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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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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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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31 01:39: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章 玉軟花柔

  裴園中出了邪祟,好幾位貴人都撞了邪,就連吳王世子本人,從鬥香大會回來後都一連多日臥床不起。這消息如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了汴陵城。再加上前些日子鴛鴦湖水怪之事,一時物議沸騰,人心惶惶。有人說,是城中幾大富戶多為富不仁,奢靡墮落,招惹了邪祟,也有人說,是去年澄心觀加建的事被吳王攔了下來,神靈降罪,令妖物橫行,妨害了汴陵的百年氣運。

  幸好,還有澄心觀的道尊大人力挽狂瀾,逐家上門驅邪,幾日守護汴陵安寧。

  再幾日,吳王府傳出了消息,世子正室未定,卻要先娶一門貴妾,女家正是開香藥局的秦家。

  原來世子在鬥香大會上與秦家小姐一見傾了心,回去便害了相思病,王妃幾經詢問,世子才吐露真情,懇請王妃成全。王府看不上秦家門第,無奈世子堅持,王爺王妃拗不過,便遣了媒證上門,聘為貴妾。秦家倒不嫌這身份低微,自然是無上歡喜,一口答應。

  消息一出,頓時又將尋家和長孫家推到了風口浪尖上。畢竟,賭坊裡原本押的都是這兩位中的一位能入主王府,做世子妃。如今正妃還沒進門,先娶妾室,恐怕以後正妃的日子不好過。

  據說尋家小姐與長孫家小姐在鬥香大會之後都大病了一場,旬日方才好轉。是身病還是心病,可就難說了。

  外頭傳得沸沸揚揚,兩府卻毫無動靜。

  也許是裂魂的後勁兒太大,休息了十幾日,春花依舊覺得精神懨懨。錢莊裡有嚴衍,倒是無甚大事,其餘各鋪的掌櫃也頗給力,年節也還遠,未到集中收賬的時候。她索性給自己放了個大假,閉門謝客。

  長孫恕和長孫石渠都覺得她能多休息幾日,是件好事。祖孫三人連上小娃娃長孫衡終於能一起吃上三頓飯了。誰知半月過去,她身子好了大半,卻沒有要出門上工的意思。

  這日嚴衍又拿了兩摞子新賬過府,給春花簽押。剛到前廳,便被長孫恕和長孫石渠祖孫倆拉到一邊。

  「嚴先生,聞捕快說春花傷了心魂,可是對腦子也有影響麼?」

  「……應當不至於。」嚴衍愣了愣,「可是有什麼症狀?」

  「她從前日日在外頭訪友宴客,恨不得睡在鋪子裡。可如今,卻對生意上的事不聞不問,各掌櫃送來的本冊也不細看,就簽了花押。」石渠難得憂慮,「該不會還魂的時候,還錯了吧?」

  話音剛落,腦門上挨了個爆栗。

  「瞎說什麼!我瞧她,恐怕是傷情了。」

  「咦?」

  「那日嚴先生說了吳王世子要娶妾的事,她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長孫恕憂心忡忡。

  嚴衍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春花確實一下子就愣住了,隨後詢問了世子結親的對象,只說了一句:「若是真心中意人家,又為何聘為妾室?」

  傷情?

  他斟酌著措辭:「東家小姐似乎……對世子無意。」

  「是呀,春花早說了,她只招贅,不會嫁入王府的。」石渠認真道。

  長孫恕又敲了他一記:「你妹妹是怕,她嫁進了王府,留下我們兩個,一個老,一個傻,沒人看顧。」

  「咱們春花這人品,性情,樣貌,汴陵城中哪個比得上?王妃和世子都高看她幾分。這汴陵城中女子,哪一個不想嫁入王府做鳳凰?若不是你不成器,撐不起事,我又何須留她在府中招贅?像尋常女子一樣,嫁個如意郎君,執掌內院,豈不清閒?」

  石渠如夢初醒:「如此說,春花真是傷情了啊。」

  長孫恕長嘆一聲:「為今之計,只有盡快為她找一個良家男子招贅,以慰情傷。」

  「爺爺說得對呀!最好是為人正派,家世清白,會些功夫,又懂生意經的,還能在外頭幫上些忙。」

  「不錯。咱們也是仁厚之家,不管什麼樣的男子,只要入了長孫家門,咱們一定不會虧待他的。」

  長孫恕和石渠對視一眼,齊齊轉過來,純真而誠摯地看定了嚴衍。

  「咦,認識這麼久,還不知道嚴先生你家中,還有些什麼人呢。」長孫恕慈祥地衝嚴衍搖搖手。

  「……」這對話,似乎往奇怪的方向去了。

  嚴衍咳了一聲:「老太爺,若無其他事,嚴某還是去向東家……」

  他話音未落,便有僕從來報,說大小姐剛剛出門了。

  三人一怔。

  良久,長孫恕和藹道:「嚴先生,不如留下喝杯茶,等春花回來,可以一同用晚膳。」

  嚴衍微笑婉拒:「錢莊中還有事。嚴某就不久留了。」

  春花絲毫不知自己被祖父和哥哥編排成了個痴怨女子。她乘一輛青壁小車,未掛名牌,只帶了一個信得過的老家人,往南郊而去。

  南郊有長孫家發跡前的老宅,是長孫春花生活的地方。老宅年久潮濕,祖父年歲漸老,五年前春花做主,在城中置了新宅,老宅便荒廢了下來,只留一個年紀大的老園翁看管。

  她未走大門,而是來到西南角門處,叩了兩下門。老園翁將門開啟一道縫,見是她,才取下絞索,讓她進去。此前她叮囑過,若非她本人,斷不能開門。

  車伕依命將馬車停去遠處。一個黑影從馬車後壁輕輕飄落,負手打量了下四週,靴尖輕點地面,衣袂如松濤浮動,瀟瀟躍過院牆。

  春花穿過廢棄荒蕪的庭園,來到庖廚側面,有一地門通向存放醃菜的的地窖。

  「日日飯食可都正常?」她問。

  「吃的不多,」老園翁答,「倒也餓不著。」

  春花點點頭,示意老園翁在外守候,自己提了油燈,緣梯而下。

  地窖中木柵欄是新裝的,隔了一半,柵欄上上了三重鐵鎖。外頭守著的是仙姿,見她來,立刻站起行禮。

  裡頭關著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眼圈血紅,衣衫不整,抱膝縮在牆角。聽見她進來,婦人驚惶的眼睛與她一對,又受驚低頭。

  春花道:「聽說你想見我。可是終於有話要對我說了?」

  婦人將自己抱得更緊,脊背微微發抖。

  春花嘆了口氣:「煙柔,自從你到長孫家,我對你還不錯吧?我供你錦衣玉食,給你一個好身份,你卻想害我性命。」

  「那日鴛鴦湖上遇水怪,我明明已經抓住了你的手,你卻將我往湖裡推。你料我必死,誰知我又活了。我不動聲色,你就以為我忘了危急時的景況。倘若你就此安分,也就罷了。然而我在下元夜遊船試你,你還是惡心不死,想將我推入湖中。你指望我死了,你便能當上長孫家主母,只要將衡兒握在手中,我那祖父和哥哥惇厚老實,自然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中。我長孫春花雖講究和氣生財,卻也不能兩次教人騎在我頭上作祟。」

  柵欄之內的煙柔嚶嚶哭起來,卻不開口。

  「你也不必裝可憐,我瞧出來了,你是個思慮周祥,心黑手狠的。」

  煙柔哭了片刻,抬起滿是淚痕的秀臉,淒淒道:「小姐如此對我,不怕有負故人所托麼?」

  春花大笑:「你倒是說說,我這位故人姓什名誰?」

  煙柔咬唇:「奴家早說過了,與公子相交,乃是化名,不知真名。」

  「哼,我初時也曾信了你的話,如今想想,實在破綻百出。」

  春花站得久了,有些眩暈,仙姿忙扶她在軟椅上坐了。

  她喘了口氣,繼續道:「我本可將你送官,卻沒有。你可知道為何?」

  煙柔一愣。

  「我左思右想,以公子為人,絕不可能與你這樣陰毒之人相交。你老實同我講,你和公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你會握有他的信物?」

  煙柔沉默片刻,倏然冷笑起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衡兒的娘,是長孫家的妾室,你能關我一時,不能關我一世!大公子和老太爺都會找我的,衡兒也會找娘的!」

  春花眸帶憐憫:「爺爺和哥哥都以為你得了瘴疫,過些日子報個病重身亡,他們滴幾滴眼淚,也就過去了。我是個講究人,不至於對你用刑,但讓你爛在這地窖裡,卻不麻煩。」

  煙柔的面色瞬間雪白如紙。

  春花搖搖頭,無奈一笑:「那麼現在,我重新問一句:你可是有話對我說?」

  仙姿攙著春花從地窖上去,口中埋怨:「小姐,教你養好了身體再來,你偏不聽。這裂魂之術陰毒十分,恐怕對壽數也有損。」

  春花看她一眼:「你是知道的,我自幼經常做噩夢。近來,夢裡的白貓說話也越來越直白,從前還說什麼芳齡不繼,如今都直說我活不過今年了。即便是壽數有損,也損不了幾日了。」

  仙姿一愣。

  「小姐不是不信這個麼。」

  「從前是不信,近來想想,覺得這白貓也許……不是出於壞心。」春花低頭笑笑,「今年過得確實坎坷,又是水怪,又是蜈蚣精,每每死裡逃生。再來一回,我可未必能撐過去。總歸……」她握住仙姿的手,「你得幫我將這些後事安排妥當才行。」

  仙姿撇開眼神,不敢與她對視。

  「小姐想……如何安排?」

  春花摸摸下巴。

  「也許,是得招贅個能幹的相公。」

  出得地窖,卻見老園翁倚在柴堆上,閉眼打起來了呼嚕。

  春花一驚,下意識向周圍張望。既無人影,也無閒雜腳印,院中一切,與她下去之前一般無二。

  仙姿上前拍醒老園翁,他哼唧兩聲醒了過來。

  「咦……東家!老漢也不知怎麼地就打了個盹兒……」

  春花笑笑:「園翁年紀大了,覺多也是有的。」眸光投向仙姿。

  仙姿會意:「除非是法力極為高深之人,否則,我不會毫無察覺。」

  春花微微安心。

  仙姿不是人,這事,她早就知道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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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 01:36: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一章 浣芷湘蘭

  冬月到了下旬,鴛鴦湖上結了一層薄薄霜意。湖上畫舫早已泊岸停工,湖堤只有幾株銀杏和晚楓赭黃相映,其餘俱是禿枝,全無夏秋時節的熱鬧繁華。這世界多雨,又下不大,都是塵埃般的稠密,撲面微涼。

  聞桑帶著一身寒意撞進四海齋的包廂,抖了抖身上浸潤的水珠,老實地行了個尊師禮。

  「師伯!」

  嚴衍示意他在對面坐下,將溫好的酒與他倒一盞。美酒入腹,通身熨暖起來,聞桑「哧」地吸口氣:

  「您當了春花錢莊的大賬房,越發闊綽了,一兩銀子一壇的梨花觴也喝得!」他湊近些,「老實講,春花老闆給你一月多少例錢?」

  嚴衍淡淡一笑:「二十。」

  「二十兩銀這麼多?」聞桑掰著手指算,是自己的十幾倍呢!

  「二十金。」

  「……」聞桑被震住了,半晌一拍桌子,「那是二百兩銀啊!一年就是……兩千四百兩銀啊!」莫說他的月銀了,就算是他斷妄司天官的俸祿也沒有這麼多啊!

  他越想越激動:「要不您在這多幹幾年,買個大宅子,再把剩下的錢給斷妄司的兄弟們漲漲俸祿……」話語漸漸放肆,在嚴衍面無表情的注視下,又瞬間歸於老實。

  嚴衍輕哼一聲:「讓你去查那花娘菡萏,可查清了?」

  聞桑喝了一大口酒,爽快地呵了口氣:

  「這事說起來也有幾分古怪。蘇玠一年前到汴陵任採辦使,確實頻頻出入歡場,與花魁都知們相交甚好,尤以軟霞樓的樊霜與他過從最密,但似乎從未留宿。至於菡萏,蘇玠到汴陵之前,她已經從萬花樓贖了身,不算是花娘了。聽說她性情頗有幾分冷傲,不受客人歡迎。贖身的銀子據說是自己湊齊的,當時鴇娘還懷疑這錢來路不明,但菡萏出手十分大方,鴇娘貪財,便沒多追問。」

  「據萬花樓的鴇娘說,像這樣的,多半是找了個富貴良家子上岸,因對方身份太高,只能把她養在外頭,不能親自出面為她贖身。不過從那以後,他們就再沒見過菡萏。」

  「府衙結案的卷宗裡記載,蘇玠被害當晚,本是要留宿在軟霞樓的樊霜處的,樊霜還在樓下迎客,尚未回房,那菡萏卻衝了進來,一刀殺了蘇玠。動機麼,自然是因妒生恨了。」

  嚴衍皺眉深思:「如你所說,菡萏早已是自由身,又是如何結識了蘇玠,還因愛生恨?」

  聞桑一愣:「也許是……在外面?」

  「蘇玠在歡場中尚能守身自持,卻偏跑到外頭去結識一個已贖身的花娘?」

  聞桑苦著臉:「師伯,我知道你和蘇玠是有些交情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偏好哪一口呢?」

  嚴衍哼了一聲:「我與蘇玠,不過有幾面之緣。」

  蘇玠比他小七八歲,並不相熟,倒是他長兄蘇瑾在吏部任職,打過不少交道。蘇家祖上與嚴衍祖上同是助太祖開國的元勛貴胄,簪纓世族。嚴衍的祖父早年曾任宮學太傅,對蘇家的家教,向來有些看不上,常說蘇家滿門都是沽名釣譽,好大喜功之徒,只有小兒子蘇玠還有幾分乾淨顏色。

  倒是沒有料到,最終是他,成了敗壞蘇家清譽的「害群之馬」。

  「菡萏在萬花樓,可有關係密切的花娘,可有常年相好的其他恩客?」

  「呃……似乎有一個叫雲暖的,與菡萏交好。菡萏事發後,她好像也被一家富戶買走了。」

  「買走她的富戶是誰?還有,菡萏死後,屍首是何人收殮?葬在何處?」

  聞桑一怔:「這倒不知。」

  一記冷冷的眼風掃來,聞桑哆嗦了一下:「我這就去查。」

  嚴衍叫住他:「不必,我已查到了。」

  「……」聞桑想起,從小到大,他在大師伯手上就從沒及格過。

  「我還有一事要和你交待。」

  「師伯請吩咐。」

  「過幾日澄心觀中要辦臘祭,觀中人多眼雜,勢必鬆散。你隨我一起去探一探。」

  「……」聞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滿面疑雲,卻又不敢說話。

  嚴衍嘆口氣:「你想問什麼?」

  聞桑囁嚅半天,大著膽子問:「……師伯,你來這汴陵一個月了,又查商人,又查花娘,現如今還要查道士,這……」

  嚴衍看他一眼:「澄心觀可不是普通的道觀。那位霍善道尊與我師父,你師祖還是舊識,論起來,連我都要稱他一聲『師叔』。」

  「既然是師祖的舊相識,咱們又何必再查,有什麼疑問,直接登門詢問不行麼?」

  說起來,上回在有奚山遇上霍善道尊,師伯也是避走不見。

  「你可知道,吳王當年為何將封地選在此麼?」

  「咦?」天爺,這又跟吳王有什麼關係?

  先帝爭太子位的時候,吳王很是出了把苦力氣,先帝登位後,由著吳王在江南選一塊封地,吳王便選了汴陵。二十多年下來,各地幾個藩王的封地賦稅無力,漸漸勢力衰微,只有吳王在汴陵樹大根深,財勢與民望都蒸蒸日上。

  「當年,正是採信了霍善道人的天演術,吳王才將封地選在了汴陵。師父在世時,對霍善的推算頗不以為然,曾親至汴陵堪輿,卻沒有發現什麼寶氣財脈。」

  聞桑不解:「不是說,開國之初,便有位斷妄司天官來過汴陵,斷言此地有財脈匯聚麼?」

  「斷妄司典籍我熟讀多遍,從未有過天官到汴陵堪輿的記載。」

  春花回到府中,下人報稱,有客在花廳相候。

  「尋府派了位小廝過來,說是有要緊事稟告,今日非見到您不可。」

  春花一怔,這倒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尋仁瑞能有什麼要緊事和她說?

  尋府小廝戴一頂瓜皮小帽,身量嬌小,正端坐在花廳中喝茶,見春花進來,一個抬頭,露出清秀非常的臉。「他」站起身,十分端正地行了個男子禮:

  「長孫小姐,我們老爺有些生意上的消息,讓我給您帶幾句話。」

  「……」

  春花木了一瞬,才道:

  「既是生意上的消息,你們都下去吧,沒有我的吩咐,不要近前。」

  下人們對此類命令並不生疏,遠遠避了,花廳中只餘兩人。春花在上首坐下,翹起個二郎腿:

  「你哥哥若知道你這麼跑過來,定要找我麻煩。」

  傳說中端莊守禮,謹言慎行的汴陵第一美人握住袖緣,兩腳鞋尖內側輕輕摩擦,侷促地彷彿要縮入底下。

  「我也是沒有辦法,除了阿蓀,我……只有春花姐姐這一個朋友。」

  春花勾起唇角:「咱們這十年,好像沒說過幾句話。」

  尋靜宜微紅著臉:「你也許不信,咱們小時候一起玩兒的情分,我一直是記著的。」

  春花在心裡默念了十遍「和氣生財」,才耐心地衝她又笑了一笑。

  「尋家妹妹,你大病初癒,冒著有損名節的風險登門,必是有難事要求我。你姑且說著,能不能辦,我聽聽再說。」

  尋靜宜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我想請你,幫我救救阿蓀。」

  尋靜宜十歲那年,尋仁瑞備下重禮,親上澄心觀,請霍善道尊為小妹起卦。道尊破例起天演術,得了一簽,解道:尋家女姻緣貴重,非王即爵,日後帶挈滿門富貴榮華。

  只有一條凶險:女子體弱,易遭風邪侵襲,需惜護閨譽,嚴守閨訓。

  尋仁瑞大喜過望。汴陵城中,非王即爵的,除了吳王府的世子長思還能有誰?

  自那日起,尋仁瑞為妹妹請了三個師傅,四個嬤嬤,分別教導詩書禮儀,琴棋書畫,香花繡茶。明明是商戶女,偏要成雲中雁。尋氏靜宜像一件奇貨可居的奢品,被哥哥小心收藏,只待逢時,千金而沽。

  父母早亡,她十九年的人生中的一切,都由兄長一手掌控。只除了一件事,她悖逆了兄長——那便是十二歲上,於花園霧氣中悄然出現一個墨綠襴衫的俊雅青年。

  青年自稱蘭蓀,為報恩而來,請她提一個願望,他必竭力為她達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走獸百,花木千。某修行已近千年,只有這一段恩緣未了。待報了此恩,便有飛昇的機緣。」

  她受寵若驚,雖然記不起曾救過他,但孤單的絕望蓋過了冒認恩情的愧疚。

  「不用粉身碎骨。」十二歲的尋靜宜大著膽子說。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嗎?」

  研習香道的快樂之外,阿蓀是她漫長無聊的人生中唯一的友情慰藉,兄長和師傅們並未規制,無法規制,也不會打擾。

  直到那一日,她因為好奇潛入秦家製香師傅的製香房,被那古怪的盤棘下了裂魂香,割去了一半魂魄。割髮裂魂,善惡各行,善魂離身,惡魂深墮。

  只剩了惡魂的尋靜宜,做了一個痛快的夢。夢中沒有無盡的婦德規訓,沒有兄長和尋氏族人的希冀,沒有吳王妃和世子的青眼,她利用阿蓀的報恩之心,強求他的陪伴,不顧他孜孜以求的修仙坦途,一同去往一個縱情恣意的世外桃源。

  長睫如織羽,遮去尋靜宜眸中的羞慚和自憐。重又抬眸時,她神情中浮起勇敢,雖伴隨著脆弱與恐懼,卻十分堅持。

  「我知道阿蓀對不住你,為了救我,害了你。可他並不是大奸大惡之徒,救了我之後,不是立刻又追上去救你了麼?」

  春花斜睨她:「你這番話,怎麼不去澄心觀說?」

  「鬥香大會之後,霍善道尊親至尋家,將我和阿蓀的一切都告訴了哥哥。哥哥……十分震怒,我在門外偷聽到,他們要在臘祭那日將阿蓀煉化祭天。 」

  「……」敲在太師椅扶手上的指尖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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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二章 黍稷非馨

  臘月初六,午後便飄起雛鴨絨毛般的嫩雪,直至入夜也未停歇。澄心觀建在有奚山麓,依山取勢,緣遊山行道向上遍植金線柏,有五殿七閣十三洞,綿延數里。自山頂凌視,只見一片莽蒼雪白,如在仙宮。

  為籌備初八的臘祭大典,澄心觀連著多日閉門謝客,除了五重大殿燈火通明,其餘配殿俱是黯淡在夜色之中。

  五重殿後,有一單簷歇山五重閣樓,門前有石狴犴兩頭,其中燈火晦暗,但時有金芒輝耀。

  兩個知客道士將手揣在棉袍袖中,哈著氣,絮絮穿過。

  「什麼客,這麼晚了還要奉茶!」

  「聽說是位稀客,道尊原本打算閉關,聽說客來,親自出關相迎。」

  「如此尊貴,總不見得是吳王吧?」

  「噓,別瞎說。」

  其中一個腳底打滑,險些撞上石狴犴。他驚悸地看一眼閣樓,喘了口氣:

  「這不度閣中鎖了兩個大妖怪,師尊怎麼也不派人看管?萬一跑出來害人可怎麼辦?」

  另一個嗤笑:「你懂什麼?不度閣中有玄旌法陣,若無師尊親自開啟法陣,誰也近不得妖物半分,何須再派人看守?」

  兩人說說笑笑,穿過前殿,往知客堂去了。

  兩個墨色身影自山頂翩然破雪而下,無聲地落在不度閣的簷角上。

  閣中第三層,兩張金色大網相對支張。網線並非實體,而是無數道金色電光穿梭而成,在半空中緩緩浮動。大網的末端均匯聚在閣中一座石狴犴的口中。

  金網的中心,各如縛繭般困著一個老五。

  盤棘已回覆了紅髮僧的模樣,只有頭頂觸角仍未收回,每過一段時間便奮力掙扎一番,直到疲憊無果,喘息著休息一會兒,又不死心地再試。

  與他相反,蘭蓀盤膝坐在金網之中,靜心打坐。見盤棘吵得厲害了,他半闔的雙目張開:

  「何必再作無謂掙扎?」

  盤棘面目赤紅,冷笑:「你我修行百千年,難道就是為了讓一個牛鼻子老道焚燒祭天?我不甘心!仙途近在咫尺,怎能半途而廢?」

  蘭蓀嘆息:「盤棘,你我也算舊相識。你蜈蚣一族為霸佔有奚山,險些將我菖蒲族屠戮殆盡,不過是因為菖蒲香專能克制蜈蚣罷了。我菖蒲族修行首重煉心,在傷人法術上遠不及你們,這才被壓制多年。這些都是你我兩族私怨,你死我活,亦是物競天擇。但你攀上了什麼妖尊,正途不走,偏走這煉香吸魂的偏門,危害凡間,早已自毀修行,還談什麼仙途?」

  盤棘恨聲:「你又好到哪裡去?你們菖蒲族人整日誇口,族中有一個離功德圓滿只差一步的蘭蓀。我還道你早已名列仙班,誰知卻為了個凡人女子在閨閣中龜縮了這麼多年。你們菖蒲修君子心,這回我偏就破了你的君子心!」

  蘭蓀默了一默,竟沒反駁。半晌搖頭:「一切孽緣,自有因果。我不怨,亦不悔。」

  盤棘似是覺得諷刺,嗤笑一聲,忽然心念一動,紅眸如火電射向石柱之後:

  「什麼人?」

  石柱後的聞桑看了嚴衍一眼,汗然低頭。這隱匿靈力之術他修習年限尚淺,一不小心就漏了一分出來。

  嚴衍倒是沒說什麼,拉下蒙面黑布,負手自石柱後踱出。

  「是你!」盤棘瞪著他,「斷妄司的人,也如此藏頭露尾?」

  嚴衍淡淡一笑:「斷妄司依法度辦事,特來問兩位之罪。」

  盤棘的目光越過他,在他身後畏畏縮縮的聞桑身上打了個轉,又調回來:「我等被澄心道尊拘在這裡,你們問了罪又有何益?」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若為無辜,斷妄司自會相救。」

  盤棘磔磔怪笑:「這玄旌法陣,你破得了?」

  嚴衍不語,回身一個指訣打出,竟劃破了蘭蓀身側一道金網。蘭蓀微微一怔,以嶄新的目光打量了嚴衍一番。

  「天官印?原來是斷妄司天官到了。」

  玄旌法陣乃道家至高法陣,除非施術者本人,否則無法破解。但斷妄司受領天命,天官持有萬法道印,自可破解一切凡間法陣。

  蘭蓀左手得以從網中解脫,卻並未移動。反是盤棘見狀大喜,高呼:「快放我下來!」

  「不急。」嚴衍鬆了鬆手腕,踱步靠近:「我問,你答。」

  盤棘道:「你要問什麼?」

  嚴衍淡笑:「返魂袖中春,可是你所製?」

  盤棘陡然變色,神情在懼怒之間數次變換。末了,陰惻惻道:「你問這做什麼?」

  「去歲,採辦使蘇玠在軟霞樓中被害,花娘菡萏自承為真兇,供認不諱。菡萏於秋後處斬,屍首被葬在南門外十三里的野松崗。恰好,我於日前尋到菡萏屍首,雖只餘白骨,卻仍在骨中檢出了一味奇香。」

  黑衣冷峻的男子脊背剛直,負手而立,宛如鐵面無私的神祇,怒目叱道:「將返魂香摻於花樓常用的袖中春,裂其魂魄,奪其心志,栽贓嫁禍,是不是你所為?!」

  就算是斷妄司天官,也不過是個凡人,眼前之人這一喝之下,卻似挾著洪荒雷霆之勢,萬鈞排面而來!

  仙胎!又是一個仙胎!

  盤棘驚懼大起,眼中赤紅盡褪,現出青白瞳孔。

  「不!不是我!」

  「去歲你藏身趙家香藥局,專做袖中春,尤其與都知樊霜過往甚密。其後花樓中花娘多有發瘋暴斃,趙家香藥局疑心你,又不敢聲張,便將你辭退,你才進入秦家香藥局。你求仙心切,手下人命想必不少,怎麼一個小小的菡萏,你就不敢承認了?」

  語如千斤石,在盤棘耳邊重錘,他瞬間大汗淋漓,半晌怒道:「焚身祭天又如何?老子不怕!我不要你救了,你走罷!」

  聞桑聽得稀里糊塗,小聲問:「師伯,你什麼時候去驗了菡萏屍骨?」

  嚴衍不答,繼續逼問:

  「你如此驚慌,可是和你口中的妖尊有關?你以返魂香控制菡萏,是因為受了妖尊指示,要殺害蘇玠?」

  盤棘崩潰大喊:「你別問了!」

  嚴衍面如鐵石,繼續道:「盤棘,世間老五,若是戕害黎民,終究只有墮入魔道一途。你雖罪孽深重,但若能迷途知返,隨我回斷妄司剔骨斷妄,從頭修行,仍有前途,也不枉來這人間走一遭。」

  正當此時,不度閣外忽地傳來人聲:

  「雪厚路滑,道尊且看著些腳下!」

  有人輕笑了一聲,隨即霍善道尊和煦慈祥的嗓音響起:「小心為貴客掌燈。」

  嚴衍神色一凜,與聞桑對視一眼,一同飛身躍上房樑。隨手在腳下捏了個靜聲咒,不度閣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兩串腳步聲直上樓閣,一輕一重,輕者法力深厚,落地幾近無聲,自然是霍善道尊,重者一步一拖,似雜念極重,心不在焉。

  這步音……倒是十分熟悉的。

  呼吸間兩人已上了三層。那「貴客」身著銀兔毛邊的繡金嫩黃斗篷,宛如從雪地裡攀折進一叢盛放的迎春花。

  她抖了抖身上雪,向後褪下斗篷帽子,凝脂一般的小臉帶著慣有的親切笑靨從絨毛堆裡露出來。

  果然是她。

  嚴衍微不可察地皺起眉。她不好好在家養病,來此作甚?

  春花搓一搓近乎凍僵的雙手,笑呵呵看著如蜘蛛網中獵物一般被困的盤棘和蘭蓀:

  「道尊果然道行深厚。這兩個妖怪被捆在這網裡,不會輕易掙脫吧?

  霍善道尊淡淡含笑:「春花老闆勿憂,除非仙人到此,否則絕不可能破除貧道的玄旌法陣。」

  「這我就放心了。」春花長長吁了口氣,揣著手道:「我想私下問他們幾句話,不知道尊可否行個方便啊?」

  霍善道尊輕撫了撫雪白長髯,和顏悅色道:「雖則他們已被玄旌法陣所困,但為春花老闆安全計,貧道還是陪伴在側的好。」

  「……」春花與他對望一眼,明白對方心志堅定,絕不會在此事讓步。

  於是嘆道:「既如此,小女子待會兒若問出什麼不體面的話來,道尊就當沒聽到,可還行。」

  霍善道尊微笑:「自當如此。」

  春花清了清嗓子,踏前兩步,先對蘭蓀開了口。

  「蘭蓀公子,我聽說你在十年前曾受人恩惠,這幾年都跟在恩人身邊報恩?」

  蘭蓀靜靜看她,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那個……我近來總做夢,平白想起許多以前的事,於是就突然想起……」她笑盈盈望著他,「你的恩人,似乎應該是我呢。」

  蘭蓀一呆,便看她從腰後摸出一個紫檀的小算盤,撥了幾下:「當年我從有奚山移植了菖蒲七十九株,都按一品蘭花價格賣出,每株十八兩。扣去車馬、人工、鋪租,淨得利一千零二十五兩,你再容我抹個零,就算一千兩。」

  「……」蘭蓀雲淡風輕的臉色現出幾分茫然來。

  對方還在飛快撥打算盤珠子:「如此我還欠你一千兩。不過呢,你前幾日與這蜈蚣精合起伙來誆我害我,還割我頭髮,怎麼也得算個精神損失。誤工十餘日,我鋪子裡也少賺了不少錢,合計麼,也就算是一千兩吧。」

  翹翹指尖猛然停頓,合為手掌,托起那算盤,往蘭蓀面前一遞。

  「我這個人啊,最討厭當日賬不能當日清,總想著你這兩筆賬,我也睡不安穩。今日見著你,咱們就前債後債相抵,你不必找我報什麼恩,我也不記你的仇。就此兩清,可好?」

  蘭蓀愕然瞪著她,竟不知說什麼好。

  房樑上,聞桑喃喃道:「這春花老闆,三更半夜跑來找妖怪算賬,是不是神經病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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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三章 十步芳草

  蘭蓀俊美的雙眸先是困惑,許久之後,沉沉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

  他向春花深深拜首。春花硬邦邦地扭過頭去,餘光瞥見他眉心隱隱亮起一點瑩白的光。

  霍善道尊道:「春花老闆如此解釋,是要助這妖孽了斷塵緣?」

  「了斷什麼塵緣?」春花茫然,「我只是不忿他報錯了恩還不自知。」她從袖袋裡掏出一紙契約,「來來來,你在這字據上摁個手印,今後哪怕是上了公堂,那一千兩銀子我也是絕不吐出來的。」

  蘭蓀沒有動作,春花索性點了朱紅在他手指上,硬生生摁了上去。

  「哈哈哈,道尊你看,我今點破,這妖怪多麼悔恨,多麼氣惱,多麼無地自容!看到他這麼不開心,我也就放心了。」

  霍善道尊沉默地注視她志得意滿的笑容,半晌道:「這菖蒲精道行已過千年。春花老闆如此清算一番,非但不能令他無地自容,反而還助了他修行。」

  春花拎著那字據,大吃一驚狀:「我一個生意人,怎麼曉得你們這些修仙的門道?」

  「……」

  若不是此女和王府淵源頗深,堂堂澄心觀首座,何需給她三分薄面?

  霍善道尊忍了一口氣:「春花老闆,不是還有話要問蜈蚣精麼?」

  春花一拍腦袋,將字據小心疊起,放入袖中收好,又摸出另外一張紙來,遞到盤棘面前。

  「盤棘師傅……」

  霍善道尊身姿忽然矯健,旋身擋在那紙箋和盤棘之間:

  「春花老闆,又要簽什麼字據?」

  春花怔了一怔,而後嘿嘿一笑,臉上竟有些微紅。

  「道尊,這可不是字據。」

  霍善道尊眯起眼,捋著一縷雪白鬍鬚,去看那紙箋。

  「這是前兩年青樓之中最為風靡的迷情寶藥『袖中春』。」春花一揚手,「可惜不知什麼原因,後來便失傳了。我想問一問盤棘師傅,這香方是否準確無誤,我好拿回香藥局中照著生產呀。」

  饒是霍善道尊歷經塵世風雨,也不禁老臉一紅。

  「你一介女流,要這……何用?」

  春花似笑非笑地斜睨著他,半晌,垂眸抿唇,好整以暇道:「既在澄心觀中,自是不好欺瞞諸位神仙和道尊。實不相瞞,這事可是攸關我的終身大事呢。」

  房樑上兩人和樑下的一道兩妖都是一愣。

  聞桑下意識豎起了耳朵。

  「我麼,年紀也日漸大了,祖父有意為我招贅一個賢惠夫君,我卻自己看上了一個。哦,便是我們錢莊櫃上新來的一位大賬房,才能卓著,樣貌俊美,身材高大,體格壯健,為人也老實可靠,只可惜,脾氣有些彆扭。」

  那長孫春花繼續嬌羞歡喜道:「我有心啊,用這『袖中春』好好增進一下我們之間的感情呢。」

  她上下打量已經木然的霍善道尊,笑嘻嘻繞過他,將紙箋懟到盤棘面前。

  「盤棘師傅,勞您看看這方子,可有缺失啊?」

  閣中一時寂然無聲。

  聞桑一時不知該鄙視她的愚蠢還是讚賞她的勇氣。這膽大包天的女子,居然敢覬覦斷妄司天官,他萬年冰塊……咳咳,是高潔不可侵犯的大師伯!他下意識地盯住自家大師伯,見他面上如沉霧繚繞,喜怒不辨。

  這這這……大師伯表面上平靜,內心可能已經氣炸了吧?他在京中可從未聽過大師伯與哪位女子有過糾纏。據他師父韓抉所說,多年前一場皇家遊園會上,他大師伯嚇哭了幾個問路的官家千金,這日審陽、夜斷陰的活閻王名號也就不脛而走。從那以後,再沒有哪家女子敢和他大師伯議親,愁煞了大師伯的姨母霖國夫人。

  良久,蘭蓀輕咳了一聲,目光往上飄了一飄,奈何春花半點也沒有領會。

  本以為那暴戾的蜈蚣精絕不會理會她,盤棘卻盯著她手中香方看了半晌,驀然開口了。

  「缺一味紫蘇子,一味天葵子,若能加少許人中白,催情效果更佳。」

  春花臉上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方子,沉吟片刻,大喜道:「多謝盤棘師傅賜教。如此,到了閻王面前,我便不記恨你害過我一遭了。」

  霍善道尊平日端方慈祥的面容已是極為難看:「春花老闆要問的話,都問完了麼?」

  「問完了問完了。道尊,咱們有言在先,你聽到了什麼不體面的話,都要當做沒有聽到啊。」

  「貧道今晚,什麼也沒聽見。」

  聞桑心中一萬頭羊駝奔騰而過,再也忍不住,輕輕抽了口氣。

  霍善道尊一凜,緩緩仰起頭:「貧道果然是老了。」

  「咦?」春花一愣。

  「不知是哪位高人深夜造訪不度閣,藏身樑上多時,貧道竟此刻方才察覺。」

  聞桑嚇了一跳,這老道士耳朵竟如此靈光!迎上嚴衍責備的目光,他委屈地低下頭。

  嚴衍心中嘆了口氣,這師侄還是太嫩。他按住聞桑肩頭,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動。

  底下霍善道尊高聲呵斥:「三清在上,還請高人速速現身,莫要玷污我道門清淨地。」

  春花呆愣了片刻,今夜居然還有插曲。

  她心中有事,急於離去,於是笑道:「沒想到澄心觀也會鬧賊。道尊請自行處置,小女子先告退了。」

  轉身便向下樓的台階走去。

  身形甫動,霍善道尊已覺出不妙,連忙喝道:「春花老闆且慢!」

  然而已經遲了,樑上一道如電的黑影瞬息及至,霍善道尊一柄拂塵襲來,欲捲住春花手臂,卻還是晚了一步。

  這拂塵乃是道家法器,每一絲縷都蓄積了霍善道尊的多年道行。拂塵反手向來人掃去,竟被對方以肉掌直接。霍善道尊周身道印盡開,若是尋常妖物或凡人早已承受不住道印法力壓制,口吐鮮血,而眼前的黑衣人卻在道印之中靈活騰挪,如入無人之境。

  瞬息間,兩人已過了數招,彼此都心知對方功夫道法不在自己之下。再一次掌力相交,兩人皆後退三步,各據一端。

  春花肩上橫遭一股大力拖曳,轉了兩圈,便發覺自己被人扣住了喉頭。眼角的餘光瞥見,挾持她這人身量頗高,黑巾蒙面,只是視野所限看不見正臉。

  她和石渠自幼便被祖父教誨,若遭綁架,一定萬分配合,要錢給錢,要色給色,只求活命。此刻下意識大叫起來:「壯士饒命!你要多少錢,我都給得起,撕票可就人財兩空了壯士!」

  扣住她的手似乎僵了一僵,旋即扣得更緊。

  「閉嘴!」背後之人飛快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聲音格外低沉,語氣倒是透著一股莫名的熟悉。

  春花十分配合,立刻緊閉雙唇。

  不度閣外的小道士們聽見響動,噔噔噔衝上樓,但立刻被閣中奪目的金芒道印所迫,一個個又跌下樓去。

  霍善道尊一甩拂塵,冷笑:「閣下挾持一個普通女子,又如何能出得了澄心觀?還是快快束手就擒。」

  黑衣人咳了一聲,胸中一股血腥之氣翻湧上來,又被他壓下。他沉聲道:「她可不是什麼普通女子。汴陵首富長孫春花,若在貴觀遭了不測,只怕道尊難以向吳王府交待。」

  霍善道尊沉默了。對方說得不錯。若不是忌憚長孫春花與吳王府的關係,他今夜又何必親自陪同這寡廉鮮恥的無聊女子前來不度閣?

  但道法如此高深之人,世間罕見,他所知不過寥寥幾人,怎會有一人出現在汴陵?若教此人這麼輕易離去,恐怕後患非常。

  他尚在思量,對方已乾脆開口:「道尊,今日誤入觀中,並無惡意。他日有機會再來請罪。待在下離去後,自會將春花老闆送到安全所在。」

  霍善道尊冷哼一聲:「閣下當澄心觀是什麼地方,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他口中唸唸有詞,手指撮成心訣:「玄旌法陣,起!」

  話音丕落,不度閣中的狴犴雙目暴起紅光,千萬條金光絲網澎湃而出,將整個不度閣圍成金色牢籠。黑衣人挾著春花,原本已向窗口飛撲而出,見此情形,他也只得腳尖輕點牆壁,將春花護在懷中,轉身躍回原地。

  「道尊,當真要拚個魚死網破麼?」

  嚴衍輕輕眯起眼。要破這玄旌法陣,於他也並不是難事。但如此一來,他的身份便再無法隱瞞。他到汴陵查訪蘇玠一案,卻撥出千頭萬緒,許多疑點,此刻還不能暴露身份。

  實在無法,再和霍善道尊真刀真槍戰上一回。

  他心中已有計較,正想個什麼法子能先把長孫春花敲暈,又不會留下後遺症,驀然卻見閣中有銀光驟起,漸漸化作一個膨脹的光團,從核心向外侵蝕金色法網。

  光團的中央,正是方才還老實被縛的菖蒲精,蘭蓀。

  彷彿從極遙遠的九霄天外傳來清越的鐘聲,又似有質樸的女聲隱約吟唱。驀地一道柔和清音響起:

  「菖蒲蘭蓀,修道千載,塵緣已了。念你一心向善,特證妙果,賜瑤池灑掃真人,即刻登天。」

  那銀色光團越脹越大,延伸出一道明亮的光梯,直穿過不度閣的屋頂,上達天庭。

  霍善道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高聲道:「貧道修行多年,降妖除魔,從未懈怠,尚且未獲正果,蘭蓀在凡間尚有罪衍未消,如何便能成仙?」

  那柔和清音似有不悅:「天道自有安排,何敢妄議!」

  霍善道尊只好噤聲。

  蘭蓀在光團之中,神情愈發愕然。

  那柔和清音不耐煩道:「蘭蓀,還不登天?」

  蘭蓀似有所悟,登上天梯,又回身看了看閣中幾人,其中盤棘妒忌發狂的神情他毫無所覺,但在黑衣人和春花的身上落了一落。

  「呵,原來如此。」

  他嘆了口氣。

  「玄旌法陣,存之何益啊。」

  衣袖翩翩拂過,金色法網鑄成的牢籠迅速鼓脹,隨即轟然一聲——

  碎了。

  閣中眾人都目瞪口呆,黑衣人卻似早有預見,一把抓住春花,躍出窗外,幾個縱躍,便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了。

  蘭蓀笑著揮了揮手,再轉頭時已無任何留戀,與銀色天梯一同,隱入了無邊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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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四章 芳蘭竟體

  嚴衍挾著春花出了不度閣,外頭已吵嚷起來,許多火把攢成細流從觀內各處湧來。

  春花道:「這兩日正是臘祭,吳王府派了重兵在觀外把守,壯士要無聲無息地逃出去,恐怕不易。」

  嚴衍知曉她秉性,定能做個優秀配合的人質,心中有些好笑:「你乖乖的不要生事,待人少些處,我自會放你下來。」

  他此話一出,懷中女子氣息大大一鬆。

  明明是害怕的,非要裝作沉著機敏。明明一肚子鬼主意,非要裝作從善如流。

  他一手脅制地抵在她腰後,另一手緊握她上臂,兩人相倚著在雪夜裡簌簌行走,漸漸遠離喧囂的核心。若是不知內情,看起來倒像一對情意繾綣的愛侶。

  行了片刻,春花忽地頓住腳步。

  「這好像是……去後園的方向。」

  「那又如何?」嚴衍看過澄心觀的地形圖,後園偏僻,有一側門通向外面,方便掩人耳目。

  「……壯士,咱們可能走錯了,不如換個方向。」她吶吶自語,想扭身,卻被嚴衍按住肩。

  他自上而下盯著她低垂的小腦袋,好像能透過後腦勺,看見她腦瓜兒正瘋狂轉動。

  「後面有人追過來了。」

  腰間力度不由她猶豫,春花只得繼續前行,心中默默念禱。

  千萬、千萬不要……

  「東家終於來了,教小的好等!」

  一個黃衣的青年道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

  嚴衍雖然蒙面,但站得極近,道士沒看出兩人之間的千鈞一髮,還以為他是同行之人。

  道士愣了一愣:「東家不是說,趁老道士入關了一個人來麼?這位是?」

  春花口中含糊應了一聲。

  握住春花上臂的手緊了緊。

  看來這女人夜訪澄心觀,不僅僅是為了助那菖蒲精得道成仙。

  道士壓低聲音:「前頭觀裡好像出事了,混進了不該進來的人。東家囑咐我的事,都查清了,您可要親自看一看?」

  春花偷眼看了看身旁的黑衣蒙面人,見他一動不動,小聲道:「我還有些事,改日……」

  腰上驀地一痛,她嘶了一聲,忍痛道:「倒也不著急,那你就帶路,一起去看看吧。」

  道士聞言,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看不出什麼疑點,便轉頭向樹林深處走去。

  「兩位隨我來。」

  道士在前方引路,口中不厭其煩地解釋:「澄心觀共有五殿七閣十三洞,地形複雜,曾有傳言,觀中十三洞的地下是一個處處相連的地宮,有大妖鎮於其中。不過十三洞各有奇景,遊人往來眾多,從未發現過什麼地宮。」

  「小的受東家囑託,在澄心觀出家,每日留意觀中地形,終於在後園中發現了一處機關。每逢初一十五,那老道士都會獨自一人到後園中來,定是為了開啟這機關。」

  他在一處結冰的水潭停下喘了口氣,回頭問:「東家,我妹子阿六在家還好麼?女工刺繡這些,可有長進?」

  春花一呆,而後垂眸,道:「你妹子女工練得甚好,前幾日繡莊的陳大娘還誇她賢惠能幹,求親的男子比比皆是。」

  道士聽了十分欣喜:「那就好。」

  春花輕輕提了一口氣。

  走在前方的道士忽然發難,回身向嚴衍拍出一掌。嚴衍反應極快,卻也只能微微側身避過,這便放鬆了對春花的挾制。春花就地滾了一滾,道士立刻欺身上來,擋在兩人中間,和嚴衍戰作一團。

  春花屏息注視這纏鬥的兩人,右手從靴子裡掏出一柄短小精巧的匕首。

  這黑衣人並不在她預期內,打亂了計畫。但她今日之行,是經過仔細籌謀的,一應防身之物,她不是沒有準備。

  道士大喝一聲:「東家先走!」

  春花猶豫了一瞬。道士身上已中了一掌,顯然不是黑衣人的對手。她咬著下唇,掉頭往水潭邊落滿積雪的假山洞中逃去。

  道士在打鬥中餘光看見她的動向,嚇得魂飛魄散:「小心機關!」

  話音未落,轟隆隆一聲,假山前赫然現出一個森然地洞,春花一腳踩空,直直墜落下去。

  道士大恐,不顧來人武功強於自己,拼著受傷也要撲過去救。誰知對方動作比自己還快,棄了自己飛躍而去,堪堪撈住了春花斗篷的一角。

  春花震驚地瞪著逼近的面孔,下意識將手中匕首往前一送,「撲哧」一聲,插入了對方左胸!

  熱意順著匕首的短柄沾染到她手上。那人悶哼了一聲,手中卻沒有絲毫停滯,一把將她拉入懷中,一手罩住她後腦。兩人沿著地洞,直直墜落。

  地洞轟然合攏,平靜的積雪如鏡,彷彿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

  那道士——由春花錢莊護院李大家的二兒子李奔所假扮——掙扎著爬起來,口中吐出一口瘀血,撲過去轉動假山石上的機關。

  只是已經遲了。

  這地道,若是進了人,便是大羅金仙也無法從外面開啟。

  春花許久才適應了眼前的昏暗,勉強看到一個幢幢的影子。她將身上摸了個遍,竟然摸出個火摺子。仙姿置辦的傢伙什倒是很齊全。

  她小心擦亮火摺,終於在一星亮光後見到那個挾持她的黑衣人,正閉目盤膝而坐,一動不動,胸口插著短匕,暗色的血沿著匕首的血槽往外冒。

  他……還活著?

  春花深吸了口氣,以火摺映照著環視自己所處的空間。四週的石壁很是整齊,這是個人工挖成的深井,頂上的活板距離她站立之處不下五六丈,且活板已經合攏,並無光線透入。

  舉目四顧,毫無出路。

  她真是,流年不利啊。

  「壯士?壯士?」

  對方不答,是長久的沉默。

  她於是挪到牆邊,以手小心試探每塊石頭,嘗試再啟動一次機關,能找到出路。

  「我若是你,便不會妄動。」

  春花訕笑一聲。

  這人真是命大,左胸中了一刀,竟然還不死。果然她沒有經驗,失了準頭。

  「壯士傷的可重?方才我是一時情急,並非有意要傷你……」

  對方粗重地悶聲道:「無妨。」

  怎麼會無妨!她狐疑地瞪著他。

  「你過來。」

  「……」她又不傻。

  但這回摸遍全身,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了。

  她深吸口氣。長孫春花行走江湖,靠的從不是手中利器,而是口舌利器。

  「凡人必有所求,壯士深夜來此,想必也有更重要的目的,說出來,也許我能為你達成。」

  那黑衣人盤膝而坐,黑巾蒙面,雙目隱在陰影裡,瞬間睜開,如夜獵的猛獸般灼亮。

  方才一直沒有機會和他正面相見,這會兒,她忽然覺得那雙眼睛有幾分熟悉。

  良久,他開口,聲音刻意壓抑,彷彿得了喉疾。

  「你……遇事總是先談交易?」

  「我是個生意人,相信天底下沒有交易解決不了的問題。打打殺殺,都是莽夫所為,實在不必。」

  對方似乎低笑了一聲。

  春花一愣,這有什麼好笑的嗎?

  正要詰問,耳聽對方道:

  「如果,我想要的就是你的命呢?」

  「……」

  她腦中猛然「嗡」地一聲,千萬種可能性快速閃過。

  縱橫商場多年,她得罪的人固然纍纍,卻都是為了一個「錢」字,不可能鬧到要她性命的地步。

  只有一件事,一件。

  手中的火摺幾乎燃盡,只剩一點微芒,春花屏住了呼吸,問:

  「那……你還在等什麼?」

  對方怔了一怔,俄而嘆了一聲:

  「我還想知道,你打算如何用那『袖中春』,來增進我們之間的感情?」

  「……」

  火摺被失手掉到地上,霎那間,一室黑暗。

  這可能是長孫春花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一瞬間。

  她先是臉皮滾燙,而後又渾身發冷。眼前之人究竟是敵是友,她竟然沒有把握。

  這位嚴先生的家世背景,她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即便他會點拳腳,在她心目中也不過是個老實本分,有點過度嚴肅的賬房先生。

  但今夜他在這裡出現,一切就不一樣了。

  ……她在不度閣中胡謅的那一段關於招贅的話,他也都聽到了。

  若他是心存不軌的惡徒,那她當然可以離他遠遠的,等他流血流到死。

  若他是好人,她好像……也沒有什麼勇氣再面對他。

  眼前一片漆黑,春花猶豫良久,蹲下去小心摸索她的火摺子。

  有聲音淡淡提示:「在你右手邊,再往前一分。」

  春花發懵:「你看得到?」

  「自幼練了些夜視的功夫。」

  「……」

  春花摸到火摺,卻不點。

  她方才的羞惱、恐慌、糾結,也被這人看見了。他為什麼要隱瞞身份?潛入澄心觀,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究竟是什麼人?」

  嚴衍默了一瞬。

  聞桑若是稍微聰明一點,應該已經出了澄心觀了。他要逃脫,本也不難。但一則被發現得太早,想要查探之事還未有眉目,二則……

  接了個燙手山芋在手上,不知該如何處置。

  打暈她,扔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倒是可行。可她剛遭受裂魂之苦,再受傷,恐怕會留下後遺症。

  若是留下她不管,這女子鬼靈鬼精,立刻就會引來追兵。

  他一時不決,便被那燙手山芋誤碰了機關,兩人雙雙陷落到這不知名的地洞中來。

  左胸的傷口還在汨汨流血。幸而她手勁兒不大,沒有傷到要害。

  嚴衍不得不承認,這回是他大意了,竟然為一個弱女子所傷。

  或許,是他忘了設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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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五章 荀令衣香

  匕首的銀色握柄泛起寒光,森森地立在嚴衍心臟上方三吋,胸肩之間,入肉兩寸。春花陡然去搆那匕首,卻被嚴衍一把抓住手腕,反身按在石壁上。

  「你握住這匕首,是要拔出來,還是要往裡再送幾吋呢?」

  黑暗中,灼灼雙目逼近,直盯著她,彷彿要看透她所有秘密。

  她呼吸瞬間漏了一拍。

  相識以來,總是她戲謔,他淡漠。他雖一副不好相與的樣子,行止卻極為守禮,從未如此無遮無攔地盯著她看。

  「那要看你來此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了。」春花咬著牙,一字一頓:「嚴、先、生。」

  力氣透過失血的傷口緩慢流失,嚴衍一手桎梏著她,另一手在她肩側輕輕倚靠,微不可查地喘息了片刻。

  「我對你……並無惡意。咱們做個交易,我將我的目的全部說出,你也將你的目的都說出來,如何?」

  「我只和信得過的人做交易,像你這種滿口謊言的小人,不配。」

  「精明如春花老闆,也有不敢做的交易。」他歇了一歇,繼續道,「也罷,我先說,你聽完了,再決定要不要說出你的秘密。」

  「你聽過……斷妄司麼?」

  春花霍然抬眸。

  「我與聞桑,都隸屬斷妄司,受命前來汴陵,查訪不法妖徒。」

  「我憑什麼信你?」

  「我腰間有一塊玉牌,上書『赦不妄下』四個字。」

  春花在他腰上一摸,果然摸出一塊牌子來。

  「所以你根本不是什麼賬房先生。」

  「東家,當初是你,威逼利誘,巧取豪奪,非要請我做賬房先生。」

  「……」好像是這麼回事。

  「那……你來澄心觀做什麼?」

  嚴衍嘆了一聲。

  兩人雙眸相對,氣息相觸,春花直覺他呼吸越來越粗重,下巴幾乎抵在她額頭上。

  「菖蒲精蘭蓀,雖犯有傷人之罪,卻罪不至死。何況……」

  「何況什麼?」

  「何況,還有人覺得他很是可憐……」

  他聲音漸漸微弱,春花只覺手上箝制一鬆,嚴衍整個人便壓了過來。她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一屁股坐下,失了支撐的男子身軀緩緩倒在了身側。

  手心沁出了一層薄汗,春花在胸口揩了揩,半天才將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她重新燃亮火摺,舉火摺的手微微發顫著靠近眼前男子的臉。咬了咬牙,飛快拉下了他遮面的黑布,熟悉的俊容再清晰不過地顯露。

  「呵,嚴先生。」她自言自語,不知是嘲諷還是憤怒。

  他雙眸微闔,顯然已是失血過多昏迷過去了。是了,他原本就在和澄心道尊的纏鬥中受了傷。

  匕首的銀柄被輕輕握住,春花心跳如鼓。此前嚴衍的問話又在她耳邊響起。

  「你握住這匕首,是要拔出來,還是要往裡再送幾吋呢?」

  火摺幾近燃盡,決斷就在頃刻。

  春花早就知道,身邊生活著許多與「人」不同的生靈。

  愛吃小魚乾的女護衛仙姿,穿衣花哨的訟師羅子言,魁梧但好甜香的熊掌櫃,還有四海齋那位俊美得勾魂攝魄的大掌櫃陳葛。而其後像海龍精樊霜、菖蒲精蘭蓀、蜈蚣精盤棘之類,不過是進一步印證了她的猜測罷了。

  但第一次聽說「斷妄司」,是從蘇玠口中。

  蘇玠說,斷妄司崇尚眾生平等,執法嚴明,懲奸除惡,是為了凡人和老五都能安居樂業。若不是他們蘇家和斷妄司的談家一向有些不對付,他還真想進斷妄司,做個棧長部師什麼的。

  認識蘇玠的時候,她的心思還沒有這樣重,除了記賬賺錢,很少考慮別的。

  那時她還敢於肖想。乞巧節上,城中姑娘們將自己手打的平安彩絡子送去城隍廟開光,再送給自己的心上人。於無數送到吳王府邸的平安彩絡中,有一條就是她親手打的。後來她各種旁敲側擊追問過藺長思,是否收到過一條金紅兩色,歪歪扭扭,飆血蜈蚣一般的彩絡子,他都笑說沒有。

  於是,她趁人不備,溜到藺長思房中翻找那條彩絡子,卻意外聽到了他與吳王妃的對話。

  王妃說:「我和她娘從前,確實是有過約定。如今上門提親沖喜,也不算突兀。她爺爺雖然不肯,那孩子和你感情甚好,總纏著你叫長思哥哥,想必不會拒絕這門親事。」

  藺長思的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冷冽不悅。

  「母親,若要娶她,孩兒寧可去死。」

  「你不是一向很喜歡春花麼?」

  「當作一個玩耍的小妹妹,倒還有幾分意思。但她一個商戶之女,琴棋書畫一竅不通,德言容工樣樣不行,如何能進王府?萬一我有幸活得長久,難道要和她一輩子對坐談生意經麼?」他言辭篤定堅持,「孩兒若要娶妻,必得娶一個情趣高雅,溫良賢淑的大家女子。」

  果然,吳王妃嘆了一聲。

  「既然你父王和你都看不上春花,那這門親事,就到此為止吧。」

  春花坐在房裡無聲無息地哭了一會兒,沒有找到親手打的醜兮兮的彩絡子,倒是找到了一個樑上君子。

  蘇玠笑嘻嘻地從樑上探個頭出來:「小姑娘,別哭了。你的這點心事,我都知道了。」

  嚴衍睜開眼,昏黃的火影在眼前重疊變換了多次,才重合為實景。

  鼻尖有淡淡沉香氣息浮動。有人扶他坐起來,往他口中灌了一口溫酒。如炙的暖意直達胸腹,一股靈力自丹田回升,自動融融地護住了他全身心脈。

  小小的火焰在逼仄的地下深井跳動,所燒的材料……莫名有些眼熟。

  「你……燒的什麼?」他迷迷糊糊地問。

  「你的劍鞘啊。」春花衝他笑了一下,「你放心,上面的玉珠翡翠我都摳下來了。」

  「……」嚴衍閉了閉眼睛。這是宮中名匠以百年沉香木為他打造的劍鞘,可收斂青釭寶劍的戾氣。木頭本身,可比珠玉裝飾要稀缺貴重得多。

  他低頭看看左胸,胸口匕首已不見,一塊花得灼眼的帕子墊在傷口上,又以布條繞胸綁了幾圈,有酒香瀰漫。

  「幸好,我隨身帶了一小壺暖身的屠蘇酒。」

  嚴衍以手撐地,想要坐直些,不意牽扯到傷口,輕嘶了一聲。

  春花連忙扶住:「剛包紮好,別亂動!」

  他搖搖頭:「皮外傷,不礙事。」他之所以支撐不住昏厥過去,大體還是與澄心道尊對了一掌的緣故。不過兩人各有損傷,道尊應該也已入關療傷了。

  這話在春花聽來,可就有些託大了。她毫不留情地「呿」了一聲。

  傷口已止了血,細細留意,還能嗅到淡淡藥香,應是金創一類藥物。想不到,她這次出來帶的東西還挺齊全。

  嚴衍略有些艱難地抬眸看她。

  「東家,不打算殺我了麼?」

  「這話該我問嚴先生。嚴先生可還打算殺我麼?」

  嚴衍低頭笑笑:「我從未有過要傷害東家之心。依東家的聰明,應該不難猜到。」

  春花抱臂睨著他,半晌,「嗯」了一聲。

  嚴衍救她的次數,一隻手都要數不過來了。他若有心殺她,機會何其多哉,何必費心跟蹤她到澄心觀再下手?方才掉落深井之時,他雖被她所傷,卻還是捨命相護,否則以她這點微末本事,從如此高處跌落,如何能毫髮未傷?

  說起來,是她誤傷了嚴衍。但誰讓他故弄玄虛地挾持她來著?

  總之,道歉是不可能的。

  「嚴先生既然已經醒了,不妨好好想想,我們該怎麼出去。」她掠過一眼,又快速轉過臉去。

  「我粗粗估計了一下,咱們掉進來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了。為何還沒有人來抓我們?」

  嚴衍舉目四望,道:「這裡並不是防賊的陷阱,而是一個機關暗道。」

  「怎麼說?」

  「機關分明是從外面打開。那小道士是你的人,若機關還能開,他會不救我們嗎?」

  「呃……」

  「若有人在暗道中,機關便無法從外面開啟。這機關,是為了要進入暗道的人而設。」嚴衍頓了一頓,「你找一找我腰間錦囊……」

  他話音頓住,微微皺眉。

  韓抉給他做的乾坤百寶囊被掏了個反轉,破布一般扔在地上,雞零狗碎的小玩意兒灑了一地。

  嚴衍嘆了口氣。

  「看來東家已經搜過身了。」

  春花毫不氣虛地點點頭。

  「……你找一個司南一樣的小盒子。」

  春花在雞零狗碎中翻了一會兒,不費力便找到了。

  「你將盒子靠近四壁看看,若有機關或結界加持,那盒子的指向會變動。」

  春花依言,在四壁走了一圈,終於在一側牆壁上發現了一個微微凸起的浮雕。若不是有這小盒子指向,靠人眼是不可能發現的。

  浮雕兩端尖翹,中間隆起,春花仔細端詳,才發現是個元寶的形狀。她看看嚴衍,見他頷首,方才伸手輕按。

  一陣格格作響,牆面上豁然出現一個一人高的洞口,內裡的甬道黑黢黢不見盡頭。

  「這裡面……是什麼?」春花呆呆道。

  嚴衍深吸一口氣,自覺調息初有成效,緩緩道:

  「你和那小道士約好在此,不就是為了找這條暗道?他隱瞞身份藏身澄心觀,時日非短,你……究竟在查什麼?」

  春花沉默片刻,忽然問:

  「你果然是……斷妄司的人?」

  「如假包換。」

  「那……你認識斷妄司天官……談東樵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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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六章 軟玉溫香

  財神殿位於澄心觀的西北角的最高處,雖然偏僻,卻不耽誤平日的香火鼎盛,只因這幾日臘祭封觀,才難得冷清下來。

  霍善道尊猶豫片刻,輕輕叩門。得到裡面的回應,他推門而入。一個戴著兜帽的人背對著他站在殿中,已等候多時了。

  他躬身行了一禮:「那人身上沒有妖氣,但道法奇高,隱身在不度閣中,竟連貧道沒有察覺。能從澄心觀全身而退的凡人,世上不超過三個。王府府兵已封觀搜尋了整整一日,依然未能擒獲,或許……已經逃出去了。」

  那戴兜帽的人轉過身來,唇角在陰影中勾出一絲譏誚。

  「上一回道尊也是這麼說。可蘇玠不僅逃出去了,還帶走了東西。」

  平日八風吹不動的霍善道尊面色一變,額頭竟沁出汗來。

  那戴兜帽者繼續道:「京中暗探傳來消息,談東樵表面稱病,實則已經出京。若是去了別的地方,自然與咱們無關,但若是來了汴陵……」

  霍善道尊悚然而驚。他暗暗調息,強行壓下胸中因受傷而亂湧的氣流:「依貧道看,來人不是談東樵。」

  「何以見得?」

  「來人隱身不度閣許久,卻沒有破壞玄旌法陣,更未出手解救盤棘與蘭蓀,可見意不在此。倘若真是斷妄司天官親至,玄旌法陣又算得了什麼?」

  戴兜帽者冷哼一聲:「即便不是談東樵,焉知不是斷妄司其他的人?汴陵棧那個小捕快,這幾日在做什麼,你可知道?」

  戴兜帽者盯著他如雪的鬚髮看了半晌,驀地嘆了口氣。

  「道尊,你我在汴陵經營多年,若是毀於一旦……你我身死不足惜,但這鴛鴦湖畔千里風光,可就再也不能見了。」

  霍善道尊沉默片刻,垂首:「貧道親自搜尋,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人!」

  戴兜帽者不置可否,沉聲問:「明日臘祭,你準備得如何?」

  「祭品被長孫春花從中作梗,少了一個。不過貧道做了萬全準備,已新選了補上了。是去年新到的老五,本地並無親眷。」

  他頓了一頓,「那長孫春花……」

  戴兜帽的人沉默了片刻。

  「她若是什麼都不知道,就不必為難。若是……」

  他轉身,目光投向大殿上方十丈高的泥金財神塑像。

  「若是知道得太多,就一起處置了吧。……無論如何,不能影響了臘祭。」

  搖曳的燭火中,財神塑像烏髻如雲,寬袍雪衣,衣袂袖端都繪著金色線繡,曲眉豐頰,笑若春山,細看之下,竟與長孫春花的相貌有幾分相似。

  春花手擎火把,立在甬道口:

  「你認識斷妄司天官……談東樵麼?」

  嚴衍一怔。

  「算是……認識吧。」

  「我聽說,你們斷妄司屬員私下給天官取了個綽號,叫『活閻王』?」

  「……」

  嚴衍目光下移,盯著她隱在背後的另一隻手。再抬眸,見她微微含笑,彷彿只是隨口閒扯。

  他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活閻王』是外人的稱呼,斷妄司裡頭,都叫他作『孔屠』。」

  春花笑靨未改:「為何叫他『孔屠』?」

  嚴衍再嘆。

  「迂腐如孔夫子,用法嚴酷似屠伯,故名『孔屠』。」

  「原來如此。」

  春花垂下眸子,盯著自己的腳面,不知在想什麼。

  嚴衍屏息,耐心等待,終於見她面上那生意場上常見的笑容漸漸收起,而背後不知緊握著什麼的手也悄悄放下。

  他情不自禁地鬆了一口氣。

  春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地抿了抿唇,解開身上斗篷,替他披上。

  「東家信我,是斷妄司的人了?」

  嚴衍目光落在她微微汗濕的烏鬢上,耳聽她輕聲道:

  「你們斷妄司想查什麼,我管不了。不過做東家的,自然要將夥計的身家性命背在身上。你且撐著些,我定會將你全鬚全尾地帶出這鬼地方。」

  嚴衍身子一僵,欲說什麼,卻又止住。

  驀地,有洪鐘鏗然而鳴,聲震百里,透地而來。甬道中灰塵撲簌簌而下,兩人耳畔都是嗡嗡一震。

  春花陡然變色:「他們……竟然如期臘祭!」

  嚴衍循著她的目光向上,看向地面活板門中投下的一隙微光。

  臘祭者,獵禽獸以饗百神。大運皇朝自京城以降,各地皆行臘祭,烹牛宰羊,行獵宴飲。嚴衍皺眉:「汴陵臘祭,有何不同?」

  春花神色凝重:「汴陵臘祭,祭品可不是牛羊。」

  她將腦袋鑽到嚴衍臂彎裡,將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一手輕輕摟住他腰。

  「臘祭既已開始,留在此處便是坐以待斃。咱們只能往裡走了。」

  原來這甬道是個細長漏斗的形狀,行得遠些,通路逐漸狹窄逼仄,兩人須貼得更近才能通過。

  搖曳火光中,望見春花額上沁出的汗珠,嚴衍忽然一窒,行動略略僵硬起來。

  淡淡素馨清香沁入鼻隙,彷彿有明黃小花頂穿了積雪,盈盈綻放,輕吐金蕊。他呆了一瞬,直覺那氣息彷彿一股綿柔絲線,攀緣到他胸口,幽微地掃了一掃。

  「你不必……」

  「我知道你又要說男女授受不親。然而事急從權,你就忍一忍吧。」

  「……」嚴衍被她懟了一句,竟然啞口無言。他雖自幼家規森嚴,倒也不是不知變通、忸怩作態的人,頓時也覺自己甚是無趣。

  一時甬道中彷彿空氣凝滯,尷尬如小蟲般悄悄爬上小腿。

  春花咳了一聲:

  「數十年前便有傳言,說澄心觀下頭有一個龐大的地宮。李家小三做了半年多的假道士,只查到這一處秘密的機關。他說有師兄弟專門負責運送物品下來,往年都是在臘祭前後最為繁忙。我猜,這裡就是那地宮的入口。」

  嚴衍蹙眉。

  「東家為何要查訪這地宮所在?」

  「澄心觀建觀數百年,年年臘祭,汴陵百姓都傾盡所有供奉財貨,頂禮膜拜。但這臘祭,卻只有城中最早的兩家富戶尋家和梁家的家主能參與。我從前,頗有些勝負心,覺得自己連汴陵商會的會長都可以做,憑什麼卻被臘祭祭典拒之門外。」

  「然後呢?」

  「然後便有一個好友,自告奮勇,要替我探一探臘祭的名堂。」

  「……」

  嚴衍正想問她那好友是誰,腳下卻踩中了什麼硬物。他低頭一看,驀地一震。

  春花要拿火把去照,被他止住。

  「別看!」

  春花聽他聲音不對,雖然不明所以,也只得依言,壯著膽擎著火把繼續前行。

  嚴衍又道:「你把火把熄了吧。」

  「呃?」

  「前頭有些光亮,亮著火把,反而看不清楚。」

  春花心知他在扯淡,但不知為何,他話語中有一股篤定的力量令她頗為信服。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做東家就得有做東家的魄力。她如是想,於是依言棄了火把,攙扶著嚴衍往前走。

  嚴衍攬住她腰肢,時不時微微用力,似是引她避過腳下的什麼東西。

  再走一段,春花也望見盡頭的一隙光亮,才知嚴衍不是誆她。兩人相攜不知走了多久,甬道逐漸寬敞,終於現出盡頭的兩扇石門來。

  春花將火把靠近石門,但見其上雕花繁複,且有片片金箔貼飾,富麗堂皇。花紋有江河湖海,雲山島嶼,間中夾雜著奇特的文字,不知是什麼符咒。石門最中央以純金雕割鑲嵌著幾隻長尾長嘴的小獸,門扇中間有隙,露出一束明亮的光,內裡如同白晝。

  春花深吸一口氣,欲以手推門,卻被嚴衍拉住。

  「東家,可知道這地宮中有什麼?」

  春花道:

  「幼時爺爺說過,澄心觀下供奉上古高神,若汴陵人小心侍奉,可保永世興旺,若有不敬,則再無鴛鴦湖十里繁華。也有長輩們說,澄心觀鎮守著我們汴陵數百年的財脈,若有一日澄心觀不在了,汴陵的繁華亦將斷絕。」

  「倘若這地宮中真有什麼上古高神,你就不怕冒犯?」

  春花愣了一瞬,忽然失笑。

  「這事,我也想過無數次。」她抬眸凝望嚴衍,神情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謹慎。

  「自十二歲上,我便常常夢見一隻白貓,說我活不過二十二歲,我從來不信。我長孫春花長到這麼大,一針一線,一粥一飯,都是汴陵百姓勞作所得,從未受過什麼上神的恩惠。即便他日遭遇不測,也是出自人禍,與神何尤?若真有上古高神居住此地,我也要和他要一個答案。」

  嚴衍眸中一震。

  「嚴先生,你既是斷妄司的人,又從京城來,大約是奉了命令的。你想查的事情,我也許比你多知道一些。」她嘆了一聲,「你方才不讓我看的,想必是地上的屍骨吧?」

  「倘若我……走不出這地宮,你可去我書房中第三行最左邊架子上找一個暗格,裡面有一封信,替我送給你們斷妄司的談東樵大人。」

  她以手覆上石門,還未用力,石門竟彷彿通曉人性一般,訇然而啟。

  兩人俱是一愣,嚴衍極快地將春花向後一攔,退出數尺。

  奇詭灼目的輝光自門中漫射而出,仙樂陣陣,沁人心脾,一解甬道中的陰暗侷促。從輝光中裊裊化出兩個人影,漸行漸近,到了眼前,才看出是兩個黃衣垂髫的俊秀童子,臉上俱帶著盈盈笑意。

  「兩位芳客應緣到此,我家神官大人已等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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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七章 捻土為香

  待到不度閣中眾人散去,聞桑才趁人不備,溜出了澄心觀。冒雪回到衙門時,天光已明,於是急急領了一班捕快趕回澄心觀,卻在山門前被一隊吳王府的府兵攔住。

  聞桑只道是接報觀中遭了賊,這才領人前來。府兵頭領卻狐疑地打量他一番,道:

  「觀中何時遭賊,我等怎麼不知?」

  聞桑一愣。

  那府兵頭領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王爺有令,除了參與臘祭的賓客,餘人一律不得進出!你一個小小捕快,有幾個腦袋夠王爺砍?」

  聞桑無奈,只得領著隨行捕快回了衙門。回到嚴衍的住處等了半日,都未見他回來,又往長孫府探問,果然長孫春花也還未歸。不過長孫府的家人說,澄心觀遣了人來告知,長孫春花在觀中不慎扭傷了腳,故而暫時歇在觀中,讓他們不必擔心。

  聞桑左思右想,還是換了便服,一路兜回澄心觀。王府的府兵將澄心觀圍得水榭不通,他隱身在山門,到第二日天明時,方才看見兩隊車馬自山下橐橐而來。

  這才恍惚想起,臘祭的正日子便是今日了。

  領頭的兩輛馬車分別掛尋家和梁家的木牌,車後跟著長長的祭禮隊伍,紅綢箱奩不知數。馬車在山門前停下,下來三個人,一個是尋家的年輕家主尋仁瑞,一個是梁家的老家主梁遠昌,還有一個白衣紅氅,身姿如柳的,聞桑定睛一看,竟然是陳葛。

  梁遠昌與長孫老太爺是同輩,年紀已近七旬,但精神矍鑠。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陳葛,緩緩道:「老朽沒記錯的話,臘祭向來是咱們尋、梁兩家的事,連長孫家都未蒙機緣……」

  尋仁瑞甚是客氣地拱拱手:「梁老爺子,若無道尊他老人家的允准,尋某怎麼敢擅作主張?」

  梁遠昌愕然,卻沒再多問,哼了一聲,轉身進了山門。

  陳葛一臉興奮:「尋兄,這回多虧你了。」

  尋仁瑞含笑衝他點點頭,神情中帶了些不明的意味。

  聞桑正苦思冥想時,忽見山側小道上,一個小道士不知從何處溜了出來,拎了包裹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聞桑直覺有古怪,於是暗暗跟在那小道士身後,一記迴旋腿將他踢倒,彎膝頂住他胸口:

  「你是何人!」

  小道士嚇得面無人色,嘴唇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聞桑反省了一下,覺得可能是自己太凶了,於是放緩語氣,又道:「你不要怕,我是衙門的捕快。」

  小道士瞪著他,忽然叫起來:「我認得你,你是聞捕快!我們東家說過,你是個好人!」

  「……」聞桑摸了摸鼻子,頓時不太好意思繼續用膝蓋壓著人家,默默地撤了回來。

  那小道士一骨碌爬起來:「小人是長孫家護院李奔,我家春花老闆遭人挾持,掉進臘祭的地宮裡去了。小人實在沒有辦法,本就是想去衙門報官的。」

  聞桑神情凝重起來:

  「這位李……兄弟,你可有辦法,偷偷領我進去?」

  李奔領著聞桑,從一個小門溜進觀中。趁人不備,兩人猱身躍上了祭台一側的屋簷,將身子隱在廡頂之後。

  午時一過,觀中黃鐘長鳴了三聲,在群山中杳杳迴響。祭台搭在後園的一處空地上,數十名道士魚貫而入,不顧霜雪,在祭台下盤膝打坐,為首的正是霍善道尊。

  祭台之上,香燭高燒,銅鈴黃表、法輪金器灼灼耀眼。聞桑眼尖地看見,尋仁瑞與梁遠昌高冠華服,神態嚴肅端重地分坐在左右兩邊,而最中間上首坐著的,卻是一個戴兜帽的人,他的面目隱藏在在兜帽之下,看不清長相。

  聞桑心裡琢磨了一陣,這汴陵城中,有幾個人能坐在尋家與梁家的上首呢?

  「嗡」的一聲濁響,原來是霍善道尊擊了金磬。

  「本觀,一百九十八載以來,為守護汴陵靈脈,夙夜匪懈,蒼天可昭。今又至庚子之年,本觀攜汴陵故舊尋、梁二族,奉然諾,備少牢,以報大功,以饗神靈!」

  那密密麻麻的道士們應了一聲:「然!」紛紛敲擊面前的銅磬,而後嗡嗡地念起不知什麼冗長的祭文來。

  聞桑撓了撓耳朵。這臘祭,和民間各處的臘祭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吧?

  李奔看出他的疑惑,低聲道:「觀中臘祭,歷年都只有尋、梁兩家才能觀禮,王府府兵封觀看守,不許外人進入觀看,必然有些不尋常之處。」

  也不知念了多久,道士們倏然靜了下來。

  細密微雪輕輕落了下來,聞桑驀地抖了一下,彷彿有什麼冰涼陰冷的東西隨著雪粒蔓延開來。

  霍善道尊站起身。

  有道童端上盛著清水的甘露碗,呈到梁遠昌面前。梁遠昌嘆了口氣,背過身去,另有一道童取出銀色小戒刀,在他後頸上輕輕劃了一刀。

  聞桑低叫了一聲,但見七滴鮮血從梁遠昌頸後流出,滴入甘露碗中。

  梁遠昌神情如常地自行包紮好傷口,彷彿這動作他已做過無數次了。

  道童又如法炮製,從尋仁瑞頸後取了七滴鮮血,滴入碗中。

  霍善道尊再擊金磬,高聲道:「請少牢!」

  兩名素衣道童自祭台後緩緩而來。一人手上托一隻琉璃淨瓶,瓶中影影綽綽,似有長條狀的活物扭動。另一人則托著一隻純金打造的籠子,一頭火紅的小獸在籠中哀哀悲鳴,團團打轉。聞桑定睛一看,那竟是一頭狐狸,臉生得很秀氣,一雙骨碌碌的黑眼珠滿含著淚珠。

  那盛著尋、梁兩家鮮血的甘露碗,一半傾入了琉璃淨瓶,另一半,托在狐狸面前。

  狐狸驚懼地瞪著那碗,縮到籠子的角落。

  霍善道尊淡淡地看了它一眼。

  狐狸悲呼了一聲,彷彿明白自己毫無退路,只得慢慢挪到籠邊,伸出舌頭,不一會兒便將半碗血水喝個乾淨。兩個素衣的道童一動也不動,聞桑這才注意到,他們的眼珠呈現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彷彿毫無意識的傀儡。

  獵獸為少牢,以諸侯之禮祭天,原也不算什麼,聞桑看過被這殘忍數倍的景象。但不知為何,眼前的情形讓他汗毛豎了一身。

  聞桑低聲問:「這少牢,為何要喝下尋、梁兩家的血?」

  李奔搖搖頭:「小人也是頭回看見臘祭,只是聽師兄弟們說過,此前負責進獻『少牢』的師兄,都消失不見了,據說是……羽化登仙了。」

  「進獻?向誰進獻?」

  他話音剛落,便見祭台正前方的地面陡然下陷,露出一個洞口來,一個平緩的坡道向下延伸。

  奉持少牢的素衣道童緩緩向坡道下走去,洞中瞬間放射出氤氳寶氣,如七彩祥光,繚繞不去,彷彿有泉水從洞中潺湲流淌,再側耳細聽,卻似裊裊仙樂,鐘鼓齊響。

  於是在場眾人,連霍善道尊都徐徐下拜,以頭叩地,高聲道:

  「尋、梁二族,奉然諾,備少牢,以報大功,以饗神靈!」

  聞桑覺得有什麼不對,細細搜尋祭台,倏然呆住。

  他眼睜睜看著陳葛進了澄心觀,現下陳葛卻到哪裡去了?

  地下。

  春花與嚴衍隨著兩個童子穿過石門,但見洞中並無日光照射,卻幽光瀰漫,宛如通宵夜宴,頭頂皆是懸珠之璧,四望儘是纍纍光芝。

  春花失聲:「這是『夜礦』!」

  見嚴衍露出訝色,她忙補充:「『夜礦』便是夜明珠,如今市面上不多見,一顆小珠就價值百金。傳聞古時豪富郭況『懸明珠與四垂,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那也不過是四顆。夜礦產自西域,汴陵地下,怎會如此大量的夜礦?」

  前方領路的童子笑道:「對我家神官來說,這些不過是田間稗草,灘塗爛石罷了。此乃『小洞天』,前方還有『大洞天』。」

  四人穿過簇簇夜礦,過了一重洞門,目盡之處,又是另一番景象。

  外界分明是寒冬臘月,這洞天之中卻暖如晚春。一汪清泉蜿蜒流過,延伸進另一出口,泉邊有楓樹十餘,粉芍藥數叢,石壁上佈滿綠瑩瑩的爬山虎。一股似花似草的奇香悄悄瀰散開來,春花頓覺靈台清明,心情舒暢,彷彿立刻可以輕輕躍起來,在空中翻個觔斗。

  她驚愕道:「這洞中不通日光,怎會有如此天然奇觀。」

  嚴衍道:「你再看仔細些。」

  春花一愣,再定睛一看,見那清泉竟是無數瑩白珍珠堆砌湧流,楓樹與芍藥都是深深淺淺的紅色寶石,而石壁上爬滿的藤蔓,竟都是剔透的翡翠。

  領路的童子對她的驚嘆十分滿意,微笑道:「我家神官說,珍珠翡翠白玉石,和花樹水草一樣,只耐一觀。兩位可盡情觀賞。」

  「……」春花默了一默,將嚴衍拉到一邊,低聲耳語:「這位洞府主人,不說富可敵國,至少也抵得上十個汴陵城,還喜歡裝作不經意地炫耀奢靡,卻又幽居地下,實在有些古怪。」

  嚴衍思忖一瞬:「你翻一翻我的錦囊,裡頭有個圓柱木筒。」

  春花從他腰間掏出錦囊。

  「這是防身的暗器,上面有個小彈珠,可以按下去。你將它套在手上,若遇到什麼古怪的東西便對準了按下彈珠。」

  春花依言,又覺得不放心:「萬一你發現了什麼,又不好直接告訴我,該怎麼辦?你現在行動不便,還得靠我保護你。」

  「……」嚴衍覺得,那倒也不至於。

  春花:「不如咱們商量一個暗號,你說出來,我便知道有問題,立刻用這暗器。」

  嚴衍嘆了口氣:「什麼暗號?」

  春花神情端重地道:「你就說……『我錯了』。」

  嚴衍:「……」

  「為什麼是這句?」

  「這天底下,要挑一句你慣常絕不會說出口的話,一定是這一句了。」

  領路的兩個童子笑眯眯地向他們招手:「兩位,前方便是神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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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橐橐:音同駝駝,形容杵聲或步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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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八章 香輪寶騎

  穿過輕霧的圓月拱門,仿如一排乾暖的香風吹徹衣衫,說不盡的舒暢沁入心脾。

  春花深深吸了一口乾爽清冽的空氣,腳下的步子便忍不住有些戀棧。

  舉目尋那兩名領路的童子,竟已不知蹤跡,只剩一片輕紗似的薄霧。肩上的重量不知何時已經卸下,她方有所覺,垂在身側的手驀地被握住。

  「東家莫怕,我在。」

  嚴衍的聲音離得甚近,彷彿貼著她耳邊低語,很是溫柔。

  春花心神微微一晃,正不知是什麼滋味,明亮的光暈衝開薄霧,照亮了眼前。

  與其稱神殿,不如說這是一座極幽深壯闊的洞堂,洞高近十丈,莊嚴寧肅,玉階綿延直上,兩側以整塊晶玉雕琢而成的神像鱗次櫛比,每一座都有兩人多高,洞頂垂下無數紫青光筍,亦如小洞天之中的夜礦。

  玉階的頂端,有一座寶氣繚繞的珠光寶座,通體以紫金石打造,背靠如蓮花延伸出數瓣,每一瓣的頂端都鑲嵌五色寶石,相向而行,角度微有變化,那蓮瓣的色彩便隨之不斷變幻五彩。

  座中之人便在那瑞氣千條中站起身來:「兩位芳客,別來無恙。」

  這位一襲白衫,玉冠束髮,容貌清雋,溫和可親,春花見著,竟不覺得疏離,反而有些面善。

  「這位……神官,如何稱呼?」

  神官和善地笑道:「在下……北辰元君,芳客原是故人,已將我忘了麼?」

  春花怔了怔。

  北辰元君這名字,確乎有些耳熟。然而她確信,打娘胎出來這二十年,從未有幸認識過什麼神仙。她略有些猜疑地看向身邊的嚴衍,對方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斷妄司中確有記載,北辰元君仙居東海大言仙山岐玉洞,司掌日月更替。」

  「那他為何,說我是故人?」

  嚴衍不語。

  神官撩袍自玉階上徐徐而下,轉瞬便到了眼前。

  「春花,你我在天庭本是至交好友。你因觸犯了天庭律例,被貶下凡間,我這才在此設了個結界,引你來我洞府,點化於你。」

  他頓了一頓,見春花露出狐疑的神色,再度笑道:「你心中定然不信。我這裡有觀世鏡一面,你且一觀。」

  他憑空攤開掌心,掌中光芒大作,頓時從虛空中現出一面鏡子來。

  但見那鏡面如水波紋一般輕輕推開,中心慢慢浮現出模糊的景象來。

  初看,是一座老式的戲台,上頭兩個男女戲子正唱的悲悲切切。鏡面浮動,現出台下兩個人來,一個烏髮黃衫,一個玉冠雪衣,言笑晏晏,神色親暱,兩人中間有一小方桌,上伏著一頭毛色雪白的活物,卻不知是什麼。

  春花胸中猛地一撞,雖看不清鏡中兩人的面目,卻不知為何,十分篤定那黃衫的女子便是自己,而那白衣的……

  彷彿有個名字正在唇邊呼之欲出,調笑親暱:「北……」

  眼前的「北辰」神官,與她心中的北辰似乎並無二致。

  「我……」她舔了舔乾澀的唇。

  「北辰」比她更快開口:「我還知道,你是為蘇玠之死而來,是也不是?」

  「……」

  「蘇玠之死,原本就是天庭為你設的一道劫難。」

  「北辰」甚是憐惜地望著她,「你認識的蘇玠乃是一隻狐妖,它殺害了凡人蘇玠,以假身接近你,迷惑你入歧路,遠離仙途。若非我及時發現,你早已被他奪了仙身,入了畜牲道。」

  「北辰」靠近一些,目光極亮,彷彿要看見她心裡去:

  「那假蘇玠,還給你留了東西罷?那都是他們狐妖迷亂心神的幻術,你若帶在身上,便立刻交託給我,方可保仙根無損。」

  「……」

  「他只是給我留了一封信,說他若是死了,定有蹊蹺,但並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北辰」神官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他沉吟片刻:

  「你能找到此處,今生大劫已渡。我今將凡人蘇玠的魂魄自地府召出,命他還陽。春花,你積此福報,此生往後自然福壽雙全,家宅安寧,姻緣圓滿,子孫滿堂,無疾而終。待仙緣圓滿,便可重回天界。」

  「北辰」彬彬有禮地向春花作了一揖:

  「你我仙緣已盡,你且去吧。」

  春花張了張嘴,還欲問什麼,神官雪白大袖一揮,一股輕煙迎面而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已是身在自家的床榻上。

  一切都蒙著一層綽約的微光,滿眼大紅的喜色,熟悉的閨房中綴滿紅色紗幔。春花茫然起身,恍然在妝台銅鏡中見著膚如凝脂,唇若春桃,鳳冠霞帔的一個自己。

  鑼鼓和鞭炮聲遠遠地傳過來了,夾雜著男男女女興高采烈的吆喝吵嚷。她呆了半晌,舉步循聲而去。

  一腳邁入正堂,一個紅蓋頭驀地兜頭罩了過來。春花腳下一個踉蹌,幸好被一隻寬厚有力的手扶住。低眸去看,那手亦是籠著大紅衣袖,袖緣繡著一圈金線,和自己的一模一樣。

  不知誰的破鑼嗓子高喊了一聲:「一拜天地!」

  春花驚住了,腳下磨磨蹭蹭,正猶豫要不要掉頭逃竄,那扶住她的手握住她的,輕輕拽了一拽。她身子便不再聽使喚,遊魂一樣被他拽到了堂前。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堂上受禮之人撫髯大笑:「老朽這一生,到此可算圓滿啦!」

  一旁立時有人應和:「石渠公子進京應試,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春花小姐又招贅良婿,興家散葉,長孫老太爺真是天下第一等有福氣之人!」

  側方一人身著緋袍官服,腰間一隻亮閃閃的銀魚袋,溫文持重地道:

  「若不是我這妹子苦求,爺爺也不會放我進京趕考。我從前做了太多混賬事,如今終能掙得些功名,一則自食其力,二則也為百姓社稷出一份力,實在多虧了爺爺和小妹的多年包容。」言語間甚是感慨,若不是認得聲音,春花真不敢相信這是潑皮浪蕩了二十多年的親哥哥。

  石渠踏前兩步,來到春花面前,低聲笑道:「好妹子,你為我和爺爺殫精竭慮了這麼些年,今日以後,便可心安了。如今千挑萬選,招贅了個如意的郎君,心裡可還歡喜?」

  春花一怔。

  聽石渠的意思,這位如意郎君,乃是她親自挑選的。

  也是,若非過了自己這一關,旁人誰又能做得了她的主?

  此刻滿座皆歡,祖慈孫孝,一派融融氣象,難道不是她長久以來一直盼望的嗎?

  盼兄長早日開悟,沉穩擔當,盼祖父祛除煩擾,晚年安泰,盼尋得一個忠厚正直,才能卓著的贅婿,即便是有一日自己不能侍奉,他也能主持家業,為祖父養老送終,為兄長經濟周旋。

  那一夜一夜的思慮,便如算盤上的珠子,被她撥了再撥,小心安放計算。而今,竟都如她謀劃的那般成真了。這真是,風斜畫燭天香夜,涼生翠蓋酒酣時。

  果然像「北辰」神官所說的那樣,一切所願盡得償。

  破鑼嗓子喜氣洋洋地喊道:「禮成,一對新人送入洞房!」

  昏昏噩噩中,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了新房。端坐榻上,觸手都是柔滑清涼的蜀錦床被,春花驀地心安了下來。

  是她喜歡的質感,是她親自挑選的好料子。

  是她周密計畫的人生。

  身側,有一人挨著她坐了下來。

  來吧。春花心想,且讓我瞧瞧,我精挑細選的夫婿究竟是什麼樣子?

  總不至於是盧老爺家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兒子吧?

  喜秤輕輕挑起蓋頭一角,她聽見清淺的一聲:

  「娘子。」

  這聲音,竟有幾分熟悉。

  不待她細想,蓋頭翩然落下。她的目光順著繡金線的喜服攀緣而上,從玉帶緊束的窄腰,到寬廣的胸膛,肌理分明的闊肩,如刀刻般俐落剛硬的下頜……

  「……嚴先生?」

  春花目瞪口呆,幸好嚴衍伸手替她扶住滿頭珠翠,她才沒有一個倒栽蔥從床上栽下去。

  嚴衍的神情是她熟悉的淡然,也許是大紅喜服的映襯,眼尾多了一團氤氳的暖意。

  「娘子,」他端詳著她,輕輕問,「若不是我,該是何人?」

  這下把她問住了。

  招贅這事,她從前雖不著急,心中也是有所謀劃的。她將前二十年認識的男子挨個扳手指數了一數,確實好像……這位嚴先生,是最合適的。

  春花臉上微微有些發燙,想起自己不知在何處說過要招贅他的狂言,大約也不是空口無心。

  如此說來,她這東家當得是有些包藏禍心。

  春花輕咳一聲:

  「應該……沒有錯,就是嚴先生你了。」

  她小心地將視線與他對了一對,但見他眸中如石落平潭,起了一絲漣漪。

  「為何是我?」他再問。

  「……呃,那自然是因為,合適。」

  見慣了商場上貌若忠厚,內藏奸詐的虛偽之徒,更有那些狗走狐淫的猥瑣鼠輩,她一直覺得,自己若要招贅,人品必須貴重,且須在生意上有些才具,至於出身家世,則不能太高,尋常即可。

  故此,吳王世子這般的高門顯戶,自然是不在考慮之列的。

  而這位嚴先生心思縝密,管賬御下都是雷厲風行,乾脆俐落,她十分欣賞。他雖口中刻薄,但律己極嚴,性情板正,對她這樣滿口跑馬、左右逢源的人來說,偶爾被當面冒犯,非但不令人鬱悶,反而還頗有趣致。

  還有相貌。他的相貌俊冷,總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和不能苟同,大約不會是哪方春閨的夢裡人。但……對她這號厚臉皮來說,倒是頗為順眼,乃至常常升起一股窺探撩撥的慾望。

  這大約就是……合適吧。

  「合適?哪裡合適?」嚴衍又問。

  春花被他問得錯愕,於是又扳著手指數了一陣,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哪裡都很合適。」

  「你在那斷妄司裡當差,奔波勞碌,有什麼好。若是辭了差事……和我一起,咱們白日裡一起去巡鋪子,晚上一起看賬,好好掙銀子,早晚有一天,把整個鴛鴦湖都盤下來,豈不快意?」

  再生兩個小娃娃,一個學他吹鬍子瞪眼,當個教書先生專司訓人……咳咳……教化世人,另一個學她應酬四方,通往來,惠萬家,承襲家業,長命富貴。

  這話她在心裡憋了一憋,沒好意思吐露,怕他覺得自己想得太長遠。

  嚴衍雙眸如星,深深凝視著她,神情變幻往復,倏然悠悠嘆了口氣。

  「春花……」

  「嗯。」

  「我想……我錯了。」

  春花呼吸一停,彷彿一桶熱水兜頭澆下,驀然間大汗淋漓。

  鸞歌鳳舞飄珠翠,疑是陽台一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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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九章 槐南枕香

  春花陡然驚坐起,睜大眼睛。

  什麼喜堂、洞房,香閨、紅燭,通通消失了,也沒有什麼光怪迷離的大小洞天,只有陰暗潮冷的一方石洞,洞頂的石筍幽幽地滴下水珠,一滴正中春花眉心,冰涼刺骨。

  嚴衍在她身側盤膝而坐,閉目唸唸有詞。他一手緊握著她的手,另一手在胸前捏了個訣,指尖一縷微光與印堂相連,又從印堂中漫射出無數青色光絲,籠出一個三丈方圓的結界,恰好將兩人罩在當中。

  漆黑的浪濤從外湧來,一浪一浪拍在結界之上,卻被青色光絲阻攔,不得入內。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四面八方迴響起伏,揮之不去。春花勉強適應了昏暗的視野,定睛一看,駭得頭皮一炸。

  那根本不是什麼浪濤,而是無數尖嘴黑毛的肥碩大鼠集結成群,嘶叫擁擠著向他們衝過來!

  便要起身,卻被嚴衍按住。

  他面沉如水,劍眉緊蹙,交握的手心卻十分有力。春花醒悟過來,知他不便言語,需得竭盡全力才能維持結界不破。

  春花一時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家給人足,如意歡喜的一生就在眼下,種種艱難坎坷,似乎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靈台漸趨清明,記憶中種種不合理之處也如海水落潮後的砂石,浮出水面。

  是了,她為了查清蘇玠之死,和嚴衍一同跌入了澄心觀的地宮,遇到了一個自稱「北辰」的神官!她根本不記得是如何從地宮中離開,但從那之後,一切都按照她心中最期待的方向發展!

  終於醒悟,那些靜好歲月舉案齊眉,不過是鏡花水月,南柯一夢罷了。

  她和嚴衍此刻仍在澄心觀的地宮之中。

  春花大怒:「什麼『北辰』神官?根本就是裝神弄鬼!」

  結界之外,那「北辰」神官從鼠群中現出身來,衣著未改,面目已全非,只見他瞪著一雙芝麻眼,面削嘴尖,兩撇灰白八字鬍,神情陰冷。他身後跟著一個白衣女子,容貌嬌麗,神色踟躕。

  女子道:「妖尊,拙貝羅對付凡間人妖絕無失手。可這兩人都是……仙身慧根,無法徹底控制。」

  那妖尊哼了一聲:「你若沒有魘龍之血,能制拙貝羅,本尊怎會留你到今日!」

  白衣女子輕咬下唇:「屬下……終究不是真正的魘龍,造夢之力終不能及純粹的魘龍血。」

  她如霜面龐飛快地抬起來看了妖尊一眼,又深深埋下。但春花已經看清她的長相。

  「樊霜!」

  她喊了一聲。

  藺長思曾告訴過她,海龍精樊霜被澄心道尊以金磬法器收服,早已化為血水。春花與樊霜過往還算有兩分交情,也曾憐惜她流落風塵,提出要替她贖個自由身,無奈她自己不肯,春花才託了蘇玠與她假意周旋,以斷了長孫石渠的念想。

  卻不想,因此害了蘇玠。

  樊霜並未回應。倒是那妖尊掀起眼皮,向她冷笑了一聲。

  春花怒道:「你們要殺要剮,直說便是,何必使這些障眼法玩弄人心,簡直卑鄙無恥!」

  妖尊詭異地笑起來:「本想織個幻境,讓兩位快活安詳地駕鶴往生,兩位卻不配合,非要醒來。這可就莫怪本尊無情了。」

  青色結界的光線漸漸暗淡,妖尊續道:「你身邊的人法力雖高,但身負重傷,體力已是強弩之末。這結界支撐不過一刻,屆時我的孩兒們一擁而上,莫說是仙根,便是骨頭末也剩不下。」

  春花背脊一寒,再去看嚴衍,但見他額間已有微汗,手心也燙得驚人,彷彿要借握力傳達什麼。

  她恍然明白,這妖魔所言非虛。

  春花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層汗,不禁將平日與奸商談判叫陣的本事盡數施展,腦子飛速運轉起來。

  驀地腦中靈光一閃,她抽出雪亮的匕首,抵住嚴衍咽喉。

  「你們若上前,我便先殺了他,再自殺。此刀可不是凡器,削鐵如泥,一刀下去,立時斃命。」

  妖尊與樊霜俱是一怔。

  春花慣會察言觀色,立時知道自己抓住了對方的要害。

  果然那妖尊強笑道:「本尊要的就是你們的性命,你以此威脅,豈不可笑?」

  春花也笑:「你本可以一上來就置我們於死地,卻非要編個幻境騙人。我猜,你一定不願我們就此死了,想必還有別的章程要走。」

  妖尊默了一默,又陰惻惻道:「你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動什麼刀呢?恐怕連隻雞也沒殺過吧?」

  春花放聲大笑,反手在自己臂上劃了一刀,鮮血立刻從衣內滲了出來。

  「這位妖尊狗尊還是王八尊的,你去汴陵城裡打聽打聽,誰不知我長孫春花心狠手黑,說到做到?不信的話,儘管來試試!」輸人不輸陣的道理,她向來曉得。要論這些虛張聲勢的比拚,她可沒輸過。

  「……」妖尊一時語塞。實在沒料到,被這混不吝的女子幾句話弄得縛手縛腳。

  嚴衍緊握她的手微微一動,似是瞬間鬆弛了下來。

  春花莫名讀懂了其中讚許的意思。在這險象環生的洞府中,她竟然有點小開心。

  樊霜附在妖尊耳邊,壓低聲音:「妖尊,絕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返回仙班。屬下倒是有一計策。」

  妖尊輕輕皺眉:「你說。」

  「不如暫且放過他們性命,把他們交給屬下。」樊霜水眸一勾,婉轉地在妖尊臉上繞了一繞,又低下頭去:

  「屬下聽說,那位男仙君是天生天養的仙君,自童子之身修行,一點元陽未洩,若是樊霜能破了他童子之身,豈不就斬斷了仙根麼?」

  妖尊一愣,這倒是個新奇的提法。

  「至於那位女仙君,仙緣本就淺薄。若無男仙君相助,她根本破不出拙貝羅幻境。待整治了男的,還怕收拾不了她麼?」

  妖尊掀起眼皮看了樊霜一眼:「想不到你還有些用處。」

  樊霜抱拳:「為妖尊盡忠,肝腦塗地。」

  妖尊大悅,正要再說什麼,一個黃衣小妖冒了出來。小妖一臉獐頭鼠目,卻還頂著兩個不倫不類的童子髮髻,正是此前引嚴衍與春花入洞天的小仙童之一。

  「妖尊,臘祭的祭品到了,只是……有些不對。」

  妖尊眉頭一跳,冷道:「這些沒用的凡夫俗子,連祭品都能出錯!」他看了看眼前的群鼠,冷臉一揮衣袖。

  群鼠瞬間沉寂下來,停止了對青色結界的衝撞,掉頭向洞穴的一個出口蜂擁而去,只一會兒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此處交給你了。若有紕漏,休怪本尊無情。」他深深看了樊霜一眼,旋即領著小妖,向群鼠消失的方向去了。

  春花並未聽見妖尊與樊霜的低聲耳語,但見群鼠撤去,妖尊也隨之離去,洞中只剩他們兩人與樊霜,心中不禁一鬆。

  然而目光與樊霜一對,見對方款款走來,她心中又是一凌。

  「站住!」春花急叱,握緊了手中匕首握緊。

  樊霜幽幽地望著她,半晌嬌媚一笑:「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們。」

  春花豈會信她。

  「樊霜,你只要靠近一步,我們兩人立即死在此處。」

  樊霜嘆了一聲:「我方才已和妖尊說了,就留你們在洞中住上一段時日,不必趕緊殺絕,妖尊也已同意了。你又何必不識好歹?」

  見春花不語,她又道:「你的這位嚴先生,法力耗損已消耗無幾,身上又有傷。等他元氣耗盡,就連我也無力回天了。他這樣拼盡心力護著你,你忍心讓他死在你手裡嗎?」

  春花神情一滯,倏地想起幻境中的嚴衍在洞房之夜喚過她一聲:

  娘子。

  明明都是假的,她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真是瘋了。

  她連忙甩甩頭,甩去不相干的雜念,怒道:「你……」

  青色結界忽然如薄塵散開,嚴衍睜開了眼睛,周身光華盡斂。

  「聽她的。」

  春花抿了抿唇,拿匕首的手驀然被他握住,輕輕放下。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到這裡便可以了。」嚴衍柔聲道。

  樊霜笑彎了腰,款款走來:「還是嚴先生識趣。」

  嚴衍勉強聚起僅剩的氣力:

  「樊霜姑娘如此,必是有所求。不妨明說了吧。」

  樊霜捋了捋鬢邊烏髮,嫵媚一笑:「我這個人最是坦率。自打在樓船上第一次相見,我便對嚴先生一見傾心。只要嚴先生肯與我攜手同上牙床,春宵一度,遂了我這點痴念,我便助兩位離開,如何?」

  拔掉春花的腦袋,也猜不到樊霜會提這種狗血的要求。

  「不行!」她想都沒想,便大呼。

  樊霜失笑:「為何不行?」

  「……」春花支吾半晌,心念一轉,指著嚴衍的傷口:「你看他傷得這樣重,現在定是不行的!」

  「……」

  這話實在有些彪悍,就連嚴衍面上也微微一震,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

  樊霜怔了一怔,旋即笑彎了腰。

  「行與不行的,也要看眼前是誰。」

  她退後一步,驀地開始寬衣解帶,緊身的輕紗襦衫飄然墜地,身上僅著肚兜,露出一片冰肌玉膚。

  春花大驚失色,她縱橫江湖再多年,也確然沒有見過這個陣仗。當下撲過去,一把將嚴衍護在身後,將那削鐵如泥的匕首指向前方,顫聲道:

  「你……別過來啊。」

  樊霜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驀地使了個眼色。

  「……」春花還未明其意,只聽不遠處一聲悶響。

  那本該隨著妖尊離去的黃衣小妖不知從何處跌了出來,雙眸緊閉,毫無生氣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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