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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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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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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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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2:3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五十章 不吃醋

  坤寧宮內外,到處是忙進忙出的宮人。

  鄭保指點著他們重新佈置宮室。

  不用的搬出去,有用的搬進來。

  姜雪寧倒用不著自己動手,交代完了一些事之後,就同進宮來走動的方妙一道,坐在偏殿裡,一邊剝著橘子,一邊烤火,順道聊聊近日京中的趣事兒。

  殿裡頭暖烘烘的。

  方妙第一百次忍不住地讚歎起來:「當初頭回見著你,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勢』在身的大運之人,果然沒叫我料錯吧?你看看著座宮殿,往日那可是天子女子巴不得就來了的地方,如今 長公主殿下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給了你,甭管當不當皇后,這也是坤寧之主啊。」

  沈琅雖然駕崩了,可皇族並未瓦解,朝臣也沒有瓦解皇族的意思,所以沈玠還是臨淄王,方妙也還是臨淄王妃。

  只不過誰也不提「報仇」的事兒。

  二十餘年前「三百義童」的慘案,是非曲直如何,各在人心,何況還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有本事向謝危尋仇。沈芷衣手握重兵都沒提這事兒,其餘人等有點眼色也該看出局勢來了。

  方妙自然也不瞎摻和。

  她雖嫁了人,可眉眼間的神態卻與舊日仰止齋伴讀時沒什麼變化,甚至端莊的衣裙邊角不顯眼處,還偷摸摸掛了一小串銅錢,時不時便悄悄摸上一把。

  眼睛看著人是也還透著點神叨叨的打量。

  只是看著看著,又忍不住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唉,太可惜了……」

  姜雪寧聞言,不由得向天翻個白眼:又來了,又要來了,這些天她耳朵都要聽出繭來了!

  果然,緊接著,方妙就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口吻,扼腕道:「真的太可惜了!其實這座坤寧宮算什麼啊,你可是差一點就把整座皇宮握在手裡的女人啊!大好機會放到眼前,天下唾手可得,只要你當時點個頭,這天下說不準就換了女主!」

  姜雪寧沒接話。

  方妙眼底便多了一分惋惜:「到那時,說不準我能跟那個圓機和尚一樣,騙吃騙喝,蹭著你混個國師來當當,豈不美哉?」

  姜雪寧掰了一瓣橘子塞進口中,笑起來道:「天剛好要黑了,挺適合你現在做夢。」

  她穿著一身淺青的衣裙。

  抬起手來時,那上好的綢緞順著她柔滑的肌膚層疊地落下,便露出了纖細白皙的手腕,上頭鬆鬆掛著一串通透澄澈的蜜蠟黃手串,輕輕一晃便折射出柔和的光彩。

  說是「蜜蠟黃」,可其實不是蜜蠟,而是和田黃玉之中比羊脂玉還要名貴的玉種。瞧著與蜜蠟黃玉相似,可價錢是差出去天遠,除了少量為民間巨富所有,僅有的那些也進獻了皇室。

  方妙還記得,以前沈玠拿回來過一塊兒。

  她當時瞧著歡喜,琢磨著是打塊小玉珮戴在身上,還是做成抹額掛在頭上,末了拿不定主意,也捨不得瞎動,便乾脆鎖在了匣子裡。

  可如今看姜雪寧,就這麼漂亮圓潤的一串掛在手腕上,十二顆珠子打磨地光滑細膩,婉約柔麗,乍一眼看上去只怕要以為是蜜蠟。

  畢竟哪家有錢也不是這樣糟踐的。

  拿著一方整的黃玉,做成一枚印章或是玉珮還好些,若要切碎了打磨成珠,不知要浪費多少好玉料,簡直是暴殄天物。更不用說,玉色如此均勻,質地又都如此上乘,天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湊足!

  方妙是前幾天見她戴上這手釧的,第一眼看時也沒在意,後來對著光偶然瞥見,才發現這玩意兒竟是和田黃玉,差點沒驚得把心給嚇出喉嚨。

  於是帶了幾分豔羨地說,這一串可真好看。

  姜雪寧當時在做別的事,只漫不經心、不甚在意地回說:「上個月謝居安隨手給的,也不大好看,妝奩上擱著吃了大半月的灰,前兩日把原來那紫玉手鐲磕了,才勉強撿來戴戴。」

  隨手給的。

  吃了大半月的灰。

  勉強撿來戴戴。

  嗯,可能人比人就是這樣吧……

  當時方妙就不想說話了。

  眼下不意間又瞥見這串珠子,便想起當日的堵心來,這回倒是真心實意地道:「也就是姜二姑娘才有這福氣,往日吃得多少苦,今日才能享得多少福,過個舒心日子,換了旁人還吃不住這樣好的命格呢。」

  姜雪寧不由看她:「你這感嘆來得沒道理,府裡什麼事兒叫你不痛快?」

  方妙與沈玠那是一對歡喜冤家,不打不相識。

  如今是床頭吵架床尾和。

  小兩口的事情本也不需要旁人多摻和。

  只不過沈玠善良又心軟,後宅裡還有一個姜雪蕙,雖然她不爭不搶,日子也能過吧,可與什麼「神仙眷侶」就差多了,也就是湊合湊合比旁人好點。

  方妙撇嘴:「你可不知道,早兩年是傳過要立他為皇太弟嗎?這陣子京裡人人都在猜將來誰做皇帝,有些個沒眼色的便往他身上猜。如今王府裡面可熱鬧,金銀財寶之外,什麼妖姬美妾都往後院裡送呢,今兒個賞雪偶遇,明兒個月下相逢,沒事兒都能搞出事兒來,一團烏煙瘴氣。今晚我可不想回去受那罪,你若不留我,我找殿下蹭個地方睡去。」

  話說得輕巧,卻未免帶了點酸氣。

  但凡動了真心,哪兒能那麼心平氣和地面對呢?

  姜雪寧笑起來:「你這是在意了,吃味兒了。可他既然對這些人無意,那也只是那些人對瞎子點燈,白費蠟,你倒不用往心裡去,總歸就煩一時罷了。」

  方妙道:「我知道他沒錯,可看著就是不高興。」

  這種事,總是沒道理可講的。

  能控制住不遷怒是很難的。

  說不心煩是假的,她只恨不得把那幫心懷不軌的女人都趕出去,別在自己面前晃悠。

  只不過抬眸一瞧姜雪寧,卻突然怔了一下。

  姜雪寧道:「怎麼了?」

  方妙眨了眨眼:「你從來不這樣嗎?」

  姜雪寧沒反應過來:「哪樣?」

  方妙坐直了身子,注視著她,眸底多了幾分探究的認真:「像我一樣,通俗點講就是『吃醋』。比如別的女人靠近他,明明也不是他的錯,可你就是不高興,忍不住,甚至還要給他氣受。你沒有過嗎?」

  吃醋?

  姜雪寧仔細回想了一下,還真沒有。

  於是搖頭。

  方妙面上頓時劃過了一分驚異:「這怎麼可能呢?」

  她忍不住想要追問。

  只不過這時候外頭突然來人通傳,說謝少師往這邊來了 。

  方妙立刻就閉了嘴,同時還有幾分莫名的心虛膽怯,趕緊起身來道:「天色也晚了,我突然想起我在這兒跟你說了半天話,還沒去給殿下請安呢,這就先走一步!」

  說罷腳底抹油便溜。

  那架勢儼然是學得不好的學生怕遇著先生,能躲多遠躲多遠,畢竟方妙當年在仰止齋,也算是混日子一把好手,可不敢被看見。

  於是,謝危撐著傘,從紛紛揚揚的雪裡走過來時,就見偏殿裡的姜雪寧手裡掰著半拉橘子,用一種頗為無奈的眼神看著他。

  一名新來的宮女立刻上前要接過他的傘。

  豈料謝危眉尖微微一蹙,只跟沒看見似的,自己輕輕將已經收了的傘斜靠在廊柱下,然後才從外頭走了進來。

  謝居安凡事不愛假手他人,這一點姜雪寧是習以為常的,往日並不曾注意。可今日興許是換了一名新來的宮女,瞧著眼生,她反倒注意到了。

  方妙方才困惑的問題,忽然從腦海中劃過。

  姜雪寧眨了眨眼,看著他朝自己走近。

  大冷的天從內閣值房那邊來,他眼角眉梢本就是清雋,如今更染上少許寒意,一雙眼看著人時,格外有種專注深沉的味道。

  道袍雪白,不沾塵埃。

  從前世到今生,她幾乎已經習慣了謝危這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模樣,好像除了前世膽大妄為的自己之外,也不曾聽聞哪個女人對他投懷送抱,好像此人天生不近女色,旁人天生也不招惹他一般。

  想想怎麼可能呢?

  謝居安位高權重,又生得這樣一副好皮囊,便是沒有滿身的智計才華,也不知是多少閨中少女夢裡良配,天底下想與他有點什麼的姑娘,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少。

  可自己就是沒有半點聽聞。

  甚至從來沒有見過。

  自然也就不會像方妙一般煩擾。

  因為謝危不是沈玠。

  姜雪寧並非不會吃醋的人,相反,她若鬧騰起來,手段是一點也不少。可打從與謝居安在一起,甚至沒在一起時,她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那些小性子和脾氣,更是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是她收斂了,不用了。

  而是謝居安不聲不響,做得太好,一點煩擾都不帶給她,以至於無論是小性子也好,醋罈子也罷,根本連派上用場的機會都沒有。

  她眼底潤濕了幾分,上前主動環住他腰,問:「怎麼過來了?」

  他才從外頭來,身上還是一片冷意。

  可她在這殿內熏得暖烘烘的,湊到他懷裡,便將那冷意驅散了幾分,謝危摟住她,一聲笑:「我要不過來,就你給沈芷衣賣命這架勢,還不知要在宮裡睡幾天。」

  姜雪寧咬唇笑:「誰叫你不來接我?」

  她慣來強詞奪理,這般理直氣壯,謝危都習慣了,也不反駁,拿起旁邊雪狐毛滾邊的斗篷來,便把她整個人都罩裡面,只露出巴掌大一張小臉,然後道:「我們回去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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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2:5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五十一章 刀藏

  姜雪寧聽他說「回去」,用的還是「我們」,眼底便帶了幾分促狹之意,偏要問他:「回哪兒去?」

  謝危唇線緊抿,看著她不說話。

  姜雪寧便忍不住悶笑。

  過了好半晌,他耳尖微紅,面上卻平靜一片,道貌岸然地吐出了兩個字:「學琴。」

  她差點笑倒。

  謝危卻是拿她一點法子也沒有,索性一手持傘,一手把人環了,從坤寧宮偏殿前面帶走。

  鄭保手裡拿了一張清單來找。

  還沒等他開口,謝危已經掃了他一眼,徑直將他的話堵了回去,淡淡道:「不是死人的大事就明天來問。」

  鄭保頓時無言。

  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只能這麼眼睜睜看著謝危把人帶走。

  姜雪寧踩著已經被雪蓋上薄薄一層的台階往下走,只笑:「你也太霸道了些,今日安排不好,明日還要他們佈置,耽擱了可不好。」

  謝危道:「你有意見?」

  姜雪寧連忙搖頭,假假地道:「那小的怎麼敢,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謝危不接她話了。

  兩人出得坤寧宮門時,許是今日人來人往,搬進搬出,宮內一應瑣碎無人照管,竟有一隻毛色雪白的貓慢悠悠從朱紅色的宮牆下來,可因著那一身與雪的顏色相近,乍一看還很難發現。

  姜雪寧瞥見時,差點踩著它尾巴。

  可這一瞬間腦海裡想起的竟是身旁的謝危,手伸出去幾乎下意識就拽住謝危,要將他往自己身後拉。

  沒料想,謝危倒沒什麼反應,只是垂眸看了一眼。

  眼見它擋路不走,便俯身拎著這小貓的脖頸,輕巧地將它提了起來,然後放到道旁去。

  姜雪寧愣住。

  這一時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迷惑之感,又隱約像是猜著一點什麼。

  她怔怔然望向他。

  謝危卻只道一聲「走吧」,便拉著她的手往前走。

  紫禁覆雪,宮牆巍峨。

  姜雪寧心有所觸,唇邊也綻出微微的笑意來,問他:「不怕貓了?」

  謝危道:「貓哪裡有人可怕?」

  姜雪寧沉默片刻,又看見了逐漸低垂的夜幕下不斷飄灑下來的白雪,問:「那雪呢?」

  謝危道:「總會化的。」

  那一刻,當真像是漫天飛落的雪,都褪去了蕭瑟的寒意,反透出一種輕盈和緩的溫柔。

  刀琴駕著馬車,在宮門外等候。

  兩人出來,便掀了車簾入內。

  而後一路朝著謝危府邸駛去。

  道中無聊,姜雪寧便忍不住,暗搓搓從他口中探聽內閣那邊的情況:「女學的事,那幫老學究,現在是什麼口風?」

  這小騙子,成天想從他這兒套話。

  後門走起來可真是順溜。

  謝危閉上眼睛,含笑道:「沒有口風。」

  姜雪寧以為他這意思是不告訴自己,眼珠子一轉就蹭了上去,聲音都軟了些:「我知道,如今朝廷都是內閣議事,事若未定不外傳,你在其中的確不方便總跟我說裡面的情況。可稍微透露一點也無妨嘛,就一點,一丁——點兒!」

  話說著她還掐了掐小拇指。

  比出來的是一個特別特別小的部分。

  謝危被她這一聲叫得耳朵都要酥了,斜眼看她,然後按住了她搭在自己左臂上的手掌,以防她再做出點什麼來,嘆了口氣道:「『沒有口風』的意思是,他們心裡有意見,卻不敢反對,不是不告訴你的意思。」

  姜雪寧明白了:「哦。」

  她想想就要鬆手,只不過眼珠一轉,突然又想起學塾的事兒來,非但沒鬆手,湊得還近了些:「那你覺得,把以前奉宸殿,仰止齋,就坤寧宮附近那一片改作女學第一間學塾,先收京中貴女,餘者比聞風而動。然後再往京中其他地方,還有其他州府推行,怎麼樣?」

  謝危想想,這是覺得自己利用價值還沒盡。

  其實對什麼女學,科舉,他一應興趣都沒有,但若要此時說出「隨便」二字吧,她一雙眼又亮晶晶地看著他,讓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於是想想道:「挺好。」

  姜雪寧得寸進尺:「然後呢?」

  謝危考慮片刻,看她一副真心求教的模樣,到底是沒磨過去,耐心地教她道:「法子是沒有錯的。只不過,鷹隼長有一雙利眼,為的是飛在高空也能看清下方的的獵物;農戶給莊稼勤澆水,去蟲害,為的是秋收時節千鐘粟;天下讀書人,十年寒窗,為的是一舉聞名天下知,封侯拜相享廟堂。世間人多是無利不起早。要推女學,怎麼建學塾,收學生,都是外術。倘能我不動而人趨之若鶩,方是內道。長公主要推女學是個想法,提起來容易,但你們可想過,學有何用?」

  我不動,而人趨之若鶩。

  姜雪寧心底一震。

  她眨了眨眼,腦海裡便突然閃過了幾道靈光,隱隱然已抓住了什麼,頓生醍醐灌頂之感。

  謝危知道她還不算笨,這些事上還是一點就透的,便道:「且凡謀事,不可一味謀大,越是大事,越當從小處做起。凡能一蹴而就的,往往都是壞事。開女學,你是想使學生能學成科舉之才,還是先識字為好呢?」

  姜雪寧皺眉思索。

  謝危循序漸進,一點點引導她:「天下有白鹿、岳麓等幾大書院,學子千里迢迢也來求學,可知為何?」

  姜雪寧道:「因為書院的先生學識更厚。」

  謝危一笑:「不錯。」

  姜雪寧便輕輕「啊」了一聲:「所以,能開多少學塾,又開成什麼樣,關鍵不在有多少學生能來,而在於有多少先生能教,還願意教!」

  謝危見她抓住了關鍵,唇邊的笑意便深了幾分,安安然重新把眼睛閉上,靠坐回去,道:「謀事易,成事難,貪多嚼不爛,想清楚再做,別讓人看了笑話。」

  謀事易,成事難。

  姜雪寧前世總想,這人天縱奇才,做什麼都很容易,哪怕是謀反這般的大事,也彷彿信手拈來。然而世間哪裡有什麼真正容易的事?

  一切的舉重若輕背後,都是不為人知的心血……

  她凝眸望他,到底又為這人心折幾分,服了氣。

  只不過麼……

  某些事上,真的是不開竅。

  姜雪寧琢磨,內閣裡面如今可是全天下各種消息的匯聚地,她入主坤寧宮的事情按說也不小,這人怎麼就能憋住了不問呢?

  回到謝府,她滿腦子都是關於女學的想法。

  謝危問她:「想吃點什麼?」

  她隨口答:「下碗餛飩?」

  謝危便把她往壁讀堂裡一放,有筆有墨,留她一個人伏首案前飛快地寫下什麼,自己則往後廚去。

  這兩月姜雪寧早把他這府邸摸熟了,跟在自己家似的,地龍燒著,地毯鋪滿,才一進屋便把鞋踹了,盤腿坐在謝危平日坐的太師椅上,鋪了紙,提筆記馬車上所得的指點和想法。

  沒留神便是兩刻過去。

  她寫了一會兒,思路便被困住,坐半晌之後,沒忍住下來左右踱步走著,考慮起來。

  身後便是一排多寶格,另一邊則是一牆的書,有幾隻嵌在壁上的匣子,抽屜上連著祥雲竹枝般的銅環。

  先才沒注意,偶一抬頭,竟看見其中一角掛出一根細細的黑色絲絛。

  姜雪寧腳步便止了。

  她手指纏上這縷絲絛,本以為只是哪裡不小心掛上的,沒料想竟然連著匣子裡,於是扣著那枚銅環,便將那匣子抽了一半出來。

  這時便看清那絲絛繫著的,乃是一方印。

  裡頭還放著一柄眼熟的薄刃短刀。

  下面壓著幾頁紙,那字跡歪七扭八,拙劣得像狗爬,叫她這個曾經的原主見了都忍不住面上一紅。

  姜雪寧輕輕咬牙,便想要拿出來。

  沒料想一隻手及時地伸了過來,竟趕在她去拿之前,將這抽出來的匣子壓了回去,嚴絲合縫地,再也瞧不見裡面是什麼。

  姜雪寧一怔,立刻回頭。

  果然,不知何時謝危已經回來了,另一隻手上還端了碗餛飩,此刻立在她身後,高出她半個頭,僵著臉瞧她:「誰讓你亂翻的?」

  姜雪寧可一點也不心虛。

  她還稍稍抬起了自己削尖的精緻下頜,輕哼一聲,像是偷著腥的小狐狸一樣看他:「怎麼,翻不得呀?」

  謝危把那碗餛飩放下了。

  姜雪寧這人慣來是給三分顏色就能把染坊開遍全京城的,偏不放過他,還湊過去追問:「我怎麼覺得裡頭那張答卷那麼眼熟呢?是誰這麼大逆不道,竟敢公然宣稱要搞出孔聖人的十八般做法來?這種答卷,真是,就應該把人抓起來,狠狠罵她……」

  謝危唇線抿直,盯著她。

  姜雪寧臉貼著他肩:「謝先生,你說你怎麼想的呢?」

  那時她在奉宸殿伴讀,見天兒被他訓斥,動輒得咎,旁人都下了學,她還要被拎去偏殿練琴。且他人前是叫人如沐春風的聖人,人後對她卻總有一種叫她害怕的嚴厲。

  還有甄選考學的那一次……

  這人留她下來說兩句話,差點沒把她嚇哭。

  可這答卷……

  謝危不回答,只轉頭:「你餓不餓?」

  姜雪寧搖頭。

  她現在才不餓呢,難得抓著謝居安的小辮子,她眼底都是興奮,渾然不知凡事得講個「度」,還絮絮地追問:「我記得,你給我做了桃片糕,我給了周寶櫻幾片,你後來還生氣了……」

  接下來的話便淹沒了。

  謝危的手臂突然緊緊的箍住她纖細的腰肢,凝滯的面龐上帶著一種縱使被人揭了短處也鎮定自若的冷靜,然後封緘了她的嘴唇。

  她支吾,聲音細碎。

  半晌後被放開,只覺頭暈眼花。

  謝危坐在書案前那張太師椅上,然後抱她坐在自己腿上,好脾氣地笑著問她:「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姜雪寧看著,心底突然有些發怵。

  他人高腿長,抱著自己坐在他腿上時,她只穿著羅襪的腳掌都不大沾得到地面兒,如此越使她心慌意亂,幾乎立刻慫了,換上一副委屈的口吻:「不想知道,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謝危就知道她是屬烏龜的,手把著她腰,便在她腰側軟肉上捏得一把,面上笑意未減半分:「剛才不還很好奇嗎?先生一點點教你啊。」

  姜雪寧猝不及防,頓時嗚咽了一聲。

  她聲線本就細軟,這般來多帶了少許驚喘,一雙眼更是水霧濛濛地,可憐巴巴看他:「我錯了。」

  還未成婚,晚些時候還是要送她回府的。

  謝危到底沒把她怎樣。

  只是靜靜抱著她坐了片刻,傍晚時分內閣裡的聽聞便漸漸浮了上來。

  姜雪寧問他:「你沒有什麼話想問我嗎?」

  謝危凝望她。

  這種感覺終究讓他不習慣,但看她眼底帶了幾分期許地望著自己,許久後,終於開口道:「入主坤寧宮,是怎麼回事?」

  這一瞬間,姜雪寧眼底便綻開了笑意。

  她伸手摟住了他脖頸。

  然後一五一十,如實地告訴他:「呂顯不給朝廷出了個主意嗎?」

  沈氏皇族,如今位置尷尬。

  放在那裡,總不能晾著。

  可人養著就要花錢,難不成還像以前一樣,國庫是他們家,予取予求?

  內閣輔臣自然不答應。

  呂顯回了朝廷,當了戶部侍郎,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燒給了皇族,只提議:以往沈琅私庫裡的錢財,歸於皇族,朝廷既往不咎;但國庫的錢,卻不容許皇族再染指,從今往後,每一年國庫只按定例,還要交由內閣審定,才撥給皇族一筆。就這兩部分錢,皇族可以隨便開銷,一年花完朝廷都不管,反正他們不能再問朝廷多要哪怕一個子兒。

  如今皇族是沈芷衣執掌。

  國庫空虛,撥的錢不多,但沈琅的私庫卻是承繼自歷朝歷代皇帝的私庫,縱使揮霍了大半,剩下的那一部分也猶為可觀。

  只是若取用無度,久了仍會坐吃山空。

  想要長久,有得有長久的法子。

  所以,沈芷衣倒比旁人看得遠些,力壓沈氏內部諸多不滿之聲,徑直將這麼大一筆錢都交到姜雪寧手裡,讓她想做什麼生意做什麼生意,得利之後抽她二成做佣金。

  要知道她手裡缺錢的產業還真不少。

  且這麼大一筆錢,將引動多大的力量?絕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姜雪寧沒有拒絕的道理。

  她掰著手指頭給謝危算:「你看,要當皇族的賬房大管家,要推女學,那麼多的事要調停,來來往往都是人,內務府那麼大點地方,哪裡裝得下?比不上坤寧宮寬敞呀。」

  謝危還是覺得沈芷衣給自己添堵。

  他不說話。

  姜雪寧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有悶氣,不高興,於是突然想起了前世那個被她女扮男裝氣得紅了眼的沈芷衣,眼簾微微一顫,輕聲對謝危道:「她只是想用她的方式對我好罷了。」

  那天是她從內務府整理帳目回來,經過坤寧宮。

  許多宮人搬進搬出。

  她問了一句:這是在幹什麼?

  邊上的宮女告訴她:聖上已經大行,坤寧宮歷朝歷代都是皇后住的地方,將來還不知道誰當皇帝,如今再住是名不正言不順。按祖制,鄭皇后自然要從裡面搬出來。從此以後,這座宮室便要空置了。

  傍晚時分,夕落殘照。

  朱紅的宮牆映著金黃的琉璃瓦,坤寧宮那道熟悉的大門裡,是彷彿也流轉著幾分物是人非、朝代更迭的斑駁,一下讓她想起了前世。

  費盡心機入主坤寧……

  可最終呢?

  入主成了入土,是宮殿也是墳墓。

  這一天,她足足站在外頭看了一會兒,才一笑離去。

  誰曾想,第二天沈芷衣就派了人來。

  是鄭保。

  他師父王新義在兩個月前已經因為想要暗中逃離京城被錦衣衛的人暗殺,所以如今皇宮上下大小事宜都由他來打點。

  眉清目秀一張臉,還是以往模樣。

  見著姜雪寧,就微微笑起來,道:「如今坤寧宮已經空置,地方寬敞明亮,比起內務府那點狹窄的地方更適合議事,且僅次於乾清宮,勉強也算在皇宮中心,去哪裡都方便。長公主殿下說,還請您從仰止齋那小地方搬出來,入主坤寧,也免得成日勞累。」

  姜雪寧目瞪口呆。

  她知道坤寧宮意味著什麼,當時就拒絕了。

  只不過……

  瓊鼻輕輕一皺,姜雪寧想起那幫老學究就生氣:「我都識相沒答應,他們還叱駡我,我是那種受氣的人嗎?鋪蓋一捲第二天我就搬進去了,跟我鬥!」

  想她前世什麼人?

  不管誰當皇帝,她都要當皇后。

  如今沈芷衣不過送她一座坤寧宮,這幫老頭兒就天天叭叭說個不停,兩世過去,討厭的人還是一樣討厭!

  謝危終於被她這樣生動的神態逗笑了。

  唇角彎起時,眉梢都清潤起來。

  姜雪寧見了,便目眩神迷,突然鬼迷了心竅,竟湊上去親他。潤澤的唇瓣,帶著一股清甜的氣息,貼上他的唇瓣,描摹那薄薄的帶著些許棱角的唇形,猶豫片刻,尖尖的小舌悄悄探出,便朝他口中滑。

  心跳驟然快了幾分。

  她還少有這般主動的時候,還未做得多少,面頰便已染上了桃花似的緋紅,越是那一分欲說還休的羞怯,越是如擂鼓一般使人怦然。

  謝危雙目鎖著她,聲音沙啞:「你一定要找死嗎?」

  姜雪寧立刻後悔了。

  她只是想這人難得有什麼不滿都好聲好氣說了出來,該給他些獎勵,可不想在這兒被他留到半夜,於是身形一動就想跑。

  可她人本就在謝危腿上,能跑到哪兒去?

  早就遲了。

  他輕易便將她把住。

  連地方都不挪一點。

  上手撫觸拈攏,引她情難自已,淋灕水溢;沾不到地的雪白腳掌上,羅襪晃晃地掛著,指甲修剪圓潤的腳趾都禁受不住似的繃直了。

  然後才抵入緩進。

  她無處求援,張著嘴如同溺水的魚似的,深至盡頭時,又漸漸有一種感覺升騰上來,使她頭皮都跟著發麻,淚水漣漣。

  姜雪寧哀哀喊:「饒了我,我要死了。」

  謝危笑:「快活死?」

  姜雪寧頓時一張臉連著白玉似的耳垂都紅了,情轉濃時,張牙舞爪想跑。然而腳尖才一挨著地面便覺發軟,差點沒跌下去,還好她伸手扶了前面書案一把。

  這下好,更如放進鍋裡的魚。

  貼在邊上煎得一會兒便老實了,沒了力氣。

  幸而有謝危在後頭,扶著她腰。

  雪峰搖顫,嬌靨帶露。

  力竭時,她羞憤捶桌:「你這人怎麼這麼壞!」

  謝危撈她起來深吻。

  一雙含著笑的眼眸裡,無比認真:「我總能比你想的還更壞三分。」

  分明不是一句好話,可姜雪寧卻被這人眼底的認真打了個七零八落,潰不成軍。

  抱他一會兒,方問:「為什麼連刀都藏進匣中?」

  以後不用了嗎?

  或者,不用防著出什麼意外了嗎?

  謝危喉結上下動了動,沉默良久,凝視她濡濕的眼睫,終究沒有回答,只是用自己帶了幾分熱度的唇瓣,在她眼角烙下一枚輕吻。

  天下之刀,總為殺人。

  許多刀用來殺別人,但不是所有刀都用來殺別人。

  他貼她極近,帶了一種近乎蠱惑繾綣,低啞如允諾似的向她道:「姜雪寧,我是你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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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3:3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五十二章 前世番外 雪盡人去

  1)懲戒

  夜裡閃爍的星辰,在東方漸漸明亮的天幕下,變得暗淡。

  秋寒霜重。

  兩道朱紅宮牆夾著的幽長狹道口,一干人等屏氣凝神,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便是露水凝結在他們髮梢眉角,也未動手去擦上哪怕一下。

  謝危立得久了,一身寒氣。

  昏昧的天光投入他深寂的眼底,便如墜入烏沉沉的水潭中一般,不起絲毫波瀾。

  燕臨從坤寧宮內出來時,身上的酒氣雖還未散,酒卻已經全醒了。

  大仇得報,兵權在握。

  本該志得意滿的少年將軍,這時看上去竟有一種近乎懊喪的頹唐,一種近乎無措的茫然,衣襟淩亂。走得近了,還能看見他臉頰上一道細細的血跡已經結痂的抓痕。

  昨晚他到底做了什麼……

  那一雙帶著哀求與驚痛的眼眸,蒙著淚水,陡然又從腦海裡劃過。

  燕臨腳下竟然踉蹌了一步。

  他臉上不剩下多少血色。

  一名反賊的統帥,謀反軟禁了前朝皇后之後,在天未亮開的清晨從坤寧宮裡,衣衫不整地走出來,究竟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謝危看見他時,眼角都微微抽了一下。

  這一刻說不上是失望更多,還是沉怒更盛。

  待他走到近處,站在這座為霧氣瀰漫了少許的宮門前時,便抄起旁邊人手中的長棍,用力往他背上打去!

  這一下的力道極重。

  燕臨未閃未避,幾乎打了個趔趄,喉嚨裡也泛出了隱約的血腥味。

  他望向謝危:「兄長……」

  謝危面上看不見半分情緒,只道:「跪下。」

  燕臨咬緊了牙關,眼底竟出現了幾分執拗,發了紅,大聲道:「是她負我在先!我有什麼錯?便有今日一切也是她咎由自取!」

  謝危一雙眼終於寒了下來。

  他半點都沒留情,這一次是徑直打在他的腿彎,厲聲道:「跪下!」

  兩人於宮道之上對峙。

  彼此彷彿毫不退讓。

  週遭所立兵士皆不敢斜視,只暗自為這一幕所預示之事而心驚不已。

  這些年來,傾頹西北,浴血邊關,都是他在背後支撐。

  長兄如父。

  燕臨看了他半晌,到底是未能忽略從那座寢宮之中走出來時的慌亂與迷茫,彷彿做了錯事的那個人的確不是她而是自己一般,屈膝跪了下去。

  已為磨難與征戰砥礪過的身軀頎長,面容也在風霜打磨下褪去青澀,變得硬朗。

  跪在那為露水沾濕的石板上,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謝危沒有半分觸動,只是將長棍擲在了地上,道:「她畢竟是皇后!傳家訓,聖人命,便是讓你做出今日這些事來的嗎?人言可畏,前朝不穩,你若真想害她死,只管繼續。」

  燕臨未回一字。

  謝危只向左右道:「打。軍法三十棍,叫他自己受著!」

  言罷轉身,拂袖便走。

  數十日前,周寅之的腦袋還被長鐵釘釘在宮門上。

  此時上方的血跡都還未清洗乾淨。

  燕臨長身而跪。

  左右則面面相覷,過了片刻,才有人輕道一聲「將軍得罪」,繼而抬手起刑,一時只聞得棍落之聲,年輕的將軍則攥緊了拳頭,始終未發出半點聲音。

  2)殺意

  案牘堆得高高的。

  謝危沒有去翻一頁。

  呂顯來時,看見他手中持著一張弓,搭上箭,拉滿了,在他腳跨入門時,修長的手指便一鬆,「嗖」地一聲,雕翎箭離弦而去,竟深深射入了書架一方木格,震得上面擺著的書冊都搖晃跌落。

  旁人不敢亂傳,只擔心掉腦袋,可呂顯畢竟不同,已經聽下面人來說了燕臨受罰之事,再看謝危如此,便察覺到他心情似乎不快。

  話在心中轉了一圈。

  他斟酌了片刻才出口:「世子的心思,誰都能看出來。你雖是長兄,可今日罰他,難免生出罅隙。」

  謝危收了弓,望著那猶自震顫的箭羽,漠然道:「若非他姓燕,憑這份荒唐,今日我已殺了他。」

  3)回憶

  血洗半個朝廷,光謝危這個名字,便是籠罩在京城上空的陰影。

  諸事繁多,每日都有人遭殃。

  燕臨在宮內受罰的事情只有少數人知道,並未傳開。他似乎也自知不妥,此後數十日再未踏足過坤寧宮。

  只是沒料,前朝竟有個叫衛梁的傻子,千里迢迢赴京,口口聲聲說他們犯上謀逆,軟禁皇后,要他們將人放出來,請皇后宣讀沈玠遺詔,另立儲君。

  朝野上下誰不罵姜雪寧一句「紅顏禍水」?

  這個往昔探花郎,分明因她貶謫到州府,卻偏偏是忠心耿耿,便連她手底下那條叫周寅之的狗,看似忠心耿耿都背叛了,他偏一根筋似的軸,要與朝野理論。

  旁人若罵他,他不善言辭,漲紅了臉時,往往只能大聲地重複一句:「娘娘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她不是壞人!」

  那實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執拗。

  甚至會使人暗生出曖昧的懷疑。

  燕臨到底被激起了妒火,借酒澆愁,可酒只會使人想起過往,想起她。五臟六腑,無一處不覺痛,燒灼之中,愛極恨極,又去尋她。

  沒過幾日,原本只在私底下傳的流言蜚語,便跟乘了風似的,飄遍宮廷。

  「瞧她那樣,一張狐媚子臉,要不是她勾引在先,燕將軍那樣好的人能看得上她?」

  「早兩年我便覺得這樣的人怎麼也配母儀天下……」

  「沒規矩!」

  「誰不知道她原來是什麼沒教養的野丫頭,也虧得聖上當年喜歡,給寵著,白白叫朝野看笑話。可惜呀,人沒這命,有這位置也壓不住,這不倒了黴?」

  「要我說,往日的青梅竹馬,如今不過是舊情復燃罷了。」

  「她有的是手段呢,可別小瞧她。」

  「知道原來錦衣衛指揮使周寅之嗎?都是被她惑的。」

  「還有刑部的張大人……」

  「害人精!」

  ……

  話到底是傳到了謝危耳朵裡,燕臨又做了什麼,他也清楚,只是突然想起了許久前某一日,群臣議事,卻都在偏殿等候,姜雪寧一身華服從裡面出來,他們入內,抬眸卻見年輕的帝王手指上沾著點粉豔的口脂,刑部那位平素清正的張大人,話比往日更少許多;又想起事之前不久,他與張遮一道出宮,半路上竟遇著那位皇后娘娘在等,他忖度片刻,尋了個藉口折返,那二人卻留在道中相敘。

  燕臨到底是侯府的血脈。

  謝危想,他實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了。

  4)五石散

  入夜後,宮人掌了燈。

  他頭痛,好幾日沒有睡好。

  那名手腳俐落做事機靈的小太監,便連忙使人將五石散與烈酒端了上來,服侍他服下。

  沈琅便是服食丹藥死的。

  五石散也不是好東西。

  謝危都知道。

  只是他服五石散也沒有旁人藥性發作時的狂態,渾身雖如燒灼一般,卻只是平靜,清醒,甚至能與尋常時候一般,批閱奏摺,籌謀算計。

  人最痛苦是清醒。

  硃砂磨碎,硯台如血。

  他提筆蘸了硃砂,落在眼中便似蘸了血一樣,勾畫在紙面,都是沉沉壓著的性命。

  上頭端正的字,漸漸在光影裡搖晃。

  深宮靜寂的晚夜,燈花突地爆了一下,空氣裡浮來一段幽長的香息。

  謝危抬眸,便見她走了進來。

  鵝黃的仙裙,精緻的面容,烏髮上簪著晃晃的金步搖,走一步,便顫一步,瀲灩的眼眸裡隱約有一絲畏懼的期期艾艾,微啟的檀唇卻覆著燈火光影所覆上的潤澤與可憐。

  佛經上說,萬念糾纏,掙扎難解時,邪魔易侵。

  謝危靜靜地瞧著「她」。

  她還提著食盒,來到他面前,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地,將一盅熬好的參湯輕輕放在了御案上,聲音有一種掐得出水的柔麗婉媚,卻失之忐忑:「夜深天寒,謝、謝太師,請用……」

  謝危想,這幻夢當真奇怪。

  他看了那參湯一眼,輕嗤一聲:「皇后也是這般蠱惑張遮的嗎?」

  那明豔得奪目的面容上,乍然閃過了一絲怔忡,隨即卻蒼白下來。

  好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

  她那白皙的手甚至還未來得及從盛湯的瓷盅上撤回,便已輕顫,透出一種無措的愧疚與倉皇來。

  這樣的神態,輕易使謝危想起聲色場裡曾見過的,那些交纏的身體,淋漓的香汗,如絲的媚態,欲拒還迎。

  確能勾起人不可為人知的慾想。

  他突地輕笑一聲,眼見她搭在案上的手腕,竟然伸出手去拿住了,滾燙的指腹慢慢挲摩過那片本該有一道淺淺的傷痕可此刻卻幾乎白如玉璧一般無瑕的肌膚,戾氣漸漸熾盛。

  便在這藥力發散的幻夢之中,她都好像怕極了她,彷彿又後悔了、不願了一般,想要用力地抽回手去,只帶了一點哽咽對他道:「臣妾只是想起以前,曾與太師大人同路,如今身陷絕境,不敢盼先生饒恕,但求一隅以、以安身,還請先生,還請先生憐、憐……」

  那一個「惜」字,分明就在嘴邊。

  可她竟怎麼也說不出口。

  謝危壓著她手腕的手指,用力了幾分,竟慢慢用指甲在上面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她痛得掉眼淚。

  謝危心底冷笑,也不知是覺她堂堂皇后卻來自薦枕席過於輕賤,還是覺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出口的那「憐惜」二字令人生厭,便將她拽到了自己面前來,似笑非笑:「娘娘,這般不知自重?」

  她害怕。

  想掙扎。

  可又竭力地控制住了那股恐懼,沒有掙扎,只是緊繃著身體,張著眼看他。

  佛經上說,邪祟若至,不可沉淪,不可甘墮,澄心則自散。

  於是謝危靜了片刻,轉眸提了方才滾落在案上的御筆,往那赤紅的硃砂裡蘸滿,然後攥著她,慢慢從她右頸側,順著喉嚨,鎖骨,一筆從那瑩白滑膩的肌膚劃下,斜斜地落進左心房。

  像一道淋漓的血痕。

  又似乎一道利刃,將她整個人劃開了,有種近乎殘忍的豔麗。

  硃砂驅邪。

  她是那樣又驚又怕地看著他。

  謝危好生憎惡這樣的神情。

  他心底萌了惡意,眼簾淡漠地搭垂,嘴唇湊到她耳畔,舌尖一展,只輕緩又清晰地道:「滾。」

  邪祟似乎終於被他嚇退了。

  她如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在他放開她的一剎,狼狽地退後,連端來的那碗參湯都忘了端走,落荒而逃。

  謝危卻坐了回去。

  他仰在椅子裡,眨了眨眼,看見重新恢復了冷寂的西暖閣,手垂在一旁,蘸滿硃砂的御筆便自鬆鬆的指間落到地面。

  某一種巨大的空茫攜裹而來。

  謝危閉上眼睡著了。

  只是縱然借了五石散混上安息香的藥力,這一覺也顯得太淺。

  醒來時,暗香已去。

  他看著那堆得高高的案牘,才想起還有許多事情不曾處理,將伸手去提筆架上懸著的一管新筆時,抬眸卻看見了案角那一盅靜靜已冷的參湯。

  輪值的太監們,守在殿門外。

  過了好久,忽然聽見裡面喊:「來人。」

  他們頓時嚇了一跳,唯唯諾諾地進去聽喚。

  謝危坐在那案後問:「昨夜誰來過?」

  大多數人面面相覷,茫然搖頭。

  謝危慢慢閉了一下眼,改問:「昨夜誰當值?」

  這下,眾人之中立刻有名小太監腿軟跪了下來,連連朝著地上磕頭,自知事敗,哭求起來:「太師大人饒命,太師大人饒命!實在是皇后娘娘相求,奴才一時鬼迷了心竅,才答應了她,太師大人饒命啊……」

  「……」

  謝危低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一下,好像有一種鈍鈍的痛覺,遲來了許久一般,從他身體裡經過,讓他恍惚了一下。

  門外,已四更殘夜。

  5)門外

  經歷過殺伐的皇宮禁內,宮牆四面皆是兵甲。

  越是凜冬,越見肅殺。

  宮人們都少了許多,平素不出門,若是出門,也不敢抬了眼四下地望,是以道中無人,連往日總鬧騰著的坤寧宮,也如一座困著死人的囚籠。

  在天還未亮開的時候,謝危駐足在宮門外,看了許久。

  昨夜的硃砂還未從他指掌間擦拭乾淨。

  他垂眸看了一眼,抬了步,緩緩走入宮門。

  兩旁的小太監見著他,無不露出幾分驚色,向著他跪地伏首。

  謝危卻只輕輕一擺手。

  他們將要出口的請安,於是都歸於無聲,連頭都不敢多抬一下,直到謝危走過去了,也未敢立刻起身。

  舊日奢華的宮殿,一應擺設雖未改變,可少了人氣兒,添上了一種世事變幻所鍍上的冷清。

  景緻的窗格裡鑲嵌著雪白的窗紙。

  他走到了緊閉的宮門外,又立了半晌,方才抬手,也不知是要叩門,還是就要這般推開。

  然而,也就是在這時,裡面隱隱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是兩名女子。

  或恐是一開始就有,只是他剛才站到這門外時,心思不在,所以並未注意。

  「娘娘……」

  「謝居安不過是披著聖人皮囊的魔鬼,蕭姝死了,周寅之死了,沈玠也死了,我能怎麼辦呢?人在屋簷下,總要虛與委蛇。想想,委身燕臨也沒什麼不好,說不準我還能當新朝的皇后呢。」

  ……

  她的聲音,沒了昨夜的慌亂與忐忑。

  只有一種寂冷的平靜。

  以至於聽了也讓人生寒。

  謝危還未碰著門扉的手掌,凝滯了許久,終於一點一點,慢慢地收緊,重新垂落下去。

  然而清晨那一股原本已壓下去的戾氣,卻洶湧地翻上來。

  他搭了一下眼簾,再抬起已無任何任何異樣,轉身便從殿門外離去。等到他身影完全出了宮門,身後那些宮人才敢從地上起身。

  緊閉的殿門,未曾打開。

  深宮裡是兩名女子的絮語。

  那位把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卻竟是個女兒身的尤會長,輕輕地一嘆,只道:「萬事有因,若我料得不錯,謝危此人也很可憐的……」

  6)匕首

  回了西暖閣,謝危才想起指上的硃砂,便拿起一旁的巾帕一點一點擦拭起來。

  一名小太監進來說:「昨夜那人已經處置了。」

  謝危靜得片刻,忽然道:「去給我找把刀來。」

  小太監頓時一愣。

  只是也不敢多問,低頭道一聲「是」,便去內務府開了庫尋,只是也不知謝危究竟要怎樣的刀,只好不同式樣形制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進去兩柄匕首,才戰戰兢兢地呈到他面前。

  謝危的目光一一劃了過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銀鞘上鑲嵌著一枚又一枚圓潤的寶石,倒像是一件玩物。

  然後拔開,刀刃上寒光四溢。

  拇指指腹只輕輕碰了一下,便見了血,竟十分鋒銳。

  於是合上,將其擲回漆盤。

  他道:「這匕首,給皇后娘娘,送去。」

  小太監上前來,等得片刻,卻未等到他說別的,便醒悟過來,立時將那漆盤連著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寧宮。

  7)逼殺

  過去了一天,兩天……

  又過去了一月,兩月……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燕臨又有幾次於深夜進出坤寧宮,宮中的非議,終於傳到了朝野。

  誰能容忍前朝的皇后如此水性楊花?

  諫書雪片似的飛來,許多人要她為沈玠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義。同時舊朝勢力翻湧,藉著沈玠遺詔,要將姜雪寧選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來,立為儲君。

  殘冬將盡時,謝危仍不願出門,只立在蒙著黑布的窗前,問呂顯:「那孩子幾歲?」

  呂顯說:「七八歲。」

  謝危便說:「年紀還小。」

  費盡心力造反,皇族殺了,蕭氏屠了,誰不覺得,將來謝危或者燕臨,總有一人要登基為帝呢?

  呂顯希望是謝危。

  若是燕臨也沒什麼關係。

  但聽著謝危此刻的口吻,他心裡竟萌生了幾分警兆,忽然問:「你難道想立這孩子為儲君?」

  謝危沒有回答。

  對舊黨要扶宗室子來京城,也未有任何舉動。

  只是還沒等得冬盡春來,外頭就傳了消息:那年幼的孩子慘死在了半道上,是燕臨命人動的手。

  他把燕臨叫來問話。

  燕臨卻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冷冷地道:「千百人都殺了,一個孩子有什麼了不起?這天下是你我打下來的,難道要扶立一個字都寫不來幾個的小孩兒當皇帝?!」

  謝危靜靜看他:「你想當皇帝?」

  燕臨道:「我為什麼不能想?讓那小孩兒當皇帝,她豈非要當太后?她怎麼能當太后!她該是我的皇后!」

  「啪!」

  謝危看著他這混帳樣,終於沒忍住,給了他一巴掌。

  他被他打得偏過頭去。

  這一時,幾月前的縫隙便忽然成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面的平靜撕碎,衝他道:「你從來看不慣她,甚至縱容那些朝臣進諫,想要置她於死地!可我喜歡她!誰若要害她,叫她殉葬,我便一個個都殺了!看他們還敢進言半個字!」

  謝危沉了一張臉:「誰要害她,誰讓她殉葬,你便要殺誰,是不是?」

  他突然喚來了刀琴劍書。

  尚未近得燕臨的身,便動起手來。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到底是燕臨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經聽出他話中所蘊藏的疾風驟雨,一時目眥欲裂:「你想要幹什麼?!」

  謝危撿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長劍,只道:「那我便殺給你看。」

  言罷出門傳令:「命禁軍圍了坤寧。」

  然後命人勒了燕臨的嘴,將人捆縛,一路推至坤寧宮外。

  禁軍甲冑沉重,行走時整肅有聲,才一將整座宮殿圍住,裡面所剩無幾的宮女太監都驚慌失措地亂叫逃竄。

  禁軍手起刀落,都殺了個乾淨。

  燕臨紅了眼眶,竭力地掙扎,幾乎哀求地望著他。

  然而謝危只是巋然地立在宮門外,持劍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塵,平添一種凜冽的冷酷,向裡面道:「皇后娘娘,人都死了,可以出來了。」

  裡面彷彿有說話的聲音。

  又安靜下來。

  過得許久,這聽得裡面忽然一聲喊:「謝大人!」

  謝危不言。

  她的聲音卻又平靜下去,像是這鋪了滿地的白雪,壓得緊了,也冷了,有一種沁人的味道:「您殺皇族,誅蕭氏,滅天教,是手握權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說,我沒有資格與您講條件。我這一生,利用過很多人,可仔細算來,我負燕臨,燕臨亦報復了我;我用蕭定非、周寅之,他們亦借我上位;我算計沈玠,如今也要為他殉葬,共赴黃泉。我不欠他們……」

  身後的燕臨似在嗚咽。

  姜雪寧的聲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許輕顫:「可唯獨有一人,一生清正,本嚴明治律,是我脅之迫之,害他誤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譽。他是個好官,誠望謝大人顧念在當年上京途中,雪寧對您餵血之恩,以我一命,換他一命,放他一條生路……」

  那一瞬間,謝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她話音落地,那個名字便從他心裡浮了出來——

  張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張臉,無趣乏味的一個人……

  他無聲拉開唇角,陡地冷笑。

  只不過姜雪寧也看不見。

  心內彷彿有一團熾火燒灼肺腑,可他的聲音仍舊帶著那一種殘酷漠視的冷平:「可。」

  那一刻,彷彿拉長到永恆。

  然則不過是一個眨眼。

  宮門裡先是沒了聲響,緊接著便聽得「噹啷」一聲清脆的響,是鋒銳的匕首見血封喉、從人手中脫落,掉到地上去的聲響。

  燕臨如在夢中一般,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連刀琴劍書都愣住了。

  他紅了眼,終如困獸一般,身體裡爆發出一種誰也無法抗衡的力量,竟驟然掙脫了,踉蹌著向那宮殿中奔去,一聲聲喊:「寧寧,寧寧——」

  鮮血從殿內瀰漫出來。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輩子的姑娘,決然又安靜地倒在血泊裡。

  金簪委地,步搖跌墜。

  燕臨衝進去抱起她,統帥過三軍,攻打過韃靼的人,此刻卻慌亂得手足無措,像是少年時那般哭起來,絕望地喊:「太醫,太醫!叫太醫啊——」

  他沾了滿手的血。

  那樣無助。

  劍不知何時已倒落在了地上,謝危一動不動站在外面,看了許久,沒有往裡面走一步。

  姜雪寧終於死了。

  8)綠梅

  燕臨的魂魄,似乎跟著她去了。

  停靈坤寧,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來拜。

  只有他成天坐在棺槨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她懺悔;偶得清醒,又一聲聲埋怨,恨她,責怪她,彷彿她還在世間一般……

  也不知是誰忽然提了一句,說刑部那位張大人,竟給自己寫了罪詔,長長的一頁,三司會審諸多朝臣,沒有一個忍心。

  於是他忽然發了瘋。

  提著劍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殺張遮。

  下頭人來報,謝危才想起,確還有一個張遮,收監在刑部大牢,已經許久了。

  燕臨自然有人攔下來。

  他想了片刻,只道:「前些日抄家,姜府裡那柄劍,拿去給他吧。」

  那應當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姜伯游革職,姜府抄家,才從那沾滿了灰塵的庫房裡找出來。

  劍匣打開,內裡竟然簇新。

  是一柄精工鍛造的好劍。

  劍匣裡面還鐫刻著賀人生辰的祝語,一筆一劃有些稚拙,可刻得很深,經年猶在。

  去送劍的人回來說,燕將軍看著那把劍,再沒有喝過一口酒,只是在坤寧宮前,枯坐了一整夜。

  謝危也懶得去管他。

  只是晚上看書時,見得《說文》的一頁上,寫了個「妒」字,後面解:害也。

  他便把這卷書投入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為自己定下秋後處斬之刑的張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只是話出口,竟然是:寧二歿了。

  後來才補:你的娘娘歿了。

  那一刻,謝危只覺出了一種沒來由的諷刺,好像冥冥的虛空裡,有個人看笑話似的看著自己。

  又說了什麼,他竟沒印象了。

  從刑部大牢出來,待要離開時,卻見一人立在門外,同看守的卒役爭執不休。

  穿著的也是一身官服。

  只是模樣看著面生,手裡執著一枝晚開的綠梅,碧色的花瓣綻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宮裡那一株異種。

  謝危想了想,才想起:「是衛梁?」

  刀琴在邊上,道:「是。」

  謝危道:「他來幹什麼?」

  劍書便上前去,沒一會兒回來,低聲道:「似是,皇后娘娘生前有過交代,托他折一枝梅,給張大人。」

  謝危沉默許久,道:「讓他去吧。」

  劍書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將衛梁放了。

  衛梁也遠遠看見了謝危,只是神情間頗為不喜,非但不上前來,甚至連點謝意都不曾表露,徑直向著大牢內走去。

  謝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見了衛梁人。

  刀琴劍書都以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涼,也不知觸著了那一道逆鱗,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給!」

  這分明是戾氣深重。

  刀琴劍書近來越發摸不著他喜怒,只得又將已到大牢裡面的衛梁抓了,連著他方才攜入的那枝碧色的寒梅,也帶了回來,奉給謝危。

  謝危修長的手指執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斷義

  回去時,街市上彷彿已經忘了前幾個月才遭一場大禍,漸漸恢復了熱鬧。

  也有流離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討。

  一名赤著腳的小乞丐與人廝打作一團,擋了前面的道。

  謝危坐在馬車裡,也不問。

  劍書便來道:「幾個小叫花子打架,已經勸開了。」

  謝危撩了車簾一角看。

  那小乞丐頭上見了血,哭得厲害,一雙眼睛卻瞪得老大,惡狠狠地看著先前與自己廝打的某個大人,咬緊了牙關不說話。

  狼崽子一樣的眼神。

  又帶著一種活泛的生氣。

  還有滿腔的不甘,不願,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帶過來。」

  刀琴將人帶到了車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淺,更不知他是誰。

  謝危問:「幾歲?」

  小乞丐擦了擦頭上的血,道:「七歲。」

  謝危又問:「有名字嗎?」

  那小乞丐說:「沒有。」

  謝危便慢慢放下車簾,對劍書道:「帶他回去。」

  卻不是去皇宮。

  而是去謝府。

  只不過,當謝危走入壁讀堂時,那面空無一物的牆壁前,竟已經立了一道身影。

  是燕臨。

  玄黑的勁裝,讓他看上去挺拔極了。

  只是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時,一雙眼裡浸滿的卻是沉寂的死灰,還帶著一種尖銳的嘲諷。

  一柄鑲嵌著寶石的精緻匕首,被他從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臨問他:「是你讓人給了她刀?」

  謝危沒有否認:「所以?」

  那一瞬間,燕臨幾乎騰起了熾烈的殺心,腰間劍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他簡直不敢想像這個人做了什麼!

  坤寧宮裡,從來不敢留什麼鋒銳之物,便連金簪他都叫人把尖端磨鈍。

  可這個人卻送了一柄匕首進去!

  劍鋒挨著他脖頸,已出了血。

  燕臨緊咬著牙關質問:「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來!她活著於這天下又有什麼妨礙?她沒有害過你,你有什麼資格逼她去死!」

  謝危道:「你怎知,我給她刀,是要她自戕?」

  燕臨怔住。

  謝危一雙平靜地眼眸,注視著他,分明和緩無波,卻讓人覺出了一種幽微裡蘊蓄的瘋狂,甚至讓人渾身發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殺。」

  他覺得他瘋了。

  謝危笑了起來:「只可惜,她是個懦夫,不敢殺你,只敢將刀對準自己!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萬,又有何足惜!」

  這是他的兄長。

  也是他認識了將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遞刀給姜雪寧,原來想她殺他!

  這一刻,燕臨只覺出了一種莫大的荒謬,幾乎想要將他一劍斬殺在此!

  然而燕牧臨終囑託,到底浮現。

  劍鋒一轉,最終從他身側劃過,劈落在那書案上,分作兩半:「你我從此,有如此案。是我從來不曾看清你,你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燕臨走了。

  謝危似乎並無所謂。

  10)天下

  那個小乞丐被刀琴劍書帶下去,洗漱乾淨,頭上的傷口也包紮了,換上合身簇新的衣物,反倒有些忐忑侷促起來。

  一雙眼看人也帶著濃濃的警惕。

  彷彿他隨時可以拋棄這一切,去逃命。

  謝危問他:「你想當皇帝嗎?」

  那孩子大概已經知道了他身份,有些畏懼,然而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渴望,直白俐落,竟無半點遮掩地回答:「想!」

  謝危突地笑了起來。

  他牽了他,往高高的城樓上走。

  那孩子問:「我要起個名字嗎?」

  謝危說:「以後你可以給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叫什麼便叫什麼嗎?」

  謝危說:「想叫什麼,便叫什麼。」

  暮色昏沉,衰草未綠,城外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邊。

  謝危立到了高處。

  那孩子拽著他的衣角,站在他身邊,也朝著下方望。

  謝危問:「你看到了什麼?」

  那孩子道:「光禿禿的地。」

  謝危道:「是天下。」

  他於是高興起來:「我當了皇帝,那天下就是我的!」

  謝危卻搖頭:「不,它不是你的。」

  那孩子困惑。

  謝危便抬了手,向下面一指:「你看這江山,綿延萬里不到頭,可天下沒有誰是它真正的主人。你貴為九五之尊,也只能使天下萬萬人匍匐在你腳下,卻不能使這天地為你改一分顏色。甚至那跪伏在你腳下的萬萬人,也從來不比你低賤。你是乞丐,能當皇帝。他日你若配不上,這萬萬人當中,總會有人站起來,拼著一死也要將你從龍椅上拽下,為痴愚的世人,講一個他們或恐一輩子也不會明白的道理。」

  那道理究竟是什麼呢?

  許多年以後,已經成了一代賢君的皇帝,還總時不時從噩夢中驚醒,回想起那個謎一樣的人,留下的謎一樣的話。

  可他此刻,卻忘了追問。

  只是在回去的時候,他高興極了:「那將來我有喜歡的人,可以封她做皇后,還有喜歡的,也都可以封作妃子。」

  謝危沉寂不言。

  他便迷惑地看他:「先生沒有喜歡的人嗎?」

  謝危喉結湧動了一下,彷彿壓抑了什麼,最終卻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後來的賢君偶爾也會回想起這一幕來,卻仍覺在迷霧中一般:那樣的神情,真的沒有喜歡的人嗎?那或許,總是有過某一個極為特殊的人,曾為他劃下一道深痕。

  11)雪盡

  最後的那幾天,謝危並不住在宮裡,也不住在謝府。

  他住在白塔寺。

  住持方丈則在附近的山中修行。

  春來的前一日,謝危上山去看望。

  山中春來晚,越往高處越冷,茅屋前竟然飄了雪。

  忘塵方丈在沏茶。

  他坐下來喝了幾盞,看庭前的雪,將屋簷下一隻小小的水罐蓋滿。

  忘塵方丈說:「世間事,有時看不破倒好,人在世間,活一條命,許多人庸庸碌碌便也過了。」

  謝危卻說:「那有什麼意思?」

  忘塵方丈輕輕一嘆,宣了聲佛號:「你這又是何苦?」

  謝危枯坐良久,一搭眼簾,道:「倦了。」

  接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喝完這盞茶,他告了辭。

  臨走時,又瞧見屋簷下那罐雪,於是向忘塵方丈要了,帶下山去。

  忘塵方丈說:「雪下山就會化的。」

  謝危沒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將那罐子置在潮音亭內那張香案,裡面的雪已經開始融化。

  儒釋道三家的經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點上,燒了個乾淨。

  欠了命,得要還。

  謝危盤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著那些經卷漸漸燒盡,擦不乾淨血跡的金步搖擱在正中,邊上是一方乾淨的絹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間刀。

  薄薄的刀刃折射了一縷明亮的天光,映入他眼底,卻未驚起週遭半吋塵埃。

  午後負責為碑林燃香的小沙彌進來,三百義童塚的碑林裡,那一塊為人劃了名姓的石碑後,不知何時竟挖開一座新坑。

  到得潮音亭前,只見許多血從上方順著台階,蜿蜒下來。

  雪白的道袍紅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過後,被擦得乾乾淨淨,與那金步搖並排放在一起。

  罐中無雪,只餘一半清水。

  這個曾如陰影一般籠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這樣一個春將至、雪已盡的午後,離奇而平靜地去了,沒有為世間留下隻言片語。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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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3:5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五十三章 餘響

  「我想吃櫻桃。」

  「冬天哪裡給你找?」

  「那妹妹想吃呢?」

  「也沒有。」

  ……

  三歲多的謝添下了馬車,同謝危一道,朝著宮門方向走,一面走,還一面問。聽得謝危說冬天沒有櫻桃,便不高興,還把他妹妹抬出來。

  豈料謝危還是一樣的回答。

  他年紀雖小,可五官生得極好,粉雕玉琢,一看便知是全接著他父母好看的地方長。

  前幾天,他和妹妹爭論,爹爹和娘親哪個更厲害。

  妹妹非說是爹爹。

  謝添雖然只早她兩刻出生,可既然當了哥哥,就有責任教她明事理,於是肅著一張小臉,糾正她:「肯定是娘親更厲害,你還小,你不懂。別人都聽爹爹的,可別人也聽娘親的,而且爹爹也聽娘親的。」

  謝韞淘氣得很,兩隻小手扒拉著翻出白眼來,氣呼呼的:「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今日宮裡面公主姑姑家那個叫沈嘉的小子過生辰,謝韞那丫頭一聽,巴不得就去吃去喝了,一早黏著娘親不放,非要早早去宮裡湊熱鬧。

  娘親沒辦法,才帶了她去。

  謝添現在想起,便跺了一下腳,也生了氣:「宮裡的廚子有什麼了不起,做東西那麼難吃,哪裡有爹爹好?」

  謝危養女兒還有點耐心,養兒子……

  那可算了吧。

  他一向愛靜,聽他叨叨說個不停,懶得搭腔,只放緩了腳步,在他後頭慢慢走著。

  這會兒是下午,內閣議事早就結束了。

  宮門外的守衛都鬆快了幾分。

  謝危只琢磨著這兩個孩子都不像他,更像寧二一些,打小張牙舞爪,讓人不省心,得找個法子收拾收拾,給他們緊緊皮。

  冬日裡雪還厚。

  便早晨清掃過,此刻又鋪上一層。

  謝添踩著雪難免有些吃力,一腳深一腳淺,可也不抱怨,就那麼一點點往前走,將過宮門時,卻忽然眼前一亮,一拽謝危:「呀,爹爹你看,是綠梅開了!」

  謝危抬眸,朝前看去,先前還漫不經心的神情,便收了幾分。

  那不是什麼綠梅。

  是張遮。

  他似乎才從宮裡出來,兩手疊袖交在身前,卻攜著一枝尺多長的梅。梅枝傾斜,枯瘦有節,枝頭的梅花卻或綻開或含苞,瓣瓣皆是淺碧。

  刑部這位大人,素來清冷,這一枝梅,倒正好與他映襯。

  這些年來謝危甚至都懶得去內閣,能與張遮打上照面的時候,屈指可數。

  因為某些原因,他不可能待見此人。

  燕臨遠去邊關,沒有回過京城。

  這位卻不一樣。

  此刻見著,他唇角一勾,掛了笑,卻淺淡得很,道一聲:「梅花甚好。」

  張遮袖手,官袍在風中吹起一角,他搭垂著眼簾,也不如何寒暄,只道:「還好。」

  謝危便不再說話。

  謝添眨巴眨巴眼,目光卻在張遮身上,半天收不回來。

  他拍了拍他腦袋,道:「走了,別讓人久等。」

  謝添這才「哦」了一聲,轉過身跟他一道往前走。

  只是走得沒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張遮略微頷首,待他們先經過,也出了宮門,清風振袖拂衣去,雪裡留梅一段香。

  謝危收回了目光。

  謝添卻湊到他身邊來:「爹爹,爹爹,那個是不是就是修新律的張大人呀?我聽別人說過,他好厲害的!」

  謝危聽這話,不舒坦,眼見這小子一腳深一腳淺在自己前面走,輕哼一聲,輕輕一腳過去,都不用兩分力,便把他推得一頭撲進前面雪裡。

  謝添懵了。

  他撲騰著掙扎了一會兒才從雪裡把腦袋拔出來,有些茫然地朝後面望,看了看謝危,又朝謝危身後找了找:「誰推我,我怎麼摔了?」

  謝危涼涼道:「你年紀小,走路不穩當,摔是正常的。」

  謝添將信將疑。

  但這畢竟是他爹,他真沒懷疑,又扭頭往前面走,只是走著走著還想起方才那茬兒來,接著道:「您不是嫌我笨,說教娘一個就夠費心的,不願再教我,要找開蒙先生來教。那個張大人厲害,他行嗎?」

  「撲通。」

  涉世未深的小年輕再次一頭撲進雪裡。

  謝危就在他邊上停住腳,一雙眼這麼不鹹不淡地瞧著。

  若說頭一回摔了,還沒反應過來,那摔第二次還反應不過來,謝添就是傻子了。

  他吃了一嘴的雪,好不容易爬起來。

  然後心裡委屈,嘴巴一張,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只不過這回倒是乖覺了。

  他已經差不多知道自己是哪裡錯了,嗚咽著道:「爹爹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千好萬好都不如您好,我都聽您的。」

  謝危背著手往前走,假假地道:「我們家從來不強迫人,你想請什麼先生就請什麼先生,不用昧著良心勉強的。小小年紀就出賣良心,多不好?」

  謝添差點哭出血。

  他搖搖頭,堅決不往坑裡跳,咬死了道:「修新律算什麼,一點也不好,兒子沒有賣良心,這話就是憑良心說的!」

  小沒良心的良心可真不值錢。

  謝危哂笑一聲,眼看著能瞧見重重宮殿了,也就不再對這倒霉孩子動手。

  往後有的是教他做人的時候。

  已離得遠了的宮門外,大雪紛紛揚揚,從寥廓天際飄灑下來。

  立得片刻,雪便落了滿肩。

  張遮駐足回首,向宮門方向看去,那一高一矮父子二人的身影已經漸漸變得模糊。

  謝居安厭憎塵世,對這天底下的凡夫俗子漠不關心,每日所念,或恐只那一粥兩飯,裊裊煙火。

  他還活著……

  只不過是因為姜雪寧還在吧?

  朔風吹去,人間雪重。

  聖人看透,唯其一死;

  若生貪戀,便作凡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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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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