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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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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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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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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1 00:46:3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一十章 小騙子,死要錢

  心不甘,情不願,姜雪寧還是一頓收拾,抱著自己帶回來的琴去了謝府。

  不過是前不久來過一趟,府裡的下人竟好像還記得她。

  帶著她一路從門口進來,直往斫琴堂去。

  庭院邊上栽種著猶綠的文竹,池塘的枯荷上覆著一層尚未融化的白雪,青色的魚兒都在荷葉下面,偶爾游動一下。

  江南水鄉似的庭院。

  這在京中並不多見,甚為精緻。

  然而此刻的姜雪寧卻無心欣賞,滿腦子都是謝危那一雙眼睛帶著幾分審視地晃悠,直到下人同她說「到了」,她才醒轉,忙道了聲謝。

  謝危在堂內好整以暇,端了盞茶站在窗邊,已經等了有一會兒。

  姜雪寧在外頭磨磨蹭蹭不是很想進來。

  謝危輕輕將那盞茶擱在了窗沿,頭也不回地道:「那樣大的事情都敢插上一腳,這時候叫你來學個琴,膽子倒像是被蟲啃了。你不進來,是要我出來請你?」

  姜雪寧臉色微微一青,終於還是一咬牙,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走了進來,向謝危襝衽一禮:「學生見過先生。」

  謝危這才回身看她。

  小姑娘抱了張琴,連頭也不敢抬,往下埋著,一雙眼睛彷彿盯著自己的腳尖,就留給他一個頭頂,看著倒像是個膽小怕事不折騰的閨秀模樣。

  可惜就是不大聽話。

  他今日在家中,穿著一身寬鬆的蒼青長袍,一指旁邊已經空出來的琴桌,示意她把琴先放下,然後便淡淡問:「知道錯了?」

  一聽見這話,姜雪寧全都明白了。

  這不就是她先前寫在銀票上的話嗎!

  姓謝的果然拿了自己的錢!

  姜雪寧心裡喊了一聲,但放下琴也不敢坐,只規規矩矩地立在旁邊,老老實實地道:「知道錯了。」

  認錯態度一定要好,無論怎樣也別狡辯。

  謝危說她錯了她就是錯了!

  然而沒想到,謝危下一句是:「哦,錯哪兒了?」

  姜雪寧:「……」

  她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若不先認錯會死得很慘,可真要她說出自己哪兒錯了,仔細一琢磨,又很難說出來:畢竟她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謝危把那一遝銀票扔在了書案上,也扔到了她眼前,銀票背後那每一張上都不多的墨跡便出現在了姜雪寧的眼前。

  她看得眼皮直跳。

  謝危道:「這不做得很好嗎,連先生都被你蒙在鼓裡呢。」

  姜雪寧只覺得這人今日說話格外地夾帶著一種揶揄的味道,讓她忍不住想要張口反駁,然而想想敵強我弱,終究還是認慫不敢。

  她悶悶地道:「事情這樣大,學生也不敢信別人。」

  謝危只問:「你怎麼知道會是我拿到這銀票?」

  姜雪寧老實得很,不敢有什麼隱瞞:「是我托錦衣衛千戶周寅之大人放出的風聲,我知道先生知道,所以猜是先生。」

  但她還是略用了點心機。

  既不說是「我派周寅之」,也不直呼周寅之姓名,而是說「錦衣衛千戶周寅之大人」,儘量撇清自己與周寅之的關係,避免讓謝危覺得她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

  畢竟她自覺與周寅之就是與虎謀皮。

  若因此再被謝危記恨一番,豈不冤枉?

  謝危又道:「那又為什麼放風聲給我?」

  姜雪寧忽然有些啞口無言。

  謝危的目光便定在她臉上,她悄然間偶一抬眸撞上,只覺那烏沉沉的眸底凝著些鋒銳的審視,便又嚇得把腦袋埋下去,連忙道:「除了謝先生之外也不知道別人了,總覺得謝先生若是知道也許會想想辦法,死馬當做活馬醫罷了。」

  死馬當作活馬醫?

  如此罷了?

  謝危繞著她踱了有兩步,竟陡地笑了一聲,饒有興味地道:「我看著像是好人?」

  姜雪寧可不敢說自己是為了試探什麼,也不敢說自己別的打算,豁出去了繼續瞎扯:「謝先生也是燕臨的先生嘛,而且那種時候還為燕臨行了加冠禮。侯府蒙冤,乃是忠良,若是事情有些轉機,想必謝先生能幫則幫,不至於袖手旁觀,更不至於落井下石。既然如此,不妨一試。如今不果然證明,先生您宅心仁厚,是個好人嗎?」

  謝危道:「小騙子說得比唱得好聽。」

  一張小嘴叭叭就給人灌迷魂湯,生怕誇得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兩眼珠子機靈地亂轉,臉上還掛著幾分甜甜的討好的笑,說出來的話卻沒一句能信!

  姜雪寧站在他面前真是拘束極了,莫名覺得渾身刺撓,總想要動動腳,動動手,偏又要忍住了不敢動,憋得難受。

  聽見謝危說她「小騙子」,她也不敢反駁。

  當下抿著唇,苦苦思索自己如何才能脫困。

  謝危卻道:「只怕你也不能肯定是我,但假若是我的話,又怕事後被我查探看破。不如預先便寫上。拿著銀票的人不是我,你寫的旁人也看不懂;若拿著銀票的人是我,便算是你賭對了,無論如何不吃虧。」

  他說的全中。

  謝危這人就是腦子太好使,好使到讓人害怕。

  姜雪寧最怵的就是立在他面前,這會兒都被戳破了,只好硬著頭皮認了,小聲道:「謝先生明察秋毫,學生有什麼小心思都被您看破,不敢說不是。」

  這會兒認下來,倒還算老實。

  寧二喜歡的雖不是燕臨,可自來人的感情也不能強求,不能說燕臨喜歡她對她好她便也要回報同樣的感情,以寧二往日跋扈刁鑽的行事,能惦記著燕臨往日的情分,捨這五萬兩巨財來救人救侯府,已是極為難得了。

  便是謝危真的鐵石心腸,也不至於對她怎樣。

  當下只垂了眸,向她伸手:「信帶了?」

  之前被他的人找上門來要她來「學琴」,姜雪寧便隱隱料著眼下會發生什麼,此刻都不敢多嘴一句,便把那封信從袖中取了出來,畢恭畢敬地交到了謝危手中。

  一開始給了一半,後來又給了一半。

  湊起來就是整的,都被她裝在了一個信封裡。

  謝危伸指夾了信出來便展開迅速讀了一遍。

  久久沒有言語。

  一張臉的神色卻有隱隱的變化,沉下來許多,甚至有那麼片刻的失神和恍惚。

  姜雪寧偷偷看他。

  他才沉默著重將信箋折了起來,問她:「你看過了嗎?」

  姜雪寧頓覺頭皮一麻,天知道她來之前最怕的就是謝危問起這個問題,如今果然問道,她知道自己若說自己沒看過,便是鬼也不信,只好硬認了下來:「看過了。」

  信中所陳,卻是勇毅侯府燕牧主動提出要與天教合謀!

  稱得上是驚世駭俗!

  謝危便道:「你先前說,你覺得勇毅侯府乃是一門忠良,所以不願看他們蒙冤受難,然而看過這封信後,還覺他們是蒙冤嗎?」

  這是什麼恐怖的問題!

  姜雪寧額頭上冷汗都差點下來了。

  朝野上下誰看了這封信還覺得侯府是蒙冤?她若覺得侯府是蒙冤,又是何居心?可若覺得侯府不是蒙冤,眼前這個人可是謝危,說出來不是找死?

  只不過……

  姜雪寧心跳忽然快了幾分,強忍住心頭那一抹不安,磕磕絆絆地道:「正是因為如此,學生才想要先生來分辨一二。也許這中間有什麼誤會也不一定,可信一旦呈遞朝廷便不能收回,朝局又如此複雜,學生是不敢的。」

  「我倒不知還有你不敢的事。」謝危淡淡地道了一聲,將信放了回去,卻沒有還給姜雪寧的意思,「中間能有什麼誤會呢?」

  姜雪寧大著膽子看了他一眼,道:「聽說朝中有些傳聞,侯爺乃是想查探二十年前理應與三百義童一道殞身的定非世子的下落,才甘冒奇險與平南王逆黨有信函往來。如果,如果是那天教陰險,以此作餌,侯爺虛與委蛇,假借合謀之名想得知世子下落,也未可知?」

  「……」

  這一剎那,謝危的目光變得冰冷至極,直直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彷彿要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將她洞穿!

  姜雪寧整個人都嚇得抖了一下,卻一副不大明白的樣子,好像不明白謝危為什麼忽然之間這樣看著自己,頗為茫然,戰戰兢兢地開口:「學生也只是胡亂猜測……」

  她這模樣,倒讓謝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是啊,姜雪寧怎可能猜得到呢?

  他不該有如此明顯的表現才是,是以平平地斂回了目光,只道:「你倒肯為侯府找理由。這信留在我這裡,你沒意見吧?」

  姜雪寧敢有個鬼的意見!

  她只是更擔心自己的小命。

  眼見著謝危將那信放到了書案上,她小心翼翼地湊上前道:「那什麼,雖然我看過信,可先生放心,事關重大,我肯定不會往外說的。」

  言下之意是,能不能不要殺人滅口?

  謝危本無殺人滅口之意,更別說是對著此刻的她了,然而她話裡的意思倒好像是怕極了,於是這一時他忽然覺得她有幾分聒噪。

  回頭便想說:再胡言亂語便叫人拔了你的舌頭。

  然而眸光轉回,只見身後的少女一雙濕漉漉的眼帶著些可憐的看她,微微張開的櫻桃唇瓣裡貝齒雪白,舌尖一點嫣紅竟浮著豔色,壓在齒後,軟軟地含在口中。

  瞬息閃念,山間野寺牆上描的勾人精怪劃過腦海。

  謝危忽然想起呂顯那句話。

  然而這閃念來得快去得也快,沒有讓他來得及抓住點什麼,只是是不知怎的收起方才泛出的些許不耐,道:「我並無此意。」

  姜雪寧終於放下心來,鬆了口氣,唇邊的笑容也浮上來,道:「謝謝先生!」

  謝危一指那琴桌,道:「出宮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看看功課如何。」

  這是叫她去彈琴。

  姜雪寧神情微有呆滯,望著謝危,欲言又止。

  謝危回眸,皺了眉:「怎麼?」

  姜雪寧輕咬唇瓣,一副極為躊躇的模樣,然而一想起自己那五萬兩銀子,終於還是大著膽子,訥訥地開口道:「先生您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謝危道:「我忘了什麼?」

  姜雪寧把心一橫:「先前給您的那封信,我花了五萬兩銀子,如今銀票都在您手中,您看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還……」

  話說到這裡時,她抬眸對上了謝危的目光。

  那眼睛裡盛著冬夜月色似的發涼。

  她嚇得把後面的話給嚥了回去。

  謝危已經明白她要說什麼了,垂眸看一眼那桌案上的銀票,又掀了眼簾來注視著她,靜靜地道:「你伸手。」

  這是要給她嗎?

  姜雪寧眼前微微亮了一下,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伸出了手去。

  「啪。」

  謝危伸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有點疼。

  姜雪寧立刻把手縮了回來,一雙眼抬起簡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面前這道貌岸然之人,又是驚又是怕還藏了點不大有膽子的怒,眼圈一下泛了紅,攥住自己手板心,卻是敢怒不敢言。

  謝危淡淡道:「說起來我還沒問,你小姑娘家家,哪兒來那麼多錢,拿來又幹什麼?」

  姜雪寧:「……」

  謝危輕輕勾唇笑起來:「你伸手,我給你。」

  姜雪寧悄然將自己一雙手都背到了身後,實在是不敢再伸出去了,生怕謝危再問她錢從哪裡來,前後又是什麼原委,她不敢回答,也解釋不清,所以忙賠了笑:「不要了,不要了,都是孝敬先生的。」

  謝危眉梢輕輕一挑,倒是一副正直模樣:「這束修太貴,先生可不敢收。放心,還是會還給你的。不過這就要看你功課學得怎麼樣了。」

  他一指那琴桌。

  姜雪寧:「……」

  忽然很想罵髒話。

  她心裡憋了一口氣,雖有不敢當著謝危的面卻也不敢表達,不吭聲坐到了那琴桌前,想想便彈先前謝危教的《彩雲追月》。

  然而這月餘來她的確生疏了。

  指法雖然還記得,撫琴時卻很生疏,接連彈錯了好幾個調。

  謝危又站在那窗沿前喝茶,她彈錯一個調,他便回頭看她一眼。

  他越看,姜雪寧就越緊張。

  到後面根本彈不下去了,索性把琴一推,生上了悶氣。

  謝危忍笑:「錢不要了?」

  姜雪寧又忍不住想屈服,厚著臉皮道:「這些天來是有些生疏,要不您再教教,我再試試?」

  謝危便擱下茶盞,道:「好啊。」

  然而當他傾身,來到姜雪寧身邊,抬了那修長的手指,將要搭在琴上時,便看見了自己手指上那透明的指甲蓋。

  不久前指縫裡染血久久洗不去的一幕忽然疊入腦海。

  謝危的動作停住了,手指懸在琴弦上方一些,卻沒落下去。

  姜雪寧正等著他落指弦上,這一時頓覺有些疑惑,不由轉過頭去看他。

  謝危的神情有些起伏的莫測。

  她輕聲試探著問:「謝先生也有不想撫琴的時候嗎?」

  謝危轉眸對上了她的目光。

  少女頗有些小心地看著他,卻好似還有些期待他撫琴做個示範,他有心想要撤回手指來離那琴弦遠遠的,可不知怎的,最終還是心一軟,落了下去。

  只是琴音伴著謝危解答的聲音響起時,姜雪寧卻有些走神了。

  她忽然覺得他此刻神情,自己在哪裡見過。

  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

  是上一世某次宮宴。

  那時沈玠還未纏綿病榻,她也還在得寵的時候,難免就有些忘形。席間奏琴的樂師彈錯了音,誠惶誠恐。

  她便拍手玩笑,說不如請謝先生彈奏。

  宴中百官都微微變了臉色。

  謝危似乎也皺了眉,然而她那時酒在酣處也沒多少懼怕,恍恍惚惚間他好似看了自己一眼,也是此刻一般的神情。

  最後彈了嗎?

  姜雪寧只記得自己睏倦得很,不久便醉眼惺忪,隱隱約約只記得有琴音繚繞在耳畔,可是不是謝危後來撫的琴卻全無印象了。

  重新講過指法,謝危轉頭問她:「會了麼?」

  姜雪寧聞言一驚,這才回神,下意識也轉過頭來。

  兩張臉便這般忽然拉近了距離,險些撞上。

  四目相對,氣息相交。

  少女身上是一股梔子的甜香,濃長的眼睫覆壓著清澈的瞳孔,瓊鼻一管,檀唇微啟,兩枚紅寶石雕琢成的耳璫掛在雪白的耳垂上,像極了兩顆將熟的綴在濃綠葉片間的紅櫻桃,待人採擷。

  含苞似的少女般,帶著鮮嫩的光澤。

  姜雪寧從不是什麼端莊的長相,入了京城後便漸漸脫去了青澀,長開了,抽了條,脖頸修長,體態玲瓏,露在衣裳外面的肌膚皆是吹彈可破,彷彿覆上五指便會留下道紅痕似的脆弱。

  謝危又看見了她泛紅的一點舌尖。

  於是,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認知:縱然他心裡將寧二當成是當年那個還沒長大的小姑娘,可已經是四年過去了,翻過年正月裡便是她的生辰,再有一年便該及笄。她長大了。這般浮著豔色的好樣貌,足以令京中許許多多男人因她趨之若鶩,為她夢魂牽繞。

  我對寧二並無男女慾色之求。

  謝危忽然就捕捉到了先前那一閃念時沒來得及抓住的東西,站在她近前,身形微微有些僵硬。

  姜雪寧覺得此刻的謝危似乎有些不對勁,退開後便站在那邊看著她不動了。

  喚了兩聲,謝危沒應。

  她便伸出手去想拽一下謝危的袖袍,試探著再喊了一聲:「謝先生?」

  沒想到,謝危卻是看了她一眼,輕輕地往內收回手臂,抬了手指壓住那片袖袍,避嫌似的沒讓她碰著,也沒有再近前一步,只是道:「你只是有些生疏了,指法沒忘,再彈彈試試。」

  姜雪寧覺得他奇怪。

  但一聽他說彈琴,也就不再花心思去想自己方才抓了個空的事,轉而認真撫琴。

  她彈了兩遍,總算沒什麼錯處地彈完了。

  眉間便染上幾分喜色。

  姜雪寧高高興興地回轉頭來,粲然一笑:「先生,錢!」

  桌案上便是那一遝銀票。

  但謝危竟沒拿那些,而是打開了一隻放在旁邊的匣子,打開來裡面滿滿都是銀票。

  姜雪寧頓時滿含期待。

  然而下一刻遞到她面前來的不是一打,而是一張!

  才一千兩!

  她高興的神情頓時凝固了。

  謝危道:「不要?」

  說著作勢便要收回。

  姜雪寧連忙一把抓住了,道:「要!」

  可從謝危手裡把這張銀票扯回來之後,她卻滿心都是憤懣,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您不是說彈了琴就把錢還給我嗎?」

  謝危抬眉淡淡地看她:「我說的是看功課做得如何,來日方長,你慌什麼?」

  姜雪寧差點跳腳:「我彈的就值這點嗎?」

  謝危站得離她遠遠地,轉過了身去合上那裝滿銀票的匣子,嘴角輕輕一扯,只回她道:「彈成這樣,換了別處,便是倒貼錢,我也不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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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十一章 公主的心願

  謝危本不是真為了考校她功課才叫她來的,先問過了銀票的事,又查過了她的琴彈得如何,外面劍書便急匆匆來稟:「三司會審,聖上那邊請您過去。」

  謝危便頓了一頓,道:「這便去。」

  如今還有什麼案子需要三司會審?

  姜雪寧一下就知道了,神情間多了幾分怔忡,連同謝危再爭論爭論那五萬兩都沒了力氣。

  謝危去刑部衙門,姜雪寧則打道回府。

  一路上情緒都有些低落。

  可她沒想到,馬車在靠在府門前停下,剛掀了車簾鑽出個腦袋來,便聽見外面一聲笑:「我還道今日不巧,特意溜出宮來找你,卻正趕上你不在家。沒想到也沒等多久,你便回來了。」

  這聲音清泠泠的,甚是好聽。

  姜雪寧熟悉極了。

  幾乎是在聽見的瞬間,她便眼前一亮,朝著那聲音的來處看了過去,頓時驚喜地叫了一聲:「長公主殿下!」

  負手站在門口的赫然是沈芷衣。

  今日的她穿了一身水藍色騎裝,細腰和手腕處衣料都收得緊緊的,站在一匹漂亮的棗紅色駿馬前面,一頭烏黑如雲的髮都紮了起來綁成辮子,細長白皙的手指間還轉著一條馬鞭。

  她臉上掛著笑,明媚極了。

  眼角下頭雖然有道疤,可此時此刻反而削弱了這一副精緻五官上所帶著的柔和,添上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颯爽。

  姜雪寧從未見過她如此妝扮,乍一見時被震了一震,隨即便露出了難掩的驚豔,跳下車來到沈芷衣身邊,歡喜道:「殿下這樣真好看。」

  一月多沒見,沈芷衣似乎有了些變化。

  她臉上原本的那種嬌蠻沉了下來,有了一種帝國公主才有的靜默穩重,但眉目間又好似多了幾分霜雪似的冷冽,倒是越發尊貴了。

  聽見沈芷衣這般說,她便笑起來。

  只道:「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姜雪寧便想起了在謝危府裡的遭遇,少不得在沈芷衣面前打他一通小報告,道:「宮裡雖然下旨叫我們暫時出了宮,可殿下別以為就不用上學了。這不,謝先生今兒便派人來把我提溜了過去考校功課呢。我差點就沒活著回來。」

  說著她吐了吐舌頭。

  沈芷衣卻只當她是誇張,聞言一笑,又沉默了片刻,才道:「謝先生待你嚴苛,卻也是格外不同,你當好生對待才是。須知便是朝上能得他如此青眼的人,也不多。」

  姜雪寧便一怔:「怎麼覺得您說這話怪怪的?」

  沈芷衣沒多解釋,只叫今日唯一一個跟著她出來的侍衛將另一條馬鞭遞給了姜雪寧,道:「今日我便是出宮找你玩來的。好些年沒能出宮看看,往日你同燕臨都玩些什麼,也帶我去玩玩唄。」

  姜雪寧傻愣愣看著馬鞭:「可我不會騎馬。」

  沈芷衣道:「那坐馬上陪我走走也行。」

  姜雪寧想這個沒什麼難度,便在旁邊侍衛的幫助下不大雅觀地爬到了馬上去,有些緊張地拽著韁繩,同沈芷衣一道上街。

  京裡天氣已經冷了,人沒有那麼多。

  然而這樣靚麗的兩名女子竟然騎著馬在街市上走,無疑吸引了眾多的目光。

  姜雪寧對這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便指著左右的商舖、樓台同她敘說,很快便到了城西坊市間,然後忽然想起來,問:「這些日來殿下在宮中……」

  沈芷衣道:「還好,畢竟是皇帝的妹妹麼,誰敢為難我?」

  姜雪寧於是不敢多問。

  說起來,按著上一世的時間來算,在不出現那封信的情況下,勇毅侯府的案子也該有結果了吧?

  這一世她能做的都做了,卻不知最後結果會怎樣。

  兩人馬到了一條街道附近,只聽得前面有吹吹打打熱鬧的聲音。

  眾人都擠在道路兩旁看熱鬧。

  沈芷衣好奇起來:「前面在幹什麼?」

  姜雪寧看著這條路的方向有些眼熟,腦海裡頓時電光石火般地閃過,立時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叫起來:「糟糕,我忘了,今日芳吟出閣!」

  這連著兩天來的事情都太過凝重刺激,她全副的心神都撲在了上面,今早又被謝危那邊來的人叫走,哪裡有空去想,蜀地任為志那邊派來接親的人都到了,尤芳吟出閣自然是在今日。

  沈芷衣好似聽過這個名字,道:「伯府那個庶女嗎?」

  姜雪寧倒有些驚訝她竟知道,但並未往深了去想,只道:「我得去送她一程,殿下要同我一道嗎?」

  沈芷衣道:「那便去看看。」

  聽說這尤芳吟是受過寧寧救命之恩的,那一天是清遠伯府重陽宴,沈芷衣雖然去得晚一些,可這件事也曾聽聞,頗有些好奇這庶女芳吟是個什麼樣。

  於是便攥了韁繩,跟在姜雪寧後面。

  可她們卻不是去清遠伯府,而是直接出了城,等在城門外附近一處設在道旁的茶鋪外面。

  出京入京,都要從這條官道上過。

  往來的行人有許多。

  有客商在茶鋪裡歇腳。

  荊釵布裙的茶水娘子拎著茶壺掛著滿臉的笑容走在桌與桌之間,為客人們添著茶水。

  姜雪寧同沈芷衣的馬才一到,這娘子便熱情地招呼了起來,問她們道:「兩位姑娘要下來歇歇喝口茶嗎?」

  姜雪寧道:「就在這裡吧。」

  沈芷衣便一甩韁繩,翻身下馬,將馬繫在了旁邊,當先走進了茶棚。然而低頭瞧見那長凳上黑乎乎油膩膩的一片,卻有些坐不下去。

  茶水娘子見她二人打扮便知非富即貴,連忙上來拿了巾帕將那條長凳用力擦了擦。不過這條長凳經年有人坐著,再怎麼擦也好不到哪裡去,倒叫她有些尷尬,不大好意思地笑起來道:「小店寒酸,讓兩位姑娘見笑了。」

  這婦人的笑容著實淳樸。

  那一笑時還有幾分靦腆。

  沈芷衣往日不曾接觸過這樣的人,怔了怔,才道:「無妨。」

  那娘子在桌上放了兩隻茶碗,給她們添上茶水,道:「看您兩位該是在這裡等人,茶水粗劣,也只好將就一些了。」

  姜雪寧坐下捧起來便喝了一口,笑著道:「也蠻好。」

  那娘子倒有些沒想到這小姑娘看上去嬌滴滴的卻好似對這些渾不在意,愣了一下才拎著茶水走開。

  這麼個簡陋的茶鋪來了這樣兩個姑娘,難免惹得週遭人矚目。

  但這畢竟是在京城外頭,誰不知道是天子腳下?

  想也知道這兩位姑娘身份不簡單,便是外頭繫著的那兩匹馬都不尋常,也沒誰敢上來搭訕什麼,更沒有人敢生出什麼歹心。

  「如今走南闖北做生意不容易啊,一到冬天邊境上邊亂得很,今年也不知怎麼朝廷連兵也不出了,搞得我生意都沒得做,只能提前回來過年了。唉,被婆娘知道,又要罵上一頓!」

  「你還不知道吧,京裡出事了……」

  「是啊,就勇毅侯。」

  「也沒那麼壞,世上條條都是道,北方的生意不好做,往南方轉嘛。也沒有外族滋擾,物產還豐饒,走上一趟能賺不少錢。咱們交上去那麼多的賦稅,朝廷也算在做事,你看這條條官道直通南北,橫貫東西,去蜀地都要不了幾天,頂多到那邊翻山越嶺時難上一些,可比往日方便不少。走上一趟,車馬沒以前勞頓,能省上不少錢了。」

  「哎喲,一說起這蜀地……」

  ……

  客商們都是走南闖北的,很快便聊了起來,偶爾也有夫婦兩人帶著的孩子哭鬧玩耍,倒襯得這小店格外熱鬧。

  姜雪寧聽他們議論朝廷,下意識就看了沈芷衣一眼。

  沈芷衣的目光卻落在面前那盞粗茶上。

  她的手指搭在茶碗粗糙的邊沿,過了很久才端起來,姜雪寧一驚便要開口,但還沒來得及說上什麼,沈芷衣已經輕輕抿了一小口。

  這種路邊歇腳的茶鋪的茶都是用上等茶葉留下的碎渣泡出來的,淡中有澀,回味沒有什麼甘甜,反而有些隱隱的苦味。

  實在連將就二字都算不上。

  沈芷衣的神情有些恍惚。

  姜雪寧凝望著她,直到這時候才敢肯定:沈芷衣是帶著心事出來的,一路上似乎都在想著什麼,便是見到她的那時候也沒有放開。

  可這時候也不敢深問。

  正暗自思索間,不遠處的道上濺起些塵沙,是幾匹馬護著一輛馬車過來了,馬車的馬頭上還繫了條鮮豔的紅綢,一看便是有喜事的。

  遠嫁便是這般的規矩。

  由夫家派人來接,娘家再隨上人和禮,一路送自家的閨女去往夫家。

  昨日曾去過蜀香客棧通報消息的那壯碩漢子看了看前面的茶棚,猶豫了一下,剛要向車裡問要不要停下來大家喝口水再走。

  沒想到那茶棚裡便有人喊了一聲:「芳吟!」

  到蜀地可要一段距離,按著他們的腳程怕要半個月才能到,所以尤芳吟今日都沒穿上嫁衣,只是穿了一身顏色鮮亮的衣裳,髮髻上簪了花。

  剛出府時,還有些失落。

  可待聽見這一聲喊,她便驟然轉喜,立刻對韓石山道:「就在這兒停!」

  尤芳吟下車來。

  姜雪寧則從茶棚裡出來,沈芷衣跟在她後面,也朝這邊走。

  韓石山便是任為志新請的護衛,武藝高強,正好一路護送尤芳吟去蜀地,這一時見著兩個漂亮姑娘朝這邊走來,不由得呆了一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尤芳吟卻是瞬間眼底淚都要出來了:「我還以為姑娘不來送我了。」

  姜雪寧「呀」了一聲:「怎麼著也是成婚的大好日子啊,妝都上了,你這一哭又花了,可沒人再給你補上。這不是來了嗎?」

  沈芷衣在旁邊,看了看尤芳吟,又看了看她身後送她去蜀地的那些人。

  於是問:「這是要嫁去哪兒?」

  尤芳吟這時才注意到姜雪寧身邊還有個人,一抬眼先注意到了她的容貌,進而注意到了她眼角下那條疤,有些好奇,但有生人在場,一下又有些露怯。

  姜雪寧便道:「這是樂陽長公主,在宮裡很照顧我的。」

  一說「樂陽長公主」,尤芳吟嚇了一跳;

  但接著聽她在宮裡照顧姜雪寧,她神情裡便多了幾分感激很親近,好像受到照顧的不是姜雪寧,而是她自己一樣。

  忙躬身行禮:「見過長公主殿下。」

  周圍包括韓石山在內的護送之人都嚇了一跳,原以為接的未來主母不過是個伯府庶女,哪裡料到此刻來送她的人裡竟然還有公主,都不由生出了幾分畏懼,同時也對尤芳吟刮目相看,暗道未來主母是個有本事的人,完不能看表面就將她小覷了。

  沈芷衣淡淡地:「不必多禮。」

  尤芳吟這才有些戰戰兢兢地回答:「是要嫁去蜀地,我自生下來開始還從沒到過那樣遠的地方呢,聽說山高路遠,才派了這麼多人來接。還有條蜀道,可高可險了!」

  沈芷衣又恍惚了一下:「那樣遠啊……」

  「是啊,離開京城也不知還能不能再回來。」

  尤芳吟點了點頭,似乎也有一些擔心和憂愁,然而她回頭望了一眼背後那被冬日的烏雲層層蓋住的恢弘京城,清秀的眉眼便舒展開了,擔心與憂愁也化作了輕鬆與期待。

  「不過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不回來也好。」

  對她來說,這座京城裡,除了二姑娘之外,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人和事。

  走便走了。

  縱然有一日回來,也一定是為了姜雪寧回來。

  她並沒有多少離開故土的捨不得,反而對即將到來的全新生活充滿了熱切的期盼,整個人由內到外,煥然新生一般,透出一種光彩的明朗。

  灰濛蒙的天際,低低地覆壓著大地,凋零的樹木在遠山疊出層層的陰影,偶然間能瞥見一抹寒鴉的影子掠過高空,向林間避去。

  大雁早已經飛向了南方。

  地上是連天的衰草,可明歲春風一吹便會漫山皆綠。

  沈芷衣的目光也隨著這連天的衰草去得遠了,去到那陰沉沉壓抑著的天空,由彷彿是追逐著那一抹沒了影蹤的寒鴉,不知歸處。

  離開京城,遠嫁蜀地。

  她輕輕笑起來,眉目間卻似籠罩上一股難以形容的蒼涼惆悵,道:「去得遠了也不錯啊,真羨慕你,離開這裡便自由了。」

  「……」

  姜雪寧終於知道先前那股不對勁來自哪裡了。

  上一世沈芷衣去番邦和親是什麼時候?

  就在翻過年後不久。

  她原以為還有幾個月,可難道沈芷衣現在便已經有所知曉了?

  遠遠地,馬蹄聲陣陣傳來。

  京城方向的官道上竟迅速馳來了一隊禁衛軍,一直來到他們附近,為首之人看見沈芷衣才放下心來,頗為惶恐地翻身下馬,向她行禮:「見過長公主殿下,太后娘娘和聖上得知您出了城,都有些擔心,特命末將前來護您周全。」

  沈芷衣神情間便多了幾分懨懨。

  她早知道,說好的放她出宮來散散心,也不會有很久。

  於是笑了一聲,對姜雪寧道:「我回宮去了。」

  姜雪寧心底忽然一揪,那一瞬間竟感覺出了萬般的傷懷,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竟拽住了沈芷衣一片衣角,忽然忍不住那股衝動問她:「殿下也不想待在宮裡嗎?」

  沈芷衣腳步一頓,回眸看她,沉默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道:「誰想呢?」

  但好像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別的能說了。

  這世上便是有人命不由己。

  她回身直接返身上馬,也不管奉命來護她周全的這幫禁衛軍,便直接馳馬向著京城而去,將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後。

  姜雪寧站在原地,遠遠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被陰翳的天幕遮蔽,久久沒有動上一動。

  這一天,她送走了尤芳吟。

  這一天,韃靼來求親的使臣入京朝見了皇帝。

  也是這一天,她一個人牽著兩匹馬回到姜府,便被姜伯游叫了去,說:「三司會審定了案,勇毅侯府勾結平南王逆黨,有不臣之心,然念其一族曾為社稷立功,聖上不忍刑殺,特赦免其三族死罪,家財抄沒充公,削爵貶為庶民,只燕氏主族杖三十,流徙黃州,非詔令相傳不得擅離。唉,聖旨已經下達,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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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十二章 心扉

  貶為庶民,家財充公,流放黃州。

  上一世呢?

  上一世不僅貶為了庶民,一族上下女者充為官妓,男者罰為賤奴,罪敢抗旨者處死,三族之內皆流放至百越煙瘴之地,離家去國四千里,一路都是苦難,勇毅侯燕牧才到流徙之地沒多久便因濕熱天氣引得舊傷復發,纏綿病榻沒多久便嚥了氣。

  這一世比起上一世已經好了太多。

  可到底還是要流放嗎?

  黃州。

  黃州又是哪裡?

  兩世姜雪寧都不曾踏出離京城太遠的地方,即便是曾在書本上看見過這個地方,也很難去想像那究竟是個什麼地方,是不是住得人,又到底有多遠。

  姜伯游卻是深感慶幸,眼看自己這女兒忽然之間神情怔忡,生恐她憂愁於勇毅侯府的境遇,忙寬慰起來,道:「黃州地在湖北,雖則二十年前平南王一役揮兵北上時的鐵蹄曾經踏過,以至於如今此地成了一座荒城、廢城,可比起什麼尋常流放去的西北、遼東、百越,已經好上了太多。頂多是日子苦一些,好在性命無虞,只當是尋常百姓。若熬得住,將來未必沒有起復的時候。」

  姜雪寧靜默不言。

  姜伯游又道:「這已是聖上法外開恩,說是念在侯府勞苦功高的面上,實際上還是為溫昭儀腹中那還未出生的孩子著想,不願濺上血腥,寧願放過侯府,為那孩子積福。不然但憑著侯府敢於平南王逆黨聯繫,只怕是無法見容於侯府的。」

  道理姜雪寧都明白,然而只要想到勇毅侯一府上下皆要背負冤屈,離開世代居住的京城和優渥的生活,去往黃州,連著那少年也要一併去受苦,她便能感到那種惆悵從心底深處翻湧上來,讓她格外地難受。

  她問:「什麼時候呢?」

  姜伯游想了想道:「如今天氣這樣寒冷,且又抵近年關,怎麼著也該是年後吧。」

  姜雪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又聽姜伯遊說了一會兒話,她終於回了自己房中。

  屋內一應擺設已經簡單了不少。

  古琴蕉庵裝在琴囊中,斜斜地懸掛在牆上;燕臨生辰冠禮那日叫她幫忙收好的那柄劍,無言地藏在劍匣中;走到妝奩前,掀開一隻小小的盒子,已經乾枯的茉莉手串靜默地躺在裡面。

  *

  天牢深處,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冬日冷寒,地氣潮濕。

  手摸上去便是這方寸囚牢中唯一的一床被子都是冰冷的,人眼所能見的光只來自遠遠的牆上所點著的兩盞昏暗油燈,燕臨卻背朝著走道而坐,縱然背部都是嶙峋的血痕,目光卻向著這牢獄中唯一的一扇窗外看過去。

  白日裡的天氣算不上好,入目所見乃是灰濛蒙一片。

  偶爾有雲氣從空中奔騰而過。

  然而等到天光漸暗,卻好似有一陣大風吹來將天際陰霾的雲層都刮跑了,寥落的星辰鋪在了窗口,一輪弦月靜靜地爬上梢頭。

  燕臨很久沒有看見這樣好看的風景了。

  他唇邊竟掛上了一抹淡笑。

  少年青澀的棱角中依舊藏著些許鋒銳,並未消磨,反而顯得越發昂揚,像是紮根在山間頑石裡迎風的勁松,沒有半分要折腰或是退避的怯懦。

  姜雪寧趁夜來到這裡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張堅毅的側臉。

  牢中望月,今夕何夕?

  她的腳步一下停止不動了,身後跟著她來的周寅之見狀壓低了聲音道:「姑娘長話短說,盡快出來,下官便先告退了。」

  這時燕臨才聽見了動靜。

  他回轉頭來才看見了牆邊燈下立著的那一道身影。

  想來是瞞著旁人偷偷進來的,身上披了件深黑的斗篷,把自己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然而那一張白生生的臉依舊在昏黃的光下映出柔潤的光澤。

  都不需見著全貌,燕臨便知是她。

  那一瞬他低低笑起來:「連這裡都敢來,可真是長本事了。」

  姜雪寧眼圈微紅,過了好半晌才知他是認出了自己,邁步走上前去時只覺像是踩在雲上,深一腳淺一腳有些飄忽。

  也是走得近了,她才看見燕臨背後的血跡。

  這寒濕的牢房中除了柴草和腐鏽味道,還飄蕩著一股隱約的血腥味兒與清苦的藥味兒。

  在聽說勇毅侯府的案子由三司審結之後,她心裡便放不下,派人叫了周寅之來問,終於還是冒險由他帶著進了天牢。

  好在侯府犯的不是死罪,原本駐紮在天牢的重兵都撤了。

  整座天牢的防衛都鬆懈下來不少,據周寅之說已經有人暗中來探望過侯府,想來暗中能夠操作,這才得以一路過了重重關卡前來。

  姜雪寧站在外面,竟不敢靠得近了,怕見著少年狼狽的模樣,也叫他難堪,只問:「這些天,你……」

  還好嗎?

  想也知道不好啊,問有什麼意義?

  話說了才一半,她忽然就失去了言語,竟覺得往日什麼都能說的一張嘴變得笨拙起來,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燕臨卻望著她道:「挺好的。」

  姜雪寧鼻子便又酸了。

  燕臨卻是忍不住笑,但大約也是這笑牽動了背後的傷口,讓他吃了疼,登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又咳嗽了幾聲,臉色蒼白了些:「別在外頭,站著,進來呀。」

  姜雪寧愣住。

  這裡可是天牢,兩人中間隔著厚厚的牢門,要怎麼進去?

  卻沒想到那少年扶了一把邊上冰冷的牆壁,竟然有些費力地起了身,站起來走到那牢門前,將那一圈一圈纏在上面的鎖鏈解了開,像是在自己家裡似的,拉開牢門,擺手相迎。

  姜雪寧目瞪口呆。

  這時候她才忽然想起,上一世燕氏一族出事之後,燕臨其實是來找過自己的。之後她才知道勇毅侯府出了事。

  試想一下,如此重罪,燕臨怎得脫身?

  如今這牢門就這般隨意地用鎖鏈搭著,幾乎一瞬間就喚醒了她上一世的記憶,覺出了其中不尋常之處——看似是被流放,然而暗中卻享有這樣的自由,勇毅侯府彼時的處境,當真是所有人以為的那樣差嗎?

  燕臨彷彿猜到了她在想什麼,眼看著她站在外頭半天不動,終於沒忍住伸出手去一把把她拽了進來,道:「一看你這樣就知道這些天擔心壞了,也不想想我侯府好歹也是京中兩大高門之一,在朝中根基深厚,且還有你這個機靈鬼提前來通風報信,讓我們能提前做好準備,哪兒能真的落入完全不能翻身的窘境?」

  姜雪寧眨眨眼還是沒反應過來。

  被燕臨一拽,她沒留神踉蹌了一步,還好燕臨反應快,扶了她一把,才沒讓她摔倒。

  這般有點呆呆傻傻的迷糊樣,著實令燕臨嘆了口氣:「看著你這樣,便是回頭我去了黃州,只怕都放心不下。」

  姜雪寧道:「我沒有那麼傻的。」

  燕臨便坐在了牆角那甚至說得上是簡陋的床榻上,也拍了拍自己身邊叫她來坐,道:「我知道,真傻也不至用周寅之暗中通報消息了。這回也是他幫你進來的嗎?」

  姜雪寧點了點頭。

  燕臨於是道:「此人野心勃勃,不過也無甚大礙。牆頭草,風往那邊吹便向哪邊倒,只要你是那股最強勁的風,他們便不會離開你。只是若你無心去做那股強風,到底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這一點姜雪寧知道。

  她坐下來,低垂著眼眸,靜默不語。

  在這窄窄的、陰暗的囚牢裡,少女與少年並排坐著,就好像是很多年前那些悠閒的、慵懶的午後,一道爬上了院牆,並排坐下來一起剝那剛採回來的雞頭米,彼此相視而笑,兩條腿都掛在牆下晃蕩;又像是偷偷溜到佛寺的後山,靠在那巨大的佛像背後,一道把手放在嘴邊,向著對面的山谷大喊,驚飛了棲息的群鳥……

  過往時光,在這一刻靜默地流淌。

  她和他的影子都投落在潮濕斑駁的牆面上,被牆上那些堵滿污垢的裂縫連接到一起。

  燕臨忽然就很捨不得這座京城。

  因為這裡有他想念的人。

  他轉過頭來望著少女恬靜的側臉,忽然問她:「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姜雪寧說:「只是想來陪陪你。」

  說什麼也不知道,但這般一起坐著,彷彿就已經很安心了。

  少年的眼底氤氳了幾分霧氣,笑起來時便格外有了一種動人的意味,只道:「你對我這樣好,我也對你這樣好,可為什麼你不喜歡我?」

  姜雪寧埋下了頭去,無言。

  過了很久,那搖曳著的昏黃的光影裡,才浮起了她的聲音:「跟你沒有關係。我都說過了,我是個壞人。」

  燕臨卻還是望著她,不曾移開自己的目光:「那是怎麼個壞法?」

  姜雪寧的記憶忽如奔流的長河,又回溯到了上一世。

  這一世的燕臨真的沒有任何不好。

  只是刻在她記憶裡的傷痕實在是太深了,以至於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其抹去,只好遠遠地避開,盡力地彌補……

  「我做過一個夢。」

  「夢裡我傻傻地跟你說,我想要當皇后。」

  「你就變得很生氣。」

  「後來我當了皇后,你也回來了,然後和別人一起,把我關了起來,對我好壞好壞……」

  姜雪寧的聲音有些煙雲般的縹緲,前面還輕輕的,後面卻好像琴弦般顫了一顫,但很快又穩住了,只是眨眼看著前方的瞬間,滾燙的淚珠卻忽而滑落。

  她想,這一刻自己是懦弱的。

  抬手若無其事地把眼淚擦了,她還笑:「我是個膽小鬼,夢裡面你可嚇人了,所以就不喜歡你了。這樣還不夠壞嗎?」

  說的明明是夢,可她眼淚滾落的那瞬間,燕臨卻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被揪住了,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就好像真的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世上怎麼會有人因為一個夢就不喜歡人了呢?

  可此時此刻他竟不忍去深究,只是道:「那怎麼能說是你壞呢?分明是你夢裡的我,太壞太壞,才讓寧寧不敢喜歡我。」

  少年的聲音是這般體貼而溫柔。

  相比起來她的言語像極了無理取鬧。

  姜雪寧一下就哭了出來,眼圈紅了一片,想止也止不住,惹得燕臨無奈地上來抬了手指給她擦眼淚,還問她:「你想當皇后嗎?」

  來之前姜雪寧想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哭。

  然而眼淚控制不住掉下來時,便覺得丟臉。

  她退了開,胡亂舉起袖子擦眼淚,也避開了少年灼然的目光,悶悶地道:「都說了是夢裡,現在不想的。不過那可是皇后,誰不想當人上人,想想怎麼了?」

  燕臨失笑,目光卻深了幾分:「皇后算什麼人上人。」

  這天底下,真正的「人上人」只有一個。

  姜雪寧不知他何出此言,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少年卻抬起手來輕輕地摸了摸她腦袋,眼底隱約地劃過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在這樣的一座囚牢裡,在這樣困厄的境地中,這一名剛成年的少年郎,忽然悄悄地立下了一個宏偉的心願,但他誰也沒有告訴。

  外頭敲過了梆子。

  夜過子時。

  那方寸窗外的弦月也升上了中天,瞧不見了,徒留下一框稀落的星子和墨藍的夜空。

  燕臨覺得這時間過得實在有些快了,又想起自己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便問她:「有喜歡的人了嗎?」

  姜雪寧低著頭說:「有。」

  燕臨笑問:「那是誰?」

  姜雪寧不吭聲,也不敢說。

  燕臨便想起自己冠禮那一日曾看見的那名刑部的官吏,道:「是刑部那位張遮大人麼?」

  姜雪寧登時驚愕地抬眸望著他。

  燕臨卻顯得平淡淡地,道:「你看他時的眼神,便像是我看你時的眼神。」

  姜雪寧無言。

  燕臨則轉眸望著她,偏用了半開玩笑的口吻對她道:「我走的這段時間,你可要努力把自己嫁出去,嫁個值得託付的好人。不然啊,等我回來,可不管你喜不喜歡我,都要把你搶過來。」

  少年用的是玩笑的口吻,甚至還含著笑,然而目光裡卻是深深的認真。

  姜雪寧知道他不是開玩笑。

  然而,嫁給張遮嗎?

  那她可真是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配得上呢。

  她輕輕哼了一聲,明知少年有些戲謔地看著自己,卻不大肯服輸,只道:「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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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十三章 天知我意

  她這神情,多像是前些年同他玩鬧賭氣的時候啊?

  但燕臨知道,她是認真的。

  於是忽然有些遺憾起來:可惜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不然他是真的很想知道,那張遮到底是有怎樣的本事,將他的寧寧迷得這樣神魂顛倒。

  不過大約是個不錯的人吧?

  他抬眸看了看天牢另一頭走道上周寅之那若隱若現的身影,靜默片刻,還是道:「你該走了。」

  竟然混進天牢這樣的地方來探望過不久便將被流放的犯人,可也說得上十分膽大了。

  姜雪寧也知自己若待得太久,必定令周寅之為難。

  儘管心中有萬般的惆悵與不捨,她還是起了身來,道:「那我走了。」

  只是往外走出去幾步,到得那牢門前時,腳步又忍不住停下。

  燕臨看向她。

  她注視著他,一笑:「你交給我的劍還在,今日無法帶進來給你,便留待你他日來取。」

  燕臨想起了自己當時託付她收起來的那柄劍,也跟著一笑,道:「一言為定。」

  姜雪寧道:「一言為定。」

  話到這裡,她才轉身重新豎起了斗篷,重新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朝著周寅之那邊走去。

  見她從裡面出來,周寅之暗暗鬆了一口氣,也不說話,只走在她前面,要悄無聲息地帶她從這裡出去。

  天牢的守衛,即便撤去了重兵,也顯得比尋常牢獄森嚴。

  一路要過三重關卡,前面兩重都還好,見到是周寅之便沒有人攔,然而正當他們走到最後一重關卡不遠處時,前面卻傳來了嘈雜吵嚷的喧嘩之聲!

  「幾位大人是?」

  「這是聖上手諭,著令今日便對燕氏一族行流放之刑,啟程前往黃州,務必在除夕夜前離開直隸。聖上說了,大好的日子不願瞧見這幫人在這裡堵心。」

  「是,是……」

  ……

  來的人竟然不少,一聽那行走之間帶著盔甲兵器碰撞的聲音,便知道來的都是禁衛軍,奉了皇帝的親命前來。

  周寅之一聽,聳然一驚。

  姜雪寧也嚇了一跳。

  本朝律例是犯人進了天牢後都不准探監,眾人暗中行事來探監都是各憑本事,可若與這一干來提人的禁衛軍撞上,被抓個正著,事情就要大了。

  牽累周寅之都是小的,再牽連到勇毅侯府都有可能!

  姜雪寧看了看前面這段路,果斷地壓低了聲音道:「先找個地方給我躲一下。」

  躲一下?

  可天牢就這麼大點地方,在這裡又並無值房,有的只是一間又一間牢房。

  周寅之額頭上也是冒冷汗。

  他先帶著姜雪寧往後退去,往左面一轉便是條由牢房夾著的長道,一直走到最盡頭處便發現了一間看上去竟算得上是乾淨整潔的牢房,床榻與牆角之間有處能容人的縫隙。

  周寅之道:「要委屈一下姑娘了。」

  姜雪寧卻知事情緊急,連忙悄然伏身藏在了這角落裡,對周寅之道:「無妨,我藏一會兒,你先去看看外面是什麼情況。」

  姜伯遊說,流放怎麼著也得到年後。

  如今怎麼說提人就提人?

  她著實有些放心不下。

  周寅之便定了定神,一整衣袍,若無其事地從這間牢房裡走了出去,然而等他遠遠看見那幫來提人去流放的禁衛軍時,腦海裡卻忽然電光石火般的一閃,想起了一處很不對勁的地方:天牢深處這樣一間牢房,牢門開著似乎是沒有住人的,然而方才那張床榻上的被縟卻疊得整整齊齊……

  *

  冬日風冷,大牢外面掛著兩盞燈籠,隨風一直搖晃。

  禁衛軍拿了手諭從天牢提人出來,最緊要的幾個人都押進了囚車裡,一輛連著一輛,其他不大緊要的人則都用鎖鏈鎖了掛在車後走。

  不過月餘光景,燕牧看上去又老了許多。

  兩鬢白似染霜,神情卻寂靜極了。

  禁衛軍的首領對他倒是頗為恭敬,一應事情準備完畢,還抱拳對他說了一句:「侯爺,我們這便要走了,天冷風寒,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您多擔待。」

  燕牧輕輕嗯了一聲。

  燕臨則在他後面的囚車裡,卻是有些擔心地望著天牢裡面,沉默不語。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起行,卻都十分整肅,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聲音。

  囚車一路駛過街道。

  子夜的京城已經陷入了熟睡,坊市中的百姓並不知曉昔日侯府的功臣良將便在這樣一個夜晚,從他們的窗前經過,去到荒涼的遠方。

  黑暗的一處街角,靜靜地停著一輛馬車。

  馬兒打了個冒著熱氣的噴嚏。

  燕牧是久在行伍之中的人,對馬匹的聲音可以說是熟悉極了。驟然聽見這微不足道的一聲時,眼皮便驟然跳了一跳。他睜開了緊閉的眼簾,忽然抬首向著那聲音的來處望去。

  於是便看見了那輛馬車。

  也看見了坐在馬車內也正朝著這邊望來的那個人。

  押送囚車的隊伍距離馬車尚有一段距離。

  又是這樣黑暗,謝危本該看不清的。

  然而在這一瞬間,他卻偏偏看見了燕牧那驟然明亮的眼神,灼灼燃燒的目光——

  「哈哈哈哈……」

  也不知為什麼,燕牧忽然就仰頭大笑了起來。

  笑聲裡滿是快慰。

  押送的兵士都被他嚇了一跳,卻不知中間原委。

  那囚車很快去得遠了。

  笑聲也漸漸聽不到了。

  京城重重的屋宇疊起來隱沒了囚車的蹤跡,等到視線裡最後那幾個身穿囚衣的人也消失不見,謝危才終於慢慢地垂下了眼簾。

  刀琴劍書都立在車旁。

  謝危悄然緊握了手掌,他是該出見上一面的,可如今的處境和如今的身份,這樣的決定對他來說絕非明智之舉。

  過了好久,他才重新抬眸。

  卻是問:「那邊準備得怎麼樣了?」

  劍書刀琴都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勇毅侯府的人之所以要這麼急著流放去黃州,除了皇帝沈琅的確不願侯府之人在眼皮子底下礙著之外,更重要的是之前謝危在御書房中提出的那一「請君入甕」的設想。

  守衛天牢的禁衛軍撤走了。

  如今連天牢裡最重要的犯人也撤走了。

  潛伏在暗中的那些人便躍躍欲試,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準備要動手了。

  劍書道:「同您料得差不多,便在今夜。」

  *

  姜雪寧蹲伏在那角落裡,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人來了,人走了。

  可周寅之好半晌都沒回來,實在讓她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便悄悄探出頭來,朝周圍望了望。

  方才來時匆忙,都不及細看。

  此刻一看才發現這間牢房有些過於整潔了。

  地面和牆面雖然都是黑灰一片,可眼前這張床榻收拾得整整齊齊,疊起來的被子上連道褶皺都看不見,還有兩件藍黑的外袍仔細地折了起來放在被子上。

  想來住在這裡的是個愛乾淨的人。

  等等……

  一念及此時,姜雪寧腦袋裡忽然「嗡」了一聲,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這一間牢房裡竟是有人住的嗎?!

  這樣一想可了不得。

  緊接著更多的異常之處便浮了出來,比如這間牢房在天牢深處,比如明明像是有人住的樣子,可周寅之匆忙之間帶她進來時,牢門卻沒有上鎖。

  一種怪異的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姜雪寧當機立斷便想離開。

  可事情的發展遠遠比她想的要快,甚至也遠遠超出她的預料。

  幾乎在她提著裙角起身的同時,天牢門口處竟傳來了呼叫喊殺之聲!

  獄卒們的聲音驚慌極了。

  「你們是什麼人,幹什麼來的?」

  「啊——」

  「劫獄,劫獄,有人劫獄!!!」

  短兵相接之聲頓時尖銳地響了起來,從門口處一直傳到天牢的深處。

  這牢獄之中關押著的大多都是十惡不赦、江洋大盜。

  一聽見這動靜,再聽見「劫獄」二字,不管是原來醒著的還是本已陷入酣眠的,這會兒全都精神一震,原本寂靜若死的囚牢忽然彷彿變成了人間地獄,到處都是狂歡似的呼聲和喊聲,每一扇牢門前都立著瘋狂的人影,或蓬頭垢面,或意態瘋狂,群魔亂舞!

  姜雪寧心都涼了半截。

  這時她才想起,上一世京中的確有這樣赫赫有名的劫獄一事,乃是天教亂黨浮上水面作亂的開始,蕭定非的蹤跡也是因為此事才傳了出來,後來被人找到。

  可是這一天嗎?

  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想到,自己來一趟竟恰好遇到此事!

  這牢獄中到處都是窮凶極惡之徒,一旦被放出來還不知要怎樣為非作歹。

  她若是一不小心被人發現……

  姜雪寧頭皮都炸了起來,腳步已經到了牢門之前,卻是不知自己該不該踏出這一步,要不要趁著局勢正亂冒險從裡面衝出去。

  門口處傳來了歡呼的聲音。

  囚牢裡的犯人們也開始起鬨。

  有刀劍將牆壁上嵌著的油燈砍翻,夾道之上頓時暗了不少。

  竟有急促的腳步聲從道上傳來!

  姜雪寧聽著那腳步聲像是越來越近,立刻便想要躲藏,可沒想到,就在她轉身的那個剎那,前方那道身影來得極快,一下就進入了她眼角餘光。

  那一刻,她的心跳驟然一停!

  藍黑的粗布長袍,看上去普通極了,也就比這牢中關押著的其他犯人好上那麼一些,然而搖曳的燈火卻照不暖他一身的清冷,修長的手指間竟還拿著一長串黃銅鑰匙。他皺著眉頭,比起往日的沉默,此刻那輪廓清瘦的臉上,更有一種如臨大敵般的凜冽!

  張遮也萬沒料著自己所在的牢房裡竟會有人。

  對方看見是他的瞬間已是目瞪口呆。

  他看見對方的瞬間更是愣住,緊接著雙目之中卻浮上了幾分少見的薄怒,情急之下沒控制住語氣:「你怎麼在這兒?!」

  姜雪寧訥訥不知所言。

  站在牢房門口,她都挪動不了一步。

  心裡面只恍惚劃過個念頭:比起我為什麼在這兒,你為什麼也在這兒不更值得疑惑嗎?

  然而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怔怔地望著她。

  張遮只覺得心裡一股火氣沒來由地往上竄,環顧週遭又哪裡還有什麼容身之地?

  天教亂黨劫獄而來,他更有重任在身。

  然而姜雪寧一介弱質女流,深陷於這般危局之中,若是不管不顧,誰知道回頭會出什麼事?

  更何況……

  他又怎能看著她陷入險境?

  「進來!」張遮已經沒空解釋更多,直接一把將還未反應過來的她往牢房裡面拽,然後將手裡那串鑰匙扔下,抓起了床榻上原本疊好的一件外袍,道,「衣服脫掉。」

  姜雪寧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面前近在咫尺的張遮,傻愣著站住沒動。

  張遮卻氣她往日反應比誰都還快的機靈人這時候跟傻了似的,聽著外頭混亂的聲音漸漸近了,也顧不得許多,自己上手迅速解了她披在外面的斗篷,穿在外面的衣袍,徑直把那件深藍色的男子穿的粗布長袍給她穿在了外面,又在她纖細的腰間繫緊。

  然後便是她梳著的髮髻。

  好在今日姜雪寧本就是瞞著旁人趁夜前來,自也不可能打扮太繁複,不過一根綢帶把頭髮綁在腦後,張遮就著那根綢帶便把她頭髮紮成個如男子一般的髮髻綁上。

  少女穿著他的衣袍,未免有些顯大,衣袍垂得很低,兩手都攏在了寬大的袖袍裡,越發顯得纖細的、小小的。

  像是聽話的小貓。

  她眨著眼看張遮,白生生一張未施粉黛的臉,在這樣混亂而危急的夜晚,透射出一種格格不入的驚豔與誘人。

  張遮放下手來時便看見了這張臉,也看見了她望著自己時那過於專注的眼神。

  姜雪寧想問問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然而凝視著她的張遮下一刻便轉開了目光,竟是直接從牆上抹了一把黑灰,手伸到她面前時略頓了頓,唇線緊抿,道一聲「得罪了」,便朝她臉上抹去!

  姜雪寧還未出口的話忽然都嚥了回去:「……」

  張遮的手掌是粗糙的。

  那黑灰塗到她臉上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指腹那掌中的繭皮從自己細嫩的皮膚上劃過,留下的卻是乾燥而溫暖的戰慄。

  不過片刻,姜雪寧那一張好看的臉便被塗得髒污一片,好歹遮掩了幾分靚麗的顏色,除了瘦小一些之外,看著倒像是個同在獄中的犯人了。

  而那些衝殺進來劫獄的天教亂黨也很快到了。

  竟是知道方位一般徑直向這間牢房而來。

  他們人數不少,由幾名還穿著囚衣的犯人帶著,手中持著刀劍,面上皆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卻都帶著幾分肅殺之意,見了張遮彷彿見到自己人似的,徑直問道:「公儀先生呢?」

  張遮道:「我方才早就去看過,公儀先生並不在天牢之中,只怕是朝廷設下的圈套!事不宜遲,現在顧不得更多了,先撤出去才是!」

  眾人頓時大驚:「什麼!」

  天教這邊都是為救公儀丞而來,順便救更多關押在牢獄之中的天教教眾,如今卻聽眼前這直接聽命於公儀丞的暗線說公儀丞不在牢中,頓時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不敢有半分遲疑,便要撤出。

  然而為首之人目光一轉便看見了立在張遮斜後方的姜雪寧。

  眉頭便皺了起來。

  他有些疑惑地道:「張大人,這位是?」

  張遮站在姜雪寧身前,直接抓住了她的手,波瀾不驚地道:「我的人。」

  其他人的目光都在姜雪寧臉上晃了晃。

  但此刻也不是什麼深究的時候,為首之人沒有多問,直接吹了一聲響亮的哨子,便一揮手道:「我們撤!」

  遠近的天教教眾聽得這聲哨響,全都回撤。

  有些牢門已經被人砍開了。

  原本關押在其中的犯人也潮水似的湧了出來,所有人匯聚在一起,盡數穿過這早已狼藉一片的天牢,朝著門口衝去!

  姜雪寧便在這亂哄哄的人潮之中,有一種被攜裹著身不由己的感覺。

  然而在她前方,卻始終有一隻手緊緊攥著她的手。

  他的背影沉默而隱忍,並沒有回頭,只是拉著她將她護在自己的身後,不曾放開,帶著她一路往前。

  一定是上天聽到了她的心聲吧?

  竟讓她在這裡遇到他。

  週遭喧囂極了。

  心底那個角落卻忽然安靜,安靜得能讓姜雪寧聽見自己再一次變得劇烈的心跳。

  前方會遇到什麼樣的危險呢?

  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此時此刻,這一道背影已經填滿了她的視線,佔滿了她的心房,便是去往刀山火海,海角天涯,她也心甘情願,無有改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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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1 00:47:4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十四章 交握之掌

  常言道,人生有四大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

  然而此時此夜,或恐還要加上第五喜。

  那便是「坐牢遇劫獄」。

  天下真是沒有比絕處逢生更令人高興的事情了。

  一眼望去,牢獄之中都是人。

  許多是待審的、犯下重案的死囚,一見著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都是欣喜若狂,或者用力地搖晃著兩旁還未打開的牢門,或者離開從裡面奔了出來大聲呼喊著什麼。

  一群人,聲勢浩蕩。

  大部分人都朝著天牢外面衝去。

  然而卻有那麼幾個身穿囚衣還未來得及脫下的人,反常地逆著人潮,手裡都攥著柄長刀,正一間一間牢房地找尋。

  這些人明顯不是天教的。

  有一些牢房他們看過後就不再駐足,有一些卻是問得裡面的人是誰後,便或是提刀或是用獄卒身上摸來的鑰匙將牢門打開,放人出來。

  但越往後走,他們神情中的焦急便越深。

  姜雪寧被人潮攜裹著,也被張遮拉著手,一路往前走時,不經意抬頭一看,便發現了這幾個異常的人。

  她總覺得這幾個人像是在找人。

  於是目光不由悄然跟隨在了他們身上。

  又往前轉過了幾個牢房之後,幾個人忽然看見了什麼,向著中間一座牢房裡喊了什麼。

  在這種所有人都亢奮起來的時候,裡面竟然靜坐著一個男人。

  髒兮兮的囚衣穿在他身上,也不知多久沒有換洗過了,滿滿都是污漬和血跡,一雙腳隨意地隨著兩腿分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軀則向後靠坐在身後散落著些草芯的地面上,兩手手腕壓著膝蓋,手掌卻掌心向下從前方低垂下來。

  一條粗大結實的鎖鏈鎖住了他的腳踝。

  長長的頭髮很有些時日沒有打理,披散下來,遮擋了他的面龐。

  像是根本沒聽見外面的動靜似的,他甚至沒有往外走一步。

  直到那幾個人來,喊了他一聲,他才抬起頭來。

  牢門迅速被人打開。

  男人從地上站起身來,身形竟是高大而魁梧,也不廢話,都不用那幾人來幫忙,彎腰伸手,兩隻手掌用力地握住腳上鎖著的鐵鍊一拽,只聽得「噹啷」一聲響,粗大的鐵鍊竟被硬生生扯變了形驟然斷裂,足可見此人力氣之強悍。

  姜雪寧人還朝前面走著,遠遠瞧見這一幕便是眼皮一跳。

  這囚牢中本是混亂喧囂一片,該是誰也沒時間顧及到誰。豈料那蓬頭垢面的男人似有所覺一般,竟然在這一剎那抬起頭來,向著姜雪寧的方向望去。

  鋒銳的目光鷹隼似的,從他亂髮的縫隙中閃現。

  姜雪寧後背都寒了一寒,只覺這目光中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漠然與殘忍,是那種刀口上舔過血的窮凶極惡之徒才會有的眼神。

  然而已經來不及細究。

  只這片刻他們已經轉過了拐角,到了天牢門口,朝外頭一擁而去。

  押解勇毅侯府的兵士剛去,天牢守衛正是鬆懈時候,被天教教眾打進來時便是不堪一擊,如今哪裡有半點還手之力?為保自己的小命,都是邊打邊退,輕而易舉就被他們衝破了封鎖!

  *

  那條靜寂的長道上,謝危的馬車依舊在原地。

  不一會兒前去探看消息的刀琴回來了。

  到得馬車前便躬身道:「事情進展順利,天牢已經被這幫人攻破,城門那邊也已經安排妥當,只等著張大人那邊帶人經過。小寶也在,這一路應當失不了行蹤。只是那孟陽……」

  謝危畏寒,若非必要,下雪的天氣都是不想出門的。

  見到雪總要想起些不好的事。

  此刻坐在馬車之內他連車簾都沒掀開,一張臉因冷寒而顯得蒼白如玉,淡淡地打斷了刀琴道:「危險之人當有危險之用,小卒罷了,壞不了大事。」

  刀琴於是不敢再言。

  遠遠地便聽得隔了幾條街的地方傳來了些動靜。

  很快又小下來。

  想來大約是那幫天教教中和獄中囚徒從天牢出來後一路從附近的街道上過去了。

  有的人逃出來之後並不隨著人潮走,而是悄然地隱沒在了黑暗中,獨自逃命去。

  但大多數跟隨著逃出獄中的囚犯卻都下意識地跟上了天教眾人,雖他們趁著夜色一道朝著城門西面去。

  隱約聽得見有人問:「不是說好去城東嗎?」

  然後便是張遮平靜的回答:「城東門設有埋伏,去恐將死,你們願意去便去。」

  人群於是忽然靜了一靜。

  同一時間的天牢門口,卻是另一番光景。

  周寅之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將姜雪寧藏匿在最偏僻的囚牢之中後,他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出去查看禁衛軍來提押勇毅侯府去流放的情況,事情結束後便準備回來帶姜雪寧出來。可沒想到刑部、錦衣衛那邊竟然有幾位同僚拉著他要去後衙房裡喝酒賭錢。往日這種事周寅之是不會拒絕的,今天拒絕了一次不成,唯恐落下破綻,只好先跟著這幫人進去賭錢,準備兩把過後順便套點消息便找個更衣的藉口回牢中。

  結果才賭了兩把,外頭就喊殺聲喧天。

  他渾身一震按著刀便想起身衝出去,但負責看守天牢的那名官員見狀竟拉著他重新坐下,笑著道:「你們錦衣衛不知道,今兒個這座天牢裡有大事要出呢,聖上下過旨的,別出去,別壞事。」

  再看三法司那邊的人,個個氣定神閒。

  完全當沒有聽見外面那些動靜。

  周寅之心中焦急,又不敢去找姜雪寧,耐住性子趁機詢問,才知道今日有一個絕密的計畫,僅透露給了少數人知道,如今還留在天牢中的獄卒都是不知情的,預備好了犧牲掉,只等那幫人順利劫了獄去!

  那姜雪寧……

  周寅之不敢想裡面會發生什麼。

  他只能寄希望於他給姜雪寧找的藏身之地在天牢深處,且中間似乎沒有連著關人的囚牢,如不往裡面找或是自己不出來,便是出了什麼亂子,找到裡面去的可能也不高,未必會出什麼事。

  面上強作鎮定,他繼續同後衙這些人賭錢。

  然而卻是賭多少把輸多少把。

  有人調侃擠兌他是不是心裡怕得慌,他都跟聽了耳旁風似的沒掛在心上。

  待得天牢外面動靜小下來,有人進來報情況,他才連忙隨著眾人一道走了出去,重新進入天牢查看。

  這一下腳步便控制不住,急匆匆向著天牢深處走去。

  距離那牢房越來越近,他心跳也就越來越快。

  然而轉過拐角終於看見那間乾淨的牢房時,只看見空蕩蕩一片!

  牢房裡一個人也沒有。

  唯剩下匆忙間被人隨手塞到床下去的女子穿的衣裙,從混亂的被縟中露出來一角。

  周寅之整個人腦袋裡頓時「嗡」了一聲,瞬間變作了一片空白,如同掉進了冰窟裡一般,渾身血都冷下來!

  *

  跟著張遮一路來到西城門時,姜雪寧被這驟然間來的事情衝擊的腦袋,終於褪去了最開始的幾分迷茫和混亂,夜風一吹,恢復了幾分清醒。

  前後經過,在腦海裡轉過一圈。

  她不由抬頭望向了拉著自己的手走在前面的這道身影,撲面的朔風裡,他寬大的手掌包裹著她的手掌,掌心竟傳遞出了幾分潮熱,也不知是他的手心出了汗,還是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張遮怎麼會在天牢裡?

  那些人為何一副來救他的模樣?

  而且剛才張遮說,東城門外設有埋伏,倒像是預先知道點什麼事情一樣……

  可見她捲入此間,好像又很不高興,有些生氣。

  上一世的記憶告訴姜雪寧,此次劫獄乃是天教的手筆。

  而張遮的品性,真正囚於獄中時無一判官敢為他寫下判詞,不得已之下竟是由他自己為自己寫下判詞定罪,端方可見一斑。

  他絕不可能真的參與到什麼劫獄的事情裡面來。

  這裡頭似乎有一場自己尚未知悉的謀劃。

  她深知自己或恐是這一場計畫裡的意外,只怕為張遮帶來麻煩,一路上都緊閉著嘴巴緊緊地跟隨著他,不敢擅自開口問上一句。

  好在此刻氣氛緊張,也無人注意到她。

  那名方才一把扯斷了鎖鏈的蓬頭垢面男子也泯然眾人一般跟在人後,不起眼極了。

  方才剛出天牢時便有人質疑,原本天教這邊計畫好的是從東城門出去,畢竟他們教中有人已經上下打點過了。

  可張遮竟說那邊有埋伏。

  天教這邊那為首的蒙面之人將信將疑,可看張遮說得信誓旦旦,便朝旁邊人使了個眼色,乾脆兵分兩路:不管是不是有埋伏,東城門那邊也有天教的兄弟接應,怎麼著也該叫人去看看情況。

  那些從囚牢中逃出來的人也有一些跟去了。

  但大部分的人,尤其是原來關在牢獄中的那一撥,好像對張遮頗為信任,都隨著到了西城門這邊來。

  此刻那為首的漢子嘿嘿笑了一聲,在坊市高樓的陰影裡停住腳步,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眸看向張遮,竟是道:「我在教中多年,倒不知還有朝廷命官也是我們教中之人,張大人可真是了不得。不知是哪一年進的哪座香堂?」

  縱然是面對著眼前這幫窮凶極惡之徒,張遮也沒變一下臉色。

  他冷冷淡淡地,撩了眼皮看了這漢子一眼,竟無搭理之意,只是道:「此事也是你過問得的嗎?眼下既到了西城門,為防萬一,你派個人同我一道去城門前,確認西城門沒有埋伏之後,再帶人一道隨我過城門。」

  那為首的漢子眉毛上一道疤,顯得有些凶惡。

  聽見張遮此言,目中便冷了幾分。

  然而手掌緊握著刀柄的瞬間,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竟沒有發作,而是道:「那便由我同你一道吧。只是張大人也得給個理由,我等原本的安排計畫得好好的,你憑什麼說那邊有埋伏,難道是懷疑我香堂中的人洩露了消息?」

  天教之中,講的便是幫扶信任,入了教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此乃教規。

  眾人一聽漢子這話都不由竊竊私語,看向張遮的目光也古怪了幾分。

  張遮自然知道這天教為首之人的話裡藏著凶險之意,可既身入此局,安危便當置之度外。

  顧春芳到底於他有知遇之恩。

  他鎮定地回道:「我乃為救公儀丞才涉足險境,朝廷放出風聲讓我等以為公儀丞在天牢之中,可想必諸位也都看見了,公儀先生並不見人影。由此可見朝廷對我等早有防備,公儀先生既然不在,此局必定有炸。你們不覺得此番攻入天牢也太簡單了些嗎?我若是朝廷必定將計就計,請君入甕,在城門口設下埋伏。東城門未必真有埋伏,可若有埋伏,你們原本要經過的東城門必定是九死一生。信不過我便不必同我來了。」

  說罷他竟輕輕鬆了手,回眸深深望了一直閉口未言看著他的姜雪寧一眼,抬步直向著城門方向而去。

  被鬆開的手掌頓時感覺到了冷風從指縫間吹過。

  姜雪寧的心跳驟然一緊,有些呼吸不過來。

  其他人也完全沒料到這位張大人說話竟是這般,倒並非傲慢,而是一種本來就站得比他們高的平淡。

  那天教為首之人眉頭緊皺起來。

  也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聽著很有道理啊,我們被關在牢中的時候,這位大人便是手眼通天,悄悄向我們打聽公儀先生的下落。不過他怎麼敢直呼公儀先生的名姓,膽子可真是太大了……」

  直呼公儀先生的名姓?

  人群中一些留心細節的有心之人,忽然都心頭一跳。

  須知公儀丞在天教便是教首身邊一等一的軍師的角色,地位比各堂口的香主還要高上幾分,可以說是僅次於教首,任是誰見了都得畢恭畢敬喚上一聲「公儀先生」好。

  教中有幾個人有資格直呼他名姓?

  只這麼掐指一算,不由悄悄生出些自己的思量。

  卻說那頭的張遮,到得城門下之後自然免不了被人喝問一句,然而後方守在陰影之中的眾人分明看到,近處守城的兵士見是張遮之後都不由噤了聲,一副恭敬而畏懼的樣子,竟然一揮手就悄無聲息地把城門給打開了。

  張遮帶人走回來,道:「可以出城了。」

  眾人都覺得有些不敢相信,一時之間面面相覷,也沒一個人敢先上前去。

  張遮看了他們一眼,也不再多言,逕自抬步,朝城門外而去。

  姜雪寧思量片刻,眼珠一轉,二話不說跟了上去。

  因剛才從牢中救他們出來時沒幾個人看見,她又穿著一身男子衣袍,乍一看背影雖瘦削了些卻也分不清男女,這一跟上去便像是有了第一個敢跟上去的人似的。

  城門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

  誰能不心動?

  有了第一個人之後很快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一時呼啦啦浩蕩蕩全跟了上去。

  守城的兵士個個低著頭不看他們,完全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

  後面的人一看也將信將疑地跟上。

  簡直是前所未有的體驗:所有人在安然地、大搖大擺地通過城門時,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們這些平日裡都要夾著尾巴躲避著官差的人竟然也有被這幫守城兵士畢恭畢敬送出來的時候,可真有一股說不出的爽快和刺激在心頭!

  有人出了城門口竟忍不住大笑起來。

  「厲害,厲害,還是張大人厲害!老子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爽的時候!」

  「哈哈哈是啊,教首真乃神人,竟還在京城藏了這樣厲害的一手,可惜拿出來得太遲,不然我們以前哪用受那般的鳥氣?」

  「竟然真出來了……」

  ……

  那天教中為首的漢子不由深深皺緊了眉頭,再一次抬了眸光,仔細打量著張遮,在自己記憶中搜尋著那位比公儀先生更神秘之人的一些線索,然而一無所獲。

  他上前恭維了幾句。

  然後便試探著開口道:「實在是粗人眼拙,不知張大人的厲害。想來大人在教中該不會用如今的名號吧,不知,可是另有別號?」

  張遮的目光頓時微微冷了幾分,直直地落在了那人面上。

  竟是有很久沒有說話。

  姜雪寧微微屏息。

  張遮卻是又轉開了眸光,平淡道:「沒有別號,只是往日竟不曾聽說黃香主勇武之外,也是個縝密多疑之人。」

  「黃香主」三字一出,黃潛瞳孔瞬間緊縮。

  他蒙著面,旁人看不出來,可在蒙臉的面巾底下,他早已是面色大變!

  天教策劃這一回劫獄之事也是絕密,乃是教首那邊親自下的令,他也是秘密從通州那邊趕來京城作為領率,今夜行動之人則都是京中召集而來,按理說不該有人能道破他身份!

  眼前這位張大人……

  某個猜測先前就已隱隱紮根在了心中,此刻更是令黃潛額頭上冒了冷汗。

  若是那一位……

  他再無先前的頤指氣使,甚至連問都不敢再多問一句,忙躬身道:「是屬下多嘴了。」

  張遮卻不再說話了。

  靜寂中,姜雪寧的目光從黃潛的臉上移回了張遮面上,卻是看出了些許的端倪,眼底不由古怪了幾分:這假冒的是天教那度鈞山人?

  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畢竟上一世這位度鈞山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直到天教被謝危一手覆滅殺了個乾淨,也沒露出確切的行跡,說不準根本就是個不存在的人,假扮這樣一個人再合適不過了。

  她立在張遮身後。

  身上穿著的衣服換過了,也沒了披風,頗為單薄,外頭風一吹,便有些瑟瑟發抖,一雙手更是冰涼,不由抬頭看了張遮半晌。

  但張遮立著好像沒有再回身拉她手的意思。

  姜雪寧藏在人群中,輕輕咬了咬唇,只覺自己這輩子從未有過如此膽小的時候,心跳再一次劇烈跳動。

  她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張遮的手。

  那一瞬間張遮一震。

  他回首,便對上了一雙水靈靈的、明顯看得出強作鎮定的眼眸,與他目光對上的瞬間還因有幾分羞赧而閃躲,但下一刻便理直氣壯地看了回來,好像這是理所應當一般。

  然而那白玉似的耳垂已若染了胭脂似的紅。

  張遮知道,自己應當放開。

  然而這一刻,貼著他掌心的那隻手掌竟是那般冰涼,他注意到了她單薄的衣衫,還有手指間那隱約的顫抖,心裡面便忽然冒出了一道蠱惑的聲音:這並不是任何隱秘的想要靠近她的私心,你帶她出來,便當護她周全,這不是私心。

  於是他受了蠱惑。

  任由那柔軟纖細的手掌拉著,然後慢慢地收緊了自己手掌,卻小心地不敢太過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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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1 00:48: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十五章 碗水

  天教教眾打算的原本是從城東門出來,如今卻隨張遮從城西門出來,且先前又有一小撥天教教眾去了城東門那邊,黃潛不免暗中生出幾分焦慮。

  若如先前張遮所言,去城東門的那些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靜候片刻不聞張遮回答,心內越發相信此人身份非比尋常,於是更不敢開罪他,斟酌之後便道:「如今既然已經出得城來,該算暫時安定。教中原本派了人來接應,不過城東那邊的人還沒有消息,今夜又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城裡面必定不平靜。今夜天色已晚,張大人、諸位教眾還有剩下的一同逃出來的朋友,不如與我等先在城外找個地方歇腳?」

  謀劃這樣大的行動,天教必定在外面安排了接應之人。

  眾人一聽都沒什麼意見。

  那夥兒趁亂從牢獄之中逃出來的囚犯聞言更是眼前大亮,有人性情爽直,徑直抱拳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早聞天教義士之大名,原以為還有幾分吹噓,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我等便沾沾光了。」

  天教傳教,自來是來者不拒。

  入教之人有普通百姓,也有商賈小販,失田失產的農戶是大多數,裡面更有許多綠林中的豪強,甚至盜匪流寇有仇恨朝廷者,皆在其中。

  這幫從天牢裡出來的死囚,若也能加入天教,可真是再好不過。

  既然已經為張遮道破了身份,面上蒙著的黑巾便取了下來,聽得這些囚犯感恩戴德之言,黃潛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笑意。

  姜雪寧也在此刻看清了這人的面容。

  尋常的一張方臉,不過眉頭上有一道刀疤,便添得幾分江湖氣,一雙倒吊三角眼有些鋒銳,倒也的確像是個天教之中位置不算低的話事者。

  眾人既已議定,張遮也無更多的意見。

  一行人於是趁夜潛行。

  京城外頭有好些鎮落,住著不少人家,只是容易被人發現。天教這邊早就找好了暫時的落腳點,便由黃潛帶領著眾人一路往西南方向的荒郊野嶺而去。

  到子時末,終於在前面一座矮山包的腳下,瞧見了一處供上了燈的破敗廟宇。大約是以前聚居在此處的山民用以祭祀山神的所在,黃泥堆砌的圍牆已在風雨的侵蝕下傾頹,腐朽的門板倒落在地面上,風一吹窗上糊著的殘紙便瑟瑟發抖。

  乍一看還有些瘮人。

  但待走得近了就能看見裡面竟有人影晃動,是有人正在裡面打掃整理。

  一聽到前面山道上傳來的動靜,廟外頹牆的陰影下便走出來幾條人影,一抬頭看見來的人比預想之中的要多,不由得呆了一呆,才問:「都救出來了?」

  黃潛下意識看了後面張遮一眼,搖了搖頭。

  那人便輕輕皺眉,道:「公子那邊的人也還沒到,怕要等上一會兒,外頭風大,先進來說話吧。」

  姜雪寧好歹也是個大家小姐,便是往日隨婉娘在一起時也不是素來能吃苦的那種人,這一路上走過來的路可不短,且稱得上崎嶇險阻,有好幾次她都差點摔倒下去。

  還好張遮一路都看顧著她。

  話雖然沒一句,卻都及時將她扶住了,手與手的溫度交換著,竟覺格外安心。

  為了怕旁人注意到她,一路上她都忍耐著。

  但在進到這破敗廟宇裡的那一刻,姜雪寧終於是沒繃住,喘了口氣,先前忍住的那股疼便從腳上竄了上來,兩腿痠軟乏力不大站得住,於是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上穿的乃是張遮的衣裳。

  透著點樸素,簡單而寬鬆,人跌在地上,衣領便稍稍散開了一點,露出脖頸上白皙的肌膚,眼角染著些水光,是一種透著些可憐的狼狽。便是先前張遮為了遮掩抹黑了她的臉,有這樣一雙靈動的眼睛,也足以洩露她的光彩。

  好在此時旁人也都進來了,驟然到得這樣一處暫時安全的地方,都不由跟著鬆了一口氣,舉止形狀更未比姜雪寧好到哪裡去。

  這破敗廟宇四面都漏風。

  但暫作歇腳之用,卻是足夠。

  黃潛走出去與那些人說話,其他人則自發在這廟宇裡圍坐下來,有的靠在牆腳,有的倚在柱下,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哪裡又顧得上此地髒還是不髒?

  一律席地而坐。

  張遮卻是四面環顧,勉強從那已經倒塌的香案底下找出一塊陳舊的還算完整的蒲團,放到地上,也不看姜雪寧一眼,只低聲道:「地上冷,你坐這裡。」

  姜雪寧原本已經累極了,連跟手指頭都不想再動彈一下,然而聽見他這話,輕輕抬了眼眸便看見了這男子半隱沒在陰影裡的側面輪廓,清瘦而沉默,雙唇緊閉,唇線平直,好像剛才什麼話也沒說似的。

  這是個不善言辭也不喜歡表達的人。

  然而她方才分明聽了個清楚。

  於是如同感受到他先前在城門外回握的手掌一般,一種極其隱秘的甜蜜悄然從她心底泛了出來,分明處在這樣撲朔迷離的險境之中,可她竟嘗到了一絲絲的甜。

  姜雪寧也不說話,眨眨眼看著他,唇角便輕輕地彎了幾分,十分聽話地挪到了那實在算不上是乾淨的蒲團上坐下。

  張遮仍舊靜默無言。

  他垂下了眼簾,並未回應她的眼神,只平靜地一搭衣袍的下襬,席地盤坐在了姜雪寧身旁,看不出有半分的官架子。

  這廟宇早已經沒人來祭拜,週遭雖然有牆壁,卻大多有裂縫。牆壁上繪著的彩畫也早已沒了原本的顏色,只在上頭留下些髒污的痕跡。正面倒是有一尊看不出是什麼的佛像,但也掉了半個腦袋,看著並不恐怖,反而有些滑稽。

  天教接應的人早在此處收拾過了。

  一名盤著髮髻的布衣婦人此刻便端著一筐炊餅,還有個十來歲紮了個沖天辮的小子一手拎著個水壺一手拿著幾隻粗陶碗,前後從外頭走進來。

  「各位壯士都累了吧?」

  那婦人生得微胖,面皮也有些黝黑,一雙手伸出來頗為粗糙,看得出平日裡是在地裡勞作的普通人家出身,笑起來很是淳樸,讓人很容易便生出好感。

  「這大夜裡的也找不出什麼別的吃的,這是家裡做的炊餅,勉強能果腹填個肚子,還請大家不要嫌棄。」

  從牢裡面出來,這一路逃命,一路緊張,一直到得此處,誰人不是身心俱疲?

  緊繃著的時候沒知覺,此刻坐下來鬆快了方才覺出腹內的飢餓。

  正在這種時候竟然有炊餅送來,真真算得上是及時雨了。

  一時間,週遭都是道謝之聲,更有人感嘆天教考慮周全,很是義氣。

  那婦人給眾人遞吃食,十來歲的那小子則給眾人倒水。

  小孩子瘦瘦的跟猴精一樣,卻是腦袋圓圓,眼睛大大,手腳動作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機靈,笑起來也很是喜氣。

  張口就叫「這位大哥」,讓這幫人聽了很舒坦。

  只不過他們準備得也的確匆忙,雖然有水,碗卻不大夠。還好眾人都是走南闖北不拘小節之人,同一隻碗裝了水你喝過了接過來我再喝,倒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然而到姜雪寧這裡,卻有些尷尬了。

  先是那婦人將炊餅遞過來。

  姜雪寧接過。

  那婦人初時還沒留意,等姜雪寧伸手將炊餅接過時卻看見她露出來的那一小截手腕雪白的一片,神情便怔忡了一下,但也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朝她一笑。

  姜雪寧便覺得這婦人該看出她是個女兒家來,心下有些窘迫,忙把手縮回了寬大的袖袍裡,拿著炊餅啃了一小口。

  那小子則跟過來倒水。

  手裡那隻碗是前面已經被旁人用過的。

  姜雪寧不大餓,卻是有些渴,看著這隻倒了水的碗,心下猶豫。就在她微微咬唇,要鼓起勇氣伸手去接的時候,旁邊一隻手卻先於她伸了過來,將那隻碗拿去了。

  那小孩兒頓時就愣了一下,不由轉頭看去。

  卻是坐在姜雪寧旁邊的張遮。

  他也不說話,只是就著那碗中的水細細將碗口邊沿全都擦過,又將水倒掉,再從那小孩兒的手中接過水壺來再將餘污沖掉,方才重向碗中倒水,遞給了姜雪寧。

  姜雪寧不由怔住。

  上一世的記憶輕而易舉倒回了腦海。

  還是他們遇襲。

  那時就他們兩人逃出生天,可隨身攜帶的只有一隻從折了腿的馬身上解下的水囊。

  她渴了便解開那水囊直接喝了水。

  然後待她停下來抬起頭時卻見張遮注視著她,似乎方才有什麼話想說,然而並沒有來得及說。

  初時她倒沒有在意。

  兩人尋了山道往前走,姜雪寧停下來喝了兩次水,也並未忘記把水囊遞給張遮,問他渴不渴。但這把刻板寫在臉上的男人,卻只是沉默地將水囊接了過去,然後塞上,並不喝上一口。

  姜雪寧只道他是不渴。

  可等到日頭曬起來,她偶然回轉頭望見他乾裂的嘴唇時,才挑了眉細細思量起來,故意又拿過了水囊來,喝了一口。

  然後注視著他,戲謔似的笑。

  她道:「是本宮喝過,嘴唇碰過,所以你不敢喝嗎?」

  張遮在她面前垂下了眼簾,既不靠近也不回視,仍舊是那謹慎克制模樣,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別,還請娘娘不要玩笑。」

  姜雪寧於是生出幾分惱恨。

  她就是不大看得慣這般的張遮,前後一琢磨,便「哦」了一聲,故意拉長了腔調,繞著他走了兩步,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別,說得倒是好聽。那方才張大人為何不告訴本宮,這水囊是你的,是你先前喝過的?」

  那時張遮是什麼神情呢?

  大約是微微變了臉色吧。

  姜雪寧只記得他慢慢閉上了眼,兩手交握都攏在袖中,倒看不清內裡心緒如何,過了好半晌才垂首,卻並未為自己解釋,只是道:「是下官冒犯。」

  她喝過他喝過的水囊。

  只這樣便令此人坐立難安,如受熬煎。

  這無疑給了姜雪寧一種前所未有的戲弄的樂趣,她當然知道張遮先前不說一是因為她已經喝了,二是因為他們只有這一隻水囊。可她偏要戲弄他,遞給他水囊他不喝,她便故意當著他的面喝,然後拿眼瞧他,觀察他細微的算不上很好的深情。

  彷彿被冒犯的那個人是他似的。

  於是想,聽說這人連個侍妾都沒有。

  直到後來,走過這片山,找到了水源,她這段樂趣才算作罷。

  如今,又一碗水遞到面前。

  旁人沾過的地方都被細細洗淨。

  這個面上刻板的男人,實則很是細緻周到,很會照顧別人。

  姜雪寧想想也不知自己上一世到底是著了什麼魔障,竟捨得去作弄他、作賤他,抬眸時眼睫輕輕顫動,眼底便蒙上了些許水霧。

  她注視著他,剛想要將碗接過。

  不想張遮方才的一番舉動已落入旁人眼底,有個模樣粗豪的漢子見著竟大笑起來:「都是大老爺們兒喝個水還要把碗擦乾淨,忸忸怩怩跟個娘們兒似的!」

  張遮搭了眼簾沒有搭理。

  姜雪寧聽了卻覺心底一簇火苗登時竄升起來燒了個燎原,竟是豁然起身,方才啃了一小口的頗硬的炊餅劈手便朝著那人臉上砸了過去!

  中間隔著一段距離,餅砸到任臉上也帶著點疼。

  那人可沒想到自己一聲笑能惹來這一遭,被砸中時都愣了一下,接著火氣便也上來,然而抬起頭來時卻對上了一雙秀氣卻冰寒的眼,那股子冷味兒從瞳孔深處透出來,甚至隱隱溢出幾分乖戾,廟宇門口一陣冷風吹過,竟叫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火氣頓時被嚇回去大半。

  要知道在場的可有不少都是天牢裡出來的,殺人越貨,為非作歹。外表看上去髒兮兮瘦小小其貌不揚,保不齊就是個狠辣的角色,忍一時氣總比招惹個煞星的好。

  那人竟沒敢罵回去。

  姜雪寧心底火卻還沒消,待要開口,可一隻手卻從下方伸了出來,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張遮抬眸望著她,平靜道:「喝水。」

  那一碗水還平平地端在他手中,並未灑出去半點。

  眼下終究不是爭這一口氣的時候,更何況也未必爭得過人,姜雪寧到底將這一口氣嚥了回去,重新坐下來,低了眉,雙手將碗從他手中接過,小口小口地喝水。

  那碗很大,她臉卻巴掌似的小。

  低頭時一張臉都埋進了碗裡,像是山間溪畔停下來慢慢飲水的小鹿。

  張遮看著,便覺心也跟著軟下來。

  廟宇之內一時靜寂無聲。

  那漢子自顧自嘀咕了幾句,又瞥了張遮一眼,想起城門口的情景,料著此人在天教中身份不俗,更不敢有什麼意見,也只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悶頭吃餅。

  倒是角落陰影裡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目光隔著亂髮落在姜雪寧的身上,若有所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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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十六章 僭越之心

  眾人其實多少都注意到了姜雪寧,畢竟這人自打從牢裡出來,便一直緊跟在張遮身邊。只是「他」衣裳穿得隨隨便便,一張臉也是烏漆墨黑髒兮兮,只是看著個子小些,五官隱約多點秀氣,別的在這大晚上縱然有光照著也影影綽綽不大看得清楚,且還要忌憚著旁邊的張遮。

  明眼人就算看出點端倪來,嘴上也不會說。

  只在心裡面嘀咕:沒想到天教裡也有這樣的人,當過官兒的就是講究,出來混身邊都要帶個人。就不知道這是個姑娘扮的,還是那些秦樓楚館裡細皮嫩肉出來賣的斷袖小白臉了。

  廟宇中人各有各的心思,也沒人對方才這一樁小小的爭端置喙什麼。

  很快就有人主動轉移了話題。

  能被朝廷關進天牢的可說是各有各的本事,一打開話匣子講起各自的經歷來,再添上點油,加上點醋,便成了活生生的話本子,比天橋底下的說書先生講得還要精彩。

  那婦人送完炊餅便拎著筐出去了,十來歲的那小孩兒卻聽得兩眼發光,乾脆坐在了門檻上,一副就打算在這裡聽著過夜的模樣。

  天教那幫人好像也不管他。

  姜雪寧倒是一早就有些在意這小孩兒,畢竟在這種地方竟還有個十來歲的孩子,實在有些不可想像。如今的天教是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了嗎?

  聽著天牢裡出來的這幫豪強吹噓自己入獄前後的經歷,姜雪寧也喝夠了水,還剩下大半碗,猶豫了一下遞向張遮。

  便是席地而坐,他身形也是挺拔的。

  此刻轉過頭來將水碗接過,姜雪寧心頭頓時跳了一下,但他接下來便垂眸將這碗水放在了前面的地上,聲音很低地回她:「我不渴。」

  到底還是張遮,迂腐死板不開化!

  姜雪寧心底哼了一聲。

  但轉念一想,只怕也正是這人清正自持,自己才會這般難以控制地陷入,畢竟這個人與她全然不同,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就好像是站在那光裡,讓人抬高了頭去仰視,摸都難摸著。若哪天張遮與那蕭定非一般成了個舉止輕浮的孟浪公子,她多半倒看不上了。

  此番意外捲進這劫獄之事,實在出乎了她的意料,也打亂了她原本的計畫。然而與張遮同在一處,又覺得什麼計畫不計畫,意料不意料,都沒那麼重要了。

  這個人就在自己身旁,便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只是於張遮而言就未必了,既然與天教打了這樣近的交道,必然是有所圖謀。她在此處,勢必會對張遮這邊的籌謀產生一定的影響,是以首先要做的是自保,不拖後腿,其次便是見機行事,畢竟對天教……

  好歹有個重生的優勢在,略有些瞭解。

  只希望此次的事情不要太複雜。

  不知不覺間,姜雪寧的眉頭悄然鎖了起來。

  破廟裡卻正有人講自己當年的經歷:「那一年老子才二十出頭,狗官假借朝廷律令,把鄉里的稅都收到了十年之後,老子抄了一把殺豬刀在那狗官轎子過來的時候就一刀捅了過去,那傢伙腸子都流到地上去。我一見成事立刻就跑了,跑了好多年,沒想到在五里鋪吃碗餛飩遇到個熟人,轉頭報到官府,竟把老子抓進了天牢。嘿,也是運氣好,竟遇到這麼樁事,又讓老子出來了!」

  說到這裡他面上都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得意。

  蹲坐在門檻上的那小孩兒卻是忍不住「啊」了一聲,引得眾人回頭向他看來。

  可既不是驚訝,也不是駭然。

  而是疼的。

  原來是這小孩兒手裡捏了半塊餅一面聽一面啃,結果聽得入神沒注意餅已經吃到頭,一口咬下去竟咬著自己手指,便吃痛叫了一聲。

  周圍人頓時笑起來。

  「怎麼你吃個餅還能咬著手?」

  「這是有多餓?」

  「小孩兒你今年多大,叫什麼名字,難道也加入了天教?這時辰了還不回去,你爹娘不擔心?」

  那小孩兒便慢慢把剛才咬著的手指縮了下去,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看著有些靦腆,說話卻是極為爽脆,道:「剛滿十三呢,沒爹沒娘,也沒人起名,大家都叫我『小寶』,諸位大哥也叫我『小寶兒』就是。別看我年紀不大,入教也有三四年了呢!」

  眾人頓時驚訝。

  小寶大約也是覺得被這麼多人看著十分有面子,連背都不由得挺直了幾分,臉上也跟著掛上笑意。然而他正要開口再說點什麼,卻隨著挺直脊背的動作,肚子竟十分不配合地「咕咕」一叫喚,聲音還頗響亮,不少人都聽見了。

  「哈哈哈……」

  眾人一下又笑起來。

  他這般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天三頓都不夠吃的。

  何況剛才只啃了半拉炊餅

  小寶有些難為情,一下紅了臉,一根沖天辮紮著是頂朝上豎了起來,腦袋埋到膝蓋上。

  然而這時候,旁邊卻響起了一道有些生澀粗啞的嗓音:「還吃嗎?」

  小寶聞聲抬頭,便看見半拉掰過的炊餅遞到了自己面前。

  拿著餅的那隻手卻算不上乾淨,手掌很寬,手指骨節也很大,甚至滿佈著嶙峋的新舊傷痕,只是被髒污的痕跡蓋去了大半,倒不大看得出來。

  順著這隻手看去,卻是一身同樣髒污的囚衣。

  就坐在小寶旁邊一點。

  即便有大半邊身子都在陰影之中,可一看就是個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然而直到他說話的這一刻,眾人才注意到,此地還有這樣一個人。

  小寶平日算機靈的,記性也好,然而此刻都沒忍住一怔。

  因為連他都對這男人毫無印象。

  大概是關押在天牢裡的時間太久了,也沒有機會和別人說話,他的聲音就像是生了鏽的刀擦在磨刀石上磨出來的,讓人聽了難受。

  頭髮也太長了,擋住了臉。

  乍一眼看去辨不出深淺,很是平平無奇的感覺。

  小寶下意識便將他遞過來的炊餅接到手中,道了聲謝。

  張遮手裡那塊餅還沒吃一口,似乎要遞出去,但此刻手腕一轉,無聲地收了回來,目光卻落在了那先前並未引起旁人注意的男人身上。

  姜雪寧卻是先看了張遮一眼,唇畔溢出了些許笑意,才轉眸重新去看小寶那邊。

  然而目光落到這小孩子手指上時,卻不由得凝了一凝。

  小寶坐的位置比較靠外,破廟裡生了火堆,先前也不大照得到他那邊。但當他伸手從那男人手中接過餅時,便正好被跳躍著的火光照著。

  姜雪寧晃眼瞧見了他的無名指。

  手指指甲旁邊的左側竟有一小塊烏黑的痕跡,只是很快便被其他手指擋了,倉促間也無法判斷到底是磨出來的血泡,胎記,又或者是不知哪裡沾上的痕跡……

  她輕輕低眉,看了看自己的無名指,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來的竟是她們一幫伴讀在仰止齋讀書時提筆練字,用無名指支著毛筆的筆管,因為功夫還不到家,所以那一側總是會不小心磨上些許的墨跡。

  天教這小孩兒面上看著粗衣麻布,不像是個讀書識字的。

  她眸光流轉,心裡生出些想法,但暫時壓了下來,沒有詢問,也並未聲張。

  倒是角落裡那男人因為遞餅這件事終於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穿著一身囚衣,必定是天牢中人。

  可眼下這破廟裡除了天教來劫獄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從天牢裡出來的,對這麼一個人竟然全無印象,完全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

  有人好奇,拱手便想請教他名姓。

  沒料想,先前出言譏諷張遮喝水擦碗娘娘腔的那個漢子,睜大了眼睛看了那蓬頭垢面之人好些時候,原本頗為壯碩的身子竟沒忍住顫抖了一下!

  手裡沒吃完的炊餅都掉到地上。

  他聲音裡藏著的是滿滿的驚恐,駭得直接站了起來,指著那人道:「孟、孟、孟你是孟陽!」

  孟陽?!

  這兩個字一出可稱得上是滿座皆驚!

  知道這名字的幾乎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本也沒留神就坐在了孟陽旁邊的其他天牢裡出來的犯人更是毛骨悚然,幾乎沒能控制住自己那一刻下意識的舉動,朝後面撤了撤。

  以此人為中心,頓時就散開了一圈。

  姜雪寧看見這場面,眼皮便是一跳。

  「孟陽」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實在是陌生,根本連聽都沒有聽過,可此時此刻無須聽過,光看週遭這幫人的反應便知道,此人絕非什麼善茬兒!

  要知道,這些人可都是天牢裡出來的。

  哪個手上沒條人命?

  然而見著這人渾如見著煞星凶神一般,隱隱還透出一種自心底裡生出的懼意!

  那這人該是何等恐怖?

  張遮的目光先前就在孟陽身上,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就認了出來,聽得旁人道出他名姓,倒是沒有什麼反應。

  其他人就完全不一樣了。

  先前還大肆吹噓自己殺人越貨如何作為的江洋大盜們,這會兒全跟被人打了個巴掌似的啞了聲,甚至帶上了幾分恭敬地向那仍舊箕踞坐在角落裡的男人拱手:「先前竟不知孟、孟義士竟也在此,實在失敬,失敬!」

  稱呼他作「孟義士」的時候,話語裡明顯有片刻的停頓。

  猜也知道是不知該如何稱呼。

  義士?

  若提著一把戒刀從和尚廟裡回家便把自己一家上上下下五十餘口人全剁了個乾淨,也能稱作是「義」,這天底下,怕是沒人敢說自己是「惡人」了!

  孟陽喉嚨裡似乎發出了一聲哼笑,身子往後一仰,也沒去撩開那擋臉的頭髮,直接靠在破敗的門板上,把眼睛一閉,竟是半點沒有搭理這幫人的意思。

  眾人頓時有些尷尬,又有些懼怕。

  天牢裡也講個大小,善人沒辦法論資排輩,但作惡作到孟陽這地步,便是在惡人裡也要排頭一號。

  好在這時候先前出去說話的天教香主黃潛回來了,只是臉色不是很好,環顧了眾人一眼,目光最終落到張遮的身上,道:「走東城門的教中兄弟們現在還沒有消息,沿路派人去看也沒有誰到這裡來,只怕是出了事。黃某方才與教中兄弟商議過一番,既然有張大人在,也不憚朝廷隨後派人追來,便在此處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教中來接應的人便會到,屆時再一同前往通州分舵,那裡比較安全。天牢裡出來的諸位壯士,在那邊也可轉從水路去往各地。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天牢中出來的眾人都沒說話,有些下意識看向了張遮,有些則下意識看向了孟陽。

  人在屋簷下,這裡可沒他們說話的份兒。

  孟陽仰靠著動也不動上一下。

  張遮聽得「通州分舵」二字便知此行必有所獲,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既出了京城,便全聽教首那邊的謀劃。」

  於是眾人就地休息。

  只是地方實在狹小,多有不便。

  這破廟後堂隔了一座牆卻還有兩間小屋,其中一間勉強能拆出半張床來,張遮便極為平靜地開口要了。

  眾人的目光於是自然而然匯聚到了他和姜雪寧身上。

  誰都沒反對。

  只是待他帶著姜雪寧走到後面去時,眾人轉過臉來對望一眼,卻都帶了點心照不宣的曖昧:這種時候還不忘那事兒,當真是豔福不淺!

  *

  荒村破廟,大約也是有別的人在這裡落過腳,或者是先前的天教之人有在此處盤桓過,後面這間小屋簡陋歸簡陋,床竟是勉強躺得下去的。

  只是淩亂了一些。

  張遮也不說話,俯身上前去整理了一番。

  姜雪寧望著,忽然便有些怔忡。

  張遮收拾停當轉過身來,她才想起小寶的事情還未對他說,於是開口道:「張大人,剛才我——」

  張遮輕輕對她搖了搖頭。

  抬了手往外面方向一指,還能隱約聽得見外頭人說話的聲音。

  姜雪寧便懂了,隔牆有耳。

  她一下有些為難,想了想之後伸出自己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無名指指甲左側那一小塊兒,接著做了個握筆的動作,然後在自己面前比出個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高度,最後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腦袋上比了個沖天辮的模樣。

  這一番比劃可有些令人費解。

  張遮看了她半晌,竟大約明白了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這會兒也不好說話,可看見他點頭,姜雪寧便很奇怪地覺得,眼前這人是肯定理解了自己比劃的意思的,於是跟著笑起來。

  只是此處只有一張床。

  她看了卻是有些尷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張遮的聲音很低,只道:「二姑娘睡在此處,我在門口。」

  幽暗的房間裡,他眉眼與聲音一道,都壓得很低。沉默寡言的清冷面容上這會兒也看不出什麼別的東西來,只有一剪瘦削的輪廓映著破窗裡透進來的三分月光,如刻刀一般劃進了姜雪寧心底。

  上一世也是這樣。

  他們好不容易尋著了住處,可她是皇后,他是外臣,自然只有她睡的地方。

  那會兒她對此人全無好感。

  自顧自進去睡了,渾然不想搭理外面這人的死活。人累極了,一夜好夢到天明,睜開眼時便見淡薄的天光從窗外頭灑進來。

  她伸了個懶腰,推開門。

  然後一眼看到了他。

  那迂執的男人坐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眼簾搭著,一身深色的官袍沾染了清晨的霧氣,好像顏色更深了,都被晨露打濕了似的,透著幾分寒氣。

  她以為他是睡著了。

  沒想到在她推開門的剎那,張遮那一雙微閉的眼簾也掀開了,看向她。大約是這樣枯坐了一宿吧?他眼睫上都凝了些水珠,深黑的眸底卻清明一片,瞳孔裡倒映了她的身影。

  那可真是一個煞是好看的清晨。

  霧氣輕靈。

  天光熹微。

  貴為皇后的她站在這名臣子的眼底,心底高築的城牆卻在這一刻轟然坍塌,有什麼東西輕輕將她抓住了,讓她再也掙脫不開。

  黑暗裡,姜雪寧前所未有地大膽地望著他,不怕被人窺見自己深藏的秘密。

  她張了張口,不想他再熬一宿。

  然而開口卻是:「那大人等我睡著再出去,好不好?」

  「……」

  張遮終究沒能拒絕。

  她和衣側躺下來,面朝著牆壁,背對著張遮,一顆心卻在微微地發漲,只覺得滿腦子念頭亂轉。

  她想不如自己睡上一會兒,叫張遮叫醒自己,換他來睡。

  可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也讓她太累了,像極了上一世的那個晚上。她實在有些恍惚了,腦袋才一沾著那陳舊的枕頭,意識便昏沉起來。

  張遮坐在旁邊,聽見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

  已是睡熟了。

  只是睡夢中少女蜷縮著身子,大約是覺得有些冷。於是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腳步無聲地走上前來,輕輕為她蓋上。

  有些粗糙的衣角不慎搭到了少女的頸窩。

  她便無意識伸手輕輕抓了一下,極其自然地翻了半個身。

  空氣裡氤氳著一股清甜的香氣。

  張遮還保持著那為她蓋上外袍的動作,此刻藉著那透進來的一點光亮,便看清楚了這近在咫尺的人,垂閉的眼簾,小巧的瓊鼻,柔軟的嘴唇。

  她這樣怕疼怕苦也怕死的人,怎麼敢為他自戕……

  好想問她,疼不疼?

  可他不敢。

  這一瞬,張遮胸臆中所有堆積的浪潮都翻湧起來,匯如一股燒灼的火,讓心肺都跟著焦疼一片。

  有個聲音在耳旁蠱惑。

  他逐漸地向著她靠近,靠近,面頰幾乎貼著她面頰,唇瓣幾乎要落到她唇瓣。

  然而在將觸而未觸的那一刻,腦海裡卻似洪鐘大呂般的一聲響,撞得他心神難安,一下讓他退了回去!

  黑暗裡,是克制地息喘。

  退開來的那一剎他才醒悟到自己方才是想要幹什麼,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從心底裡生出凜然:他怎敢生出這般僭越的心思!

  張遮胸腔鼓動得厲害,從這房裡出去,走到外面時,便給了自己一耳光。

  「啪」地一聲輕響。

  他微微閉了閉眼,被外頭的風一吹,才終於恢復了幾分清醒的神智與冷靜。

  這會兒外頭的人也都縮在角落裡睡著了。

  四下裡靜寂無聲。

  只有那孟陽竟坐在火堆前,聽見動靜,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待瞧見張遮那一張清冷的臉上留下的手指印時,便不由一挑眉梢,神情變得古怪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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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十七章 得知

  已經快後半夜了。

  山野裡一片茫茫,破敗的廟宇外面隱約還能看見天教的人在守著,一則是防備人偷襲,二是對先前去東城門的那幫人還懷有些希望,也許過不一會兒就回來。

  但在廟宇裡面,只這一堆火。

  張遮的目光,與孟陽對了個正著。

  看神情便知道對方誤會了什麼。

  但他也不解釋,只踱步來到火堆前,坐在了孟陽旁邊一點,撿起邊上一截樹枝,輕輕地折了,投入火堆。微紅的火光映照著他的面頰,沉靜之餘卻似有幾分惘然。

  這會兒孟陽那遮擋著臉龐的頭髮倒是撩開了許多,露出大半張臉來,竟不見半分凶惡,反而有一種禪定似的平和,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殺自己一家上下五十餘口的人。

  但世間真正的窮凶極惡之徒又有幾個明白地長著一張惡人的臉呢?

  他唇邊掛上了點笑意。

  目光從周圍已經熟睡的人身上掃過,竟也不憚自己說話被旁人聽見,用那嘶啞的、刀磨著嗓子似的聲音道:「早兩年沒入獄時便曾聽聞,河南道顧春芳手底下有個能吏,洞察秋毫,斷案頗有本事。張大人清正之名,孟某人可真是久仰了。只是沒料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連您這樣的人都與天教同流合污,真是……」

  後頭的話便沒有說了,但他「嘖」了一聲,意味已不言自明。

  孟陽手裡拿著一根稍微粗些的枝條,在火堆裡輕輕波著,便有點點火星在熱氣裡飛騰起來。

  人坐在旁側,寒氣也驅散許多。

  張遮的目光落在孟陽手中這根枝條上,聽得對方言語,有好半晌沒有說話。

  直到看到那根枝條撥過火之後也被火舔上來燒著,才平靜地道:「你乃是昌平人士,家中殷實,二十歲那年娶了嬌妻過門。不想還沒兩年,嬌妻便在家中上吊而死,一屍兩命。你傷心之下上山出家當了和尚,法號『湛塵」,本已算遁入空門。沒想到,又幾年後,竟無意中得聞髮妻乃是為家中所害,一為取其財,二為為你娶高官之女。你一怒之下,身上僧衣未脫,提著寺中武僧用的戒刀,便回了家中,為了防止眾人逃脫,你先在後門放了把火,又拴上了大門,再往裡面逼去。見一個便殺一個,裡面包括你的父兄,弟侄,年歲長者六十有二,年歲小者方才十三。半夜殺下來,還活著的只有你多年前養的一條狗。」

  「啪」,孟陽手裡那根樹枝忽然拗斷了。

  斷裂的那一截掉進火裡,很快燒著。

  他目中終於透出了幾分血腥氣,卻扯著唇角笑:「不愧是張大人,這也知道。」

  張遮說起這些來並不覺得有什麼,經手過的慘案太多,縱有悲憫之心也不至於情為之牽、心為之繫了,只是道:「你押入天牢待審已久,本是要秋後處斬,卷宗正好經由刑部過。我供職於刑部,自然看過你的卷宗。」

  換句話講,張遮比其他人更瞭解孟陽。

  這是孟陽絕沒有想到的。

  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危險,對眼前這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刑部清吏司主事張遮,生出了幾分先前未有的忌憚。

  張遮好似對這種忌憚一無所覺,寡淡清冷的眸底映著廟宇裡這堆火光,視若尋常般地道:「你殺一家五十餘口,其罪屬實,無論事出何因都是情法不能原、不能饒。卷宗方遞到刑部時,便畫了你秋後處斬。沒有想到,竟被人壓了下來,說你髮妻上吊之事尚有疑點和可酌定之處,只將你收監入獄,暫不發落。是以,事情才拖到現在,懸而未決。」

  孟陽這樣的人,萬死難抵其罪。

  雖身陷險境,可張遮對自己的愛憎也半分不掩飾,終於轉過了目光直視著對方,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背後站了誰,竟有這樣大的本事能壓下秋決這樣的事。」

  孟陽手裡還拿著一截樹枝,平和的面容雖然有些髒污,可映著這暖紅的火光竟像是廟堂上高坐的佛陀,竟是道:「孟某在白馬寺出的家,為我剃度的大和尚當時法號圓機,精研佛法也有四五年,張大人這麼好奇,不妨猜上一猜?」

  白馬寺,圓機和尚。

  那不正是如今被皇帝沈琅親封的當朝國師嗎?

  剃度這件事大抵是真的。

  可張遮卻不接話了,因為事情實不會如面上看到的這般簡單。若是圓機和尚做這件事,未免太露痕跡,滿朝文武都看著呢。

  *

  入了冬後,天亮得便晚。

  但謝危夜裡睡得一貫不是很好,又習慣了早起,睜開眼披衣起身時,外頭還黑漆漆一片。昨日雪夜裡出過門受了些寒氣,他有些咳嗽起來。

  劍書在外頭聽見他起身,便叫人進來伺候。

  聽見他咳嗽,劍書道:「劉大夫先前給您開的藥挺好用的,讓人給您煎一服來吧。」

  謝危輕皺了眉頭,道:「不必。」

  他略作洗漱便走到了案前,翻起堆在案頭上的這些事情來,只是這些要麼是朝堂的公文,要麼是天教的密報,一眼看過去件件都令人生厭。

  劍書本已經準備好天教這邊一應事宜來報,可抬頭一看謝危坐在那案前半晌沒動,不由納悶,主動道:「劫獄的那幫人剛走,城門口留了個記號,看模樣是往燕莊方向去。教首那邊親自下令另派了一撥人去他們暫時的落腳點接應,但具體去的是誰還不知道。屬下怕打草驚蛇還未多問,要問問嗎?」

  謝危卻沒理,忽然問:「沒別的事嗎?」

  劍書愣住。

  謝危又咳嗽了兩聲,燈火的光芒照著他發白的臉,眉眼的輪廓之間透出幾分纏綿的病氣,竟不想做什麼正事,只一把將面前的案牘都推了,起身來反向前面斫琴堂而去,一面走一面道:「翻過節便是正月,也沒幾天了。倒有一件,你著人去打聽打聽如今京中的小姑娘都愛什麼東西,擬張生辰禮的單子上來,我琢磨琢磨。」

  小姑娘愛的?

  生辰禮?

  誰正月裡要過生辰嗎?

  劍書在自己腦海裡搜尋了一番,竟是不記得誰在正月裡過生辰,然而再一想謝危這話裡用的「小姑娘」三個字,便忽然明瞭了,暗自咋舌。

  他可不像是呂顯那般動輒敢在謝危面前咋咋呼呼的,只敢在自己心裡咋呼了一陣,面上卻是半點也不顯露好像接了個重任似的,鄭重道:「是。」

  斫琴堂裡還是昏暗一片。

  謝危走入,點上了燈。

  窗前那製琴用的台上櫸木木板已經按著琴的形製做好,只是還未拼接、上漆。他把燈擱在窗檯上,又挽起袖子來拿了一柄刻刀,只是方要雕琢細處時,手指卻是一頓。

  忽然想到的是——

  那小丫頭的琴雖是古琴,可舊琴便是舊音,養得再好也恐有不如意之處,自古「新不如舊」想來是謬論罷了。新斫一張琴當生辰禮大約不錯,只可惜自己近來太忙,斫琴也慢,怕琴未畢她生辰都過了。

  只這麼個念頭劃過腦海。

  謝危手上一頓後便埋下頭去斫琴。

  劍書看著總覺得他像是心裡裝著事兒,可先生的心裡什麼時候不裝著事兒呢?勇毅侯府的事情雖是有驚無險,甚至算得上是一招妙棋,只等著往後派上用場之日。然而到底是離開了那座宅院,離開了這座京城,先生面上不說,暗地裡只怕積攢了太多的不痛快。

  他也不敢問堆在案頭上那些事要怎麼辦。

  只好在門口候著,也不敢入內打擾。

  這樣早的時候,大多數人都還沒起身呢。

  四下裡靜悄悄的。

  所以一旦有腳步聲就會變得格外明顯。

  劍書才站出來不久,就聽見了這樣一道腳步聲,從前院裡開。

  是個僕人。

  來到斫琴堂前便小聲道:「門外有人求見,說有要事相稟,請先生撥冗,對方自稱是錦衣衛千戶周寅之。」

  周寅之?

  這人劍書倒有耳聞,只是也沒留下什麼好印象。

  聽見時他便皺了眉:「說是什麼事了嗎?」

  僕人道:「沒有。」

  劍書猜謝危是不見的,可這人他們以前從未接觸過,也不敢如旁人一般直接就回絕了,是以又進來問謝危。

  謝危果然道:「不見。」

  朝中官員來拜會他無非是那幾個因由,時間一長了便惹人厭倦,若非有事要謀劃,他向來更願意獨善其身,不愛搭理旁人的事情。

  更別說是今日了。

  劍書一聽便要出去,打發那周寅之走。

  只是他腳步才到門口,謝危手裡的刻刀便停了。

  他忽然道:「叫人進來。」

  劍書也搞不懂他怎麼又改了主意,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領命叫人引了周寅之入內。

  大半夜過去,周寅之還穿著昨夜一身衣裳,那飛魚服的衣領袍角上既沾著汗氣也沾著霧氣。

  人才從外頭進來,謝危就看出他昨夜似乎沒睡。

  不然錦衣衛千戶又不必早朝,沒必要一大早穿成這樣。

  他只問:「謝某向與錦衣衛無甚交集,周千戶天還沒亮便來找,不知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

  周寅之也的確是頭一次來拜會謝府。

  可昨夜發生的事情已經遠超出了他如今處理的能力,眼看著天將明確還找不到姜雪寧的下落,他便知道自己必定要知會旁人了。可是要先告訴姜伯游嗎?周寅之實在不敢。事情一旦敗露,一則是暗中找關係放人進天牢探視勇毅侯府,二則是官家閨秀下落不明,任何一個名頭落下來他都吃不了兜著走,且還未必能解決問題。

  坐在那牢房內足有半個時辰,他將心一狠,乾脆拜上謝府。

  無他,只賭一把!

  謝危乃是姜雪寧在奉宸殿的先生,閨中女子年紀不大卻知道許多朝堂上的事情,上一回從天教手中贖信的事情他雖沒到尾都沒明白姜雪寧是怎麼個用意,可卻隱隱感覺出她與太子少師謝危關係匪淺。

  好歹是當朝「三孤」之一。

  若謝危肯出手,怎麼著也比他自己想辦法來得要穩妥一些。

  周寅之刀刻似的眉上皆是凝重,甚至有幾分豁出去似的凜然,躬身向謝危一禮的同時便閉上了眼,道:「天教亂黨劫獄,姜二姑娘彼時正在天牢之中,如今下落不明。」

  「嚓!」

  靜寂的斫琴堂內一聲刺耳的輕響,竟是手中的刻刀在琴板上劃下了一道粗痕,深深地陷入了木板裡面,連著右手指腹都磨破了點皮,滲出血來。

  這琴做不成了。

  謝危心裡忽然冒出這麼個想法,目光卻在那深痕上停得片刻,然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周寅之,彷彿沒聽清楚一樣,輕輕問:「你剛才說誰?」

  *

  同樣是清晨。

  破廟裡歇息的眾人也相繼醒轉。

  火堆的火也熄滅了,只留下一點泛紅的餘燼。

  發白的霧氣將週遭山巒淹沒,把遠山近影都調成了黑白灰的顏色,然而濃重的霧氣裡卻不乏有馬蹄聲傳來。

  在廟宇外盯梢的人早已候得久了。

  聽見馬蹄聲便道一聲:「來了!」

  眾人聽見一下都振奮了起來。

  姜雪寧一夜好睡,才剛醒不久,睜開眼睛坐起身來便感覺到一件外袍從自己身上滑落,這才注意到張遮早已不在房中,自己身上這一件分明是他昨日穿的外袍。

  那衣袍上沾著些許清冽之氣。

  她怔神了片刻,輕輕地撫過了衣袍領口袖邊細密的針腳,只覺一顆心怦然地躍動著,又酸又澀。重來一世,能見著他好好的已很開心,可老天爺待她也太好了些,竟還讓自己有與他共患難的機會……

  姜雪寧忽然笑了一笑,雖然睡了個渾身痠痛,也還是俐落地下床來,兩下將這件衣裳疊了,從這屋裡走出去。

  但這會兒眾人都站在了破廟外面。

  她一眼看過去,張遮倒還立在那門檻裡面,只是也朝外面看著。昨日那似乎引起了一陣震悚的孟陽倒依舊靠角落坐著,連姿勢都差不多,也不知是一宿沒動過還是動過了又坐了回去。

  反正姜雪寧也不關心。

  她徑直從這人旁邊走過,便到了張遮旁邊:「張大人,衣服。」

  似乎是天教那邊來接應的人到了。

  張遮正想著來的會是誰,聽見聲音回頭,才見方睡醒的少女已經站到了自己身邊,大約是昨夜那床榻不舒服,睡姿不很好,左臉臉側還帶上了一道微紅的睡痕,像是枕頭或是他衣領留下的紅印子。

  他怔了怔才接過了衣袍。

  只是這衣袍上又沾上了少女身上帶著的馨香,他拿在手裡,卻沒有披到自己身上。

  廟宇外那一片濃霧裡,來者終於現出了身形。

  竟是一隊精幹的人馬。

  一行二十餘騎,兩騎在前打頭,堪稱是風馳電掣地停在了廟宇前頭。

  黃潛立刻就迎了上去:「左相大爺,定非公子,可把你們等來了。」

  那當先的兩騎是一老一少。

  老的那個鶴髮雞皮,做江湖郎中打扮,叫馮明宇,乃是金陵總舵派到通州分舵的坐堂,統管分舵事務,教內一般人都要喚「左相大爺」,「左相」是左丞相,「大爺」則是江湖裡的俗稱,足可見此人地位之高。

  少的那個卻是面容俊秀,五官出挑,身穿錦繡,腰佩寶劍,一身的風流遊俠姿態。一雙桃花眼勾魂攝魄,單單眼角那流轉的光華,叫姑娘們看了也是臉紅心跳。

  旁人見了,都不由暗道「好個一表人才」。

  姜雪寧一見之下卻是面色驟變,一股惡寒之意陡從腳底下竄上來通到後腦勺,嘴角都不由得微微抽了一下:糟糕,怎麼是他!

  少的這個,不是旁人,正是她上一世所認識的那個蕭定非!

  馮明宇位置要高些,身子骨已經老了,哪禁得烈馬這麼顛簸,扶著旁邊人的手下來的時候,臉色都不大好,只喘著氣道:「若非教首之令,誰一把老骨頭還來犯這險境。怎麼樣,公儀先生呢?」

  他這時才來得及掃眼一看。

  然而這一看便看出情況有些不對,除了他們天教本來的人之外,更有許多人身上還穿著髒污的囚衣。

  黃潛知道事情棘手,忙湊上前去低聲對馮明宇細說昨夜的情況。

  蕭定非也下馬來很自然地站在旁邊聽。

  姜雪寧立在張遮身畔,分明見著那黃潛說話時眼睛向張遮這邊看了好幾回,一顆心便狂跳起來:上一世她便知道蕭定非與天教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不成想這一世竟讓她親眼看見!這人將來可是要「回」蕭氏去的,位置如此重要,那他是否知道真正的「度鈞山人」是何身份!

  馮明宇聽完之後兩道灰白的眉毛便皺緊了,下意識也看向了人群後方的張遮。

  蕭定非也聽了個清楚。

  不過……

  度鈞山人?

  他斜飛的長眉輕輕佻了一下,腰間長劍隨意地按著,腳底下走了兩步,竟站到了廟宇前頭,上下打量著張遮,唇邊噙了一抹玩世不恭的戲謔笑意,道:「你便是我們教中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度鈞山人』?」

  張遮只聽得那黃潛喊「定非公子」時便皺緊了眉頭,再一看那從濃重霧氣中出來的身影,其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莫不與他上一世記憶中那後來回到蕭氏的定非世子對上,眼皮便輕輕地跳了一下。

  這人怎麼會出現在天教?

  眉頭輕蹙,他想要說什麼,然而這時站在他身邊的姜雪寧卻毫無先兆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

  他將要出口的話下意識收了回去。

  這動作算不上是大,可在週遭肅穆的時候,也算不上是小。

  蕭定非就站在近處,輕易便注意到了。

  他不由得向旁邊看了一眼,沒料想不看不知道,一看旁邊立著的這「小子」,面上雖然髒兮兮的,五官卻是好看至極,那伸出來的一小段指尖白生生的,指甲粉透透,未壓緊的衣領裡雪膚吹彈可破,叫人細細一品之下竟覺能暢想出幾分魂銷滋味兒。

  女人?

  蕭定非可不是什麼正經人,一見之下什麼緊要的事都拋到腦袋後頭去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裡浮上了些許興味,目光竟落在姜雪寧身上不轉開了:「沒想到這樣要命的時候,還能帶女人。不知姑娘怎麼稱呼呀?」

  昨日就有人看出張遮身邊這人不對勁了,要麼是姑娘,要麼是小白臉。

  可都是老江湖了,也沒誰去戳破。

  哪裡料到這天教也不是什麼來路的「定非公子」居然直接一語道破,斷言對方是女子,還直接搭訕問起了芳名?!

  姜雪寧忽然想:這壞胚就該立刻送回蕭氏去,好叫那一家子知道知道什麼叫「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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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2 00:40:5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十八章 混子

  後頭馮明宇和黃潛可沒料著這一齣,然而蕭定非的身份畢竟與他們不同,實打實是金陵總舵那邊出來的,是人就要喊一聲「定非公子」,一則怠慢不起,二則訓斥不得,只好在後頭裝模作樣地咳嗽提醒,以暗示蕭定非不要太過輕浮。

  蕭定非哪兒能搭理他們?

  便是在教首與公儀丞面前的時候他也不收斂,當下看都不回頭看一眼,擺擺手趕蒼蠅似的竟道:「知道知道,問問而已又不怎麼樣。」

  在場眾人頓時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張遮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姜雪寧見著這位「老朋友」卻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下意識便想拿出上一世對付此人的架勢來,然而眼角餘光瞥見自己身邊站著的是張遮,也不知怎的,立時就不敢輕舉妄動了,只看了蕭定非一眼,連回都沒有回半句。

  這模樣落在蕭定非眼底,自然有了一種別樣的意味兒。

  於是他的目光輕易回到了張遮身上。

  張遮蹙著的眉頭沒有鬆開,心下對這蕭定非已然不喜,且他知道上一世此人與姜雪寧交厚,不知怎的就更多了一重成見,眼底頗有幾分冷肅,道:「舍妹無意之中捲入此事,還請定非公子勿要胡言亂語。」

  舍妹?

  蕭定非可不相信,心底一哂:親妹妹,情妹妹還差不多吧?

  他「哦」了一聲,半真半假道:「原來如此。」

  眾人皆是一怔,也不知有沒有信張遮的話。

  姜雪寧卻是愣住。

  在聽見「舍妹」二字時有一種怪異的失落,然而轉念一想:如今她意外捲入此事,不得已與張遮同進同出,若不是兄妹,難道要說是「夫妻」嗎?

  張遮正人君子,又怎肯在這上面占人便宜?

  所以僅片刻她就斂了心神,抹去了那股怪異的失落。

  她向張遮看去。

  張遮卻搭下了眼簾。

  蕭定非面上掛著那種浮著的笑,又問:「大人便是度鈞山人麼?」

  這回張遮道:「你看我是,我便是。」

  蕭定非抬眉:「那我看你不是,你便不是嘍?」

  以公儀丞為餌誘天教上鉤,再借朝廷本身之力,假稱是天教最神秘的度鈞山人,趁亂混入天教,乃是謝危在朝中提出的計策。

  這份計策有一個基礎。

  那就是從公儀丞身上搜到的一些關於天教的密報和教中關係,以公儀丞的身份自然知道許多秘辛,是以才敢說借此假冒與公儀丞同名的度鈞山人。

  可這裡面並未提到蕭定非半個字。

  若張遮還是往日的張遮,此時此刻面對著一個完全不知根底的定非公子,只怕面上不顯心神也早就亂了,然而上一世的記憶終究不是虛妄。

  他敢應下此事,除卻公儀丞身上搜到的那些之外,自然也有一些自己的依仗。

  比如上一世蕭定非初回京城時,可給蕭氏找了好些麻煩,裡頭有一些實在算得上烏七八糟,今次正好派上用場。

  週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張遮臉上,見他有片刻沒說話,剛來的那夥天教之人甚至起了戒備,隱隱然竟堵住了其他方向的去路。

  姜雪寧心中暗凜,屏息以待。

  張遮終於平淡地開了口:「定非公子自來不受約束,八方賭坊的債尚且沒還,十九樓的妓子為你痴心殉了情,腰間雖佩寶劍,但在練家子手下走不過十招,張某也想問,這一灘渾水公子怎麼攪和進來?」

  蕭定非面色瞬間一變,一句「你怎麼知道」下意識便要脫口而出,話到唇畔時才暗自一驚,舌尖一捲忙將話頭收回,只盯著張遮,目中微冷,凝重極了。

  這些事情件件是真。

  可發生的時間卻橫跨了好幾年,便是身邊親近之人也未必記得了,如今在此人口中竟是件件清晰,實在叫人生出幾分寒氣!

  而且——

  對方還問,他怎麼攪和進這一灘渾水。

  初聽得剛才黃潛說此人身份不簡單或許便是教中的「度鈞山人」時,他心裡只覺得好玩,暗想朝廷實在沒腦子,真當天教裡也沒一個知道度鈞是誰嗎?

  所以見著張遮,便想要拆穿他。

  然而這一番對答的結果卻是大出他意料,迫使他靈活的腦筋瞬間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是了,這人既然在朝為官,必定與那人相識。有那人在怎可能任由旁人假冒自己?且天教這邊還未收到半點風聲!

  蕭定非只這麼一想,背脊骨上都在冒寒氣。

  馮明宇、黃潛等人卻是聽了個一頭霧水,還不大明白:「我等久在分舵,便是有幸前往總舵面見教首,常常也只見著公儀先生,度鈞先生卻是向來無緣得見,久聞大名卻未見其人。定非公子久在總舵,總應該見過,所以……」

  蕭定非想也不想便道:「所以什麼?」

  黃潛頓時一愣。

  蕭定非眉頭皺起來好像覺得對方很過分似的,很不客氣地道:「我久在總舵怎麼了?久在總舵就該見過度鈞先生嗎?那等神仙樣的人物也是你我見得起的?」

  媽的,真讓這兩傻貨見著能嚇尿他們褲子!

  他忍不住腹誹了一句。

  馮明宇與黃潛還不知道自己在這位總舵來的「定非公子」心裡已經被劃入了「傻貨」之列,聽了他這番話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您的意思是……」

  蕭定非毫不猶豫道:「沒見過!」

  只一聽這姓張的死人臉剛才說的那番話,他便覺得這一灘渾水只怕是那人的手筆,心裡一則大罵糟老頭子還不死,二則大罵姓謝的心狠手辣不做人,卻是萬萬不敢戳破張遮乃是假冒,唯恐萬一壞了那人的事吃不了兜著走。

  至於天教?

  狗屁天教,干他何事!

  這截然的否認一出口,馮明宇和黃潛都是萬萬沒想到。

  張遮卻覺出裡頭有些端倪。

  姜雪寧憑著上一世對蕭定非的瞭解便覺得方才片刻之間這人心底已不知繞過了多少彎彎繞,「沒見過」三個字只怕是假!

  蕭定非說完之後卻是袖子一甩便不打算搭理此事。

  要知道,上回他從青樓出來,留話騙來找他的人追去酒坊,實則是回了京城分舵。

  結果在門外就聽人說公儀丞去了那人府上。

  當時就駭得他亡魂大冒,一縮自己脖子,哪兒還敢在京城多待?腳底抹油一溜煙地跑了,只是才到通州又接了總舵來的密信,要他配合眾人劫獄把被朝廷抓了的公儀丞救回來。

  開玩笑!

  救公儀丞?

  去了那人府邸,公儀丞這老烏龜還能被朝廷抓了?只怕朝廷不想殺公儀丞,那人也要第一個先把公儀丞弄死,好叫他不能開口說話。

  這裡頭鐵定有詐。

  只是總舵教首命令在,他實在推辭不得,裝病也裝不過去,一想自己反正也不用真的去劫獄,只是打個接應,該傷不了小命,所以才硬著頭皮來了。

  然而在他眸光隨意從人群中晃過的瞬間,卻忽然瞧見了角落裡一道不高不壯紮了個沖天小辮的身影。

  那小孩兒也正瞧著他。

  蕭定非認出他來,嚇出一身冷汗,頓時打心底裡慶幸自己方才沒有一時糊塗就說什麼「見過度鈞山人」這種話,不然那人新賬舊賬一起跟他算,只怕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此刻旁聽的眾人卻自認為明白了:大概天教這位度鈞山人十分神秘,連他們教中之人都不敢貿然確認身份,而這位張大人回答他們時雖模棱兩可,卻是神通廣大,本事不小,能直接讓人開了城門將他們放出去。所以即便不是度鈞山人本人,也一定與其有匪淺的關係。

  旁人這般猜,馮明宇與黃潛自也不例外。

  且他們想得還要深一層,定非公子在教中不過表面光鮮人物,內裡實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能知道他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兒,必定教中人。再細想「你看我是,我便是」這一句,便是暗示了他與度鈞山人的關係,無疑是領命來的,他之所言便是度鈞山人之所言。

  他們還真沒考慮過這是個局。

  畢竟這人在他們面前顯露過本事,出天牢、過城門,都是他出了大力。天教往日再猖獗,朝廷也不過就是派兵掃蕩掃蕩,真沒到趕盡殺絕的地步,有些地方官還巴不得他們鬧,能上報朝廷拿些剿匪銀款。突然之間,哪兒能冒著放走犯人、放走亂黨的風險,做出這麼個大局呢?

  所以很快,眾人對張遮的態度便定了下來,想來想去在這裡稱他為「張大人」有些怪怪的,叫「公子」又顯得不恭敬,便乾脆沿了對教中謀士的稱呼,一律稱為「張先生」。

  黃潛言語暗問他是否為度鈞山人做事。

  張遮沒有否認,且道:「山人最近隱逸超塵,不涉凡俗,近來已甚少出門了。」

  這話落在眾人耳中,無疑勾勒出了一副世外高人的畫像,便道這位度鈞山人隱居化外,是懶得搭理世事,所以才派了張遮前來處理。

  姜雪寧總算鬆了口氣。

  一旁的蕭定非聽了,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差點沒把白眼翻上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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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十九章 宮花

  一干天教話事者於是請了張遮去外頭人少的地方說話,看模樣是要商議一些事情。

  張遮自然不怕。

  他暗中還帶著公儀丞身上搜出來的一些天教的信物和密函,正好借此機會取得這幫人的信任,便轉頭交代姜雪寧一句:「不要亂走,等我回來。」

  見著姜雪寧點頭答應,才同眾人去了。

  姜雪寧聽話,也沒到處亂走。

  只是眼下不似昨夜天黑忙亂,誰也沒注意,而是天光明亮,縱然有臉上塗了黑灰,也瞧得出五官極好,是美人胚子。蕭定非更道破她女兒家身份,張遮一走,眾人眼光都往她臉上掃。

  角落裡扎沖天辮的小寶瞅了她半天。

  過了一會兒,也不知哪裡找來隻水盆,竟從溪裡盛了水來,笑嘻嘻對她道:「原來竟是張大人的妹妹,昨天晚上怠慢了,姐姐洗臉嗎?」

  姜雪寧不由一怔。

  她下意識看了看小寶的手指,大約是清晨洗漱過了,昨日手上沾的墨跡已經不見。

  對方看著他的目光亮晶晶的。

  但她心頭卻是微微凜然。

  張遮已經給了她一個身份,說是他妹妹,這不知根底但面上屬於天教的小寶,又親自端水來,實在不能不讓人揣測其用意。

  轉眸一看,其他人也都在溪邊洗漱。

  接下來還要走上一路,水端到面前她不洗,繼續黑灰一張臉,只怕是心虛,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恐牽累使人疑心張遮。兩害相權取其輕,姜雪寧心底一番思量,便鎮定自若地一笑,溫和地道了聲謝,真的俯身下來洗臉。

  小寶兒便像是大街上小孩兒看漂亮姑娘一樣好奇地看著她,也不走。

  清晨冰冷的溪水除去了塵垢。

  少女那一張俏麗的白生生的臉便露了出來,縱然是不施粉黛,在這荒山野嶺中也好看得有些過分了。

  天教其他教眾與牢裡跑出來的這部分囚犯,大多都是大老粗,平日裡見過最好看的或恐就是鄰家姑娘或者青樓裡塗脂抹粉的妓子,這樣姿容豔麗的何曾有緣得見?

  一看之下不少都呆了眼。

  小寶看見這張臉後卻是悄悄擰了一下眉,但也沒人發現,接著就拍手高興地叫嚷起來:「姐姐真好看!」

  姜雪寧有心想趁此機會與這小孩兒攀談幾句,探探虛實。

  沒成想,還沒等她開口,小寶已經一拍自己腦袋,只道「糟糕忘了事兒」,竟一溜煙跑了。

  眾人只道小孩子忘了事忙慌慌去做,都沒在意。

  姜雪寧卻覺心底說不出地不對勁,也不去旁人那邊湊熱鬧,只踱步走了出來,遠遠看著眾人議事去的那片密林。

  她一張臉洗乾淨了,眉睫上沾了水珠濕漉漉的,身上還穿著不大合身的甚至有些過於簡單的男子的衣袍,卻越襯得如清水芙蓉一般,顧盼之間神光流轉。

  於是張遮與眾人結束商議,從密林裡走出來之後,便發現情況似乎有些奇怪。

  一路上見到他的人竟都笑容滿面,甚至有些慇勤。

  一名已經換下了囚衣的江洋大盜在他經過時主動遞上了炊餅,笑著道:「張大人早上還沒吃吧,先墊墊?」

  張遮看了他一眼:「多謝,不過不餓。」

  又一名臉上砍了道刀疤的壯漢豪爽地迎了上來:「張先生可真是神通廣大,我老仇可許久沒有見過這樣厲害的人物了。昨夜倒是我們誤會了,沒想到那嬌滴滴的小姑娘原來是令妹,您放心,這一路上有我們在絕對不讓旁人傷了她分毫。」

  張遮:「……」

  還沒等他回答,旁邊一名正在整理馬鞍的天教教眾已經鄙夷地嗤了一聲,竟插話道:「人家姑娘什麼身份你什麼身份,想吃天鵝肉這麼心急,也不怕燙著嘴。」

  那刀疤臉壯漢面色頓時一變。

  張遮卻是終於有點明白這演的是哪一齣了,因為他走回來時一抬頭,已經看見了前面牆下立著的姜雪寧。少女身上還穿著他的衣袍,但那巴掌大的白生生的小臉已經露了出來,正抬眸看著牆上那些被風雨侵蝕得差不多的壁畫,天光透過霧氣輕靈地灑落在她眼角眉梢,叫人移不開目光。

  而且這時候,她旁邊還多了道礙眼的身影。

  正是那名大家商議事情時候一臉無聊找了個藉口便溜走的天教定非公子。

  蕭定非對天教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在看見張遮拿出信物的時候,他就萬般確信公儀丞那老鱉孫必然死翹翹了,左右一琢磨,還不如出來溜躂。

  畢竟他心裡還惦記著外頭有美人。

  他走回來的時候剛巧看見姜雪寧站在那傾頹的廟牆底下,有一瞬間恍惚竟以為那是畫上的巫山神女,不由自主就湊了過來。

  廟宇外頭的畫像無非是些佛像,更何況倒的倒,塌的塌,顏色也早糊作了一團,不大看得清了。

  這有什麼好看的?

  蕭定非不學無術,有心想要裝個樣子附會幾句,但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麼好詞兒來,乾脆異常直白地搭訕:「姑娘有心於佛學麼?」

  姜雪寧不過是在等張遮,又忌憚著天教與天牢裡出來的那些人,不好靠得太近,所以乾脆站在這牆下隨便看看。

  她哪裡又是什麼飽學之士呢?

  上一世,在「不學無術」這一點上,她同蕭定非倒是很像的。

  早先她眼角餘光便掃到蕭定非靠過來了,此刻聽他說話搭訕也不驚訝,心底哂笑了一聲,故意一副不大搭理的模樣:「沒什麼心。」

  這幾個字簡直沒給人接話的餘地。

  若換了旁人聽見只怕早就被噎死了,但蕭定非畢竟不是旁人。

  他臉色都沒變一下,竟然撫掌一笑:「那可正好,我也是一點也看不懂,這些勞什子的玩意兒見了就討厭。沒想到姑娘也不感興趣,這可真是志同道合了。」

  隔了一世不見,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厚臉皮啊。

  姜雪寧往旁邊走了一步,不說話。

  蕭定非便極其自然地跟了上來:「姑娘住在京城嗎?我也在京城待過一段時間,卻沒能聽說過姑娘芳名,真是懈怠了。我叫定非,姑娘直呼我名便可。不知姑娘怎麼稱呼呀?」

  姜雪寧抬眸,卻意外看見了蕭定非背後正朝著這邊走過來的張遮,一下也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這人方才對人說的那一句「舍妹」,於是朝蕭定非露出了笑容,道:「張大人姓張,我是他妹妹,那定非公子覺得我該怎麼稱呼?」

  蕭定非:「……」

  問方才那一句本就是因為他根本就沒信張遮說的鬼話啊!結果反倒被姜雪寧用這理由噎了回來,好喪氣!

  他抬了手指輕輕撩開了自己額邊垂下的一縷碎髮,一副風流倜儻模樣,迅速調整了自己臉上的神情,非常直接地道:「那不知姑娘芳齡幾何,有否婚配,家中幾口人?」

  姜雪寧的目光落在他身後,沒說話。

  張遮剛來到近處站定,正好聽見蕭定非此言,原本便沒什麼表情的臉上越顯寡淡,聲音清冷地道:「定非公子問的未免太多了。」

  蕭定非這才意識到自己身後有人。

  話是被人聽了去,可他一琢磨,實也不怕此人。

  誰叫他自己說這是他妹妹呢?

  他笑著回轉頭來,面上就是一片的誠懇,竟不因為張遮過於冷淡的言語生氣,顯得涵養極好,道:「不多不多,一點也不多。其實在下年紀也不大,終身大事也一直沒有落定,只是身世不好,家中無有親故,是以凡事都要為自己打算著。方才一見令妹,便覺得很是投緣。張大人來得正好,您該有令妹的生辰八字吧?」

  提親才要生辰八字……

  這人一把算盤扒拉得像是很響!

  姜雪寧聽到,嘴角都不由得微微抽了一下。

  張遮對此人的印象更是瞬間壞到了極點,眉目之間都一片霜染顏色,異常冷淡,索性道:「不知道。」

  蕭定非覺得沒道理:「她是您妹妹,您怎麼會不知道呢?」

  張遮臉色更差。

  姜雪寧看得偷笑。

  張遮便不看蕭定非了,搭下眼簾,轉而對她道:「走了。」

  姜雪寧也不知怎的就高興起來了,眯著眼睛沖蕭定非一笑,也道一聲「走了」,便徑直從這人身邊走過,跟上了張遮的腳步。

  天教這邊已經商議妥當,料想朝廷那邊出了劫天牢這樣大的事情,必定四處派兵搜尋,他們這藏身之處雖然偏僻,可一路難免留下行跡,還是盡快到通州最為安全。

  所以眾人即刻便要啟程。

  只是商議這行程的都是天教之人,從天牢裡跑出來的這些人卻不在其列。天教這裡把計畫一說,都沒問過他們意見,惹得有些心思敏感之人暗中皺了皺眉。

  有幾個人不由悄悄向那孟陽看。

  沒想到孟陽從那角落裡起身來,竟是渾不在意模樣,彷彿去哪兒都是去,根本沒有半點意見的樣子,跟著天教那幫人往前走。

  馬匹有限,但天教那邊已經信任了張遮,又道他為度鈞山人辦事,不敢有怠慢,所以也勻了一匹馬給他。

  張遮在整理馬鞍。

  姜雪寧背著手乖乖地站在他身邊,打量著他神情,忍笑道:「兄長竟然不知道我的生辰,這可不好吧?」

  她這「兄長」二字聽著正常,可實則帶了幾分挖苦揶揄的味道。

  張遮若不知她也是重生而回,或恐還聽不出深淺;可上一世對她也算瞭解了,知她性情,便聽出她不大痛快。

  只是他卻只能假作不知。

  拽著韁繩的手停了停,他靜默道:「權宜之計,還請姜二姑娘見諒。」

  姜雪寧道:「可張大人都說了,我是你妹妹,若不知我生辰,將來他人問起,不落破綻嗎?」

  張遮不言。

  姜雪寧道:「張大人就不問問我生辰?」

  張遮仍舊不言。

  姜雪寧便覺心中有氣,可也不敢對他使前世那嬌縱脾性,委屈巴巴地道:「我是正月十六的生辰,可也沒剩下幾天了。」

  張遮當然知道她生辰。

  她是皇后啊。

  每逢正月十六,便是蕭姝入了宮後,沈玠也總是要為她開宮宴,請戲班子,掛了滿宮的花燈,還叫了翰林院裡前一年點選的翰林們為她作詩寫賦,文武大臣們也願討皇帝歡心,獻上各種奇珍異寶。

  她見了珍寶便歡喜,聽了詞賦卻無聊。

  他兩袖清風,並無可獻之物。

  那晚御花園裡瓊林玉樹,觥籌之宴,滿座華彩文章 ,高士雲集,大多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當時有皇帝派人賞宮花下來。

  他性不合群,獨來獨往,或恐旁人不喜,於是開他玩笑,說這滿朝文武官員大多從科舉出身,瓊林宴上都簪過花,唯有張侍郎吏考出身,少個好意頭。

  沈玠大約也是飲酒不少,竟笑著叫人給他遞上來一朵。

  大干朝文人有風雅之輩,也愛一美字,愛在頭上簪花。

  張遮卻非此類。

  他接了那朵宮花,謝過聖恩,拿在手裡,並不戴上。

  宴畢離席,因事多留了片刻,所以出去得晚了些。

  結果從廊上走,便撞見姜雪寧。

  那時她兩頰酡紅,也不知從哪裡來,身旁竟沒跟著宮人,一雙清透的眼霧沉沉地,並不如何開懷模樣。可見了他,那一點子軟弱便藏進了厚厚的殼裡,譏諷道:「別的大人好歹進獻了壽禮,張大人倒好,一封帖子道過賀便敷衍了事。本宮就如此讓你退避三舍嗎?」

  張遮道:「下官寒微,無物以獻。」

  她似乎也不過問一句,並無追究之意。

  然後眸光一錯,便瞧見了他手裡那朵宮花,神情於是有了些變化,竟勾著唇角問他:「寒微歸寒微,可倒也有人喜歡麼。」

  方才皇帝賞下宮花時,姜雪寧不在。

  她該是誤會了。

  張遮想要解釋,然而剛要開口時才忽然意識到:他為什麼會想要解釋呢?

  姜雪寧見他不說話,便更惱上幾分,可面上卻是半點不顯,一步步走到他近前來,唇畔掛著點笑意,竟輕輕伸手將那朵宮花從他手裡抽了出來。

  她手指細長,最是漂亮。

  接著便慢條斯理將那宮花綴在了自己的頭上,顫巍巍地盛放在那金步搖旁側,道:「想你也拿不出什麼奇珍異寶,本宮便收下這朵花吧。好看麼?」

  他不知如何回答。

  姜雪寧便道:「你若敢說『不好看』,本宮一會兒見著聖上,便去同他說宮裡面有人看上了你,同你私相授受。」

  他行端坐正,又怎會怕她去胡言?

  只是那一時廊上五彩的宮燈掛了長串,她著雍容宮裝的身影卻在陰影裡單薄,那一朵宮花綴著金步搖顫著的流蘇,讓她蒼白的面龐添了幾分令人驚心的嬌豔,紮了他的眼。

  也許是鬼迷了心竅。

  他竟沒辯解,只是道:「好看。」

  豈料姜雪寧聽了,面色一變,那朵宮花竟被她冷酷地摘了下來,劈手便摔到他腳邊上去,對著他冷笑一聲:「還真跟宮裡哪個丫頭勾搭上了,我當你張遮是什麼正人君子呢!」

  說罷她轉身就走了。

  廊上只留下他一人獨立,過了許久才將地上那朵花撿了起來。

  張遮本以為那一幕他快忘了,此刻浮現在腦海,卻清晰到絲毫畢現。

  姜雪寧還瞧著他,暗暗不滿:「我說一遍,張大人可記住了嗎?」

  張遮想,你的生辰,我怎會記不住呢?

  但只將那如潮的思緒壓下,慢慢道:「記住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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