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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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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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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章 鹽香風色

  又是一日世間匆匆,春花歸家時,星月皎潔,明河在天。晚膳時辰已過,腹中竟也不覺飢餓。

  仙姿是個扛不住餓的,一到家就一頭紮進廚房。春花繞過前庭,正要往書房去,不意撞見祖父長孫恕手裡捧著個茶碗,挨在太師椅中,昏昏睡去,鼾聲如震。

  春花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將茶碗從老人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來。老人鼻子一抽,騰地打了個噴嚏,自己把自己從椅上彈了起來。春花也嚇了一跳,手一哆嗦,茶碗翻到地上碎成幾瓣。

  長孫恕懵然睜眼,便看見春花小混蛋恭順嫻靜地站在面前。

  「怎麼回事兒?我睡著了?」再看一眼地上,「是你把爺爺的茶碗給打了。」

  「沒有啊,」春花無辜道,「爺爺,我剛回來,你就是這個樣子啦。」

  「……」長孫恕沒精力和她計較,捋捋鬍子:「你回來的正好,爺爺等你一天了。」

  「欸?」春花有種大事不妙的預感。

  長孫恕一指案上:「你來看看,這都是爺爺在城中蒐羅來的青年才俊的畫像,每一個都知書達禮,家境清白,上有兄長,情願入贅……」

  「哎呀,爺爺!」她一拍額頭,「我想起還有幾十本賬本沒有看,我得……」

  長孫恕揪著後領把她摁在太師椅上。

  瞅一眼堆成小山的畫卷,春花恨不得當場灘成一灘油汗。

  汴陵城哪來這麼多上有兄長還至今未娶的才俊啊?

  「坐好!這麼大的姑娘了,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長孫恕瞪了她一眼,彷彿怕她唐突了畫卷裡的美少年似的。

  「……先看這位,這是辦私塾的呂先生的二兒子,學富五車,我見過,人很秀氣,性情也文雅,吵架一定吵不過你。」

  「還有這個。這是盧老爺家的小兒子,脾氣好,人老實,長得也不錯,白白胖胖,細皮嫩肉的……」

  春花翻了個白眼:「爺爺,咱們這是要招女婿還是吃人肉啊?」

  「你正經一點!」長孫恕想把這小混蛋的嘴縫起來。

  「這個我覺得是最適合的了。雖然家境窮些,但是上無雙親,只有一個弟弟,人也是老實憨厚,將來咱把他弟弟接過來同住,也省了你與公婆應酬的工夫了。」

  春花聽著聽著,忽然覺得不對。

  「爺爺,別人相女婿都要找聰明能幹的,您給我找的,怎麼都是老實,脾氣好的?聽上去沒一個腦子好用的。」

  話剛落音,頭上就挨了一捲軸。

  「不是個蠢的,怎麼能心甘情願跳你這火坑!」

  「爺爺,我也沒有這麼差吧……」春花揉著被祖父打疼的腦殼,轉了轉眼睛;「咱們好歹也是和吳王世子指腹為婚的人家……嘶!」

  她話音未落,便又挨了一記,這回是真打疼了。

  「說過多少次,這話休要再提!」長孫恕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有婚書麼?有媒證嗎?王爺認過這事兒麼?」

  春花訕訕:「我曉得,這不過是我娘和王妃未出閣時的一句戲言,作不得數。這幾年,若不是王妃覺得虧欠了咱們家,怎麼會對我如此照顧。」

  「你知道就好。」長孫恕長嘆了一聲。

  「前幾年,世子的身子最不好的那時候,王妃也同我提過此事。不過你哥哥那時太混賬,家裡全靠你支撐,我老頭子對外咬死了,只准招贅,王妃便也沒有再提。」長孫恕半耷拉著眼皮,瞥了她一眼,「你該不會怪爺爺壞了你的豪門姻緣吧?」

  「你這幾年花了重金到處為他尋醫問藥,爺爺都看在眼裡。只怕你因為你娘的一句戲言誤了終身。」

  春花笑笑:「爺爺,我同世子,實實在在只有兄妹之情。我盼他身子康復,確是真心實意,沒有私念。」

  長孫恕微微安了心:「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德行嗎?真把你送進吳王府,就你這自以為是又任性的脾氣,有幾個腦袋夠砍?他們是皇族,是官宦,咱們長孫家是民,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也是平頭百姓,可不能再和官宦人家沾上任何關係,像你爹那樣,徒惹了一身是非。」

  「……」

  看來一時半會兒的,是吃不上飯了。春花默默從腰裡摸出兩個蜜餞兒,趁著垂頭喪氣作懺悔狀的時候塞進嘴裡。

  「唉,也我太心軟,太縱容你們。想當年你們父母死的早,我老頭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拉扯大,想要星星月亮,我都上天去摘……」

  「……」

  長孫恕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老淚:「來看看這個,面相寬厚,眉心有痣,一看就是個好拿捏,好算計的軟柿子……」

  春花突然福至心靈,截斷了長孫恕的話頭:「爺爺,成親什麼的,總該有個長幼之分吧?從前哥哥不在家便罷了,如今他老老實實待在家中,您還不趕緊給他踅摸個好媳婦?」

  提起長孫石渠,老頭子就來氣:「那個混賬,還沒成親就鬧出個兒子,有哪個好人家的閨秀肯嫁給他?依我看,他就跟煙柔湊合過一輩子得了。」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愣,「這幾日不見煙柔來請安,可是在石渠那受了什麼委屈?」

  春花頓了一頓,復又笑道:「怎麼會呢?煙柔那日在船上受了風寒,大夫說,看著有些像瘴疫,擔心傳給家人,故此我將她挪去城外莊子上住了,請了大夫專門照看。」

  長孫恕皺起眉:「怎麼好好地就病了呢?這姑娘也是命苦之人,進了咱們家門,便不能苛待她。石渠是個粗心的,你多上點心。」

  「爺爺放心吧。也未必就是瘴疫,或許將養幾日便好了呢。」春花笑嘻嘻的,「哥哥這些日子不知怎麼改了脾氣,每日閉門讀書,對衡兒也十分親近,想是終於找著當爹的感覺了。」

  隔日起來,衡兒又哭著要娘,奶娘哄不住,只得抱給石渠。石渠被娃娃纏得不行,便來守著春花要人。

  迎面見春花換了宮裝釵裙,正要出門,石渠不由得一愣。

  「這是要去王府?」

  「是啊。」春花安然道,「王妃召我去王府,說是有要事商量。」

  石渠有些欲言又止,頓時忘了懷裡抱著哭啼扭動的小肉蟲子。半晌他憂心忡忡道:「王妃若是又想拉你沖喜,你可千萬別同意。」

  春花有些訝異地望著他,半晌嘻嘻笑起來:「哥哥,世子近來身子已是大好了。你別瞎說。」

  石渠窒了窒:「雖說是大好了,但……終歸是一輩子的事,哥哥還是希望你嫁個身子康健的普通人,橫豎咱們家裡有錢。」

  「……」春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哥哥,若我真心想嫁給世子,便是他只有一日壽命,我也會嫁。若是不想嫁,哪怕是他壯得像頭牛,我也不嫁。你可明白?」

  石渠怔了怔,而後開懷笑了:「明白。」

  繼而又苦下臉:「煙柔的病幾時才能好?把個孩子扔在我這兒,成什麼體統!」

  春花嘆口氣:「娘病了,需要靜養,自然只能來找爹啊。」她湊過去摸了摸衡兒的小臉,拿著支步搖在他眼前搖晃了一會兒,娃娃竟然不哭了,愣愣的望著她。

  春花垂眸,自顧一笑,理了理衣裙,便出門了。

  石渠站在原地又沉思了一會兒,懷裡的衡兒驀地又扁起了嘴,發出哼哼唧唧的哭聲。他只得拿起剛才春花扔下的步搖。

  「衡兒喜歡金閃閃亮晶晶的東西嗎?跟你姑姑小時候一個樣兒呢。」他嘆了口氣,抱著衡兒往外走去。

  「爹爹去給你找個金的撥浪鼓玩兒,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吳王府坐落在汴陵近郊,獨據一山一湖,宅院恢弘,高簷碧瓦,十分氣派。王府是汴陵城中最大的金主,近幾年的藥材都由春花藥鋪專供,每月都由春花親自上門送藥。這日是初八,照例是每月藥鋪到貨的日子,春花便與藥鋪的許大夫一同取了藥,才去往王府。

  照例是王妃、春花與藺長思三人用膳。宴是小宴,膾絲瓜,膾三鮮,松茸湯麵,都是清淡的家常口味,卻鮮氣四溢得令人心癢。侯府的謝大廚是汴陵最好的廚子,就連春花酒樓的大師傅也只能甘拜下風。

  春花吃了一塊絲瓜,感嘆道:「世子爺,咱們打個商量,你每月將謝大廚借我幾日,去酒樓掌廚,一天一百兩,成不成?」

  藺長思垂眸微笑:「這可不成。你把謝大廚拐去了,我們全家吃什麼?」

  「謝大廚走了,還有我呀!我帶十八個廚子來給凌姨治膳。」

  「喲,那可得分出十七個來,把你看住了。」

  「看我做什麼?」

  「萬一讓你溜進了廚房,就你這廚藝,得毒死多少人?」

  「……」春花沒好氣地道,「人人都說世子爺是溫文爾雅,怎麼偏偏好擠兌我這可憐的小女子?」

  吳王妃聽著這兩人一唱一和,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長思,你別欺負春花。」

  春花得了便宜,拍手笑道:「還是凌姨最好,為我主持公道。」

  吳王妃搖頭笑道:「前幾日,都說你被鴛鴦湖裡的妖怪吃了,可把長思急壞了,親自去澄心觀求了霍善道長,這才救了你回來。為了這事,他還和王爺大吵了一架。」

  「後來你平安回來,又生了一場病。長思把王府大大小小幾個大夫都帶過去,給你挨個看過,都說沒有大礙,他才放心。回來又和幾個大夫連日商議你的方子和飲食,知道你性子散漫,他恨不得讓許大夫貼身盯著你。」

  王妃嘆口氣:「這些他都未和你說吧?這孩子,自己身子不好,心思卻極細膩。」

  春花聞言看向藺長思,只見他墨眉微彎,神情柔和,聽到此處,輕輕咳了幾聲,垂下眸子。

  「春花老闆是有大主意的人,只是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倒教我這久病的人日日擔心。」

  春花向來吃軟不吃硬,聽他這樣說,只好連連討饒:「長思哥哥,我知道錯了。認打認罰,但憑處置,還不行麼?」

  王妃咯咯笑起來:「看到你們兄妹二人感情這樣好,我就放心了。」

  她話語落到「兄妹」二字的時候,藺長思的目光倏然在春花臉上繞了繞,見她神情毫無變化,旋即便瞥向一旁。

  三人一時靜默。吳王妃看了看藺長思,又看了看春花,清了清嗓子:「長思,起風了,你還是回房歇息吧。春花這裡,我替你好好訓斥她。」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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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一章 美人香草

  春花對這位凌氏王妃頗有親近感。她生下來就沒了母親,祖父雖然疼愛她,但對母親的事所知並不多,倒是結識了吳王妃後,從她口中聽到了許多母親少女時的趣事。

  王妃給春花夾了兩隻紅潤的蝦仁,笑盈盈地盯著她用了頓飽飯,方才開了聲。

  「今日喚你來,實在是有件要緊事。」

  春花嘻嘻笑道:「凌姨儘管吩咐,我一定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王妃被她逗笑:「哪裡就用到你萬死。不過就是長思的婚事罷了。」

  這話一出,春花頓時有些食不知味。她默默放下筷子,臉上笑容未變:「長思哥哥的婚事,還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王妃細細端詳了她的神情,見她既無羞澀,也無急切,便寬下心來。

  「長思這孩子病了這些年,近來終於有了轉好的跡象。我心裡知道,一是霍善道長日日燃燈祈福,二也是你這幾年四處尋醫問藥幫著調養的結果。從前給他說親的,都被他婉拒了,他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願禍害別人姑娘。如今連許大夫都說他身子康健了許多,綿延宗嗣不成問題。這孩子命苦,我只盼他娶一個守禮賢惠,能照顧人的,早些為王府開枝散葉,也了了王爺和我的一樁心事。」

  「不知凌姨看中了哪家閨秀?」

  王妃嘆息:「正是此處為難。長思這孩子看著溫和孝順,內裡很是固執,若是他自己不中意,誰來勸都沒用。汴陵閨秀那麼多,我是生怕挑來挑去挑花了眼,挑了個不順他的意,反而不好。」

  春花點點頭:「長思哥哥的婚事,確實不能草率。」

  「你腦筋活,辦事又妥貼,替凌姨出個主意。」王妃握住春花的手,懇切地望著她。

  春花對長輩的央求向來沒有抵抗能力,只得連連應下。她蹙眉思索了片刻,驀地想到了一個主意。

  「凌姨,今年的鬥香大會,不如就由王府主辦,由我來承辦,如何?」

  汴水結冰前的最後一個行船季,巨大的商船船隊自泉州港沿海北上至汴水入海口,再換船溯游而西,停靠在汴陵,這是去往京城的途中最緊要的一站。商船帶來的是一場汴陵商界的狂歡,除了海外的珊瑚珠玉,奇藥異器,最為重要的,還是從南洋各島採集而來的香藥。一年一度的鬥香大會是城中香藥行的年度盛事,誰能在鬥香大會上取得個名次,不僅能在香藥界揚名立萬,還會受到城中知名香藥局的重金禮聘,為接下來一年的產貨設計香方。

  王妃一愣:「這孩子,好好地在說長思的婚事,怎麼扯到鬥香大會?」

  春花狡黠一笑:「今年的鬥香大會,可遍邀汴陵的高門閨秀來做評審,請每位閨秀舉薦一位製香師傅,並解說自己推薦的理由。最終採用一人一票的方式選出優勝的製香師。屆時請王妃和世子前往觀看,並為優勝者賜個綵頭。」

  調香玩香是閨中女子最大的樂趣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項花銷。尤其是名門貴女中,最愛攀比誰用的香方最時興,誰的香料最稀缺。以香為題,一則各家閨秀都能參與,不至於拘泥害羞,二則世子也可從旁觀察,亦是個變相的相親選妃大會。

  王妃抿唇,露出一個了悟的笑容。

  「如此甚好,也無需和長思明言,免得他又彆扭起來不肯去,壞了咱們的事。」

  她一片歡喜,彷彿已經抱上了孫子。

  只是,有些對不起長思哥哥呢。春花悵悵地想,他以後明白過來,又要說她做個圈套讓他鑽了。嗨,不過總是為了他著想麼,若遇上了動心的,豈不是皆大歡喜。

  從王府出來,過兩條街,便是古樹巷。巷口有一棵不知年月的老槐樹,樹下常年開著一家古樹婆婆豆腐腦兒。這位古樹婆婆手藝精湛,春花最饞這一口,特地繞過去吃一碗。

  她挑了張穩當的小方桌坐了,剛端起碗,便看見巷口信步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啪地放下碗,她站起身來:

  「嚴先生!」

  她嗓門兒脆亮,方圓數丈的客人都扭過頭來看她。獨那人,仿若未聞地消失在巷口。

  嘿,不知是耳力不行,還是特地繞著她走。

  對了,這個人明明白白地說過,不是很喜歡她。雖然為了掙點銀子屈尊以事,但對面見著了,還是嫌棄的吧。

  春花略有些洩氣地坐了回去。

  一口甜潤的豆腐腦兒下肚,瞬間心情又好起來了。她吧嗒吧嗒嘴,對自己嘆道:「人生行樂耳,所樂亦分類。但須及時行,各人自領會。」

  有人拉開鄰側的小凳,在她身旁坐下。

  「吃一碗豆腐腦兒,也要發此大感慨?」

  「嚴先生!」

  春花驚而復笑,望一眼巷口,竟不知他何時走過來的。

  「我還以為,你沒聽見我喚你呢。」

  嚴衍嘆了一聲:「本來是沒聽見的。後來想著,還要在東家手下討生活,便聽見了。」

  「……」

  春花默了一默。這位嚴先生,擠兌起人來可真是不含糊。若不是看在他上任以後,賬目盡數被梳理得明明白白,她連著多日都能睡夠三個時辰……

  嗨,愛擠兌人算什麼。

  她笑嘻嘻道:「嚴先生,我請你吃好吃的豆腐腦兒,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嚴衍挑著眉,似笑非笑:「東家有何吩咐?」

  「咱們私下談事,你儘管擠兌……呃……儘管直言。若是出去談生意,你還是……咳咳,對我恭敬些,給我留些面子,如何?」

  她捧著個粗瓷大碗,唇間黏著晶亮的糖液,笑得毫無機心。若不是見識過她的圓滑與果斷,還真要以為是哪家未經世事的傻姑娘。

  嚴衍有一瞬間的失神,旋即警醒,淡淡一笑:「自當從命。」

  春花沒有察覺他的異樣,自以為得著,有些小小歡喜。綠蔭如蓋,豆香入風,枝葉清香滿鼻。她彷彿陷入醇香如豆乳的思緒,一時靜謐無聲。

  豆腐腦兒又上了一碗,春花忙招呼他:「嚴先生,趁熱吃。」

  碗中雪白細膩如脂,湯色清亮,表面撒著一層細碎的冰糖猶如冰棱,撲面香甜,教人心懷逸暢。

  骨節分明的手指端起粗瓷大碗,另一手執起粗糙的木勺,嚴衍舀起豆腐腦兒的動作也是端正嚴謹,彷彿在宮宴中淺嘗瓊漿一般。

  春花猜測,嚴衍小時候,家裡一定管得很嚴。什麼坐臥行止,日常的動作由他做來,都是開合有度,文雅端方而不失大氣,真真是俊逸好看,乃至隱隱有股道德上的優越感。

  恐怕是後來家道中落了,才淪落到給人當賬房吧?嗯,這樣的話,還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以免他臉上掛不住。

  「錢莊上的事情還需你多費心。我有些旁的事要忙,這幾日就不過去了。」見嚴衍露出探詢之意,春花連忙補充,「今年的鬥香大會,吳王府交給咱們籌劃了,這是大事,香藥局那幫製香師個個脾氣古怪得很,只管製香,不管人情,必得我親自盯著。」

  嚴衍點點頭:「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春花正待張口,卻見嚴衍臉色一凜,一手騰地暴長,將她往旁邊一扯。她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人已轉了兩圈,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鼻尖撞在他胸口,撞得生疼。

  她猛然抬頭,耳邊聽見一聲巨響。方才兩人坐著的小方桌已被不知何處飛過來的一個人砸得四分五裂。紅色官服的聞桑躍上來將他一把摁住,手臂往後一拉:

  「兔崽子,你倒是跑啊!」

  被摁住的人鬼哭狼嚎。兩個衙役上來用繩子把那人捆了個結實。聞桑志得意滿地拍拍身上的塵土,轉過身來,笑意凝在臉上:

  「大師伯!」

  嚴衍一手端著碗豆腐腦兒,一手將春花攬在懷裡,寒著臉:「捉個小賊,怎麼如此大動干戈?若是傷到無辜百姓,又當如何?」

  「無辜百姓」從他懷裡掙出半張臉,揉著鼻子招招手。

  聞桑苦著臉,只得向這兩尊大佛賠禮道歉。正要拎著犯人離開,又聽嚴衍在背後冷冷道:「砸了別人的攤子,也不賠償?」

  「……」聞桑摸遍身上,一文錢也無。只得如喪考妣地向嚴衍攤開手。

  春花退開兩步,整了整衣衫,打了個圓場:「聞捕快也是為了百姓安寧辦差,這攤子我來賠。」

  聞桑如蒙大赦,又不敢放鬆,怯怯地望著嚴衍。

  春花看了眼犯人,皺起眉道:「這不是徐師傅麼?」

  嚴衍一怔:「你認識?」

  「他是我家香藥局的製香師傅,不知是犯了什麼錯,竟動用到官府捉拿?」

  聞桑道:「這事兒吧,也有點奇。」他剛剛奔跑過,還有些微喘,便拉過一張凳子坐下,忽然意識到嚴衍還站著,連忙彈起來。

  「咳咳,這位徐師傅今日放了工回家,不知怎地就發了瘋,說自己老婆是蜈蚣精變的,拿著菜刀就要砍死她。幸好徐夫人跑得快,被他追了兩條街,碰上小爺我巡街,這才把刀繳了。誰知他拔腿就跑,咱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只好追上來,捆了再說。」

  說到「蜈蚣精」這三個字,聞桑想起嚴衍剛來汴陵那日幻化的蜈蚣精,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那他夫人……真的是麼?」

  「是什麼?」

  「蜈蚣精啊。」

  聞桑和嚴衍對視了一眼,聞桑咧開嘴:「哪能呢?就是一個乾瘦的婦人,手無縛雞之力。她要是妖怪,我把腦袋揪下來給當球踢。」

  春花訝然:「徐師傅老實本分,不像是平白拿刀砍人的人啊。」

  「可不是麼。街坊鄰居都說,他今日回家的時候,還好好的和他們打招呼。不知怎麼的,突然就發了失心瘋。」

  春花嘆了口氣:「徐師傅是我從臨安重金挖來的,為人寬厚仁善,我是清楚的。還望聞捕快盡快查清真相。在真相未明之前,不要苛待他。」

  聞桑點點頭:「這個您只管放心。」

  春花微微一笑,目光在聞桑與嚴衍之間逡巡了一圈:「我方才聽到,聞捕快稱嚴先生作,大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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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二章 衣香鬢影

  聞桑險些閃了舌頭,支吾道:「那個……我是叫……大伯。」

  春花咋舌:「原來聞捕快與嚴先生有親? 」

  「遠房!遠方親戚!」想了想,連忙補充,「也是這幾日才認回的。原來我太爺爺和他太爺爺是族兄弟。」

  「咦,那不是堂兄弟麼?」

  「不對不對。是我太爺爺和他爺爺是族兄弟。」

  「那,你們怎麼不同姓?」

  「這個……嘿嘿,因為我爹是入贅,我隨我娘姓。」

  「嚴先生至多就二十六七,聞捕快你爹至少得有三十多了吧,怎地還稱他大伯?」

  「這個這個……因為他輩分高啊,他爹爹是我爹爹的大伯,他自然也是我大伯……」聞桑滿腦門兒汗,快編不下去了。

  嚴衍放下手中的豆腐腦兒,聽著這兩人在編排他的祖宗十八代,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

  「你們慢聊。」

  他起身,信步走出古樹巷。

  餘下兩人面面相覷。半晌,春花道:「你這位大伯,真的是難相處啊。」

  聞桑心有餘悸地感嘆:「 要不,我怎麼現在還沒有大伯娘呢。」

  「原來嚴先生還未成親。」春花來了精神,「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啊?」若能給嚴衍說一門親,讓他在汴陵安個家,他一定會更死心塌地給她當賬房。

  這問題把聞桑問倒了。他果然嚴肅地思忖了片刻,打了個冷戰。

  「大約得是……三昧真火,才能融化得了他這塊寒冰吧。」聞桑嘆息,「我這位大伯,心裡只有工作,大家都說,他這輩子是要成仙的。」

  春花頓時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肅然起敬。原來一個賬房先生也可以如此熱愛自己的事業!

  春花香藥局和尋家香藥局開對門,兩家的調香師分屬不同流派,春花家主做熏佩之香,尋家則主做凝合調神與藥用香。調香是個講究風骨格調的行當,師傅個性不同,調出來的的香調也不同。春花這兩年從鄰近挖角了幾位知名的調香師傅,終於能夠與尋家形成對峙之勢,但尋家船舶生意做得好,多能得到海外的奇異香品,春花香藥局一時間難以追上。

  春花別了聞桑,想起徐師傅的事,便往自家香藥局而來。新上的幾味香藥方子都是由徐師傅主調,缺了他,果然鋪子裡已經亂成一鍋粥。春花與當櫃的熊掌櫃商量了一番,暫時由另外兩位調香師傅主理兩個新的方子。

  她親往香藥庫房中清點了一遍庫存,見幾個備用香方的備料都還充足,這才鬆了口氣。只是馬上到來的鬥香大會,沒了徐師傅,又不知該派何人參選。她本來卯足了勁兒想在鬥香大會上博一回名聲,這回可全都泡了湯。此時再要去找新人,又哪裡來得及。

  從庫房出來的時候,聽見兩個小夥計倚在門邊閒聊。一個說:

  「徐師傅這瘋病真是邪性。都說他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詛咒呢。」

  另一個驚道:「徐師傅性子那麼好,能得罪誰?」

  「嘿,你不知道,半年前趙家香藥局請了來了一位西域番僧,前幾日調了幾個香方,請徐師傅過去品評。徐師傅說那位番僧用香持心不正,有害人體,兩人當場就吵起來了。趙家香藥局鋪子小,對咱們徐師傅的話也看重,就把那位番僧給掃地出門了。您說,這三兩句話斷了人生計,可不就是得罪人了麼?」

  「嗨,徐師傅常說,香是靈媒,通神仙佛祖,也能通妖鬼邪靈,功力高深的調香師傅,多少都有些邪門本事。」

  春花靜聽了片刻,待他們閒聊到別的事情上,方才從庫房中出來。

  出門的時候,春花吩咐身邊的常隨:「你去打聽一下,趙家香藥局之前請的那位番僧現在在何處。」

  常隨應聲而去。

  春花打包了兩副安息香,正要上馬車,眼尖地瞅見對面尋家香藥局門前也停了一輛馬車,油壁紫簾,車頭懸掛兩丸清心藥囊,香氣浮動,十分熟悉。

  「咦,這不是尋家小姐的馬車麼?」

  熊掌櫃在她身邊咋舌:「是那位號稱汴陵第一美人的尋家小姐?」

  春花險些岔氣:「尋靜宜什麼時候是汴陵第一美人了?」

  熊掌櫃震驚地望著她:「東家您不知道?尋家大爺把這位妹妹藏的可嚴了,一年到頭都難得出一趟門。據說是一位老畫師在尋府畫影壁時,偶然從窗櫺縫隙裡瞥見了她的真容,驚為天人。畫師將美人繪成畫卷廣為流傳,卻被尋家以重金壓下,百姓們都不得見,傳啊傳的,就傳成了汴陵第一美人。」

  春花默了一默,感嘆:「……尋仁瑞這套路,也太老套了吧。」

  熊掌櫃也感嘆:「老套但有用啊。咱們做生意講究奇貨可居,尋家大爺是一心想把妹子嫁入吳王府,這才煞費苦心呢。」

  說到此處,熊掌櫃突然想起自家東家和吳王府的關係,不由得暗罵自己多嘴。

  「那個……這等久居深閨的女子,多半除了容貌一無是處,哪能比得了咱們東家,這個……豪爽大方,見多識廣,仗義疏財,四海之內皆兄弟……」

  誇著誇著,就有點誇不下去。

  春花扶額:「熊掌櫃,我給您工錢,是讓您給我掙錢的,不必口頭上奉承我。」

  她依稀記得,尋靜宜也就是個普通的好看姑娘,怎麼就排上汴陵第一美人了?尋家收買的市井喉舌真是可怕。

  如此,她是不是也能混個汴陵第二美人來當當?

  尋靜宜和她,七八歲野孩子的時候也曾一起玩耍,後來年紀漸長,兩人走了完全不同的路,倒是沒了見面的機會。尋家嚴禁女眷拋頭露面,即使出門,也要層層遮蓋,最好連鞋底都不要教人瞧見。而春花恰恰相反,這張臉已經拋得汴陵城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了。尋仁瑞視春花為洪水猛獸,嚴防死守,從不肯讓春花靠近尋靜宜三尺以內,生怕她一身的污濁草莽染穢了冰清玉潔的尋大小姐。

  正當此時,四個女婢從尋家香藥局中扶出一個身量高挑的素衣麗人。月白的羃離從頭頂覆蓋到膝上,衣裙不染一絲塵埃,蓮步緩趨間,暗香如冰涼小蛇撫平秋燥。這樣隆重的出場,除了尋家大小姐尋靜宜,不作她人想。

  機會難得,春花三步並作兩步搶過去,攔在馬車面前。

  「尋家妹妹,可還記得我麼?」

  幾個女婢連忙將尋靜宜護在身後,一臉防備地瞪著她。

  「大膽!」

  羃離中的人退了兩步,靜立片刻,輕聲開口:「這位是長孫家小姐,是我認識的人,你們不得無理。」

  女婢之一不放心地靠近她:「小姐,大爺特地囑咐過,不讓你和外人多說話。」

  春花翻了個白眼。尋仁瑞這個人,自己花天酒地,聲色犬馬,倒要把妹妹打造成個無瑕聖女,真是可笑。

  「我沒有惡意,只是許久未見你家小姐了,想問問她好不好。」

  尋靜宜在羃離中垂下頭,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我甚好,多謝春花姐姐惦念。」

  春花道:「十日後我家承辦鬥香大會,邀請的都是各家的閨秀,尋家妹妹可會來?」

  尋靜宜一愣:「我也可以去麼?」

  「是啊。」春花笑笑,她記得這位尋家妹妹自小就喜歡鼓搗香花香粉。今日見她也是在香藥局,想是這點志趣還不曾放下。

  「我們小姐才不會去呢!我們小姐一向端莊守禮,謹言慎行,冰清玉潔,可不像有些人……」那女婢想是悉心調教過的,說話的口吻和尋仁瑞討人厭的樣子如出一轍。

  春花皺了皺眉,不理會她,還是向尋靜宜道:「帖子過兩日便會送到你府上。尋家妹妹,可一定不要錯過啊。」

  羃離中的人將帕子在手裡絞了幾絞,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一樣:「我會和哥哥商議的。」

  女婢們將她簇擁上馬車,密密地掛下簾子,馬車徐徐駛去。

  熊掌櫃跟了過來,低聲道:「尋家和咱們一向不睦,東家何必討這沒趣呢?」

  春花搖頭嘆道:「我只是覺得這位尋家妹子,甚是可憐啊。」

  「她錦衣玉食,又美名在外,前途無量,整個汴陵的女子都羨慕她,有何可憐啊?」

  春花斜睨著熊掌櫃:「熊老,你是真的不曉得姑娘們要什麼啊?這可不行,咱們香藥局,做的就是姑娘家的生意呢。」

  尋靜宜坐在車中,取下羃離,露出一張精緻秀美,但略顯蒼白的瓜子臉,幽幽嘆了口氣。

  「阿蓀,我好幾年沒見她了,沒想到她如今生得這般好看,真是鮮活恣意,顧盼生輝。不像我。」

  一隻修長的手覆在她手上,男子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道:「總是沒有你好看。」

  「哥哥說她行為不端,作風放肆,整個汴陵都能和她交朋友。可我,只有阿蓀你這一個朋友。」

  「有我,不夠嗎?」

  她不說話了,只是微微嘆息。

  阿蓀寬慰她:「好了,不要多想。看看今日取了什麼香品?」

  尋靜宜綻開笑容:「昨日來的船上,有海外岱輿山採集的香草,我看了形狀氣味,和咱們在古卷中見過的遙香草有九分相像。我取了一些,咱們回去可以試一試幾個香方。」

  「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阿蓀溫柔地望著她,彷彿她是一盞天光,在他眼中盛滿。

  車外的婢女倏地出聲:「小姐,您說什麼?可是在喚我們?」

  尋靜宜抿唇笑了,向車外道:「沒什麼,自言自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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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三章 一薰一蕕

  出乎尋靜宜意料,鬥香大會的帖子送到尋府,尋仁瑞順水推舟地就同意了。

  「哥哥不是和長孫春花不和?怎麼會答應我去她籌辦的鬥香大會?」

  尋仁瑞道:「吳王府裡的耳目送出消息來,這回的鬥香大會,實則是為世子選妃籌辦的。這麼重要的場合,你怎麼能缺席?」

  他握住尋靜宜的手:「這些年來,長孫春花仗著和王府的關係,處處壓哥哥一頭,連汴陵商會會長的位置都被她奪了去。倘若你能嫁入王府,成為世子妃,咱們家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尋靜宜怔了怔。為什麼非要壓長孫春花一頭呢?各做各的生意,不好嗎?

  可外面的事情她不懂,從小到大,哥哥便是她的天,哥哥的話,便如同聖旨一般。

  尋仁瑞沒有察覺她的心思,振奮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些年來我遍請名師,教你琴棋書畫,焚香煮茶,莫說是尋常千金,便是宮裡的公主,也比不上我妹子端莊賢淑,溫婉大方。妹子,咱們一門的榮辱富貴,就都寄託在你身上了。」

  尋靜宜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垂首:「是,哥哥。」

  鬥香大會在汴陵南郊的裴園舉行。這裴園以遍植紅楓與疊石奇景聞名,是許多年前一位裴姓首富所建,其後家族零落,裴園也幾經易手,終於在去年被長孫家斥重金買下。也是因為擁有了裴園,長孫春花這汴陵首富的名聲才算是實至名歸。

  裴園環境私密清淨,又獨立於凡俗之外,各家內眷往來,顧忌也少一些。春花闢出十餘間廂房,編上號碼,供比試使用。每位製香師傅將自己參賽的香丸在指定房間燃起,由春花陪同吳王妃、世子和眾家閨秀挨個評判,評出優勝的房間號,最終再揭曉對應的是哪位製香師傅。

  尋家的女婢將軟毯在地上鋪好,墊了腳凳,才不緊不慢地請尋靜宜下了馬車。陳葛守在馬車前,等得身上蘑菇都要長出來了,心道尋仁瑞這妹妹的排場也忒大了,出個門跟公主出巡似的,還弄個冪離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想他陳葛如此美貌,可從不吝嗇和汴陵百姓分享。

  哼,要不是尋仁瑞不肯來看長孫春花的臉色,又放心不下妹妹,逼著他來幫忙護送,他才不來這勞什子鬥香大會呢!

  進了園子,迎客的便是長孫石渠,一眼看見他,便熱情地迎上來:

  「陳兄,原來你也好香道啊哈哈,咱們又多了一項共同的愛好!」

  陳葛翻了個白眼:「我可沒有這麼風雅,今日是為護送尋大小姐而來。」

  他上下左右徐徐打量了石渠一番,見他穿一身靛青繡如意紋的衫子,文雅清貴,花團錦簇,一張俊臉很是耐看。若不是知道他是個花架子,還是很容易誤以為是哪家的翩翩濁世佳公子。路過的閨秀,都忍不住看著石渠,偷偷議論。

  竟然還搶了自己這汴陵第一美男子的幾分風采。陳葛不由得哼了一聲:

  「石渠兄,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石渠沒有察覺他話中惡意,而是驚訝:「陳兄你怎麼知道的?」

  他摸摸自己的臉:「說起來,最近飯量大了,皮膚也白嫩了,臉上團了兩團肉,腰帶也緊了不少。嘿,我們家春花說我以前太瘦,缺些男子氣概,如今胖了一些,還更俊了,特地去布莊給我做了新衣裳。」

  「你這妹子,是拿你當不拿薪俸的知客呢!」

  「咦?」石渠一愣,復又笑道,「陳兄又胡說了,一定是嫉妒我有妹妹,你沒有。」

  「……」

  陳葛氣窒,心道,你這個憨憨,早晚被你妹妹賣了,還替她數銀子。

  哼,就算他被長孫春花坑到只剩條褲衩,又和他有什麼相干!陳葛瞪他一眼,領著尋靜宜繞過他便往裡走。

  還沒走出多遠,便被前頭迎面而來的人嚇了一跳,嘴唇顫抖著換了幾個稱呼,都覺得不妥,終於抓住一個,慌忙深揖下去:

  「……嚴先生!」

  春花是聽了門子通報,才領著嚴衍迎出來的。她狐疑地看看陳葛,又看看嚴衍:

  「陳掌櫃,怎麼行這麼大的禮啊?」

  陳葛訕訕一笑:「我是……仰慕嚴先生為人。」

  這位斷妄司的祖宗怎麼還在汴陵?

  春花笑道:「你還不知道吧?嚴先生已受聘為我春花錢莊的大賬房了。」她難掩得意,「我聽說,此前尋大當家也去嚴先生處遞過拜帖。可是,嚴先生還是擇了我這塊良木呢。」

  嚴衍淡淡一笑:「東家,莫要太張狂。」

  春花下巴一揚:「我一向這麼張狂。」她拍拍他的肩,「嚴先生跟著我,慢慢就會習慣的。」

  陳葛被她的顯擺嚇了一哆嗦。誰會相信斷妄司的大天官會屈尊在一個錢莊當賬房?

  他投向春花的目光幾乎要帶著憐憫了,長孫家怕是要出大事。

  筵席既開,春花引著吳王妃入了主席,招呼藺長思在左席坐了,自己坐在王妃右側。

  「春花,快說與我聽聽,今日有哪些閨秀到場啊?」

  春花有些心虛地睇了藺長思一眼,見他眉宇柔和,這才寬下心,安心將座中閨秀挨個介紹了一遍。

  「右首第一位是趙家姑娘,據說做得一手好丹青;第二位是田家姑娘,家中做珠寶生意,有一位舅公在京城禮部任職;再後頭一位是李家姑娘,自幼有過目不忘之能,三歲能詩,七歲能文,咱們春花酒樓影壁上那首詩就是她題的。還有,尋家的靜宜妹妹,今日也來了呢。」她湊近些,特地讓藺長思能聽得仔細,「尋家妹妹在閨閣中調的一手好香,據說尋家香藥局的大師傅還常常去向她請教。」

  藺長思失笑:「這些閨閣秘事,你都是從哪裡打聽到的?」

  「我自有我的管道啊。」春花衝他擠擠眼。

  這時席間忽然齊齊傳來驚呼,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尋靜宜摘下了冪離,露出了一張略顯蒼白的絕美玉容。她神情寧靜淡泊,柳眉翹鼻,眸如秋水,仿若臨湖西子,我見猶憐。

  吳王妃感嘆了一句:「尋家這丫頭,幾年不見,出落得如此美貌,難怪都說她是汴陵第一美人呢。」

  春花目不轉睛盯著尋靜宜看了一會兒,笑道:「如此美人,世子爺不動心嗎?須知紅顏如花,有花堪折直需折……」

  吳王妃道:「容貌倒是其次。我倒聽說此女勤修女德,嫻靜文雅,頗有貞姜班昭之風。」

  藺長思原本淡淡含笑,聽了此語,道:「只可惜,美人如花隔雲端。」

  吳王妃沒有聽出他話中他意,連連拍著春花的手:「快將那尋家丫頭喚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尋靜宜端了琉璃杯,款款來到席前,莊重地給王妃和世子行了禮。王妃便問她,平日在家中都做些什麼打發時光。

  她俏臉微紅,輕聲道:「小女在家,多是種花、製香、讀書這三件事。」

  王妃來了興致:「你平日種什麼花?製什麼香?」

  尋靜宜道:「小女喜種蘭草,庭中有小打梅、龍岩素心各兩盆,綠墨、白墨、徽州墨十盆。製香以嬰香、乳香、雞舌香居多,有時也從香藥局取些稀少的香料,自己配著玩兒。」

  王妃聽她語聲輕柔悅耳,情態嫻雅,心中十分喜歡,看了春花一眼,道:「今日是鬥香大會,可惜我對香道不甚瞭解,正缺一個像你一樣的行家在旁解說呢。」

  春花立刻解意,忙站起身:

  「王妃、世子,那些製香師們都在後園等待,我去提點一番,免得他們亂了順序。此處就請尋家妹妹作陪,為王妃解說,如何?」

  吳王妃拉著尋靜宜的手,讓她在身旁坐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藺長思。

  「長思身子不好,往日也在家中鑽研香道,你們兩人正好切磋。」

  春花笑靨如花,抬起頭時與藺長思視線觸了一觸,直覺他眸中似有悵然,不禁垂首,福了一福,側身離開。

  陳葛坐在下首,正好與長孫石渠坐在鄰席。一落坐,便見石渠不停地向他使眼色。他實在不想搭理他,怎奈對方鍥而不捨,他只好嘆了一聲,勉為其難地湊過去:

  「幹什麼?」

  石渠笑嘻嘻為他倒上一杯酒:「陳兄,你與尋家關係這樣好,尋仁瑞怕不是要將妹子許配給你吧?」

  陳葛給他個大白眼:「我可沒有這個命!」恨不得按著他的脖子讓他往前看,「你瞧王妃這麼中意尋姑娘,這世子妃的位置非她莫屬了。到時你妹妹,哼,只有靠邊站的份兒。」

  石渠愕然良久,終於醒悟過來,一拍腦袋:「原來是這樣啊!」

  正說著,卻見藺長思驀地站起,向尋靜宜行了一禮,轉身往後園去了。

  這位傳聞中體弱多病的世子爺,似乎很有自己的想法呢。

  春花前腳離席,藺長思後腳便跟了出來。他循著長廊,問了幾名家僕,卻怎麼也找不見她的蹤跡。

  再深入後園,遇上一片如火的楓林,林後有一座小暖閣,有厚簾暖廂,正像是那丫頭會躲的地方。

  他徑直掀簾入內,誰知對面見著一個劍眉沉目的男子,坐在書案前執卷細讀。

  藺長思一愣,這人五官如刀刻般冷峭,周身環繞著一團山峙淵渟的氣勢。應是未曾見過,卻又莫名有幾分熟悉。

  「尊駕是?」

  對方像是剛剛發現他,放下手中書卷,彬彬有禮地行禮:「在下是春花老闆新近聘請的賬房先生,姓嚴名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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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四章 香火因緣

  原來這就是春花口中「可好可好」的賬房先生。

  春花將他描繪得十分沉穩擔當,本以為是和褚安平差不多年紀的中年人,誰知是個俊逸冰姿的青年,比自己大不了幾歲。

  藺長思眸中的光芒黯了黯:

  「嚴先生。」

  「世子殿下不在正庭中宴飲,怎地到後園中來了?」

  「你家東家方才離席,可曾到此?」

  嚴衍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那目光彷彿能刺破一切優雅高冷的面具,抵達人內心最深處的窘迫之處。

  久居高位,藺長思並不習慣被如此目光審視。只是他教養極好,只是淡淡地皺了眉。

  嚴衍察覺他的不悅,垂下眸子:「不知世子爺找她所為何事?」

  這下,饒是藺長思的好脾氣,也按捺不住。

  「我找她,還要你同意不成?」

  暖閣的屏風後,有人影輕輕浮動。只是藺長思目光緊盯著嚴衍,並未察覺。

  嚴衍覷著那屏風,嘆了口氣:

  「東家小姐確是來過。不過只停留了片刻,便去往西廂廂房中查看燃放香丸的事宜了。」

  屏風後的人聽他如此說,輕吁了口氣。

  藺長思哼了一聲。欲轉身離開,聽見對方繼續道:

  「前頭那句話,是東家小姐方才疾衝進來,囑咐嚴某對下一個進來的人說的。」

  「……」

  「她說完這話,也不等嚴某同意,就躲在那邊的屏風後頭了。」

  一道視線穿過屏風,木楞楞地刺在他身上。嚴衍恍若不覺,往那屏風一指:

  「世子殿下自去尋她,嚴某告退。」

  藺長思在暖閣中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踱到屏風後頭。果然見到春花縮著腦袋蹲在角落,皮笑肉不笑地仰頭看他。

  他面容浮上苦笑:「你又何必如此?」

  什麼叫做小陰溝裡翻了船,春花總算是知道了。

  大家都在江湖上混,彼此都該留有幾分餘地,遇事也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何曾見過嚴衍這般不揪不睬,板板六十四的主?

  她是活躍氣氛,調解尷尬的好手,旁人難解的心結,她總能三兩句話點出各人心中的忌憚和企圖,將劍拔弩張的幾方撮合成利益一致的好夥伴。也正是因此,長孫家的生意才能做大。

  可這個當下,她當真想不到一句能說的話。

  「那個……長思哥哥,你聽我解釋……」

  藺長思面色愈發蒼白,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雙手在袖中緊攥,又鬆開。

  「你解釋,我聽著。」

  「……」

  壞了,真要她解釋?

  他不是應該說,我不聽!然後拂袖而去麼?

  「呃……」

  春花的大腦飛速啟動,無奈平時舉一反三的聰明腦袋到這時彷彿被水浸了一般,轉也轉不動。

  藺長思看出她編得艱難,苦笑一聲:

  「你別編了,編出來也是騙我。」

  春花就是再木訥,此刻也聽出了他話中的傷懷,不由得一怔。

  「長孫春花,我問你,今日這場鬥香大會,可是我母妃讓你辦的?」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

  春花猶豫再三,還是老實道:「其實,是我向凌姨建議的。」

  「凌姨憂心你的婚事,我便想了這主意,借鬥香大會讓你見見城中這些名門閨秀,若有你中意,凌姨也中意的,你的婚事就有著落了。」

  藺長思咬著牙花,聲音發顫:「長孫春花,你操的好大一份閒心!你是我什麼人,竟來張羅我的婚事?」

  春花不敢直掇他逆鱗,只好軟言道:「我這也是為你著想麼。何況,成與不成,還是在你,凌姨也不會強逼你非娶哪家姑娘不可。」

  「若是這些姑娘,我都不喜歡呢?」

  春花一怔:「那你喜歡什麼樣兒的?」

  「也別太挑了。我看尋家那位妹妹就很合適。品行相貌,都是萬中選一。除了哥哥差勁,別的什麼都好。你若娶了她,千萬記得和大舅哥少來往。」

  「……」

  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恨不能把她的頭拔下來掏一掏,看看裡面裝的究竟是什麼。他本是溫和柔善之人,鮮少生此怒火,只覺喉頭一股腥甜,胸中疼痛欲裂。一手摀住胸口,重重咳嗽起來。

  春花嚇了一跳,慌忙扶住他手臂,攙他到椅子上坐了,要奔出去叫人,卻被一把抓住手腕。

  四下陡然靜謐,窗外一隻燕雀撲棱棱地飛了過去。

  春破圖了氣息,一眼撞進他微紅的眸子。

  「你……」他微微喘息,「當真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樣兒的?」

  她的心騰地懸空。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這事,我不知道呀。」她乾笑兩聲。

  他的目光瞬間空寂下來,緊握著她的手慢慢失了力,終至放開。

  春花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他出聲。只是見他氣息漸漸平穩,蒼白如紙的臉上終於浮上一絲紅暈,這才鬆了口氣。

  藺長思忽地開口:「我聽說,你祖父在外頭找了許多少年郎的畫像,給你做贅婿?」

  咦,怎麼突然說到她身上了。

  「確是有這麼回事……」爺爺的標準非同凡響,要長得俊俏的老實人,越老實越好。說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非要招贅不可嗎?」他忽然溫柔,好像一個真正的哥哥一樣,倒教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嘆了口氣,老實回答:「爺爺願意折騰,便讓他折騰去吧。只要能讓爺爺開心,我怎麼都行。」

  藺長思長笑一聲,「若你不是這般孝順,我真以為你是個冷血無情的人。」

  「……」春花咂摸半晌,竟沒聽出這話是在誇她還是罵她。

  「你和母妃精心安排了這場大戲,我怎能不知情識趣?長孫春花,你……不要後悔才是。」

  藺長思扶著椅背站起來,深深地看她一眼,竟頭也不回地步出了暖閣。

  城中十七家香藥局各選派了一位製香師參賽。尋靜宜坐在吳王妃身側,挨個為她介紹。趙家師傅今日備的是雀頭香,可減緩女子氣鬱頭痛;李家師傅備的是徐鉉伴月香,典故名頭都甚好,實際不過是日常用的檀香加了一味花草;長孫家師傅備的是辟寒香,燒之一室暖香,秋寒盡辟。

  她逐一辨認著香品冊子,忽然道:「如此,尋家香藥局準備的零陵香便有些不大氣了,恐怕要輸。」

  吳王妃才不在乎誰輸誰贏,頻頻四顧,低聲道:「長思這孩子,又跑到哪裡去了?」

  正說著,藺長思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在她身旁落座,神色陰晴不定。

  吳王妃大喜,拉住他手臂,讓他不至於再藉口遁逃,將一本小冊子塞在他手裡。

  「你快瞧瞧,這是十七份香方簡介,靜宜方才同我說了一遍,我可一個字也沒聽懂。你們都是同好中人,倒可好好切磋。」

  藺長思心不在焉地展開冊子,尋靜宜卻是認真聆聽了王妃的叮囑,輕聲道:「今日十七份香丸,依靜宜看,其中十六份還是咱們中土古傳香譜上的方子,略加調整罷了。只有那位海外來的盤棘師傅,方子頗為奇特,其中用了蕃沉、羅斛,還有幾味不認識的。倒是值得參詳。」

  藺長思一愣,沒料到這位尋家小姐是真的懂香。看了尋靜宜一眼,只見她低眉順眼,規規矩矩地側坐著,和某人慣常的德行截然相反。

  於是展開冊子,細細去看她提及那一頁:

  「這位盤棘師傅,從前未曾聽過。」

  「聽說,是一位遠道而來的番僧,曾被趙家香藥局聘請過,如今在秦家香藥局供職。」

  「尋小姐足不出戶,對汴陵的香藥局倒十分熟悉。」

  尋靜宜對上他目光,秀臉微紅:「小女……不常出門。都是從家中僕婢那裡聽來的。」她說到「僕婢」二字,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目光投向身側。

  只有她看得見,站在身旁的阿蓀聽到這兩個字時,抿了抿唇,桀驁地扭過頭。

  她怯怯地伸手去捉阿蓀的袖子,卻被他閃開了。

  「我只是家中一個僕婢罷了。」他輕聲說。

  她委屈極了,咬著下唇:「阿蓀……」

  「什麼?」藺長思捕捉到她的喃喃。

  「沒什麼。」她窘迫地低頭。

  藺長思有些不忍,親自為她布了兩回菜:「尋小姐可喜歡吃鴛鴦盅?」

  「甚好。」

  「菩提丸子?」

  「也好。」

  這姑娘說起香藥便條分縷析,說起其他的,便好似被鋸了嘴,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了。藺長思嘆了一聲,抑制不住地又將她和某人做比較。

  吳王妃只看見自家兒子給姑娘布菜,別的不察,真是喜出望外,深覺春花這鬥香大會開得妙。

  再努努力,明年抱孫也不是不可能呢。

  春花坐在暖閣之中,發了一會兒呆,起身整理了儀容,又換上一副悠然得體的笑容,負手向外走去。

  一出門,便撞上嚴衍立在一株半零的紅楓樹下。他今日穿的是春花錢莊統一製作的玄青兩色襕衫,袖緣繡雲氣紋,質清貌冷,出塵脫俗。

  此前只覺得他相貌氣質都十分正派,今日才發現,還很是好看。

  分明是馴服人的衣衫,他穿在身上,倒像是把衣衫馴服了。

  春花對著他筆直的脊樑又愣了一會兒,才醒悟過來。恨恨地咬著牙,心道,夥計就該有夥計的樣子。從前是對他太過遷就了,才養了這般驕矜自大,不給東家留面子的作派。

  哼,她長孫春花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糟心夥計沒用過?且給他好好來一個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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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五章 揀佛燒香

  春花正在猶豫,是捅他一刀還是踢他一腳。嚴衍聽見動靜,轉過身來,淡淡睨著她。

  看著她氣鼓鼓的雙頰,他有些好笑:「東家這是來興師問罪?」

  春花雙手抱臂,咬著下唇罵他。「東家有難,嚴先生不施援手也就罷了,怎麼還倒轉頭來拆台?」

  嚴衍挑眉:「嚴某不過指了個路,怎麼就拆台了?」

  春花怒道:「有的窗戶紙不宜捅破,難得糊塗的道理,你不明白?」

  一片楓葉飄然掠過嚴衍的劍眉,落在他肩上,顯得他眉眼越發冷峭,也越發……欠打。

  「嚴某只知道,事無不可對人言,藏頭縮尾,非君子所為。」

  「……」她的五米長的大刀呢?

  「那位世子殿下,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他心悅於你,你卻揣著明白裝糊塗,何其卑險。」

  「你怎知他就心悅於我?即便他心悅於我,難道我就要投桃報李嗎?」

  「你若不心悅於他,為何不直言?」

  「……」春花一窒。

  是啊,究竟是為何不能坦言相告?

  浸淫商界多年,她太清楚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適當的裝瘋賣傻,偷奸耍滑,無疑是對大家都好。如同靠近陷阱的猛獸,皮毛觸及了危險的冷意,便果斷後退,又何須細想。

  嚴衍端詳著她的惘然,譏諷一笑:「長孫家倚仗吳王府,在汴陵商界暢通無阻。若是能與王府聯姻,對春花老闆來說,豈不是一樁美事?照你的性格,正該汲汲以求才是。」

  「然而你心中篤定,王爺王妃絕不可能迎你這樣女子進門,強行攀附,只會讓王爺王妃心生厭惡。世子心繫於你,你若直來直去傷了他的心,便也是得罪了王府,從此失了乘涼大樹,長孫家輝煌難續。故此,你權衡利弊,只得支吾其詞,躲躲藏藏。」

  「東家如此行事,實在虛偽做作。」

  如同平地被驚雷劈了個正著,春花一懵,紅唇顫了顫:「不是這樣的。」

  藺長思性情溫柔,對她關懷親切,只是他久居深宅,見過的女子不多的緣故。她喜歡和他談天說地,飲酒下棋,但也只是亦兄亦友,謹守邊界。藺長思的曖昧與暗示,她不是沒有察覺,只是以為男子都是如此。譬如哥哥石渠,對每一個相貌過得去的女子都溫柔體貼,連家裡養的母貓在他面前的待遇都和公貓不同。

  所謂旖旎情思,不過是偶爾昏了頭,或因看了話本太多而產生的浮想聯翩罷了。就好似女子買胭脂,今日喜歡淡橙,明日喜歡絳紫,後日又愛嫣紅,哪有長性?誰知道動了情的人會如此麻煩糾結?

  春花下意識地將商場上學會的那一套虛與委蛇用在藺長思身上,自覺八面玲瓏,進退有度,怎麼在嚴衍口中,倒成了個虛情假意的人。

  「你……」她欲端出東家的架子訓斥他犯上,卻不知怎地心虛氣短起來。

  這位賬房先生人品確實端正,可如今看來,實在端正過了頭,端正到她頭上來了。明明請他吃豆腐腦兒的時候,他答應得好好的,在外頭要顧及她的面子。

  是了,現如今只有他們兩人。是她自己說,私下相處時盡可直言,如今要為了他的毒舌與他反目,不是又打了自己的臉麼?

  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春花向來自詡三吋不爛之舌,許多年未嘗過在口舌上敗北的滋味了。

  商場上魚龍混雜,她走到今日,所遭非議不少,被人指著鼻子罵也是常事。有人說她奸詐,有人罵她見利忘義,她耳朵都快被磨起繭子了。

  可是嚴衍說她,虛偽做作?

  嚴衍坦然自若地望著她,彷彿等著她長篇大論的反駁。

  春花怔怔與他對視,恍惚中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看中了他哪一點。

  大概就是那種,無論做什麼,良心都不會有虧欠的架勢。在他心目中,是非黑白清清楚楚,無需權衡,無需周全。若有然諾,像他這樣的人,便是刀山火海,也會一心向前。不像自己,可以找到千百種藉口來推搪責任,權衡利害。

  就好像那日在鴛鴦湖上,巨獸口中,官府衙差與親眷好友都無能為力,萬貫家財也是毫無用處,只有嚴衍義無反顧,捨命救她。

  她卻絲毫沒有被英雄救美的自覺,只因明白他心中毫無邪念貪圖,若遇險的是任何一人,他都會拼卻性命來救。

  自春花十二歲掌管長孫家以來,日日想的都是揣度他人心思,費心周全討好,順事婉陳,權衡利弊。如嚴衍這般的坦然,她確實沒有。

  也確實羨慕。

  胸中有隱痛微微掙起,春花不覺間滴下淚來。

  春花伸手摸了摸臉頰,觸手濕意,方才醒悟自己的失態,慌忙背過身去。

  她以為自己修煉得夠了,不料還是留著些小女兒的忸怩情態。實在丟臉。嚴衍著實愣住。這位春花老闆,長袖善舞,臉皮厚過城牆,竟然被他輕飄飄兩句話給氣哭了?他一時拿捏不準,她的眼淚是真情所致,還是又一手操控他人的手腕。

  春花飛快擦去淚珠,平抑偶然洩露的女兒情態,這才轉過身來,沉聲道:

  「嚴先生,我與世子之間的事,是私事,你不該過問,更不該無端質疑,置我於難堪。」她抿了抿唇,「讓嚴先生配合扯謊,確實是我沒有考慮周全,下不為例。但今日我失態之事,還請嚴先生不要對外人言。」

  「東家是指在暖閣中發生的事?」

  她搖搖頭,有些鄙夷地盯著指尖淚珠。

  「我費了多少力氣,才證明自己不是個會掉眼淚的女子。」

  春花偏著頭,眼眸還微紅,神情已回覆了慣常的輕快。見他沉默,追問道:「你不肯?」

  嚴衍心裡嘆了一口氣。

  自打認識她開始,就不斷地被她要求謹守秘密。

  「嚴某承諾,絕不告訴別人……春花老闆方才哭過。」

  香藥局的熊掌櫃氣喘吁吁地穿過楓林,高聲喚:「東家,香藥均已備好,單等你開局了!」

  春花應了一聲:「嚴先生不去前頭品評香藥?」

  「香藥之事,嚴某不懂,就不妄作評論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如此,嚴先生自便吧。」話畢,負手沿著小徑悠悠踱走。

  嚴衍在楓樹下站了一會兒,慢慢鎖起眉。

  情愛上的事,他亦是不懂,吳王世子與長孫春花的那點情愫,也不是他此次暗訪查探的重點。世間女子為情矯飾虛言太多,她的行為與常人相比,也不算什麼奸惡之舉。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按捺不住,對她出言譏諷呢?

  就好像認識她以來,一直等著這麼一個機會,戳破她左右有局,進退合宜的虛偽面具。如今真的撕破了,底下無非是一個普通姑娘的普通思量,倒是自己這用心,有些陰暗得令人心驚。

  嚴衍生於鐘鳴鼎食之家,自幼師從斷妄司老天官岐山,家規與門規都森嚴刻板,自問向來持身端正,按行自抑,萬事明澈於心,不受眼耳舌身意迷惑困擾。一日三省吾身亦是他慣常功課,然而今日這三省,竟有些省不明白了。

  裴園的迴廊九曲十八彎,偏有一彎格外隱蔽,僕婢們人來人往,誰也不會注意到這裡還有個視線的死角。春花拖著步子往前庭走,路過此處,分明聽見有人在裡頭輕輕嘆氣。

  她已經走過了,想了想,負著手,踮著腳尖又走回來,毫不羞恥地聽起壁角。

  牆角露出月白色的面紗隨風而起,裡頭說話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王妃喜歡我,這不是很好嗎?」

  「世子他出身高貴,文質彬彬,如蘭君子。何況他也喜愛香道,我若真能嫁給他,倒也不愁沒有話說。」

  「哥哥也希望我嫁給世子,如此,對我很好,對尋家也很好。如此,大概就是話本裡說的金玉良緣了吧。」

  「阿蓀,我若嫁進王府,你陪我一起嗎?」

  春花心道,這是尋靜宜和貼身丫鬟傾談心事呢。這位尋大小姐,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矜持羞澀,還是頗有自己的盤算。正要離開,忽生一絲怪異之感。

  倏然回頭,但見尋靜宜緩緩從拐角內步出,兩人目光撞了個正著,都是一愣。

  春花忽然明白為何會覺得怪異了。尋靜宜身後空空如也,並無丫鬟陪同。

  從頭到尾,都只有尋靜宜一個人的聲音,並未聽到有人回應。

  那她方才究竟是在對誰說話?

  尋靜宜面容蒼白,飛快地向後看了一眼,又欲蓋彌彰地轉過頭來。

  「春花姐姐……你……聽到什麼了?」

  春花手臂上汗毛噌地豎了起來,長久培養起來的危機感在此刻警鈴大作,身邊驀然飄起一股淡淡的異香,她有些迷惑,不知是尋靜宜隨身香囊的氣味,還是別的什麼。

  脖子上倏然拂過一絲涼意。

  「尋家妹妹!」她登時咧開笑容,「從前我也喜歡一個人發呆,自言自語呢。咱們這些博學多識,內心纖細敏感的女子,都是這樣。你不必害羞。」

  「……」尋靜宜被她的不要臉驚著了。

  「只是裴園頗大,妹妹下回還是帶一個隨身的丫頭,免得一個人走失了。」她伸出手,「妹妹要不,隨我一同去前庭吧?香藥都已備齊,馬上就要燃香了。」

  伸出的手空懸了半天,也不得回應。尋靜宜如臨大敵地盯著她,似乎在猶豫什麼。

  春花收回手,神情不見絲毫尷尬:「此處風景亦佳。要不妹妹再站一站,我先去前頭安排燃香事宜。」

  良久,尋靜宜終於點了點頭。

  「春花姐姐先走。」

  春花笑笑,轉過身,慢悠悠地走開了。

  此前聞見的異香逐漸轉淡,脖子上縈繞的涼氣也漸漸消失。

  春花喘了一口氣,最近身邊邪門兒的事情,似乎有點多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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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六章 三浴三薰

  香道是城中貴女自幼必修的閨中功課,品香的情趣幾乎便是出身的標識。藺長思與尋靜宜一左一右跟在吳王妃身邊,頗有一家三口的架勢。明眼人都看出了王妃對尋靜宜的喜愛,心知吳王府的世子妃多半已經花落尋家了。即便如此,閨秀們仍然卯足了勁兒要掙個臉面。不能做正妃,做個側妃也是好的呀。

  春花於香道只是淺通,熊掌櫃前一日寫了不少花樣說辭給她備用,她連夜背下來的,現場說起來,倒是十分熟稔,彷彿每字每句都是出自她自己的真知灼見。

  鬥香大會的十七味香藥置於西廂的十七間廂房之中,逐一燃起。春花備了不易沾染香氣的輕裘給每位閨秀穿戴,又在門前設了婢女打扇祛味,以保香氣互不混合,方能得出中肯公道的品評。前頭十六間廂房裡燃放的香藥都是用於調理情志或熏衣,以香氣持久深長為賣點,到第十七號廂房的時候,眾人不禁有些乏味。

  一進廂房,襲來的竟是一股奇異的甜香,初嗅之下似乎過於甜膩,不過頃刻,那香氣卻又化入無形,彷彿無香,各人只覺通體酥軟鬆弛,血脈賁張,目之所及的色彩頓時明豔,他人言語儘是悅耳奉承。

  吳王妃驚呼了一聲,看向尋靜宜:「這是什麼香?竟如此令人暢懷?」

  眾人紛紛附和。

  尋靜宜秀眉微蹙,思忖片刻:「這香藥的主香乃是多重沉香,也不算稀罕,但其中有一味香氣膩甜霸道,頃刻便能侵入人髮膚肌理,實在是奇香,小女平生從未聞見。」

  閨秀之中有秦家香藥局的千金,閨名曉月,聞得此話,不以為然道:「這就是尋姐姐孤陋寡聞了。這味香名喚千步香,產自南郡濕地灘塗中的千步草。千步香雖然稀有,卻也不是什麼曠古絕今的珍品,《述異記》《雅香集錄》中都提到過此香。去年我爹爹往南郡買貨的時候,在一個小島上收了許多,姐妹們若是喜歡,盡可來我家香藥局採購。」

  她如此說,大家自然都明白這一間燃放的是秦家香藥局的香藥了,紛紛誇讚附和,就連吳王妃也背過身去,笑意盈盈地問詢了幾句。

  尋靜宜道:「秦家妹妹怕是弄錯了。千步香的味道我是識得的,這香丸中除了千步香,還有一味不知名的香料。」

  秦曉月柳眉倒豎:「這香丸是我家出的,裡頭有哪些香料,難道我還不知道嗎?」

  「千步香香氣雖甜,卻無後香。此香丸中尚有一味,香氣沉鬱霸道,極盡激擾人心,非是調理情志,卻有亂人心魂之意,若是久用,恐怕……」

  她話音未落,秦曉月尖叫起來:「尋靜宜,你什麼意思?難道是說我家特地拿出有害身心的香藥給王妃和世子用嗎?」

  尋靜宜一愣。她本就不常出門,憑著一時對香藥的執著多說了兩句,沒想到卻得罪了人。

  春花聽見兩人爭執,連忙走過來:

  「尋家妹妹不過是隨口一說,並非意有所指。何況香道原本多門,各有各的見解,秦家妹妹也不是那小家子氣的人,不會得理不饒人吧?」

  秦曉月被她提醒,偷眼看了了吳王妃和世子,便低頭不做聲了。

  尋靜宜咬著下唇,還要說什麼,手臂上被春花輕按。她微微一怔,便不再說話了。

  出了廂房,回到席中,早有十七位製香師傅各手捧了自家香丸,候在庭中。眾家閨秀紛紛讚賞第十七味香,恨不得當場下單採購。秦曉月得意洋洋,自以為本屆鬥香大會的魁首非趙家莫屬。

  評比揭曉,果然是秦家香藥局的盤棘師傅拔得頭籌。

  春花格外留意那位盤棘師傅,但見他生得紅髯黃眸,一身異域僧人打扮,頭頂頭陀箍。

  大運皇朝民風開放,尤其汴陵四海通商,常有異域商人往來,如此長相倒也不是第一次見。可是此人神情陰鬱,雙眼如電,極其懾人,長相又頗醜,怪臉嶙峋,著實扎眼。春花與他對視了一眼,頓覺手臂上爬過千足小蟲一般,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她偏頭低聲問熊掌櫃:「坊間傳聞,徐師傅的瘋症與這位盤棘師傅有關?」

  熊掌櫃一愣:「東家也聽說了?徐師傅和盤棘師傅前陣子確實來往頻繁,也交換了不少香藥心得。但要說盤棘師傅動了手腳,害了徐師傅,我卻不信。盤棘師傅提交的香丸,都是咱們行裡的幾位香藥師傅細細查過的,沒有問題。在香裡做手腳是香藥行的大忌,一旦被察覺,聲名盡毀,再無回頭。」

  春花眯眼,目光移到尋靜宜臉上。眾人都圍著秦曉月大加讚賞,尋靜宜一下子便被孤立了,遠遠地離群獨坐,神情窘迫蒼白,目光卻緊盯著盤棘師傅,口中低低說著什麼。

  這位尋家姑娘,又在「自言自語」了。真教人好奇呢。

  「熊掌櫃,您也是香藥行裡的老人了,當知道香藥行最看天賦,年長未必才高。今日若是徐師傅還在,說不定能有個結論,但這麼巧,徐師傅又遭了厄運。這一切,難道真是巧合嗎?」

  熊掌櫃道:「東家想查一查盤棘師傅的底細?」

  「嗯。」春花微微一笑,「這位盤棘師傅,不遠重洋來到汴陵,就想揚名立萬,卻為何不來我春花香藥局,卻進了秦家香藥局?秦炳坤那老頭眼光差,腦子蠢,這麼好的事情不會憑空砸到他頭上,必有貓膩。」

  「……」熊掌櫃被她強大的邏輯震撼了,「東家這麼說,也不是全無道理……」

  「秦家香藥局經了今日,定會客似雲來。若趙家香丸裡真有問題,擴散出去,豈不是讓全城百姓都受害?」

  「東家,要不要請仙姿姑娘過來貼身保護?」

  「仙姿有別的差事,這幾日不在城中。裴園是我的地盤,眾目睽睽之下,還能出什麼事?」

  春花安撫地擺了擺手,餘光掃到尋靜宜悄悄起身,往後園而去。

  倒是有幾分膽色。

  「我瞧那尋家小姐深諳香道,也許她能拿出證據,證明秦家香丸的問題。」

  熊掌櫃不以為然:「尋家小姐年紀才多大,她不過聞了一回,哪裡就能斷定香中有古怪?不過一個小姑娘……」

  「我也只是一個小姑娘呢。」

  熊掌櫃知道自己失言,不再多說,領命告退。

  春花的目光掃過席間眾人,不意正與藺長思的目光撞了個正著。甫一對視,他立刻顯出慍色,轉頭與身側的秦曉月交談。秦曉月心花怒放,吊著眉梢向他甜笑,恨不得整個人貼過去。

  春花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這麼著,也不是個辦法。

  反覆鼓起勇氣,再抬起頭時,終於武裝起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得體笑意,起身往藺長思身邊走過去,笑嘻嘻道:

  「世子……」

  「裴園的楓林甚有情致,秦小姐還未賞玩過吧?」藺長思目光停留在秦曉月臉上,絲毫未移,語氣溫柔。

  秦曉月兩頰暈紅,眸如春水:「沒有呢。世子可願作陪?」

  藺長思微微一笑:「榮幸之至。」

  言罷,兩人直接起身離開,竟是把春花當作空氣一般。

  春花的笑容僵在臉上,良久,嘆了一聲,在吳王妃身邊坐下。

  吳王妃不知她心中輾轉,笑著道:「小春花,你這個鬥香大會辦得甚妙。我看這尋家和秦家兩位千金都很不錯,長思都很喜歡。若不是她們二人之間有些齟齬,便一起娶進王府,也是佳話。」

  春花怔了怔,想起秦曉月的嗲聲嗲氣,婚後定是恃寵而驕,依藺長思這綿軟的性子,怕會被欺負得毫無底線。

  尋靜宜倒是個溫柔嫻靜的好性子,只是這「自言自語」的癖好實在詭異,若不知底細,也難為良配。

  她辦這鬥香大會,確是想為藺長思張羅一個良緣。若是亂點鴛鴦譜,反坑了他,可就不好了。

  只是在吳王妃面前,總不好口出惡語,壞人前程。她想了想:「凌姨,世子若有了心動的姑娘,當然是極好,不過也不可操之過急,還是要細細考察才是。」

  吳王妃笑容微收,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你說得不錯,是要細細考察。」

  十七位製香師傅得了賞賜,逐一向吳王妃拜謝。隨後便是點了城中知名的雜劇班子「三生緣」的幾出摺子戲。藺長思、尋靜宜與秦曉月久久不見回來,眾家閨秀和王妃都專注於看戲,看得十分動情。

  這幾折都是熱門劇目,春花看過不下十遍,倏然覺得索然寡味起來,正想離席去偷個清靜,驀地一個清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春花老闆。」

  春花應了一聲,左右四顧,身邊各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戲子身上,竟無一人像是出聲喚她之人。

  她震了一震,一絲不算陌生的冷香闖入她鼻息,脊背上登時有冷汗流了下來。

  一個墨綠襴衫的清秀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恰立在吳王妃的對面。明明該是遮擋了吳王妃看戲的視野,吳王妃卻毫無所覺。

  「……」春花張大了嘴。

  男子懇切地望著她:「春花老闆,我家小姐有難,請速去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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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七章 蘭艾同焚

  尋靜宜瞅定了製香師傅們都擠到前頭看戲,這才偷偷溜到西南院的製香所。

  循規蹈矩的尋家姑娘,私底下卻是個沉迷香道的痴人。今日遇上一門新奇的香,若不能取得一丸秦家香丸仔細研究,她是不能安心的。可前頭已得罪了秦曉月,不能直接討要,只好用偷的了。

  「她一進製香房,就被那叫盤棘的製香師傅制住了。那盤棘……竟然看得到我。只恨我法力低微,打不過他。」

  春花心中一沉:「那盤棘,也是個妖怪?」

  「他身上煞氣極重,即便不是五郎,也是罪孽深重之人。」

  春花微微蹙眉,這似乎不是她第一次聽人提起「五郎」,這個稱呼。

  「那……咱們該去請澄心觀的道尊前來除妖啊,你綁了我有什麼用呢?」

  墨綠衣衫的男子不答,只引著春花穿過中庭。迎面遇上的家人紛紛行禮,她強笑應著,故作無事。她雙手與脖頸上都纏著一根長長的細葉,凡人卻是看不見。

  「這位大仙兒,你是精怪,法力高強,何須我去救人?」

  男子側身示意她走在前面,行止竟然頗有風骨:「我們這一族是妖中君子,僅有的法力就是隱身在人身邊,清談論道。若是動起手來,連一個未成年的小妖都打不過。」

  小妖是打不過,勒死她可是易如反掌。春花嘆氣,覺得頸子上的葉子愈發緊了。

  什麼妖中君子,莫非是個蘭花精?

  「大仙兒,你叫什麼名字呀?」

  對方惆悵地看她一眼,不答。

  「就算是死,也得讓我知道死在誰手上吧?」

  對方默了默:「我叫蘭蓀。」

  遠遠地,兩人便看見尋靜宜閉目倚坐在一株楓樹下,秀眉深鎖,彷彿陷入極大的痛苦掙扎,卻不得醒來。春花眼尖地發現,她側臉的一縷烏髮短了一截。

  蘭蓀疾行到樹下,伸手欲觸碰尋靜宜的臉頰,手指卻停在離她五吋之處,不能再近前。

  他環視一週:「盤棘,我把長孫春花帶來了。」

  紅髯的僧人從樹後現身,眉目猙獰地冷笑:

  「你倒不完全是個廢物啊,蘭蓀。」

  「我們有言在先,你快放了靜宜。」

  盤棘咧開厚重雙唇:「且慢,你先割她一縷頭髮。」

  「……」這是個什麼變態?春花又驚又怒。

  蘭蓀也是意外,皺眉道:「你此前只說將她帶來,並未說要割她頭髮。她是仙胎轉世,你我這樣的五郎,若出手傷她,會大大有損仙緣。」

  春花聽得一頭霧水,仙胎是個什麼胎?

  盤棘嘿嘿一笑:「正是曉得這個,才讓你動手!」

  「你不守信用!」

  「你不動手,我便要對你的小心肝兒動手了。」粗礪的大手撈起尋靜宜柔弱的脖頸,抵在樹上。尋靜宜在他手中無力地掙扎,玉容泛起隱隱青色。

  「住手!」

  蘭蓀忍無可忍地大呼。

  細葉如綠色電光直射向春花,掠過她臉頰,割破一縷長髮,並在她雪頰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髮絲緩緩飄落在盤棘掌心。蘭蓀咬牙道:「現在,你可以放了靜宜了吧?」

  盤棘桀桀怪笑:「一個閨閣小姐,原本也沒什麼用。還給你!」

  彷彿有利刃自天靈蓋劈落,硬生生將春花劈成兩半。在巨大的疼痛中,她幾乎昏死過去。勉強找回意識,只覺一半身體極重,另一半卻極輕。重的如鉛塊鏗然倒地,輕的如輕煙冉冉上升,轉了個向,落在盤棘的左肩上。

  長孫春花的身子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泥土,露出一貫熱情得體的笑,向前庭去了。

  春花坐在盤棘的左肩上,渾渾噩噩地看著自己的背影,再看向身邊,並排坐了三個形容同樣木然的魂兒。

  尋靜宜的魂兒如煙飄起,隨即一個倒栽蔥,沒入樹下昏迷的本體之中。羽睫如扇,扇了兩扇,尋靜宜悠悠醒轉,一睜眼便抓住蘭蓀衣襟,恐慌道:「阿蓀,我記起來了。」

  「那香原來喚作:『裂魂香』。」

  裂魂香,入腠理,割髮裂魂,善惡各行。

  淡淡血腥之氣散入秋風,頃刻便消失不見了。

  藺長思伴著秦曉月,在裴園各處游賞。他意在觀景,秦曉月卻無心賞楓,一雙情意熾熱的水眸一徑盯著他不放,所說儘是奉承傾慕之語。漸漸地,藺長思也覺得有些寡味。

  「秦小姐,不如現下就回返吧?」

  秦曉月喜悅的嬌顏瞬間垮了下來:「世子殿下,不喜曉月陪伴麼?」

  藺長思面皮微微發燙,有些後悔與她兩人獨處。方才離席,乃是一時激憤,只想在春花面前與旁的女子展現親暱,未料到秦曉月是這樣黏連的性子。

  也是自己魯莽,招惹了她。

  「你我離席甚久,恐怕母妃惦念。」

  秦曉月失望地垂眸。她本想借此機會與藺長思耳鬢廝磨,情意相許,卻不料他對自己謹守邊界,毫無踰矩。難得的獨處時光眼看便要結束,錯過了這次,吳王府世子妃的位置恐怕再與她無緣。

  四下無人,秦曉月身子晃了一晃,堪堪往藺長思懷中倒了過去。藺長思下意識地張臂,抱了個滿懷。

  他大驚,低頭端詳秦曉月面容:「秦小姐,你怎麼了?」

  一片甜香撲鼻而來,他不及掩住口鼻,已吸入了大半。這香氣如火信絲絲鑽入他五臟六腑,頓時燒得整個人如同一鍋沸水,燥熱難當。

  「世子!你不舒服嗎?」秦曉月潮紅著臉龐,攙扶著藺長思,「曉月……扶你去休息可好?」

  藺長思四肢乏力,身不由己,張口欲呼,竟也出不得聲,終於由秦曉月攙扶著進了近處的一間廂房。

  盤棘隱在樹後,靜靜注視。春花的一半魂兒坐在他左肩上,對挨她著坐的秦曉月說:

  「裝的吧?」

  秦曉月的一半魂兒憂愁地點點頭。

  「太齷齪了。」坐在另一邊的,徐師傅的半個魂兒點評道。

  秦曉月的一半魂兒更加憂愁地點點頭。

  戲台之上,男女戲子各據一角,淒淒慘慘地互訴衷腸。吳王妃領頭,各位閨秀小姐都用帕子揩著眼角。

  石渠只顧與陳葛竊竊私語,並未留意到嚴衍在身邊落了座。嚴衍斷續聽見「想吐」、「吃酸的」之類,陳葛則深思地眯起眼睛,神情頗為凝重。

  嚴衍拍一拍石渠:「你妹妹怎麼不在席上?」

  石渠一臉茫然,倒是陳葛答道:「戲開場後,春花老闆只坐了一會兒,便離席了。」

  「可看見她往何處去了?」

  「只瞧見她自言自語了半晌,臉色不太好看。」陳葛頓了一頓,還是沒忍住毒舌,「……尋家姑娘也有獨處時靜聲自語的習慣。春花老闆那樣子,倒與尋家姑娘有幾分像。這可能,就是東施效顰吧。」

  陳葛怯怯地看了嚴衍一眼:「天……嚴先生,為何這麼關心春花老闆?」

  石渠一拍他肩膀:「你還不知道,嚴兄如今已是我們錢莊的大賬房了。」

  陳葛大驚。

  斷妄司天官微服到汴陵,絕不是出來遊山玩水。大隱隱於市,他竟肯屈尊在春花錢莊做個賬房,定是有什麼彌天的大案。

  不管什麼案子,可別牽連到他身上。嗯,今後須得離長孫家的人遠遠的。

  陳葛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拿定了主意,手中茶盞在案上一磕,瞪著石渠:「有病了就去看大夫,跟我說個什麼?你是個男人,噁心想吐冒酸水,總不能是有孕了要生娃娃吧?」

  石渠的臉騰地漲紅:「陳兄,你這麼大聲做什麼?」

  「哼,別叫我陳兄,我跟你不是兄弟。」

  「你怎麼翻臉比翻書還快?」

  「……」

  不知何時,長孫春花已回到了席間。吳王妃與鄰座的千金都向她點頭致意,她有禮還禮,並無異常。

  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幾轉,目光在席間逡巡一圈,終於找到了嚴衍,春花歡快地向他招招手。

  嚴衍一怔,慢慢眯起眼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見他不動,春花有些著惱地咬唇,索性起身,向嚴衍走過來。奈何她走的是直線,徑直走上了戲台,從正要深情相擁的男女角兒中間不緊不慢地穿過。

  胡琴和鼓點戛然而止,男女角兒一抱沒有抱上,再抱就落了刻意,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充沛的情感淤在了原地。

  喧囂驟停,席間眾人面面相覷。

  只有春花自己,絲毫不覺異常地走到嚴衍面前,咧出一個甜美的笑容:

  「嚴先生。」

  嚴衍神色莫測地盯著她:「東家有何吩咐?」

  「你伸手呀。」

  「……」

  嚴衍默了一默,還是依言攤開手掌,且看她耍什麼把戲。

  掌心一癢,他定睛一看,掌中多了三條色彩斑斕,肥碩柔軟的毛毛蟲。

  春花嘿嘿一笑,往地上扔了塊帕子,掉頭就跑,一溜煙兒便消失不見了。

  嚴衍霍然起身。

  吳王妃在上首驚喚起來:

  「世子去了何處?別是突然發病了,快去找啊!」

  十里外的澄心觀,澄心道尊正在靜室中冥思打坐,倏然心血來潮,靈上感應。

  「徒兒,今日城中有盛事?」

  道童恭敬侍立:「春花老闆在裴園召開鬥香大會,吳王府王妃、世子及眾家女眷均有出席。」

  道尊慈眸輕啟,徐徐道:「恐有妖物作亂其中,看來,還需本座親自走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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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31 01:39: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八章 采蘭贈芍

  老五們有句老話:髮與魂牽。一縷髮便是一縷魂,尋常人剪頭髮,本無甚大礙,但若用上裂魂之法術,便可通過割髮來竊取人的魂魄。斷妄司典籍中有一卷專述人魂,便是講魂分陰陽。陽魂上升,陰魂下墮,陽魂清正,陰魂幽昧,故陽魂於外主善行,而陰魂則主惡行。

  長孫春花言行顛倒,一臉戾氣,加上額前一縷斷髮,顯是被人為割去了陽魂。

  光天化日,權貴宴飲,竟有妖物如此肆無忌憚。嚴衍壓抑住心中怒氣,心道汴陵確有古怪,或許蘇玠之死也與此有關。如此說來,前幾日撞見的那位提刀殺人的製香師傅,也是被割了陽魂才發瘋的。

  幾叢玉簪後半露著螺髻,還有一柄金鏤牡丹步搖躲躲閃閃。嚴衍一眼望過去,便知道是誰。

  長孫春花私下不喜著點飾,但有這些達官貴人往來的盛事,又要穿得堆金疊玉,恨不得把全副家產插在頭上,旁的閨秀嘲笑她庸俗浮誇,她也不以為然。

  做了虧心事四處躲藏的時候,就有些吃虧了。

  他拎著她的後領,把她拖出來。

  身為斷妄司天官,他見過許多陽魂受損而行十惡之人,有陰邪鬼蜮,禍害無辜的,也有殘暴無識,野蠻殺戮的。……拿個毛毛蟲來嚇人的,算是什麼陰魂?

  春花嚇了一跳,像一條華麗的花青蟲一般扭動起來:「放開我!你欺負人!」

  他挑眉,「我如何欺負你了?」

  「你……」春花一窒。

  竟然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被他欺負了。看到他好整以暇的樣子就覺得討厭,一定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誰?」

  「我……是天底下頂聰明能幹的春花老闆呀!」

  嚴衍一怔。倒是還不忘自我吹捧。

  「那我呢?我是誰?」

  她又是一愣:「你是……」她苦惱地皺起眉,掰著手指想了半天,「總之是個老古板,大冰塊!」

  綽號也還記得清楚,想必在心裡罵過了他無數遍。

  嚴衍欺身過去,一手擒住她兩隻手腕,輕輕使力,便將她脊背摁在樹上。

  「你今日,都見了什麼人?可還記得去過哪裡?」

  春花殺豬一樣嘰哇亂叫:「殺人啦!救命啊!」

  嚴衍不欲驚動他人,伸手摀住她口唇,卻被她一口咬在虎口上,牙咬之處頃刻就滲了血。他微微皺眉,掌心勁氣輕渡,春花便翻了個白眼,昏了過去。

  聞桑接到信訣,急急趕來,正看見嚴衍將昏迷的春花攔腰抱起,輕輕放在角亭之中,又伸出雙指,凝聚神華,點在她眉心。

  聞桑大驚:「師伯,你要對她用『探魂』?」

  目光如利劍刺來:「你看不出她被割了陽魂麼?」

  陽魂離體,若不能在三日內喚回,陰魂便會徹底佔據身體,放大心中原本只是星星之火的妄念邪念,人也就徹底瘋癲了。事急從權,若要迅速找到施法裂魂之人,只有用探魂術了。

  「可……『探魂』是禁術,在凡人身上用『探魂』,也會受到反噬的!」聞桑又驚又疑。「不如,待我先檢視園中妖氣,再尋跡……」

  「那老五既然敢在光天化日對她動手,取她陽魂定有大用。慢一分,恐怕就就不回來了。蘇玠一案,她是重要線索,決不能出事。」

  嚴衍劍眉緊蹙,盯著春花捲翹的濃睫。她沉睡的時候,倒是格外無辜。

  即使在斷妄司,也只有天官才可在極為緊急的情形下使用探魂。探魂之術,需侵入受者心魂。受了探魂之人,便如將心底最隱秘的心思赤裸裸地暴露在施者面前,毫無隱私可言。

  聞桑猶豫半晌,終於閉口不言。

  他師父韓抉曾說,若非父母妻子,擅動探魂,後必有應劫。

  看師伯這樣子,竟是已經拿定了主意,這些都不顧了。

  嚴衍口中唸唸有詞:「生為無定,死曷未歸。」

  青色神華從他眉心緩緩流淌至指尖,緩緩滲入春花眉心。她皺了皺眉,似有不適,片刻之後又平靜了下來。

  嚴衍緣著她的神魂,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她如何跟隨蘭蓀離開筵席,又是如何被盤棘割去了陽魂帶走。他十分小心,儘量不去碰觸她其他的記憶。終於探知了陽魂遠去的方向,他深呼一口氣,慢慢退出她的心魂。

  倏然,耳邊響起她沮喪的聲音。

  「若是仙姿在就好了。」

  他一怔,復又明白過來,這是她遇險時腦中的自言自語。

  是啊,平日與她焦不離孟的仙姿,怎地不在她身邊保護她呢?若有仙姿在,那老五盤棘未必能討得了便宜。

  下一句話卻令他結結實實地愣住——

  「拷問了煙柔七日,也該有結果了。」

  春花的陽魂蹲在空中,不知怎地,口中瀰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這真是奇了,一個魂兒,竟然也有味覺嗎?

  她將這事和蹲在旁邊的徐師傅說了,徐師傅道:「你大約是咬了人。」

  春花大驚:「我向來文雅得體,怎麼可能到處咬人?」

  「也許你心中,一直有一個想咬的人吧。」

  「……」

  盤棘騰了雲,來到城外有奚山陰的一處山洞。幾個魂兒被他以香線捕住,只得跟隨。

  山洞入口狹長,有花木掩映,不易察覺。進得洞來,裡面卻是個細嘴大肚瓶的空間,山壁呈赭石色,那是多年香料熏染留下的斑痕。洞中陳設嶄新,錦幔低遮,玉席銅爐,雲煙繚繞,渾似一個富賈人家。

  有奚山並非險山峻嶺,春花和秦曉月幼時都曾與家人上有奚山遊玩過,從未想過這裡竟會有個妖怪洞。

  盤棘進了洞,立刻有一隻圓頭帶觸角的細身小妖迎上來:「香尊回來了!」

  盤棘甕聲甕氣道:「將這三隻陽魂看好,莫教逃了。待我沐浴禱告之後,再來將他們煉成仙香。」

  小妖應了,如牽風箏一樣將春花、徐師傅和秦曉月的三個半拉魂兒牽去一側的香室。春花眼見裡頭全套的香具,甚至香台、香杵等還印著自家木具鋪的圖紋,不由得沮喪地嘆了口氣。

  秦曉月的魂兒嚇得簌簌發抖:「這麼說來,他是要把我們都燒了,煉成香?」

  春花問:「徐師傅,什麼是仙香?」

  徐師傅道:「古籍中曾記載過,香中的極致聖品,名喚『仙香』,乃是要以有仙緣之人的心魂煉製,煉成之後,燃之生白煙,冉冉可緣之登天。只有冤孽深重無緣正道,又痴迷成仙的人,才會想要煉製『仙香』。」

  春花的陽魂抖了一抖:「這法子好沒道理。明明做了惡事,怎麼能煉成成仙的香?一定是假的。」

  徐師傅搖了搖頭,倒是看守他們的小妖聽不下去,反駁道:「你們凡人懂什麼?這可是妖尊大人親賜給我們香尊的法子,哼哼,如今把你們三個煉了,我們香尊大人也能飛昇上天做神仙。到時我們一洞的孩兒們都跟著上天!」

  「……」春花聽著這話術,倒與大街上招搖撞騙的丹藥販子有幾分相似。她目光在小妖身後停了一停,忽然綻出笑容。

  「你們香尊別是被給忽悠了。若這麼容易就能成仙,那妖尊大人自己為什麼不用?」

  小妖一愣,想了半天,竟不知如何反駁。

  秦曉月和徐師傅見春花和妖怪信口聊起了天,又驚又疑。又聽春花笑嘻嘻道:

  「其實我這裡,有一個比先前的方子更靈的古法,不必尋什麼有仙緣的人,此時此刻就能讓你立地成仙,你聽是不聽?」

  小妖大驚,瞪著一雙複目。

  「你騙人!」

  「我是有仙緣之人,否則你家香尊為何捉了我來煉香?我們有仙緣的人,是不會說假話的。」春花咧嘴,「你若要聽,就近前來。我只說給你聽,若教別的小妖聽了先用了,你便用不成了。」

  那小妖半信半疑,掙紮了片刻,還是湊了過去,將長長的觸角彎向她。

  「你說。」

  一切發生得極快。不知從何處冒出一條翠綠絲絛,緊緊箍住小妖的鉤唇和頸項,小妖還未發出聲音,便被緊緊勒住,暈了過去。

  春花這才籲出一口氣。淡淡水光掠過,翠綠絲絛從小妖身上收起,落在地上,化成了綠衣蘭蓀的樣子。

  「春花老闆,我來救你了。」

  蘭蓀領著三個半拉魂兒,終於逃出盤棘的洞府,又一路狂奔,直奔到一處溪水旁,才停下,各自喘息。

  春花變了個魂兒以後,原以為飄來飄去甚是輕快,誰知眼下卻覺得身子沉重無比,險些就要飄不動了。再看另外兩隻魂兒,比她還不如,幾乎已經像一團濕了水的棉花,團在地上了。

  蘭蓀擔憂:「你們離魂太久,漸漸要失去靈氣了。」

  秦曉月慌得淚眼迷濛:「萬一盤棘那妖怪追上來,可怎麼辦?」

  蘭蓀抿了抿唇,咬牙道:「若是他追上來,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保你們逃走。」

  春花嘆了口氣:「你也不是個壞蘭花。既然要救我,何必要在裴園中坑我?」

  蘭蓀不答,展目望去,溪邊花木扶蘇,綠草叢生,其中一簇簇葉若劍裁的,酷似蘭草,仔細看來,卻不是蘭草,而是與蘭草十分相似的石菖蒲,香典之中,菖蒲亦是極為常用的一味香,葉無脊,香名為「蓀」。

  「春花老闆,我……不是蘭草。」蘭蓀指著溪邊,落寞道:「我其實……只是一株石菖蒲。」

  蘭蓀蘭蓀,原來不是蘭,而是蓀。

  「這有奚山,就是我生長了數百年之處。我們石菖蒲一族,雖不及蘭草得世人尊崇,卻也對君子之風心嚮往之,惟願與人類以誠相待,滴水之恩,向來也是湧泉相報。尋家靜宜小姐,是我們石菖蒲一族的大恩人,便是我自己的性命不要,我也一定要護她周全。故此,我不得已先遂了盤棘之意,將你換了她的陽魂。一切都是我的過錯,若有報應,自會報應在我身上。」

  「……」真是好話賴話,都教他一隻妖說了。

  春花看他甚是惆悵,怔怔看著溪水,像是陷入了什麼不得了的往事回憶。於是無奈道:「罷了罷了,我不怨你。咱們快走吧。若教那老妖怪盤棘追上來,大家一齊玩兒完。」

  誰知她話音剛落,凌空落下一個人來,冷冷道:「都是我囊中之物,還往哪裡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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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九章 蓀橈蘭旌

  盤棘身著寬大紅袍,衣袂猶帶水汽,看來是正經焚香沐浴過了。一頭紅髮披散,暴怒之下,雙目裂成數格,厚唇兩邊現出兩個毒鉤,蠢蠢欲動。

  「蘭蓀,你我雖為宿敵,但天道自有循環,我也沒想趕盡殺絕。可你非要和我作對,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蘭蓀瑟縮了一下,旋即挺直了瘦削的胸膛,將幾個魂兒擋在身後。

  「盤棘,你本不是有奚山的蟲族,只因搭上了那位神秘妖尊,竟然霸了有奚山,現在還來禍害汴陵百姓。我菖蒲族雖法力低微,卻也不會任你蟲族隨意踐踏!今日你若要取這幾個凡人的陽魂,須得從我屍首上踏過去!」

  盤棘眸中紅光大熾,怪聲大笑:「等我碾碎了你這棵破草,再去擒你那位尋家小姐回來煉香!」

  蘭蓀化作一條綠色絲絛,如電般纏上盤棘枯瘦身軀,死死勒緊。盤棘陰惻惻一笑,肋下見風生出密密麻麻的橘紅色節足,穿破桎梏,那絲絛頓時千瘡百孔,如一卷破絮,飄飄落地。

  紅色妖氣直充雲霄,盤棘此時已幾乎現出原形。扁頭長鬚,獠牙毒鉤,抽長的身軀兩側千足搖動,正是一頭碩大的紅頭蜈蚣!

  循跡追來的聞桑迎面遇上這巨大蜈蚣,嚇得肝膽欲裂,掉頭望風就跑。

  「蜈蚣精呀!」

  身後緊跟的嚴衍一腳將他踹回去,斥道:「像什麼樣子!」

  「師伯!」聞桑抖如篩糠。為什麼是蜈蚣!老天是不是有心和他作對?怕什麼來什麼!

  「這是你的業障,早晚需要克服。擇日不如撞日,速去擒了那蜈蚣精!」

  「……!」

  「去!」

  聞桑哆哆嗦嗦地掏出降妖杵,搖晃著來到蜈蚣精盤棘面前。

  「大、大膽老五!吾乃汴陵斷妄司棧長,你殘害凡人與其他生靈,已觸犯斷妄司律法,還不快快……快快束手就擒!」

  不知從哪冒出這麼個紅衣小捕快,毛都沒長齊,分明驚懼卻還強行放狠話。盤棘正待一招結果了重傷的蘭蓀,見此情形,輕蔑笑道:「什麼狗屁斷妄司!一個黃毛小子凡人也想管束我麼?待我啃了你的腦袋,給孩兒們下酒!」

  鉤齒斜張,血盆大口向聞桑兜頭啃過來。聞桑手中降妖杵彷彿失了靈,變成個棒槌,任他催動什麼咒語,都毫無反應。他嚇得嘰哇亂叫,上竄下跳,只顧閃躲。所幸身手還在,蜈蚣精啃了幾口,都啃了個空。

  春花的半個魂兒這會兒終於看見了熟人,顫巍巍地飄至嚴衍身邊:「嚴先生,你是來救我的麼?」

  嚴衍目光冷冽,仿若未聞。

  春花嚶嚶低頭:「是了,我現在是個魂兒,你肯定看不見我。嗚嗚嗚……我可能要死了,回不去身體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可是還有好多事沒有交代完呢,就這麼死了,真的是好不甘心啊!嗚嗚嗚……」她繞著嚴衍轉了好幾轉,彷彿如此就能讓他看見自己。

  「別哭了。」

  「咦?」春花的魂兒僵在半空,「你能看見我!」

  嚴衍輕暼一眼她腮上掛著的淚珠:「聞桑是斷妄司的異人,他能令我看見遊魂。」

  春花欣喜:「你果然是來救我的!」魂兒有了希望,卻失去了那一點執念支援,頹然下墜,吧唧糊在他腳面上。龐大的疲憊感如泰山向春花壓過來,離體的魂魄意識漸漸模糊。

  「我不行了,飄不動了,回不去了……」

  嚴衍似乎嘆了口氣:「你可坐在我肩上,我帶你回去。」

  春花緣著他的手臂慢慢爬到肩上,找了個最舒服溫暖的位置,老實趴下。

  一股樹木清香自他身上侵襲而來,逐漸將她淹沒。似乎是楠木,或是檀木?上回她在鴛鴦湖遇險,被他搭救的時候就聞見了。不知他慣常熏的什麼香,很是令人安心。

  晚些得向他討個方子,放在香藥局裡賣,定是不錯的。春花模模糊糊地想。

  「聞捕快,打得過那個妖怪麼?」

  「他應付得了。倒是你……」嚴衍沉聲道,然而後面的話,春花已聽不到。魂兒蜷縮起來,在他頸窩裡沉沉睡去。

  聞桑在戰局中左支右絀,纏鬥良久,滿頭大汗,終於和降妖杵達成了默契,噴出一朵無定乾坤金網,將大蜈蚣盤棘罩在網內。

  「師伯!我逮住它了!」

  他話音剛落,盤棘便掙脫了一根網絲,發出悶聲長嘯,張牙舞爪。

  嚴衍哼了一聲,青色雷電從掌中竄起,向網中蜈蚣劈下,蜈蚣的頭上被劈了個大口子,頓時倒地不動,腥黑的血淌得到處都是,觸角也斷成兩截。

  「嘶!」

  聞桑縮了縮脖子,師伯下手真是狠。早點出手不好麼?

  銀色祥雲自綠色山巔之後浮起,掠空而來。應是得道之人方能駕馭。

  嚴衍舉目眺望,微微凝眉:「澄心道尊將至,我不便與他相見。你擒了這蜈蚣精與菖蒲精,再回來審問罷。」

  他掐了個訣,秦曉月和徐師傅的陽魂一聲不響地凝成晶瑩的光球,納入他袖中。

  「啊?」聞桑不安地盯著不甚結實的無定乾坤網。再回頭時,他的師伯已經不見了。

  ……能不能不要留他一個人和這蜈蚣精在一起啊!

  春花直覺自己被一朵巨大的而柔軟的葉子托著,在水上傳浮載沉,渾身密密麻麻如針刺般劇痛,彷彿從頭頂百會以下,硬生生被撕成兩半,又重新團了團,加水和成泥,捏成個新泥人。

  淺淺的安息香沁入了鼻息,這是她閨房中日常熏的香。

  頭顱如被車輪碾過一般,扁平腫脹。她朦朧中聽見有人低聲說:

  「……法力頗高,又聲稱與老天官有舊,我還得尊稱一聲師叔祖……」

  「……被道尊收了去……」

  「……世子倒是無大礙了,可惜……」

  話音如弦陡然中斷。春花察覺額上一暖,有人輕輕喚她:

  「東家?」

  眼皮如同被針線縫了個鎖邊,奮力良久才扯開一條縫兒。一個模糊的人影連滾打爬地撲過來:

  「姑奶奶你可算醒了!」

  她一怔,直覺就要起身。還未用力,肩膀被按回床榻。巨大的疼痛遲了一瞬方才襲來,瞳中立刻蒙上水意。

  「別動!」

  嚴衍皺眉看她:「裂魂歸位,至少要休養十日方能下床,否則魂魄坐不穩,再脫出來,就麻煩了。」

  她瞳孔微震,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下移落到長孫石渠急切的臉上。

  「是是是,聞捕快也是這麼說。你放心,那蜈蚣精盤棘已經被澄心道尊收服了,不能再為害人間了!」

  她欲張口說話,喉中也是沙地一般粗糙疼痛。探詢的目光又移到嚴衍臉上。

  「東家想問,徐師傅和秦小姐的魂魄如何處置?」

  泛紅的水眸一亮,長睫眨了眨。

  「聞捕快已將他們魂魄歸位,如你一般,此刻都在家中休養。」

  春花神情一寬,垂下眸子,思忖片刻,又抬目望他。

  「東家是想問,那菖蒲精可還有生路?」

  「澄心道尊將他一同收了。他助紂為虐,害你被蜈蚣精所擒,也是罪有應得。何況他還潛入閨閣,迷惑年輕女子,其心可誅。」

  聞桑從旁探出個頭來:

  「那菖蒲精,辨稱他是為了報恩才潛入尋府,說得有板有眼的。他說十年前,有奚山蟲豸氾濫,四處啃食菖蒲族根鬚,他的數千族人命喪蟲口。幸而有一家年幼的貴女前來有奚山遊玩,眼見滿溪菖蒲衰敗,心生不忍,派了家中園翁前來除蟲,又將活著的移栽盆中,送入花草市中悉心培養,他們菖蒲族才得以倖存。」

  石渠也是頭回聽說此事,奇道:「那貴女,就是尋家小姐?」

  「話雖如此。澄心道尊為了核實此事,還派人前往尋府詢問,尋府家人卻說從無此事。可見那菖蒲精是謊話連篇,做不得真。」

  水眸閃了一閃,忽然懇切地望住嚴衍。

  嚴衍沉默地與她對視了片刻。

  「東家,那位貴女,該不會是你吧?」

  石渠和聞桑都是一愣。石渠眼珠一轉,一拍大腿:「哎呀,我想起來了。那年你才十歲,和尋家小姐去有奚山玩了一趟,回來便說要做花草生意,收了許多蘭花回來賣……」他倏然住嘴,忐忑地看一眼聞桑。

  聞桑還無所覺,倒是嚴衍冷笑了一聲:

  「尋家小姐自幼喜蘭,絕無可能將菖蒲錯認蘭花。會費心移栽菖蒲這種溪邊野草的,也只有東家您這樣有生意頭腦的女子了。」

  春花眸光飄了飄,似有些心虛,但還是慢慢迎上他的。出乎意料,他神情中倒沒有譏諷,只有些淡淡無奈。

  嚴衍勾起唇角:「東家覺得他可憐?」

  「……」

  「他報錯了恩,聽了旁人說尋家小姐愛蘭,便以為救他的是尋家小姐。隱身閨閣,雖然不曾有什麼惡行,終歸是有害女子名節。若非澄心道尊與聞桑都願嚴守秘密,尋家小姐此刻已身敗名裂了。」

  話雖如此……春花有些氣悶地想,這算來算去,始作俑者倒像是她長孫春花了。

  石渠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位嚴先生是能掐會算麼?怎麼能立刻猜到他這位一肚子彎彎繞的妹妹想問什麼?

  嚴衍繼續道:「東家現下還有閒情憂心妖物麼?」

  誒?

  「吳王世子要成親了,東家還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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