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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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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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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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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9 00:53:4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七十章 歲暮深寒

  謝危真的看了她很久。

  姜雪寧覺著他目光有些冷。

  謝危竟然問:「燕臨知道嗎?」

  雖然從來沒有明問,但姜雪寧大約能猜到謝危知道她同燕臨的關係,或者說,燕臨對她的心思。原本覺得這人有些管太寬,可一想起上一世尤芳吟對自己提起的猜測,又覺得這猜測若是真,謝危在意此事也無可厚非。

  至於燕臨……

  她喜歡張遮他該是不知道的,畢竟她才重生回來多久啊?可層霄樓那一日,那些話便是沒說出口,燕臨也是明白的。只是他不願親耳聽見她把話講出來,才叫她不要開口。

  謝危扯了扯唇角,笑意微涼:「我若是燕臨,便扒了你的皮,抽了你這一身的反骨。也不曾聽聞你往日認識張遮,便是往日裡便暗生傾慕,今日一朝見了鍾情也未必不是一廂情願。你倒喜歡人,人卻未必能高攀上你了。」

  姜雪寧聽著前面半句但覺悚然。

  聽到後面這一句卻是差點跳起來,有些惱羞:「你才高攀,胡說八道什麼呀!」

  這模樣倒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有些張牙舞爪。

  謝危看她不慣。

  他目光重深了回去,竟寂若寒潭:「我才說得張遮一句,你便跳腳。這般沉不住氣,三言兩語便自曝弱點,是你寧二覺著我謝危是個善類,足可信任,還是你覺著世人皆善,對誰都不設防?」

  姜雪寧忽然打了個寒噤。

  謝危平靜道:「我若是你,喜歡誰便永遠藏在心底,既不宣之於口,更不教旁人知曉。今日遇著是我,暫不會對你如何;他日遇著旁人,想對付你、拿捏你,便先去為難張遮。屆時你且看看,『害人害己』四個字怎麼寫。倒不愧能和燕臨玩到一塊兒,蠢是一樣的蠢。」

  他說話從未這樣不客氣過。

  姜雪寧甚至沒想到他訓斥自己便罷了,連燕臨都一起罵了,一時只怔怔地望著他,又覺得他說得真是沒有一句話錯:她是高興糊塗了,竟在謝危面前袒露心懷?

  可回頭一想,分明是謝危先看破了,她才承認。

  心內忽然一陣後怕。

  謝危也不過是嚇嚇她,好讓她認認真真長一回記性,見她終於怕了,便知道自己說的話她聽進去了,雖然也不知為何越發不快,可並無時間在這裡多浪費。

  他直接將那燈籠一遞,交到她手上。

  只道:「太晚了,回去吧。」

  姜雪寧將那盞宮燈接了過來,可只有這一盞燈,下意識想問一句「那你呢」,謝危卻已負手背過身去,順著那高高的宮牆往出宮的方向走去了。

  週遭的黑暗都壓在他身上。

  這個人同張遮是不一樣的。

  張遮便是行走在夜色中,也讓人覺著身上有亮光;謝危離了這丈許燈光走入黑暗中後,卻與黑暗融為一體,彷彿他本從中來。

  *

  才經歷了查抄仰止齋一事,眾人回去都是驚魂未定,還有些後怕,皆不敢就這樣回房,而是聚在一起坐在了流水閣中,喝著熱茶壓驚。

  因查出是宮女陷害,此刻誰也不敢叫宮女伺候。

  閣內除去還沒回來的姜雪寧一共七人。

  陳淑儀事不關己地道:「也算是她運氣好,膽子大,竟然敢直接頂撞太后娘娘,還敢說自己乃是臣女不是宮娥,該由錦衣衛或者刑部來查,這才僥倖等來了陳大人和張大人,逃過一劫。不然咱們怕是見不著活的她了。」

  姚蓉蓉卻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那個細節。

  當時出宮去刑部找人的正正好是當日跪在坤寧宮外面的太監。

  她小聲地自語道:「當真是僥倖嗎……」

  蕭姝看了她一眼,不插話。

  周寶櫻卻是眨巴眨巴眼,不住朝著門外看:「寧姐姐不是去道謝嗎,該一兩句就結束了,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姚惜臉色陰沉了些。

  尤月察言觀色,幾乎立刻就注意到了這小小的異常,心思一轉,想起姚惜同張遮的關係來,忽然就明白了姚惜在介意什麼。

  她可從來不怕火上澆油的。

  當即便掩唇笑道:「救命之恩,又是雪中送炭,當然是要多說上幾句的。不過倒是沒想到,這位傳說中的張遮,瞧著雖冷了些,卻是一表人才,正人君子,姚惜姐姐好福氣了。」

  即便知道尤月就是這麼個煽風點火、四處挑事兒的人,也被蕭姝與陳淑儀告誡過此人不可信,便是不遠著些也不要聽信、不要深交,可誰人聽了這話心裡能平靜?

  張遮乃是她未來的夫君。

  瓜田李下,姜雪寧無論如何該避嫌才是!到底是鄉間養大,沒規矩的野丫頭!

  姚惜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陳淑儀當然也知道尤月是什麼貨色,但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她難得附和了一句:「是呀,姚惜妹妹好福氣。不過姜雪寧就倒霉了,此次雖然逃過一劫,可卻把太后娘娘得罪狠了。如今是眾目睽睽,大家都看著,太后娘娘未必會把她怎樣,可往後她還要在宮中,即便是長公主殿下護著,日子只怕也難過,未必能像現在一樣討好了。」

  宮裡面有幾個不踩低捧高?

  若知道太后不喜歡還上趕著去討好,都是找死。

  陳淑儀這話一說,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卻多少有些憂心。

  只是這樣背後編排人的話也畢竟怕被人聽到。

  畢竟也不是沒被姜雪寧撞見過,眼下這時機又十分特殊,叫她聽去誤以為是她們陷害了她,那才真真冤枉,是以很快就換了個話題。

  尤月想著入宮也有好幾天了,再過兩日便可放出宮去休沐,於是想到自己此次入宮之前交代府裡的事情,忽然覺得這是個極好的機會。

  自己不知道,可宮裡這些人見多識廣啊。

  她聽她們正好講到揚州風物,便插了一句道:「聽說揚州的鹽商個個富可敵國,生活也甚為奢靡,只怕比咱們也不差呢。」

  蕭姝道:「鹽行天下,這生意但凡做大點的都有錢。且江淮鹽場乃是各州府首屈一指的大鹽場,產鹽豐富,自然鹽商匯聚,相互攀比,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別說是比咱們,便是比宮裡未必差的。」

  眾人都沒去過揚州,聽了不禁驚嘆。

  尤月卻是目光一閃,道:「可聽說蜀地自流井鹽場也很出名,怎甚少聽說那邊的鹽商有錢呢?」

  這下都不用蕭姝說話,陳淑儀已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道:「蜀道天塹,向來難以通行,古來閉塞消息不傳,自流井的鹽場也算不得什麼第一流的大鹽場,怎能同揚州相比?」

  看來還沒人知道任為志。

  尤月暗自琢磨起那傳說中的「卓筒井」來,若是真,自流井也可躍居一流鹽場了,若能從中分一杯羹……

  正在她想細問這天下鹽事的時候,姜雪寧回來了。

  方妙先看見,喊了一聲。

  陳淑儀意有所指地笑著:「姜二姑娘怎麼去了這樣久呀?」

  姜雪寧手中還拎著燈籠,停步站在簷下,只搭著眼簾將其吹滅,回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道中遇著謝先生,被攔下問了幾句。」

  眾人看她不大有精神的模樣,再想起她在謝危那邊總是受訓,便以為她是再一次沒討著好。

  這下倒是莫名有些舒暢了。

  周寶櫻睜著一雙大眼睛,有些軟軟糯糯地道:「謝先生別是又罵你了吧?」

  姜雪寧看眾人又坐在屋裡一起茶話會的架勢,也不大想參與,便撒了個不大不小的謊,道:「還好,叫我明日照舊去學琴罷了。」

  有幾個人才不相信真這麼輕鬆呢,都在心裡嗤笑。

  姜雪寧卻只道:「今日著實受驚受累,也牽連諸位同我一道受了一場嚇,真對不住。我有些睏乏,便先回房睡了,諸位也早些休息吧。」

  說完她隨手將那燈籠掛在了廊下,又順著廡廊回到自己的房內。

  先前被人翻亂的房間已被整理妥當。

  只是姜雪寧重新坐到那看似齊整的床榻上時,依舊感覺到不寒而慄,彷彿置身於冰冷的囚牢中。

  *

  接下來的兩日,宮內出了奇的安靜。

  姜雪寧再沒聽過什麼流言蜚語。

  也或許是依舊在傳,可沒有一條再能傳進仰止齋,整個世界都彷彿沒發什麼事一般。唯有在走過長長宮道時抬眼看見偶有宮人向她遞來好奇的眼神時,她才能窺見這平靜之下藏著的暗流。

  那一晚偶然的撞見,似乎並沒有改變她與謝危的關係。

  照舊是三天兩堂課,練琴不落下。

  只是她心裡很難平靜。

  謝危連著叫她在那琴前坐了幾日,也難磨平她的躁意,後來便乾脆不管了,只叫她在旁邊坐著,他則坐書案那邊,埋首案牘,處理那成堆的公文,連話也少下來。

  有時候姜雪寧會想,或許這才是謝危尋常模樣吧。

  直到出宮休沐的前一日,她終於在御花園的角落遇到鄭保。

  鄭保悄悄同她說,長公主殿下與臨淄王殿下那一晚到慈寧宮中,為勇毅侯府求情,觸怒了聖上與太后娘娘,一個被罰了禁足所以這幾天不能來上學,一個被聖上臭駡了一頓罰去太廟跪了三個時辰。

  她不由愣住。

  鄭保又抬眸望著她,眼底閃過一分嘆息,告訴她,那名陷害她的宮女在關進慎刑司的當天,便不明不白死了,什麼也沒問出來。

  姜雪寧不知自己是怎麼到的奉宸殿偏殿。

  她今日已來得晚了。

  可謝危竟也還沒來。

  她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坐在那一張蕉庵古琴前,只覺屋裡雖暖氣烘然,可手腳皆是一片涼意。

  兩扇雕花窗虛虛開了小半。

  有風嗚咽從外頭吹進來。

  謝危的桌案一向收拾得整整齊齊,毛筆都洗乾淨懸在架上,用過的或不用的紙都用尺或鎮紙壓了,風來也不過翻開幾頁。

  然而偏有那麼一頁竟只輕輕擱在案角。

  風只一拂,它便掉在了地上。

  姜雪寧的目光不由落下,過得片刻,還不見謝危來,便起了身走過去,將其拾起,垂眸看上面的字跡。

  竟不是什麼信函,而是一份兩天前的邸報!

  這一瞬,她心都沉進了冰窟!

  ——勇毅侯府,有勾結逆黨之嫌,未查明前,重兵圍府,無准不出!

  「扣扣扣。」

  正在這時,殿門被人敲響。

  殿外伺候的小太監隔著門扇道:「少師大人那邊來人傳話,今日事忙不能前來,累姜二姑娘等一場,正好明日休沐出宮,也請姑娘好生休息幾天。」

  姜雪寧看向窗外,不知不覺,歲暮已深寒。

  距離那少年的冠禮,僅剩下十五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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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一章 天教

  朝廷有大事,州府有政令,為使各部衙門知曉,皆印發邸報,每隔幾日送到官員們的手中。

  以前姜雪寧坐在這偏殿裡靜心,謝危便往往在那邊處理公文。

  但他向來是謹嚴的人,帶多少東西來便會帶多少東西走,絕不至疏忽至此,獨獨漏下這麼一頁邸報……

  是故意放在這裡,給自己看的嗎?

  姜雪寧無法往深了揣度。

  在那小太監隔門通傳過之後,她又將這頁邸報仔仔細細地看兩遍,才走到書案旁,輕輕拿起上頭一方青玉鎮紙,把這頁邸報同其他用過的或不用的紙頁壓在了一起。

  *

  次日離宮。

  雖然這些日來宮中發生了許多事情,甚至連樂陽長公主都還禁足未能得出,可眾位伴讀好容易熬到了休沐出宮回家的日子,年紀又都不是很大,便是情緒再低落,也難免回升幾分,難得露出些輕快的笑容。

  尤月更是高興極了。

  她這些日來已從蕭姝、陳淑儀處問得了不少官鹽、私鹽的事情,只覺從中有大利可圖。在入宮以前,她意外從尤芳吟那賤人生的賤種手中得到了秘密消息,已經吩咐人下去在京中尋找任為志這個人,順便查查事情的真假。

  如今已經過去了十天。

  尤月相信,等回府,多半有個驚人的好消息在等待自己!

  「又要同各位姐姐們道別了,沒想到宮中十日說起來長,過起來短,一朝要跟大家暫別,我心裡面還有些捨不得。」話雖這麼說著,可尤月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只盼著休沐這兩日趕緊過去,能快些重新回宮,為長公主殿下伴讀,也與諸位姐姐們重聚。」

  眾人幾乎都沒打點行李。

  一則不過是暫時休沐兩天,二則在經歷過姜雪寧險些因為一張紙倒霉的事情後,眾人更不敢在出入宮廷時帶什麼東西,是以都輕裝簡從。

  一大早,便往順貞門去。

  眾人神情各異,基本沒接尤月的話。

  姚蓉蓉卻是蹙起了耷拉的眉頭,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道:「不怕姐姐們笑話,我膽子小,宮裡的事情著實令人膽顫心驚。原以為貴人們的生活都稱心如意,不想也是步步驚心。唉,連長公主殿下和臨淄王殿下這樣尊貴的身份也會受罰……」

  說著說著,聲音就小了下去。

  像是怕被其他人聽見。

  姜雪寧就走在她旁邊不遠處,聞言不由看了她一眼,竭力地回想了一下,也不過是記起這膽小怕事還不會說話的姚蓉蓉,上一世似乎也入了宮。

  只是既不得寵,還受欺負。

  若是真心懼怕宮裡那「步步驚心」的日子,還入宮幹什麼?

  她想到這裡,目光便不由向著蕭姝轉了過去——

  這未來差點成為宮鬥大贏家的女子。

  照舊華服加深,氣度雍容,顯得平靜而沉穩,有那種高門世家才能養出的氣魄。

  姜雪寧清楚地記得,上一世自己執意想當人上人,執意想要成為皇后,所以捨棄了燕臨、搶了姜雪蕙的姻緣,費盡心機地嫁給了沈玠。

  整個過程雖顯艱辛卻並無什麼實際的危險和阻礙。

  這一世她與沈玠的交集已然變淺,可反而遭遇了上一世不曾遭遇的陷害與驚險,到底是因為這一世她有了變化,讓暗中陷害之人心生危機,所以出手陷害,還是上一世本有這樣一場陷害但她因為某種原因並不知曉,或者陰差陽錯對方沒能陷害成呢?

  蕭姝淡淡道:「長公主殿下與臨淄王殿下乃是天潢貴胄,不過是太后娘娘與聖上一時怒極才加以責罰罷了,豈能與其他人並論?」

  姚蓉蓉頓時噤聲。

  姜雪寧卻是心念一轉,故意露出笑容來,接上一句:「蕭大姑娘此言極是。且不說天潢貴胄尊貴身份,責罰只是讓他們想想清楚,不會動真格。便是真禁足罰跪幾日,長公主殿下或許憋悶,臨淄王殿下卻未必。眼瞧就是冬至時節,正是躲在府中畫歲寒圖的好時候呢,殿下說不準很高興能得著幾日閒暇呢。」

  蕭姝原本是平靜地在前面走著,聽見「歲寒圖」三個字時,腳步卻是陡地一頓,不由回頭看了姜雪寧一眼,笑道:「姜二姑娘知道得可真多。」

  沈玠雖然貴為臨淄王,後來更是被立為「皇太弟」,可他自來對政事不大熱衷,性情又軟和,一向更喜歡舞文弄墨。他有個極少為人知的愛好,便是冬月裡畫歲寒圖。她也是上一世嫁了沈玠後才知曉,尋常人卻很難知道得如此清楚。

  沒想到,蕭姝也這麼清楚。

  要知道,這時候沈玠還沒被立為皇太弟呢!且只聽說蕭姝與沈芷衣走得近,從未聽說蕭姝與沈玠也很熟識……

  想著,姜雪寧心底冷笑了一聲,面上卻是溫溫和和彎起唇角,一副沒大聽懂蕭姝意思的神情。

  蕭姝便也不說什麼了。

  沒多一會兒,宮門已近在眼前,各府來接人的馬車和轎子都等在外面。

  棠兒、蓮兒已經有整整十日沒見過自家姑娘了。

  兩人都在馬車前等候。

  姜雪寧從宮門裡出來,瞧見她二人卻是一怔:這兩個丫頭已穿上了暖和厚實的裌襖,頭面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看上去皮膚白皙,面色紅潤,臉上帶著歡喜的笑容,一見到她便高興得直揮手。

  「二姑娘,宮裡讀書可沒累著吧?」

  「好久不見了真是想您!」

  天知道沒有姜雪寧在府裡的日子,她們這兩個大丫鬟過得有多舒坦。月錢照領,也不用伺候人,更不擔心姑娘動輒跟太太和大姑娘掐起來。剛開始那陣還不大習慣這麼輕鬆悠閒,可等三天一過習慣下來,真是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腰不酸了,腿不痛了,頭髮也不大把大把往下掉了。

  試問——

  天底下有什麼比伺候一個要入宮伴讀的姑娘更開心的事呢?

  所以蓮兒、棠兒現在見了姜雪寧才這般高興,因為只需伺候她兩日,很快又將迎來整整十日的「長假」,而且這種情況可以持續整整半年。

  簡直感天動地!

  兩人一個上來扶她上馬車,一個慇勤仔細地伺候好了茶水。

  姜雪寧原還有些一頭霧水,可坐下來仔細一琢磨也就明白其中的關竅了。棠兒還好,多少矜持穩重些不那麼明顯,蓮兒兩隻眼睛都要眯成彎月了,就差沒把「高興」兩個字寫在臉上。

  她不由跟著笑起來。

  故意逗弄她們道:「見了你們家姑娘回來這麼高興啊?那看來是想我想壞了,要不我去稟明公主殿下,乾脆不伴讀了,天天在家裡,也省得你們念叨。」

  棠兒:「……」

  蓮兒:「啊?別呀,入宮伴讀這樣好的機會——」

  她說完就對上了姜雪寧似笑非笑的目光,後腦勺頓時一激靈,反應過來了,連忙把自己的嘴巴給捂上,一張臉上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姜雪寧靠在了車內墊著的引枕上,看她們喜怒哀樂都放在臉上,直到這時才感覺到了一點久違的放鬆。

  微風吹起車簾。

  她順著那一角望去,車伕搖著馬鞭、甩著韁繩將馬車轉了個方向時,巍峨的紫禁城佇立在濃重沉凝的晨霧中,正好從她窗前這狹小的一角晃過,漸漸地消失——

  這短暫平靜的伴讀時光,終究結束了。

  *

  馬車回姜府的途中,姜雪寧問了問近日府裡發生的事情。

  蓮兒、棠兒這倆丫鬟享受歸享受,清閒歸清閒,可該知道的事情也是打聽得清清楚楚,一件不少。

  姜雪寧一問,她們就樁樁件件跟她數起來。

  她一入宮,府裡大家都喜笑顏開,尤其是原本那些曾受過她壓迫、刁難的下人們,個個高興得跟過年似的;

  孟氏也難得過了點舒心日子;

  姜雪蕙則是收到了一些王公貴族家小姐的邀約,照舊是聽琴,賞花,作詩,除了被好些京中富貴人家打聽過親事外,倒與往日沒什麼區別。

  只是姜雪寧聽著,撩起車簾向外面看,只見街上行人皆是腳步匆匆,恨不能把頭埋到地下,生怕招惹了什麼似的。

  要知道京城乃是繁華地,怎會如此冷清?

  勇毅侯府尊榮,建在朱雀門附近,樓閣亭台,高牆連綿,足足延伸佔去半條街。姜府的馬車回府也會從這條街的街尾經過。

  然而這一刻,目中所見,竟是兵士列隊,把守在街頭街尾,個個身披重甲,手持刀戟,面容嚴肅,一雙又一雙鷹隼似的眼眸掃視著往來的行人。

  姜府的馬車才一過去,就有人緊緊地盯著。

  直到看見馬車上姜府的家徽認出了來頭,才收回了目光,沒有將他們立刻攔下。

  姜雪寧默然無言。

  棠兒見她神情,小心翼翼地放輕了聲音,道:「前些日忽然來了重兵將勇毅侯府圍了,我們姜府收到消息都嚇了一跳,老爺更是夜裡就起了身著人去打聽情況。然而都說此次事情甚大,且京城裡最近有許多游民宵小流竄,夜裡悄悄在城門和各處商舖的門口張貼告示,上面都寫著大逆不道之言。順天府衙和錦衣衛都出動了,到處抓人,牢裡面都關滿了,據傳都是什麼『天教』的教眾……」

  天教!

  據傳這一教好幾十年前便有了,初時只同佛道兩教一般,不想後來竟吸納了許多流民、遊俠,江湖綠林又許多無所事事的潑皮破落戶,都加入其中,以「天」為號,供奉教首,一應行動悉聽教首號令。

  二十年前平南王謀反,便是與天教聯合。

  但後來平南王事敗,這位神秘的教首便直接率人退走京城,天教勢力亦在朝廷圍剿之中小了許多。

  只是天教傳佈甚廣,教首身邊更有兩人神機妙算。

  一者年長,都稱「公儀先生」;

  一者卻更少露面,只喚作「度鈞山人」。

  雖少有人見過他們,可他們常能料敵於先。朝廷勢力雖大,兵力雖強,卻往往棋差一招,且天教教眾多是普通人,香堂隱蔽,是以對天教竟始終難以剿絕。近些年來,朝廷動作稍緩,天教便又開始在遠離京城的江南地帶活動,發展勢力。

  如今是要捲土重來嗎?

  姜雪寧只知道自己上一世有好幾次都遇到天教教眾襲擊,而謝危後來則幾乎將整個天教連根拔起,可她對這神秘的教派卻知之甚少,更不清楚他們如今想做什麼。

  她只知道,勇毅侯府出事在即。

  這天教勢力忽然又在京城現身,絕不是一件好事,只恐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

  抬起手來壓著自己的太陽穴,卻覺得裡面有根弦繃得緊了,繃得生疼,她問:「父親在府裡嗎?」

  棠兒小心地道:「在的,知道今日姑娘要從宮裡回來,專在府裡等您回去說話呢。」

  姜雪寧點了點頭:「一會兒回府我先去給父親請安,你們去幫我打聽打聽清遠伯府的消息,尤其是尤芳吟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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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二章 往事

  姜伯游在書房裡等了有一會兒了。

  前些日宮裡面發生的事情早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只是最終有驚無險,聖上又給了姜雪寧一番賞賜,連家裡都賞下來不少,叫他這個做父親的只能滿口謝過天家的恩德,反倒不敢多過問些什麼了。

  可回頭一想——

  勇毅侯府前腳遭到拘禁,寧丫頭在宮中後腳就為人搆陷,哪兒是那麼簡單的事呢?

  姜伯游四十多歲的年紀,雖僥倖官至戶部侍郎,可至今想來也不過是當年幫謝危上京,有助於當今聖上登基,勉強算是從龍有功,所以如今在朝堂上還算過得去。

  可他實沒有做大官的心。

  到這位置上已經凶險萬分,再往上都是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牽扯甚大,功成身退的少之又少,大多數都是榮華富貴,一朝禍患。

  便如今日的勇毅侯府……

  「唉……」

  姜伯游看著自己面前放著的那本始終翻不下去的《左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老管家掀了簾進來稟報:「老爺,二姑娘回來了。」

  說完往旁邊讓開一步。

  姜雪寧下了馬車來便直接往姜伯游書房來,此刻便微微低頭從門外進來,向坐在書案後的姜伯游躬身行禮:「女兒拜見父親,給父親請安。」

  寧丫頭養在府中,是一向頑劣不堪,便是入宮前一陣似乎長大了、沉穩了些,可姜伯游一想到宮裡面的事,總覺得憂心忡忡。

  如今看她安然地立在自己面前,竟覺心裡有些難受。

  他從座中起了身,走過來用手一搭她肩膀,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看了一會兒,才點頭道:「好,好,坐下來說吧。」

  臨床設了暖炕,皆放了錦墊引枕。

  姜伯游便坐在上首。

  屋裡有伺候的丫頭搬來了錦凳放在下首,姜雪寧坐下,打量姜伯游神情,才道:「棠兒說父親專程在家裡等我,不知是有何事?」

  她面容恬靜,竟再沒有往日總憋了一口氣看人時的乖張戾氣,進一趟宮顯得比往日多了不知多少大家閨秀的修養氣度。

  可無端端透出來一種壓抑。

  姜伯游往日總盼著她能和雪蕙一般懂事知禮,如今回想起那個囂張跋扈的小丫頭,竟覺得若能一直那樣也不錯。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想起自己將要說的話,一時竟覺有些難以啟齒,過了一會兒才垂下頭道:「你在宮裡的事情,爹已經聽說了。外頭勇毅侯府的事情,你也該聽說了吧?」

  姜雪寧點了點頭。

  姜伯游便道:「前些天宮裡面出了一件大事,內務府呈獻給太后娘娘的玉如意上竟刻有逆黨之言,這幾句話本是天教『替天行道』的口號,便是再怎麼查,查到平南王一黨餘孽頭上也就罷了。可不知怎麼,竟將勇毅侯府牽連了進去,懷疑勇毅侯府與平南王一黨餘孽,甚至與天教有勾結,甚至還說掌握了勇毅侯府與他們往來的書信。如今事實雖未查明,可朝廷為防侯府逃竄或作亂,已先圍了侯府,只等事情水落石出便要定罪。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書信!

  縱然早有了準備,可當從姜伯游這裡聽到更確切的消息時,姜雪寧依舊感覺到了一種宿命般的重壓。

  上一世便是如此。

  勇毅侯府之所以會被定罪,便是因為朝廷的的確確查出侯府與平南王逆黨有聯繫有往來,且掌握了書信。可這也是她上一世最困惑的地方……

  姜雪寧看向了姜伯游:「據聞平南王一黨氣數已盡,更不用說連平南王本人都已身死,如今的逆黨不過是一盤散沙,連天教都不如。勇毅侯府掌著天下三分的兵權,二十年前更與定國公府一道率軍擊退了平南王與天教的叛軍,解了京城之圍,按說是不共戴天的死仇,怎會在事後許多年還與逆黨有聯繫?」

  「果然,連你都覺著不合理吧?」姜伯游苦笑了一聲,「可正因如此,才顯得很真。到底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姜雪寧怔住。

  她不明白姜伯游何出此言。

  姜伯游看她迷惑,便慢慢道:「此禍全源自於二十年前那一樁『三百義童』的慘事。這麼多年來,三家雖一直不曾對外張揚,好像此事從未發生過一般,可如今暗潮湧上,方知他們是誰也沒有忘記過。尤其勇毅侯府,對此更是耿耿於懷……」

  是姜雪寧知道的那個故事。

  只是比起仰止齋中方妙所言,姜伯游的講述中,竟有方妙所不知曉的內情。

  也或許,依舊是冰山一角。

  「蕭氏曾與燕氏聯姻,彼時蕭太后在宮中做皇后,蕭遠襲爵當了定國公,又得蕭太后說媒,娶了勇毅侯的姐姐燕氏為妻,不久誕下一子,取名『定非』,早早便封了世子。」

  「皇族,蕭氏,燕氏,如此便連為一體。」

  「當年平南王與天教逆黨率軍攻入京城時,燕夫人正攜著年幼的定非世子,在宮中與皇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蕭太后與聖上宴飲。」

  姜雪寧立刻就察覺到了那點不一樣的地方:「可聽傳聞,當年聖上因在宮中,躲藏逃過了一劫,而世子卻因年歲與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上相仿,被天教與平南王逆黨抓去,成了那『三百義童』之一。」

  如果當時小世子在宮中,怎會被抓?

  如果小世子被抓,太子又憑什麼能逃過一劫?

  姜伯游當年也在京城,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秀才,可也算是曾親歷過這件事,對於如今世上許多與「三百義童」有關的傳聞,聽了大多不過付之一笑。

  可笑過後終究唏噓。

  他嘆了一聲道:「逆黨抓了三百孩童仍未找出太子,便佈告整個京城以這三百孩童的性命為威脅,逼皇族交出太子。天下雖從來是君為上,臣為下,萬民供奉天子,可這些孩童的父母又如何能坐視自己的骨肉殞命?京城都被攻破,皇族將倒,城中到處都是流言蜚語,便是皇族也要想想民心。然而太子乃是皇室血脈,天潢貴胄,當時的如今,未來的天子!怎能為了區區三百平民孩童而落到逆黨手中?」

  姜雪寧心中忽然一突。

  姜伯游莫名笑了一聲,道:「當時宮中僅有世子與太子殿下年紀相仿,又熟知宮廷中事,禮儀氣度皆不出錯。後來京城之圍解除,宮中倖存者皆稱定非世子年歲雖小,卻心有家國君臣之大義,一為太子之安危,二為三百孩童之性命,挺身而出,自冒儲君之名,獻首叛黨逆臣。只是沒想到叛軍賊子毫無人性,得了人後竟不如約放走那些孩童,反在援軍到來之前,盡數將人屠戮,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當年那慘烈的場面,依稀還在眼前。

  姜伯游搖了搖頭:「當年的小世子多半也已殞身,可出事時在冬月,待能把人從冰裡挖出來後,都已經難以辨認。是以燕夫人還存了一分希望,認為自己的孩子不在其中,死活要去尋找,甚至一朝與蕭氏反目,和離回了勇毅侯府。她雖沒兩年就因病去世,可勇毅侯府這些年來承她遺志,一直有在暗中找尋小世子的下落。」

  姜雪寧聽了只覺心底發寒,隱隱明白了,卻道:「您的意思是,勇毅侯府之所以會被人搜到與平南王逆黨聯繫的書信,是因為他們還想找尋小世子的下落,而當年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最清楚的,除了天教,便是平南王一黨……」

  姜伯游點頭:「此事也是皇族與蕭氏的心病!」

  當年的小世子也不過才六七歲,什麼「年歲雖小卻心懷家國君臣大義挺身而出」,說給平民百姓聽便罷了,他好歹也是在官場上浸淫過許多年的人,真不信這些冠冕堂皇的好聽話。

  姜雪寧又想起上一世種種的蛛絲馬跡來。

  原來與平南王逆黨有書信往來,是為了尋找那個或許根本早已不存人世的「定非世子」……

  她只覺茫然:「所以勇毅侯府之難,竟是無解嗎?」

  姜伯游知道她同燕臨也算得上青梅竹馬,此刻心裡絕不好受,可他們一家比起跺跺腳整個朝堂都要抖上一抖的大家族,實在無足輕重。

  他沉默了許久,才懷著愧疚道:「是父親無能。早些月侯爺問起,還曾提過你與燕臨的親事,說只等那小子冠禮一過,便準備起來。小侯爺平日裡雖總翻咱們府裡的牆,我也常罵他,可實則欣賞他少年心性,能文會武,與京中那些紈袴不同,為父對他很滿意。可惜造化弄人,我姜府不被牽連其中已是萬幸,捨不下那臉做落井下石之事,然而要雪中送炭,也恐引火燒身……」

  這意思,是說她與燕臨的親事不成了。

  姜伯游該是覺得她與燕臨情誼深厚,若不提前告知她這消息,恐她驟然得知,做出什麼不理智的驚人之事來。

  姜雪寧聽了卻無比平靜。

  意料之中罷了。

  且她自重生回來的第一天開始,便在思考要如何面對這對面。如今它終於到來,她反而有一種奇怪的麻木,心裡沒了先前的焦躁,澄清得像是一片湖。

  書房裡一片安靜。

  姜伯游只用憂心忡忡的眼神看著她。

  姜雪寧靜坐良久,竟然緩緩起身,再一次朝著姜伯游拜下:「如今勇毅侯府遭難在即,女兒知曉父親並無力挽狂瀾之能,但侯府有恩於姜府,燕臨有恩於女兒,是以今日雪寧有個不情之請。」

  姜伯游從未見過她如此鄭重模樣,不由愣住。

  姜雪寧卻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往日燕世子曾贈與許多貴重之物。侯府若遭難,必被抄家。朝野上下什麼事情不用錢來打點?便是將來獲罪,家眷流徙,也無一處不缺銀子。女兒有心想變賣舊物,又恐事急價賤,更恐多事之秋牽連府中,所以想請父親幫忙。」

  是了。

  勇毅侯府遭難全無預兆,如今重兵圍府,也與軟禁全無區別,便有偌大家財也無處去使,待得一錘定音落了罪,家財抄沒都是最輕。

  姜伯游素知燕臨對寧丫頭毫無保留,只道寧丫頭沒心沒肺;

  卻沒想,她還記得旁人的好,且願圖報。

  他眼底有些淚,便要答應下來,只是轉念一想又不由有些發愁:「可如今情勢危急,朝野上下誰也不敢為侯府說話。便是備好了錢,也不知該去誰處打點,更不知誰敢為侯府打點……」

  姜雪寧微微閉上眼,只道:「父親不必憂慮,剩下的女兒自有辦法。」

  有時雖恐養虎為患,可不得已時也只有餵上一餵。

  *

  往日門庭若市的勇毅侯府,如今是被重兵所圍,連隻鳥雀都不敢在台階上停留。

  雕樑畫棟,皆染冷清。

  多少年繁華似乎便成一夢,人人惶急自危,不知何日那高懸的屠刀會落到脖頸。

  侯爺燕牧躺在床榻上,臉色有些蒼白,還不住地咳嗽。

  燕臨端著藥碗坐在他窗前,笑他:「早幾日下雨天,叫您別喝酒,您不聽,還非拉了我一道,如今風寒都犯上來,還連著頭風。可知道自己錯了吧?」

  燕牧嫌棄得很:「這藥都是苦的。」

  燕臨身邊伺候的青鋒才剛進來,抬眸打量,放低了聲音問:「侯爺,世子,靈運軒月前為世子冠禮所承製的請帖已經送來,管家正在府門前同那些兵士檢查,特差屬下回來問,這些請帖……還要不要,發不發?」

  燕牧看了燕臨一眼。

  燕臨正在藥碗裡攪動著的木匙一頓,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道:「要,且還要發。為什麼不發呢?」

  燕牧嘆了口氣道:「侯府如今這光景,便是發了請帖,又有幾個人敢來,何必呢?」

  燕臨不為所動,面上平靜極了:「不逢危難,不見人心。如今上天既賜予了我們看清的機會,父親與我,何必辜負?」

  燕牧怔住。

  燕臨對只對青鋒道:「去回管家吧。」

  青鋒有些驚詫地望著自家世子,彷彿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好半晌後才反應過來,躬身應了退出去。

  燕臨服侍燕牧喝藥。

  燕牧沉默良久。

  等藥都喝完了,才靠在他扶起來的枕上,眨了眨眼,有些艱澀地開了口:「『水滴石穿,聚沙成塔』,學琴二十三年。那位謝先生,當真如此對你說嗎?」

  燕臨盯著那空了藥碗,道:「是。」

  燕牧忽地笑了出來,長滿皺紋的眼角緩緩淌下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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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9 00:54:2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三章 炒股

  臨走時候,姜雪寧想了想,道:「父親,還有一事。女兒接下來這半年大約都在宮中,算算差不多十日才回府一次,在府中待的時間著實不長。但我房裡卻養了一干丫鬟婆子,日常雖需要人掃灑,卻也用不到這麼多。不如回頭我省去幾個。棠兒、蓮兒兩個丫頭待我倒算忠心,不知能不能請府裡管事婆子帶著,學著看看賬本,也或者鄉下有什麼田莊產業之類的,能帶她們長長見識,多去看看?」

  姜伯游尚還沉浸在自家二姑娘終於懂事了的欣慰與複雜中,乍聽她這番話,卻是有些一頭霧水:「丫鬟婆子不用了裁一半本沒什麼,你那兩個大丫鬟要學看賬本、經營產業,這是為什麼?」

  姜雪寧覺著此刻時機再好不過。

  她斟酌著開口道:「宮中所發生的事情,父親既然已經瞭解,便該知曉女兒當時置身於何等險境之中,又是怎樣的大幸才能避過此禍。女兒從小在鄉下由姨娘養大,初入京城也確覺京中萬事繁華,不同於田野間的散漫。可如今經歷過這些事,卻覺得京城固然繁華,可未必真有鄉野間自在。女兒想法幼稚還請父親莫笑,是想等伴讀結束後,能離開京城,回鄉野莊子上住一段時間。」

  姜伯游愣住。

  他只覺寧丫頭這話說得驚世駭俗,讓他一萬分的意想不到,可仔細思量她所述之因由,又覺一個人若有了這樣的經歷,的確有可能生出與她一樣的想法來。

  此刻的愧疚便更壓不住。

  他張了張口,過了有一會兒才道:「小女孩兒家家的,連人都還沒嫁呢,說什麼出門?你同燕臨雖是有緣無分了,可將來未必不遇著一個與燕臨一般對你甚至對你更好的人。便是想要離開京城,也最好是找個好人家託付。你放心,爹爹也知道你心裡苦。只是你母親她,她,唉……」

  有心想為孟氏辯解幾句。

  可話到嘴邊,對著姜雪寧那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卻是沒了聲息,末了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姜伯游拍了拍她的肩膀,只道:「你也累了,在宮裡只怕連覺都睡不好吧?回房去好好休息吧,至於棠兒、蓮兒兩個丫頭,既然你想,回頭我便給管家交代下去,都照著你說的辦。」

  姜雪寧眼下挑這個時機說出來不過是先做一番鋪墊,免得半年之後自己驟然提出要離開京城,家裡人都覺得不可接受,所以姜伯游並未直接應允,也在意料之中。

  她既不爭取,也不反駁。

  而是乖覺地點了點頭,躬身道禮告退,從書房出去。

  陪姜伯游聊了好一時,棠兒蓮兒卻都已打探消息回來了,守在廡廊下,見她出來便跟在了她的身後,壓低了聲音悄悄道:「不得了!清遠伯府的婆子說,芳吟姑娘自上回得罪了尤月小姐後,便被關了起來,足足六七天才放出。可這還沒消停幾日呢,尤月小姐又從宮裡回來了,還不知要怎麼折騰她!」

  *

  尤月現在才沒工夫去折騰尤芳吟呢,坐在自己屋裡,聽了小廝和婆子回上來的話之後,兩隻眼睛都亮了起來:「你們說的可是真的?」

  婆子還有些迷惑,不知她為何如此在意。

  但小姐在意就證明這件事重要,於是越發確定地說了起來:「都是真的,那任為志就住在京城蜀香客棧,成天跟別人說他研究出了新的玩意兒能打什麼更深的井。可大傢伙兒看他個破落戶,要的錢又多,誰也不敢入什麼股。我們奉小姐的吩咐去打聽的時候,那客棧的掌櫃正催他給房錢,說再不給就要攆他出去了。這年頭,怎麼連這樣的江湖騙子都有呢?」

  看來這個任為志如今過得相當不容易啊。

  可若那卓筒井是真……

  尤月站了起來來回走動,往外看了看,見著天色還很早,只道:「我出宮也不過只能在家中待幾天,這種機會錯過往後哪裡去找?你們別廢話了,立刻著人去給我備馬車,我要出門。」

  婆子嚇一跳:「您去哪兒?」

  尤月嫌惡地看了她一眼,顯然覺得她不夠機靈且話還多,沒好氣道:「當然是去蜀香客棧!」

  說完又想到尤芳吟,問:「那小蹄子這陣還老實吧?」

  婆子道:「一天只給一頓吃,可老實。」

  尤月眼珠子一轉,琢磨起來:「本小姐金枝玉葉,豈可與那些下賤種一般拋頭露面?那小蹄子一看就曾跑去市井裡偷混過才知道這些消息。你去,把那賤種帶了,給她換身乾淨點的衣裳,叫她跟我一起出門。」

  婆子驚訝極了。

  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家姑娘要做什麼,有心要多問幾句,又怕被她責罰,只好滿腹狐疑地去柴房裡提人。

  入冬後天氣轉寒,柴房陰冷漏風,只給了一床棉被。

  尤芳吟抱著自己的膝蓋,縮坐在牆角。

  髮髻淩亂,衣衫髒污,且因為總是又餓又冷,夜裡總不大能睡著,兩隻眼睛裡都長滿了血絲,眼瞼下面更是一片烏青,整個人看著比十天前憔悴了不知多少。

  婆子從外面進來時,她抬起頭來看人都是重影。

  直到聽見聲音她才反應過來。

  開口時喉嚨乾澀,聲音嘶啞:「二姐姐要放我出去?」

  婆子對著尤月不敢怎麼樣,對著她卻是抬高了鼻子輕嗤一聲,連她的話都不回答,只叫旁邊的粗使丫頭把一桶冷水放在地上,然後扔下一身下人穿的布裙,道:「趕緊把自己收拾乾淨,一會兒跟二姑娘出門。」

  說完哼一聲便走了。

  尤芳吟在牆角裡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下站起身來,卻覺得腦袋裡氣血一漲,一片天旋地轉,險些倒下去。還好她連忙扶住了旁邊的柴堆,才慢慢緩過勁兒。

  二姐姐向來不待見自己,如今卻要她換一身乾淨衣服和她一起出門……

  是為自流井鹽場的事情嗎?

  尤芳吟腦海裡終於又漸漸浮現出姜雪寧同自己講這個故事時的神態,也想起她不願提起自己在宮中被欺負時低垂的眉眼,只覺這十天的熬煎都忽然有了回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黑沉天幕都彷彿亮了幾分。

  她咬緊了牙關,強忍著令她戰慄的寒冷,在這柴房裡脫去自己髒污的衣裳,用木桶裡冰冷的沒有溫度的水擦拭自己的滿佈新舊傷痕的身體。

  然後穿好那簡單的布裙。

  重新綰了髮後,素面朝天地從柴房裡走了出來。

  尤月早已經在側門外的馬車上等得不大耐煩了,眼瞧著尤芳吟跟個癆鬼似的跟著婆子走過來,便奚落她:「看看這可憐的小模樣,倒跟你那命賤的娘一樣。怎麼,現在沒力氣來頂嘴了吧?」

  尤芳吟行禮:「見過二姐姐。」

  尤月翻了個白眼,徑直放下了車簾,道:「你就坐在外面車轅上,別進來髒了我的車。」

  尤芳吟還有些不明白:「二姐姐這是要去哪裡,又帶我幹什麼?」

  尤月只道:「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現在本小姐要去蜀香客棧,會會那任為志。你若能幫本小姐把這差事給辦好了,本小姐下次入宮的時候就不罰你在柴房,還能放你出去給你那個死了的娘上幾炷香!」

  尤芳吟心頭忽地一震。

  尤月卻已冷笑一聲警告她:「不過你可千萬別耍什麼花招,不然有的是法子治你!」

  尤芳吟已經意識到絕好的機會來了,她從小就在別人的鄙夷與打罵之中長大,對尤月這般的惡言惡語倒沒什麼感覺,忍耐力驚人。

  她訥訥地應了一聲:「是。」

  然後便老老實實地爬上了車轅,有些害怕地緊緊抓住,隨著車伕同情地望了她一眼甩開馬鞭,馬車便駛出了清遠伯府,往蜀香客棧去。

  *

  姜雪寧聽見棠兒、蓮兒兩人的回稟,只覺得頭大如斗。

  尤芳吟固然聽話,固然可憐,也固然肯努力,可這後宅之中要施展開拳腳何等困難?連點出府的自由都沒有,成日裡還被尤月給拘著,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實在叫人憂心忡忡。

  她一面用午飯,一面都在嘆氣。

  棠兒不住地安慰她:「尤姑娘能得您出手相救已經是少有的福分了,天下女子個個都在在家聽父母,她一時半會人也擺不脫這局面啊。您吃飯就吃飯,可千萬別嘆氣了,聽得奴婢們都跟著發愁了。」

  蓮兒也苦著臉:「是啊,也想不出辦法啊。」

  姜雪寧把筷子一放,索性不吃看了,只道:「誰說沒辦法?端看敢做不敢做。」

  上一世的尤芳吟在賺到了「第一桶金」之後不久,便尋了個府裡上下誰都沒注意到的機會,從尤府逃了出去,找了她在三教九流裡認識的人買了路引,又藉著商路上的關係一路出京,乾脆地背井離鄉去江南開拓自己的版圖。

  至於清遠伯府?

  也不過就是走丟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女罷了,報完官之後只當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便沒再理會。直到幾年後尤芳吟富甲一方改頭換面重回京城,清遠伯府的人才將她認了出來,可這時伯府已然敗落,更不用說尤芳吟錢能通神,根本不憚一個小小伯府,所以什麼麻煩都沒有。

  只是這一世的尤芳吟多少有些懦弱,且上一世尤芳吟這種乾脆離開伯府一個人去闖蕩天涯的魄力,連她也未必有,怎麼敢奢望這一世的尤芳吟也這樣做呢?

  所以姜雪寧也是真的發愁。

  她左思右想也沒想到個讓尤芳吟脫困的好辦法,乾脆暫時放下了,轉而道:「有芳吟那邊的消息就繼續聽著,先備馬車,我們去蜀香客棧。」

  那傳說中的任為志,姜雪寧還沒見過。

  雖然現在也沒準備出手,不過若能先見見人,心裡也多少有底些。

  只是她沒想到,馬車才出府沒一刻,距離城西蜀香客棧還有足足兩條街,車裡正悄悄往外看的蓮兒便瞪圓了眼睛,一臉驚訝地扯了扯她,朝車外指:「姑娘,姑娘!你看,是不是奴婢眼花了,那不是芳吟姑娘嗎?」

  姜雪寧不相信:「什麼?」

  她趕緊湊上前來,順著蓮兒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前方不遠處,一輛馬車正調轉方向,車轅上除了坐著一名車伕之外,竟還坐著一名面容清秀的姑娘,瞧著雖然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可那模樣不是她剛才還想見的尤芳吟又是誰?

  姜雪寧愣住:「那是尤府的馬車?」

  蓮兒連連點頭:「對啊,尤府的馬車,這也太奇怪了!」

  也不知說的是尤芳吟能出來很奇怪,還是她坐在車轅上很奇怪。

  又或者都有。

  姜雪寧盯著那方向看了良久,卻是突地笑了一聲,只道:「叫車伕遠遠跟上,也不用太近。我看她們的方向倒和我們一樣,不如慢些,看看她們要做什麼。」

  棠兒遲疑:「可您不是要去找那任為志入什麼乾股嗎?」

  若是被人搶先……

  姜雪寧打量尤芳吟許久,確認她看上去雖然憔悴可身體並無大礙的模樣,才慢慢放下了車簾,只道:「這事不急。」

  棠兒驚訝極了:「怎會不急?」

  姜雪寧也不好解釋其中關竅,只是忽然想起上一世某個令她印象深刻的詞來,於是笑起來道:「聽說過『炒股』嗎?」

  不是誰先入場誰就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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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四章 一招鮮

  「雖然不知道你哪裡聽來的消息,不過我已經派人打聽清楚了,的確有任為志這麼個人,他家在自流井也的確有一個上了些年頭的鹽場,不過現在已經基本不出鹽了,連長工都找不出幾個。」眼瞧著蜀香客棧已經在望,尤月同尤芳吟交代了起來,「我的身份可同你不一樣,這什麼蜀香客棧也不知是什麼腌臢污穢之地。到時馬車我就停在外面,到對面茶樓等你。你便進那客棧把事情問清楚,一會兒過來回我。別人若問起你身份,你便說你只是來探聽消息的,背後還有大主顧。可別在外人面前裝什麼大尾巴狼!」

  完全是把尤芳吟當丫鬟用。

  且用起來還比丫鬟省心。

  這小賤蹄子既然能有筆來路不明的錢,說不準便是自己賺來的,不管是真是假,派她去一則能掩人耳目,避免她親自出面;二則能試試這蹄子的深淺,看她是不是藏了什麼貓膩;三則這事情若出了什麼意外,也方便她直接栽贓到尤芳吟的頭上。

  若是用自己的丫鬟婆子可沒這樣的好效果。

  尤月對自己一番謀劃十分滿意。

  尤芳吟聽了這些也不說話,一副逆來順受模樣。

  馬車一到蜀香客棧對面就停了下來。

  尤芳吟下了車。

  尤月只道:「記得別跟人說你是清遠伯府出來的,話都問仔細些,尤其是鹽場的情況和他需要的銀錢,都記在心裡。」

  尤芳吟點了點頭,便朝蜀香客棧走去。

  蜀香客棧聽名字便知道,是蜀地來的商人在此地開設。

  京城城西一向不是什麼王公貴族建府之地,倒是有許多瓦肆勾欄,大街上走著的也大多是南來北往的三教九流,甚至有些乞丐坐在街邊上行乞。

  還好尤芳吟也算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

  畢竟上一回接觸的是生絲生意,進出的是江浙會館,走過了大小數十商會,眼下雖然也有一些忐忑,可小小一家蜀香客棧,還不至使她手足無措。

  也是在這一刻,她清楚地意識到——

  自己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站在客棧門口,她用力地握了握手指,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這家客棧上下兩層,佔地不小,可內裡的裝潢極為普通,看著甚至有些陳舊破敗,大堂內少數幾張桌子上還留有刀痕,也不知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麼。

  已經過午,下頭並無多少客人。

  只有少數一些小商販和路人在此歇腳,點壺酒並幾盤菜坐在角落裡吃。

  掌櫃的也無精打采地立在櫃檯後。

  尤芳吟走進去時他看了一眼,打了個呵欠,跟沒看見似的。直到那眼皮搭下,要碰著下眼瞼了,他才猛一激靈,反應過來有客人了。

  只是睜開眼將尤芳吟上下一打量,又有些納悶。

  如今京城風聲鶴唳,一個姑娘獨身出來可不多見。

  他笑了笑,好奇地問:「姑娘打尖兒還是住店呀?」

  尤芳吟看了旁邊樓梯一眼,道:「找人。」

  那掌櫃的臉上的笑容減了下去,神情也變得古怪了起來,竟道:「不是吧,也找人?姑娘,您別跟我說您也是來找樓上那個姓任的吧?」

  尤芳吟有些驚喜:「任公子在嗎?」

  掌櫃的本已經翻開了賬本,拿出了算盤,就要接待客人,這會兒白眼一翻直接把賬本合上了,連頭也不抬一下便指了左邊樓梯,道:「樓上左轉最裡面那間。不過半個時辰前才有人來找他,現在還沒走呢。」

  早知道這麼多人來找,就該按著人頭收錢。

  來一個找他的,就收幾文錢,也好補貼補貼這窮鬼欠的房錢!

  尤芳吟卻是不知現在任為志是什麼處境,聽見掌櫃的指了路,心裡十分感激,向他一欠身道:「多謝掌櫃的,那我先在下面等會兒吧。」

  也不知是不是談生意,若打攪了旁人便不好。

  她沒帶錢,不能點東西,是以說完這話便在旁邊站著等待。

  說來也巧,沒站上一會兒,樓上就有人下來了。

  腳步踩在那年久的木樓梯上,咯吱咯吱響。

  尤芳吟抬起頭來,就看見一名身著長衫的青年從樓上走了下來,面容尋常,身材瘦削,卻一副怡然姿態,背著手,指間還把玩著一塊和田黃玉的扇墜兒。

  他走下來便停在了櫃檯前面,打袖裡摸出張銀票來,徑直擱在了掌櫃的面前,道:「樓上任公子的房錢,多出來的是以後的。若時間長了,都記在賬上,每逢初一十五往城東幽篁館來結。」

  掌櫃的嚇了一跳:「哎喲,闊綽!」

  他一把將那銀票拿起來看,看著上頭明晃晃的「通和票號一百兩」七個字,登時喜笑顏開:「看來要恭喜這位貴人,也要恭喜任公子了,這是談成好生意了啊!」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不務正業的幽篁館館主呂顯,掌櫃的這樣市儈的嘴臉他也見多了,當下襬了擺手便道:「不過是順手賙濟一下,還沒談什麼生意呢。」

  掌櫃的立刻道:「知道,知道。」

  呂顯心裡罵你知道個屁,嗤了一聲,也懶得多搭理什麼,轉身就走。

  這時掌櫃的心情好了不少,便向站在另一側的尤芳吟道:「姑娘,現在任公子的客人走了,您可以上去看看了。」

  尤芳吟這才知道青年文士便是任為志的客人。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

  呂顯見著個姑娘在這種三教九流聚集之地,雖然也覺得有些奇怪,可初時也未多想,便走了過去。

  可聽見掌櫃的那一聲時,他腳步陡地一停。

  這姑娘竟也是來找任為志的?

  呂顯沒有忍住,轉過身回頭望去,這一下無巧不巧和尤芳吟視線對上。

  真真是「荊釵布裙」,這一身素得有些寒酸了。看五官生得不錯,算是清秀,可瞧著卻有些病弱瘦削,襯得一雙眼睛格外地大,格外地亮,一眼望去時竟有些驚人。

  他頓時怔了一怔。

  那姑娘彷彿也沒想到他會回頭,嚇了一跳,整個人跟隻受驚的兔子似的,連忙收回了目光,只朝著他略帶歉意地一欠身,然後便往樓上去了。

  呂顯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難道是任為志的親眷?可也沒聽說他有什麼姊妹,更沒聽說他有家室啊。

  他心裡生出幾分狐疑。

  腳步一轉,從這簡陋的客棧裡走了出去,誰想剛一抬眼就瞧見了街對面停著的那輛馬車,再一瞅上頭的徽記,眼皮猛地一跳,腦海裡電光石火地一閃:尤府有馬車,對面的茶樓裡該有尤府的主子;剛才他遇到的那姑娘瘦弱憔悴,雖穿著丫鬟的衣裳和連個丫鬟也不如,然而觀其神態又不似丫鬟,難道是……

  「清遠伯府那個庶女?」呂顯一臉見鬼地再一次回過頭朝著蜀香客棧裡面看了一眼,眸底閃過深深的思量,末了卻是笑了一聲,「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輕一撫掌,心下已有了決斷。

  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幽篁館,這時卻改了主意,上了在路旁等候的軟轎,道:「去謝府。」

  *

  尤芳吟上了樓。

  左轉最裡間。

  她停步在門外,伸出手來,輕輕叩了叩門:「請問任公子在嗎?」

  任為志今年二十四歲,屢試不第,二十歲之前連個童生都沒考過,便歇了這心思,在父親去世後接手了家中鹽場。只是家中鹽場傳了三代,經歷過上百年的開採,早接近枯竭,他又一身書生氣,不善經營,才兩年下來家中境況便大不如前,甚而每況愈下。

  到如今原本的長工都已經走了。

  他四處借錢不成,不得已變賣了好些祖產才湊夠了上京的盤纏,在京中已熬了有快一個月,有許多人聽了他發明卓筒井的事情,都來客棧探聽消息。可這些人大多並不是真的要借錢給他,或者出錢入股,只不過是想騙他手中的圖紙一看。

  一來二去騙不到,自然慢慢散了。

  這客棧之中來找他的人也越來越少,甚至有不少人說他就是個騙子,敗盡了祖產,又經營不好鹽場,才打著什麼發明的旗號上京來招搖撞騙。

  用那些人的話來說——

  數百年來那麼多人都沒想出往深處打井的法子,你一個埋首讀書的呆子,連鹽場都沒去過幾回,更沒親自汲過鹽滷,竟說自己有辦法。想也知道是紙上談兵,說得好聽!

  剛送走呂顯,任為志有些心灰意冷。

  接觸過了那麼多人,且也曾是在科舉場上待過的,他能看出這呂照隱絕不是個小人物。只是對方完全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急切,雖也打聽他自流井鹽場的情況,也問他卓筒井的情況,甚至願意給他銀子暫作賙濟,卻偏偏絕口不提出錢入股的事,只說過幾日再來找他。

  任為志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他穿著一身深藍的錦緞長袍,袖口已經有些發皺,白皙的面容上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嘴唇不薄也不厚,是一副自小沒怎麼受過苦的面相,眉目間多少有些放不下的自視。

  眼下偏愁得在屋內踱步。

  聽見叩門聲伴著那問詢的聲音起時,他先是一怔,接下來才連忙走上前去應門,只道:「在的。」

  「吱呀」一聲門拉開。

  任為志看見了立在外面的人,竟是個一身素淨的姑娘。

  他朝她身後望了望,也的確沒看見旁人,不由有些困惑:「是,姑娘找我?」

  尤芳吟沒料著他開門這樣快,叩門的手還舉在半空中,這時便有些尷尬地放了下去,道:「如果您是任公子的話,那我找的便是您了。」

  任為志不認識她,只道:「姑娘為什麼事?」

  尤芳吟想起做上筆生絲生意時許文益教給自己的話,該言簡意賅時絕不賣關子,便十分簡短地道:「自流井,鹽場,卓筒井,出錢入股。」

  任為志頓時微微張大了嘴,只覺不可思議:這姑娘看上去可不像是有錢的樣子啊!

  可京城裡什麼人物沒有呢?

  自己一無所有,總不能是誰搞了個美人計來騙他的圖紙吧?

  他想到這裡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往後退開一步來,將尤芳吟往裡面讓,道:「原來也是為鹽事來的,請進。還未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尤芳吟以前雖同許文益談過生意,可許文益年紀不小連孩子都有了,她只當許文益是長輩。

  這任為志卻與她同齡。

  進得他這寒酸的客房後,她難免有些拘謹,只道:「我姓尤。」

  任為志點了點頭:「那在下便稱您『尤姑娘』吧,請坐。」

  客房裡只一張光禿禿的方桌,上頭擱著一盤已經冷掉的玉米烙餅,並幾隻茶盞,一壺茶水。

  邊上擺了三把椅子。

  他請尤芳吟坐到了自己的對面,然後端了茶壺為她倒上一盞茶,慚愧地一笑:「前些天待客為人奉上這樣粗淡的茶水時,在下尚有些抹不開顏面,可山窮水盡至此,便是想做面子也做不了了。境況所迫,還請尤姑娘不要嫌棄。」

  尤芳吟倒有些受寵若驚,雙手將茶盞接了過來,只想起自己在伯府裡是連口粗茶也喝不上的,一時竟覺有些荒涼,只低低道:「不嫌棄的。」

  任為志看著她。

  她捧著茶盞喝了一口,目光一垂時看見了那盤冷掉的玉米烙餅,便抬眸望了任為志一眼,慢慢道:「這我能吃嗎?」

  任為志一怔,看了看那盤烙餅,一張臉都快燒了起來,說話也變得磕磕絆絆:「這、這,中午的,吃是能吃,只是已經放冷了……」

  尤芳吟彎唇笑:「沒關係。」

  她只是有些餓了。

  得了主人家的應允,尤芳吟便暫將茶盞放下,從那盤中拿起一塊玉米烙餅來,小口小口地咬了吃。

  冷掉的食物滑入腹腔,被身體的熱度溫暖。

  她明明也沒覺得自己很委屈,可才吃了幾口,眼淚便不知覺地一串串地滾落下來,險些哽咽。

  任為志只以為是來了個不同尋常的主顧,哪料著她連半塊烙餅都沒吃完便哭起來?一時之間手忙腳亂,想找方錦帕來遞過去,可半天也沒找到。

  只能乾乾地道:「你,你別哭,別人還以為我怎麼你了呢!」

  尤芳吟埋下頭去,盯著那塊玉米烙餅上被自己咬出的缺口,卻喃喃說了句毫不相干的話:「活著都這麼難,面子又算得了什麼……」

  任為志忽然愣住。

  *

  姜雪寧在車上等了有許久。

  往左邊看,茶樓裡尤月不出來;往右邊看,客棧裡尤芳吟不出來。

  她覺得很無聊。

  無聊怎麼辦?

  尤月在自己府裡作威作福,總欺負虐待尤芳吟,那她不下去找找尤月的晦氣,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啊。

  這樣想著,姜雪寧果斷道:「下車。」

  棠兒、蓮兒扶了她下來,她便直接往旁邊茶樓去了。

  這茶樓是回字形,下頭搭了個台,專留給人唱戲或者說書的,只是這時候既沒有唱戲的也沒有說書的,看著頗為冷清。

  尤月在二樓。

  姜雪寧進去便朝樓上看了一眼,正好能看見尤月的位置,便對著迎上來的堂倌一指那位置,把憋了好些日子的驕矜氣都拿了出來,道:「我要樓上那個位置。」

  堂倌一看她來的架勢,再看這一身打扮,就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兒,當下笑臉都堆出來了,想把人往裡頭迎,誰想到這嬌小姐出口驚人。

  笑臉都僵住了。

  眼皮跳著朝樓上看了看,他嚥了嚥口水道:「可,可那位置已經有人了……」

  姜雪寧眼皮一掀,斜睨他一眼:「叫她滾啊。」

  堂倌:「……」

  看出來,這姑娘跟上頭那位有仇,是找事兒來了啊!

  堂倌額頭上冒冷汗,一時不知該怎麼處理。

  這茶樓也沒多大。

  從樓上到樓下也沒兩丈,下頭說話上頭聽得清清楚楚。

  尤月正在上面嘀咕尤芳吟怎麼還不出來,結果就聽見下面有人說話,還說什麼「叫她滾」,要知道此刻樓上的客人可不多,而且這聲音聽著忒耳熟了。

  她眉頭一皺便朝樓下看去。

  這一眼差點沒叫她恨得銀牙咬碎,豁然便從座中起身:「好啊,冤家路窄,我不來為難你,你姜雪寧倒來為難我!還敢叫我滾?!」

  姜雪寧一抬頭,好像這時候才看見她似的,驚訝地一掩唇:「我還當是樓上哪個沒眼色的佔了我中意的位置,沒想到是尤二小姐啊!」

  尤月氣急:「你——」

  眼看著難聽的話就要出口,可她眼珠子一轉,愣是忍住了,只一挪步,姿態裊娜地從樓上順著樓梯慢慢走下來,掐著嗓子道:「唉,原還想同你計較,可一想你現在簡直是掉毛的鳳凰不如雞,倒覺得你可憐了。」

  上輩子這樣的奚落姜雪寧聽了不知多少,實在不大能激起她的火氣,只笑看著尤月走近。

  她面色不變,尤月面色卻變了。

  見這話不奏效,心底新仇舊恨湧起,便越發惡毒了起來:「你看看你,小門小戶的出身,莊子上長大的野人,半點規矩不懂也想攀上枝頭做鳳凰。宮裡面我是不敢說,到了外頭卻該勸你一句,做姑娘家的不知檢點同男人勾勾搭搭敗壞女兒家的名聲也就罷了,偏還瞎了眼挑不著命長的。也不知往日誰仗著勇毅侯府勢大欺人,到如今那一家都要殺頭了。先是燕臨世子,也不知往後那張遮會如何呢!」

  姜雪寧眸底的顏色終是深了些。

  她慢慢地勾起了唇角,目光在這茶樓中逡巡了一圈。

  末了自語似的一聲嘀咕:「奇怪,這茶樓裡怎連魚缸也沒一個呢……」

  魚缸!

  尤月聽得這兩個字,背後汗毛幾乎立刻豎了起來,瞬間想起當時眼前這瘋子冷著一張戾氣深重的臉壓住自己的腦袋死命往魚缸裡摁的場景!

  一種危機感立刻爬上了身!

  她看到姜雪寧的目光轉了回來,輕輕地落在她身上,甚至伸出手來搭在她肩上,頓時嚇得尖叫了一聲,朝她的手拂去!

  姜雪寧小時候在莊子山野上混便是人見人怕的小魔頭,更別說重生而來積攢得一身壓抑不能釋放的戾氣,根本不懼一個小小的尤月。

  她琢磨著想讓尤月對自己印象更「深刻」些。

  可還沒來得及動手,便聽她身後棠兒低低對她道:「芳吟姑娘來了!」

  姜雪寧眼皮一跳,登時想起自己以前在尤芳吟面前撒過的謊來,自己可才是那個被尤月欺負得連話也不敢多說的人啊!

  可不能露餡兒!

  她應變極快,根本都沒等尤月反應過來,兩腿一彎,便驚叫一聲,柔柔弱弱地跌倒在地,一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心口,一手半掩面啜泣起來:「尤小姐,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

  尤月覺得這場景有點熟悉,後腦勺條件反射般的開始發麻。

  她先朝著周圍看了一眼,確認既沒有長公主在,也沒有燕臨在,這才鬆了一口氣,轉頭一看姜雪寧還在做戲,氣不打一出來,萬般惱怒地叱駡起來:「你這個瘋子!成天裝模作樣給誰看?我推了你嗎?我推了你嗎?我就是真推了你又能把我怎樣?以為現在有誰能看到嗎?」

  尤月話音剛落,一錯眼,終於看到了站在茶樓門外的尤芳吟。

  這在她眼中向來溫順好欺負的人,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眼眶更是發紅,一字一頓地問:「你推了二姑娘嗎?」

  尤月這才想起姜雪寧是尤芳吟救命恩人。

  可她不覺得自己需要懼怕尤芳吟,左不過一個小妾生的庶女罷了。

  當下冷笑一聲,還想嘲諷。

  哪裡料到下一刻竟見著尤芳吟連話都不多一句,直接抄起了茶樓大堂裡一條板凳,向她走了過來!

  「啊你幹什麼!」

  「你瘋了!」

  「來人,救命,救命啊!!!」

  尤芳吟才從對面客棧過來,剛見著姜雪寧時只覺萬分驚喜,可隨即便見她二姐姐竟將二姑娘推倒下去,那一時間只覺得心裡冰冷一片。

  可轉瞬這冰冷就化作了無窮的怒焰!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瘋了,可這一刻卻再也不想退讓,更不想退縮妥協,只想要自己強一點,再強一點,也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那條長凳拎在手中,她也看不見這茶樓中驚亂的其他人,眼底只有尤月一個,便一步一步,向著她逼近。

  尤月哪裡見過這樣不要命的?

  即便口出惡言也不過是個閨閣小姐,更何況從未見過尤芳吟這般凶神惡煞如被邪魔附體一般的模樣,嚇得連連後退,眼淚都出來了:「你,你滾開,來人啊,救命啊!」

  她扯了嗓子尖叫。

  可連丫鬟都被嚇住了,紛紛尖叫著後退。

  尤月慌亂之間跌坐在地上,向周圍投去求助的目光時卻正正好瞥見了方才跌坐在地的姜雪寧——

  這賤人哪裡還有先前柔弱可憐模樣?

  完全一副慵懶姿態,好整以暇地輕輕整理自己垂落的髮縷,甚至頗帶了幾分憐憫嘆息地看著她。

  還輕輕擺手吩咐身邊丫鬟:「勸著些,別鬧出人命。」

  尤月氣瘋了!

  同樣的一招竟然對她一個人使了兩遍,而她中過了一次之後,第二次竟然還是中計!

  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個可恨的妖!豔!賤!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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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9 00:55:0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五章 姜雪寧PTSD

  茶樓中的場面,一時熱鬧極了。

  一個人追,一個人跑。

  追的那個一雙眼底藏著冰冷的怒焰,早已沒了原本軟弱好欺的樣子;跑的那個更是狼狽,不小心還被桌角絆一下,摔在地上。

  茶樓的堂倌廢了好大力氣把那條凳搶了下來。

  尤芳吟沒了趁手的兵器也不肯善罷甘休,揪住近在眼前的尤月就廝打起來,拽得她精緻的髮髻亂了,嬌俏的妝容花了,連著頭上戴的珠釵也都掉落下來,又是哭又是鬧,哪裡還有半點先前伯府千金小姐的趾高氣揚?

  棠兒、蓮兒生怕鬧出事來。

  姜雪寧一發話後兩人便都跑了上去,一個在左,一個在右,花了好大力氣才將尤芳吟給拉住,急急地勸她:「芳吟姑娘犯不著為這點事兒生氣,可別衝動呀!」

  尤芳吟一雙眼是通紅的,即便被人勸住了,身體也還在不住地發抖,彷彿根本沒聽見棠兒、蓮兒的話一般,死死地盯著跌坐在地的尤月:「你再動二姑娘試試!」

  尤月早嚇破了膽,猶自驚魂未定。

  姜雪寧望著這一幕,方才還輕輕鬆鬆彎起的唇角,卻是慢慢降了下來,心裡忽悠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楚:這個傻姑娘啊,是肯為了自己豁出命去的。

  直到這時候,原本伺候在尤月身邊的丫鬟才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將自家姑娘扶起,一個勁兒帶著哭腔問:「小姐,你沒事吧?」

  尤月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可她怕尤芳吟還沒瘋完,都不敢離她近了,只退到了旁邊的角落裡去,顫著聲兒道:「反了,反了,我看你是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忘了!」

  這一副模樣分明是色厲內荏,外強中乾。

  姜雪寧看她面色煞白,兩腿都還在打顫,便知道她是個繡花枕頭,此刻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面子放狠話罷了。

  然而真等她回到府裡……

  尤月是個見風使舵、欺軟怕硬的脾性,這會兒固然是被尤芳吟嚇蒙了,可若回到府裡,上下都聽尤月的,等她緩過勁兒來,只怕不會輕易放過尤芳吟。

  所以,尤芳吟不能回去。

  姜雪寧心電急轉,一個大膽的主意忽然冒了出來,且漸漸成型。

  尤月說著,盯著尤芳吟那恐怖的目光,只覺得一顆心都在發毛,深怕說多了又激起她凶性,連忙將矛頭一轉,對準了姜雪寧:「便是在宮中伴讀同窗十餘日,我也沒看出來你竟是如此一個卑鄙無恥、下作噁心的小人!」

  姜雪寧還捂著心口:「你怎能如此血口噴人……」

  尤月看了她這做作模樣,登覺一股火氣沖上頭來,指著她鼻子便罵:「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在我面前裝什麼裝?同樣的伎倆坑我坑了兩次,變都不帶變一下,你不膩味嗎?」

  姜雪寧瞅著她,目光忽然變得古怪。

  怎麼聽著尤月這意思,自己這手段還得翻翻新?

  倒也不是不行……

  尤月話剛出口時還沒覺得有什麼異樣,不過是罵罵姜雪寧出一口惡氣罷了,可當她一抬眼看見姜雪寧那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眼神時,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下竄了上來。

  待反應過來,差點想給自己兩巴掌!

  傻不傻,跟她說這個!讓她以後換點新花樣來坑自己嗎?!

  尤芳吟見了尤月對姜雪寧如此跋扈,先前才忍下來的那股氣隱隱又往上冒,身形一動便要上前做點什麼。

  但沒想到姜雪寧竟輕輕按住了她的手。

  她頓時一怔,不敢再動,只恐自己魯莽之下不小心傷著她,同時也有些困惑地抬起頭來看她。

  姜雪寧卻沒回頭,微微搭下眼簾,眼睫顫動,輕輕嘆了口氣,一副膽小怕事模樣,只道:「還請尤二小姐息怒,雪寧今日也是無意路過這茶樓進來歇歇腳,哪裡想到這樣巧就遇到您?您誤會我對您不敬,所以才對我動手,可我卻沒有半點還手的意思。都怪這個尤芳吟!」

  前面她還輕聲細語,說到末一句時聲音卻重了起來。

  尤月一愣,沒反應過來,一臉懵。

  尤芳吟也詫異至極地看著姜雪寧,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說,然而下一刻就感覺到姜雪寧握著她的那隻手,微微用力,像是在暗示她什麼。

  接著這隻手便收了回去。

  姜雪寧像是什麼也沒有做一般,義憤填膺地責斥起來:「我雖然救了她的命,可與她本也沒有什麼聯繫。沒想到她誤會了我們之間的關係,竟然二話不說就抄起長凳這麼嚇人的東西來打人!光天化日,天子腳下,簡直目中無人,還有沒有天理,還有沒有王法了!」

  尤月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

  姜雪寧卻堅定地望著她道:「尤二小姐,您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差點連命都沒了,怎能善罷甘休?我們報官吧!」

  尤月傻了:「啊?」

  姜雪寧一副要與尤芳吟劃清界線的樣子:「報官,把她抓起來!這樣不知好歹、不守尊卑的人,進牢裡關她幾個月,保管老實!」

  報官,把尤芳吟抓進去?

  姜雪寧會這麼好心?!

  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尤月也不會相信!

  她在姜雪寧手底下吃過的虧實在是太多了,簡直掰著手指頭也數不過來!這會兒只覺得腦袋裡面漿糊一片,直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雖身處茶樓之中,可她看堂中擺的一張桌子都覺得那是陷阱,滿滿當當將自己包圍起來,就等著她一沒留神往前踩呢!

  不,決不能報官!

  就算她不知道姜雪寧要做什麼,但只要同她唱反調就絕對沒錯!

  於是,接下來旁邊才將長凳放回去的茶樓堂倌和少數幾名茶客,便看見了畫風清奇、令人困惑的一幕——

  尤月警惕地直接表示拒絕:「不,不報官,這點小事用不著報官!」

  姜雪寧熱情極了:「怎麼能說是小事呢?都抄起長凳要打你了,簡直是要害人性命,最差也是個尋釁滋事,擾亂京城治安!這塊如今也歸錦衣衛管的,誰不知道錦衣衛的厲害手段?我們報個官把她抓起來,她絕對沒好果子吃!再說你不報官,人家茶樓無端遭禍摔了這許多東西總要個說法吧?」

  茶樓堂倌:「……」

  其實真不值幾個錢。

  但咱也不敢說。

  尤月已經隱隱有些崩潰,但還存了一分希望,想同姜雪寧講講道理:「我沒傷沒病什麼事也沒有,她也沒有打我——」

  姜雪寧卻不管她了。

  徑直轉身對棠兒道:「去報官,請錦衣衛的大人們來看看,今日咱們非要為尤二姑娘主持公道不可!」

  尤月差點瘋了:「誰要你來主持公道啊!」

  全程目睹了姜雪寧作為且也領會了她言下之意的棠兒只覺得頭上冷汗直冒,然而抬頭一看自家姑娘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演起戲來那叫一個毫不心虛,跟真的似的!

  她應了一聲便出了茶樓。

  自是按著自家小姐的吩咐報官去了。

  尤月一看這架勢不對,抬腳便想走。

  不料姜雪寧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抓住,一臉困惑模樣,道:「都已經去報官了,尤二姑娘你是苦主誒,別走呀!」

  尤月眼皮直跳:「是你報的官不是我,你放開!」

  姜雪寧卻不肯鬆手,笑得良善:「我這不是怕您生氣嗎?」

  尤月氣得七竅生煙,一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只想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將姜雪寧的手甩出去,可她手才剛一抬起來,就對上了姜雪寧那戲謔的目光。

  儼然是在說:你動一個試試!

  方才姜雪寧沒被她碰著卻立刻倒地「碰瓷兒」的場面還深深刻在心裡,她幾乎立刻就不敢怎樣了,只恐自己這一手出去,姜雪寧又倒地栽贓,周圍再立刻冒出個什麼沈芷衣、燕臨之流來,她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一個有心攔人,肆無忌憚;一個沒膽強逃,投鼠忌器。

  場面便僵持了下來。

  姜雪寧是優哉游哉,尤月卻是心急如焚。

  好在錦衣衛衙門離此地算不上太遠,當事者和周圍看熱鬧的都沒等上多久,人便來了。

  錦衣衛設定於二十年前,彼時平南王之亂剛定,先皇為了維護京中治安,便專編出錦衣衛來,協同順天府與九城兵馬司掌管城中秩序。

  只是後來錦衣衛漸漸發展,歷任指揮使都是天子近臣,手便伸得長了些。

  探聽情報,插手詔獄,查案拿人……

  舉凡朝廷之事,樣樣都能看見錦衣衛橫插一腳的影子。

  錦衣衛也因此惹得文武百官厭惡。

  不過如今京城雖然已經很少事端,可二十年前先皇定下的規矩卻還沒壞,京裡面出了什麼事,照舊是要錦衣衛來管的。

  只是兩人廝打這種小事,順天府就能解決,這些人瞎了眼報到錦衣衛來幹什麼?

  而且居然連千戶大人都一起來了……

  來辦差的錦衣衛生得平頭正臉,一步從茶樓外面跨門檻進來時,心裡不由嘀咕著,還往身旁看了一眼:新晉的錦衣衛千戶周寅之就走在他左邊。

  玄黑底色的飛魚服上用細密的銀線繡著精緻的圖紋,腰間一柄繡春刀壓在刀鞘裡,周寅之的手掌便輕輕搭在鑄成老銀色的刀柄上。

  他身形甚高,走進來時帶給人幾分壓迫。

  鷹隼似的一雙眼睛抬起來掃視,便看見了坐在茶樓大堂裡,氣定神閒喝著茶的姜雪寧。姜雪寧對面還坐了個面色鐵青的貴家小姐,身旁也站了個垂首低眉顯出幾分沉默的姑娘。

  後面兩個他都不認得。

  那辦差的錦衣衛是他下屬。

  京中這些小事本是不需要他一個千戶出面的,可衙門裡來的是棠兒,點了名要跟他報案,再一說,周寅之便知道是姜雪寧要辦事。

  是以叫上幾名下屬,他也跟著來了。

  打頭的那下屬叫馮程,生得五大三粗,一雙眼睛睜著銅鈴般大,有些嚇人,此刻卻略帶幾分遲疑地看了他一眼。

  周寅之便輕輕點了頭。

  馮程會意,站直了身子,走上前去朝著堂中喝問:「誰報的官?」

  姜雪寧看了周寅之一眼,才轉眸看向馮程,起身來淡淡道:「我報的官。」

  尤月也跟著站起,卻恨不能消失在此地。

  馮程左右看看,既沒死人,也好像沒人受傷,不由納悶:「你是苦主嗎?為何事報官?不是說有人尋釁滋事?人在何處?」

  姜雪寧伸手一指:「都在此處啊。」

  她先指了尤月,又指了尤芳吟。

  尤月氣得瞪眼。

  尤芳吟卻是眨了眨眼,老實講她不知道姜雪寧要做什麼,但方才她溫暖而用力地一握,卻讓她相信二姑娘絕對不會對她不利,是以並不說話,只是看著。

  姜雪寧把情況說了一遍:「大人您想想,天子腳下啊,連長凳都抄起來了,若不是我們攔得及時,只怕已經鬧出了人命!這位是清遠伯府的尤二姑娘,她便是苦主,不信您可問問。」

  馮程一聽是伯府,上了點心。

  他轉頭看向尤月:「她說的可是真的?」

  尤月方才與姜雪寧僵持著的時候已經喝了半盞茶,仔細想了想,錦衣衛名頭上雖然還管著京中治安,可這件事實在小得不值一提,即便是來了,人家日理萬機只怕也不想搭理。

  無論怎樣,她才是苦主。

  苦主不追究,這件事姜雪寧就別想挑出什麼風浪來算計她。

  是以此刻尤月毫不猶豫地否認了:「沒有的事!」

  姜雪寧補刀:「可大家剛才都看見了呀。」

  尤月臉色瞬間難看下來,強忍住了磨牙的衝動,一字一頓地道:「還請大人明察,動手的其實是我伯府的庶女,且也沒有打著,有事回去讓父親懲罰她就好,不必追究。」

  馮程簡直覺得莫名其妙:「你不追究?」

  尤月斬釘截鐵:「對。」

  姜雪寧一把算盤早在心裡面扒拉地啪啪作響,只覺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一箭雙鵰之計,眼瞧著尤月已經入了套,哪裡肯讓煮熟的鴨子飛走?

  她才不管尤月怎麼想呢。

  當下便在旁邊涼涼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尤芳吟在家裡犯了事兒由伯府來處理自然無可厚非,可在外面犯了事兒,卻是要國法律例來管。說輕了是打打架,說重了那是想殺你卻沒殺成啊!還不嚴重嗎?」

  「不是,你這姑娘怎麼回事?」

  馮程不知道姜雪寧身份,在知道尤月是伯府嫡二小姐之後下意識以為周寅之乃是為尤月來的,且錦衣衛也不想管這雞零狗碎的事情,誰還不想少兩件差事呢?

  所以他看姜雪寧很不順眼。

  當下便皺了眉盯著她,聲音不覺大了起來,道:「人家苦主都說了這事兒不追究,在旁邊你嚷嚷什麼?」

  尤月面上頓時一喜。

  姜雪寧看了馮程一眼。

  馮程還覺得這姑娘也不知哪兒來的這麼多事,在錦衣衛裡耀武揚威慣了,還想要繼續訓她,沒料這時斜後方忽然傳來一道平靜而冷硬的聲音:「你又嚷嚷什麼?」

  馮程脖子一涼。

  他聽出這是周寅之的聲音,僵硬著身形轉過頭去一看,便見周寅之皺著眉看他,一雙沉黑的眼眸冷而無情,簡直叫他如墜冰窟!

  什、什麼情況?

  他不過說了那沒眼色不懂事的姑娘一句,千戶大人怎麼這個反應?

  錦衣衛是個勾心鬥角、人相傾軋的地方,馮程好不容易混進來,也算有點小聰明,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只怕是自己吼錯人了!

  尤月彎起的唇角已然凝固。

  姜雪寧唇邊卻掛起了一抹諷笑。

  整座茶樓裡寂靜無聲,堂倌戰戰兢兢地望著大堂裡這一干錦衣衛,只在心裡與眾人一般嘀咕:乖乖,怎生搞出這樣大的陣仗?

  周寅之走上前來,竟是拱手欠身向姜雪寧一禮:「手底下這些人不知輕重,言語冒犯二姑娘,還望二姑娘莫怪。」

  姜雪寧與尤月在自家都是行二。

  可現在不會有任何人誤以為周寅之口中所稱的「二姑娘」說的是尤月。

  先前訓了姜雪寧一句的那下屬馮程,這會兒額頭上冷汗都嚇出來了。

  尤月更是面色驟然一變!

  到這時終於明白姜雪寧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果然是換了手段來對付她啊!

  看著眼前這個身穿錦衣衛飛魚服的高大男人,她簡直抖如篩糠,連聲音都連不起來了:「你、你們,我是苦主!我,你們不能抓我……」

  周寅之也不笑,更不管尤月是什麼反應,只道:「京中近些日來亂黨橫行,早下過令諭不許尋釁滋事,你等卻是明知故犯,且在這茶樓之中一時半會兒也詢問不出結果,無法判斷是不是企圖行兇未遂。來人,將這兩嫌犯都押了,回衙門候審。」

  身後數名錦衣衛立刻應道:「是!」

  這些人早抓過了不知多少王公貴族,遇著女子下手也是毫不客氣,根本不管人如何掙扎,立時便上去把人給拿住了。

  尤芳吟還好,並不反抗,一副乖覺模樣。

  尤月卻是死命掙扎。

  他們伯府以前也是與錦衣衛有關係的,自然知道這幫人訊問都有什麼手段,只聽說朝中那些官員落到錦衣衛手中都是生不如死,她哪裡敢去?

  當下便哭喊起來:「姜雪寧你好歹毒的心,竟與這幫人勾結要害我性命!你們連苦主都敢抓——」

  抓的就是你這「苦主」!

  姜雪寧眉頭一皺,先前還虛與委蛇做出一副良善面孔,此刻卻是眼底所有的溫度都退了下去,只看著她,嗓音毫無起伏地道一句:「你嚷嚷什麼?」

  人站在堂中,冰雪似的。

  一身的漠然甚至有些冷酷味道,叫人光看上一眼都不覺心底生寒。

  這話雖是對尤月說的,可先前沒長眼訓了她一句的錦衣衛馮程聽了,卻是連頭都不敢抬一下,暗地裡腸子都悔青了。

  尤月更是陡地閉了嘴。

  她環顧週遭,圍觀之人早散了乾淨,錦衣衛以那周寅之為首,黑壓壓森然地站了一片,心底一時灰敗如死,卻是再也不敢說一句話了。

  天知道這幫人會怎麼折磨她!

  尤月一臉的恍惚,已失了魂魄似的,被一干錦衣衛押著走了。

  尤芳吟被押走時,姜雪寧卻衝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尤芳吟於是也回以一笑。

  周寅之見著人走遠了,才回首看姜雪寧道:「前些日聽聞宮中十日一休沐,周某便想該挑個時候親自登門拜謝,不想今日遇到,也能為您一盡綿薄之力。只是不知,此事姑娘想如何處置?」

  姜雪寧走回來到桌旁坐下。

  她端起自己先前那盞沒喝完的茶,只淡淡一笑:「尤芳吟是我的人,千戶大人麼,看著辦就行。至於清遠伯府,失勢歸失勢,可聽說破船也有三分釘。哎,我今兒來時相中了一張好琴,可惜,就是價貴了些……」

  近來手頭是有點緊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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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六章 孝子

  周寅之混的是公門。

  這裡向來有一種說法,叫「進衙門扒層皮」,吏治清明的時候這種事都不鮮見,朝局不穩的時候自然司空見慣了。錦衣衛早在朝野中引得一片怨聲載道,這種事做起來更是輕車熟路,稱得上是「個中翹楚」。

  犯了事的,越是有錢無權越好,放進牢裡一拘七天,嚇得膽都破了,家裡自然都憂心忡忡,抱著銀子上下疏通,唯恐公門中的大人們不收。

  這是做得厚道的。

  心狠手黑一些的,甭管你是苦主還是犯事兒的,一有官司糾纏不清,便都以拘役待審的名義抓進來關了,屆時那犯事兒的要賄賂長官也就罷了,連苦主都要破財消災。

  若不給銀子,那也簡單。

  糊塗官斷葫蘆案,管你是有罪還是清白,一筆劃了統統受刑去。

  今日從衙門來時,周寅之便在路上想姜雪寧是想幹什麼,到得茶樓中一看,雖則她言語中處處撇清自己與那尤芳吟的關係,又處處捧著尤月似乎句句話都是為了尤月好,可這位「苦主」的神情看著卻不是那麼回事兒。

  是以他略略一想,便猜她是要治尤月。

  錦衣衛在外頭辦差,他又是個新晉的千戶,還不敢太明目張膽地向著姜雪寧,可辦事卻不含糊:不管其他先把人給抓起來,接下來要怎麼處理只聽姜雪寧說。

  可他沒想到,姜雪寧打的是這般主意。

  琴太貴……

  那就是手頭緊了。

  周寅之點了點頭,既沒有表現出半分驚訝,更無置喙的意思,只道:「我明白了。」

  燕臨往日送過她許多東西,可那些東西要變賣出去也得一段時間,姜雪寧手中固然也有些錢,可遇到勇毅侯府遭難這種事,便是有潑天多的銀子只怕也不夠使,況且自流井鹽場這件事她志在必得,得手中的錢夠才能防止萬一,保證無失。

  尤月既犯到她手上,便算她倒霉。

  今日她本是做戲,卻沒料想尤芳吟豁出命來相護,抄起長凳就要對付尤月。若就此罷休讓尤月就這麼帶她回府,少不得一頓毒打。

  姜雪寧實在不願去想那場景。

  也不敢。

  是以寧願先報了官,把人給抓進牢裡,讓周寅之好吃好喝地給伺候著,也好過回府去受折磨。無論如何先把這段日子給躲過去,以後再想想有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法子。

  姜雪寧輕輕掐了掐眉心,道:「尤月也是宮中樂陽長公主的伴讀,休沐兩日本該回宮,此事你拿捏著度辦,也別鬧太大。畢竟你這千戶之位也沒下來多久,縱然潛藏查勇毅侯府與平南王逆黨勾結一案有功,也架不住風頭太盛,若被人當成眼中釘便不好了。」

  周寅之瞳孔頓時一縮。

  姜雪寧卻什麼也沒說一般,還是尋常模樣,只續道:「這些日都在宮中,勇毅侯府的事情我知之不祥,你且說說吧。 」

  這茶樓之中空空蕩蕩,錦衣衛的人一來拿人,便都走了個空空蕩蕩。

  可剛才畢竟那麼大陣仗。

  周寅之此人處事小心謹慎,只道此地不方便說話,想請姜雪寧到他寒舍中一敘。

  本來姜雪寧今日來是想會一會任為志的,而自己又遇到尤月這一樁意外,怎麼看今天也不是去辦事的好時候,且尤芳吟既然已經見過,她其實沒有太大的必要再出面。

  所以便答應下來。

  那一盞茶放下,她便與周寅之一道從茶樓裡出去。

  姜雪寧的馬車就在路旁。

  周寅之是騎馬來的。

  只是如今這匹白馬已經不是原本那匹養了兩年的愛馬了。

  姜雪寧看了一眼,想起不久前從燕臨口中聽說的那件事,周寅之殺馬……

  上一世,周寅之是娶了姚惜的。

  且後來此人還與陳瀛聯手,搆陷張遮,使他坐了數月的冤獄,直到謝危謀反,周寅之的腦袋才被謝危摘了下來,高懸於宮門。

  想到這裡,她心情陰鬱了幾分。

  車伕已經在車轅下放了腳凳。

  姜雪寧走過去扶著棠兒、蓮兒的手便要上車。

  可她萬沒料想,偶然一抬眼時,掃過大街斜對面一家藥鋪的門口,竟正正好撞進了一雙沉默、平靜的眼眸——

  青簪束髮,一絲不苟;素藍的長袍,顯得格外簡單,穿在他身上卻顯得無比契合。

  手上還拎著一小提藥包。

  張遮靜靜地站在那家藥鋪的門口,也不知是剛出來,還是已經在這裡站著看了許久。

  這一瞬間,姜雪寧身形一僵,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腦袋裡面「嗡」地一聲,竟是一片空白。

  張遮卻在此刻收回了目光。

  收回了看她的目光,也收回了看她身邊周寅之的目光,略一頷首算是道過了禮,便轉身順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拎著他方才抓好的藥,慢慢行遠。

  蓮兒順著她目光望去,只看見道清瘦的人影,也不知道是誰,有些一頭霧水:「姑娘?」

  姜雪寧抬手,有些用力地壓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覺得心裡堵得慌。

  明明只是那樣普通的一眼,現在的張遮也許還不認識周寅之這個剛上任不久的錦衣衛千戶,可她卻嘗到了幾許難受與愧疚……

  周寅之無疑不是善茬兒。

  上一世他便厭惡她與這樣的人為伍,而她這一世還暫不得脫身,要在這修羅場裡打轉,不得不先用著這樣的人。

  周寅之看出她神色有異來,暗中揣度方才那人的身份。

  姜雪寧卻慢慢轉過頭來看他。

  那目光裡有些恍惚,彷彿透過他看到了什麼別的東西,末了又泛上來幾分隱隱的憂悒與悵惘……

  周寅之從不否認眼前這名女子的美貌,早在當年還在鄉野間的時候,他就有過領教。

  可這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為她這使他看不明白的眼神而動容。

  他道:「二姑娘有什麼事嗎?」

  姜雪寧眨了眨眼,望著這穿著一身飛魚服的高大男人,仍舊如在幻夢中一般,慢慢道:「我真希望,以後你不要做什麼太壞的事;又或者,做了也瞞得好些,別叫我知道……」

  周寅之抬眸看著她。

  姜雪寧卻已一垂眸,無言地牽了牽唇角,返身踩了腳凳,上了馬車。

  *

  初冬午後,坐落在城東的姚尚書府,四進院落幽靜雅緻,外頭門戶雖然緊閉,裡頭迴廊長道,卻是時不時有丫鬟婆子走動說笑的身影。

  姚惜聽了人來報,萬分雀躍地奔去了父親的書房。

  甚至都沒來得及等人通傳,便迫不及待地問詢起來:「爹爹,張遮派人送信來了是嗎?寫了什麼呀?」

  姚慶余今年已是五十多的年紀了,姚惜是他么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兒,從來都待若掌上明珠,所以便是平日行事有些不合規矩的地方,也無人責斥。

  小廝見她進去也就沒有通稟。

  可姚慶余坐在書案後面,看著那一封已經拆開的信,已顯年邁的臉上卻是逐漸顯出一層陰雲。

  姚惜素來受著寵愛,一心想知道與自己婚事有關的消息,進來後也沒注意到姚慶余的臉色,反而一眼就瞧見了一旁拆了的信封,於是注意到了姚慶余正在看的信。

  她立刻就湊了過去:「女兒也想看看!」

  那封信被她拿了起來。

  簡單的素白信箋上是姚惜在宮中時已經暗暗看過許多遍的熟悉字跡,一筆一劃,清晰平穩,力透紙背,如她那一日在慈寧宮中看見的人一樣。

  信是寫給姚慶余的,可她也不知怎的,一見著這字便滿懷羞怯,覺得臉上發燙。

  這一下定了定神才往下看去。

  信裡張遮先問過了姚慶余安好,才重敘了兩家議親之事前後的所歷,又極言姚府閨秀的好,姚惜真是越看越羞,沒忍住在心裡嘀咕這人看著冷硬信裡卻還知道討人喜歡,可這念頭才一劃過,下一行字就已躍入眼簾,讓她先前所有歡喜的神情都僵在了臉上!

  「怎麼會……」

  她急忙又將這幾行字看了兩遍,原本姣好的面容卻有了隱隱的扭曲,身體都顫抖起來,捏緊那封信箋,不願相信。

  「他怎麼還是要退親。父親,他怎麼還是要退親!」

  姚惜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只覺自己先前所有的羞赧和歡愉都反過來化成了一個巨大的巴掌,摔到了她的臉上,把她整個人都打蒙了。

  甚至連面子都掛不住。

  她無法接受,只一個勁兒地問著姚慶余。

  姚慶余卻是抬了那一雙已經浸過幾許歲月起伏的眼,望向了這個一直被自己寵愛著的女兒,想起了自己先前著下人去打聽來的原委。

  他才是有些不敢相信。

  此刻也不回答姚惜的話,反而問她:「你在宮裡說過什麼,想做什麼,自己如今都忘了嗎?」

  姚惜不明所以:「什麼?」

  姚慶余自打看見這封信時便一指壓抑著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炸了出來,一拍桌案,豁然起身,大聲質問:「當初想要張遮退親時,你是不是在宮中同人謀劃,要毀人清譽,壞人名節?!」

  姚惜從沒見過父親發這樣大的火。

  這一瞬間她都沒反應過來,怔怔道:「爹爹怎會知道……」

  姚慶余聽見她這一句,差點沒忍住一巴掌就要打過去!

  可這畢竟是他最疼愛的么女。

  那一隻手高高舉了起來,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去,反將案頭上的鎮紙摔了下去,氣得聲音都變了:「我怎麼會養出你這麼個女兒來!那張遮原是我為你苦心物色,人品端重,性情忍耐,如今雖聲名不顯,假以時日卻必成大器!你豬油蒙心看他一時落魄想要退親也就罷了,為父也不忍讓你嫁過去受苦,誰想到你為了退親竟還謀劃起過這等害人的心思!人張遮顧忌著你姑娘家的面子,不好在信中對我言明原委,只將退親之事歸咎到自己身上,可你做了什麼事情,人家全都知道!我姚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真真如一道晴天霹靂,當頭砸下。

  姚惜整個人都懵了。

  她這時才知道張遮為什麼退親,一時整顆心都灰了下去,頹然地倒退了兩步,彷彿有些站不穩了,只喃喃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

  姚慶余冷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既做得出這種事,旁人知曉也不稀奇!」

  姚惜卻覺被傷了面子,那一頁信箋都被她掐得皺了,狠狠咬著牙道:「不可能!那不過是在宮中的玩笑話,張遮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姚府這樣顯赫的門楣,他一個吏考出身的窮酸破落戶怎麼可能會退親?他家裡還有個老母,知道這門親事時那般歡喜,也不可能由著他退親!一定是有人暗中挑唆,父親,一定是有人暗中挑撥,要壞我這一門親事……」

  姚慶余聽了這番話,只覺心寒。

  他望著她說不出話。

  姚惜腦海中卻陡然浮現出一張明豔得令她嫉恨的臉孔來,眼眶裡的淚往下掉,咬著牙重複道:「一定是有人暗中挑撥……」

  *

  張遮拎著藥回了家。

  胡同深處一扇不起眼的舊門,推開來不像是什麼官家門戶,只小小一進簡單的院落,乾淨的青石板上立著晾衣用的竹架子,上頭掛著他的官服。

  東面的堂屋裡傳來桌椅搬動的聲音。

  是有人正在掃灑。

  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腰上還繫了圍裙,正將屋內的桌椅擺放整齊,然後用抹布擦得乾乾淨淨。

  張遮走進去時,她正將抹布放進盛了水的盆中清洗。

  抬頭看見他身影,蔣氏便朝他笑:「回來啦,晚上想吃點什麼?娘給你做。」

  丈夫死得早,蔣氏年紀輕輕便守了寡,獨自一人將兒子拉扯長大,歲月的風霜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格外殘忍,眼角眉梢刻下來一道又一道,與京中那些兒子出息的命婦截然不同。

  當年家徒四壁,她花了好大力氣才求書塾裡的先生收了張遮。

  可書塾裡別的花費也高。

  筆墨紙硯,樣樣都要錢。

  蔣氏便節衣縮食地攢錢來給他買,只想他考取功名,出人頭地,有朝一日為他父親洗清冤情。

  她知道自己兒子聰明,也知道他若讀書,必定是頂厲害的。

  可誰想到,他讀了沒幾年,卻瞞著她去參加了衙門那一年的吏考。等考成了,回來便同她講,他不讀書,也不科考了。

  氣得她拿籐條打他。

  一面打一面哭著罵:「你想想你爹死得多冤枉,當年又都教過你什麼!不成器的,不長出息的!吏考出來能當個什麼?官府裡事急才用,不用也就把你們裁撤了!一輩子都是替人做事的,你真是要氣死我啊!」

  張遮那時不躲也不避,就跪在父親的靈前由她打罵。

  背上打得血淋淋一片。

  打到後面,蔣氏便把籐條都扔了,坐在堂上哭,只恨自己無能,一介婦道人家沒有掙錢的本事。她豈能不知道兒子不考學反去考吏,是因為知道家中無錢,不想她這般苦?

  可越是知道,她越是難受。

  自從張遮在衙門裡任職後,領著朝廷給的俸祿,家中的日子雖然依舊清貧,可也漸漸好過原來的捉襟見肘了。

  更讓蔣氏沒想到的是——

  過了沒半年,河南道監察御史顧春芳巡視府衙,張遮告了冤,終讓府衙重審他父親的舊案,時隔十數年終於沉冤得雪,張遮也因此被顧春芳看中,兩年多之後便舉薦到了朝廷,任刑科給事中,破格脫去吏身,成了一名「京官」。

  這進小小的院落,便是他們母子倆初到京城時置下的。

  原本是很破落的。

  但蔣氏勤於收拾,雖依舊寒酸,添不出多少擺設,可看起來卻有人氣兒,有個家的樣子。

  張遮把買回來的藥放在桌上,皺了眉也沒說話,便上前把蔣氏手中的抹布拿了下來,放進那木盆裡,又把木盆端到一旁去,才道:「昨日已經擦過了一回,家裡也沒什麼灰塵,你身體不好,不要再勞累了。」

  他說這話時也冷著臉。

  蔣氏看著便搖頭,只道:「你這一張臉總這麼臭著,做事也硬邦邦的,半點不知道疼人,往後可怎麼娶媳婦?」

  張遮按她坐下,也不說話。

  蔣氏卻嘮叨起來:「不過那姚府的婚事退了也好,原本的確是咱們高攀,可也犯不著動這麼下作的心思來害人。且你這水潑不進,針插不進,油鹽不吃的硬脾氣,倒跟你爹一個模樣。高門大戶的小姐便是嫁了你,又有幾個能忍?」

  張遮低頭拆那藥,不接話。

  蔣氏瞅他這沉默性子,沒好氣道:「往後啊,還是娘幫你多看著點,一般門戶裡若能相著個懂得體貼照顧人的好姑娘,最好是溫婉賢淑,把你放在心上還能忍你的。不然哪天你娘我下去見了你爹,心裡都還要牽掛著。」

  「……」

  綁著那藥包的線已經解開,混在一起的藥材散在紙上,一片清苦的味道也跟著漫開,張遮骨節分明的手指壓在紙角上,沒動。

  前世獄中種種熬煎,彷彿又湧上來,

  過了好久,他才將它們都壓下去,也將那一雙昏暗宮牆下壓抑著滿心喜悅定定望著他的眼眸壓了下去,壓得心底沉沉地發痛了,方抬首看著蔣氏,慢慢道:「這種話,您不要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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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七章 敲詐

  斜街胡同深處的一座院落裡,周寅之起身送姜雪寧到了門外,只道:「二姑娘若要探望那尤芳吟,得等晚些時候,免得人多眼雜。」

  麼娘跟在他身後,也出來送姜雪寧。

  姜雪寧便道:「那我晚些時候再去。」

  她從門口那縫隙裡生了青苔的台階上下去,卻停步回頭看了么娘一眼,笑道:「謝謝你今次為我煮的茶。」

  么娘受寵若驚。

  她不過是周寅之的婢女罷了,也不知這位於自家大人有大恩的貴人怎會對自己如此客氣,連忙道:「上回來沒有好茶招待,么娘手藝粗苯,只怕姑娘喝得不慣,您喜歡便好。」

  姜雪寧這才告辭離開,先行回府。

  *

  這時尤月與尤芳吟被錦衣衛衙門扣押候審的消息,也已經傳到了清遠伯府。

  眾人都只當是尤月出去玩了一趟,想她晚些時候便能回來。

  哪裡料到好半晌不見人,竟是被抓?

  一時之間整個府裡都不得安寧,伯夫人聽聞之後險些兩眼一閉暈過去,還是大小姐尤霜穩得住些,只問來傳話的下人:「妹妹犯了何事,怎會被抓?」

  那下人道:「聽人說是在茶樓裡和三小姐動起手來,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就在旁邊,去報了案。沒想到錦衣衛一來,就把兩個人都抓走了,說是在茶樓裡一時半會兒問不清楚,不如回衙門去交代。」

  這些話都是聽人傳的。

  當時其實是尤芳吟動的手,可眾人一聽說兩個人都抓走了,那自然是認為是這兩人相互動的手,傳過來話自然變了。

  伯夫人立刻就罵了起來:「尤芳吟這小蹄子,沾上她總是沒好事!」

  尤霜卻是有些敏銳地注意到了「姜二姑娘」這個存在。

  可她並未能被甄選入宮伴讀,只聽聞過妹妹和姜雪寧的恩怨,對個中細節瞭解得卻並不清楚,雖有些懷疑此事與姜雪寧有關,眼下卻還不好妄下定論。

  只道:「妹妹已經被選入宮中為伴讀,機會難得。這一回回府本來只是出宮休沐,事情萬不敢鬧大,不管妹妹是不是清白,傳到宮裡總是不好。若一個不慎,為有心人鑽了空子,只怕這伴讀的位置也難保。且再過一天便要回宮,若妹妹還被羈押牢中,便更難辦了。我等婦道人家處理不好此事,與公門打交道,還要父親出面才是。」

  伯夫人立刻道:「對,對,咱們好歹也是勳貴之家!這些個錦衣衛的人,說拿人就拿人,何曾將我們放在眼底?我這便去見伯爺,請伯爺來處理。」

  一行人匆匆去稟清遠伯。

  可誰料到清遠伯一問具體情形之後,卻是臉色大變,豁然起身問道:「抓走月兒的是錦衣衛剛晉陞的周千戶?!」

  眾人不明所以。

  清遠伯卻已暴跳如雷:「糊塗!糊塗!好端端的去招惹錦衣衛幹什麼?原本的周千戶與我們府中還能打得上交道,如今剛上任的這位雖然也叫『周千戶』,可我託人去拜訪過幾次也不曾答覆我什麼。錦衣衛這一幫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眼下要我拿什麼去填他們的胃口!淨給我惹事!」

  伯夫人已然哭了出來:「可伯爺您要不救,我們月兒可怎麼辦啊?聽說扣押待審的人都與那些犯人一般待在牢裡,天知道是什麼可憐光景……」

  清遠伯面色陰沉,也考量起來。

  近來宮中有傳聞要為臨淄王選妃。

  月兒好不容易憑藉著那日重陽宴上的書畫第一,被選入宮中做了伴讀,卻是個難得的機會,將來若能謀個好親事,於伯府才有大助益。

  可要去牢裡待過……

  千金大小姐可不是三女兒那個賤妾生的,不能隨便放棄,若事情傳出去,往後誰願意娶她?

  這可真真是突如其來一遭橫禍。伯府雖也是世家傳下來,可三代都無人掌實權,在如今的朝廷早就位於邊緣,只剩下個空架子好看,卻不知還要花多少才能擺平此事!

  清遠伯越想越怒。

  可事情擺在這裡也全無辦法,只能咬了牙去吩咐管家:「去,先點點內庫銀錢,另外立刻備馬車,我先去衙門看看!」

  *

  姜雪寧回到姜府時,日頭已斜。

  進門便有婆子對她道:「您難得從宮裡回來一趟,老爺夫人說晚上在正屋擺飯,老奴還擔心您回來得晚誤了時辰,如今看卻是剛好。」

  姜雪寧一聽,頓了頓,道:「知道了。」

  無論內裡相處如何,面上還是一家子。

  回來吃頓飯自是該的。

  她回到自己房裡略作收拾,便去了正屋。

  這時廡廊上各處都點了燈。

  屋裡姜伯游同孟氏已經坐了一會兒。

  姜雪蕙坐在孟氏身邊。

  那桌上放了一封燙金的請帖,姜伯游正低頭看著,愁眉緊鎖。

  姜雪寧進來行禮。

  姜伯游便叫她起來,看著她卻是欲言又止。

  姜雪寧察覺到了,一抬眼看見他手中所持的請帖,那外封上頭勁朗有力的字跡竟透著點熟悉——是燕臨的字跡。

  姜伯游覺著她也該看看,於是將請帖遞了出去,道:「勇毅侯府來的請帖,邀人去觀世子的冠禮。」

  姜雪寧翻開請帖時,手指便輕輕顫了一下。

  只因這封請帖上每一個字都是燕臨親手寫就,雖然沒有一個字提到她,似乎只是些尋常請帖上的話,可她想也知道勇毅侯府既然朝外送了請帖,便不可能只有這一份,更不可能每一封請帖都由燕臨親自來寫。

  她這一封請帖,是特殊的。

  便是已經當眾對旁人撇清過了同她的關係,可這名少年,依舊希望自己能在旁邊,親眼見證他加冠成人的那一刻。

  姜雪寧慢慢合上了請帖。

  姜伯游問:「屆時去嗎?」

  姜雪寧道:「去。」

  孟氏聽他父女二人這對話,眼底不由泛上幾分憂慮,有心想說勇毅侯府已經出了事,還不知後面如何,只怕京中高門大多避之不及,哪兒有他們這樣上趕著的?

  只是看姜伯游也點了點頭,便不好再說。

  她道:「坐下來先用飯吧。」

  府裡的廚子做菜一般,姜雪寧在「吃」這個字上還有些挑,是以食慾從來一般,吃得也少。

  姜雪蕙坐她旁邊也不說話。

  一頓飯,一家人悶聲吃完了,難免覺著有些沉重。

  待得飯後端上來幾盞茶時,孟氏才道:「府裡總歸是老爺拿主意的,有些話妾身也不好講。只是眼下誰都知道勇毅侯府已遭聖上見棄,咱們寧姐兒與往日受小侯爺頗多照顧,雖然姻親是不成了,可論情論理這冠禮也的確是要去的。這一點妾身不反對。可蕙姐兒與侯府卻向無什麼往來,我前些日與定國公夫人等人喝茶的時候,曾聽聞臨淄王殿下不久後要開始選妃。我看,冠禮那一日,寧姐兒去得,蕙姐兒就算了吧。」

  到底姜雪寧入宮伴讀,也給家裡掙了臉。

  雖然覺得她在宮中與人家清遠伯府的小姐鬥得烏眼雞似的,難免叫她們這些做大人的在外頭見著面難堪尷尬,可孟氏也不多說她什麼,只想能把蕙姐兒摘出來些,也多給往後的親事留分可能。

  姜伯游與勇毅侯府雖是關係不淺,可大難當頭,胳膊擰不過大腿,自然也得考量考量閤府上下的情況,是以對孟氏這一番言語也不能做什麼反駁。

  姜雪寧也不說話。

  姜伯游便道:「這樣也好。」

  但誰也沒想到,這時,先前在旁邊一句話也沒說的姜雪蕙,竟然抬起了頭來,道:「我也要去的。」

  孟氏睜大了眼睛:「蕙姐兒!」

  姜雪蕙卻看了姜雪寧一眼,並無改主意的意思:「父親是一家之主,屆時已去了冠禮,我等子女如何選擇卻並不重要。且如今勇毅侯府之事也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父親與妹妹都去了,母親與我也當去的。」

  孟氏頓時愣住。

  就連姜伯游都沒有想到。

  姜雪寧卻是定定地望著她,看她容色清麗,神情平靜,想她口中之言,在情在理,這樣一個大家閨秀,比之蕭姝哪裡又差?

  於是慢慢地笑了一笑。

  孟氏一想何不是這個道理?

  姜伯游卻嘆蕙姐兒果然懂事明理。

  用過茶後,姜雪寧同姜雪蕙一道從房中退了出來,走在廡廊上,腳步一停,只道:「我若是你,有這樣大好的機會,自然也是不會錯過的。畢竟滿京城都知道,臨淄王殿下同燕臨交好,燕臨冠禮,他是必定去的。」

  姜雪蕙面色一變,似沒想到她竟說出這番話來,整個人都不由跟著緊繃。

  姜雪寧卻是尋常模樣。

  她垂眸看見她此刻手中說捏著的那一方繡帕,便輕輕伸手將其從她指間抽了出來,攤開來放在掌中,露出面上繡著的一莖淺青蕙蘭,角上還有朵小小的紅薑花,於是眉梢輕輕一挑,望著姜雪蕙道:「我希望過些,你最好也拿著這方繡帕入宮。」

  那繡帕被姜雪寧重新放回了姜雪蕙手中。

  姜雪蕙卻看著她,彷彿沒懂她說什麼。

  姜雪寧與她素不親厚,自己打算自己的,也不想讓她聽明白,更不會解釋什麼,心底裡還惦記著要去看尤芳吟,把繡帕還她後,一轉身便朝府外去了。

  這是夜裡還要出門。

  可閤府上下也無一人敢置喙什麼,都像是習慣了一般。

  姜雪蕙立在原地瞧她背影,渾然不在乎旁人看法一般,這世間種種加上於內宅女子的規矩,都似被她踐踏在腳下,一時竟有些許的豔羨。

  可轉瞬便都收了起來。

  姜雪寧過過的日子,她不曾經歷,自然也就沒她這樣的性情,說到底,都是人各有命。

  *

  很晚了,周寅之還待在衙門裡,沒回去。

  下屬問他:「千戶大人還不回嗎?」

  周寅之回:「有事,你們先去吧。」

  那些個錦衣衛們便不敢多問,三個一夥五個一群的,把身上的官袍除了,勾肩搭背出去喝酒,留下周寅之一個人。

  姜雪寧是戌時正來的。

  外頭罩著玄黑的披風,戴著大大的兜帽,裡頭穿著鵝黃的長裙,卻是越發襯得身形纖細,到得衙門時把兜帽一放,一張白生生的臉露出來,眉目皆似圖畫。

  周寅之看一眼,又把目光壓下,道:「下午時候清遠伯府那邊就來撈人了,不過周某記得二姑娘說休沐兩日,倒也暫時不急,想來明日放人也算不得晚。」

  他晉陞千戶不久,卻還是頭一回感覺到權柄在握,原來這般好用。

  下午是清遠伯親自來的,見了他卻不大敢說話。

  一盒銀票遞上來,三千兩。

  周寅之看了他一眼,只把眉頭一皺,道:「伯爺不必如此,衙門回頭把人審完了就能放出來,至多七天八天,若令愛確與尋釁滋擾無關,自然不會有事。」

  清遠伯眼皮直跳。

  他又從左邊袖中摸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來放上。

  周寅之眉頭便皺得更深:「都是小輩們的事,錦衣衛這邊也拿得分寸,不至於與什麼天教亂黨的事情扯上關係,伯爺還請回吧。」

  清遠伯一聽差點沒給嚇跪。

  這回才咬緊了牙,好像疼得身上肉都掉下來一般,又從右邊袖中摸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來放上。

  說話時卻是差點都要哭出來了,道:「我那女兒自打出生起就沒受過什麼苦,家裡也都寵著愛著,雖總犯點蠢,可也礙不著誰的事兒。她好不容易才選進宮當伴讀,過不一日便要回宮去的,還請千戶大人高抬貴手,通融通融。」

  周寅之這才道:「伯爺愛女心切,聽著倒也可憐,既如此,我命人連夜提審,您明日來也就是了。」

  清遠伯這才千恩萬謝地去了。

  那一萬三千兩自然是留下了。

  至於離開後是不是辱駡他心狠手黑,卻是不得而知。

  此刻周寅之便從自己袖中取出一隻信封來,遞給姜雪寧,道:「伯府明日派人來接那尤月,不過卻隻字未提府裡另一位庶小姐。我同清遠伯說,此事還是要留個人候審,且尤芳吟是滋事的那個,暫時不能放人。伯爺便說,那是自然。然後走了。」

  姜雪寧將那信封接過。

  拆了一看,兩張五千兩的銀票。

  她便又將銀票塞了回去,暗道破船的確還有三分釘。雖然算不上多,可也絕對不少,且周寅之是什麼人她心裡清楚,只怕清遠伯當時給的更多,給到她手裡有這一萬罷了。

  也不知當時這伯爺神情如何,叫尤月知道又該多恨?

  姜雪寧心底一哂。

  只道,這錢用來做自流井鹽場那件事,自己再回頭補點,該差不了多少。

  她道:「撈一個尤月都花了許多,伯府才不會花第二遭冤枉錢。一個是嫡女,一個是庶女,一個入宮伴讀,一個爹不疼娘不愛,死在獄中都沒人管的,且人家想你還要留個他們的把柄在手裡才安心,便故意把尤芳吟留給你,也好叫你這錢收得放心。」

  都是官場上司空見慣的手段了。

  周寅之聽著,點了點頭。

  姜雪寧又問:「芳吟怎麼樣?」

  周寅之便帶她去了後衙的牢房。

  獄卒見著千戶大人帶個女人來,一身都裹在披風裡,雖看不清模樣,可也不敢多問什麼,得了吩咐二話不說打開門來,引他們進去。

  錦衣衛多是為皇帝抓人,涉案的不是王公便是貴族,經常要使一些手段才能讓這些人說「真話」,是以這牢獄之中處處擺放著各式猙獰刑具。

  姜雪寧前世今生都從未到過這種地方,一眼掃去,只覺觸目驚心。

  然而下一刻卻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張遮。

  上一世,那人身陷囹圄,審問他的是他仇人,種種熬煎加身,又該是何等的痛楚?

  牢獄之中四面都是不開窗的,陰暗潮濕,冬日裡還冷得厲害。

  有些牢房裡關著人,大多已經睡了。

  也有一些睜著眼,可看著人過去也沒反應,跟行屍走肉似的,眼神裡是讓人心悸的麻木。

  只是越往前走,關著人的牢房越少。

  大都空空蕩蕩。

  到得最裡面那間時,姜雪寧甚至看見了那牢門外的地上,落下來幾片明亮的燭光。再往裡進了一看,這一間雖還是牢房,卻收拾得乾乾淨淨:擱在角落裡的床鋪整潔,還放了厚厚的被縟;靠牆置了一張書案,放著筆墨紙硯;此刻正有明亮的燈燭放在案上。有一人伏首燈下,仔細地看著面前一卷冊子,髮髻散下來簡單地綁成一束,從肩膀前面垂落到胸前,卻是眉清目秀,有些溫婉柔順姿態。

  正是尤芳吟。

  姜雪寧頓時就愣住了,站在那牢房外,看著裡面,一時都不知該做什麼好。

  周寅之走在她身後也不說話。

  倒是此處寂靜,他們從外頭走過來時有腳步聲,尤芳吟輕易就聽見了,轉頭一看,竟見姜雪寧立在外面,頓時驚喜極了,連忙起身來,直接就把那關著的牢門給拉開了,道:「二姑娘怎麼來了!」

  姜雪寧:「……」

  她幽幽地看了周寅之一眼。

  不得不說,這人雖有虎狼之心,可上一世她喜歡用這人、偏愛器重這人,都是有原因的。

  辦事兒太漂亮。

  牢門原本就是沒鎖的,只如尋常人的門一般掩上罷了。

  周寅之見這場面,便先退去了遠處。

  姜雪寧則走進去,一打量,終究還是覺得這地方太狹窄,望著尤芳吟道:「我突發奇想搞這麼一齣來,帶累得你受這一趟牢獄之災……」

  尤芳吟卻是從來沒有這樣歡喜過。

  她左右看自己這間牢房卻是舒坦極了,聽著姜雪寧此言,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才沒有!周大人把我安排得很好,我知道二姑娘也是不想我回府裡去受罰,都怪我氣上頭來太衝動。我、我住在這裡,很開心,很開心的。」

  姜雪寧一怔:「開心?」

  尤芳吟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掩不住面上的欣喜,便想要同她說這地方可比柴房好了不知多少,且還有燈燭能照著,有賬本能學著,只是話要出口時,對上她的目光,卻又覺得這事不能讓她知道。

  所以張了張嘴,她又閉上了。

  頭也低垂下來,沒了方才喜悅,又成了最常見的那畏首畏尾模樣。

  姜雪寧見她這般,便是不知道也猜著七八分了。

  再一看她這瘦削憔悴形容,哪兒能不知道她在宮裡這段日子,尤芳吟在府裡過著很不容易呢?

  心底一時酸楚極了。

  她強笑了一下,拉尤芳吟到那乾淨的床鋪上坐下來,眼底有些潮熱,只道:「我知道你在府裡受她們欺負,可伯府的事情我卻也難插手,不得已之下才想出這種辦法。還好這裡有千戶大人能照應你,別的什麼也顧不得了,好歹你在這不是人待的地方,能過點像人的日子。等再過兩日,便叫周大人寬限些,能偷偷放你出去。我過不一日就要入宮,那什麼自流井鹽場的事,任為志的事,可都還要靠你呢。你在這樣的地方,若能開心,我自然高興;可若不開心,也萬不能自暴自棄,我可什麼事情都要靠芳吟來解決呢。」

  話她是笑著說的,可聲音裡那一股酸楚卻搞得尤芳吟心裡也酸楚一片,連忙向她保證:「二姑娘放心,芳吟雖然笨,可這些天來看賬本已經會了。這一回見著那位任公子,也已經談過。家裡二姐姐知道這件事後,也想要做。芳吟還記得您說過的話。這牢房既然能出去,也還能出去談生意,天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我、您,我反正很高興……」

  她說得很亂。

  末了想說點什麼安慰姜雪寧,嘴笨,又不知道該怎麼措辭了。

  天下竟有人覺得牢裡住著比家裡舒服……

  姜雪寧聽了,初時放下心裡來,可轉念一想,竟覺好笑之餘是十分的可憐。

  當下也不敢在這話題上多說,只怕自己忍不住問起她在府裡過的是什麼日子

  於是將方才周寅之給自己的那信封從袖中取出,交到尤芳吟的手裡,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自流井任家那鹽場,再破敗也遠超尋常人所想,沒點銀兩辦不好事情,這些你都拿在手裡。」

  尤芳吟打開一看,卻是嚇住了。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姜雪寧卻知道這錢是清遠伯府來的,只道該在尤芳吟手中才是,就當彌補了。只是也不好告訴她,想起眼下的困境來,道:「清遠伯府是不拿人當人看,又有尤月這麼個苛待人的姐姐,本不該委屈你繼續待在家裡。可一時半會兒我還想不到讓你脫身的辦法……」

  尤芳吟忙寬慰她:「沒事,芳吟真的沒事,便一輩子住在這裡也沒事。」

  姜雪寧卻沒笑。

  她望著她,第一次覺得這姑娘太招人疼:「本來離開伯府最好也最名正言順的辦法,是找個穩妥的人嫁了,如此誰也不能說三道四。可偏偏我要保你只能出此下策,叫你進過了一趟牢獄,將來的姻緣卻是難找了。」

  離開伯府,最好的方法是嫁人。

  尤芳吟眨了眨眼。

  目光垂下,卻是看著自己手中這裝了一萬兩銀票的信封,思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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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八章 深宮心語

  「真的是那小賤人朝我動手的,連長凳都抄起來了,我甚至都沒有敢向她動手!都是那個姜雪寧從旁挑唆,故意攛掇小賤人這麼做的!」

  「她從來被你欺負,怎敢打你?!」

  「真的,爹爹我沒有撒謊,你聽我解釋……」

  「你自來在府中跋扈也就罷了,出門在外還要動手打她,傳出去讓人怎麼說伯府?竟然還叫人拿住把柄,招來了錦衣衛的人,把你人都抓進去!知不知道府裡為了撈你出來花了多少錢?」

  「什麼?」

  「一萬三千兩,整整一萬三千兩,全沒了!」

  ……

  因為旁人傳話都說是她與尤芳吟動手才被錦衣衛的人抓走審問,所以伯府上下都以為是她出門在外還向尤芳吟動手,這才遭此一難。

  連清遠伯都這樣想。

  畢竟誰能相信尤芳吟那樣孬種的人,平日裡府裡一個低等丫鬟都能欺負她,怎可能主動抄起板凳來對付幾乎掐著她性命的嫡小姐尤月?

  簡直是撒謊都不知道挑可信的說辭!

  尤月頂著清遠伯的盛怒,真是個無處辯解!

  在牢裡面關了一夜,又冷又餓,獄卒還格外凶狠,給的是味道發餿的冷飯,晚上連盞燈都不給點,黑暗裡能聽到老鼠爬過叫喚的聲音,嚇得她死命地尖叫……

  一整晚過去,愣是沒敢闔眼。

  到第二次上午伯府來人接她回去的時候,兩隻眼睛早已經哭腫了,眼底更是血絲滿佈,衣裙髒了,頭髮亂了,一頭撲進伯夫人的懷裡便泣不成聲。

  尤月原以為,回了府,這一場噩夢便該結束了。

  沒想到,那不過是個開始。

  才剛回了府,就被自己的父親呵責,命令她跪在了地上,質問她怎麼闖出這樣大的一樁禍事來,還說若不是她欺負毆打尤芳吟,斷不會引來錦衣衛!

  天知道真相就是尤芳吟率先抄起長凳要打她!

  當時她連還手的膽子都沒有!

  可誰叫她平日欺負尤芳吟慣了,用真話來為自己辯解,上到父母下到丫鬟,竟沒有一個人相信她,反而都皺起眉頭以為是她在為自己尋找藉口,推卸責任!

  而且,一萬三千兩!

  那得是多少錢啊!

  尤月雙眼瞪圓了:「父親你是瘋了嗎?怎麼可以給他們一萬三千兩?!錦衣衛裡那個新來的周千戶便是與姜雪寧狼狽為奸!這錢到他手裡便跟到了姜雪寧手裡一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話說到這裡時,她面容忽然扭曲。

  「這就是一個局,一個圈套!爹爹,你相信我,就是姜雪寧那個小賤人故意挑唆了尤芳吟來打我,又故意報了官,叫那個姓周的來,好坑我們伯府的錢!他們既然敢做出這種事情來,又逼爹爹拿錢,我們不如告到宮裡面去,一定能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清遠伯只要想起那一萬三千兩,整顆心都在滴血,雖然是保下了尤月,可如今的伯府本就捉襟見肘,這一萬多兩銀子簡直跟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一樣痛。

  是以看到愛女歸來,他非但沒有半分的喜悅,反而更為暴怒。

  聽見她現在還胡說八道,清遠伯終於忍無可忍!

  「啪!」

  盛怒之下的一巴掌終於是摔了出去,打到尤月的臉上!

  正說著要叫人去報官,告那周寅之收受賄賂的的尤月,一張臉都被打得歪了過去,腦袋裡「嗡」地一聲響,沒穩住身形,直接朝著旁邊摔了過去!

  「月兒!」

  「父親!」

  「伯爺您幹什麼呀?!」

  一時有去扶尤月的,有去拉清遠伯的,堂裡完全亂成了一片。

  尤月不敢相信向來寵愛她的父親竟然會打她,而且還是因為她蒙冤入獄這件事打她,整個人都傻掉了,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

  她竟一把將扶她的人都推開了。

  站起身來,直接就從堂內衝了出去,一路奔回了自己屋裡。

  當下拿了鑰匙,翻箱倒櫃,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找出來了。

  丫鬟婆子們見她臉色可怕,都不敢上前阻攔。

  但這會兒也不知她是要做什麼。

  伯夫人忙著留在堂內勸伯爺消氣,只有大小姐尤霜擔心她,連忙跑了回來看她,見她把自己的積蓄都翻出來,嚇了一跳:「你這是在幹什麼?父親不過是一時氣上頭了,你平日裡欺負尤芳吟,把人往柴房裡一關十天,今次還在外面打她,才鬧出這樁事來,難道現在還要離家出走威脅誰不成?」

  「連你也相信他們不信我?」

  尤月向來覺得這姐姐與自己同氣連枝,伯府裡只有她們兩個是嫡出,尤芳吟那賤妾所生的連給她們提鞋都不配。

  平日她對尤芳吟過分的時候也沒見她出來說話啊。

  這會兒倒裝自己是個好人了!

  她冷笑起來:「好,好,你不信便不信!那姜雪寧便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大家都在京城,早晚有一天會撞上,我且看看屆時你們是什麼下場!」

  尤霜覺得她在牢裡關了一天已經不理智,聽了這話都愣住了。

  尤月卻已翻出了自己的私房錢來數。

  她臉上有幾分可怕的偏執,只道:「至於離家出走?你放心,我不至於這麼蠢。不就是為那一萬多兩銀子才對我這般疾言厲色嗎?我便要叫你們看看,一萬多兩銀子算得了什麼!」

  「你數錢幹什麼?」

  尤霜莫名有些害怕。

  尤月卻看著她笑:「不幹什麼。」

  心裡想的卻是,尤芳吟那小賤人現在也一樣被關在牢裡,吃著苦頭,怎麼著也比自己慘上幾倍。且總有一日她要回府。

  屆時她要十倍百倍報復回來!

  說完卻轉頭直接叫了先前去蜀香客棧那邊探聽情況的下人進來,問:「任為志那邊怎麼樣了?」

  那下人這些天來都在暗中打聽情況,今日一早正好有個緊要消息,一聽尤月問,便連忙在外頭稟道:「昨天有位京城裡出了名的幽篁館呂老闆去客棧拜訪過了任公子,今日一早又去了一趟,有風聲傳出來,說是呂老闆已經出錢入了一些股,但還不知道真假。」

  尤月聽得心中一喜。

  有這樣大商人下場,事情便是靠譜的。

  但緊接著又心急如焚。

  這件事若被別人搶了先,可就撈不著什麼便宜了。

  當下,她只道一聲「我知道了」,便將匣子裡的銀票抱了,轉頭往門外走。

  尤霜看得眼皮直跳,拉住她問:「你幹什麼去?」

  尤月十分不耐煩地甩開了她:「不用你管!」

  *

  兩日休沐,眨眼便過。

  又到了伴讀們返回宮中的時候。

  仰止齋裡陸續來了人,漸漸開始熱鬧起來。

  姜雪寧那一晚在尤芳吟的牢房裡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走,回去卻不知道為什麼夢魘纏身,一整夜都幾乎沒合過眼,白日裡只忙著清點燕臨以前送給自己的東西,都一一裝在箱子裡,以交給姜伯游處理,是以次日返回宮中的時候,都還有些沒緩過勁兒來。

  但她只是看上去有些睏倦罷了。

  伴讀中比她憔悴的大有人在。

  經過先前查抄逆黨之言的事情,仰止齋裡的宮女全都換了一茬兒,看著都是生面孔。

  個個垂首低頭站得很遠。

  流水閣裡陳淑儀在沏茶,蕭姝在喝茶,周寶櫻卻是在吃茶點,姚蓉蓉則是小心翼翼地陪坐在旁側,打量著眾人也不敢說話。

  姚惜和尤月相對坐著。

  這兩人的眼圈都有些泛紅,只是姚惜埋著頭、垂著眼、沉著一張臉,看著自己面前的杯盞,隱隱透出幾分陰沉之意,卻並不說話;尤月則是兩眼浮腫未消,即便用煮熟的雞蛋滾過了,看著也是剛挨過打一般的狼狽,一雙眼抬起來,更是毫不掩飾地死死盯著剛從外面走進來的姜雪寧。

  這氣氛,傻子看了也知道不對。

  姜雪寧剛進來到沒注意到姚惜,因為此刻的尤月看著實在是太慘也太顯眼了,讓人不能不一眼就注意到她。

  她想過尤月會很慘,可沒想到會慘到這地步。

  看這恨不能將她吃了的眼神,該是連那一萬兩的事情也知道了吧?

  只是姜雪寧半點都不心虛。

  她唇角含著些微的笑意踱步進來,只半點不含糊地直接回視尤月,開玩笑似的道:「看尤姑娘這樣子,怎麼像是回家遭了劫難一樣?連脂粉都遮不住臉上的痕跡了,這是遇到什麼事兒了呀?」

  尤月真是恨毒了她。

  可經過了茶樓那一遭,她才算是徹徹底底地明白過來:不管是在宮裡還是在宮外,她都是鬥不過這個女人的。至少目前鬥不過!

  這女人蛇蠍心腸,歹毒至極!

  她對姜雪寧是又恨又怕,也知道在這仰止齋中,自己並無任何優勢,是以面對著她這明顯的挑釁和嘲諷,竟只能咬碎了牙和著血往肚裡吞,不敢回一句嘴。

  在場的都是明眼人,只從這簡單的一個回合,便猜在宮外這短短的兩天裡,尤月怕是在姜雪寧面前栽了個大跟頭,以至於此刻雖然仇恨,卻怕到連嗆聲兒都不敢了。

  姜雪寧見她知道慫了,倒覺省心。

  只是好整以暇坐下來抬起頭時,卻在無意中對上了姚惜那沉冷的目光,但在看到她抬起頭時,那沉冷便收了起來。

  姚惜竟然扯開唇角向她一笑。

  姜雪寧忽然就想到了那日深夜宮中,張遮對自己說要退親,再一想姚惜此刻的笑,只覺背後陡地一寒:姚惜心胸狹窄,心思也不很純正,該不會以為是她在背後告狀壞了她親事吧?

  但姚惜一句話也沒說。

  姜雪寧更不好問。

  這短短的一個眼神交匯間的細節,就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並未激起半分的浪花。

  她們八位伴讀,大都是晚間才到。

  上一回走時,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還在被太后娘娘禁足;

  等她們這次返回宮中,沈芷衣的禁足卻是已經解除,加上她們伴讀有一陣,也算與沈芷衣熟悉了,當即便由蕭姝提議,天將夜時,掐算了時間,去鳴鳳宮去找她,也好解解她的乏悶。

  沈芷衣的確乏悶得厲害。

  因為為勇毅侯府求情,她竟與母后一言不合吵了起來。說是叫她禁足反省,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是以今日雖然解除禁足,卻也賭氣不願去慈寧宮請安。

  伴讀們來得正好。

  鳴鳳宮乃是她寢宮,什麼玩樂的物件都有,便拉了眾人一起來玩,一會兒演皮影,一會兒下雙陸,還玩了幾回捉迷藏,到很晚時候蘇嬤嬤來提醒,才停下來。

  姜雪寧昨夜便沒睡好,一整個白天也基本沒合過眼,玩的時候便有些心不在焉,看她們下雙陸時腦袋便一點一點,差點打上了瞌睡。

  沈芷衣將這情景看在眼中。

  她也不管旁人怎麼想,先叫其他人都散了,卻去拉了姜雪寧的手,鼓著腮幫子道:「寧寧你是不是睏了?仰止齋距離我的寢宮可有好遠呢,你今晚就在我這裡睡吧。」

  就在這裡睡?

  姜雪寧聽見一個「睡」字真是渾身打了個激靈,登時有多少瞌睡都嚇醒了!

  她開口想拒絕。

  但先前沈芷衣同人玩鬧時那歡喜的神情已然不見了,眼簾低垂下去,笑了一笑,卻是有些喪氣惆悵模樣,低低道:「我想找個人說話。」

  這時姜雪寧才發現,自己似乎是吃軟不吃硬的。

  她知道沈芷衣為何會被禁足,也知道她從小同燕臨要好,想想此刻她貴為長公主,卻只能看著自己的皇兄命重兵圍了勇毅侯府而無能為力……

  原本到嘴邊的話便說不出口。

  姜雪寧終是道了一聲:「好。」

  長公主的寢宮,自是要多奢華有多奢華,金鉤香帳,高床軟枕。

  沈芷衣好歹把姜雪寧拖上了床。

  她給姜雪寧換上了自己的寢衣,把宮裡伺候的宮女嬤嬤都攆了出去,光著腳抱了繡錦的枕頭便到她身邊來,同她一般平躺在床上。

  深宮裡一片靜寂。

  殿裡的燈都熄滅了,只有窗上糊著的高麗紙還映出幾分外頭的亮光。

  姜雪寧忽然有點恍惚。

  沈芷衣在她旁邊,看著帳頂,眨了眨眼,道:「寧寧,你說大人們怎麼想的和我們不一樣呢?燕臨那樣好,侯府也那樣好。小時候我還去過他們府裡,那櫻桃樹長得高高的,上頭結的櫻桃都紅紅的,聽說是燕臨的姑母當年栽下的。我饞得很,也頑皮,老想往那樹上摘櫻桃吃。燕臨總說沒熟,不要我上去。有一回,我便騙他說伯父叫他去練武,自己偷偷爬上了樹,摘了那櫻桃來吃,結果真是酸倒了我牙。」

  姜雪寧淚劃過了眼角。

  沈芷衣兩手都交覆在身前,特別想哭:「後來燕臨回來找我,沒找見。我躲在樹上面,想要嚇一嚇他,結果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到地上,疼得大哭。燕臨都嚇住了,反應過來也不敢動我,叫人來後,又冷著臉訓我,說我活該。伯母見他這麼凶,便請出家法來把他打了一頓給我消氣。我都已經忘了那時候我幾歲,也忘了更後來還發生了什麼,就記得那樹,好高好高,太陽好大好大,還有那櫻桃,明明記得是酸的,可想起來竟然好甜好甜……」

  她說著,便真哭了起來。

  這幾日來便是發脾氣也沒有哭過一次,可也許是覺得寧寧和別人不一樣,見到她的第一次便能說到她心裡去,於是覺得這樣的話對她是可以說的。

  她同蕭姝固然要好,可這樣的要好是隔了一層的……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不舒服。

  明明她是這宮中最尊貴的長公主,可旁人看著蕭姝,母后待蕭姝,也好像不比自己差,且總覺得,寧寧和阿姝也是不同的。

  沈芷衣從來沒覺得這樣傷心過。

  她忍不住抱住了姜雪寧,將腦袋往她身上一埋,眼淚便全掉了下來,可又不敢叫殿外面的宮人們聽見,便壓抑著那聲音飲泣。

  姜雪寧覺著自己頸窩裡濕了一片。

  只聽見她模糊的聲音:「我好怕,以後燕臨不見了,伴讀不見了,大家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姜雪寧喉間哽著。

  她要竭力地睜大了眼睛,用力地克制著自己,才能不使情緒在這樣一個夜晚中、在這樣一座深宮裡崩潰。

  便是貴為公主,也有這樣傷心惶恐的時刻……

  人活在世間,誰又能免俗?

  沈芷衣哭了好久,等哭累了,便漸漸睏了,躺在她旁邊慢慢睡著了。

  姜雪寧為她掖好了被角。

  側轉身來凝視這位本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想起她上一世悲慼甚至愴然的命運,許久後,輕輕俯身親吻她額頭,然後才退了開,赤著腳踏在了這寢殿冰冷的地面上,走到了一扇雕窗前,輕輕打開了一條縫,朝著外面望去。

  一盞盞宮燈高懸。

  紅牆飛簷,重重疊疊。

  鳴鳳宮比之樸素的仰止齋,實在是太像坤寧宮了,姜雪寧睡不著,也不敢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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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九章 宮裝

  姜雪寧基本一夜沒睡,到天將明時才想著天亮還要去奉宸殿上課,因而強逼著自己忘卻這座宮廷帶給自己的不適,打了個盹兒。

  但也沒一個時辰。

  越是皇家越是規矩極嚴,睡懶覺這種事,姜雪寧在府中能有,沈芷衣在宮中卻難有。許多年宮廷生活下來,一到起身的時辰,都不用宮女來叫,她自己便睜開了眼睛,起身來由宮人伺候著洗漱穿衣,顯然早已習以為常。

  大約是昨夜哭過發洩了一通,今早起來她除了眼眶有些發腫外,倒是恢復了往日的元氣。

  她不光自己洗漱,還指揮宮人們去伺候姜雪寧。

  姜雪寧前天晚上便沒睡好,昨夜一番折騰上來就更顯疲憊,只是看沈芷衣難得恢復了歡笑模樣,也不好表現出來讓她看出端倪,壞了她難得的好心情。是以強行忽略了兩邊太陽穴傳來的突突的緊繃之感,唇邊上掛著笑,一面與沈芷衣說話,一面接受了宮人們的伺候。

  仰止齋中的宮人並不伺候起居。

  但姜雪寧上一世是當皇后的人,受著宮人們的伺候倒沒有什麼不自在。只是在她極其自然地將錦帕遞回到那宮人的手中,並下意識擺手要叫她們退下時,一股冷意才從她腳底下竄了上來,讓她不寒而慄。

  沈芷衣還沒察覺出異常。

  寢殿裡伺候的女官看了姜雪寧一眼,卻有些為難地問她:「殿下,您昨夜一時興起留姜伴讀宿在殿中,宮人們卻都還沒去仰止齋取姜伴讀常穿的衣裙,不知現在……」

  該穿什麼?

  沈芷衣也回頭一看,此刻姜雪寧站在那邊只穿著雪白的中衣,一張美人臉素面朝天,大約是剛睡醒,頗有點病容懨懨的感覺,像極了仕人畫中那些愁眉輕鎖的病美人。

  真是太好看了。

  她眼前不禁一亮,立刻朝那女官道:「寧寧身量與我差不多,穿我的自然最好不過!來,寧寧,我要給你挑一身最好看的!」

  姜雪寧:???

  她還正在想自己在坤寧宮中養成的那養尊處優的習慣,根本都沒注意她們在說什麼,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沈芷衣拉著坐到了妝鏡前。

  接下來就聽沈芷衣左右招呼。

  一會兒喊這個宮女來為她傅粉畫眉,一會兒喊那個宮女重新拿一身宮裝來,又親自打開了自己的妝奩,什麼紅寶石耳墜,景泰藍手鐲,全往姜雪寧身上比劃。

  姜雪寧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只覺得沈芷衣像是忽然得了玩偶的小姑娘,一定要把她妝扮得漂漂亮亮地才肯罷休。

  她有些睏倦,便沒精神阻攔。

  索性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任由她擺弄。

  沈芷衣又換了一副耳墜在她耳垂上比劃,只覺這淺淡如煙霞的紫琉璃也唯有她這樣纖細的脖頸和雪白的膚色能撐得住,好看得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只是看著看著,她先前飛揚的眉眼便垂了下去。

  姜雪寧瞥見了,問她:「不好看嗎?」

  沈芷衣放下手來,望著她的目光不曾移開,卻是多了點點滴滴的心疼:「好看,可就是太好看了。我忍不住要去想,你這樣不爭不搶的性子,在宮裡還要被人算計,若往後燕臨也沒了,該有誰來護著你。」

  姜雪寧無言。

  沈芷衣卻是出奇認真地思考了起來,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接著便是一亮,竟問她:「你覺得我王兄怎麼樣?」

  沈玠?!

  姜雪寧眼皮一跳,立時想起自己上一世命運的軌跡來,想也不想便立刻道:「多謝殿下抬愛,臨淄王殿下自是儒雅端厚,雪寧寒微之身只想安平一生,您可開不得玩笑。」

  沈芷衣甚是不解:「我王兄有什麼不好的?」

  姜雪寧心裡道,你王兄哪裡都好,就是不適合我。

  沈芷衣想到這一茬兒很是興奮,宮裡都是她的人,也不憚被旁人聽去,直接蹲到了她面前道:「真的,寧寧,我聽母后和皇兄說過,不久後就要為我王兄選妃。如果你能成為我王兄的王妃,將來王兄多半被皇兄立為皇太弟,往後也住在宮中。這樣你也就住在宮中,那豈不是能天天與我住在一塊兒,常日見著,一塊兒吃一塊兒玩一塊兒睡覺?」

  她兩隻眼睛都亮晶晶的。

  姜雪寧想起這一世沈芷衣待自己甚是赤誠,她有心想要直接拒絕,可對著這樣的目光,那話到了嘴邊,竟不大說得出口。

  可若是不說清楚……

  先前明明沒有呈遞她名姓卻偏偏陰差陽錯入宮伴讀的事情,又一次浮現在她腦海,緊接著浮現出來的便是入宮後所經歷的種種,以及將來要發生的種種。

  她實在是怕了,也倦了。

  經歷過了上一世的繁華,姜雪寧實在不想重蹈覆轍了。

  她忽然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的目光,回望著沈芷衣,輕輕將那一串紫琉璃耳墜從她手中拿了出來,放回妝奩上,道:「雪寧是殿下破例召入宮中的,中間大費周折之處,想必殿下比我更清楚。那殿下也該清楚,最初姜府報了入宮的那個人,並非是我。能得殿下青眼,奉詔入宮,此時又得殿下多番照顧。能認識殿下,雪寧也很高興。可宮中的生活卻並不是雪寧所喜歡的,雪寧出身寒微,心無大志,只想回到兒時的鄉野之間,一騁心懷……」

  沈芷衣怔住了。

  她沒想到姜雪寧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手裡那串紫琉璃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微微帶著暖意的手掌。

  但一股怒意卻從心底浮了上來。

  沈芷衣想說「我待你這般好,你怎敢想著離開」,可一觸著姜雪寧那溫然誠懇的目光,才升起來的那片怒火便如被脈脈的流水壓下來似的,慢慢熄了,轉而成了幾分孤寂和可憐。

  她道:「你不喜歡宮裡?」

  姜雪寧道:「這裡的日子過得叫人很不痛快。」

  沈芷衣憋了一口氣:「那你說,誰叫你不痛快,我統統給他們一個痛快,讓你痛快痛快!」

  簡直小孩兒脾氣。

  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細細的眉也揚起來,眼角下雖有著一道舊疤,卻無損她公主的尊貴。只是兩遍腮幫子鼓起,嘴唇抿得緊緊的,顯然是不肯善罷甘休。

  姜雪寧無奈極了。

  當下只怕這話題再繼續下去,反倒激起她脾氣,給自己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暗地裡讓她嫁了沈玠,那可沒處說理去,是以嘆了口氣便想轉移話題,道:「還是看看今日穿什麼吧,耳墜也蠻好看的……」

  但沈芷衣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人。

  她就是喜歡姜雪寧這個玩伴。

  一面與她妝扮,一面卻是搜腸刮肚,挖空了心思地想從她嘴裡套話,問:「是仰止齋的宮人對你不好?內務府那幫狗東西份例苛待了你?那個叫尤月的又欺負你?你就說嘛,到底誰叫你不痛快了?寧寧……」

  這架勢,儼然是姜雪寧說一個她就要去幹掉一個!

  姜雪寧頭上冒了冷汗。

  可沈芷衣問題卻是一個接一個,猜測一個比一個離奇。

  一張嘴叭叭忽然就說個沒完,簡直像隻聒噪的八哥。

  姜雪寧仰天長嘆。

  頭一次,她這麼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早知如此,她直接跟沈芷衣說一句「我更願意當殿下的伴讀,而不是當殿下的皇嫂」,只怕沈芷衣就樂得直接打消讓她嫁給沈玠的想法了,哪裡用得著和現在一樣被她翻來覆去地詢問?

  真情實感遭雷劈啊!

  終於,在沈芷衣說出第二十三個離奇的猜測之後,姜雪寧沒禁受住誘惑的考驗,嘗試著開口道:「殿下既然如此在意我痛快不痛快,那我……就說了,其實出宮我就痛快了……」

  沈芷衣朝她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寧寧啊,你做夢。」

  姜雪寧:「……」

  沈芷衣把那串紫琉璃耳墜給她掛上,十分爽朗地哄她:「換一個,換一個本公主一定給你辦到!」

  姜雪寧心底默默淚流,琢磨了半天,腦袋裡忽然冒出一個狗膽包天的想法:「那最讓我不痛快的就是學琴了,謝先生三天兩頭抓我去學琴,要求還極其嚴格……」

  沈芷衣:「……」

  姜雪寧眨巴著眼睛:「您說過一定給辦到的。」

  沈芷衣:「……」

  這回輪到沈芷衣心裡默默流淚:滿朝文武都知道謝先生在治學上的地位,要知道她在宮裡上學這件事引得滿朝非議,若無謝先生首肯,只怕還不能成。且謝先生平日裡那教書的架勢,便是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到他面前猖狂,不准他提溜姜雪寧學琴啊!

  可什麼都能丟,樂陽長公主的面子不能丟!

  沈芷衣強忍著心虛,義正辭嚴地道:「謝先生肯這樣認真地教你,朝堂公務都忙不完呢,每日還要抽大半個時辰來教你學琴,是旁人都羨慕不來的事情。你怎麼能嫌棄謝先生嚴格呢?太過分了!」

  姜雪寧想開口:「可——」

  沈芷衣搶道:「你再多說一句我把你厭棄學琴的事情告訴謝先生!」

  姜雪寧:「……」

  以前我竟然不知道你竟然還會拿打小報告威脅人?!

  她驚呆了。

  沈芷衣卻咳嗽了一聲,臉不紅心不跳地道:「哎呀,本公主也不是萬能的,除了這兩件事之外還有誰叫你不痛快,你說出來,本公主必定為你主持公道!」

  姜雪寧想半天,憋出來一句:「沒有了。」

  只是待穿衣上妝完畢,同沈芷衣一道用早膳的時候,她看著那塊放進碗裡的酥餅上用玫瑰花餡堆成的半朵蘭花,夾起來咬了一小口,卻是慢慢搭下了眼簾。

  沈芷衣問:「怎麼了?」

  姜雪寧目光微微一閃,看著那一小塊酥餅,只道:「沒什麼,不過忽然記起我家中姐姐,也會做這樣的餅餌,一下有些想念……」

  她說完便又岔開話題,繼續吃了。

  沈芷衣卻是垂眸思考片刻,認真把這句話記在了心裡。

  用過早膳後兩人便去奉宸殿上學。

  她們到時,旁人早到了。

  眾人正在說話,聽見說樂陽長公主來,都轉頭看去。

  可誰料想這一看,目光竟收不回來——

  只是這目光並未落在樂陽長公主的身上,而是落在姜雪寧的身上!

  入宮多時,伴讀們穿的大多是自己來時所帶的衣裳。

  姜雪寧素日來的打扮更是偏於素雅,有點仗著自己底子好懶得打扮的任性。可今日她從鳴鳳宮中來,穿的乃是宮人們花了好久才選出來的往日沈芷衣穿的宮裝。

  雪白的衣料上壓著一層又一層細密的金線。

  深藍色的仙鶴銜雲圖紋從衣裙的下襬攀上來,兩邊寬大的袖袍上流水紋則如錦繡堆疊,腰間還掛了一塊白玉玲瓏珮環,唯獨那月白色繡牡丹的香囊是她自己的。

  一張臉更是精緻璀璨。

  膚色本就白皙,描眉畫眼,唇畔點染檀紅,顧盼間已然神飛,一顰一笑都顯得動人心魄。

  但更叫人驚訝的是給人的感覺。

  並沒有任何小女兒家偷穿了錦繡華服的不適與不配,她穿著這一身宮裝,原本漫不經心的輕浮隨意似乎跟著不自覺地收斂進去兩分,扶著宮人的手一步步走近,竟顯出一種身在九重宮闕的凜冽與高華。

  蕭姝看了她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樂陽長公主卻是高興地向眾人炫耀,這是她打扮了一早上的成果。

  眾人見了姜雪寧這般姿容又如此精心打扮之後的容顏,心下震撼之餘,卻都有些泛酸,可面上還不得不附和稱讚,一時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複雜。

  姜雪寧從鳴鳳宮出來前也曾照過鏡子,只覺這華麗宮裝穿在身上,好看自是好看,可卻彷彿夢魘一般,透過妝鏡看去,看見的竟不是自己,而是上一世那個進退不能、繁華迷眼的皇后。

  她有心想換一身。

  可眼見著要到上課的時間,也來不及再換,只好穿著這麼一身到了奉宸殿。

  她一夜沒睡,心思也煩亂,一堂課上了個心不在焉,直到這堂課結束了看眾人都把琴擺到了琴桌上,她才一下想起下堂是謝危教琴。

  於是掐了掐自己眉心,這才醒了醒神。

  那張蕉庵還在偏殿裡放著,姜雪寧出了殿門便往偏殿去。

  沒料想今日謝危竟然很早就在偏殿。

  殿門口的小太監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隔門通傳後,便打開門讓她進去。

  姜雪寧進了門。

  謝危今早沒有經筵日講,也不想待在內閣同那幫老頭子吵架,是以才來了偏殿處理公文,此刻正起身將自己那張「峨眉」從牆上取下,一轉頭看見姜雪寧,也是怔了一怔。

  姜雪寧同他見禮:「謝先生好。」

  謝危的目光卻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打量她衣著與妝容,眉頭竟漸漸皺緊了,只道:「不好看。」

  說完他便斜抱峨眉,往殿門外走去。

  「……」

  姜雪寧站在原地,簡直滿腦門子官司。

  這人怎麼回事?

  雖然她自己也覺著這一身穿著很不喜歡,可從謝危嘴裡說出這話來,怎麼就這麼不中聽?女兒家什麼妝容什麼衣著,臭男人看得出什麼門道深淺也來置喙?

  更何況,她怎麼可能不!好!看!

  姓謝的不愧是平日讀佛經道藏的,上輩子連女人都不沾,怕是本來也不得姑娘喜歡吧!活該討不著老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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