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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章 鹽香風色
又是一日世間匆匆,春花歸家時,星月皎潔,明河在天。晚膳時辰已過,腹中竟也不覺飢餓。
仙姿是個扛不住餓的,一到家就一頭紮進廚房。春花繞過前庭,正要往書房去,不意撞見祖父長孫恕手裡捧著個茶碗,挨在太師椅中,昏昏睡去,鼾聲如震。
春花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將茶碗從老人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來。老人鼻子一抽,騰地打了個噴嚏,自己把自己從椅上彈了起來。春花也嚇了一跳,手一哆嗦,茶碗翻到地上碎成幾瓣。
長孫恕懵然睜眼,便看見春花小混蛋恭順嫻靜地站在面前。
「怎麼回事兒?我睡著了?」再看一眼地上,「是你把爺爺的茶碗給打了。」
「沒有啊,」春花無辜道,「爺爺,我剛回來,你就是這個樣子啦。」
「……」長孫恕沒精力和她計較,捋捋鬍子:「你回來的正好,爺爺等你一天了。」
「欸?」春花有種大事不妙的預感。
長孫恕一指案上:「你來看看,這都是爺爺在城中蒐羅來的青年才俊的畫像,每一個都知書達禮,家境清白,上有兄長,情願入贅……」
「哎呀,爺爺!」她一拍額頭,「我想起還有幾十本賬本沒有看,我得……」
長孫恕揪著後領把她摁在太師椅上。
瞅一眼堆成小山的畫卷,春花恨不得當場灘成一灘油汗。
汴陵城哪來這麼多上有兄長還至今未娶的才俊啊?
「坐好!這麼大的姑娘了,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長孫恕瞪了她一眼,彷彿怕她唐突了畫卷裡的美少年似的。
「……先看這位,這是辦私塾的呂先生的二兒子,學富五車,我見過,人很秀氣,性情也文雅,吵架一定吵不過你。」
「還有這個。這是盧老爺家的小兒子,脾氣好,人老實,長得也不錯,白白胖胖,細皮嫩肉的……」
春花翻了個白眼:「爺爺,咱們這是要招女婿還是吃人肉啊?」
「你正經一點!」長孫恕想把這小混蛋的嘴縫起來。
「這個我覺得是最適合的了。雖然家境窮些,但是上無雙親,只有一個弟弟,人也是老實憨厚,將來咱把他弟弟接過來同住,也省了你與公婆應酬的工夫了。」
春花聽著聽著,忽然覺得不對。
「爺爺,別人相女婿都要找聰明能幹的,您給我找的,怎麼都是老實,脾氣好的?聽上去沒一個腦子好用的。」
話剛落音,頭上就挨了一捲軸。
「不是個蠢的,怎麼能心甘情願跳你這火坑!」
「爺爺,我也沒有這麼差吧……」春花揉著被祖父打疼的腦殼,轉了轉眼睛;「咱們好歹也是和吳王世子指腹為婚的人家……嘶!」
她話音未落,便又挨了一記,這回是真打疼了。
「說過多少次,這話休要再提!」長孫恕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有婚書麼?有媒證嗎?王爺認過這事兒麼?」
春花訕訕:「我曉得,這不過是我娘和王妃未出閣時的一句戲言,作不得數。這幾年,若不是王妃覺得虧欠了咱們家,怎麼會對我如此照顧。」
「你知道就好。」長孫恕長嘆了一聲。
「前幾年,世子的身子最不好的那時候,王妃也同我提過此事。不過你哥哥那時太混賬,家裡全靠你支撐,我老頭子對外咬死了,只准招贅,王妃便也沒有再提。」長孫恕半耷拉著眼皮,瞥了她一眼,「你該不會怪爺爺壞了你的豪門姻緣吧?」
「你這幾年花了重金到處為他尋醫問藥,爺爺都看在眼裡。只怕你因為你娘的一句戲言誤了終身。」
春花笑笑:「爺爺,我同世子,實實在在只有兄妹之情。我盼他身子康復,確是真心實意,沒有私念。」
長孫恕微微安了心:「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德行嗎?真把你送進吳王府,就你這自以為是又任性的脾氣,有幾個腦袋夠砍?他們是皇族,是官宦,咱們長孫家是民,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也是平頭百姓,可不能再和官宦人家沾上任何關係,像你爹那樣,徒惹了一身是非。」
「……」
看來一時半會兒的,是吃不上飯了。春花默默從腰裡摸出兩個蜜餞兒,趁著垂頭喪氣作懺悔狀的時候塞進嘴裡。
「唉,也我太心軟,太縱容你們。想當年你們父母死的早,我老頭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拉扯大,想要星星月亮,我都上天去摘……」
「……」
長孫恕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老淚:「來看看這個,面相寬厚,眉心有痣,一看就是個好拿捏,好算計的軟柿子……」
春花突然福至心靈,截斷了長孫恕的話頭:「爺爺,成親什麼的,總該有個長幼之分吧?從前哥哥不在家便罷了,如今他老老實實待在家中,您還不趕緊給他踅摸個好媳婦?」
提起長孫石渠,老頭子就來氣:「那個混賬,還沒成親就鬧出個兒子,有哪個好人家的閨秀肯嫁給他?依我看,他就跟煙柔湊合過一輩子得了。」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愣,「這幾日不見煙柔來請安,可是在石渠那受了什麼委屈?」
春花頓了一頓,復又笑道:「怎麼會呢?煙柔那日在船上受了風寒,大夫說,看著有些像瘴疫,擔心傳給家人,故此我將她挪去城外莊子上住了,請了大夫專門照看。」
長孫恕皺起眉:「怎麼好好地就病了呢?這姑娘也是命苦之人,進了咱們家門,便不能苛待她。石渠是個粗心的,你多上點心。」
「爺爺放心吧。也未必就是瘴疫,或許將養幾日便好了呢。」春花笑嘻嘻的,「哥哥這些日子不知怎麼改了脾氣,每日閉門讀書,對衡兒也十分親近,想是終於找著當爹的感覺了。」
隔日起來,衡兒又哭著要娘,奶娘哄不住,只得抱給石渠。石渠被娃娃纏得不行,便來守著春花要人。
迎面見春花換了宮裝釵裙,正要出門,石渠不由得一愣。
「這是要去王府?」
「是啊。」春花安然道,「王妃召我去王府,說是有要事商量。」
石渠有些欲言又止,頓時忘了懷裡抱著哭啼扭動的小肉蟲子。半晌他憂心忡忡道:「王妃若是又想拉你沖喜,你可千萬別同意。」
春花有些訝異地望著他,半晌嘻嘻笑起來:「哥哥,世子近來身子已是大好了。你別瞎說。」
石渠窒了窒:「雖說是大好了,但……終歸是一輩子的事,哥哥還是希望你嫁個身子康健的普通人,橫豎咱們家裡有錢。」
「……」春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哥哥,若我真心想嫁給世子,便是他只有一日壽命,我也會嫁。若是不想嫁,哪怕是他壯得像頭牛,我也不嫁。你可明白?」
石渠怔了怔,而後開懷笑了:「明白。」
繼而又苦下臉:「煙柔的病幾時才能好?把個孩子扔在我這兒,成什麼體統!」
春花嘆口氣:「娘病了,需要靜養,自然只能來找爹啊。」她湊過去摸了摸衡兒的小臉,拿著支步搖在他眼前搖晃了一會兒,娃娃竟然不哭了,愣愣的望著她。
春花垂眸,自顧一笑,理了理衣裙,便出門了。
石渠站在原地又沉思了一會兒,懷裡的衡兒驀地又扁起了嘴,發出哼哼唧唧的哭聲。他只得拿起剛才春花扔下的步搖。
「衡兒喜歡金閃閃亮晶晶的東西嗎?跟你姑姑小時候一個樣兒呢。」他嘆了口氣,抱著衡兒往外走去。
「爹爹去給你找個金的撥浪鼓玩兒,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吳王府坐落在汴陵近郊,獨據一山一湖,宅院恢弘,高簷碧瓦,十分氣派。王府是汴陵城中最大的金主,近幾年的藥材都由春花藥鋪專供,每月都由春花親自上門送藥。這日是初八,照例是每月藥鋪到貨的日子,春花便與藥鋪的許大夫一同取了藥,才去往王府。
照例是王妃、春花與藺長思三人用膳。宴是小宴,膾絲瓜,膾三鮮,松茸湯麵,都是清淡的家常口味,卻鮮氣四溢得令人心癢。侯府的謝大廚是汴陵最好的廚子,就連春花酒樓的大師傅也只能甘拜下風。
春花吃了一塊絲瓜,感嘆道:「世子爺,咱們打個商量,你每月將謝大廚借我幾日,去酒樓掌廚,一天一百兩,成不成?」
藺長思垂眸微笑:「這可不成。你把謝大廚拐去了,我們全家吃什麼?」
「謝大廚走了,還有我呀!我帶十八個廚子來給凌姨治膳。」
「喲,那可得分出十七個來,把你看住了。」
「看我做什麼?」
「萬一讓你溜進了廚房,就你這廚藝,得毒死多少人?」
「……」春花沒好氣地道,「人人都說世子爺是溫文爾雅,怎麼偏偏好擠兌我這可憐的小女子?」
吳王妃聽著這兩人一唱一和,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長思,你別欺負春花。」
春花得了便宜,拍手笑道:「還是凌姨最好,為我主持公道。」
吳王妃搖頭笑道:「前幾日,都說你被鴛鴦湖裡的妖怪吃了,可把長思急壞了,親自去澄心觀求了霍善道長,這才救了你回來。為了這事,他還和王爺大吵了一架。」
「後來你平安回來,又生了一場病。長思把王府大大小小幾個大夫都帶過去,給你挨個看過,都說沒有大礙,他才放心。回來又和幾個大夫連日商議你的方子和飲食,知道你性子散漫,他恨不得讓許大夫貼身盯著你。」
王妃嘆口氣:「這些他都未和你說吧?這孩子,自己身子不好,心思卻極細膩。」
春花聞言看向藺長思,只見他墨眉微彎,神情柔和,聽到此處,輕輕咳了幾聲,垂下眸子。
「春花老闆是有大主意的人,只是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倒教我這久病的人日日擔心。」
春花向來吃軟不吃硬,聽他這樣說,只好連連討饒:「長思哥哥,我知道錯了。認打認罰,但憑處置,還不行麼?」
王妃咯咯笑起來:「看到你們兄妹二人感情這樣好,我就放心了。」
她話語落到「兄妹」二字的時候,藺長思的目光倏然在春花臉上繞了繞,見她神情毫無變化,旋即便瞥向一旁。
三人一時靜默。吳王妃看了看藺長思,又看了看春花,清了清嗓子:「長思,起風了,你還是回房歇息吧。春花這裡,我替你好好訓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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