睬他,無論是平素對他俯首帖耳的監門將軍程元振,還是自認晚輩的李靜忠,都將他當做空氣一般完全忽略。

  「你們,你們……」高力士張開雙臂,像護巢的母鷄一般,擋住所有試圖向李隆基靠近的人,「陛下平素待爾等不薄,爾等居然敢勾結太子謀反,就不怕遺臭萬年麼?」

  「謀反?」程元振笑了笑,滿臉鄙夷,「高大將軍老糊塗了?太子乃陛下親自立的儲君,又怎會謀自己的反?至於陛下平素的相待之恩,我等豈敢輕易忘記,這不,剩餘的飛龍禁衛,都趕過來護駕了麼?陛下請放寬心,此刻莫說是叛賊,就是連個鳥雀,也無法飛近這個院子十步之內。」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院子外又是一陣整齊腳步聲響,數百名身穿飛龍禁衛服色的軍士魚貫而入,貼著牆根兒,將整個院落擋了個嚴嚴實實。

  「你們,你們……」高力士又氣又怕,渾身上下直打哆嗦。飛龍禁衛是他親手整訓出來的,裡邊的大部分低級將佐都能叫出名姓,但今天這批穿著飛龍禁衛服色的人,卻個個都是陌生面孔,顯然早已被偷梁換柱。

  「元一,你退下!」李隆基畢竟是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的人,即便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沒有驚慌到六神無主的地步,輕輕嘆了口氣,推開高力士,笑著對程元振、李靜忠二人說道:「二位將軍免禮,朕正為外邊的喧嘩聲而心焦呢,沒想到你們兩個能這麼快就趕了過來,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們中間誰能向朕分說一番?」

  程元振與李靜忠互相看了看,臉上露出了幾分吃驚,更多的是慚愧,但很快,便把心一橫,齊聲回應道:「啓稟陛下,奸相楊國忠與魏方進、宋昱等賊,勾結吐蕃人,試圖謀反已經被太子殿下帶兵誅殺。如今東宮六率正在四下裡搜索亂賊餘黨,怕其狗急跳牆驚擾了聖駕,所以太子特地吩咐我等過來護衛。」

  「哦?」李隆基恍如大悟般點頭,臉上堆滿了欣慰的笑容,「太子處事果斷,甚合朕意來人啊,取朕的佩劍來,給太子殿下送去,命令他持此劍斬殺任何敢於替楊賊張目者,不必問朕的意思!」

  「諾!」高力士答應一聲,抬腳便準備進屋去取天子佩劍,身子剛一移動,立刻被四名衝過來飛龍禁衛,緊緊圍在了正中央。

註1:則天大聖皇后,武則天的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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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一章 長生殿(三 上)

  「程元振,你這是什麼意思?」高力士大怒,指著程元振的鼻子質問:「莫非你想造反麼?還是打算離間陛下父子?」

  程元振懶得直接搭理他,只是輕輕使了個眼色,四名飛龍禁衛立刻將高力士架起來,推推搡搡押到台階旁。然後猛然將手一鬆,立刻令高力士像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在石頭甬道碰了個頭破血流。

  「大膽!」李隆基忍無可忍,厲聲怒喝。「居然敢在朕的面前行凶,你們眼裡可還有朕?太子呢,讓他親自來見朕?否則,朕即便一頭碰死與此地,也不會將皇位傳交給他!」

  「陛下請稍安勿燥!稍安勿躁!」一直站在程元振身邊的李靜忠笑了笑,和顔悅色地勸解。「太子殿下無意立刻接過皇位,只是不願讓奸臣繼續弄權,毀了大唐的如畫江山而已!至於高驃騎,誰叫他剛纔進屋之前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呢?被弟兄們誤傷也在所難免!你們幾個,還楞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把驃騎大將軍攙扶起來?」

  後半句話,明顯是對飛龍禁衛們說的。幾名彪形大漢齊齊答應一聲,「諾!」,從地上抬起高力士,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台階之下。

  到了此時,高力士終於明白,自己平素縱橫捭闔,往來無忌,全是因為背後站著李隆基這位大唐天子的緣故。而現在連天子都成了砧板的魚肉了,自己當然更不會被人放在眼裡。只好認命地低下頭,慢慢地擦拭臉的血與淚。

  「既然如此,爾等去替朕擬一份聖旨。就說朕年老體弱,已經無力再處理朝政。準備效仿先祖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陛下,避居後宮養老。政事俱委於監國太子!」李隆基知道大勢已經無法挽回,非常「豁達」地做出了交權決定。(註1)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李靜忠便又笑著插言道:「陛下莫急,聖旨早就替陛下準備妥當了,陛下只要在上面用了印即可昭告天下!」

  「你等──」四十餘年來第一次被臣下打斷話頭,李隆基氣得渾身發抖。然而迫於眼前形勢,卻不得不又强壓下滿腔怒火,耐著性子回應道:「既然太子早有準備,朕直接用印便是。元一,你去取朕的玉璽!」

  「老奴遵命!」高力士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走進屋內。不一會兒,又搖搖晃晃地走出,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程元振抓過兩個小太監,逼迫他們躬下身子,拿脊背當桌案。然後把早已準備好的聖旨逐一展開,「懇請」皇帝陛下御覽。

  李隆基毫不猶豫地抓過印信,朝聖旨蓋去,根本不想看聖旨裡寫的是什麼內容。然而接連蓋好了幾道聖旨之後,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抬起頭,用幾分商量的口吻對程元振等人說道:「楊釗罪不容恕。但萬春公主和駙馬就不必一並誅殺了!畢竟她是太子的親妹妹和妹婿,殺了他們,有損於太子的仁厚之名。」(註2)

  「啟奏陛下!」李靜忠只用了一句話,就徹底將李隆基的奢望堵死在眼睛裡,「鴻臚卿楊昢和萬春公主剛纔執迷不悟,試圖劫持太子,已經被憤怒的弟兄們當場斬殺。同時授首的還有御史大夫魏方進、戶部侍郎楊暄以及韓國夫人和秦國夫人!」

  「咚!」李隆基背後緊閉的房門發出一聲悶響,緊跟著,是幾聲凄涼而又慌亂的叫喊:「娘娘,娘娘,娘娘你怎麼了。趕緊去傳太醫,去傳太醫。不好了,娘娘昏過去了!」

  聽著宮女們的驚呼,李隆基心如刀絞。楊國忠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自己早就準備將其拋出來安撫群臣,不過是早死一步和晚死一步的區別。駙馬楊昢和萬春公主卻是無辜,他們夫妻很少參與朝政,並且經常進宮來陪自己欣賞梨園歌舞,像民間晚輩一樣恭順仁孝。

  「韓國、秦國、虢國三位夫人,與楊逆狼狽為奸,欺壓群臣,迷惑宗室,實乃紅顔禍水,當處以極刑,拋屍荒野,以為後來者戒!」彷彿唯恐李隆基看不清楚字,程元振走前,大聲朗誦「聖旨」後半段內容。

  「她們,她們──」兩行清淚從李隆基眼裡緩緩淌了下來。三位楊氏姐妹,個個都是傾國傾城的容顏。太子在早已準備好的聖旨中指責她們迷惑宗室,禍國殃民。其實一干李氏皇族哪用她們主動去迷惑?包括自己這位天子,也恨不能將她們四姐妹捆在身邊,朝夕相伴。

  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貴妃娘娘,所以李隆基才給了楊家無以倫比的寵信,並且親口承諾,要保證幾個女人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如今,當初的誓言還在耳畔迴蕩,三位夫人中的兩位卻都已經香消玉殞了。

  顫動著手,他將玉璽摁下去,在聖旨留下了刺眼的紅。程元振和李靜忠互相看了看,迅速將已經用了印的幾份聖旨收走。然後將最後一份聖旨,在李隆基的淚眼前緩緩地展開。

  「貴妃楊玉環,魅惑天子,干涉朝政。勾結外藩、穢亂宮廷。」才看了一行字,李隆基便再也支持不住,踉蹌了一下,差點摔下臺階。多虧了高力士手疾,才勉强穩住了身形。

  「你們,你們──」他手指程元振和李靜忠,一雙眼睛瞪得通紅,「貴妃娘娘何辜,你們竟然如此污衊於她?這份聖旨,朕絶不會用在面用印,絶不!」

  「幾位大人請高抬貴手,貴妃娘娘一向懶於過問政事,即便在後宮當中,也是處處與人為善,從不輕易處罰犯了錯的太監和宮女。即便是幾位,昔日恐怕也沒少受過她的恩澤,又何必趕盡殺絶?如果為了討好新主子,就非要置貴妃娘娘於死地的話,日後午夜夢迴,就不覺得良心難安麼?」高力士也大起著膽子,在一旁替李隆基幫腔。

  幾句話,全無他平素那種咄咄逼人的氣焰,卻是情理俱在。想起楊玉環平素的仁慈,周圍的小太監和宮女們也哆嗦著走上前,一起跪在地請求程元振和李靜忠兩個開恩。

  程元振不敢做主,拿眼神請示李靜忠,後者在去侍奉太子李亨之前,在內宮當中也曾受到過楊玉環的照顧,心裡不覺有些為難。想了想,猶豫著道:「啓奏陛下,其實我等也知道貴妃娘娘實屬無辜,然而楊氏一族都被亂兵殺掉了,如果貴妃娘娘不死的話,恐怕日後會徒生事端!」

  「不會,不會!」李隆基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替楊玉環保證,「朕可以保證她不會。貴妃娘娘性子柔弱,即便心裡頭再難過,也會顧全大局,不給朕,給太子殿下添任何麻煩!」

  「這──老奴,老奴,老奴真的做不了主,真的──」李靜忠臉上的表情愈發為難。楊國忠一族中,有能力呼風喚雨的已經被殺光了。留下貴妃一個柔弱女子,其實對太子沒什麼威脅。可手中的聖旨都是出自太子殿下最寵信的宦官魚朝恩之手,自己跟程元振兩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討好太子殿下的機會,如果突然節外生枝──

  「朕知道你有擔當,朕知道你有擔當!」李隆基一把抓住李靜忠衣袖的絆甲絲縧,低聲求乞。「朕連江山都拱手讓出了,難道就不能給朕身邊留一個知冷知暖的人麼?」

  「不能!」程元振忽然又冷了臉,大聲强調:「陛下別讓老奴等為難。貴妃娘娘只要一天活著,外邊將士們的心思就一天不得安寧!太子殿下也難以體會到皇上傳位的決心與誠意!」

  李隆基的骼膊抖了又抖,手中的玉璽彷彿比泰山還重。寺院外邊,「誅楊賊,清君側」喊殺聲還在繼續,但早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刺耳了。想必太子已經完全掌控住了局勢,正在耐心地等待自己這邊的答覆。

  一按下去,便將貴妃送了絶路。不按,則難保自己不與她一道粉身碎骨。反正將士們造反,「完全」是因為不滿於楊國忠弄權而起。倘若亂兵衝進了寺院,令自己和貴妃一道被「流矢」所殺,責任也完全在楊國忠這個已死之人頭,半點兒也怪不得仁厚的太子。

  「陛下何必如此為難?」正取捨兩難間,背後的屋門突然被推開。「罪魁禍首」楊玉環將手架在一名宮女的肩膀,緩緩挪了出來。事發突然,她還穿著先前下廚替李隆基準備御膳的衣服,繫在腰間的圍裙,濺著幾點油漬。火星般,刺痛著大唐天子的眼睛。

  李隆基被刺得心痛如割,顫顫巍巍地走過去,伸手攙扶。楊玉環卻拒絶了他的好意,平生第一次,冰塊一般,拒絶了一位帝王。

  她推開試圖繼續攙扶自己的宮女,一個人,緩緩地走向鋪在小太監背上的聖旨,眼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彷彿要看清楚自己的罪名一般,目光迅速掃過那些黑色的字跡,然後緩緩將頭抬起來,目光從程元振、李靜忠等人臉一一掃過。

  明知道對方沒有任何威脅,程元振和李靜忠等人還是被那空蕩蕩的目光掃得心裡發虛,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楊玉環見此,忍不住展顔一笑,登時令整個院落都活了起來,陽光灑了滿天滿地。

  「何必呢。諸位可都是男人啊?」她輕啓朱唇,笑著數落。依舊是沒有半分抱怨,半分悲哀。彷彿人早已死了多時,只剩下了一具沒有靈魂的皮囊。

  「誰的刀快,過來幫我一個忙。自己殺自己,我有點兒下不去手!」帶著幾分乞求,她繼續說道。彷彿是在請對方幫自己撿一方手帕,或者給花澆澆水般輕鬆。

  衆飛龍禁衛們面面相覷,一瞬間,竟無人能鼓起勇氣。只有大唐天子李隆基,心中還保持著幾分清醒,從背後追過來,伸手去拉楊玉環的衣袖,「愛妃,愛妃不要慌。朕,朕在這兒,他們,他們傷不了你!」

  「陛下準備跟臣妾共赴黃泉麼?」楊玉環躲開李隆基的羈絆,轉過身,側著頭追問。

  「朕會的。」話已經到了嘴邊,李隆基就是說不出口。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他不可能像少年一般輕易許下生死承諾。

  「臣妾明白了,臣妾謝陛下多年來的恩寵!」楊玉環飄然下拜,風吹霓裳,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月宮仙子。

  一拜之後,她不再看面紅耳赤的李隆基,舉步走上台階,緩緩推開屋門,臨邁入雙腳之前,轉過半張臉,衝著程元振和李靜忠兩人吩咐:「你們兩個再多等片刻,不會耽擱得太久!」

  「是,老奴明白!」鬼使神差,程元振和李靜忠居然順口答應。話說出來後,才猛然變了臉色,相對著追悔莫及。

  房門被楊玉環在內部合攏,將所有「男人」都關在了外面。大唐天子李隆基又是痛惜,又是慚愧,腳步向門口挪了挪,終究還是沒勇氣去推開那道門。獃立在屋子外,悄然擦淚。

  片刻之後,屋子內傳來了宮女們的哭聲。心如死灰的高力士帶著幾名太監跑了進去,抬出了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程元振大著膽子過去掀開白布,粗粗看了一眼,身體猛然一僵,然後又迅速將屍體蓋得緊緊,彷彿唯恐別人也看到那曾經傾城傾國的面孔。

  李靜忠輕輕搖了搖頭,留下程元振和兩百名飛龍禁衛保護「天子」。然後親自帶著楊玉環屍體和聖旨去向監國太子李亨繳令。臨出門,又回過頭來看了呆立在台階下的李隆基和高力士兩人一眼,喟然長嘆。

  那嘆息聲如刀,割得高力士心頭血流如注。李隆基卻對其渾然不覺,像個患了離魂症的病人一般,挨個抓住幾名宮女的手,不斷追問:「愛妃走得痛苦麼?愛妃走之前,可否有遺言給朕?你們幾個,剛纔聽到貴妃娘娘最後說了什麼?你們幾個,趕快告訴朕,趕快告訴朕。」

  「皇上節哀!」宮女們不敢拒絶,一邊哭,一邊低聲回應,「貴妃娘娘離開前,只說了一句話。」

  「她說了什麼,她說不怪朕,對不對,對不對?!」李隆基如同瘋子般,大聲催促,空洞的眼睛裡,充滿了期待。

  「娘娘說,娘娘說」宮女們以手掩面,垂淚不止:「娘娘她說,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呵呵!」

  一句曾經的承諾,兩個多餘的字,就像霹靂般,砸在了李隆基的頭,讓他瞬間矮了下去,宛若全身的骨頭都被劈了個粉碎!(註3)

註1: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唐高祖李淵的謚號。玄武門兵變之後,他被迫將國事交給李世民,自己在後宮聽政。不久退位為太皇,抑鬱而終。
註2:楊國忠有四子:暄、昢、曉、晞。楊暄為太常卿、戶部侍郎。楊昢尚萬春公主,官居鴻臚卿,兄弟兩個俱在馬嵬之變時被殺。楊曉逃到了蜀中,被漢中王殺死。楊晞尚未成年,逃命途中被亂兵追,與其母裴柔一道,被虢國夫人親手殺掉。然後虢國夫人自盡未遂,死於薛景仙之手。
註3:這句話見於白居易的《長恨歌》,應該為李隆基與楊玉環兩個在七夕的悄悄話。白居易用來描述二人的千古愛情,但從後人角度,怎麼看怎麼像在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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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一章 長生殿(三 下)

  帶著楊玉環的遺體和用過印的詔,程元振和李靜忠二人欣欣然回去覆命,太子李亨正等得心焦,遠遠地看到二人的影子,立刻親自策馬迎了過來,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事情辦得如何了?父皇他答應我的條件了麼?你們抬的是誰,是貴妃娘娘的遺體麼?」

  「臣等幸不辱命!」程元振和李靜忠從馬背上滾下來,肅立拱手,聞聽此言,李亨憔悴的臉上立刻充滿了喜色,甩鐙離鞍,便準備去查看兩位太監帶回來的詔,還沒等在地上站穩身形,背後卻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咳嗽,「嗯哼!殿下小心地滑!」

  「嗯,」李亨被咳嗽聲嚇了一哆嗦,眉頭迅速緊皺成了一團,旋即又迅恢復了正常,推開程元振雙手捧過來的詔,滿臉憂傷:「記得本王年幼之時,父皇總是把本王放在他的案前,手把手教導本王如何處理政務,沒想到,沒想到今天,我們父子之間,竟要,竟要……,嗨!」

  一聲長嘆,彷彿包含著說不盡的無奈與凄涼,身邊的諸位幕僚聽在耳朵裡,趕緊齊齊躬身,「殿下也是為了給大唐保存幾分元氣,才不得不如此,況且聖上年事已高,實在無力應對混亂的時局為早日收復兩都,為解救天下黎庶,殿下也只能暫且將骨肉親情放在一邊了。」

  「唉!」李亨搖搖頭,又是一聲長嘆:「希望父皇能明白孤的一番苦心,待他日兩都光復,天下太平,孤當負荊入宮,向父皇請罪把權柄全部歸還於他,自己去做一個逍遙王爺,足矣!」

  「殿下仁厚!」眾文武幕僚又齊聲稱頌,目光卻始終不離程元振的雙手,雖然裡邊的內容,大夥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當中,李亨慢吞吞地撿起詔,「隨意」翻看,天下兵馬大元帥,監國太子、有權任免中、門下、尚三省全部官員,可以以監國太子的名義向全國各地發布政令、軍令,無須再交由天子批覆用印。

  可以說,除了那個只具備象徵意義的天子玉璽之外,他已經順利的從父親李隆基手裡,拿走了所有東西,再不用煩惱自己的政令被父親找藉口駁回,也不必再因為擔心太子之位不保而夜不能寐。

  為了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八年,從風華正茂的少年郎,等成了兩鬢斑白的半大老頭子,其中甘苦與忐忑,有誰能夠體味?

  十八年來,他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稍不留神,便被自己的其他兄弟們拉下來,踩成一堆爛泥,為了讓父皇不對自己起疑心,他曾主動跟大將軍王嗣業劃清界限,見死不救,主動向李林甫「虛心求教」,主動給楊國忠賀壽,主動綵衣娛親,只為搏比自己小了近二十歲的貴妃娘娘楊玉環一笑……

  如今,所有這些隱忍,這些委屈,都收穫了豐厚的回報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但為了一個「仁厚」的好名聲,他偏偏不能將快樂掛在臉上,偏偏還要繼續裝作一副悲悲戚戚的摸樣,裝作聖旨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希望得到,而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大唐帝國,不得不勉强為之。

  既然已經決定繼續裝下去了,乾脆就裝得徹底一些,匆匆將聖旨掃了一遍之後,李亨將目光收回來,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悲憫:「既然貴妃娘娘已經奉旨自盡,人死業消,靜忠,你帶人抬著她的遺體傳閲全軍,然後找個恰當地方安葬了。」

  「諾」太監李靜忠躬身領命,帶領幾名隨從,抬著楊玉環的遺體匆匆退下「程監門,你今日襄助之德,本王沒齒難忘,功勞暫且記下來,待日後一併封賞。眼下卻有一件事,還需要你再替孤跑一趟。」李亨將目光轉向急於表現的程元振,笑著安排。

  「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程元振見太子第二個就叫到自己的名字,歡喜得骨頭都輕了幾兩,立刻躬下身去,大聲回應,手中的詔卻沒處放,差點一股腦全掉在地上。

  「把詔先交給魚總管。」李亨寬容地笑了笑,絲毫不以對方的失禮為忤,「你帶幾個人,去對面的小山上見一見陳玄禮,剛纔怕引起誤會,孤派人把他給困在山頂的小亭子裡了,眼下既然楊逆已經伏誅,也是時機給他一個解釋了。孤知道你跟他有些舊交,煩勞你去告訴他,聖上已經下旨將國事完全委託於孤,請他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只要他肯讓龍武軍放下兵器,下山投降,孤一定對所有人都既往不咎,並且日後待之如心腹手足,絶不輕易加罪!」

  「臣,遵旨!」程元振施了個禮,將聖旨交給李亨的心腹太監統領魚朝恩,轉身而去。

  望著他的背影在人群中隱沒,太子李亨如釋重負,如果沒有監門將軍程元振事先向自己走漏父皇和高力士準備將楊國忠罷免的消息,自己絶對不可能把握住今天的機會,如果監門將軍程元振不肯答應自己,悄悄地將父皇身邊的飛龍禁衛盡數撤下,自己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地控制住局面,可這人立下的功勞越大,自己越難以重用他萬一哪天他再重複一遍今日所為,自己可就要步父皇的後塵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此人稀裡糊塗地死掉,比如在去說服以陳玄禮為首的龍武軍將領時,被對方於盛怒中殺死,以剛纔東宮六率和龍武軍之間的戰鬥激烈程度來判斷,這個可能性非常地大,東宮六率在對方前來領取軍糧時突然發難,在天時、地利、人和都占了個盡的情況下,居然未能將饑腸轆轆的龍武軍一網打盡,反倒讓陳玄禮匯合了兩千殘兵,衝出了包圍,逃到了對面的小山上憑險據守。

  「殿下準備招降陳玄禮?」見李亨望著遠處小山坡上的孤軍出神,老太監魚朝恩微笑著追問。

  「嗯,今天死的人夠多了,孤不想再造殺孽。」李亨沒有回頭,目光繼續盯著遠處的山坡,坡上坡下,躺滿了東宮六率和龍武軍將士的遺體,加在一起恐怕有數千人,個個都死不瞑目。

  「那老奴可要提前恭喜陛下了,」魚朝恩皮笑肉不笑,壓低了聲音說道,「陳玄禮將軍素來知道審時度勢,而程元振那廝亦有幾分急智和口才,此番一去,說不定真的能讓龍武軍殘部放下兵器,給殿下又賺來數千精鋭和一員百戰老將。」

  「此話當真?」李亨猛然將頭轉過來,哭笑不得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他自然不能明說,自己派程元振去勸降,其實是存了借刀殺人的念頭,壓根兒沒想到可能會弄巧成拙。

  輔佐了李亨近三十年,魚朝恩早就將這位太子爺的脾氣秉性摸了個通透,笑了笑,低聲安慰:「也好,陳玄禮執掌天子禁衛四十餘載,在軍中頗有人望,如果程元振能說得他能真心前來投效,殿下必然如虎添翼。」

  「正是,正是這麼,這麼一個道理。」太子李亨越聽越後悔,真恨不得派個人追過去,收回給程元振的命令,陳玄禮執掌禁軍四十餘年,自然深得父皇的寵信,而其在軍中聲望越著,日後給自己帶來的風險越大,萬一此人暗中聯繫軍隊裡忠於父皇的力量,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自己和身邊這些人個個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殿下準備如何安置聖上?」魚朝恩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壓根兒不管李亨此時的心情。

  「孤還沒來得及想,」李亨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答。看到對方笑得詭異,目光登時又是一亮,「魚先生莫非有良策教孤?請講來,孤已經快急瘋了。」

  「殿下何不請陳玄禮率領龍武軍殘部,保護著聖上繼續入蜀?」魚朝恩笑了笑,目光顯得有些神秘莫測。

  「入蜀?」聞聽此言,李亨又是一楞,按他原來構想,即便不將李隆基軟禁起來,也要强迫聖駕跟自己共同行動,免得給其他兄弟看到可趁之機,也徹底斷了對方重掌大權的圖謀。

  「殿下日後要統領大軍與叛賊血戰,如果一直跟聖駕在一起的話,雖然顧全了父子之情,卻可能使得皇上面臨與敵軍遭遇的風險,不如請陳玄禮將軍保護皇上去蜀中暫避,一來可以令殿下再無後顧之憂,二來麼?呵呵……」魚朝恩聳肩而笑,「其他幾位王爺去覲見聖上時也方面些,至少不用再對殿下疑神疑鬼。」

  「這──」李亨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强理解了魚朝恩的安排,點點頭,沖對方深施一禮:「多虧了先生在旁邊出謀劃策,本王才能平安走到今日先生莫要推辭,請受本王一拜。」

  「殿下言重了。」魚朝恩趕緊跳開到一旁,笑著以禮相還,「是殿下自己洪福齊天,將士們悉心用命,魚某只是借力使力而已,實在當不得殿下如此盛贊。」

  「當得,當得。」李亨連聲重複,笑容裡充滿了真誠。

  君臣二人相視而笑,志得意滿,笑夠了,魚朝恩又向李亨拱了拱手,繼續提醒道:「今日能順利成事,有一人居功至偉,殿下一定要重重賞賜於他。」

  「你說得可是薛卿景仙?」李亨立刻就作出了正確反應,大笑著答覆,「若無薛卿及時送來那五十大車糧草,孤也沒那麼容易誘得龍武軍入轂,當賞,當賞,薛卿呢,近前來說話薛卿,薛卿在哪裡?你等誰看到薛卿了?」

  魚朝恩只是想做個順水人情,壓根兒沒注意到薛景仙此刻去了何處,聽得李亨發問,連忙用目光四下掃視,衆文武幕僚們面面相覷,誰也給不出肯定答案,交頭接耳了好一會兒,才一名校尉打扮的武將上前,躬身回應道:「方纔末將與弟兄們一道襲,襲殺,誅殺楊逆之時,不慎讓虢國夫人的馬車逃出了重圍,薛縣令怕耽誤了殿下的大事,帶領幾十名民壯朝陳倉方向追過去了。」

  「一個以色事人的娼婦而已,還能掀起什麼風浪?」聽校尉提及虢國夫人,李亨立刻滿臉鄙夷,猛然間發現魚朝恩正向自己使眼色,心中一楞,旋即又想起了某個在皇族中流傳甚廣的傳說來,略作猶豫,迅速改口:「不過薛卿考慮得如此周全,也是有心了,來人,持孤的令箭去追薛景仙,命令他抓到虢國夫人後,好生相待,務必活著將虢國夫人押到朕面前來。」

  「諾!」立刻有名千牛中郎將大聲回應,取了令箭,點起五十名東宮侍衛,沿官道去追趕薛景仙。

  兵荒馬亂,找幾個人談何容易,衆侍衛朝著陳倉方向一直追到天色發黑,好不容易才在某處樹林外,看到了薛景仙的身影,一襲官袍掛得破破爛爛,大腿根兒處還開了條長長的血口子,顯然被傷得不輕。

  「薛大人,太子口諭,務必將虢國夫人生擒活捉,不得加害!」千牛中郎將唯恐誤事,把令箭高高地擎在手裡,大聲喝止。

  「是趙將軍麼?」薛景仙眼尖,立刻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在下可把您給盼來了,裡邊那個女人簡直就是瘋子,薛某知道太子留她還有大用,一直試圖將她生擒活捉,結果白白搭進去了好幾名弟兄,卻連她的衣袖都沒碰到。」

  「交給我,她身邊帶著幾名家丁?拿著什麼兵器?」常陪伴在太子李亨身邊,趙郎將難免對薛景仙這種後來投靠者有些瞧不起,跳下坐騎,一邊走,一邊接管民壯的指揮權,「你們幾個,堵住那邊路口就行了,你們幾個,戴褐色帽子的那個,說你呢,繞到樹林後邊去,堵住那座小橋,別讓妖婦從橋上跑了,其他人跟薛大人在這邊等,且看趙某如何帶弟兄進去拿她。」

  說話間,東宮禁衛們已經策馬將一小片樹林包圍了起來,疏而不漏,薛景仙不敢與對方爭功,湊上前,低聲道:「沒有家丁,只是楊國忠那廝的老婆和小兒子在裡邊,一共就三人,其中兩個還受了傷,下官是怕逼急了,她自己尋了短見,才沒敢過分相迫。」

  「廢物!」中郎將不屑地數落了他一句,跳下馬,一邊提著橫刀向裡邊走,一邊大聲喊道:「裡邊可是虢國夫人,太子殿下口諭,任何人不得加害於你,請放下兵器,跟末將一道回去向殿下請罪,末將可以擔保,在路上沒人敢對夫人有任何不敬。」

  回答他的是兩支羽箭,雖然沒有射中,也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敵暗我明,趙姓中郎將不敢再繼續往裡走,停住腳步,在樹後露出半張面孔:「夫人還是不要做無謂的掙扎了,你手中的箭再多,能把外邊所有人都射死麼?況且此刻大局已定,您一介女流,還能跑到什麼地方去?『」

  「別過來,否則,我射死一個夠本兒,射死兩個就多賺一個。」楊玉瑤兩眼通紅,咬牙切齒,「沒本事抵擋叛軍,卻對我們兩個弱女子趕盡殺絶,你們也配叫做男人?別過來,再過來,我就放箭了。」

  饒是久經宦海,趙姓中郎將的臉也有些發紅,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趙某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況且夫人昔日在長安城中翻雲覆雨,不知道害得多少人無辜喪命,又何來弱女子之說?您自己走出來,趙某保證不讓手下弟兄們輕慢於你,便是若要再僵持下去,恐怕即便太子有意對你網開一面,弟兄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太子殿下對我網開一面?只對我一個人,他有這麼好心?」不知道是哪句話起了作用,楊玉瑤手中弓箭微微下垂,卻又迅舉起,「國忠已經被你們殺了,玉環想必也難逃此劫,太子殿下唯獨想放過我一個,圖的是什麼?」

  「末將真的不知道,」趙姓郎將如實回應,「末將只知道太子殿下聞聽薛大人在追殺你,立刻派末將趕了過來,要保你一條性命。」

  「如此,倒是要謝謝殿下了。」楊玉瑤緩緩放下角弓,信手整理妝容,她生得極艷,縱使此刻滿臉灰塵,衣衫破爛,也難掩傾國之色,趙姓郎將看得心中一蕩,陡然起了護花之意,還沒等從樹後走出來,楊玉瑤已經從地上撿起了一把橫刀,大聲斷喝:「且慢,等我跟嫂子說兩句話。」

  「就依夫人,就依夫人。」趙郎將被斷喝聲驚醒,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務,連聲答應。

  楊玉瑤輕輕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在自己腳邊抱著孩子發抖的裴柔,低聲道:「咱們逃不掉了,嫂子,外邊已經被他們圍了起來,咱們的路走到頭了。」

  「嗯,我知道。」裴柔膽子極小,性格卻堅韌異常,一邊打著哆嗦,一邊抬起頭,笑著說道:「我,我早,早就想,想回蜀,蜀中去,你,你哥哥,你哥哥卻捨不得京師裡的榮華,既然他已經走了,覆巢之下,沒,沒有完卵,我,我們孤兒,孤兒寡母,也沒必要再受一次侮辱。」

  「虢國夫人且慢動手,」聽出裴柔的話語不對勁兒,趙姓郎將趕緊邁步往前闖,卻見虢國夫人把手腕抖了抖,先一劍刺死了楊國忠的幼子楊晞,再一劍刺死了楊國忠的妻子裴柔,然後將寶劍橫過來,擱在自己脖頸上,大聲冷笑:「多謝太子殿下開恩,楊玉瑤死後,若是魂魄不散,定會夜夜前去為殿下紅袖添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剎那間,紅光飛濺,宛若千萬朵盛開的洛陽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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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一 上)

  天寶十五年六月十三,楊國忠與韋見素、高力士及皇太子諸王護帝西狩,行至馬嵬,將士饑疲,皆憤怒,太子李亨與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趁機召諸將討楊國忠,殺之復遣程元振、李靜忠二人入宮,縊殺楊妃於佛堂,帝懼,欲禪位於太子,太子堅辭不受,百官亦懇請帝勿棄天下臣民,遂分道,帝自行入蜀,留太子亨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召河西、河東、山南等地精兵討賊。

  無論時人怎麼用曲筆,李隆基君臣父子在逃難途中起了內訌,也是無法掩蓋的事實,這對已經岌岌可危的大唐帝國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卻令叛軍上下喜出望外。安祿山聞聽之後,立刻派麾下猛將孫孝哲帶兵趕赴長安,從留守太監邊令誠、京兆尹崔光遠手中接管大小事務。

  孫孝哲擅長揣摩安祿山的心思,帶兵入城之後,立刻推翻先前不亂殺無辜的承諾,以給安祿山之子安慶宗報仇為名,將來不及逃走的霍國長公主、王妃、駙馬等宗室子弟二十餘家,全部處斬,家産抄沒為軍資,又將平素與楊國忠或高力士兩人交好的大小官吏百餘人及其家眷,悉數逮捕入獄,重刑拷問,逼其交出藏匿的財産,三日之內,無辜枉死者高達數千人,還有多的普通百姓被叛軍士卒劫掠欺淩,家破人亡。

  待把心中的仇恨發泄夠了,孫孝哲才在京兆尹張通儒的提醒下,收攏部屬,準備繼續西進,將大唐餘孽徹底鏟除,誰料所部兵馬清點完畢,立刻被結果嚇出了一身冷汗。來時兩萬五千多人,未經任何戰鬥,居然鋭減到了兩萬掛零,有將近四千多將士稀裡糊塗地就失去了蹤影,其中還包括一整隊被「大燕國」將領視若至寶的曳落河。

  「找,給老子去找,掘地三尺,也得他們給老子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驚懼之後,便是無法按捺的憤怒,孫孝哲拍著桌案,厲聲咆哮,潼關血戰,收拾掉哥舒翰的二十萬大軍,大燕國也只不過損失了一萬多名弟兄,如今一仗沒打,稀裡糊塗就減員了四千餘,照這樣下去,等追上了李隆基父子,自己手中還能剩下幾個殘兵?還拿什麼去再立不世奇功?

  諸將知道他在火頭上,不敢勸諫,紛紛派遣各自的嫡系到長安附近的郡縣裡搜索,大海撈針般找了三、四天,終於得出了一個非常尷尬的結論,四千多失蹤的弟兄裡邊,絶大部分都是搶夠了本兒錢,遂決定「金盆洗手」,自己找地方去做富家翁了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包括那近百名曳落河,恐怕是遭遇到了一支陌生的力量,被對方給盡數全殲了。

  「全殲一整隊曳落河,連個骨頭渣子都沒剩下,誰養的家丁有這等本事?」孫孝哲搖搖頭,滿臉不信。

  若是一百普通士卒被人不聲不響地給消滅了,他還勉强能接受。畢竟京畿道各郡有很多田莊屬於隨李唐太祖起兵的關隴勛貴,整個家族樹大根深,在莊院裡邊養上三、五百家丁,官府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被全殲的是一整隊曳落河,列陣衝鋒可以將上千中原兵馬沖得七零八落的曳落河,要想把他們全部殲滅,連個報信的都不放走,得派出多少兵馬?不在三千以上,根本沒這個可能。

  衆文武也覺得這種推測有些不靠譜兒,可偏偏又想不出別的什麼理由,那些曳落河的家人都住在營州以北的大草原上,如果像其他河北士卒一樣,捲了劫掠來的錢財逃回去,得走多遠的路程?況且那些傢伙自打追隨大燕皇帝安祿山起兵以來,一路如蝗蟲過境,正搶劫搶得過癮之時,怎可能突然想起回家?

  「會不會走得太遠,不小心遭遇到了李亨那廝的殘部?」有人突發奇想,把太子李亨當成了罪魁禍首。

  「那廝?」孫孝哲撇嘴冷笑,「那廝要是有勇氣面對我的曳落河,早留下守衛長安了。」

  「也是。」衆將訕笑著點頭, 據大夥後來瞭解,李隆基父子在逃走之前,各自手中都掌握著上萬兵馬,而長安城內的糧草輜重,也足足夠五萬大軍消耗上三、四年,如果李家父子兩個中的任意一人有勇氣率領麾下兵馬據城而守的話,憑藉長安城完善的防禦設施,支撐上個一年半載絶對沒任何問題,而大夥一旦久攻長安不克,士氣、補給都會受到極大影響,甚至有可能落入各地趕來勤王的唐軍包圍當中,連老本兒都賠個精光。

  然而誰也沒想到,曾經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的李隆基,到老來居然懦弱到了如此地步,沒想到的是,國難當頭,太子李亨首先對付的是政敵楊國忠和自家父親,而不是千里迢迢趕來的燕軍,整個大唐朝廷,從上到下,俱是一伙無膽鼠輩,也不怪他們這麼快就丟了半壁江山,倒是那個將近百曳落河吃乾抹淨的傢伙,有點兒本事,也有點兒意思,可此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他手中到底帶了多少兵馬?如果真的是三千以上規模的話,大燕國早就派往京畿附近各地的細作,怎麼一點消息都沒送回來。註1在座衆文武當中,只有邊令誠和崔光遠兩個隱約猜到了幾分真相,互相看了看,誰也沒有主動開口,孫孝哲這廝心高氣傲,素來瞧不起降官降將,對他們素來是用得到時就用,用不到時就順手扔掉所以邊令誠等人也吃一塹長一智,不敢這麼快就把自己的家底全都賣出去。

  「再派斥候去找,至少要查出他們是從哪個方向消失的,」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孫孝哲很惱火地擺了擺手,皺著眉頭作出決定,「從現在起,把外面的所有兵馬,除了斥候之外,都給我收回到白馬堡大營中,沒本鎮守使的命令,誰也不准私自外出否則,軍法從事。」

  「諾!」眾將心裡一百個不情願,卻沒膽子挑釁他的虎威,一起躬身領命。

  「都下去,記得認真操練士卒,距離刀槍入庫之日還早著呢!」孫孝哲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沒好氣地宣布軍議結束。

  衆文武又答應了一聲,垂頭喪氣地起身離開,孫孝哲卻快朝衆人掃了一眼,大聲補充:「邊令誠,你留下本鎮守使有話問你。」

  「啊,末將,末將遵命。」邊令誠被嚇得雙腿發軟,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虧得崔光遠反應及時,伸手扶了扶,才勉强站穩的身形。

  「怕什麼,我又沒說要殺掉你,」孫孝哲聳聳肩,冷笑著安慰。

  聞聽此言,邊令誠心中更加忐忑,訕笑著回過頭,慢慢走到對方身邊,抱拳施禮:「大人有什麼話儘管吩咐邊某,小的當效犬馬之勞。」

  「那我可不敢當,」孫孝哲掃了他一眼,繼續冷笑,「你是大唐天子身邊的紅人,也是我大燕國皇帝陛下親口加封的長安留守副使,孫某哪用得起你?說不定哪天遇到什麼麻煩,孫某還得請邊大人高抬貴手呢?」

  邊令誠被擠兌得臉色發黑,心裡頭又悔又怕,悔的是自己不該這麼快就把長安城交出去,沒留一點兒後手,怕的是孫孝哲存心找自己麻煩,以斧鉞相加,若是被此人找藉口給處死了,自己恐怕連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遠在洛陽大燕國皇帝安祿山,絶對不會因為一個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前朝的太監,就處分威名赫赫的領兵大將。

  「怎麼著?孫某就這麼招人恨,以至於邊大人連句正經話都懶得跟孫某說麼?」孫孝哲才不管邊令誠心裡怎麼難受,一邊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此人,一邊繼續出言逼迫。

  邊令誠被看得冷汗直冒,立刻站直了身體,大聲回應道:「不敢,不敢,鎮守使大人言重了,真的言重了,您就是借小人一百個膽子,小人也不敢輕慢於您啊!想讓邊某幹什麼您就直說,只要邊某能辦到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給您辦好。」

  「那倒是不用~」孫孝哲知道對方已經徹底服軟,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慢慢回暖,「孫某只是想問問,那支失蹤的曳落河,到底會死在誰人手裡?別跟孫某說你也不清楚,既然前朝天子能委任你為長安留守,這京畿道附近的風吹草動,就不可能瞞過你的眼睛。」

  「邊某,邊某真的──」邊令誠習慣性地就準備繼續扯謊,猛然間看到了孫孝哲眼睛裡的殺氣,立刻懸崖勒馬,「大人明鑒,小人真的沒把握確認是哪個下的毒手,小人只是猜測,猜測──」

  「把你知道的,全說給我聽,」孫孝哲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喝令,「不准隱瞞,不准東拉西扯,來人,取紙筆,記下邊大人今天說的所有話,一個字都不准漏掉,如果日後本官發現京畿道內有什麼情況邊大人漏了說,或者與邊大人所言不符,就證明他心裡頭還是感念著前朝皇帝的相待之恩,本官願意成全他的忠義之名。」

  「大人饒命,饒命,小人真的是因為沒有把握,才不敢隨便亂說的啊!」即便面對著大唐天子隆基,邊令誠也沒這麼狼狽過,「撲通」一聲跪倒,伸開雙臂去抱孫孝哲的靴子。

  「說,」孫孝哲厭惡地向旁邊走了幾步,躲開了邊令誠的拉扯。

  「遵,遵命」到了此刻,邊令誠才明白自己當年是多麼的幸運,一邊抹眼淚,一邊悲悲切切地說道:「小人,小人只是記得,在將軍未帶兵馬抵達長安之前,有兩夥人曾經混進來,接走了不少女眷,後經小人查實,其中一伙人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侍衛,由一個姓馬的郎將統帥,另外一伙來自安西軍,主將姓王,這兩夥人加在一起大概有兩百出頭,如果在半路上設伏的話,的確有可能將一整隊曳落河悉數全殲,嗚嗚,嗚嗚!」

註1:大燕,安祿山的國號,所以叛軍亦自稱為燕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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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一 下)

  「兩百人,你當曳落河都是泥捏的麼?」孫孝哲根本不相信邊令誠的話,瞪了他一眼,厲聲反問。

  「不是,不是!」邊令誠嚇得尿都快淌出來了,趴在地上連連叩頭,「大人請聽我解釋,大人清聽我解釋。太子殿下的東宮六率,都是京畿各郡挑細選出來的好苗子,戰鬥力本來就强於普通士卒。而那,那安西軍王洵,是,是封常清的嫡傳弟子,曾經,曾經在西域一帶打得大食人抱頭鼠竄!」

  「還有這麼回事?」孫孝哲還是不太願意相信,皺著眉頭沉吟,「孫某跟封常清也曾交過手,比其他浪得虛名之輩難對付些,卻也未必有多少真本事。他的一個嫡傳弟子,帶著兩百臨時拼湊起來的烏合之衆,全殲我麾下一整隊曳落河,我把這話如實匯報給遠在洛陽的皇帝陛下,你說他可能相信麼?」

  「大人有所不知!」邊令誠偷偷擦了把冷汗,繼續低聲補充:「封常清那廝,打仗的本事其實相當高明,當然,與大人比起來,還是有不少差距的。他當初在洛陽附近,帶的全都是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而不是平素熟悉的安西軍。所以,所以就,就一觸即潰了。待到後來,待到後來,安西軍的一些將領倒是趕到了前線,可,可前朝皇帝陛下,卻又怕封,封常清那廝擁兵自重,所以,所以……」

  他一直奉旨監軍,瞭解很多不為外人所知的內情。此刻如竹筒倒豆子般說出來,立刻令孫孝哲眼前的迷霧漸漸消解。

  原來李隆基在安祿山起兵之後,精神深受打擊,變得非常易怒而多疑。對麾下任何一名武將,都不敢再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信任。所以朝廷給予封常清的支持非常有限,並且在暗中對其嚴加防範。導致封常清在前線要麼有兵無將,要麼有將無兵,好不容易從安西趕過來的援軍陸續抵達了,朝廷又找了各種藉口,把一些百戰老將調歸他人指揮,還派了榮王李宛、大將軍畢思琛等在旁多方擎肘。嚴防封常清的勢力藉機做大,以步安祿山後塵。

  到後來,安西軍每被孫孝哲等人消滅掉一部分,朝廷就再補一部分給封常清。只夠他勉强維持住防線,絶不肯多加一隊一旅。直至整道澠池防線崩潰,官軍士氣盡喪,頽勢已成,封常清縱使是孫武子再世,吳起重生,也無力回天了。

  難得邊令誠說了一次實話,孫孝哲在旁邊越聽越氣憤,越聽越窩火,忍不住用手力拍桌案,「混賬,混賬透頂。有李隆基那老混蛋帶著一群小混蛋在背後使壞,甭說封常清和哥舒翰兩個,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大唐朝廷!」

  「是大唐氣數已盡,大燕國皇帝陛下洪福齊天!」邊令誠臉皮紅都不肯紅一下,阿諛之詞滾滾自口中而出。

  「還有你這廝,為我大燕國鞠躬盡瘁,不求回報!」孫孝哲衝著邊令誠撇撇嘴,低聲諷刺,「若不是你這廝先下黑手害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又逼著哥舒翰放棄潼關天險,出來與我軍決一死戰。孫某也沒那麼容易進入長安。」

  「小人當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樣做。但現在想來,應該是天祐大燕,所以假小人之手,替將軍掃平障礙!」若論臉皮厚度,邊令誠自稱第二,全天下無人敢稱第一。明明知道對方是在奚落自己,還是順著口風往下捋。

  「老子百戰之將,還需要你來幫忙?!」孫孝哲飛起一腳,將邊令誠踢了個滾地葫蘆。「沒有你,老子就不是封常清的對手了麼?沒有你,我大燕國就拿不下長安了麼?滾,孫某大好男兒,眼裡容不得你這種沒卵子的人渣!」

  「唉,唉!屬下告退,屬下告退!」邊令誠翻出了半丈多遠,一邊連滾帶爬地往外走,一邊低聲回應。

  「回來!事情還沒完呢!」孫孝哲出爾反爾,大聲吆喝。

  「是,是,大人!」邊令誠哆哆嗦嗦地走回來,怕對方繼續毆打自己,隔著老遠就停下了腳步。

  「靠近些,讓你靠近些,聽到沒有。靠近些怕什麼,老子又不會吃掉你!」孫孝哲瞪著此人,怎麼看怎麼噁心。然而眼下此人還有可用之處,犯不著因為一時義憤,而誤了國家大事。

  邊令誠又向前蹭了幾寸,歪著身子,滿臉堆笑:「大人還有什麼指示,儘管吩咐。小的一定竭盡全力去辦?」

  「你剛纔說,那個姓王的傢伙,手頭只有兩百來人?」孫孝哲皺了下眉,强忍著心頭的煩惡追問。

  「當時姓王的和姓馬的兩個,把手中弟兄加一起,大概兩百出頭。不過那是五天之前的事情,現在就不好說了。當時他們跟小人麾下的飛龍禁衛起了衝突,然後從通化門逃出了長安。」邊令誠不敢隱瞞,如實回稟。

  「那你當時怎麼不派人追殺?莫非有心放他們一馬?」孫孝哲又皺了一下眉頭,目光沿著邊令誠的脖頸掃視。

  邊令誠被掃得脖頸處嗖嗖直冒冷氣,斟酌了一下,陪著笑臉解釋:「當時城中有很多亂兵和地痞四處殺人放火,小的怕,怕他們燒了左藏和皇宮,就把手底下大部分力量都放在那兩處了。所以,所以才……」(註1)

  他低下頭,用眼角偷偷地往孫孝哲臉上瞟。孫孝哲剛剛從皇宮和府庫裡接受了大量的金銀細軟,知道這兩處地方的重要性。點點頭,臉上的厭惡之色稍解,隨即又皺著眉頭說道:「如此說來,你還立下大功了?!」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想順應天命而已!」

  「順應個狗屁!」孫孝哲的臉色瞬息一變,雙目中殺機畢露,「那你過後為什麼不派人去追殺?為什麼不向本官匯報。剛纔本官問起時,為什麼要藏著掖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邊令誠怕再挨打,趕緊踉蹌著往遠處躲。躲了幾步,腿腳軟,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大將軍明鑒,小人當時手中僅有的兩支兵馬,一支是長安城裡的差役,一支是飛龍禁衛。前一支根本上不了戰場,派出去多少也是白費。後一支,後一支都是白馬堡大營訓練出來的,那王洵曾經在白馬堡大營裡給陳玄禮做過幫手,跟很多將校都混得極熟。小的如果派少量飛龍禁衛去追,未必是他的對手。派得人多了,萬一將士們感念舊情,被他說服後反戈一擊,小的,小的就可能,可能就沒把握將長安城完完整整地交到將軍手中了!」

  「胡說,分明是你膽子小,不敢跟他交手!」孫孝哲搖搖頭,撇著嘴冷笑。

  邊令誠不敢爭辯,叩了個頭,低聲說道:「大將軍,大將軍說的是。小人,小人的確不敢輕易跟他交手。小人當初在安西軍中作監軍時,曾親眼看到他只帶了六百人出了蔥嶺,隨後便橫掃藥剎水兩岸,連折哲、俱戰提這等西域名城,都說打下來就給打了下來!小人根本沒單獨領過兵,萬一……」

  「哦,有這等事,仔細說來給我聽聽!」作為武將,孫孝哲明顯對同行的戰績更感興趣,本能地出言打斷。

  「當時小人是奉了高驃騎,高力士那老太監的指使,故意將姓王的向陷阱裡邊推。誰料想姓王的居然豁了出去……」

  為了取得孫孝哲的諒解,邊令誠將王洵當年西進的原因和隨後的戰績,一一道來,不敢虛報,也不敢刻意打壓。待把自己所知有關王洵的消息都出賣完了,還念念不忘補充道:「……按照常理,他接了家眷離開京師之後,應該立刻去跟麾下士卒匯合,絶不該在路上節外生枝。所以,所以屬下就沒敢往他身上想。後來,後來大人問起曳落河失蹤的事情時,又不敢確定是他幹的,所以,所以就沒主動向大人匯報。」

  「你剛纔不說他手中只有兩百名弟兄麼,怎麼又多出一支隊伍跟他匯合?」孫孝哲將後兩句解釋自動忽略,話題直奔重點。

  「朝廷曾經派人調他帶兵回來拱衛京師,因為擔心封常清麾下無人可用,所以他把軍隊丟在了身後,自己只帶著幾十名親信星夜兼程往回趕。高驃騎,高力士那廝聽說後,還曾經打過殺其人,奪其軍的主意。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沒能得逞……」近十年來,邊令誠所說得真話,加在一起都沒今天多,絲毫不敢做任何隱瞞。

  「他帶回來多少人?」

  「據說有一萬上下,也許沒那麼多。畢竟他當初離開安西軍時,只帶了六百多人走!」

  「嗯,此人倒是值得一會!」孫孝哲捋著頦下長髯,自言自語。

  「大將軍千萬不要掉以輕心!」邊令誠被嚇了一跳,趕緊出言直諫,「那廝雖然年紀青青,卻非常善於把握戰場機會。身邊的幾個心腹,也俱是些亡命之徒……」

  「那樣打起來才過癮。如果都是你這種對手,孫某無聊也無聊死了!滾,本將軍打仗,不用你個死太監來教!」孫孝哲輕蔑地夾了他一眼,撇著嘴呵斥。

  邊令誠被說得無地自容,施了個禮,灰溜溜地告退。走到門口,回頭看看坐在帥案後陷入沉思的孫孝哲,心中猛然一動。

  『如果姓孫的跟姓王的打起來,哪方勝算更大一些?」平生第一次,他發現自己陷入了迷茫,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誰贏,誰笑到最後。

註1 :左藏,相當於國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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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二 上)

  有了邊令誠這原安西軍監軍大人的「協助」,孫孝哲接下來再查那一隊曳落河失蹤的事情,就變得輕鬆許多。大把的斥候、細作向西北方撒出去,沒幾天,就將具體經過弄了個水落石出。

  「這廝,倒也著實有趣得緊!」看完幕僚們整理出來的軍報,孫孝哲嘴角含笑,臉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

  與邊令誠的推測非常接近,王洵當日身邊只有幾十名隨從。他最初試圖扮作商隊逃跑,卻不料曳落河們在鱧泉縣令開門投降之後,竟起了屠城之意。走投無路之下,王洵才帶領同樣走投無路的民壯發起了反擊,全殲了那支曳落河。隨後擅自打開了鱧泉縣官庫,將裡邊的銅錢和糧食分給了當地百姓,命令他們分散到鄉下躲避日後可能發生的報復。

  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將,在孫孝哲眼裡,那場戰鬥本身並沒什麼可稱道之處。曳落河的長處在於野戰,在不做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貿然進入一座人口數千的縣城,並且試圖將裡邊所有軍民百姓都趕盡殺絶,本身就是一件找死行為。換了孫孝哲麾下任何一名心腹將領,與王洵易地而處,也不難在巷戰中取得同樣的戰績。但是有趣就有趣在,王洵那廝參戰的緣由和戰後的舉動上。試圖扮作商隊離開,說明此人對大唐朝廷的忠心非常有限,至少將個人的安危,放在了為朝廷盡守土之責前面。而戰後疏散百姓,則說明他對大燕國兵力不足的弱點看得非常清楚。

  如今的醴陵縣已經成了一座棄城,如果孫孝哲想要替曳落河們報仇的話,只能將兵馬分散成小股,到鄉下拉人網搜索。而每股派的人太少了,則難免重蹈當日曳落河的覆轍。每股派得人數足夠多的話,又顯得小題大做。畢竟此刻他手中的兵馬只有兩萬五千掛零,派出得多一些,留守長安的就少一些。

  長安城剛剛拿下來沒多久,人心尚未安定,附近幾個郡縣官吏對大燕國的忠誠度也非常可疑。此時此刻,孫孝哲實在沒有必要,為了給一隊曳落河報仇,冒上長安城被端的風險。然而他也不能一點動作都沒有,否則一旦醴泉城的例子被其他郡縣效仿,整個京畿道就永無寧日了。

  「傳令給征西將軍蔣忠,讓他帶著五百弟兄下去,到醴泉縣地面上隨便找一個堡寨,將裡邊的人屠戮乾淨了,提著人頭回來見我!」威是一定要立的,否則無法震懾剛剛歸附的大唐軍民。至於被屠的堡寨是否冤枉,就不在孫大將軍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諾!」左右親信答應一聲,立刻下去傳令。猶豫了片刻,孫孝哲繼續吩咐:「傳令給宇文德那廝,讓他親自去見一趟王明允,就說如果王采訪使能率部歸降,本帥將在陛下面前進言,保王采訪使一個驃騎大將軍之位。如果,如果王采訪使還有其他要求,也可以儘管提出來,本帥只要能做得到,絶對不會含糊!包括把當日陷害封常清老將軍的罪魁禍首,統統綁起來交給他處置!」

  「這……!」幾個剛剛投降到孫孝哲帳下充當文職幕僚的前大唐官員驚詫地抬頭,想要阻止,卻提不起任何勇氣,只好暗中替邊令誠默哀。

  「派人去看好邊令誠那廝,還有宮裡邊的大小太監,沒本帥的命令,不准他們隨便出門。順便替本帥寫一封奏摺給皇帝陛下,就說本帥這裡兵力急需增補,否則很難再向西攻城略地!」孫孝哲根本不在乎降官們的感受,繼續發號施令。

  眼下長安以西,基本已經不存在成建制的大唐兵馬了。如果安西采訪使王洵肯率部前來投降的話,大燕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取得京畿和隴右兩道,甚至可以將影響力直接擴張到河西、安西。屆時,整個北方,就只剩下郭子儀和的朔方軍在苟延殘喘。大燕國的幾路兵馬前後夾擊,頃刻間就可以將它碾得粉身碎骨。

  與即將獲得的收益比起來,邊令誠個人的犧牲,簡直微不足道。況且邊令誠這老太監毫無廉恥之心,今日迫於形勢背叛了大唐,難保哪天不會再調過頭來反咬大燕國一口。

  如意算盤打得精細,可惜局勢變化遠超孫孝哲的預料。征西將軍蔣忠撲到了醴泉,還沒等找到合適目標,就聽聞了汾、寧、涇、慶四州降而復叛的消息。而這一切的幕後推動者,正是孫孝哲認為對大唐沒有多少忠誠的安西採訪使王明允。眼下安西軍的前鋒已經抵達了永壽,距離醴泉只有半步之遙。

  强敵在側,征西將軍蔣忠當然顧不上再找平頭百姓的麻煩,立刻將兵馬縮進已經荒廢多日的醴泉,據城而守。同時派遣信使向孫孝哲告急。至於新任禮部尚書宇文德,本來就沒膽子去充當使者,在孫孝哲的威逼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咸陽,聽聞前方形勢不妙,立刻抱著腦袋跑了回來。

  「這廝……,欺人太甚!」這回,孫孝哲再也笑不出來了。王洵的膽子真夠大,做事也真夠出人預料。帶著區區萬把人,居然就敢把爪子伸到長安邊上。老虎不發威,你真當孫某人是病貓麼?

  是可忍,孰不可忍?孫孝哲惱羞成怒,立刻點起一萬五千兵馬,親自領軍殺向了永壽。為了提防身後有變,他將邊令誠、崔光遠、蘇震等一干降官都帶在了身邊,同時任命自家侄兒孫畫為長安留守,統領一萬兵馬維持地方治安。

  沿著平坦寬闊的官道,大軍只花了半日功夫就趕到了醴泉城。休息了一夜之後,又迅速撲向了永壽。為了防止敵方使什麼奇招、陰招,孫孝哲派出了大量斥候,搜索前後左右方圓五十里範圍內一切可疑目標。卻驚詫地發現,楞頭青王洵居然壓根兒沒動出奇制勝的心思,帶著麾下所有兵馬,沿著官道緩緩迎了上來。

  正面對決,孫孝哲可是從來沒怕過任何人。當即親筆寫了一封戰書,派遣死士給王洵送了過去。而王洵的回答則再度顯示了他的狂妄,居然當著死士的面兒,在戰書末尾批了「明日上午巳時,永樂原」九個字,將戰書丟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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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9 02:03: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二 下)

  「夠種,沒墜了封矮子當年的威名」雖然對王洵恨得牙根都癢癢,接到回覆之後,孫孝哲依舊撫掌大笑 !

  「最近老是捏那些軟蛋,實在沒意思透頂這回,終於來了個趁牙口的!」

  「是啊,是啊,不愧是封矮子看上的人,光這份膽氣,就值得大夥跟他會上一會!」

  「還以為中原男人都死絶了呢,嘿嘿,居然還剩下了一兩個!」

  定南將軍周鋭、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等人,紛紛湊上前搭腔,他們都是孫孝哲的心腹,伴著自家大帥從薊北一路打進長安,個個驕橫異常,平素對著邊令誠、崔光遠等人之時,鼻孔恨不得翹到天上去,偏偏此刻,把贊賞之詞不要錢般往一個無名小卒頭上套 。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光了對面的男人,搶光他們的牲畜和女人」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等部族將領肚子裡沒那麼多彎彎繞,舉著兵器大聲吆喝 。

  崔光遠、蘇震、趙復等一干降官降將聽了,臉色登時又變得殷紅如血唯獨邊令誠不在乎,帶了帶戰馬的繮繩,湊到孫孝哲面前說道:「大將軍還是多加小心,封常清用兵,向來不打沒把握的仗,王洵既然得了他的真傳,明知兵力不敵……」

  「你看永樂原周圍,能用得出奇兵麼?」孫孝哲橫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反問。

  「邊大人不會認為,姓王的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沒等邊令誠回應,周鋭、王宏等一干嫡系將領笑著調侃 。

  永樂原位於醴陵縣西南三十里處,附近有兩座十丈多高的石頭山,一條沒不過腳面的小河,根本藏不住任何伏兵,也沒有什麼可利用的天然陷阱倒是夾在石頭山和小河之間的那片草甸子,方圓足足有五十餘里,是天然的騎兵廝殺之所 。

  邊令誠吃了個癟,垂頭耷拉腦地退到了一邊,心裡愈發惱恨孫孝哲不識好歹,崔光遠平素跟他私交頗好,在旁邊看得心裡不忍,湊過去,低聲安慰道:「你我都是文官,對於如何行兵打仗的事情,就不要過多摻和了,畢竟孫帥他乃百戰名將,斷不會落入一個後生晚輩的算計!」

  「可,可……」邊令誠還不甘心,紅著臉嚷嚷看看周圍鄙夷的目光,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了肚子 。

  一萬出頭千里迢迢趕過來的疲憊之師,正面對陣一萬五千攜大勝之威的百戰精鋭,戰場還擺在最適合騎兵廝殺的永樂原上,那王洵真的狂妄到不知死活的地步了麼?如果他真的輸給了孫孝哲,一切還都好說,反正邊某人已經投靠了大燕國,忍氣吞聲,怎麼著也能混個善終,若是孫孝哲將軍不小心著了他的道怎麼辦?一萬五千大軍葬送之後,留守長安的就只剩下一萬人了各地勤王兵馬再像聞到血味兒的狼一般湧過來,邊某人日後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越想,邊令誠心裡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後悔自己不該這麼快就把長安交出去,崔光遠蘇震等人也是各懷心事,一個個磨磨蹭蹭,恨不得腳下的路永遠都不要走完才好 。

  只是這個願望注定過於奢侈,還不到正午,大軍已經抵達預約的戰場找了個容易取水的地方扎下了大營,孫孝哲將斥候再度撒了出去,探聽敵軍動靜,然後命令將士們全體休息,準備明天的戰事 。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斥候發出了警訊,發現安西軍大隊向此地靠近,隨即,正西的曠野上,出現了大團大團煙塵,煙塵滾滾向前,在距離孫家軍十里處,突然停止不動,隨即是此起彼伏的號角聲,紛亂的戰馬嘶鳴聲和嘈雜傳令聲,叫嚷聲,待所有喧囂和塵埃一道散去,另外一座整齊的大營出現在了安樂原上,與先前孫家軍扎好的大營遙遙相望,宛若一雙孿生兄弟 。

  「看這份軍容,倒也名不虛傳。」孫孝哲一直關注著對面的所有舉動,見安西軍沒有偷襲的意思,聳聳肩膀,贊了幾聲,然後轉回中軍,擂鼓聚將,安排明天具體出戰規劃 。

  邊令誠等人既沒資格參與最後的決策,又沒資格在軍營裡隨意走動,只好弄了幾罎子酒水,湊在京兆尹崔光遠的軍帳裡聊天解悶兒大夥心裡都不踏實,所以不知不覺間,話頭就又拐到了眼前戰事上,有人四下看了看,低聲道:「以令誠公之見,眼前這仗,姓孫的有幾成勝算?安西軍那邊的王將軍,果然得了封常清的真傳麼?」

  「我哪知道?誰輸誰贏,對咱們這些人來說還不是一回事兒」有了說話機會,邊令誠卻又懶得開口了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滿臉落寞。

  「您當年不是在安西那邊,做過很多年監軍麼?對所有將領都知根知底?」沒來由碰了個軟釘子,對方卻不氣餒,拿起酒罎替邊令誠斟滿,繼續笑著詢問 。

  「是啊,是啊,反正這會也沒人搭理咱們,邊監軍就跟大夥說說,也免得我等在這裡提心吊膽。「「令誠公別跟姓孫的一般見識,他是出了名的不知好歹,待日後我等被大燕皇帝陛下委以重任,自然會把今日這口氣找回來。」

  「是啊,他們現在是得意忘了形,可日後說不定誰要看誰的臉色呢。」

  其他降官降將們,也紛紛幫腔,乞求邊令誠給預測一下明天的戰場局勢,老太監推辭了幾番,終究難耐心癢,嘆了口氣,低聲道:「孫大將軍乃百戰之將,未必會失去應有的謹慎,可他麾下那些人,卻一個個眼空四海,可是他范陽兵固然驍勇善戰,那安西軍也未必是泥捏的,想當年,滿打滿算就四萬多將士,就壓得西域群雄大氣都不敢出,三萬兵馬正面硬撼二十萬大食東征軍,才一個照面,就殺得對方落花流水……」

  剎那間,衆人就都沉默了下去,舉著酒盞,一口一口往下狂吞,大唐帝國曾經的輝煌宛若就在昨日,只是誰也沒想到,不過一覺睡醒,頭頂上的天空就榻了下來。

  「咱家也不是想漲他人志氣,如果底下人都跟孫大將軍一樣,認真對待明天的戰事,憑著人數和士氣優勢,未必會讓姓王的小子撈到什麼好處,可誰要是拿對面那支安西軍不當回事兒的話,恐怕會吃個大虧。」邊令誠抿了口酒,心事重重地繼續解說。

  「王,王將軍很能,很善戰麼?他那邊畢竟人少,並且臨陣經驗也遠不如孫將軍。」崔光遠最近幾年一直在外邊奔波,對安西軍的戰績不太瞭解,皺著眉頭詢問。

  「當年他西出蔥嶺之時,就帶了六百來人……」邊令誠衝他翻了翻眼皮,低聲回應,「咱家當時以為他必死無疑,誰想得到,不到半年時間,他居然在藥剎水那一帶,硬折騰出數千兵馬來,並且接連拿下了兩座大城。」

  「那你還一直試圖除掉他。」不滿意邊令誠的態度,長安縣令蘇震低聲駁斥。

  「你以為是咱家想殺他麼?」提起過去的事情,邊令誠就一肚子邪火,「他又沒得罪過咱家,咱家何必把他當成眼中釘?那是因為……」話到一半兒,他又本能地改口,「很多內情,沒法跟你們細說,反正最初除掉他,肯定不是咱家的主意,到了後來,到了後來,即便咱家不出手對付他,他翅膀長硬後,也會對付咱家,哎,都是造化弄人,當年誰能想到,大唐這麼快就垮了下去?」

  衆人搖搖頭,跟著舉盞嘆氣,嘆罷之後,心裡卻愈發不是個滋味,當年高力士、邊令誠等太監的舉動,自然是禍國殃民,今天在座諸君,卻也未必有誰屁股底下乾淨,是大夥在昏睡中一起動手,齊心協力,推倒了支撐大唐的最後一根擎天柱,才導致今日山崩地裂,洪水滔天!

  「如果,我是說如果……」四下看了看,京兆尹崔光遠壓低聲音,向大夥發問:「崔某只是隨便打個比方,大夥別往心裡頭去,如果明天戰事真的不順利的話,咱們,咱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混吃等死唄!」邊令誠猛然站起來,踢開腳邊的空酒罈,大步往外走去,「如果姓王的小子僥倖贏了明天那仗,對大唐來說,無異於一劑救命靈湯,至少能緩過幾分元氣來,對於大燕國,就像,就像當頭一記悶棍,先前的不敗傳聞一旦被拆穿……他奶奶的該死!」

  狠狠跺了跺腳,他低聲咒駡也不知道目標針對的是誰 。

  衆降官降將也不願意惹火上身,紛紛站起來告辭崔光遠彎著腰將衆人送走,又彎著腰鑽了回來,望著滿地空酒罎,目光不斷閃爍。

  「恐怕不是時候,」彷彿猜到了他的企圖,帳篷角落裡,一個醉熏熏的矮子低聲嘟囔。

  「誰?」崔光遠被嚇了一跳,手迅伸向腰間佩刀待看清了對方面孔,又苦笑著將手放了下去,「賈侯爺,大白天的,您別嚇唬人行不行?崔某膽子小,可不經你嚇!」

  「我看你的膽子可是不小。」以鬥雞取得郡侯爵位的賈昌笑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去尋找沒喝空的酒罈,「有些事情,晚點兒再考慮,剛纔這裡有某幾個人,分明還惦記著替大燕國效力呢,你現在瞎折騰,除了讓自己死得快一些之外,收不到任何效果!」

  「崔某折騰什麼了?是侯爺弄錯了?」崔光遠咬緊牙關,死不認賬,雙手卻攏在了一處,衝著賈昌不斷作揖。

  「賈某隻想喝酒,剛纔什麼都沒聽見。」賈昌終於找到了一個半空的酒罎,顫抖著舉到嘴邊,「如果老天爺認為大唐氣數已經盡了的話,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能改變什麼?來,喝酒,明天這個時候,就知道老天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說得也是」崔光遠嘆息著回了一句,從地上撿起一個半滿的酒罎,跟賈昌相對而飲,鯨吞虹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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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9 02:03: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三 上)

  人總是這樣,越想長醉不起的時候,越不容易倒下。把手邊所有能找到的酒罎子都喝了個乾乾淨淨,京兆尹崔光遠依舊清醒無比,一萬遠道而來疲憊之師,如何打得贏一萬五千士氣如虹百戰精鋭?王將軍今夜應該派人來劫營?王將軍如果真的像傳說中那樣,用兵如神的話,至少今夜要多用疑兵,騷擾得叛軍不得安枕,為將者善用天時地利,這周圍草長得很高,放火燒營也是一個好辦法,只是不曉得風向對不對?

  亂起八糟地想著,在黎明來臨之前他終於沉沉睡去,卻又夢見王師光復了長安,自己和邊令誠等人來不及逃走,被士卒們抓住,繩捆索綁押著游街示衆,那些在叛軍入城後死了父母妻兒的百姓,站在路邊,手裡拿著石頭、臭鷄蛋、爛菜葉子,一個勁地往自己頭上丟,而自己兩個剛成年的兒子,則躲在人群之中,以手遮面,不敢,也不願與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相認……。

  「崔某當日是逼不得已。」崔光遠大叫,「沒有崔某,當日會死多的人,皇宮也肯定會被付之一炬。」路邊的百姓們摀住耳朵,誰也不肯聽他的辯解,行走在囚車旁的大唐兵卒,則忽然間又變成了孫孝哲麾下的叛軍,一個個指著他的鼻子放聲大笑,盡情嘲弄他的愚蠢……

  「啊……。」崔光遠翻身坐起,手捂胸口,臉色慘白如紙,灰帳篷外的天色已經大亮,叛軍點過了卯,正在準備早飯,嚷嚷吵吵,對即將生的戰事信心十足。

  馬上就知道老天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想到昨天臨睡前賈昌說過的話,崔光遠掙扎著爬起來,在親兵的伺候下洗臉穿衣,然後稀裡糊塗地對付了一口早飯,牽著坐騎,前往中軍請罪 。

  也許是心胸寬闊,也許是不屑計較,孫孝哲並沒有追究崔光遠的誤卯之罪,隨便安慰了幾句,便命他退到中軍帳外等待調遣。

  邊令誠、蘇震、趙復等一干降官降將早就到齊了,但是好像昨夜都沒睡好,個個頂著明顯的黑眼圈,唯獨賈昌,還是那幅嬉皮笑臉的摸樣,一會跟這個打打招呼,一會兒跟那個聊幾句閒話,渾然沒把即將爆的血戰放在心裡。

  「你倒是好雅興,」邊令誠是典型的自己不舒服,也見不得別人好過,撇了撇嘴,低聲嘲諷。

  「天塌下來還有大個子頂著呢,我這麼矮,有什麼好著急的。」賈昌聳了聳肩,絲毫不以對方的挑釁為意。

  這句話再配上他那不到四尺的身材,倒也相得益彰,衆人被逗得搖頭苦笑,臉色的表情終於輕鬆了些許。

  正百無聊賴間,猛然聽得遠方傳來一陣隱隱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聲音不高,卻令人不寒而慄緊跟著,身邊的孫家軍將士的動作也快了起來,一隊隊,一行行,在定南將軍周鋭、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等人的帶領下蜂擁而出,於營外迅排成臨戰隊列。

  「殺、殺、殺,殺光了他們。」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等部族將領也叫嚷著召集隊伍,衝出軍營,在周鋭等人身側另外組成一個方陣。

  邊令誠等人手中的飛龍禁衛早就被孫孝哲找藉口吞併,眼下個個都是「獨行大俠」仰著臉,伸長脖頸,左顧右盼,卻在軍陣中找不到適合自己的位置。

  「大將軍有令,爾等一會兒隨中軍一起行動。」彷彿猜到了大夥的難處,有名傳令兵匆匆跑過來,丟下一句話,仰著臉離去,從始至終,沒拿正眼看任何人!

  一干降官降將氣得臉色鐵青,卻沒勇氣發作,只好逆來順受,須臾之後,孫孝哲頂盔貫甲,在數百名親衛的簇擁下,緩緩出營大軍當中,立刻響起一陣歡呼,隨即,戰鼓聲響,將士們踏著鼓點,緩緩向前推去。

  所有喧囂都戛然而止,只有低沉的戰鼓,不斷敲打著人的心臟「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跟在孫孝哲的衛隊身後,距離鼓車只有半丈之遙,崔光遠被吵得頭暈腦漲强忍著嗓子眼裡的煩惡舉目觀望,只見身前身後的刀鋒閃爍,就像猛獸嘴巴裡的牙齒。

  有的刀鋒因為飲血過多,已經呈淡紫色在旭日的照耀下,隱約散出淡淡的霧氣一團團霧氣彙集起來,籠罩於大夥的頭頂,令軍陣上空的天空不再是明澈的碧藍,而是藍中透粉,彷彿漂浮著一條寬闊而單薄的血色柔紗。

  從薊北一路殺到長安,天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這只猛獸口中,作為略通武事的文官,崔光遠不得不承認,孫孝哲深得用兵三味,即便不考慮他以前取得的那些傲人戰績,單憑身邊這座嚴整的騎兵陣列,就足以令許多當世名將感到汗顔,飛龍禁衛身上沒這份殺氣,河西軍將士也做不到如此整齊有序,至於擔負著拱衛京師重任的左右龍武軍,虧得他們跑的快,否則,遇到孫孝哲手中這支精鋭,恐怕連半柱香時間都堅持不到……

  一股絶望迅速從天空中壓下來,壓得崔光遠嘴裡澀,嗓子眼緊,胸口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大唐的氣數盡了,真的已經盡了怪不得封常清會一敗再敗,怪不得哥舒翰縮在潼關之後閉門不出,怪不得皇帝陛下和監國太子連據城而守的勇氣都沒有,怪不得……,不知不覺間,兩行清淚從他眼角淌落,緩緩滑過乾瘦的面頰,落入馬蹄下乾燥的荒野。

  此刻,蘇震、趙復等人也是面色如土,看清楚了孫家軍的軍容軍威,誰也不再對遠道而來的安西軍抱什麼希望,五千身經百戰的范陽精騎、六千多同羅、室韋武士,兩千多重甲步卒,一千多弓箭手,還有九百多所向披靡的曳落河,對面的安西軍如何抵擋?拿什麼抵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一陣接著一陣,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就在頭頂上的天都要塌下來的那一刻,有一聲號角突然在鼓聲縫隙裡插了進來,左衝,右突,跳躍、撲擊,如乳虎嘯谷,如蛟龍翔天,「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崔光遠猛然抬頭,模糊淚眼中,依稀看到一團金色的光亮,在正前方緩緩綻開,綻開,嬌艷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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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5 0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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