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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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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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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30 01:52: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章 謝家寶樹

  長孫家的宅院坐落在汴陵城西,宅院不算大,僕役也不多,沒有汴陵首富的氣派,不過庭中擺設用度都極為講究,譬如假山流水之悅目,又譬如三步一布甸,五步一茶亭,厚席鋪地不硬,石徑深雕不滑,像是專為……專為體力不濟,行路不便之人精心設計的宅子。

  又或是為方便一些懶散至極的人四處休憩,隨意橫躺一般。

  居所佈置頗能體現主人的性情。長孫府的主人至少在舒適享樂上是少有人能及的。

  長孫春花頗為親善地笑道:「家中只有祖父、哥哥和我三口人,凡事喜簡,讓嚴公子見笑了。」

  嚴衍本就存了些忌憚之意,又有些微微的厭惡。此女與人打交道,一上來便膩笑,教對方卸下防備,他卻看出她的開場笑虛偽得緊,笑得越是親暱,心裡盤算的算計越多。

  若在往常,嚴衍是不屑於與此等人相交的,但他此來汴陵身負要務,不得不虛與委蛇。

  那押著長孫石渠的女子仙姿眉粗面黑,神情甚悍,下盤極穩,眉宇間隱隱有凶異之色,恐怕……

  有仙姿隨身保護,難怪長孫春花一介女流,能在汴陵城橫著走。只是不知道她是心知肚明,還是並無察覺?

  幾人各懷心思到了花廳,筵席已經布好。上首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沉沉一咳:

  「孽障,你還知道回來?」

  長孫石渠被仙姿硬是拖到面前,唯唯諾諾地叫了聲:「爺爺!」

  「跪下!」

  「哎。」他應聲跪好,姿勢標準,動作熟練。

  長孫春花道:「爺爺,有客人到呢。」

  老太爺長孫恕這才發現嚴衍的存在,將渾濁雙眼抬了抬。

  「小春花帶了朋友回來啊?是哪家的俊後生,可曾婚配啊?」

  春花咳了咳:「爺爺,這是哥哥的朋友。」

  於是將嚴衍如何在路上搭救了長孫石渠一一細說。她言語緩慢,吐字清晰,長孫恕邊聽邊笑,看向春花的眼神慈祥和藹,彷彿和剛才威嚴易怒的老人不是同一個人。聽罷前因後果,他扶著龍頭枴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向嚴衍作了一揖:

  「多謝嚴恩公,救了我家這不知輕重的小畜生。長孫家永感恩公大恩,必當竭誠以報!」

  嚴衍連忙回禮,雙方各自又虛禮了一番,長孫恕才道:「大家都入席吧。」

  長孫石渠也想趁機站起來,被長孫恕一聲呵斥:「沒讓你起來!」

  他只得繼續跪著。

  菜餚都是家常清淡,適合老人脾胃,但甚是可口,想是烹飪精細和用材講究的緣故。嚴衍這一頓飯吃得很是彆扭,長孫石渠跪在一旁,一會兒便給他使個眼色,央他求情。

  春花自然是看見了,卻權當沒看見。

  嚴衍只好道:「老太爺,不如就讓石渠兄起來吧。」

  長孫恕哼了一聲:「看在嚴恩公的面子上,你就起來吧!」

  長孫石渠如蒙大赦,扶著膝在席間坐下。剛想動筷,又聽長孫恕道:

  「孽障,你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他默默放下筷子。

  「孫兒在外遊蕩一年,害爺爺惦念了。」

  「混賬,這自然是一樁罪過,卻不是最重要的一樁。還有呢?」

  「還有?」長孫石渠懵然看向春花。

  春花道:「爺爺,今日有客人在,家裡的事,不如……」

  長孫恕怫然怒道:「嚴恩公對石渠有救命之恩,他是外人嗎?自己做了丟人的事,還怕別人知道?」

  「……」春花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嚴衍倒是覺得意外,沒想到這女子對自己祖父是真心恭敬。

  不一會兒,僕婦領上來一個年輕婦人,婦人姿色頗美,懷裡還抱著個粉堆玉砌的小娃娃,手腳像多節的嫩藕一般,胸口一個閃閃長命鎖,圓圓眼,圓圓嘴,口水流得滿襟都是。

  長孫恕沉聲道:「小畜生,還不看看你的妾室和兒子。」

  長孫石渠剛剛舉起的筷子又「啪嗒」一聲掉在桌上。

  席間一時闃然無聲,庭院中有鳥雀撲簌簌穿過巨大的芭蕉葉,飛起不見了。

  長孫石渠猛地驚醒,眼淚都快下來了:

  「爺爺,冤枉啊!我什麼時候有了兒子,我怎麼不知道?」他站起來撲到那婦人面前,婦人低眉順眼,怯怯可憐。

  「你、你是什麼人?我不認識你,為何要說這是我的兒子!」他手指直指對方,顫聲大叫。

  婦人面色淒愴:「妾身名喚煙柔,是……是萬花樓的不幸人,公子兩年前曾與妾身共度幾日良宵,公子都……都忘了麼?」

  「忘你個頭啊?你有病啊?」長孫石渠感覺自己正身不由己地落進一個大口袋,拚命要爬,下滑的速度卻更快。

  「爺爺,千古奇冤啊!」他繞著廳中兜了兩圈,不知該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急得隨手抱住一個廳柱,拚命將腦袋往上撞。

  無需下令,仙姿已經先一步純熟地捏住他下巴,讓他動彈不得。

  春花開口是出奇地冷靜:「哥哥,撞頭對腦子不好。」

  「孽障,你從前整日流連萬花樓,誰不知道?難道還有人誣賴了你不成?」

  叫煙柔的婦人抱著孩子,悲悲切切地抽泣起來。孩子見母親哭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跟著號啕大哭,聲震十里。

  春花嘆了口氣,從煙柔懷裡接過孩子哄了一會兒,待廳中安靜了些,才道:

  「哥哥,你當時在萬花樓相好的姑娘甚多,你都記得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嗎?」

  長孫石渠愣了愣。

  他離家出走……咳咳,是離家遊歷之前,確實過了幾年荒唐的日子,不僅是萬花樓,花街上的每一家勾欄的老鴇都和他是生死之交,一個月倒有二十天是宿在勾欄裡邊。直到有一天瞞不住了,事情都被長孫恕知曉,不僅將他大罵一通,還讓仙姿把他按倒暴揍了一頓,又斷了他的銀錢,將他禁足在家。他實在受不了這樣拘束,這才包袱款款,離家出走……咳咳,是離家遊歷。

  現在想來,當初勾欄裡和他相好過的姑娘確實不少,許多他都不記得模樣和名字了。

  轉臉仔細端詳那叫煙柔的女子,確實頗有姿色,楚楚可憐,是他喜歡的類型。

  「哥哥,你看看衡兒,和你長得多像啊。」

  衡兒?這小娃娃叫衡兒?長孫衡?是個好名字。娃娃長得很精緻,眉眼和他卻有幾分相像。

  難道……真是他的骨血?

  「哥哥,我託人到萬花樓查過,人和日子都對得上,這孩子,只能是你的。你要是還不放心,咱們……滴血認親?」

  長孫石渠一慌:「不!我不滴血認親!」

  真要滴血認親,發現確是他的孩子,那他就一點欺騙自己的餘地都沒有了。

  春花看他鬆動了不少,將孩子往他面前一送。

  「哥哥,你要不要……抱一抱孩子?」

  小娃娃剛哭過,這會兒被哄得破涕為笑,口水直流,很有興致地盯著眼前這個慌亂的男子。半晌,忽然咧開沒長齊牙的小嘴,不太清晰地叫了一聲:

  「噠噠!」

  長孫石渠魂飛魄散,發出土撥鼠一樣的慘叫,抱頭衝出門去。

  這一頓飯吃得是驚心動魄,蕩氣迴腸。用過膳,長孫恕與春花都百般挽留嚴衍在府中居住,好教長孫家盡一盡地主之誼。嚴衍只說是已與故友約好了住處,不便爽約。

  春花便也沒有強留,只是親自一路送他出去。

  行到門口,她停下腳步:

  「嚴公子請稍留。」

  嚴衍轉臉看她,此時夜深如墨,四下只得他們兩人。她靠得頗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馨香。這是……素馨?此時正是深秋,她身上竟還有春天的氣味?

  嚴衍不禁有些不悅,這女子,於男女大防上也是毫不在意。於是不著痕跡地退開兩步。

  「長孫小姐有何事?」

  春花似乎沒聽出他話語中隱隱的嫌棄,又跟著湊近一步,低聲道:

  「今日爺爺在氣頭上,教嚴公子見了家醜,實在不好意思。哥哥終究是家中獨子,長孫家的顏面還是要顧一顧的。我有個不情之請,請嚴公子將今日所見之事保密,不要對外人言及,不知公子能否答應?」

  她這番言辭甚是誠懇。嚴衍頷首道:「這是長孫家家事,嚴某非長舌之人,自不會對外人言。」

  春花大喜,又向他鄭重地行了大禮:「多謝嚴公子了。」

  嚴衍走出幾步,聽到她又在身後叫他。

  「嚴公子來汴陵,是為公事還是私事?」

  嚴衍頭也未回:「今日晚了,改日再議不遲。」

  春花站在門前,盯著他背影看了一會兒,直望著他拐過街角,不見了。

  「這人,耐性不大好嘛。」她自言自語,而後伸了個懶腰,轉身入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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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一章 斷妄存真

  今夜的月色格外晦暗。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聞桑正在逼仄的陋室裡吃一碗齁鹹且坨了的湯麵。這是他白日從衙署順回家的。他嚴重懷疑衙署的廚子打死了賣鹽的。

  聞桑餓的前胸貼後背,不耐煩極了。於是咬著筷子捧著碗,去開門。

  打開門的同時,一道冰冷徹骨的勁風襲入,他不及細看,身子已先反應過來,一個橫躍側翻避過來襲,麵碗在手裡轉了幾個來回,竟然未灑。

  門扇應聲被風洞開,撞在牆上,一時綠光大熾,重物在地上拖行的聲音由遠及近。屋內地面上汨汨滲出水滴,很快又結成霜粒,順著牆角向牆上延伸。

  聞桑產生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他哆哆嗦嗦地探頭過去,果見一條兩人合抱粗的綠眼長蟲履著地面衝他爬過來。長蟲兩側密密麻麻的無數細足,爬得極快,頭頂上一對小燈籠一般的綠眼睛,眼下裂縫中紫色信子吞吐不停。

  ……

  「蜈……蚣……精……啊!」

  聞桑三魂七魄丟了一半,將麵碗摜過去,抱頭逃竄。

  他身為汴陵府高等捕快,兼大運皇朝斷妄司汴陵棧棧長,大大小小的妖物也算見過不少。但沒幾個人知道,他的死穴是蜈蚣。這種多手多腳的小蟲子教他覺得渾身都是癢疙瘩,平日巡街問案驗屍的時候,遇到個小蜈蚣他都要哆嗦半天,離得遠遠的。

  可這回,是個蜈蚣精啊!

  定是水逆。

  聞桑知道自己應該抄傢伙,不管是畫符還是結陣,又或是祭出降妖杵幹它娘的。可是他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腦子裡一片空白,彷彿後腦勺漏了個洞,將他在斷妄司十年學藝的成果漏了個乾淨。

  此刻他和一個普通百姓一樣慌張,顫顫巍巍爬上八仙桌。

  那大蜈蚣已進了屋,嘶嘶地圍著八仙桌轉了兩圈,霍然人立,緣著桌腿節節升高,直升到綠燈籠眼睛和聞桑的雙眼平行而視。

  蜈蚣臉上沾著兩條麵線,像是被齁住了,身子微微抖了抖。

  聞桑趁著這機會,勉強撿回殘餘的理智,從懷中摸出降妖杵,直對著蜈蚣臉,顫聲念道:

  「無、無定乾坤網!」

  一張小棉被一樣的青色光網從降妖杵中直射而出,兜頭往蜈蚣精罩去。蜈蚣精也不是善茬,扭身一閃便順利躲過,而後返身直往聞桑兜頭撲下。

  降妖杵當即墜地,八仙桌頓時粉碎,聞桑被無數蜈蚣腳按住雙臂,壓在地上,睜眼便見蜈蚣精的大頭在他鼻尖上方森森吐信,涎水一滴滴落在他臉上。

  天可憐見,難道斷妄司副天官首席大弟子天縱英才玉面小飛龍聞桑今日就要命喪此處?都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咦……敲門?

  蜈蚣精來犯,怎麼還會先敲門呢?

  似乎,好像是不太對呢。

  聞桑僵硬了片刻,終於回過味來,可是方才造成的驚嚇已經無可挽回,褲子底下濕了一片。

  他閉眼大哭起來:

  「大師伯,收了神通吧!」

  龐大的蜈蚣精便如被勾了絲的紗一般,噗地散成一團煙霧,而後慢慢地淡了,屋內暖和起來。

  青衣男子負手佇立在門前,淡淡瞥著聞桑的窘態:

  「還是這麼差勁。」

  斷妄司直屬御前管轄,職在管理化內妖邪,守護黎民,可審妖斷鬼,斷絕妖孽鬼蜮憑藉自身靈力迫害大運臣民的妄念,故名斷妄司。當然也有一種說法,是要將臣民與妖鬼隔絕開來,使百姓不知有怪力亂神,故名斷妄。

  現任的斷妄司天官,出身清貴世族,天生有異能,能目辨妖鬼,上一代的老天官初次見他,便說他是星主轉世,凡俗邪物莫敢親身,於是收為關門弟子,並以天官之位相傳。可是這位大人性情冷淡倨傲,精力旺盛又不近人情,御下嚴,御己更嚴。斷妄司的諸位同僚都曉得要繞著他走。

  除京城總部以外,斷妄司在各州府均有分棧,監查各處異聞異事。聞桑是孤兒,八歲被斷妄司收養,如今正任著汴陵府的棧長,在官府文牒上的明職是府衙一名高等捕快。

  府衙上下都知道聞桑「上頭」有人,所以不曾受過為難。唯一的困難就是汴陵物價高,俸祿實在太少,賃房子已去了大半,而衙門一天只包兩頓飯。他居住的這間小屋裡,除了一張土床,便只剩一張八仙桌和一把顫顫巍巍的破椅子了。

  哦不,現在連八仙桌也沒有了。

  聞桑的師父韓抉是嚴衍的師弟,現任斷妄司副天官。他有一句話說得好:

  「不要怕得罪你大師伯。不管你有沒有得罪他,他都是一樣的恐怖。」

  聞桑戰戰兢兢地給眼前的人奉上一杯熱茶。茶葉末子是他從隔壁趙大娘處借來的,說不好過幾日又要還。他只盼破椅子能給他點面子,不要當場散架。

  「大、大師伯,請喝茶。」

  嚴衍接過茶碗,看著裡頭渣一樣的茶末,微微皺起眉頭。

  「公中無師徒。」

  「……是,天官大人。」

  「你來汴陵這幾年,怎麼一點長進也沒有,還是怕蜈蚣?」

  「……小時候被咬過,師……天官大人您是知道的。」

  嚴衍睨著他:「倘若今日來的是真的蜈蚣精呢?」

  ……開始了。

  「人從愛慾生憂,從憂生怖。若能離於愛,何憂?何怖? 」

  「天官大人教訓得是。」只是能不能少說兩句?

  「你身為斷妄司第十九代大弟子,應當以身為表率,給底下的師弟師妹做個樣子出來。連小小的恐懼都不能克服,談何表率?」

  是,他知道祖宗十八代都在天上瞪著他這不成器的大弟子呢。

  「我錯了,我一定努力鍛鍊自己,克服恐懼,像大師伯……天官大人一樣做一個內心強大,無憂無怖,斷情絕愛的猛人。」

  咦,他好像發揮得有點過了。

  聞桑驚慌地抬頭,見嚴衍高深莫測地瞟了他一眼,居然沒有再說教。

  換了條褲子,聞桑這才大著膽子問:「天官大人來汴陵,不知是有何公幹呢?」

  嚴衍喝了口茶潤潤嗓子,道:「我這次來,一則是你師父一直不放心你,讓我過來看望你。」

  「……」師父,你是不放心我,還是擔心我活得太輕鬆了?

  「你師父夜觀天象,發覺近來汴陵妖氣沖霄,有妖孽聚集之象,恐怕有大事發生。我們都覺得你扛不住事,便決定由我親自來看看情況。」

  扛不住事……他現在就有點扛不住了。

  「二則,是為了蘇玠一案。」

  「呃?」

  聞桑惴惴:「此案已經審結上報大理寺,大理寺覺得並無疑點。天官大人是發現有什麼異常嗎?」

  嚴衍深深看了他一眼。

  蘇家是世代簪纓的清貴望族,蘇玠的長姐便是當今陛下的髮妻,做太子妃時便因急病去世,陛下與蘇氏鶼鰈情深,傷心了好一陣子。

  一年前,蘇玠奉命前往汴陵採辦內廷貢品,卻在汴陵遭賊人暗殺,死於非命。汴陵府迅速緝拿了兇犯,卻是一名煙花女子,因爭寵生恨,在床榻上將蘇玠殺害。

  事情一出,幾個蘇姓後生在朝中的仕途提拔都臨時作罷,蘇家人好面子,蘇玠之父蘇崇急怒攻心,大病三日後撒手人寰,蘇家聲名掃地,至此在京城夾著尾巴做人。

  「半月前,陛下做了個噩夢。」

  聞桑張著嘴,聽著嚴衍道:「前太子妃蘇氏託夢,說蘇玠之死另有隱情,恐怕是妖鬼作祟。陛下連日為噩夢所擾,便命我親至汴陵調查此案,還蘇家一個真相。」

  「斷妄司以嚴守天道為己任,不輕縱,不枉殺。我既來了汴陵,便不能不詳查。」

  聞桑點點頭,這句話是斷妄司的司訓,他在京城的時候,一天能聽到八百遍。

  「那……三則呢?」

  「三則,」嚴衍的神色添了幾分不虞,「陛下給了我三個月假期,讓我遠離京城俗務,休整休整。」

  其實這三個月的長假是韓抉在皇帝面前求來的。誰都知道這位斷妄司天官是位工作狂,從不休假,底下的屬員都被他練得疲憊不堪,叫苦不迭。韓抉犧牲了自己徒弟的身心幸福,將這尊大佛送到汴陵,好讓斷妄司的一眾同僚能喘息些時日。

  韓抉的原話是:

  「師兄,汴陵美人多,你好歹看上一個領回來,知道知道有家累的難處。」

  嚴衍想起此話,不由得皺起眉。韓抉這個人,研製各種神兵法器的本事是沒話說的,嘴可實在太碎了。

  見他臉色不豫,聞桑生怕是自己惹了他,連忙道:「天官大人打算從何處查起?」

  「就從長孫春花查起吧。」

  嚴衍將自己如何在道上救了長孫石渠,如何在鴛鴦湖畔看了一場唱作俱佳的戲碼,又如何在長孫家吃了一頓十分尷尬的飯,對聞桑說了。念及對長孫春花的承諾,狗血認親的那一段他只略略一提,並未細說。

  「去年蘇玠下來採買綢緞、玉器與藥材,多是從長孫家和尋家採買。他曾多次出入過長孫家宅邸,與長孫春花的兄長長孫石渠也頗為投緣,甚至出事的前一天,還和長孫家兄妹三人共飲。不過……不過事發當日卻是在勾欄之中,那犯案的女子也與長孫家並無牽扯。汴陵世代重商,商人之間同氣連枝,且有許多行規門道,不為外人與官府所知,非得深入其中,才能探知幾許秘辛。」

  他回憶起長孫春花,只記得那一臉貌似坦率,實則虛偽的假笑。

  「此女有些門道,城府很深,於經商一途確有長才,只是有些心術不正。蘇玠一案,她不會毫無所知。」

  聞桑聽得飢腸轆轆,又聽嚴衍說長孫春花挽留他暫住被他婉拒,遺憾得握緊雙拳。

  「那個……師伯,我這裡,確實也住不下啊。」他訕訕一笑,「要不,您住我這,我去府衙差房找個地兒過一晚……」

  忍無可忍的肚腸終於不體面地鳴叫起來。

  嚴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起身。

  「我去住客棧。」

  他在椅上留下一顆碎銀。

  「明日去買張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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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二章 移宮換羽

  二十歲的長孫春花,已是汴陵百行商會的會首,城中炙手可熱的人物,縱然背後多少人議論她至今未嫁又行事張揚,當面總是要客氣三分的。

  她自問也算身經百戰,能讓她唉聲嘆氣的難事不多。可今日,不偏不倚就是有這麼一樁。

  長孫家老賬房褚先生後院起火,在汴陵養外室的事情東窗事發了,鄉下的褚大娘子直接打到錢莊裡來,兩人一通互毆,將賬房砸了個稀爛。

  春花趕到的時候,賬本文墨散了一地不說,褚大娘子盤腿坐在地上,哭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褚先生自己縮在個小桌下頭不敢出來,只露出半張青紫的老臉。

  這位褚大娘子幹了幾十年農活,力大無窮,行動矯健,身手不凡。錢莊的護院圍在一旁,顧念著是褚先生的家眷,沒有一個敢上手的。幾個做雜役的嬤嬤捋了袖子要去架她,卻險些被抓花了臉。

  偏偏是這日,仙姿被留在家中看守長孫石渠,不在身邊。

  掌櫃、夥計、嬤嬤、護院和圍觀的錢莊客人都將目光盯住了春花。

  春花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拖著謹慎的步子走到褚大娘子面前。

  「大娘子,您究竟想要個什麼結果,說出來,我們好給您做主。」

  褚大娘子見是她,這才勉強止住哭嚎,抽抽噎噎地提了兩條鐵律:一是要褚先生發賣了外室,二是要辭了汴陵的差事,回鄉下安分度日,和她一起侍奉公婆。

  聽到此話,在小桌底下的褚先生有骨氣地扔出一句:

  「辦不到!」

  褚大娘子隨手一塊墨硯砸過去,褚先生躲得甚快,沒有砸到。

  「這兩條確實難為了褚先生。您再說說,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褚大娘子哼了一聲:「別的法子,也好辦。這幾年老褚為你們家辛辛苦苦掙了多少錢,都便宜了那個狐狸精了!要麼東家您把這三年的工錢重新結給我,我就讓他繼續在這兒幹。要麼,我就把老褚帶走!」

  褚先生躲在小桌底下喊道:「東家小姐,別聽這臭婆娘的,大不了我不幹了,也不能讓您受這個委屈!」

  「哼,我看你就是在這春花錢莊裡頭跟什麼人學壞了!什麼春花錢莊,這麼風騷的名兒,做的生意也不乾淨!老娘今天非把你帶走不可,天底下錢莊那麼多,還怕混不到口飯吃?」

  春花唇邊掛著一絲笑,眼眸中卻漸漸冷了下去。

  俗話說,八百壯漢不如一個好賬房,褚先生在長孫家幹了十年,打的一手好算盤,裡裡外外看顧得妥妥貼貼,春花對他是有一百分的信賴。如今他還在壯年,帶的兩個徒弟還沒出師,突然撒手不管,她一時間確實找不到合適的人手。

  這幾年產業拓得快,她是有些過於倚仗褚先生了。不知被誰看了出來,點醒了褚大娘子,才敢這樣肆無忌憚。

  可是她這個人呢,最討厭被威脅。

  「非要把褚先生帶走?沒得商量了?」

  「沒得商量!」褚大娘子牛哄哄地叉著腰。

  「看來是沒辦法了。」春花遺憾地向左右道,「去報官。」

  她攤開雙手,大咧咧往一旁唯一完好的長凳上一坐,隨身的兩個大丫鬟自動送上算盤和契賬。

  左手翻開文契,右手將算盤刷刷一對,整齊平放:

  「褚先生在我長孫家幹了十年大賬房。三年前我做主,給先生分了錢莊兩股,咱們重簽了契約,這三年每年分紅二百兩,均已撥付。重簽的契約裡明白寫了,不論何時,褚先生若因自家的原因辭了差事不幹,三年內不得在江南任何一家錢莊做事,否則須七倍賠付我長孫家這兩股的三年分紅,咱們按市價年息九分,連本帶息再計七倍,合計是……」

  飛快撥打算珠的纖手戛然而止:

  「……肆仟伍佰捌拾玖兩參錢肆分。」

  褚大娘子呆立著聽完這一席話,前頭的她全沒聽懂,最後這一串數字她卻是明白的。尋常錢莊的大賬房一年薪俸也不超過一百兩,這個數字,褚先生至少得白幹到老死。

  「你……你亂七八糟的說什麼?別以為我們鄉下人讀書少,就來蒙我們。」

  春花微微一笑:「大娘子不懂,褚先生卻是懂的。我瞧你們夫婦今日一唱一和,想必收了別人不少錢,這區區幾千兩銀子,早就不放在眼裡了吧。」

  褚先生夫婦登時一怔,下意識交換了個眼色。這情景落在春花眼裡,再明白不過。

  她有些遺憾地嘆了一聲:「要實在不想賠銀子,也行。咱們就按契約辦事,三年內,別讓我在江南任何一家錢莊看見你,每年二百兩的分紅,我照樣給你。三年後,錢莊股份我原樣收回,你不能要。」

  「今日你們夫妻倆在我這裡演的這一齣戲,是拿了誰的銀子,原樣給人家還回去,偷了我的東西要給人家送去的,現在就留下,否則一會兒官差到了,大家不好看。」

  春花從剛才就一直在想,褚大娘子特地來鬧一場,究竟有什麼好處。真是只衝著褚先生去的,不能去家裡鬧?不能去那外室處鬧?非要鬧到公中來砸自己相公的飯碗?恐怕是要趁亂順走什麼東西。平日賬房人多眼雜,賬本都經許多道手,丟了必有線索。如今她這樣一鬧,丟了東西的就再難查問了。

  褚大娘子扯著嗓子喊:「我們沒收人銀子!你胡說,你……誣賴好人!」

  春花搖搖頭:「褚先生,咱們共事多年,您對長孫家有些恩情,我不會忘。到了了,咱們好聚好散,不要弄得失了臉面。」

  褚先生貓在小桌底下,半晌沒說話。

  褚大娘子先急了:「老褚,你……」

  「夠了!」

  褚先生手腳並用地爬出來,給春花行了個禮:「東家小姐,都讓您看出來了。我這張老臉也算是沒了。有人給了兩千兩銀子,讓我們給您找不痛快,我也是聽了這蠢婦的攛掇,一時糊塗……沒有守住。」

  畢竟是十年的賬房,心裡多少殘留一些對行當的敬畏。

  他從懷裡掏出兩本內賬,放回一個雕花匣子裡去。

  「我沒下的東西,當您的面,放回去了。求東家小姐,放我們一條生路。」

  春花道:「把才纔答應我的事做了,我自然不會把你往死路上逼。」

  褚先生滿面紫脹,羞慚道:「多謝東家。」

  「官差即刻便到,你帶著你家大娘子,速速離開吧。」

  「什麼?怎麼就走了?」褚大娘子還要發作,被褚先生呵斥了一聲:「閉嘴吧你!」

  他將褚大娘子一把拽起來,就往外走。

  褚大娘子咬了咬唇,走了兩步,驀地一陣不甘心,甩脫了褚先生,轉身便往春花撲過去,兩手高高揚起:

  「我打死你這臭丫頭……」

  這一下春花沒有防備,周圍的護院專注看戲,一時也沒反應過來。眼看她便要被抽上一個巴掌,褚大娘子卻自己「哎喲」一聲,抱著胳膊痛呼起來。

  「哪個不長眼的砸我?」

  圍觀眾人都莫名其妙,根本沒有人靠近她,更加沒有人砸她。

  這時街面上遠遠地喊了一聲:「官差來啦!」

  褚大娘子嚇得猛一哆嗦,再不敢撒潑,拉著褚先生就往外奔了出去,彷彿後頭有鬼在追他們。

  其後便是府衙的官差來到,照例詢問了幾句,見沒有大礙,便收班回去了。其中還有一個姓聞的捕快,春花從前也見過的,多問了幾句,譬如是否要提告,是否要拿人什麼的。

  春花顧念褚先生在長孫恕面前還有些情分,便沒有追究。

  街面上圍了幾層看熱鬧的人,見此情形也紛紛都散了。

  春花吩咐底下的人收拾殘局,偶然往外看了一眼,便看到一個眼熟的背影。她下意識地追過去:

  「嚴公子?」

  嚴衍轉過身來,正對上她一臉天真友善的笑容,彷彿剛才那個雷霆手段的厲害東家根本沒有存在過。忍不住又微微蹙起眉,口中卻還是有禮地打招呼:「春花老闆。」

  春花細細端詳他的神情:「嚴公子,也喜歡看熱鬧啊?」

  「……只是路過。」他默了一默,道:「有春花老闆在的地方,總是有熱鬧可看。」

  春花盯著自己的腳尖想,他可能覺得她就是個大熱鬧吧。

  「方才那潑婦要打我,是嚴公子出手相救?」

  「嚴某離得遠,不及相救,想來是春花老闆吉人自有天相。」

  嘿嘿,還不承認。春花挑眉,果斷提議:

  「正是午膳時分,我請嚴公子吃飯?」

  嚴衍有些意外。

  「石渠兄呢?還有那位……仙姿姑娘,沒有在你身邊?」

  春花擺擺手:「我哥剛回來這幾日,天天想著要逃。我讓仙姿在家看著他,好好學學,怎麼當爹帶孩子。」

  嚴衍眉峰成巒,想要說什麼,又忍住了,只道:「你那對賬房夫妻是收了誰的好處,你不想查一查?」

  「自然是要查的。嚴公子想幫我?」

  嚴衍面無表情地轉過臉去:「你心裡有數,便無需嚴某插手。長孫小姐貴人事忙,嚴某這就告辭了。」

  「哎,嚴公子,你住在哪家客棧?我哥還想去拜會呢!」

  嚴衍默了一默,撂下一句:

  「福喜客棧。」

  他已走出幾步遠,春花又在他身後道:「嚴公子,有機會一起發財啊!」

  「……」嚴衍決定不予理會。

  春花遺憾地搖頭:這個人,真是很難接近啊。不過這樣的人,倒很適合做賬房先生。至少看起來,不會背著娘子私置外室,也不會收受賄賂來偷她的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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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三章 王謝堂前

  暖風花繞樹,秋雨草沿城。午後濕淋淋下了一場小雨,令人身上都一片霧濛濛的。長孫石渠攜了禮品去找嚴衍,卻撲了個空。客棧的小二對他說,嚴公子午後便出門了。

  石渠在家裡悶了幾日,當然不甘心這就回去,於是在客棧外堂坐著等嚴衍。

  一直等到接近晚膳時分,也沒等到嚴衍回來,反而等來了一個熟面孔。

  那人從客棧對面的一家當鋪出來,眉眼耷拉著左顧右盼一番,便快速地低頭走路。石渠眼尖,一下看出正是在長孫家幹了十年的老賬房褚先生。

  他雖不管生意上的事,但作為長孫家獨子,說不憤慨是假的。這會兒見褚先生鬼鬼祟祟,想著可能是要去見收買他的人,便忍不住偷偷跟了上去。

  穿過了兩條街,石渠眼看著褚先生進了一家胭脂鋪,買了兩盒胭脂,又拐進一家綢緞鋪,買了兩匹上好的細絹。

  這就讓人費疑猜了。褚先生的娘子石渠也見過,是個粗鄙凶悍的母大蟲,從沒見她用過什麼胭脂水粉,細絹自然也是不穿的。石渠忽然福至心靈:莫非那外室的事情不是做戲,老褚這老不要臉的,真的養了個外室?

  好事八卦的心情佔了上風,石渠跟得更緊了。

  褚先生臉上帶著笑,又走過一條街,在一座小宅院門前停下來。他敲了門,立刻有人伸手出來,將他買的物什都接了進去,隨即人也跟著進去了。石渠只來得及看到一段絳紫的衣袖一閃而過。

  院子離城隍廟不遠,算是汴陵核心地段,門面和裝潢都頗為氣派,至少要一千兩銀子起步。褚先生這些年在長孫家掙的錢,泰半應該都花在這座宅院上了。

  石渠這會兒更好奇他那個外室的長相了。老房子著了火,再也難救,褚先生為了第二春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在門外踱了兩個來回,看見斜對面有個擺餛飩攤兒的,便上去叫了碗餛飩,問:「這府裡可是有位標緻的小娘子?」

  賣餛飩的見他一幅紈褲子弟打扮,張嘴就是獵豔的口吻,沒耐性地道:「小娘子沒見過,母大蟲倒是有一頭。」

  石渠一愣,這麼說,這宅子裡竟然住著是褚大娘子。

  他正待追問,褚家宅院裡驟變陡起,一聲驚愕的高喊震破了接近黃昏的夜空。接著便是撲踏惶亂的腳步聲從裡頭一路出來。

  石渠連忙放下筷子衝過去,在門口和褚先生撞了個滿懷。

  「怎麼了?」

  褚先生神情惶遽無地,顫抖的手指指向宅內:「我娘子……死了!」

  「死了?」石渠大驚,「怎麼死的?」他伸著脖子要往裡看,只見內進一重堂內,蒼黃衣袍的婦人背對著他趴臥在地上,身側似有暗紅的液體凝固。

  褚先生如夢初醒地望著他,彷彿剛剛認出來:「大少爺?」

  「是我,是我。」石渠安撫地拍拍他的手,「你別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褚先生卻彷彿被燙著一般,倒退兩步,嘴唇蠕動:

  「……是你……是你!是你殺了我娘子!」

  他猛地扯住石渠的袖子:「來人啊,殺人凶手在這裡,快報官啊!」

  斷妄司的宗旨,向來不是除盡異類,而是守護黎民。所有與凡人混居的異化生靈,斷妄司統稱為「老五」,若分雌雄,雌的喚做「五娘」,雄的喚做「五郎」。這叫法是首任斷妄司天官杜撰出來的,他道天地之間,造化最大,神為次,人為第三,其餘花木魚鳥獸等凡間生靈為第四,而那些不在陰陽軌中,是由神、人、物任性演化之物,故曰「老五」。

  大運皇朝皇氣相弱,鎮不住隱藏的妖鬼異類,便有那些羨慕人間生活的異化生靈化作人形,混跡在尋常人中。只要不利用自己的異能危害他人,斷妄司對「老五」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一處斷妄司分棧的任務,除了鎮伏危害的「老五」,還有一個瑣碎至極的職責,便是接受轄內自願的「老五」登記檔案,以供存證尋找。

  嚴衍這一日在聞桑處翻閱了汴陵城已登記的一千三百九十六份「老五」檔案,對汴陵妖界也大致有了個瞭解。汴陵富足,人民安居樂業,娛樂生活也甚豐富,妖物們選擇此地定居倒也不奇怪。但前些年,汴陵登記的老五一年不過增長十幾例,近一兩年來,卻是翻倍增長,每年都有上百新增。

  斷妄司的登記,就如水中冰島,只能採集到水上冰山一角的資料,大部分的「老五」都是隱藏在水下的。這一點,嚴衍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心中隱憂,如此大規模地向汴陵聚集,「老五」們的動機究竟為何?

  天色已晚,他知道當著自己的面,聞桑連個舒心飯都吃不上,於是告別了回到自己居住的福喜客棧。

  剛進門,忐忑不安的店小二就迎上來,說長孫家的大少爺等了他一下午。

  嚴衍四週看看,倒是有幾份禮物胡亂堆放在門口,人卻不見了。

  小二於是說,接近黃昏的時候,石渠似乎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人,說是要跟過去看看,很快便回,可是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嚴衍心想,長孫石渠為人沒有常性,誰知道看見什麼,一時興起就跟著走了忘了原本要做的事。他本不太想管這事,可店小二十分緊張,扯著他的袖子,請他一定要確認長孫石渠的行蹤。

  長孫家在汴陵城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長孫家大少爺更是出了名的不靠譜,故而這店小二也生怕長孫大少爺出點什麼事,牽連到他身上。

  「他離開之前,在做什麼?可有什麼異狀?」

  小二於是拉著他來到客棧門前,說石渠當時就是站在這裡,向對面張望。

  忽然就說:「小二哥,我見著熟人了,去去就來。若是嚴兄回來,讓他千萬等我,別再走開。」

  嚴衍站在石渠之前所站之處,向對面一看,赫然是「尋記典當」的金字招牌。

  他思忖片刻,信步穿過街道,來到尋記當鋪。

  裡頭的朝奉已經準備打烊,他也不廢話,徑直問道:

  「今日黃昏,可有什麼特殊的人前來典當?」

  對方見他沒頭沒腦地進來就問,不耐煩道:「典當物品,概不退換,除非拿銀子來贖。」

  嚴衍也不生氣,繼續道:「這個人,與春花當鋪相熟,按理是不該來你們鋪裡典當的。可是卻偏偏來了你這裡。他和長孫家的恩怨牽扯,你難道不想知道?不想去和尋老闆討個賞?」

  朝奉一愣,立時就想起了下午來的那個人。

  那人來時,他也是十分疑惑,本著典當行規,不能四處宣揚,但心裡探聽的欲望就像猛虎在柙,早就關不住了。

  但表面仍淡淡道:「誰不知道褚先生和長孫家鬧掰了,春花老闆還報了官。」斜睨一眼來者,「這位先生知道內情?」

  嚴衍神情微動。石渠遇上褚先生到尋記當鋪典當,自然是想跟蹤上去看個究竟的。他或為尋釁報復,或為質問,總不會有什麼好念頭。這一去就沒有回來,或許真出了什麼事。

  於是也不管亟待探聽八卦的朝奉,轉身便出了門。

  沿路打聽了褚先生的住址,一路便來到了城隍廟附近的褚家宅院。出乎嚴衍的預料,褚家門前圍滿了人,其中最令人矚目的一個便是穿著紅色捕快官服的聞桑,正在和宅院對門餛飩攤的攤主說話。

  聞桑本來一派威嚴地向攤主取證,見嚴衍過來,臉上繃不住的一慌。

  「大……少……嚴叔,您怎麼來了?」

  嚴衍被他這個稱呼閃了一閃,倒也沒有表示反感。

  「出了什麼事?」

  聞桑湊近些,低聲道:「死了人。」

  嚴衍到之前,長孫石渠已被衙役押送至府衙獄中暫押,聞桑也已詢問了好幾個證人。

  苦主褚先生稱自己午後便出門,到黃昏才到家,一進門便發現褚大娘子倒在廳中,頭上被砸開了個口子,血流滿地。他嚇得連忙出門報官,在門口撞上了石渠,當下便懷疑是長孫家記恨此前他們夫婦訛詐偷盜之事,下了毒手。

  褚大娘子大約是半個月前從鄉下老家前來探望褚先生的,此前褚先生在汴陵都是一人居住。近來褚家兩老均已過世,兒女也已成家,褚大娘子在鄉下的責任已了,便進城來投奔長久沒有一起生活的丈夫。

  這處宅院是褚先生半年前購置的。長孫家給的年俸和分紅都甚是可觀,買下這宅院還算合理,只是一人獨居,原本無須這樣大的宅院,況且他也沒有僱傭僕婦。故此外界都傳言他在這宅中養了個嬌滴滴的小娘子。

  鄰居們也都是傳聞,一一盤問過後,卻沒有一個見過那小娘子。

  仵作驗了褚大娘子的屍身,人死了應有一個時辰左右,應是在午後申時前後被害。而照褚先生的說法,那時辰他根本不在家。

  門口餛飩攤的老闆也可為他作證,說褚先生是剛過午膳時分就匆匆出門了,到黃昏時才回來。

  嚴衍想了想,便道長孫石渠在申時前後應當還在福喜客棧等他,所以也無犯案可能。只要將福喜客棧的小二喚來詢問便可查證。

  聞桑道:「如此自然甚好。但褚先生言之鑿鑿,自己夫婦近來只得罪了長孫家,所以定是長孫家殺了他娘子。即使不是親自動手,也是買兇殺人。他死咬著長孫家不放,知府大人也只好將長孫石渠暫時收監,明日再行審問。」

  「還有一事……」

  「什麼?」

  聞桑猶疑不定:「長孫石渠口口聲聲說,褚宅中還有一女子,穿絳紫色衣裙。但我們將褚宅裡裡外外搜了個遍,並未看到還有別人。街坊四鄰也都詢問過,從未見過褚家有其他女子。」

  嚴衍神情一凝:「你是說,這可能是『老五』犯案?」

  聞桑苦笑:「那也未必,這位長孫大少爺一向是個腦子不大清楚的。前幾年他還曾大鬧過青樓,說是自己一位相熟的姑娘被老鴇害死了,結果人家姑娘還活生生地在呢。可見他的話,做不得數。」

  嚴衍點點頭:「你且仔細些查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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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四章 沉香靉靆

  褚大娘子的死因是顱骨上的兩個傷口,一個深些,一個淺些。深些的正砸在太陽穴上,是致命傷。傷口塌陷整齊,用什麼硬物邊緣銳利的方形角砸中所致。

  再查看屍體周身,並沒有什麼掙扎搏鬥的痕跡。應是凶手先砸了一下,將褚大娘子砸暈,怕她沒有死透,便又給了她一記。

  嚴衍記得褚大娘子性格很是潑悍,身手也極為矯健,若不是猝不及防,便是對方力氣極大,才能將她一擊砸暈。

  聞桑非常努力地將一個哈欠嚥回肚裡。

  「這事,要是老五做的,不會用這麼粗暴的法子。」

  「也許是老五做了,又想偽裝成人做的。」

  「會不會是褚先生殺了妻子,立刻出門去,裝作毫不知情,再教別人看見他酉時前後到家?」

  「時間還是對不上,除非有同夥。」

  「也許,正如褚先生所指控的那樣,是長孫春花指使人潛入宅院,殺害了褚大娘子。」

  聞桑心有餘悸地道:「長孫家那個很像『老五』的女護衛,就很有問題。」

  嚴衍道:「我見過她的身手。若她出手,不可能兩擊才致命。」

  此案有三處關鍵的疑點。

  其一,褚先生的外室,是否確有其人?

  其二,有人給了褚先生夫婦兩千兩銀子,讓他們在春花錢莊鬧事,偷盜長孫家賬本,這人是誰?

  其三,褚先生在長孫家幹了十年,頗受重用,年俸豐厚,兩千兩銀子雖不是一朝一夕可得,卻也算不上天文數字。何況今日還證實了他去當鋪典當,他究竟為何急需用錢,以至不惜背叛長孫春花?

  這三點,都要著落在褚先生身上。

  他沉思半晌:「褚先生可是也押在大牢?」

  「不錯,他也是嫌犯,知府大人今日家中有事不問案,王捕頭不敢輕縱,便一起關了。您要見他?」

  「不急,先去褚宅。」

  聞桑打了個哆嗦,立刻清醒了。

  「……天官大人,我此前已經仔細查探過了。況且這麼晚了,萬一有鬼……」

  嚴衍瞥他一眼:「你不是怕蜈蚣麼?鬼也怕?」

  怕蜈蚣算是他的個人特色,怕鬼,這個不是人之常情麼?

  「……都聽您的。」

  雨後的汴陵城被氤氳的濕氣包裹著,連敲梆的聲音彷彿都帶著水汽。

  屋脊起伏,在微微月光的照耀下映著水光,但濕滑的青瓦絲毫沒有拖慢兩個黑影的身法,萬籟俱寂之中,兩人無聲無息地進了褚家院落。

  這是個兩進的院落,打掃得極為乾淨體面。內院中一株大槐樹,正房在正堂之後,是褚先生夫婦居住的房間,兩側有廂房、耳房、灶房、茅房。

  灶房之中,灶火燃盡熄滅,鍋中尚有殘湯凝結,灶案上幾碟小菜俱已乾結。幾間廂房中有一間有簡單的床鋪和被縟,被縟無塵,有躺過的痕跡,其他幾間並無人居住。

  嚴衍在正堂中停下,仔細端詳著門邊那灘血跡。聞桑則四下兜了一圈,一個人轉到正房裡去翻查。

  褚先生這臥房裡的描金大床,妝奩檯凳,書案櫃几都是時下最時興的樣式,可見置辦的時候頗費了番心思。床上簾被都是清一色的絳紫色,織錦的鴛鴦戲水背面,大紅同心如意枕。有些胭脂水粉堆放在妝奩之上,都是沒有開封的樣子,衣箱中也都是些年長婦人的暗色衣飾。

  聞桑難以抑制心中的奇怪之感。

  此處裝飾都是按照時下年輕新婦中意的風格打造,卻並無年輕女子居住的痕跡。若說褚大先生是為了討好褚大娘子才做此精心佈置,他是打死都不信的。

  臥房與書房相接,以一道屏風相隔。

  褚先生的書案擺設倒是一絕。他定做了細木格子,文房四寶均以確定的尺寸整齊擺放在格子裡,嚴絲合縫。各類卷軸賬目也有確定的格架安放,分類明晰,還有索引便於尋找。大約做賬房的都有這樣的強迫症吧。

  聞桑翻查了半天,也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

  驀地窗格子簌簌地響了起來,外頭一時風聲大作,簸地一聲將窗搭衝了開來。

  聞桑心中一驚,腰裡盤著的軟劍隱隱震了起來。

  他不及警示嚴衍,閃身躲到屏風之後,捏了個隱聲的咒。

  洞開的窗格中一道白光直衝而入,在案前凝聚成一個白衣勁裝的人形。聞桑看不見臉,只影影綽綽地看到頎長的背影。

  是個「五郎」。

  聞桑心中暗暗點數他經手登記過的「老五」,沒有一個與眼前的人重合。

  來者大大咧咧地在房中掃視了一圈,便徑直走到書櫃前翻箱倒櫃起來,看來對這裡十分熟悉。他手法十分毛躁,找到什麼東西,發覺無用便隨手往後一丟。原本陳設整齊的書房被弄得亂七八糟。

  再這麼下去,恐怕他要弄壞線索。聞桑抽出軟劍,身子如鷂子一般輕輕躍起,腳尖在屏風櫺上一點,向來者襲去。

  來者也十分警覺,軟劍刺中他肩膀之前,彷彿背上長了眼睛一般身子一側,堪堪避過。

  聞桑膽子不大,但功夫是極好的,軟劍快似紫電,毫無遲滯地轉了個彎,刺向對方面門。這下那「五郎」再難躲避,軟劍刷地一聲搭在他潔白的頸子上,劍鋒削去了一縷如墨的黑髮。

  對方瑟瑟顫抖起來,面容隱沒在屋簷的陰影之下,聞桑只能看見形狀優美的嫣紅薄唇,不知為何,他心中微微一蕩,彷彿有細小的螞蟻從縫隙裡爬出來。

  他連忙清了清嗓子,喝道:「斷妄司辦案!速速報上姓名,生年,屬類,否則斷妄司可就地誅殺,不負鬼神!」

  對方沉默了一瞬,這才發現眼前只有聞桑一個人。

  「原來是斷妄司的官爺,可嚇死人家了呢……」

  嫣紅的唇勾勒出極好看的形狀。「五郎」小心翼翼地側了側身子,讓面容顯露在微弱的月光之下。

  聞桑怔了怔。他今年十九,在斷妄司有十年了,所見過的「老五」大大小小也有上百,卻從未見過如此美豔動人的少年,一雙水眸含情帶嗔,肌膚賽雪,頰若春桃,輕輕一個媚眼掃過來,便教人覺得想把天底下的奇珍異寶都捧到他面前來,任他挑選。

  「官爺……」少年伸出青蔥玉指,拈起寒光四溢的劍刃,往外移開,「您別用劍指著人家嘛,人家可不是壞人呢……」

  他睜著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一吋寸向聞桑靠近,玉指點上聞桑賁起的胸肌。

  「您放了我吧,我沒有做壞事哦。」

  聞桑一瞬間覺得他說的好正確。可不是麼,對方也沒做什麼壞事,自己就用劍指著他,怎麼就這麼狠心?

  「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道,頓時面紅耳赤,手足無措起來。

  「沒關係,沒關係。」對方衝他嫵媚一笑,露出兩側各一個可愛的小虎牙,「人家不怪你。」

  玉手自胸膛漫步到肩上,人也繞到聞桑身後,湊近他腦後吐氣如蘭:

  「小哥哥,斷妄司的官爺,都像你這般俊俏嗎?」

  「……」聞桑感覺耳朵快要燒著了。

  「我呀,最喜歡你這樣威猛俊俏的小哥哥啦……」

  少年在款款笑意中瞳孔暴漲,紅光大作,面上生出白色絨毛,拉出一雙尖尖獸耳,小虎牙抽長成森森獠牙,張成血盆大口,向聞桑後頸咬下!

  青色的電光自室外劈至,將那美豔少年直轟到牆上,又彈回來,跌在地上。他渾身獸毛更長,噗地噴出一口血來。才掙扎著要起身,一道電火行空,在他頭頂聚成濃濃雲團,將他籠罩在當中,動彈不得。

  「這是……掌中雷!」少年驚惶莫名。他雖未親眼見過,卻聽過傳聞,掌中雷乃是斷妄司天官代代相傳的秘技,凡間「老五」們皆聞之色變。

  嚴衍從門外踱進來,冷冷地看著他,一腳踢在懵懂跌坐地上的聞桑背上。

  「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起來!」

  聲音中自帶一股清冽發聵的靈力,聞桑雙肩一抖,這才從旖旎夢境中幡然醒悟。

  「……師伯,我剛才……」他面皮紫漲,恨不得找個地洞縮骨鑽進去。心裡明白自己是中了媚術,但方才明明是先有了防備,怎麼還會如此輕易中招呢?

  嚴衍看出他心思,道:「這是結了媚珠的狐妖,你定力不足,自然毫無還手之力。」

  狐妖柔弱無骨地伏在地上,又瑟瑟發抖了一陣,款擺著腰肢抬起頭來,仍舊是一副美人面孔。

  「天官大人,人家知錯了,您就饒了我吧……」

  聞桑又百爪撓心起來,連忙就要閉眼,卻聽轟雷貫耳,那狐妖被雷光籠罩,四肢張成大字型被壓伏在地,彷彿身上有大石壓頂一般,手腳雖拚命掙扎卻動彈不得。

  「孽畜,還敢用媚術!」嚴衍聲如雷怒,不怒而威。

  狐妖嗚咽起來,在雷光中手腳漸漸縮短,團成一個雪白的毛團,原來是一頭通體晶瑩的白狐,皮毛因掙扎變得雜亂不堪,口邊嚶嚶地沁出血來。它咳出兩團帶血的毛球,驀地嗚哇一聲大哭起來:「天官大人饒命哇!我再也不敢啦!」

  這聲音粗嘎有力,是個成年男子的聲線,再無之前嬌柔嫵媚的意態。

  聞桑還是被他嚇了一跳,聯想起方才萌動的春心,頓時有些反胃。

  「你,究竟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在此?」斷妄司首席大弟子惱羞成怒地吼。

  狐妖哭喊起來:「嗚哇!嚴兄,我是陳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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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五章 韞櫝藏珠

  民間百姓多供奉五大仙,分為狐仙、黃仙(黃鼠狼)、白仙(刺蝟)、柳仙(蛇)、灰仙(鼠),其中又以狐仙為首。狐仙善媚,往往千年能結媚珠,也有一些天資品格出挑的,三百年往上便能結出媚珠來。《太平廣記》中便有云:「狐口中媚珠,若能得之,當為天下所愛。」

  四海齋的大掌櫃陳葛原來是個「五郎」,還是個結了媚珠的狐仙,這倒是教人始料未及。難怪四海齋的生意好,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小戶百姓都爭相前去,其中又有一多半是女客,顯然是陳葛略施了媚術的緣故。

  聞桑對陳葛恨得咬牙切齒,用無定乾坤網將他捆成個線團,只露出個腦袋,扔在冰涼的地板上。他拿出一條粗如兒臂的打魂鞭,在地上抽了兩鞭,把個陳葛嚇得魂飛魄散,哭爹喊娘。

  「快說,你今夜到褚家來幹什麼?」

  陳葛吞吞吐吐,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嚴衍坐在椅上,淡淡地看著聞桑狐假虎威的樣子:「給了褚先生兩千兩白銀的人,是你?」

  陳葛不敢否認,怯怯地低下頭。

  聞桑恍然大悟:「你與長孫家不和,所以挖角了褚先生,讓他去偷長孫家的賬本。但你既是個『五郎』也有法力,自己去偷不是更快?」

  陳葛蔫蔫道:「長孫春花身邊的女護衛是個硬茬,我不敢。」

  嚴衍道:「你知道她是什麼?」

  「不知道。我一見她,汗毛就豎起來了,肯定是個大型食肉的猛獸。」能把自己拆骨吞吃入腹的那種。

  陳葛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她的血氣味不純。」

  「那你今日潛入褚家,又是為何?」聞桑追問。

  陳葛恨恨地啐了一口:「老褚把答應我的事辦砸了,銀子卻不還我,真是豈有此理。我聽說他家裡出了事,便索性自己來拿。」

  聞桑冷笑:「你倒是會趁火打劫。」

  「哎哎,這位官爺!」陳葛不樂意了,「我只是取回自己的東西,怎麼就趁火打劫了?」

  「還敢頂嘴?」

  聞桑看他是橫豎不順眼,將鞭子在手裡捲了,不輕不重地敲他的腦袋:

  「你個『老五』,到汴陵這麼久,登記了嗎?知道爺爺是誰嗎?爺爺是斷妄司汴陵棧的棧長!」

  陳葛被他敲得頭昏腦漲,扯著嗓子叫:「來人啊,斷妄司惱羞成怒,公報私仇,嚴刑逼供啊!」

  果然嚴衍是個講道理的,喝止了聞桑。

  「褚大娘子被害,可與你有關?」

  陳葛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那你知道多少?」

  陳葛道:「肯定是他那個外室幹的呀。那娘們兒我見過,一看就不是人。」

  第一次遇上褚先生,就是在尋家的當鋪。

  陳葛與尋家大當家尋仁瑞算是生意夥伴,尋家當鋪有些難以處理的死當押品會托陳葛放在四海齋代為展賣。故此陳葛與尋記當鋪的大朝奉相熟。

  那日褚先生遮遮掩掩地到尋記當鋪當了一塊兩寸長的碧玉算盤,青青翠翠地煞是可愛。陳葛看見,多問了兩句,大朝奉便將褚先生的身份家底與陳葛細細說了。按理說長孫家名下也有春花當鋪,給褚先生的典當價格更加實惠。他特地來到對家的當鋪,肯定是為了避開熟人耳目。

  可見是十分缺錢了。

  大朝奉說,褚先生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吃喝嫖賭樣樣不沾,除了埋頭算賬,只有一樣癖好,就是收集各式各樣的算盤。這本來就是他吃飯的玩意兒,趁手不趁手一摸便知。東家長孫春花也知道他有這樣的癖好,但凡遇到什麼奇形怪狀的算盤,就會給褚先生捎回一把來。這些年下來,他收藏的算盤至少有幾百把。人人都說,褚先生掙了那麼多的銀子,除了捎回老家供養父母兒女,其餘的都花在算盤上了。

  如今也有許多商人將算盤當做招財的吉祥物,供做擺設,是以市面上也有專為賞玩所製的算盤,有除了名貴的紫檀、花梨做的木算盤,還有金銀玉石、瓷燒的算盤,大到一丈,小到兩三吋,都是圖個好意頭罷了。

  可不知為何,大約半年前,褚先生開始挨個地將手上的算盤典當,湊了錢,置辦了一座不小的宅院。有認識他的人見他常常出入胭脂鋪、綢緞鋪、首飾鋪等處,便暗暗地傳聞他是養了個外室。

  陳葛第一次偷偷和褚先生約在家裡的時候,褚大娘子已經從鄉下搬進來了。

  陳葛趁著夜深進了褚宅,掏出銀票的時候,褚大娘子的眼睛都要從眼眶子裡瞪出來了。她長久住在鄉下,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城裡靠打算盤就能掙到這樣多的錢。

  陳葛打的主意是這樣的。長孫家在汴陵生意做的開,有一半是和吳王府交好的原因。吳王府的資產許多也是交給春花錢莊在打理,但侯府對於銀錢往來上的私密性要求極高,倘若內賬外洩,第一個便要責問長孫春花。從此以後,春花也就再難得到侯府信任了。

  故此他計畫著讓褚先生將涉及吳王府的賬本偷出來,再外洩出去,自然能讓長孫春花吃不了兜著走。

  褚大娘子見錢眼看,滿口答應替他偷賬本,還與陳葛商量設了個局,故意噁心長孫春花。

  褚先生則是不大情願的樣子,不過為了順利和離,也只好順著她。

  聞桑張大了嘴:「和離?褚先生要和離?」

  「可不是麼。褚大娘子要兩千兩銀子方肯與他和離。我對褚先生說,他肯照我說的做,這銀子我來出。」

  陳葛趴在地上,嘴角貼地,沾了滿嘴灰,吹了半天,都吹到了嘴裡,又呸呸呸地在吐灰。

  嚴衍與聞桑對視一眼。

  「你說你見過那個外室?又是何時?」

  陳葛眼珠一轉,露出個賊兮兮的笑:「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能不留個後手?我給了他們兩千兩銀票,出了門,又翻牆回來。」

  褚大娘子和褚先生已分居許久,褚大娘子跋扈,自己霸佔了正房,把褚先生攆到廂房去住。她生怕褚先生在她睡著了偷偷進來,將門反鎖了,把那兩千兩銀票在臥房裡各個地方都藏過一遍,最後終於定下主意,塞在書架裡的一個擺設花盆裡頭。陳葛在窗外挑破了窗紙看著,覺得實在好笑。

  從正房走出來,經過中院,陳葛聽到廂房裡褚先生低低說著什麼。

  他最愛聽人壁角,於是湊到窗邊,順著開著縫的窗扇,望見裡頭褚先生背對他坐著,軟語呢喃地說:

  「絳珠,你再忍忍,很快就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褚先生面前分明沒有其他人,只有他一個人在房中!

  陳葛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赫然看見褚先生對面坐著個絳紫衣裙的美貌女子,眼眸瑩亮低垂,似有淚光。

  「褚郎!」女子柔柔喚了聲。

  她身姿婀娜,雙肩十分削薄,身影甚至有些透明之感。陳葛一下子覺得十分眼熟,卻不知在哪見過。

  女子若有所感,眸子驀地和陳葛對了一對。陳葛一驚後退,碰到窗格發出細碎聲響。

  褚先生聞聲而起,那女子立時油燈芯盡一樣如煙散入無端,消失了。

  說到這裡,陳葛雙肩一顫,打了個哆嗦。

  嚴衍皺眉深思。

  天生萬物,各有異能,其異能多半與原身有關。比如陳葛的異能是媚術,於拳腳功夫擅長些,卻並不精妙。世間「老五」多種多樣,還沒聽過哪一種是能隨意隱形現形的。

  「你可聽過避役麼?」嚴衍道。

  聞桑懵然搖頭。

  「十二時蟲,一名避役,生人家籬壁、樹木間,大小如指,狀同守宮,而腦上連背有肉鬣如冠幘,長頸長足,身青色,大者長尺許,尾與身等,嚙人不可療[ 《本草綱目》]。避役善變色,能與所在融為一體,如化入無形。」

  聞桑一臉崇拜地望著他,心道,師伯真是博學。

  「這麼說來,是個避役精?」

  嚴衍搖頭:「我只是猜想。」

  聞桑:「……」

  嚴衍轉向陳葛:「你可能將她的模樣畫出來?」

  陳葛忙不迭地點頭。

  聞桑收了打魂鞭,解開無定乾坤網,將陳葛拎起來。陳葛在書案上翻找了半天,找出紙筆,畫了個雛形出來。無奈他畫技實在太差,畫成個口歪眼斜的妖怪形狀。聞桑奪過來看了一眼,又掏出沙包大的拳頭要揍他。

  陳葛抱頭:「別別……我盡力了,確實畫不好哇……我是個狐狸,又不是個毛筆精!」

  嚴衍嘆氣:「你說,我畫。」

  陳葛畫畫不行,動嘴皮子卻是強項,與嚴衍還算配合無間。一會兒嚷嚷:「眉毛拉長一些,嘴唇飽滿些。」一會兒又道:「眼睛大一些,下巴尖一些。」

  嚴衍畫著畫著,忽然頓住,放下了筆。

  聞桑與陳葛一左一右伸頭過來看那畫像。

  陳葛先叫起來:「對,就是她!簡直一模一樣!」

  聞桑撓了撓頭:「怎麼……看著有些眼熟?」

  「對啊對啊,我也覺得很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嚴衍端詳著手中畫像,有些無語。

  畫中的女子明眸皓齒,竟與長孫春花有七八分像。

  春花一大早便派了羅子言去府衙提人。

  羅子言是汴陵排名第一的訟師,天生一副訟師像,彎鉤鼻,薄尖嘴,兩隻渾圓的眼睛,時常拎一把無字紙扇,不陰不陽地扇著。他是長孫家的喉舌,許多生意契約都由他擬定,商場上的官司有他一張錦繡妙口,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更何況,他和知府曲廉還是幼時私塾的同窗。

  春花將案情與他簡單說了,他拍著胸脯打包票,午膳前定將長孫石渠帶回來。

  誰知才不過半個時辰,羅子言便灰頭土臉地鎩羽而歸,不僅沒有帶回長孫石渠,反而帶了個不速之客回來。

  春花望著書房裡好整以暇站著的人,實在是頭痛欲裂。

  「聞捕快,又有何貴幹啊?」

  聞桑衝她抱拳一禮:「春花老闆,有個小忙,想請你幫上一幫。」

  春花瞥了羅子言一眼,見他戰戰兢兢,不敢與她對視。他向來牙尖嘴利,字字刁鑽飛快,偏偏曾經在聞桑手上犯過事,被他打了十幾板子,幸好春花替他交了三倍罰金充庫,才將他撈出來。從此他見著聞桑便像沒嘴的葫蘆,只剩瑟瑟發抖。

  不由得更加不耐,瞪著聞桑道:「聞捕快這是上門打秋風來了?若要幫忙,先放了我哥哥。」

  聞桑輕咳一聲:「案子還未審結,不能放人。」

  「福喜客棧的夥計與褚家門口的餛飩攤主都能證明,我大哥當時剛到褚家,此前並無作案時間,依律已可排除嫌疑,該當放人。」

  「也不一定是他親自犯案。或許是買凶也未可知。案子尚未審結,人不能放。」

  春花近來日日看賬本到深夜,昨夜又只睡了一個時辰,心中極端暴躁。此刻聽到這番言語,大怒:「聞捕快,這是訛上我們了?」

  聞桑連忙擺手:「此案內有玄機,確實需要春花老闆幫個忙,也好為長孫少爺洗脫冤屈。」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畫。

  「這是有人親眼見過的,褚先生的外室。」

  春花劈手奪過來,眼珠子險些掉出來:「這是……我?」

  聞桑生怕她不信,連忙將褚先生與褚大娘子的計算,以及褚大娘子的死因詳細解說一遍。為免節外生枝,對陳葛的干系隻字未提。

  春花不說話了,思忖半晌,抬眸細細端詳著聞桑,似在琢磨他的話有幾分可信。

  「此事蹊蹺,恐有精怪作祟。春花老闆與褚先生共事多年,對他的脾性十分瞭解,若肯配合查案,必能發現我發現不了的線索。」

  春花冷冷一笑:「常聽羅訟師說,聞捕快專辦些旁人辦不了的古怪案子,今日才知所言非虛。不知聞捕快希望我怎麼配合?」

  聞桑嘿嘿一笑,壓低聲音,飛快地說了幾句。

  春花臉色一青,道:「我要是不從呢?聞捕快還打算把我哥哥一輩子押在獄中?」

  聞桑縮縮脖子:「您與吳王府的交情,誰都知道,我一個小小捕快,自不敢和吳王府作對。只不過……此事關係長孫家的名聲,盡快破案,對您也有好處不是?」

  春花將身子慢慢靠進椅背,將聞桑由上到下重新審視一遍。

  「聞捕快調來汴陵的時間不長吧?家住哪裡?家鄉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聞桑被她看得後背發冷,硬著頭皮嚷:「春花老闆,要借吳王府的勢來欺壓我這小捕快?」

  他這麼一說,春花反而笑了。

  「聞捕快要是覺得,欺負我長孫家,就能博一個不畏權貴,嚴正執法的美名,那可就打錯算盤了。我……」

  她自己說著說著,卻忽然一愣,彷彿想起了什麼,有一剎那的失神。

  聞桑偷覷她神情:「春花老闆?可是想到什麼線索?」

  他也覺得拘著長孫石渠沒什麼用,本打算直接放人的。是尊貴的天官大人定了這條計策,讓他來逼長孫春花協助查案。

  別說長孫春花不肯吃這悶虧,就算她肯配合,焉知不會心裡記恨,以後借吳王府的手整治他?到時清正廉明的天官大人拍拍屁股走人了,他在汴陵可就不好混了。

  他心裡七上八下,表面上還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看春花還是沉吟不語,又喚了一聲:

  「春花老闆?」

  春花倏然拉回心神,望著手中畫卷上盈盈若泣的紫衣女子。

  「這個忙,我幫了。」

  天色轉暗,府衙大牢中,從天窗透進的一隙日光也漸漸昏黃,隨後變成了墨藍的幽光,將潮濕的囚室映照得分外陰冷。

  褚先生在大牢裡關了一日一夜,也不見有官來問案,心中暗暗急迫。他掛念著家裡,生怕生出什麼事來,轉念又一想,自己的經歷太過離奇,旁人如何能猜得到?心裡又篤定下來。

  獄卒們都出去外間用晚膳了,許久也不回來。偌大的牢中彷彿只有褚先生一個人,秋意已深,空氣中水氣鬱結,更覺寒涼,他沒由來地打了個寒噤。

  驀地,一絲幽幽的泣聲繚繞而至,褚先生雙肩一抖,起身四顧,竟不知從何處而起。

  聽起來是個女子的哭聲,微微抽噎,婉轉鬱結,慢慢地似乎離得更近了,直傳到褚先生囚室的鐵柵之外,帶出一聲無奈的吟嘆。

  「褚郎!」

  褚先生大驚失色,衝到鐵柵前拚命向外望去。

  甬道深處,一名紫衣女子緩緩行來,髮髻微微凌亂,烏髮垂墜,遮住了側臉,只能隱隱看見憂傷的眉眼。她走到離褚先生一丈遠的地方,站住。

  「褚郎……」

  褚先生手指攥在鐵柵上,指尖發白:「絳珠,你來做什麼?」他四處張望,見無人在近,還是不放心,「你快回去,若被人看見,一切努力就白費了!」

  女子委屈地望定他,只不做聲。

  褚先生心中一軟,好言安撫:「你不必擔心我。他們找不到證據,自然會放我回去的。你在家裡好生等我。」

  女子後退一步,含含糊糊地說:「褚郎,我今日……看見她了。」

  褚先生一怔:「誰?」

  「死了的……」她低下頭,嚶嚶哭泣起來。

  褚先生渾身劇震:「別怕,她已經死了!再不能傷害你了!」

  「可是,我怕!褚郎,她死得好慘啊……我不想待在那裡……」

  「絳珠別怕!再等等,我一定帶你離開!今後只有我們兩個,雙宿雙飛……」他驀地伸手出去抓她的手。女子沒有防備,竟被他抓了個正著。

  褚先生一愣,只覺觸手溫熱,指腹上有一層厚厚的繭,那是他熟悉的,常年打算盤留下的繭子。他本來就是細心的人,方才一時震驚才被矇住,此刻哪還有不明白的。

  他如同觸電一般縮回手,難以置信地怒瞪眼前的人:「你不是絳珠!你……你是……長孫春花!」

  春花面無表情地扶額,向一旁的角落道:「我盡力了。」只是沒想到穿幫的這麼快,害她說了那麼多忸怩作態的言語,真是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她扯一扯身上輕若薄紗的布料,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褚先生,你這年紀都能當我爹了,沒想到對我還有這種心思。」她神情坦蕩,毫不羞怯,反倒是褚先生聽她這樣說,立刻臊紅了臉。

  「你、胡說!絳珠是絳珠,和你完全不同!」

  聞桑從角落中拐出來,抱臂站在褚先生和春花中間,冷冷一笑:「你敢說,絳珠的相貌,不是為了迎合你的心意?」

  世上哪有這麼多巧合?褚先生在春花手底下做事,日久年深,起了不該有的邪念,但理智又清晰地認知到沒有接近的可能。那絳珠也不知是什麼邪物,就利用了褚先生的這點念頭,幻化成人誘惑了他。

  褚先生拚命搖頭:「不是絳珠的錯!都是我,是我讓她長成這副模樣,是……」

  他倏然收住話語,神志清明了不少,知道已經透露的太多。

  聞桑趁熱打鐵,高聲道:「如今案情已經分曉,定是褚大娘子發現了你和絳珠的事,你們合力將她殺了!還不認罪?」

  褚先生卻學聰明了,不中他圈套,冷笑:「你們不必裝神弄鬼來套我的話。根本沒有絳珠這個人,你們說是我殺了我娘子,拿出證據來?」

  「……」聞桑與春花對看一眼,都是無語。

  其後不管聞桑如何威逼恐嚇,褚先生就如一個封了嘴的葫蘆,不肯再說一句話了。

  兩人都甚是氣餒,尤其是春花,費了這麼大的事,才套出這麼點東西。不過畢竟已知道確有絳珠其人,且能夠確認,正是褚先生與絳珠聯手害了褚大娘子。如今的難題,只在如何找出這身份成謎的絳珠了。

  春花與聞桑兩個各懷沮喪地走出大牢,在府衙門口撞見個熟人,定睛一看,竟是嚴衍。

  春花下意識地攏了攏頭髮,尷尬笑道:「嚴公子怎麼在此?」

  嚴衍將她這幽怨鬼氣的裝束上下掃視一眼,默默轉開臉。

  聞桑咳了一聲:「嚴公子是來……」他腦子一時滯住,有點編不下去。

  「聞捕快召我來問詢。」嚴衍面色不變,話接得十分穩當。

  春花了悟,現出感激之意:「嚴公子多番為我哥哥清白奔走,春花銘感五內。」

  嚴衍向她微一頷首:「春花老闆客氣了。」

  聞桑聽得心裡萬馬奔騰,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命他強行扣下長孫石渠,藉以要挾長孫春花的,可不就是斷妄司的天官大人麼?這會兒倒是在姑娘面前扮起了好人!

  他張了張嘴,接觸到嚴衍投過來的冷冷注目,腿肚子一抖,連忙閉嘴。

  見春花一臉疲憊,聞桑心裡也有些愧疚,道:「春花老闆,今日多得你相助,總算套了些話出來。你且先回去歇息,我回稟過知府大人,便即刻送長孫少爺出獄。」

  他抱拳行了個禮,直起身子的時候,春花卻還沒有動,直愣愣地站著,半晌轉頭問他一句:

  「咱們其實……已經知道絳珠在哪兒了,對吧?」

  「呃?」

  絳珠自然是在褚宅。但是褚宅他們已探過多次,並未發現異樣。如果褚先生不鬆口,誰能找得到絳珠?

  「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不甘心。」尤其她這回全副武裝,犧牲得這麼大。

  「聞捕快,咱們去一趟褚宅。」

  「咦?」

  「或許,我能讓絳珠主動現身呢。」

  聞桑滿頭霧水,嚴衍卻瞬間明白了。

  長孫家的馬車在衙門口停下,車上只有一個車伕候命。

  嚴衍皺眉:「春花老闆夜深出門,沒有帶仙姿出來?」

  春花一怔,迎著他的注視搖搖頭。她好像是被……數落了?

  「為免不測,嚴某隨你同去罷。」

  「呃,這自然好。」她甩去方才的偶一閃念,只當是錯覺。

  聞桑這不識趣的,也想跟著爬上去,迎面遇上春花一道記仇的冷眼。

  「……」聞桑摸摸鼻子,「我走著去便可,春花老闆不必客氣。」

  從府衙到褚宅,車行大約是半炷香的時間,不算短,不算長,剛剛好夠打個盹兒。

  掐指一算,春花已經整整九個時辰沒有闔眼了。何況是連日來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的情況下。

  她一上車,便自動想將身子攤下去。礙著同車的還有一個人,便硬撐著扯出個禮貌的笑:

  「那個……嚴公子,不介意我小憩一下吧?」

  嚴衍看她一眼。

  「春花老闆請自便。」

  春花於是放心地靠在車壁上,闔上眼睛。不過兩三個呼吸之後,輕微的小呼嚕聲就響了起來。

  「……」嚴衍十分無語地瞪了她一眼,無奈對方已經沉沉睡去,根本接收不到他的不滿。

  他自問對女子沒有偏見,也不覺得女人非要溫良恭敬,躡手躡腳不可。但……此人的舉止,即便是個男子,也太出格了吧?

  京中他熟識的女子多半是王公貴族女眷,個個儀態萬方,矜持有禮,何曾見過這樣解衣盤礡,隨心所欲的女子?

  想到此,心中不由得十分不耐煩。

  馬車顛簸,可絲毫沒有影響到春花的睡眠質量,她的身子劇烈搖晃,卻仍能保持均勻呼吸與沉睡的姿態。嚴衍也實在是佩服不已。

  行到一個路口,馬匹長嘶了一聲,車輛猛地轉彎。春花晃了一晃,直衝著嚴衍懷裡倒過來。

  嚴衍冷冷地向旁挪了一挪。

  梆地一聲,春花半個身子趴在車座上,撞得腦門硬是紅了一塊。她齜牙咧嘴地醒過來,口中懵然:

  「怎麼了?怎麼了?」

  嚴衍平板道:「你摔了一跤。」

  「哦。」她伸手摸摸腦門,皺了皺眉,倒是沒有問他為什麼不扶一扶,自己哎喲喲地爬了起來坐好。

  「……」嚴衍望著她,不知為何,十分想嘆氣。

  這人,究竟算是太沒城府呢,還是太有城府呢?

  這時,便聽到聞桑在外頭氣喘吁吁地道:「兩位,到地方了。」

  下車的時候,聞桑盯著春花腦門上的紅腫看了半天,探詢的目光忍不住飄向他不苟言笑的大師伯。

  您是在車上把人家姑娘打了一頓麼?

  春花沒有察覺聞桑的異樣。她小睡了一陣,精神了不少,心裡反覆地盤算,如何才能讓那叫絳珠的自動跳出來。

  天天看賬本,這會兒終於能換換腦筋,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嚴衍看出她躍躍欲試的心情,皺眉道:「裡頭不知道是什麼鬼怪,春花老闆,切勿掉以輕心。」

  「……」春花又產生了那種被數落的感覺。這回應該不是錯覺了。

  她深吸一口氣:「你們且在外頭等著,我一個人進去。」

  「……」

  嚴衍與聞桑兩目瞪視無一言。這姑娘,怎麼越嚇膽子越大?

  春花道:「你們若和我一起進去,她必定不會出來。」

  嚴衍道:「你一個人進去不安全。」

  「……」春花想了想,「要不,我帶把刀進去?」

  嚴衍強忍住心中的無語,思忖半晌,終於同意。

  「你自己從正門進,我們翻牆進去,若有不對,你就立刻大喊出來,聽清楚了麼?」

  春花心不在焉地點頭:「聽清楚了。」

  庭院中闃然無聲。春花穿著一身薄紗,壓根不擋風,直覺手臂上雞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爺爺常說她是膽如斗大,氣比筍短。嗯,確實有那麼點兒。

  聞桑與她說過褚宅的佈局,她心裡想著的那東西不是在褚先生住的廂房中,便是在書房之中。誰知兩處都翻找了一遍,竟連個珠子都找不到。

  正堂中一片人字形的暗跡,想必就是褚大娘子橫屍之處。春花微一哆嗦,踮著腳尖繞了過去。

  驀地,她腳步頓住了。

  褚大娘子從鄉下搬過來,已經在這宅子裡住了許多天。怎麼偏偏那一天,褚先生和絳珠就起了殺心呢?

  褚先生以為她是絳珠時,曾對她說:

  「她再不能傷害你了!」

  這樣說來,褚大娘子是要傷害絳珠,才逼得褚先生出手的麼?

  那麼事發之時,褚先生、褚大娘子與絳珠,一定都在這正堂之中。

  春花點了火摺子,將正堂中的兩根油燭燃亮,頓時看清了正堂中的擺設。一張紫檀鼓腿供桌在當中,兩把烏木元螺鈿椅,配天然几、八仙桌各一。

  她試探地叫了聲:「絳珠,你在麼?」

  廳中燭影搖搖,夜影幢幢,微風浮動布幔,彷彿在回應她的話語。

  春花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垂首,彷彿自言自語。

  「絳珠,我今日去看過褚先生了。他同我說,他後悔了。」

  無人回應。

  她繼續道:「他說,你不過是一塊木頭,根本不能陪他度過餘生。他與我朝夕相處,覺得我好看,這才照著我的樣子,幻化了個你出來,所以,你根本不該存在,你不過是我的替身罷了。你明不明白?」

  庭院中寂寂無風,屋內的各式家具卻嗡嗡晃動起來,彷彿有看不見的的手在撼動著地面。

  春花震了一震,忽然後悔,沒真的帶把刀進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該掉頭就跑,還是該刺激得再狠一些。

  她起身微不可察地向門口靠近,口中還是加了一把火:

  「褚先生跟我說了,你害他丟了差事,死了老婆,還害他坐牢,他真恨不得當初讓褚大娘子親手劈了你!絳珠,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如、意、算、盤!」

  這話一落,平地一股風起,堂中桌椅紛紛搖晃著倒地,一個淒厲的女聲長長地喚道:「褚郎,你好無情啊!」

  紫檀供桌驀地裂開一個暗格,從供桌腹內飛出一道四角包金的黝黑物事,直向春花飛過來。

  春花嚇了一跳,扭頭往門外狂奔:

  「啊啊啊,算盤殺人啦!」

  剛跑到褚大娘子橫死的地方,便被門檻絆了一腳,堪堪就要跌在那暗色血跡上。

  「……」她是來抓凶手的,不是來案件重演的好嘛?

  那算盤熟稔地直衝她後腦而來,力道之急之快,不把她腦後砸個血窟窿出來絕不罷休。

  春花驚叫一聲,忽地腰間一緊,身子已被帶出兩步。那方殺人的算盤擦著她的頭皮斜飛而過,直飛到院中。

  只差毫釐,幸而她不至於落到和褚大娘子一樣的下場。

  月光如水銀瀉地,聞桑早支開了無定乾坤網,等著那算盤自投羅網。果然一把網中,算盤在網中掙了幾掙,都沒有掙脫,終於翻了兩翻,跌在地上不動了。

  春花氣喘吁吁地扒著嚴衍的肩膀,心有餘悸道:

  「這回真是命大啊。」

  抬眼望見嚴衍緊鎖的雙眉,她連忙站直,訕訕一笑:「是該多謝嚴公子救命之恩才是。」

  春花這是第一次到褚先生家裡。

  在她的印象中,褚先生一直是個安靜的中年男人,為人老實怯懦,算起賬來倒是一把好手,提及家中的父母妻兒,便是一副重責在肩,不敢有絲毫懈怠的模樣。據說他幼時家徒四壁,供他讀了幾年書便供不起了,送去鋪子裡給賬房先生當學徒。他為人木訥,卻是個細心周到的實心眼,埋頭幾年下來,終於把師傅們的本事都學到了手,自己也能獨當一面了。父母給他說了一門親,就是遠近聞名性情悍勇的褚大娘子。

  豈料父母的身體就此差了起來,其後甚至都癱瘓在床。褚先生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褚大娘子一個人在老家照顧,他一個人在汴陵做事,掙回的銀子,自己留下勉強夠果腹的,其餘全部捎回家,為父母治病,供子女讀書。

  褚先生是長孫恕一手招進長孫家的。提起這位老賬房,長孫恕總說他人品佳,心眼兒實,卻是個奔波勞碌不享福的命。

  隨著長孫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褚先生備受重用,手頭也越來越寬裕。前些年,他還清了欠下的債務,為父母風光送了終,幾個子女也都各行嫁娶,另立了家業,日子總算過得鬆快了些。

  春花曉得他沒有別的愛好,只好收藏各式各樣的算盤。但凡遇上新奇另類的算盤,她便會買下來送給褚先生。這些年她送過褚先生幾十把算盤,但只有一把讓她印象深刻,如何都不能忘。

  那是一把紫檀木包金箔的長算盤,樣式和雕花都平平無奇,算盤珠子十分油滑,包了幾層漿,打起來聲音利索,十分趁手。

  就這麼一把算盤,是春花當鋪裡留下的死當品,原主典當時曾對當鋪大朝奉說,這是一把如意算盤。大朝奉把這事當笑話,說了好幾年。這算盤若真是如意算盤,主人怎會淪落到來典當的地步?

  當時春花覺得這算盤不值幾個錢,索性轉送給了褚先生。不料褚先生卻十分喜歡,他每日盤點清賬,隨身攜帶的就是這把紫檀算盤。算起來,也用了有兩三年了。

  今日聞桑提起絳珠這名字,不知怎的,春花立刻就想起了這把紫檀算盤。

  如意如意,事事如意,真的是件好事嗎?

  聞桑將那算盤捆了裡外三層,拿回衙門去拷問。嚴衍堅持要送春花回府,春花不好推辭,兩人又一同上了馬車。

  一上車,嚴衍便問:「春花老闆早就知道,絳珠的原形是把算盤?」

  春花嘿嘿一笑:「只是猜測罷了。這把如意算盤,還是我送給褚先生的。當時只是圖了個好意頭,沒成想還真是個能叫人心想事成的算盤。」

  嚴衍定定看她:「那春花老闆覺得,有心殺死褚大娘子的,究竟是褚先生,還是絳珠?」

  「這還重要嗎?總歸是兩人合謀……」

  「自然重要。人有人法,妖有妖規,一旦觸犯,便該按各自罪責相應論處,怎能含糊其事?」

  春花愕然而笑:「嚴公子真是個較真的人。」她思忖片刻,「算盤如意,如的畢竟是人之意。想那絳珠,連自己的相貌衣著都不能自己決定,又怎麼會按照自己的心意來殺人呢?」

  「方才絳珠要殺你,難道不是按照自己的心意麼?」

  「也許褚先生想要的,本來就是一個會動情和生妒的女人吧。」春花搖頭自嘲,「情之一字太過糾纏,我也只是胡亂猜測。倘若我有一把如意算盤,只希望現下能變出一張床來……」

  她說著說著,聲音漸弱。嚴衍抬眸去看,只見她又靠在車角,紅唇微張,沉沉睡去。

  仙姿早就候在府門前,見自家馬車來到,不等停穩,一個箭步就上去掀了車簾。眼前的情形令她張口結舌。

  她家小姐毫無形象地靠在車角,睡得昏天黑地,兩隻手指輕點在她眉心,讓她不至於向前傾倒。

  嚴衍將手臂舉了一路,冷著臉,皺著眉,神情說不出是耐煩還是不耐煩。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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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六章 明月樓台

  案子過了幾遍堂,褚先生還是抵死不認罪,堅稱其妻非他所殺。知府曲廉審案審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捕快聞桑當堂呈上了新的物證:一把帶血的紫檀算盤。

  算盤雖是凶器,卻不能證實凶手就是褚先生。但這聞捕快當堂聲稱算盤中藏有褚先生殺妻的鐵證,只消劈開看看,便能證實他的罪行。

  說也奇怪,這話一出,褚先生立刻改了口,承認妻子是他親手所殺,只求知府大人不要毀了他的寶貝算盤。

  如此,褚先生殺人之罪確鑿,因有隱情可免死,只判了個流放三千里。此案在汴陵傳得沸沸揚揚,連吳王都親自過問了。市井中更有流言紛紛,千奇百怪。

  有人說真正的凶手是長孫家的大少爺,但因長孫春花與吳王府交好,吳王對知府大人施壓,強行將罪名安在了褚先生身上。

  有人說褚先生養了個美貌的外室,那女子因妒生恨,害了正房。褚先生為了保護情人,才心甘情願以身相替。

  還有的說,褚先生得了一把能幻化成絕世美人的如意算盤,為了和算盤雙宿雙飛,這才殺死了自己的髮妻。

  百姓總是喜歡離奇的說法,所以這第三種傳聞反而最廣為人知。

  就在這時,長孫家的文玩行推出了一批「同款」紫檀算盤,果然遭到汴陵男子瘋搶,連著數日排隊搶購,連知府大人自己都派小廝掩人耳目地過來買了一把。這一回,長孫春花雖損失了一個賬房先生,卻又賺了個盆滿缽溢。

  畢竟,世間哪個男人不想要一個這樣的如意算盤?

  正值深夜,褚安平作為精神失常的案犯單獨關押,牢中並無他人。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褚安平睜開眼的時候,眼前竟站了一個人。

  聞桑向他咧出一個燦爛的笑:「褚先生,神智可還清楚?」

  聞桑再道:「去年在汴陵不幸身亡的蘇玠蘇大人,你還記得麼?他在汴陵,是否曾與人結仇?」

  褚安平冷冷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

  「蘇玠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京中家教嚴,到了汴陵這花花世界,哪經得住這些老奸巨猾的汴陵商人的種種誘惑?恐怕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又被人陷害,封了口舌。你跟著春花老闆行走商界,有些傳聞,你不會不知道吧?」

  褚安平倏地抬頭,渙散的目光瞬間如針刺一般投在聞桑臉上。

  「你是想,讓我攀誣東家小姐?」

  聞桑笑笑:「我沒有這個意思。」

  褚安平沉默一陣:「我是要流放的人,大約也活不了多久了。」

  盤腿而坐的膝蓋上被人扔了一把巴掌大的算盤形狀的墜子。

  聞桑道:「這是春花文玩行的新品,送你一把,路上留個念想。」

  褚安平低下頭,將那算盤在指尖把玩了一番。

  半晌,他甕聲甕氣道:「那位蘇玠大人死在花娘菡萏的香榻上。但據我所知,他死前來往最多的花娘,分明是軟霞樓的花娘樊霜。」

  頓了一頓,他補充道:「蘇玠與樊霜相識,還是我們東家小姐撮合的。」

  嚴衍花了數日在聞桑處盤查往年的案件存檔,倒也沒有耽擱他四處探訪街衢風物。他沿途細觀汴陵百姓生活,只覺與京城民風大不相同。

  汴陵男女說話都輕聲細語,不似京城人洪亮爽快,但在街罵之中,每每穩準狠毒,一語封喉,引得圍觀眾人驚喘連連。

  這日他別了聞桑,一人穿過熙攘鬧市,行到城隍廟西,驀地生出些異樣之感。

  身後有一段足音跟了他兩條街了,顯然是有意盯梢。

  他沒有刻意甩脫,略站了站,身後之人還是沒動靜,他便繼續往前走。

  「那公子……」

  嚴衍轉頭,是個年輕的後生,容貌端正,腳步虛浮,眉心發青,是熬夜肝虛之相,不像是有功夫在身的。

  後生手捂胸口,喘得像一頭夔牛一樣,追趕而來。

  「這位仁兄,您掉了東西!」他將一物舉到他面前,攤開手心,竟是一錠明晃晃的金元寶。

  「……」嚴衍默了一默,最近幾日,似乎遇上不少莫名其妙的事情。

  「在下隨身並無此物,恐怕是他人所失。」

  後生呵呵一笑:「我親眼看見從您身上掉下來的!我這追了兩條街呢!」

  嚴衍有些不耐煩:「你認錯人了。」

  後生瞪目,去抓住眼前人的衣袖,卻被一陣微風吹得一個趔趄,手中一空。連忙揉了揉眼睛,嚴衍竟已走出了數丈之遠。

  「咦?」後生怔愣了一會兒,莫不是出現幻覺了麼?

  那後生在身後連喚了幾聲,倒是沒有再追上去。捧著金元寶想了一會兒,掉頭走入一個窄小的街巷,轉過幾個彎,來到另一條寬闊的車行大街。

  一輛錦幔玉鉤的馬車停在街口。後生走到車前,低聲道:

  「東家,他沒要。」

  馬車裡柔聲道:「你不會硬塞給他呀?」

  「他動作太快,我還沒來得及,他就走遠了。」

  「唉,小章,你還是太老實。」馬車裡的人撩開錦幔,絮絮地數落。看見外頭的情形,車中人愕然止住了話頭。

  春花錢莊的二賬房小章目光茫然,與馬車裡的東家小姐對望。小章身後,一襲青衣的嚴衍眉心微蹙,抱胸而立,淡然注目。

  尷尬在春花臉上一閃而過,隨即迅速泛起梨渦淺笑:

  「嚴公子,好巧哇。我請你吃飯?」

  半斤蕎麥皮,也想榨四兩油。這就是石渠對他的嫡親妹妹的評價。

  石渠出獄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請嚴衍吃了頓飯。他感念嚴衍替他仗義執言,洗刷冤情,掏心掏肺地對他說了許多話。尤其是自家妹妹為人的套路,一樣一樣地都說了給他聽。

  「嚴兄,她有沒有問過你,住哪裡?」

  「……有又如何?」

  「她有沒有對你說過:有機會一起發財啊!」

  「……」

  「我這妹妹,但凡她看中的人,先是千方百計地友善示好,然後便會找些不相干的人去多番試探,譬如故意掉些金銀財寶,或是美女投懷送抱,看你經不經得住誘惑。」

  「……」

  「倘若經住了誘惑呢?」

  石渠將手中摺扇一展。

  「嘿嘿,那她可就真的盯上你了。」

  春花宴請嚴衍,是在春花酒樓的湖中畫舫最高層的露台雅間。樓船的底層,有咿呀呀的小倌站在船頭,迎風清唱繾綣的汴陵小調,清風軟枕,天水相映,戲腔軟糯。

  宴是小宴,上的是春花酒樓的招牌席面,取名「八珍玉食」。所謂八珍,其實是三葷三素兩豆腐。葷是水晶肴蹄、軟兜長魚、白袍蝦仁,素是芍醬梨絲、竹筍香蒲、秋露石耳,豆腐是文思豆腐、鏡箱豆腐,另佐珍珠白米飯,上躺半枚高郵鹹鴨蛋,晶瑩流黃。酒是菖蒲酒,茶是竹葉茶,色香滿溢,令人口中津液頓生,食指大動。

  嚴衍雙手合抱,向後一倚:「春花老闆,現在可以好好解釋一下,為何跟蹤嚴某?」

  春花露出誠懇笑容:「嚴公子,明人不說暗話,我想請您接替褚先生,做春花錢莊的大賬房,薪俸只管開。」

  嚴衍輕嗤一聲:「我若不肯呢?」

  春花笑意不改:「您先提個價格,未必就合不上。」

  「不是薪俸的問題。嚴某只是……不大喜歡你這個人。」

  酒樓的小二正滿臉堆笑地向他杯中注滿茶水,聽到此處,手下一抖,茶水灑出不少。

  立在春花背後的仙姿「蹭」地一聲拔出刀來。

  嚴衍冷冷地掃一眼仙姿。

  「春花老闆,這是要強人所難?」

  春花也沒有料到他這樣直爽,一時覺得該生氣,卻不知為何有些開心,噗嗤笑了起來。

  她示意仙姿把刀收起。

  「我不過招個賬房,不必兩相喜歡。嚴公子看我不順眼,少看兩眼不就得了?只消把活兒幹好,大家一起發財,不好麼?」

  幽深黑眸凝睇著她。

  「我這個人,防心有些重。總要多試探考較幾次,才敢推心置腹。我觀嚴公子為人,外嚴內慈,頗有古君子端方之風,十分對我的脾性。」

  「春花老闆與嚴某相識日淺,怎對嚴某如此瞭解?」

  春花微笑:

  「前日在城隍廟口有老婦暈厥,是嚴公子扶起來送到醫館的吧?」

  「這是春花老闆安排的?」

  「那是我們春花繡莊裡的繡工王嬤嬤,祖傳的納紗繡針法,天下無雙。」春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昨日在江邊,一個小姑娘與家人走散,是嚴公子把她送回家去的吧?」

  「……也是你的人?」

  「春花錢莊護院李大的女兒,別看年紀小,一身的功夫,三五個壯漢都打不過她。」春花笑吟吟道,「還有今日,小章送金元寶給你,你不肯要,若不是太過正直,就是防心太重。無論哪一點,都是一個優秀賬房的必備品質。」

  嚴衍默然半晌,道:「以春花老闆的聲望地位,想找個大賬房有什麼難?何須如此遷就嚴某?」

  「賬房先生滿地走,能入我眼的人卻不多。何況我這人,一旦認定了,便不會輕易放過。」

  正說著,二賬房小章拿了兩本新賬進來,捧到春花面前,請她閱看簽押。春花眸中帶著笑意,食指在紙面上劃了兩劃:

  「此處,數目與去年的合不上吧?」她微微蹙眉,掌心向上攤開,指腹搓了搓。

  小章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從背後掏出算盤供她覆核測算。

  那算盤珠子碰撞得清脆,嚴衍不經意地瞟了一眼,瞬間怔住。

  「這不是……」褚先生的如意算盤麼?

  春花聞聲,對上他懷疑的目光,立刻綻開笑容:「我瞧著褚先生那個算盤甚是喜慶,意頭也好,就命人原樣訂做了一個。」

  「……」這話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嚴衍。

  那如意算盤乃是積年的老物,吸納沉澱了太多人心慾望,故而能隨主人心意變幻成真。旁人不識,他卻能看到木紋週遭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黑色靈氣,天下獨此一把,不會認錯。

  他心中暗罵,這個聞桑!分明讓他將這邪物送回京城,給韓抉煉化,卻不知是在哪個環節,被長孫春花這奸猾之徒掉了包。

  但她如此堂而皇之,他竟也不能點破這謊言。

  嚴衍沉吟片刻,慎重道:「春花老闆也貪圖寶物如意麼?恐怕想要以心役物的人,最終都落個役於物的下場。」

  撥打算盤的纖手停了下來。

  春花仰起臉:「我不擔心這個。」她指尖拂過如意算盤,黑色靈氣驀地收斂起來,竟淺淡至難以察覺。

  嚴衍眸中一震,微驚道:「你向它許了願?」

  「許了啊。」

  「許了什麼願?」

  春花瞧他如此嚴肅,不由得失笑:「我願它……當一把最趁手的好算盤。」

  「……」

  嚴衍瞪著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世間最難受制的,便是人的慾望。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清心寡慾的聖人,也未必能掌控自己慾望的邊界。而眼前這貪圖享樂,嗜錢如命的商賈女子……

  春花並未察覺嚴衍心中異樣。她簽了花押,從席間站起來,向他施了一禮。

  「今日我所求之事,嚴公子不必立刻答覆,可以考慮幾日再說。」

  她語帶揶揄:「我看嚴公子也是個愛清靜的雅正君子,不妨在此聽一曲鄉音,一解異鄉勞頓。話已說完,我這不順眼的人,就不在此處討嚴公子心煩了。」

  --------------------------------

  夔:音同葵,夔牛是《山海經》中記載的神獸。夔狀如牛,一隻腳,頭上沒有角,青蒼色。有風雨,吼叫聲如同雷鳴,且伴有日月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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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七章 番外之如意合歡

  褚安平年輕的時候,也有過嬌妻美妾,揮斥方遒的書生夢想。但家中負累太重,他早早地就認了命,知道自己這一世最要緊的,就是好好工作,努力掙錢。

  長孫家給他的這份差事,旁人都豔羨不已。不論年俸還是東家對他的信賴尊重,他都十分滿意。他心裡想著,再過個兩年,就能將常年臥病的父母接到汴陵來住,屆時子女也大了,一家人團團圓圓,平平安安,他也就再沒有別的念想。

  可偏偏就在他買下新宅院之前,父親的病勢再也撐不住了。父親一走,母親失了支撐,不幾日也跟著去了。

  子女們都成了婚,見著老人們不在了,便吵嚷著要分家。

  這些家裡的事,一向是褚大娘子在管,橫豎他只管在汴陵掙錢,按月寄銀子回鄉,旁的事情是不問的。他只知道分家的事情扯了許久都沒有結果,家鄉送來的每一封信都是在訴苦、抱怨和爭家產。初時他還拆開幾封看過,再後來便懶得拆開了。

  褚安平的生活是極致地簡單。也許是這些年節儉慣了,他在口腹之欲和穿著上都沒有什麼大的欲望。他每日只睡三個時辰,早上卯時準時去錢莊上工,到夜裡盤點入了賬,回到家中已是亥時。東家小姐也覺得他辛苦,勸他每個月休上幾天假,他自己卻不肯。若不上工,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就是在這個時候,東家小姐送了他一把紫檀木的算盤。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賬房先生最得有一把趁手的好算盤,得結實,順滑,珠子圓潤,聲音清脆。這把紫檀算盤用料好,沒有上漆但色澤瑩潤,算珠光滑,一看就是把好算盤。他一眼就喜歡上了。

  東家小姐說,這是把如意算盤。

  這一句話把他說懵了。如意如意,如什麼意呢?

  他竟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麼想要的。

  許多個獨自盤點清算的深夜,他將結了厚繭的手指撫過每一顆算盤珠,便似將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寄託在這算盤上。

  隔位六二五,退位一二五,一八七五記,改曰二十五。

  算賬的活計越來越容易了,有時候他似乎都不用費力去撥動那算盤珠子,只要心中稍稍一動念,算盤便自動替他算出來了。他心中隱隱驚奇,知道這不是一把普通的算盤。

  直到那一晚,他一個人在房中盤點清算的時候,絳珠出現了。

  她說她叫絳珠,聲音柔而亮,像輕輕撥打的算盤珠子碰撞的聲音。這像是他會給他取的名字。可是他都還沒說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該叫這個名字。

  這還不算什麼,真正讓他驚恐的是,絳珠和東家小姐長得竟有七八分像。

  他是看著東家小姐長大的,從她十歲上下跟著老東家學看賬,便認識她了。說起來,打算盤的手藝還是他親自教會她的。可是東家小姐長得真快啊,一轉眼便抽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也不再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而是富有主見,心思難測的春花老闆。這些年他傾盡了心思幫她把長孫家的家業發揚光大,她也對他極為尊重,開口閉口都稱他褚先生。甚至他喜歡收集算盤這點小愛好,她都記在心裡。

  他曾經隱隱意識到自己那點心思,但明知無稽,也從未正視,言行上向來是謹守本分的。直到絳珠出現,他望著那一張與東家小姐相似的臉,第一次直面自己齷齪的邪念。

  簡直就像被扒光了一樣。

  但他很快發現,絳珠和東家小姐是完全不一樣的。絳珠是完美的。餓時送上清粥小菜,渴時送上香茶甘酒,冬日她暖得像火,夏日她涼得如玉。她的每一句話都貼近他心意,每一個笑容都能撫平他過往的一道傷痕。更重要的是,她一心一意地依戀著他,渴望著他,需要著他。

  至此,他對東家小姐再無任何遐想。東家小姐是高高在上的,從來都與他無關。而絳珠是屬於他的,完完全全屬於他。

  他知道絳珠的美無需脂粉綢緞來維持,但他心甘情願做著尋常男人為自己所愛的女人能做的一切。他不再關心老家的芝麻瑣事,不再頻繁寄信或寄錢回去。他對生活中除了絳珠以外的其他人都不感興趣。他和絳珠共度的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一樣。他懷著一個甜美而瘋狂的秘密,不敢對別人說,也不敢對別人說。

  人的改變總是有跡可循,外人開始傳言他養了個外室。他從不辯解,他們什麼也不懂。

  大約是他捎回老家的錢和信越來越少,褚大娘子終於察覺了異常,親自趕到汴陵。最可怕的是,她說子女們分家的事已經安排妥當,老家再沒有什麼非要她去盡的義務。所以她要搬到汴陵來,和他一起生活。

  褚安平嚇得魂飛魄散。

  他是感激這位糟糠之妻的。他只知算賬掙錢,奉養公婆和教導子女都由她操持。兩人已經十幾年沒有生活在一起,她雖有抱怨,但也勉力支撐下來,這也多虧了她強勢堅韌的性格。可要和她一起度過餘生,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噩夢。

  他語焉不詳的抵抗對褚大娘子來說完全不堪一擊。她將老家諸事略作安排,風風火火地便來到了汴陵。幾乎是一進宅子,她就開始質疑他的品味,指摘他的衣食住行,抓住他每一句話來怒斥他的不知體貼和忘恩負義。他把絳珠深深地藏起來,可褚大娘子還是迅速發現了他的變化,知道了他心裡有一個「野女人」。

  但她抓不住證據,就算外頭風言風語傳得再厲害,他畢竟沒有一個真的「外室」。

  於是無時無刻的爭吵開始了,他驚奇一個女人怎麼能口出如此層出不窮的惡言。絳珠就藏在那張紫檀供桌的暗格中,但此刻他們倆彷彿相隔天涯,他無比地想念她,想得彷彿心臟被人挖去了一塊。

  大運皇朝律法中有「三不去」:有所娶無所歸,與更三年喪,前貧賤後富貴。這三條,褚大娘子每一條都符合。是以他不能休妻,簡直毫無辦法。

  他忍無可忍,對褚大娘子提出了和離。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答應了,只是獅子大開口,管他要兩千兩銀子。他典當了所有能典當的東西,還是不夠。

  這時四海齋的陳大掌櫃盯上了他,親自上門來許諾,只要他肯背叛東家小姐,便給他兩千兩銀子。他本來不肯,但褚大娘子卻一口答應了下來。他害怕她改變主意,不肯和離,只得遂了她心意。

  然後就有了春花錢莊那讓他無地自容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斷送了自己的前途。賬房這行業最重品行,此事被東家小姐識破了,傳揚出去,從此以後汴陵不會有一家商戶肯用他。

  不過他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

  褚安平沒有把兩千兩銀子還給陳大掌櫃,而是給了褚大娘子。錢可以再想辦法,大不了將這宅院賣了。但他再也忍受不了那潑婦在他耳邊聒噪。

  褚大娘子乾脆俐落地收拾了行李離開。

  褚安平被相思之苦折磨了太久,他送走褚大娘子,立刻取出了紫檀算盤。手指撫上算盤珠的那一瞬間,絳珠就出現了。兩人相視良久,抱頭大哭。

  他萬萬沒料到,褚大娘子竟然去而復返,並親眼看見了他召出絳珠的經過。他見識過褚大娘子太多的惡言,卻沒有一次比得上這一次的惡毒陰狠。

  她大肆嘲諷他的笨拙、無能和可悲,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她說:

  「還以為你真有本事養個野女人,沒想到是打算盤打出來的鬼東西!我早說了,哪個活的娘們兒看得上你這老貨?」

  「一把算盤,也敢跟老娘搶男人,這世道真是發神經了!你想和離,做夢!老娘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褚大娘子在屋外轉了兩圈,拎著把劈柴的斧子進來,衝他冷笑。

  「你信不信,我劈了這死木頭!」

  一向老實本分的褚安平憤怒了。他可以容許別人侮辱他,卻不能傷害絳珠。

  他心神一動,紫檀算盤立刻感知,平地飛起,高高墜下,砸中褚大娘子的天靈蓋。她一聲都沒出,便伏倒在地。

  褚安平被嚇呆了,不知是被自己嚇住,還是被絳珠嚇住。絳珠哭得像個淚人一般,抽泣著問他:

  褚郎,我是不是做錯了?

  他蹲下試了試褚大娘子的脈搏,人還活著。

  他知道自己應該趕緊去請大夫。可是讓她活過來,絳珠的秘密一定會曝光,他會被人看作瘋子,而絳珠……絳珠可能會被人奪去,甚至毀去。

  絳珠楚楚可憐地望著他。不須他言語,就已經明白他心中所想。

  褚郎,不要怕。她溫柔地說,目光瞬間比他還要冷靜。

  趁這時候,你趕緊出去。這裡有我。

  你放心,她死的時候,你不在。沒有人會懷疑你。

  褚安平孤魂野鬼一樣,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他回過頭,掩上門的時候,從門縫裡看到站在血泊旁的絳珠,瞬間寒毛倒豎,膽裂魂飛。

  絳珠還是一樣的美麗,蒼白臉頰上沾著殷紅鮮血,唇角一抹冰冷微笑,彷彿地獄盛開的索命幽蘭。

  花合歡兮,並蒂長春。人合歡兮,如意延年。

  天剛亮,褚安平便被兩個衙役押解出城,他要去的地方是三千里外的南蠻之地,毒瘴猛獸叢生。

  行到城門口,衙役解開了他的大枷,只留腳鐐。

  「褚安平,有人送你!」

  不遠處的馬車旁,一個鵝黃衫子的女子向他盈盈施了一禮。

  褚安平懵然:「……東家小姐。」

  春花遞給他一個小包袱:「此去遙遠,也許今生也難得再見。我備了些藥品和銀兩,路上用得上。」

  褚安平垂下頭,不接那包袱,半晌道:「東家小姐不怨恨我?」

  春花笑道:「我打算盤的手藝,還是您手把手教會的。恩仇兩邊算,仇怨已經兩清了,恩情還可再報上少許。」

  褚安平動了動嘴唇,卻沒再說話。

  春花再道:「您佔的錢莊股份,每年分紅會寄到鄉下,平分給你的子女,一分也不會少。」

  褚先生搖搖頭,對子女的福祉漠不關心。他囁嚅了片刻,問:

  「絳珠呢?絳珠怎麼樣了?」

  春花默然。

  「到今日,您還覺得,真有絳珠這個人嗎?」

  褚先生倏然抬頭盯著她,雙手忍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何為真?何為假?」

  他不過四十出頭,鬢髮轉瞬灰白,彷彿一下老了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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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二十八章 覆鹿尋蕉

  更夫打過五遍,夜色更增晦暗,白日裡繁華的南岸商街,人氣已全部褪去。瑩瑩白月映照在微有積水的青石板路上,帶出一絲寒意。

  他濕噠噠地爬上岸來,立刻被深夜的秋風吹得瑟瑟發抖。這人類的毛孔皮膚實在太稀薄,根本無法禦寒。

  好……好冷啊。

  他幾乎是將全副家當都帶在身上了。鮫紗錦衣,白玉珊瑚簪,砂金項圈兒,這次達不到目的,他就不回去了。

  在青石板路上走了一段,終於聽見前頭喧鬧的人聲。多打打聽幾個人,總能找到的!他鼓起了勇氣。

  「這位大哥,請問一下……」

  圍在牌坊口等活兒的三個粗漢扔下回過頭來,見到的是一個年約十六七的小少爺,衣著鮮麗,唇紅齒白,稚氣未脫,只是鬢髮皆濕,有些狼狽。

  粗漢們樂了,這是哪裡冒出來的肥羊?一身的金光耀眼,像是把所有家當都穿在身上了。

  「我想跟你們打聽一個人。」

  「你想打聽什麼人?」

  肥羊臉色微微紅了紅:「我娘子。」

  粗漢們露出好奇的神情:「你都有娘子啦?」

  「小少爺,你娘子長什麼樣子?」

  肥羊窘迫地捏著衣角:「我娘子呀,她比我大一點,有點凶,有點潑辣,但是長得特別美,九天上的瑤池仙子都及不上她。」

  粗漢們哂笑,其中一人轉了轉眼珠,與其他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你說的人,我們好像見過呢!小少爺跟我們走吧,我們帶你去找她。」

  「真的啊?」他綻出驚喜的笑靨,「你們真是好人。」

  肥羊毫不設防地跟在三人身後,越過牌坊,向北而行。

  鴛鴦湖的北岸,嬉笑怒罵,花紅柳綠,夜晚才剛剛開始。熙熙攘攘的行人,看到汴陵地皮上有名有姓的三個潑皮領著個暴發戶似的小公子,都紛紛側目,但卻不敢上前提醒。

  四人來到北岸一個靜僻的碼頭。領頭的潑皮指了指一艘停泊的破船:

  「你娘子就在船上。」

  肥羊不疑有他,歡脫地喚了聲:「娘子!」便衝上了船。

  潑皮們浮起得逞的淫笑,耳語兩句,跟在他身後也進了船艙。

  艙中沒有點燈,只有窗格的破洞中映入蒼白的月光和遠處北岸街上的燈火,依稀可辨認出幾具陰暗殘舊的木架,散落的麻繩和壁簷角落裡叢生的蛛網。

  小少爺愣了一愣。她頓了片刻,轉過身來:

  「我娘子呢?」

  潑皮中的一個撿起地上的麻繩,在手裡試試結實程度。另一個張開雙手,向前兩步,漫笑道:「小美人兒,今兒個算你不走運,落在我們三個手上。」

  「老三,把艙門守好,老二,把他身上的衣裳和金玉寶貝都給我扒下來,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值錢的東西。」

  這艘破船廢棄已久,平時根本不會有人來查看,這三個潑皮有恃無恐,想來不是第一次幹這勾當。

  「你們胡說什麼?我娘子在哪兒?」肥羊還沒進入狀況,錯愕的神情卻更激起了潑皮們的征服慾望。

  「這肥羊雖然傻,長得倒是挺俊的。老大,樓裡的小倌兒也沒他長得好看呢!」

  「你瞅那臉,一掐能掐出水來。嘿嘿,兩位哥哥先來,玩兒夠了我再上。」

  小少爺煞白了臉,思索了一瞬,終於醒悟過來。

  「所以,你們不是真心帶我來找我娘子的,是麼?」

  飽滿紅潤的唇負氣抿起。

  「你們……其實是壞人吧?」

  三人互看一眼,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從前你給別人當相公,今兒個,我們兄弟三個給你當一回相公,好不好哇?」

  槳聲燈影的角落裡,年久失修的破船驀地震了一震。若此時有人在艙外觀看,會發現船的吃水頃刻間詭異地下沉了數吋。

  柔弱天真的肥羊沉默地注視著他們,幽幽嘆了一口氣。

  「那也沒有辦法了。」

  潑皮們已經急不可耐,不再多言,一個人守住艙門,另外兩個拎著繩子就衝了過來。

  小少爺立在艙中,身形紋絲未動。待那兩人衝到身前,他倏地裂開櫻桃小口,笑了起來。

  櫻桃小口迎風便漲,彷彿被無形的巨手撕開成一個山洞般的血紅大嘴,厚唇白牙,唇上兩個綠燈籠一般的死魚大眼,左右劇烈地搖晃。

  兩人驚得面無人色,還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大嘴便兜頭啃過來,瞬間將他們罩住,在喉嚨裡滾了滾,咕嚕一聲吞了下去。

  守在艙口的潑皮見此情形,失聲慘叫起來,明知要逃走,雙腿卻像埋在地裡的蘿蔔,怎麼也拔不起來。

  破船離繁華處甚遠,船上的人就算叫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

  船艙裡不知何時漲滿了鹹腥的黏液,已然淹沒了人的小腿。張大嘴的妖物上身如馬,皮殼堅硬分層,下身卻如蛇,柔軟靈活。它在黏液中盤了一盤,順滑地來到最後的潑皮面前,停住了。

  「你剛才說,要當我的相公?」

  一股腥臊的風從血盆大口裡吹出來,血肉與海水的鹹濕氣味交織在一起,令人作嘔。

  潑皮抖得如篩糠一般,幾欲暈厥。有那麼一瞬間,他幻想著妖物會大發慈悲放過他。

  然而妖物只是打了個嗝。大口再度張開,那人一嗓子都沒出,便消失在口中。

  廢棄多年的破船終於抵擋不住重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緩緩沉入了湖中。剛沒入水面,便裂成兩截。水下的巨獸擺了擺尾,悄然潛得更深,只在湖面上帶起一片細微的漣漪。

  鴛鴦湖的北岸,嬉笑怒罵,花紅柳綠,夜晚才剛剛開始。剛才的一切,彷彿只是汴陵城不小心做的一個噩夢。

  春花也在做夢。

  一片寂黑之中,一頭通身雪白的狸貓如跨越一潭無形的水,徐徐而來,身姿高傲而篤定。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

  春花默了一默:「托您的福,還沒活膩。」

  那白貓居高臨下地盯著她,莊嚴道:「你注定在二十二歲上橫死,何苦再糾纏塵緣?」

  「咦,你去年說的是二十歲……」

  白貓咳了一聲:「休要多言!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走不走?你此刻速速自我了斷,立刻便能魂歸極樂,羽化登仙,安享永壽,無量榮光。」

  「……」

  據說女子夢見白色狸貓,是上上大吉,既有桃花之喻,又有招財之妙。春花記得,約莫是十二歲上,這白貓第一次入她夢來,勸她去死。

  初時祖父以為她中了邪,請了許多法師道士前來驅過邪,卻始終無用。日子長了,她的神經也鈍了,對夢中白貓說的話漸漸麻木。有時白貓入夢,她還能同它聊上兩句。

  直到一日,遇到一位遊方的道士,聽了此事,同她講,夢中的徵兆都是自己心中恐懼所化。夢中有貓勸她去死,其意在於催她奮進,惜取少年時,莫要蹉跎時光。

  她覺得老道這話,好像有點忽悠的意思。但這般提氣振奮的解讀,令得祖父和她都心向光明,於是便佈施了不少銀子。後來聽說那老道帶著長孫家佈施的銀兩,前往蘇杭築了一座大觀,香火鼎盛,還招募了許多道姑。

  白貓還是常常入夢與她閒聊,一開口離不了又勸她去死。

  「長孫春花,你究竟在何處執著?」

  「這人間的富貴錢,我還沒賺夠。」

  白貓噎了一口,恨鐵不成鋼地向她撞過來:「你的劫數已經到了,你不知道嗎?」

  車轅在坑窪的路上跳了一跳。隨著馬車一震,春花從夢中醒了過來。

  胖娃娃長孫衡坐在他娘煙柔的懷裡,流著口水笑嘻嘻地望著她。

  「噠噠……噠噠……啊……」

  車簾從外面被掀開,露出仙姿的臉。

  「小姐,到碼頭了。」

  十月半,牽礱糰子齋三官。汴陵風俗與京城不同,家家門前插了黃旗,沿街招展,別有一番情趣。汴陵人依水而生,對下元節格外看重,修齋設醮、置辦供品,只為當夜在汴水乘船祭拜水官,祈求解厄禳災。

  再過十日便是下元,鴛鴦湖上照往年的風俗,連著十日演出水上儺戲,還有梅花樁,簪花綵頭,八面旗舞等活動。水上的行船人家有那身手好的,便受了城中富豪勳貴的資助,單練一套爬桿輕功去搶那最終的下元日的紅纓綵頭。民間的賭坊紛紛開了賭局,普通小民也可下注猜測誰會是最後的綵頭紅。

  今日是下元節的水上盛會第一日,汴陵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帶著家小包了船來看儺戲。衡兒的母親煙柔向來安分順時,這回竟主動提出要帶衡兒出來祈福去病。春花憐她一片愛子之心,便順了她的意思。除了長孫老太爺年紀大了不能乘船,家裡其他的大人孩子都跟著出來了。

  一到地方,石渠就先躍下了馬車。春花欲撐一撐他手臂借力,卻撐了個空,這人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奔到人群中去了。

  仙姿單手就把衡兒抱出來:「少爺跑得可真快,像放了籠的兔子。」

  春花嗤了一聲。石渠自從上次被冤入獄,又被長孫老太爺禁足了好久。今日是第一次放出來,即便拖家帶口,也擋不住他春風蕩漾的心情。

  「可要跟上去麼?」仙姿問。

  「不必,專心護著衡兒。」

  又對煙柔道:「你也在家裡拘了甚久,今日帶著衡兒好好逛逛,有什麼中意的,只管讓仙姿買下來。」

  煙柔怯怯一笑:「我只怕……被從前萬花樓的人認出來。」

  春花道:「我哥回來了,你和衡兒的名分自然也都定了。任誰問起,你都是長孫家的長房妾室。」

  煙柔嘆了口氣:「大少爺對我十分厭惡。這也就罷了,他對衡兒也並沒有父子的親近。」

  春花笑笑:「我哥這個人,雖沒什麼長性,卻最心軟,小貓小狗小娃娃小女子,他最難抗拒,時間長了便好了。」

  煙柔還欲說什麼,春花拍拍她的手:「不必懼怕,天塌下來我頂著。」

  幾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在沿岸的集市逛了一會兒,給煙柔買了些小首飾,又給衡兒買了個撥浪鼓。行到碼頭時,長孫家雇的畫舫已停靠在岸邊,船老大支了踏板,三個女子並乳娘帶一個小娃娃上了船。

  湖上清風惠暢,令人愜意。煙柔取了祭祀的五果、香燭,黃表,在船頭佈置好香案。

  她取了黃表,在紙上依次寫下長孫老太爺、長孫石渠與長孫春花的名諱,偏頭道:

  「大姑娘,可還有別的親朋好友,要祈求去病消災的,可以一併寫上。」

  春花一愣,想了半天:「那我就寫一個吧。」

  她取過一張黃表,自己執了兔毫,小心謹慎地寫上三個大字:

  藺長思。

  煙柔盯著看了半晌。藺是國姓,名諱長思的……

  「哎呀,這是吳王世子的名諱啊。」煙柔先是一愣,而後彎了眼角,「吳王世子出身高貴,溫柔多才,只可惜自幼便頑疾纏身,深居簡出的,汴陵所有的未嫁女子都在背後偷偷為他祈福。沒想到,咱們說一不二的大姑娘也是其中一個。」

  春花笑笑:「多我一個,也算多一份助力吧。」

  執起黃表,要與其他的放在一摞,卻發現香案上只餘長孫恕和長孫石渠的兩張黃表,寫著春花名字的黃表卻不翼而飛了。

  煙柔臉色微變,心知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強笑道:「許是湖上風大,吹走了。我再寫一張。」

  春花卻不以為忤:「不必了,反正我也是禍害遺萬年。」

  仙姿將手掌在眉上打了個涼棚眺望。湖心一艘高聳的樓船在日光下晶光耀目。

  「啊,軟霞樓的樊霜姑娘也出來遊湖了啊!」

  春花順著她的方向望去,又聽她驚訝道:「與樊霜姑娘同船的,不是嚴公子麼?」

  煙柔也湊過來看,驀地驚呼:

  「還有大少爺!咦,好像打起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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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30 01:55: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二十九章 樓船簫鼓

  石渠離了自家馬車,熟門熟路地上了軟霞樓的碼頭。

  老鴇子正在碼頭與一個穿戴得花裡胡哨的小公子拉拉扯扯,也不知是為了爭纏頭,還是搶姑娘。

  兩個護院上來把小公子扯開,老鴇這才恢復自由,見石渠到了,一把香扇撲迎過來:

  「長孫大少爺,您可終於回來了,我們樓裡的姑娘等您等得每日都以淚洗面呢!」

  石渠被香粉激得連打了兩個噴嚏,皺著眉撥開她:「媽媽,我是來找樊霜的。」

  老鴇不知該喜還是該憂,賠笑道:

  「長孫大少爺來得不湊巧。今日樊霜姑娘有貴客,乘了最大的那艘船遊湖去了。

  石渠怒了:「她不知道我回來了嗎?怎不等著我來找她,卻先去逢迎別人?」

  「……」老鴇苦著臉:「我的大少爺,您是拍拍屁股離家出走去了,咱們樓裡的姑娘都得吃飯,總不能都不見客吧?」

  石渠哼了一聲,倒也不是真的生氣。樊霜是汴陵北街公認的花魁行首,與他是多年老相好了,才情美貌自不必說,性情也是溫柔和善,就連春花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個知情識趣的好女子。

  石渠早八百年就動過為樊霜贖身的心思,無奈長孫老太爺不同意,樊霜自己也不肯。如今他藍田種玉,平白收了個萬花樓的煙柔,還多了個兒子,再要娶第二個青樓女子,可真是難如登天。

  他離家一年未見樊霜,心中真是抓耳撓腮的想。當下對老鴇冷笑:「我也不為難你。你告訴我,樊霜在哪條船?今日是出了誰的局?」

  老鴇想了想,終究覺得他是大金主,不敢得罪:「是尋家大爺的局,請的幾個公子少爺,我看也都是斯文人。」血紅的蔻丹指向湖心最富麗堂皇的畫舫,「就是那艘船。長孫少爺,您就說是自己瞧見樊霜出局的,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啊。」

  這一會兒愣怔,方才與老鴇拉扯的小公子掙脫了護院的箝制,又衝了過來,扯住老鴇的袖子:

  「你快告訴我,我娘子在哪兒!」

  老鴇變了臉,氣急敗壞地甩開他:

  「老娘這軟霞樓,一年到頭來來去去的姑娘幾十個,我哪知道哪個是你娘子?」

  小公子臉漲得通紅:「我家娘子,就是容貌最美,性格最好的哪一個!」

  老鴇的白眼翻了一個又一個。

  「瞧您這話說的,我們軟霞樓的姑娘,哪個容貌不美,性格不好?」

  小公子一愣,居然被問住了。

  老鴇笑了笑:「我們軟霞樓不是一般的勾欄,這兒的姑娘全憑自願,沒有半分強迫。我看你也是好人家出來的,何必留戀一個拋了夫家,隻身入青樓的煙花女子呢?要不這樣,我們樓裡的姑娘你中意哪個,我讓她陪你一晚,夜資給你減半,如何?」

  小公子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哼了一聲:「不!我只要我娘子!」

  老鴇被這二傻子纏得幾乎崩潰,又招呼護院來架走他,卻被一道清聲喝止了。

  「讓我來勸勸他。」

  老鴇狐疑地盯著長孫家大少爺。

  這位自己就是個夾纏不清的,還要勸別人?

  石渠在一旁,大約聽懂了這小公子的訴求,只覺有一種同是天涯痴情人的惺惺之情。上前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詢問:

  「你娘子叫什麼名字啊?」

  小公子眼圈發紅,怔怔看著眼前和善的來人。這幾日遇到太多居心叵測的人,他不確定對方是想幫他還是想害他。

  想了半天,渴望找到娘子的心情還是佔了上風。

  「她叫……小白。」

  石渠:「……」

  莫說軟霞樓,就是整個鴛鴦湖北岸也找不出一個叫小白的花娘。

  他安慰道:「可能是進了勾欄,換了別的名字吧。」思忖一陣,他拍拍對方的脊背,「你瞧見湖上那座最大的樓船了嗎?那是尋家的樓船,今天許多北岸的姑娘都在那船上,我中意的姑娘也在船上。嘿,說不定你娘子也在上面呢。」

  「真的?」小公子瞪大了眼睛,激動的淚水在他眼圈裡打轉。

  石渠失笑:「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男子漢大丈夫,別跟個膿包似的哭哭啼啼。」

  小淚包哦了一聲,破涕而笑。

  「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我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稱汴陵翻江倒海玉面小飛龍,長孫大少石渠是也。」

  「長孫哥哥,你真是好人?」

  這一聲說得石渠十分舒服。

  「那你呢?叫什麼名字?」

  小公子扁了扁嘴:「我叫小綠。」

  石渠「……」

  一葉扁舟輕帆卷,石渠打賞了船老大,與小綠一起乘著輕舟,直向尋家樓船而去。

  船上,小綠聲情並茂地和石渠分享了他的苦澀情史。

  小白和小綠是青梅竹馬,生活在海外小島上。小綠性格老實本分,一心跟著島主習武修道,小白卻心思靈巧,嚮往外面的世界。有一天,島上來了強敵,小白擔心小綠的安危,不願他跟隨島主上戰場禦敵,小綠卻堅持要履行自己的責任,保護小島。後來,小綠得勝歸來,小白卻不見了。

  「小白說我不識人間富貴。我聽說人間最富貴的就是汴陵,小白一定在這裡。」小綠傷心地扯了扯衣服,「我這次出來,帶了許多寶貝,長孫哥哥,你要是能幫我找到小白,這些金銀珠寶我都給你。」他將脖子上的砂金項圈取下來,遞到石渠面前。

  石渠有些無語,清了清嗓子:

  「那你又是怎麼找到軟霞樓的呢?」

  「前幾天,我吃了……呃,碰上一個人,他在軟霞樓見過我娘子。」

  「會不會是騙你的啊?」

  「不會的,我能看到他見過的人。他就是在軟霞樓見過我娘子。」

  石渠嚴重懷疑,這個小淚包腦子有點問題。不過他言之鑿鑿,情深義重的樣子還真是有點感人。聯想起自己對樊霜的情深不悔,他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的意思。

  「你別擔心,只要你娘子在那樓船上,我一定幫你找到她。」

  與長孫家這種暴發的富戶不同,尋家是三世累積的豪富巨賈,家中子孫眾多,門第森嚴。尋家在朝中關係頗深,生意多集中在船運、茶酒、營造上,事大利薄,前期打點和興建投入太高,回收得慢。像錢莊、藥鋪、絲綢這些利潤豐厚的生意,尋家涉獵得不多,故而家財勢力逐漸被長孫家超越。

  尋仁瑞是尋家的長房長子,理所應當地繼承了尋家的管事權。他行事霸道狠戾,性喜豪奢,加上交遊廣泛,黑白兩道都吃得開,自認汴陵城中有名有姓之人,無不是他的兄弟。

  尋家與長孫家的生意各有偏重,但交疊競爭之處也不少,汴陵人都知道,兩家是鬥得你死我活的對頭。尋仁瑞為人高調好勝,萬事都要與長孫春花爭個長短。

  今年的下元節花籌會,吳王交給了尋家主辦。據說屆時吳王世子還將親臨,為奪得花籌的能人簪花祈福。過去兩年的花籌會都是長孫家舉辦,吳王世子可從來沒出現過。這位世子爺身子骨弱,吳王和王妃都是千般呵護,鮮少出席公開場合,這回能來,可是天大的體面,自然要廣而告之。

  為了籌備花籌會,尋仁瑞特地命人興建了一艘巨無霸樓船,比鴛鴦湖上所有的樓船都大上一倍。今日樓船首日下水,為了謹慎起見,他辦了一場樓船宴會,邀請的都是汴陵城中與尋家合作良好的商戶老闆,一則是檢驗樓船,商討花籌會事宜,二則,也是藉機抬一抬自己在汴陵商會中的聲望,在陣勢上壓長孫家一頭。

  樓船艙內空間頗大,雕樑畫棟,軟帳氈地。堂中還有輕紗舞女翩翩起舞,兩側各有五六張席位,招待的都是汴陵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侍奉的僕婢如雲,肉香酒香美人香,瀰漫醉人。

  坐在上首的,便是尋家大當家尋仁瑞。他三十多歲的年紀,蓄短髭,衣衫華美,大拇指套著一個雞卵大的翡翠金絲的扳指。相貌還算周正,薄唇如刀,方臉濃眉,只是眉目間有些陰鬱。倚在尋仁瑞身側的,便是軟霞樓的花魁樊霜,她一身白衣,膚光勝雪,一雙美目如明珠生暈,柔情款款。

  酒過三巡,樊霜下了主位,輪番敬酒,推杯換盞,應對自如。來到嚴衍面前時,她笑著舉盞:

  「久仰嚴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華茂春松,氣宇軒昂。」

  嚴衍冷峻的眸子覷著她:「嚴某初到貴地,何當樊霜姑娘久仰?」

  樊霜挑眉:「嚴公子是春花老闆看上的人,便值得樊霜久仰了。」

  汴陵沒有不透風的牆。春花老闆看上了一位外地來的賬房先生,公開禮聘,這事第二天就傳到了尋仁瑞的耳中。陳葛受尋仁瑞之托,將一席自我吹捧和攻訐對手的話向嚴衍說了。本以為這位天官大人不屑於參加此類商賈宴飲,不料他竟未拒絕,

  樊霜壓低聲音,嗓音揶揄:「嚴公子初到汴陵,就引起兩位大人物爭相延請,今後前途不可限量。」

  嚴衍淡淡一哂:「如此,該多謝春花老闆替嚴某揚名了。」

  樊霜噗嗤一笑,手中玉盞與嚴衍手中的輕輕一碰。

  正在此時,船艙外傳來一陣吵嚷。尋府家丁急匆匆進來回報:

  「東家,長孫家大少爺乘了小船過來,非要上船!在甲板上和陳大掌櫃吵起來了!」

  尋仁瑞輕咳一聲,展開一把鏤金紙扇遮了一遮,低聲對樊霜道:「長孫家這位大少爺,為了尋芳,可真是連臉都不要了。」

  樊霜無奈地搖搖頭:「這位少爺是個活寶,雖然莽撞了些,卻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呢。」

  尋仁瑞挑眉:「原來樊都知中意這一款?」

  樊霜掩唇一笑:「尋爺說笑了。咱們汴陵城中,除了吳王府那兩位,哪還有男子能及得上尋爺的氣度風采?」

  尋仁瑞聽得舒心,撫掌大笑,將扇柄點了點:「還愣著幹什麼,快請長孫少爺上船。」今日恰逢著長孫石渠一人落單,又有美人在懷,自然不能放過這個藉機奚落長孫家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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