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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八章 香輪寶騎
穿過輕霧的圓月拱門,仿如一排乾暖的香風吹徹衣衫,說不盡的舒暢沁入心脾。
春花深深吸了一口乾爽清冽的空氣,腳下的步子便忍不住有些戀棧。
舉目尋那兩名領路的童子,竟已不知蹤跡,只剩一片輕紗似的薄霧。肩上的重量不知何時已經卸下,她方有所覺,垂在身側的手驀地被握住。
「東家莫怕,我在。」
嚴衍的聲音離得甚近,彷彿貼著她耳邊低語,很是溫柔。
春花心神微微一晃,正不知是什麼滋味,明亮的光暈衝開薄霧,照亮了眼前。
與其稱神殿,不如說這是一座極幽深壯闊的洞堂,洞高近十丈,莊嚴寧肅,玉階綿延直上,兩側以整塊晶玉雕琢而成的神像鱗次櫛比,每一座都有兩人多高,洞頂垂下無數紫青光筍,亦如小洞天之中的夜礦。
玉階的頂端,有一座寶氣繚繞的珠光寶座,通體以紫金石打造,背靠如蓮花延伸出數瓣,每一瓣的頂端都鑲嵌五色寶石,相向而行,角度微有變化,那蓮瓣的色彩便隨之不斷變幻五彩。
座中之人便在那瑞氣千條中站起身來:「兩位芳客,別來無恙。」
這位一襲白衫,玉冠束髮,容貌清雋,溫和可親,春花見著,竟不覺得疏離,反而有些面善。
「這位……神官,如何稱呼?」
神官和善地笑道:「在下……北辰元君,芳客原是故人,已將我忘了麼?」
春花怔了怔。
北辰元君這名字,確乎有些耳熟。然而她確信,打娘胎出來這二十年,從未有幸認識過什麼神仙。她略有些猜疑地看向身邊的嚴衍,對方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斷妄司中確有記載,北辰元君仙居東海大言仙山岐玉洞,司掌日月更替。」
「那他為何,說我是故人?」
嚴衍不語。
神官撩袍自玉階上徐徐而下,轉瞬便到了眼前。
「春花,你我在天庭本是至交好友。你因觸犯了天庭律例,被貶下凡間,我這才在此設了個結界,引你來我洞府,點化於你。」
他頓了一頓,見春花露出狐疑的神色,再度笑道:「你心中定然不信。我這裡有觀世鏡一面,你且一觀。」
他憑空攤開掌心,掌中光芒大作,頓時從虛空中現出一面鏡子來。
但見那鏡面如水波紋一般輕輕推開,中心慢慢浮現出模糊的景象來。
初看,是一座老式的戲台,上頭兩個男女戲子正唱的悲悲切切。鏡面浮動,現出台下兩個人來,一個烏髮黃衫,一個玉冠雪衣,言笑晏晏,神色親暱,兩人中間有一小方桌,上伏著一頭毛色雪白的活物,卻不知是什麼。
春花胸中猛地一撞,雖看不清鏡中兩人的面目,卻不知為何,十分篤定那黃衫的女子便是自己,而那白衣的……
彷彿有個名字正在唇邊呼之欲出,調笑親暱:「北……」
眼前的「北辰」神官,與她心中的北辰似乎並無二致。
「我……」她舔了舔乾澀的唇。
「北辰」比她更快開口:「我還知道,你是為蘇玠之死而來,是也不是?」
「……」
「蘇玠之死,原本就是天庭為你設的一道劫難。」
「北辰」甚是憐惜地望著她,「你認識的蘇玠乃是一隻狐妖,它殺害了凡人蘇玠,以假身接近你,迷惑你入歧路,遠離仙途。若非我及時發現,你早已被他奪了仙身,入了畜牲道。」
「北辰」靠近一些,目光極亮,彷彿要看見她心裡去:
「那假蘇玠,還給你留了東西罷?那都是他們狐妖迷亂心神的幻術,你若帶在身上,便立刻交託給我,方可保仙根無損。」
「……」
「他只是給我留了一封信,說他若是死了,定有蹊蹺,但並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北辰」神官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他沉吟片刻:
「你能找到此處,今生大劫已渡。我今將凡人蘇玠的魂魄自地府召出,命他還陽。春花,你積此福報,此生往後自然福壽雙全,家宅安寧,姻緣圓滿,子孫滿堂,無疾而終。待仙緣圓滿,便可重回天界。」
「北辰」彬彬有禮地向春花作了一揖:
「你我仙緣已盡,你且去吧。」
春花張了張嘴,還欲問什麼,神官雪白大袖一揮,一股輕煙迎面而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已是身在自家的床榻上。
一切都蒙著一層綽約的微光,滿眼大紅的喜色,熟悉的閨房中綴滿紅色紗幔。春花茫然起身,恍然在妝台銅鏡中見著膚如凝脂,唇若春桃,鳳冠霞帔的一個自己。
鑼鼓和鞭炮聲遠遠地傳過來了,夾雜著男男女女興高采烈的吆喝吵嚷。她呆了半晌,舉步循聲而去。
一腳邁入正堂,一個紅蓋頭驀地兜頭罩了過來。春花腳下一個踉蹌,幸好被一隻寬厚有力的手扶住。低眸去看,那手亦是籠著大紅衣袖,袖緣繡著一圈金線,和自己的一模一樣。
不知誰的破鑼嗓子高喊了一聲:「一拜天地!」
春花驚住了,腳下磨磨蹭蹭,正猶豫要不要掉頭逃竄,那扶住她的手握住她的,輕輕拽了一拽。她身子便不再聽使喚,遊魂一樣被他拽到了堂前。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堂上受禮之人撫髯大笑:「老朽這一生,到此可算圓滿啦!」
一旁立時有人應和:「石渠公子進京應試,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春花小姐又招贅良婿,興家散葉,長孫老太爺真是天下第一等有福氣之人!」
側方一人身著緋袍官服,腰間一隻亮閃閃的銀魚袋,溫文持重地道:
「若不是我這妹子苦求,爺爺也不會放我進京趕考。我從前做了太多混賬事,如今終能掙得些功名,一則自食其力,二則也為百姓社稷出一份力,實在多虧了爺爺和小妹的多年包容。」言語間甚是感慨,若不是認得聲音,春花真不敢相信這是潑皮浪蕩了二十多年的親哥哥。
石渠踏前兩步,來到春花面前,低聲笑道:「好妹子,你為我和爺爺殫精竭慮了這麼些年,今日以後,便可心安了。如今千挑萬選,招贅了個如意的郎君,心裡可還歡喜?」
春花一怔。
聽石渠的意思,這位如意郎君,乃是她親自挑選的。
也是,若非過了自己這一關,旁人誰又能做得了她的主?
此刻滿座皆歡,祖慈孫孝,一派融融氣象,難道不是她長久以來一直盼望的嗎?
盼兄長早日開悟,沉穩擔當,盼祖父祛除煩擾,晚年安泰,盼尋得一個忠厚正直,才能卓著的贅婿,即便是有一日自己不能侍奉,他也能主持家業,為祖父養老送終,為兄長經濟周旋。
那一夜一夜的思慮,便如算盤上的珠子,被她撥了再撥,小心安放計算。而今,竟都如她謀劃的那般成真了。這真是,風斜畫燭天香夜,涼生翠蓋酒酣時。
果然像「北辰」神官所說的那樣,一切所願盡得償。
破鑼嗓子喜氣洋洋地喊道:「禮成,一對新人送入洞房!」
昏昏噩噩中,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了新房。端坐榻上,觸手都是柔滑清涼的蜀錦床被,春花驀地心安了下來。
是她喜歡的質感,是她親自挑選的好料子。
是她周密計畫的人生。
身側,有一人挨著她坐了下來。
來吧。春花心想,且讓我瞧瞧,我精挑細選的夫婿究竟是什麼樣子?
總不至於是盧老爺家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兒子吧?
喜秤輕輕挑起蓋頭一角,她聽見清淺的一聲:
「娘子。」
這聲音,竟有幾分熟悉。
不待她細想,蓋頭翩然落下。她的目光順著繡金線的喜服攀緣而上,從玉帶緊束的窄腰,到寬廣的胸膛,肌理分明的闊肩,如刀刻般俐落剛硬的下頜……
「……嚴先生?」
春花目瞪口呆,幸好嚴衍伸手替她扶住滿頭珠翠,她才沒有一個倒栽蔥從床上栽下去。
嚴衍的神情是她熟悉的淡然,也許是大紅喜服的映襯,眼尾多了一團氤氳的暖意。
「娘子,」他端詳著她,輕輕問,「若不是我,該是何人?」
這下把她問住了。
招贅這事,她從前雖不著急,心中也是有所謀劃的。她將前二十年認識的男子挨個扳手指數了一數,確實好像……這位嚴先生,是最合適的。
春花臉上微微有些發燙,想起自己不知在何處說過要招贅他的狂言,大約也不是空口無心。
如此說來,她這東家當得是有些包藏禍心。
春花輕咳一聲:
「應該……沒有錯,就是嚴先生你了。」
她小心地將視線與他對了一對,但見他眸中如石落平潭,起了一絲漣漪。
「為何是我?」他再問。
「……呃,那自然是因為,合適。」
見慣了商場上貌若忠厚,內藏奸詐的虛偽之徒,更有那些狗走狐淫的猥瑣鼠輩,她一直覺得,自己若要招贅,人品必須貴重,且須在生意上有些才具,至於出身家世,則不能太高,尋常即可。
故此,吳王世子這般的高門顯戶,自然是不在考慮之列的。
而這位嚴先生心思縝密,管賬御下都是雷厲風行,乾脆俐落,她十分欣賞。他雖口中刻薄,但律己極嚴,性情板正,對她這樣滿口跑馬、左右逢源的人來說,偶爾被當面冒犯,非但不令人鬱悶,反而還頗有趣致。
還有相貌。他的相貌俊冷,總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和不能苟同,大約不會是哪方春閨的夢裡人。但……對她這號厚臉皮來說,倒是頗為順眼,乃至常常升起一股窺探撩撥的慾望。
這大約就是……合適吧。
「合適?哪裡合適?」嚴衍又問。
春花被他問得錯愕,於是又扳著手指數了一陣,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哪裡都很合適。」
「你在那斷妄司裡當差,奔波勞碌,有什麼好。若是辭了差事……和我一起,咱們白日裡一起去巡鋪子,晚上一起看賬,好好掙銀子,早晚有一天,把整個鴛鴦湖都盤下來,豈不快意?」
再生兩個小娃娃,一個學他吹鬍子瞪眼,當個教書先生專司訓人……咳咳……教化世人,另一個學她應酬四方,通往來,惠萬家,承襲家業,長命富貴。
這話她在心裡憋了一憋,沒好意思吐露,怕他覺得自己想得太長遠。
嚴衍雙眸如星,深深凝視著她,神情變幻往復,倏然悠悠嘆了口氣。
「春花……」
「嗯。」
「我想……我錯了。」
春花呼吸一停,彷彿一桶熱水兜頭澆下,驀然間大汗淋漓。
鸞歌鳳舞飄珠翠,疑是陽台一夢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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