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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五章 韞櫝藏珠
民間百姓多供奉五大仙,分為狐仙、黃仙(黃鼠狼)、白仙(刺蝟)、柳仙(蛇)、灰仙(鼠),其中又以狐仙為首。狐仙善媚,往往千年能結媚珠,也有一些天資品格出挑的,三百年往上便能結出媚珠來。《太平廣記》中便有云:「狐口中媚珠,若能得之,當為天下所愛。」
四海齋的大掌櫃陳葛原來是個「五郎」,還是個結了媚珠的狐仙,這倒是教人始料未及。難怪四海齋的生意好,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小戶百姓都爭相前去,其中又有一多半是女客,顯然是陳葛略施了媚術的緣故。
聞桑對陳葛恨得咬牙切齒,用無定乾坤網將他捆成個線團,只露出個腦袋,扔在冰涼的地板上。他拿出一條粗如兒臂的打魂鞭,在地上抽了兩鞭,把個陳葛嚇得魂飛魄散,哭爹喊娘。
「快說,你今夜到褚家來幹什麼?」
陳葛吞吞吐吐,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嚴衍坐在椅上,淡淡地看著聞桑狐假虎威的樣子:「給了褚先生兩千兩白銀的人,是你?」
陳葛不敢否認,怯怯地低下頭。
聞桑恍然大悟:「你與長孫家不和,所以挖角了褚先生,讓他去偷長孫家的賬本。但你既是個『五郎』也有法力,自己去偷不是更快?」
陳葛蔫蔫道:「長孫春花身邊的女護衛是個硬茬,我不敢。」
嚴衍道:「你知道她是什麼?」
「不知道。我一見她,汗毛就豎起來了,肯定是個大型食肉的猛獸。」能把自己拆骨吞吃入腹的那種。
陳葛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她的血氣味不純。」
「那你今日潛入褚家,又是為何?」聞桑追問。
陳葛恨恨地啐了一口:「老褚把答應我的事辦砸了,銀子卻不還我,真是豈有此理。我聽說他家裡出了事,便索性自己來拿。」
聞桑冷笑:「你倒是會趁火打劫。」
「哎哎,這位官爺!」陳葛不樂意了,「我只是取回自己的東西,怎麼就趁火打劫了?」
「還敢頂嘴?」
聞桑看他是橫豎不順眼,將鞭子在手裡捲了,不輕不重地敲他的腦袋:
「你個『老五』,到汴陵這麼久,登記了嗎?知道爺爺是誰嗎?爺爺是斷妄司汴陵棧的棧長!」
陳葛被他敲得頭昏腦漲,扯著嗓子叫:「來人啊,斷妄司惱羞成怒,公報私仇,嚴刑逼供啊!」
果然嚴衍是個講道理的,喝止了聞桑。
「褚大娘子被害,可與你有關?」
陳葛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那你知道多少?」
陳葛道:「肯定是他那個外室幹的呀。那娘們兒我見過,一看就不是人。」
第一次遇上褚先生,就是在尋家的當鋪。
陳葛與尋家大當家尋仁瑞算是生意夥伴,尋家當鋪有些難以處理的死當押品會托陳葛放在四海齋代為展賣。故此陳葛與尋記當鋪的大朝奉相熟。
那日褚先生遮遮掩掩地到尋記當鋪當了一塊兩寸長的碧玉算盤,青青翠翠地煞是可愛。陳葛看見,多問了兩句,大朝奉便將褚先生的身份家底與陳葛細細說了。按理說長孫家名下也有春花當鋪,給褚先生的典當價格更加實惠。他特地來到對家的當鋪,肯定是為了避開熟人耳目。
可見是十分缺錢了。
大朝奉說,褚先生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吃喝嫖賭樣樣不沾,除了埋頭算賬,只有一樣癖好,就是收集各式各樣的算盤。這本來就是他吃飯的玩意兒,趁手不趁手一摸便知。東家長孫春花也知道他有這樣的癖好,但凡遇到什麼奇形怪狀的算盤,就會給褚先生捎回一把來。這些年下來,他收藏的算盤至少有幾百把。人人都說,褚先生掙了那麼多的銀子,除了捎回老家供養父母兒女,其餘的都花在算盤上了。
如今也有許多商人將算盤當做招財的吉祥物,供做擺設,是以市面上也有專為賞玩所製的算盤,有除了名貴的紫檀、花梨做的木算盤,還有金銀玉石、瓷燒的算盤,大到一丈,小到兩三吋,都是圖個好意頭罷了。
可不知為何,大約半年前,褚先生開始挨個地將手上的算盤典當,湊了錢,置辦了一座不小的宅院。有認識他的人見他常常出入胭脂鋪、綢緞鋪、首飾鋪等處,便暗暗地傳聞他是養了個外室。
陳葛第一次偷偷和褚先生約在家裡的時候,褚大娘子已經從鄉下搬進來了。
陳葛趁著夜深進了褚宅,掏出銀票的時候,褚大娘子的眼睛都要從眼眶子裡瞪出來了。她長久住在鄉下,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城裡靠打算盤就能掙到這樣多的錢。
陳葛打的主意是這樣的。長孫家在汴陵生意做的開,有一半是和吳王府交好的原因。吳王府的資產許多也是交給春花錢莊在打理,但侯府對於銀錢往來上的私密性要求極高,倘若內賬外洩,第一個便要責問長孫春花。從此以後,春花也就再難得到侯府信任了。
故此他計畫著讓褚先生將涉及吳王府的賬本偷出來,再外洩出去,自然能讓長孫春花吃不了兜著走。
褚大娘子見錢眼看,滿口答應替他偷賬本,還與陳葛商量設了個局,故意噁心長孫春花。
褚先生則是不大情願的樣子,不過為了順利和離,也只好順著她。
聞桑張大了嘴:「和離?褚先生要和離?」
「可不是麼。褚大娘子要兩千兩銀子方肯與他和離。我對褚先生說,他肯照我說的做,這銀子我來出。」
陳葛趴在地上,嘴角貼地,沾了滿嘴灰,吹了半天,都吹到了嘴裡,又呸呸呸地在吐灰。
嚴衍與聞桑對視一眼。
「你說你見過那個外室?又是何時?」
陳葛眼珠一轉,露出個賊兮兮的笑:「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能不留個後手?我給了他們兩千兩銀票,出了門,又翻牆回來。」
褚大娘子和褚先生已分居許久,褚大娘子跋扈,自己霸佔了正房,把褚先生攆到廂房去住。她生怕褚先生在她睡著了偷偷進來,將門反鎖了,把那兩千兩銀票在臥房裡各個地方都藏過一遍,最後終於定下主意,塞在書架裡的一個擺設花盆裡頭。陳葛在窗外挑破了窗紙看著,覺得實在好笑。
從正房走出來,經過中院,陳葛聽到廂房裡褚先生低低說著什麼。
他最愛聽人壁角,於是湊到窗邊,順著開著縫的窗扇,望見裡頭褚先生背對他坐著,軟語呢喃地說:
「絳珠,你再忍忍,很快就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褚先生面前分明沒有其他人,只有他一個人在房中!
陳葛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赫然看見褚先生對面坐著個絳紫衣裙的美貌女子,眼眸瑩亮低垂,似有淚光。
「褚郎!」女子柔柔喚了聲。
她身姿婀娜,雙肩十分削薄,身影甚至有些透明之感。陳葛一下子覺得十分眼熟,卻不知在哪見過。
女子若有所感,眸子驀地和陳葛對了一對。陳葛一驚後退,碰到窗格發出細碎聲響。
褚先生聞聲而起,那女子立時油燈芯盡一樣如煙散入無端,消失了。
說到這裡,陳葛雙肩一顫,打了個哆嗦。
嚴衍皺眉深思。
天生萬物,各有異能,其異能多半與原身有關。比如陳葛的異能是媚術,於拳腳功夫擅長些,卻並不精妙。世間「老五」多種多樣,還沒聽過哪一種是能隨意隱形現形的。
「你可聽過避役麼?」嚴衍道。
聞桑懵然搖頭。
「十二時蟲,一名避役,生人家籬壁、樹木間,大小如指,狀同守宮,而腦上連背有肉鬣如冠幘,長頸長足,身青色,大者長尺許,尾與身等,嚙人不可療[ 《本草綱目》]。避役善變色,能與所在融為一體,如化入無形。」
聞桑一臉崇拜地望著他,心道,師伯真是博學。
「這麼說來,是個避役精?」
嚴衍搖頭:「我只是猜想。」
聞桑:「……」
嚴衍轉向陳葛:「你可能將她的模樣畫出來?」
陳葛忙不迭地點頭。
聞桑收了打魂鞭,解開無定乾坤網,將陳葛拎起來。陳葛在書案上翻找了半天,找出紙筆,畫了個雛形出來。無奈他畫技實在太差,畫成個口歪眼斜的妖怪形狀。聞桑奪過來看了一眼,又掏出沙包大的拳頭要揍他。
陳葛抱頭:「別別……我盡力了,確實畫不好哇……我是個狐狸,又不是個毛筆精!」
嚴衍嘆氣:「你說,我畫。」
陳葛畫畫不行,動嘴皮子卻是強項,與嚴衍還算配合無間。一會兒嚷嚷:「眉毛拉長一些,嘴唇飽滿些。」一會兒又道:「眼睛大一些,下巴尖一些。」
嚴衍畫著畫著,忽然頓住,放下了筆。
聞桑與陳葛一左一右伸頭過來看那畫像。
陳葛先叫起來:「對,就是她!簡直一模一樣!」
聞桑撓了撓頭:「怎麼……看著有些眼熟?」
「對啊對啊,我也覺得很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嚴衍端詳著手中畫像,有些無語。
畫中的女子明眸皓齒,竟與長孫春花有七八分像。
春花一大早便派了羅子言去府衙提人。
羅子言是汴陵排名第一的訟師,天生一副訟師像,彎鉤鼻,薄尖嘴,兩隻渾圓的眼睛,時常拎一把無字紙扇,不陰不陽地扇著。他是長孫家的喉舌,許多生意契約都由他擬定,商場上的官司有他一張錦繡妙口,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更何況,他和知府曲廉還是幼時私塾的同窗。
春花將案情與他簡單說了,他拍著胸脯打包票,午膳前定將長孫石渠帶回來。
誰知才不過半個時辰,羅子言便灰頭土臉地鎩羽而歸,不僅沒有帶回長孫石渠,反而帶了個不速之客回來。
春花望著書房裡好整以暇站著的人,實在是頭痛欲裂。
「聞捕快,又有何貴幹啊?」
聞桑衝她抱拳一禮:「春花老闆,有個小忙,想請你幫上一幫。」
春花瞥了羅子言一眼,見他戰戰兢兢,不敢與她對視。他向來牙尖嘴利,字字刁鑽飛快,偏偏曾經在聞桑手上犯過事,被他打了十幾板子,幸好春花替他交了三倍罰金充庫,才將他撈出來。從此他見著聞桑便像沒嘴的葫蘆,只剩瑟瑟發抖。
不由得更加不耐,瞪著聞桑道:「聞捕快這是上門打秋風來了?若要幫忙,先放了我哥哥。」
聞桑輕咳一聲:「案子還未審結,不能放人。」
「福喜客棧的夥計與褚家門口的餛飩攤主都能證明,我大哥當時剛到褚家,此前並無作案時間,依律已可排除嫌疑,該當放人。」
「也不一定是他親自犯案。或許是買凶也未可知。案子尚未審結,人不能放。」
春花近來日日看賬本到深夜,昨夜又只睡了一個時辰,心中極端暴躁。此刻聽到這番言語,大怒:「聞捕快,這是訛上我們了?」
聞桑連忙擺手:「此案內有玄機,確實需要春花老闆幫個忙,也好為長孫少爺洗脫冤屈。」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畫。
「這是有人親眼見過的,褚先生的外室。」
春花劈手奪過來,眼珠子險些掉出來:「這是……我?」
聞桑生怕她不信,連忙將褚先生與褚大娘子的計算,以及褚大娘子的死因詳細解說一遍。為免節外生枝,對陳葛的干系隻字未提。
春花不說話了,思忖半晌,抬眸細細端詳著聞桑,似在琢磨他的話有幾分可信。
「此事蹊蹺,恐有精怪作祟。春花老闆與褚先生共事多年,對他的脾性十分瞭解,若肯配合查案,必能發現我發現不了的線索。」
春花冷冷一笑:「常聽羅訟師說,聞捕快專辦些旁人辦不了的古怪案子,今日才知所言非虛。不知聞捕快希望我怎麼配合?」
聞桑嘿嘿一笑,壓低聲音,飛快地說了幾句。
春花臉色一青,道:「我要是不從呢?聞捕快還打算把我哥哥一輩子押在獄中?」
聞桑縮縮脖子:「您與吳王府的交情,誰都知道,我一個小小捕快,自不敢和吳王府作對。只不過……此事關係長孫家的名聲,盡快破案,對您也有好處不是?」
春花將身子慢慢靠進椅背,將聞桑由上到下重新審視一遍。
「聞捕快調來汴陵的時間不長吧?家住哪裡?家鄉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聞桑被她看得後背發冷,硬著頭皮嚷:「春花老闆,要借吳王府的勢來欺壓我這小捕快?」
他這麼一說,春花反而笑了。
「聞捕快要是覺得,欺負我長孫家,就能博一個不畏權貴,嚴正執法的美名,那可就打錯算盤了。我……」
她自己說著說著,卻忽然一愣,彷彿想起了什麼,有一剎那的失神。
聞桑偷覷她神情:「春花老闆?可是想到什麼線索?」
他也覺得拘著長孫石渠沒什麼用,本打算直接放人的。是尊貴的天官大人定了這條計策,讓他來逼長孫春花協助查案。
別說長孫春花不肯吃這悶虧,就算她肯配合,焉知不會心裡記恨,以後借吳王府的手整治他?到時清正廉明的天官大人拍拍屁股走人了,他在汴陵可就不好混了。
他心裡七上八下,表面上還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看春花還是沉吟不語,又喚了一聲:
「春花老闆?」
春花倏然拉回心神,望著手中畫卷上盈盈若泣的紫衣女子。
「這個忙,我幫了。」
天色轉暗,府衙大牢中,從天窗透進的一隙日光也漸漸昏黃,隨後變成了墨藍的幽光,將潮濕的囚室映照得分外陰冷。
褚先生在大牢裡關了一日一夜,也不見有官來問案,心中暗暗急迫。他掛念著家裡,生怕生出什麼事來,轉念又一想,自己的經歷太過離奇,旁人如何能猜得到?心裡又篤定下來。
獄卒們都出去外間用晚膳了,許久也不回來。偌大的牢中彷彿只有褚先生一個人,秋意已深,空氣中水氣鬱結,更覺寒涼,他沒由來地打了個寒噤。
驀地,一絲幽幽的泣聲繚繞而至,褚先生雙肩一抖,起身四顧,竟不知從何處而起。
聽起來是個女子的哭聲,微微抽噎,婉轉鬱結,慢慢地似乎離得更近了,直傳到褚先生囚室的鐵柵之外,帶出一聲無奈的吟嘆。
「褚郎!」
褚先生大驚失色,衝到鐵柵前拚命向外望去。
甬道深處,一名紫衣女子緩緩行來,髮髻微微凌亂,烏髮垂墜,遮住了側臉,只能隱隱看見憂傷的眉眼。她走到離褚先生一丈遠的地方,站住。
「褚郎……」
褚先生手指攥在鐵柵上,指尖發白:「絳珠,你來做什麼?」他四處張望,見無人在近,還是不放心,「你快回去,若被人看見,一切努力就白費了!」
女子委屈地望定他,只不做聲。
褚先生心中一軟,好言安撫:「你不必擔心我。他們找不到證據,自然會放我回去的。你在家裡好生等我。」
女子後退一步,含含糊糊地說:「褚郎,我今日……看見她了。」
褚先生一怔:「誰?」
「死了的……」她低下頭,嚶嚶哭泣起來。
褚先生渾身劇震:「別怕,她已經死了!再不能傷害你了!」
「可是,我怕!褚郎,她死得好慘啊……我不想待在那裡……」
「絳珠別怕!再等等,我一定帶你離開!今後只有我們兩個,雙宿雙飛……」他驀地伸手出去抓她的手。女子沒有防備,竟被他抓了個正著。
褚先生一愣,只覺觸手溫熱,指腹上有一層厚厚的繭,那是他熟悉的,常年打算盤留下的繭子。他本來就是細心的人,方才一時震驚才被矇住,此刻哪還有不明白的。
他如同觸電一般縮回手,難以置信地怒瞪眼前的人:「你不是絳珠!你……你是……長孫春花!」
春花面無表情地扶額,向一旁的角落道:「我盡力了。」只是沒想到穿幫的這麼快,害她說了那麼多忸怩作態的言語,真是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她扯一扯身上輕若薄紗的布料,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褚先生,你這年紀都能當我爹了,沒想到對我還有這種心思。」她神情坦蕩,毫不羞怯,反倒是褚先生聽她這樣說,立刻臊紅了臉。
「你、胡說!絳珠是絳珠,和你完全不同!」
聞桑從角落中拐出來,抱臂站在褚先生和春花中間,冷冷一笑:「你敢說,絳珠的相貌,不是為了迎合你的心意?」
世上哪有這麼多巧合?褚先生在春花手底下做事,日久年深,起了不該有的邪念,但理智又清晰地認知到沒有接近的可能。那絳珠也不知是什麼邪物,就利用了褚先生的這點念頭,幻化成人誘惑了他。
褚先生拚命搖頭:「不是絳珠的錯!都是我,是我讓她長成這副模樣,是……」
他倏然收住話語,神志清明了不少,知道已經透露的太多。
聞桑趁熱打鐵,高聲道:「如今案情已經分曉,定是褚大娘子發現了你和絳珠的事,你們合力將她殺了!還不認罪?」
褚先生卻學聰明了,不中他圈套,冷笑:「你們不必裝神弄鬼來套我的話。根本沒有絳珠這個人,你們說是我殺了我娘子,拿出證據來?」
「……」聞桑與春花對看一眼,都是無語。
其後不管聞桑如何威逼恐嚇,褚先生就如一個封了嘴的葫蘆,不肯再說一句話了。
兩人都甚是氣餒,尤其是春花,費了這麼大的事,才套出這麼點東西。不過畢竟已知道確有絳珠其人,且能夠確認,正是褚先生與絳珠聯手害了褚大娘子。如今的難題,只在如何找出這身份成謎的絳珠了。
春花與聞桑兩個各懷沮喪地走出大牢,在府衙門口撞見個熟人,定睛一看,竟是嚴衍。
春花下意識地攏了攏頭髮,尷尬笑道:「嚴公子怎麼在此?」
嚴衍將她這幽怨鬼氣的裝束上下掃視一眼,默默轉開臉。
聞桑咳了一聲:「嚴公子是來……」他腦子一時滯住,有點編不下去。
「聞捕快召我來問詢。」嚴衍面色不變,話接得十分穩當。
春花了悟,現出感激之意:「嚴公子多番為我哥哥清白奔走,春花銘感五內。」
嚴衍向她微一頷首:「春花老闆客氣了。」
聞桑聽得心裡萬馬奔騰,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命他強行扣下長孫石渠,藉以要挾長孫春花的,可不就是斷妄司的天官大人麼?這會兒倒是在姑娘面前扮起了好人!
他張了張嘴,接觸到嚴衍投過來的冷冷注目,腿肚子一抖,連忙閉嘴。
見春花一臉疲憊,聞桑心裡也有些愧疚,道:「春花老闆,今日多得你相助,總算套了些話出來。你且先回去歇息,我回稟過知府大人,便即刻送長孫少爺出獄。」
他抱拳行了個禮,直起身子的時候,春花卻還沒有動,直愣愣地站著,半晌轉頭問他一句:
「咱們其實……已經知道絳珠在哪兒了,對吧?」
「呃?」
絳珠自然是在褚宅。但是褚宅他們已探過多次,並未發現異樣。如果褚先生不鬆口,誰能找得到絳珠?
「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不甘心。」尤其她這回全副武裝,犧牲得這麼大。
「聞捕快,咱們去一趟褚宅。」
「咦?」
「或許,我能讓絳珠主動現身呢。」
聞桑滿頭霧水,嚴衍卻瞬間明白了。
長孫家的馬車在衙門口停下,車上只有一個車伕候命。
嚴衍皺眉:「春花老闆夜深出門,沒有帶仙姿出來?」
春花一怔,迎著他的注視搖搖頭。她好像是被……數落了?
「為免不測,嚴某隨你同去罷。」
「呃,這自然好。」她甩去方才的偶一閃念,只當是錯覺。
聞桑這不識趣的,也想跟著爬上去,迎面遇上春花一道記仇的冷眼。
「……」聞桑摸摸鼻子,「我走著去便可,春花老闆不必客氣。」
從府衙到褚宅,車行大約是半炷香的時間,不算短,不算長,剛剛好夠打個盹兒。
掐指一算,春花已經整整九個時辰沒有闔眼了。何況是連日來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的情況下。
她一上車,便自動想將身子攤下去。礙著同車的還有一個人,便硬撐著扯出個禮貌的笑:
「那個……嚴公子,不介意我小憩一下吧?」
嚴衍看她一眼。
「春花老闆請自便。」
春花於是放心地靠在車壁上,闔上眼睛。不過兩三個呼吸之後,輕微的小呼嚕聲就響了起來。
「……」嚴衍十分無語地瞪了她一眼,無奈對方已經沉沉睡去,根本接收不到他的不滿。
他自問對女子沒有偏見,也不覺得女人非要溫良恭敬,躡手躡腳不可。但……此人的舉止,即便是個男子,也太出格了吧?
京中他熟識的女子多半是王公貴族女眷,個個儀態萬方,矜持有禮,何曾見過這樣解衣盤礡,隨心所欲的女子?
想到此,心中不由得十分不耐煩。
馬車顛簸,可絲毫沒有影響到春花的睡眠質量,她的身子劇烈搖晃,卻仍能保持均勻呼吸與沉睡的姿態。嚴衍也實在是佩服不已。
行到一個路口,馬匹長嘶了一聲,車輛猛地轉彎。春花晃了一晃,直衝著嚴衍懷裡倒過來。
嚴衍冷冷地向旁挪了一挪。
梆地一聲,春花半個身子趴在車座上,撞得腦門硬是紅了一塊。她齜牙咧嘴地醒過來,口中懵然:
「怎麼了?怎麼了?」
嚴衍平板道:「你摔了一跤。」
「哦。」她伸手摸摸腦門,皺了皺眉,倒是沒有問他為什麼不扶一扶,自己哎喲喲地爬了起來坐好。
「……」嚴衍望著她,不知為何,十分想嘆氣。
這人,究竟算是太沒城府呢,還是太有城府呢?
這時,便聽到聞桑在外頭氣喘吁吁地道:「兩位,到地方了。」
下車的時候,聞桑盯著春花腦門上的紅腫看了半天,探詢的目光忍不住飄向他不苟言笑的大師伯。
您是在車上把人家姑娘打了一頓麼?
春花沒有察覺聞桑的異樣。她小睡了一陣,精神了不少,心裡反覆地盤算,如何才能讓那叫絳珠的自動跳出來。
天天看賬本,這會兒終於能換換腦筋,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嚴衍看出她躍躍欲試的心情,皺眉道:「裡頭不知道是什麼鬼怪,春花老闆,切勿掉以輕心。」
「……」春花又產生了那種被數落的感覺。這回應該不是錯覺了。
她深吸一口氣:「你們且在外頭等著,我一個人進去。」
「……」
嚴衍與聞桑兩目瞪視無一言。這姑娘,怎麼越嚇膽子越大?
春花道:「你們若和我一起進去,她必定不會出來。」
嚴衍道:「你一個人進去不安全。」
「……」春花想了想,「要不,我帶把刀進去?」
嚴衍強忍住心中的無語,思忖半晌,終於同意。
「你自己從正門進,我們翻牆進去,若有不對,你就立刻大喊出來,聽清楚了麼?」
春花心不在焉地點頭:「聽清楚了。」
庭院中闃然無聲。春花穿著一身薄紗,壓根不擋風,直覺手臂上雞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爺爺常說她是膽如斗大,氣比筍短。嗯,確實有那麼點兒。
聞桑與她說過褚宅的佈局,她心裡想著的那東西不是在褚先生住的廂房中,便是在書房之中。誰知兩處都翻找了一遍,竟連個珠子都找不到。
正堂中一片人字形的暗跡,想必就是褚大娘子橫屍之處。春花微一哆嗦,踮著腳尖繞了過去。
驀地,她腳步頓住了。
褚大娘子從鄉下搬過來,已經在這宅子裡住了許多天。怎麼偏偏那一天,褚先生和絳珠就起了殺心呢?
褚先生以為她是絳珠時,曾對她說:
「她再不能傷害你了!」
這樣說來,褚大娘子是要傷害絳珠,才逼得褚先生出手的麼?
那麼事發之時,褚先生、褚大娘子與絳珠,一定都在這正堂之中。
春花點了火摺子,將正堂中的兩根油燭燃亮,頓時看清了正堂中的擺設。一張紫檀鼓腿供桌在當中,兩把烏木元螺鈿椅,配天然几、八仙桌各一。
她試探地叫了聲:「絳珠,你在麼?」
廳中燭影搖搖,夜影幢幢,微風浮動布幔,彷彿在回應她的話語。
春花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垂首,彷彿自言自語。
「絳珠,我今日去看過褚先生了。他同我說,他後悔了。」
無人回應。
她繼續道:「他說,你不過是一塊木頭,根本不能陪他度過餘生。他與我朝夕相處,覺得我好看,這才照著我的樣子,幻化了個你出來,所以,你根本不該存在,你不過是我的替身罷了。你明不明白?」
庭院中寂寂無風,屋內的各式家具卻嗡嗡晃動起來,彷彿有看不見的的手在撼動著地面。
春花震了一震,忽然後悔,沒真的帶把刀進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該掉頭就跑,還是該刺激得再狠一些。
她起身微不可察地向門口靠近,口中還是加了一把火:
「褚先生跟我說了,你害他丟了差事,死了老婆,還害他坐牢,他真恨不得當初讓褚大娘子親手劈了你!絳珠,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如、意、算、盤!」
這話一落,平地一股風起,堂中桌椅紛紛搖晃著倒地,一個淒厲的女聲長長地喚道:「褚郎,你好無情啊!」
紫檀供桌驀地裂開一個暗格,從供桌腹內飛出一道四角包金的黝黑物事,直向春花飛過來。
春花嚇了一跳,扭頭往門外狂奔:
「啊啊啊,算盤殺人啦!」
剛跑到褚大娘子橫死的地方,便被門檻絆了一腳,堪堪就要跌在那暗色血跡上。
「……」她是來抓凶手的,不是來案件重演的好嘛?
那算盤熟稔地直衝她後腦而來,力道之急之快,不把她腦後砸個血窟窿出來絕不罷休。
春花驚叫一聲,忽地腰間一緊,身子已被帶出兩步。那方殺人的算盤擦著她的頭皮斜飛而過,直飛到院中。
只差毫釐,幸而她不至於落到和褚大娘子一樣的下場。
月光如水銀瀉地,聞桑早支開了無定乾坤網,等著那算盤自投羅網。果然一把網中,算盤在網中掙了幾掙,都沒有掙脫,終於翻了兩翻,跌在地上不動了。
春花氣喘吁吁地扒著嚴衍的肩膀,心有餘悸道:
「這回真是命大啊。」
抬眼望見嚴衍緊鎖的雙眉,她連忙站直,訕訕一笑:「是該多謝嚴公子救命之恩才是。」
春花這是第一次到褚先生家裡。
在她的印象中,褚先生一直是個安靜的中年男人,為人老實怯懦,算起賬來倒是一把好手,提及家中的父母妻兒,便是一副重責在肩,不敢有絲毫懈怠的模樣。據說他幼時家徒四壁,供他讀了幾年書便供不起了,送去鋪子裡給賬房先生當學徒。他為人木訥,卻是個細心周到的實心眼,埋頭幾年下來,終於把師傅們的本事都學到了手,自己也能獨當一面了。父母給他說了一門親,就是遠近聞名性情悍勇的褚大娘子。
豈料父母的身體就此差了起來,其後甚至都癱瘓在床。褚先生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褚大娘子一個人在老家照顧,他一個人在汴陵做事,掙回的銀子,自己留下勉強夠果腹的,其餘全部捎回家,為父母治病,供子女讀書。
褚先生是長孫恕一手招進長孫家的。提起這位老賬房,長孫恕總說他人品佳,心眼兒實,卻是個奔波勞碌不享福的命。
隨著長孫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褚先生備受重用,手頭也越來越寬裕。前些年,他還清了欠下的債務,為父母風光送了終,幾個子女也都各行嫁娶,另立了家業,日子總算過得鬆快了些。
春花曉得他沒有別的愛好,只好收藏各式各樣的算盤。但凡遇上新奇另類的算盤,她便會買下來送給褚先生。這些年她送過褚先生幾十把算盤,但只有一把讓她印象深刻,如何都不能忘。
那是一把紫檀木包金箔的長算盤,樣式和雕花都平平無奇,算盤珠子十分油滑,包了幾層漿,打起來聲音利索,十分趁手。
就這麼一把算盤,是春花當鋪裡留下的死當品,原主典當時曾對當鋪大朝奉說,這是一把如意算盤。大朝奉把這事當笑話,說了好幾年。這算盤若真是如意算盤,主人怎會淪落到來典當的地步?
當時春花覺得這算盤不值幾個錢,索性轉送給了褚先生。不料褚先生卻十分喜歡,他每日盤點清賬,隨身攜帶的就是這把紫檀算盤。算起來,也用了有兩三年了。
今日聞桑提起絳珠這名字,不知怎的,春花立刻就想起了這把紫檀算盤。
如意如意,事事如意,真的是件好事嗎?
聞桑將那算盤捆了裡外三層,拿回衙門去拷問。嚴衍堅持要送春花回府,春花不好推辭,兩人又一同上了馬車。
一上車,嚴衍便問:「春花老闆早就知道,絳珠的原形是把算盤?」
春花嘿嘿一笑:「只是猜測罷了。這把如意算盤,還是我送給褚先生的。當時只是圖了個好意頭,沒成想還真是個能叫人心想事成的算盤。」
嚴衍定定看她:「那春花老闆覺得,有心殺死褚大娘子的,究竟是褚先生,還是絳珠?」
「這還重要嗎?總歸是兩人合謀……」
「自然重要。人有人法,妖有妖規,一旦觸犯,便該按各自罪責相應論處,怎能含糊其事?」
春花愕然而笑:「嚴公子真是個較真的人。」她思忖片刻,「算盤如意,如的畢竟是人之意。想那絳珠,連自己的相貌衣著都不能自己決定,又怎麼會按照自己的心意來殺人呢?」
「方才絳珠要殺你,難道不是按照自己的心意麼?」
「也許褚先生想要的,本來就是一個會動情和生妒的女人吧。」春花搖頭自嘲,「情之一字太過糾纏,我也只是胡亂猜測。倘若我有一把如意算盤,只希望現下能變出一張床來……」
她說著說著,聲音漸弱。嚴衍抬眸去看,只見她又靠在車角,紅唇微張,沉沉睡去。
仙姿早就候在府門前,見自家馬車來到,不等停穩,一個箭步就上去掀了車簾。眼前的情形令她張口結舌。
她家小姐毫無形象地靠在車角,睡得昏天黑地,兩隻手指輕點在她眉心,讓她不至於向前傾倒。
嚴衍將手臂舉了一路,冷著臉,皺著眉,神情說不出是耐煩還是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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