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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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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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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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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2:3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章 長壽麵

  光看週遭人的表情,用腳趾頭也能猜到眾人內心究竟是如何震驚,姜雪寧面上勉強掛上的微笑,有了幾分隱隱的裂痕。

  她倒是想搭理。

  可一想到謝危,想到搭理的代價,姜雪寧是半個親切的笑都不敢奉送,十分禮貌地撇清了關係:「我同世子並不熟識,還請世子莫要玩笑。」

  玩笑?

  女人變臉可真是比翻書還快。

  前陣子還說著「到京城我罩你」呢。

  蕭定非眼珠子一轉,心裡嘀咕歸嘀咕,可用腦子想想也知道這中間有點緣由,且姜雪寧傻了才會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與他「狼狽為奸」,於是會意地換上先前那副眾人都熟悉的恬不知恥無賴相,咕噥起來:「京城裡的漂亮姑娘就是傲氣,難馴服哦!」

  他身後有人變了臉色。

  臨淄王沈玠站在後方,因得過燕臨照顧姜雪寧的囑託,且不清楚內情,只當是蕭定非色迷心竅,言語之間占人便宜,眉頭便皺了起來,難得有幾分威嚴,聲音微冷地道:「姜二姑娘乃是皇妹最青睞的伴讀,姜侍郎府上嫡小姐,定非世子不可造次。諸位小姐要去向母后請安,便盡快去吧。」

  沈玠今日穿了一身杏色的錦袍,金冠玉帶,是一派儒雅俊秀模樣。

  姜雪寧的目光越過蕭定非朝他看去,正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

  對方也是一怔,而後竟向她微微頷首。

  姜雪寧心頭一跳。

  並非為這目光有什麼深意,只是這一張曾經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時,即便心知自己這一世與此人毫無瓜葛,可仍舊會被他的目光拽回前世的記憶中,生出幾分唏噓的慨嘆。

  上一世溫婕妤小產,沈琅無後,最終傳位給沈玠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

  這一世溫婕妤避禍,若順利誕下皇子,沈琅便有了後,只怕儲君之選也輪不到沈玠。

  眼前這位臨淄王殿下,是否知道?

  他的命運,已在不知覺間,被旁人的手輕輕一撥,吹了口氣兒,兜兜地轉過了一個大彎?

  姜雪寧及時地搭下了眼簾,未露出異樣,只隨同眾人彎身道禮,從這幫王公貴族子弟的旁邊經過,重新向慈寧宮方向去。

  沈玠怔了怔。

  他不由向姜雪寧回首看去,但見這位僅有過幾面之緣的姜二姑娘身姿裊娜,背影細瘦,縱走在眾人之中也仍舊可以一眼分辨,眼底於是慢慢露出幾分困惑。

  總覺那一眼裡,透出了深奧的傷懷。

  約莫是他一時晃神,看錯了吧?

  蕭姝走出去不遠,一張臉卻還是怒意未消,轉頭便似乎要對姜雪寧說點什麼。

  然而姜雪寧早有預料。

  在蕭姝轉身面向她的那一剎那,她唇邊已經掛上了幾分似笑非笑,率先向蕭姝發難,倒打一耙:「原聽人傳國公府的定非世子年少時過目不忘,乃是神童。不成想如今回了京城卻是個言語輕浮的浪蕩子,公府怎的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眾人:「……」

  蕭姝:「……」

  肚子裡再多的話都被堵了回去,一時連自己原本想說什麼也忘了。

  近一月沒見,重新回來,姜雪寧還是那個讓人束手無策、恨得咬牙切齒的姜雪寧!

  *

  姜雪寧本以為去慈寧宮能看見沈芷衣,可跟著眾人入內請安時,抬眼卻沒在太后身邊找著人。

  老妖婆大病初癒,神情有些懨懨。

  受了她們的請安後,只問了蕭姝幾句話,反常地連沈芷衣都沒提一句,更不敲打她們好生為長公主伴讀,便擺擺手叫她們退下。

  才從慈寧宮出來,姜雪寧眉頭便皺了起來。

  顯然疑惑的並不只她一個。

  周寶櫻小包子連鼓鼓的,也有些納悶:「今天怎麼也沒看見長公主殿下?」

  蕭姝不回答。

  陳淑儀卻是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宮裡的大喜事,殿下很快就要去匈奴和親,這些天來都在做準備,快有小半月沒出過宮門了,自然沒有同咱們一般來給太后娘娘請安。」

  周寶櫻掩口,「啊」了一聲。

  姚蓉蓉眨眨眼,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竟然小聲道:「便是要去和親,可連太后娘娘的安也不來請,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啊……」

  姜雪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尤月打量姜雪寧面色,難免幸災樂禍:「說是準備去和親,可誰不知殿下的脾氣呀?這怕是在和太后娘娘鬧小性子呢。只不過家國大事,又豈能容殿下任性呢?唉。」

  她假惺惺地嘆了一聲。

  姜雪寧只覺得手掌心發癢,想要給她這賤嘴兩巴掌,心裡才能痛快。

  可的的確確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她強壓下了這股火氣,冷笑了一聲,卻看向蕭姝:「我等到底是殿下的伴讀,新年來入了宮,合該去給殿下請個安吧?」

  若是以前,以蕭姝八面玲瓏的性情,必定會同意姜雪寧的歧義。

  然而讓沈芷衣去韃靼和親的聖旨已下。

  對於一個即將離開這座宮廷,且幾乎已經與太后、與皇帝鬧僵了的長公主,縱然往日的確熟識,然而掂量厲害,她終究笑笑,淡淡道:「如今殿下心煩,連聖上和太后都不見,我等又何必叨擾呢?」

  這滴水不漏的作風實令姜雪寧厭惡,乾脆連面子也不裝了,只涼涼道:「找什麼藉口呢?蕭大姑娘趨利避害的本事是頂尖的。不去便罷了。有誰要一同去嗎?」

  她轉過目光,看向旁人。

  陳淑儀向來同蕭姝站一邊,並不出聲;姚蓉蓉害怕地低下了頭;周寶櫻擰著眉毛,看了看蕭姝和陳淑儀,似乎有些納悶,十分為難模樣;尤月冷哼一聲,動也不動;方妙卻是迅速地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枚銅錢來,攏在手心裡搖晃,閉上眼睛唸唸有詞。

  姜雪蕙身形動了動,可看了一眼姜雪寧,想到長公主同她交好,只怕心裡不很待見自己,所以又打消了要走出去的想法。

  她斟酌片刻道:「我同殿下所交不厚,不敢貿然前往,寧妹妹若見著殿下,請代我問殿下安。」

  姜雪寧看她一眼,卻不回答。

  等了有片刻,既無人站出來,也無人應聲,她於是冷笑一聲,拂袖便走。

  走出去有十好幾步遠了,背後才傳來急切的一聲喊:「呀,出來了,正東上上卦!等等,姜二姑娘,大貴人,可等等我呀!」

  她回頭一看,果是方妙。

  這位打扮得體卻滿身神棍習氣的姑娘拎著裙角,忙忙地朝著她跑過來,訕訕向她舉起了先才那枚銅板,微微喘氣,卻是笑得一臉神秘:「卦象告訴我,是該跟您一起去的。」

  仰止齋這麼多伴讀中,只有方妙看著是最不靠譜的那個,不管做點什麼事,都要先求神問卜一番,方做決斷。

  姜雪寧對此人的觀感一直頗為微妙。

  到底是人的命數與氣運當真可算,又或是只以求神問卜為自己的決定找些看似與利害無關的藉口呢?

  她瞧了方妙片刻,終於還是微微向她一笑,沒有多問,徑直向鳴鳳宮去。

  *

  姜雪寧實在擔心沈芷衣。

  這宮中的這段時間,都是沈芷衣在照顧她,對她好。

  她不是沒心的人,又豈能心安理得?

  天色暗下來。

  她同方妙走到鳴鳳宮時,外頭已經掌了燈。

  燈影裡卻見著那位一位女官站在寢宮外面悄悄拭去眼角淚痕,近一月沒見,好像憔悴了許多。不是那位素來與沈芷衣親厚的蘇尚儀又是誰?

  姜雪寧心中越沉,走上前一道禮:「蘇尚儀,殿下可在宮中?」

  蘇尚儀眼角還有些發紅,抬眼看見她,卻是有些詫異:「姜二姑娘,你們這是?」

  姜雪寧道:「今日入宮,來給殿下請安。」

  蘇尚儀向來是嚴厲而無表情的一張臉,聽得此言卻是險些淚湧,只將她們帶了朝宮內去,甚至有些哽咽:「過年那陣殿下還念叨姑娘呢,您能來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

  外頭宮燈明亮。

  鳴鳳宮中卻顯得有些昏暗,只點了兩三盞燈,冬日裡走進去甚至給人一種淒冷的錯覺。

  姜雪寧打了個寒戰。

  前方一道纖細的身影,投落在幽暗光滑的地面。

  沈芷衣穿著一身淺黃的飛鳳紋宮裝站在一座屏風前,雖僅點點光華照落那宮裝精緻的繡線上,也襯出幾分煥然的流光溢彩,當真是天之嬌女,天潢貴胄。

  她正抬頭看著那座屏風,似乎有些出神。

  蘇尚儀入內通傳。

  她這才略略回首,看見小一月沒見的姜雪寧向她請安時,竟沒多少驚訝,彷彿她這段時間一直都一般,自然地笑起來:「寧寧來了呀。」

  這一刻,姜雪寧心中大慟。

  只因沈芷衣轉過來的一張臉上,竟是平靜如許,不起波紋。再沒有了昔日愛玩愛鬧甚至有點跋扈不講理的刁蠻架勢,彷彿對什麼都沒了興趣,無可無不可。

  那是一種倦怠的感覺。

  就像將一個人外表鮮豔的色彩剝開,留在裡頭的只剩下慘慘的灰白。

  她的內疚與愧怍忽然潮水似的往外湧:對她千般萬般好的沈芷衣還困囿於宮中,她怎麼就敢生出趁著通州剿滅天教一役逃去天涯海角呢?

  上一世她曾親見沈芷衣去往韃靼和親。

  送親的使臣與衛隊從皇宮蜿蜒到城外。

  可歸來卻是一具冰冷的棺槨!

  姜雪寧眼淚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沈芷衣卻走過來,拉了她的手,眼角下那一道疤再未用脂粉遮掩,明暗跳躍的光線下,是當年飄搖的社稷、流血的江山,在她面頰劃下的一道創痕。

  她引著她到那屏風前:「看,很快我便要去往雁門關的另一頭啦。」

  那竟是一幅輿圖,用墨筆描繪著雁門關外屬於韃靼的那片疆域。

  姜雪寧辨認得出邊上一行小字乃是外族所用。

  於是想起,當年韃靼和親,曾命使臣送來一副韃靼的輿圖,獻給沈琅:中原自古有典故,獻輿圖便等同於獻上圖上所繪的疆域與國土!

  沈琅是有野心的君主。

  不過割捨區區一位皇族公主,卻能換來韃靼的臣服,何樂而不為呢?

  只可惜與韃靼和親終究與虎謀皮,沒過幾年,韃靼便撕毀和約,舉兵進犯。身具大干皇族血脈的長公主沈芷衣,自然犧牲在了權力的刀戟之下……

  姜雪寧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沈芷衣便淺淺地笑:「我還當你要來安慰安慰我,不成想一見了我便掉眼淚珠子,反倒要我費心來安慰你啦。聽聞今日還是你生辰,這樣哭哭啼啼可不行?好事都被你哭倒霉了,本公主可不依。」

  她叫宮人擺酒菜進來。

  然後拉著姜雪寧的手,也看了一眼方妙,竟沒問旁人為什麼不來,只道:「來都來了,今晚也正好喝上兩盅,只當是為你慶賀生辰了。」

  方妙自來與沈芷衣不大搭得上話,畢竟仰止齋諸位伴讀裡厲害的多了去,怎麼排也輪不到她,是以雖然沈芷衣並未多關照她兩句,她也並不介意。

  宮人們擺酒置菜。

  她便同姜雪寧一道坐了下來,同沈芷衣飲酒。大約也是知道眼下氣氛不好,所以儘量說些湊趣兒的話逗她們倆開心,偶爾倒是能笑上一笑。

  酒過三巡,煩惱全拋。

  三個人都喝得醺醺然了。

  方妙酒量最差,頭一個趴在了桌上。

  沈芷衣酒意也上了頭,見方妙倒了,哈哈一笑,然後拉著姜雪寧要走出宮門去看十六的月亮,卻是腳底下飄飄,跌坐在了外頭台階上。

  夜深露重,台階上濕漉漉的。

  姜雪寧酒喝不少,昏過一陣,後面卻是越喝越清醒,也坐在了階前,陪著她一道,抬首望著中天那輪清冷的霜月。

  沈芷衣彷彿覺得有些冷,輕輕抱了她的手臂。

  有模糊的聲音溢出:「寧寧……」

  姜雪寧不敢回頭看,怕對上一雙淚眼,只道:「殿下,我在。」

  沈芷衣呢喃:「好怕去了就見不著你呀。」

  姜雪寧望著那慘白的月亮,任由它照得自己薰染了酒氣的面頰也慘白,許久沒有說話。

  有淚沾濕了她頸窩。

  是沈芷衣含著笑在嘆:「有時真恨生在帝王家……」

  姜雪寧顫抖起來,可這一刻胸懷中亦有莫大的勇氣衝撞起來,讓她心底那個瘋狂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引誘著她開了口:「殿下,不去和親,我幫你,逃得遠遠的,好不好?」

  沈芷衣臉挨著她頸窩。

  人似乎是喝醉了,模模糊糊從喉嚨裡發出一聲笑:「嗯,寧寧帶我遠走高飛。」

  肩上重了。

  是沈芷衣終於也與方妙一般睡過去了。

  姜雪寧僵坐在台階前良久,待冰寒的露水打濕她眼睫,一旁的蘇尚儀走過來扶起醉倒的沈芷衣,她才搭著宮人的手,起身來,與被人喚醒的方妙一道,喝了半碗醒酒湯,由鳴鳳宮的宮人提著燈籠送回了仰止齋。

  方妙是一腳深一腳淺早不知東南西北,一回到自己屋裡,倒頭便睡。

  姜雪寧進到屋中,意識卻還格外清醒。

  她點上一盞燈,打了水洗臉,站在水波漸漸平靜的銅盆前,卻盯著盆中的倒影,久久出神。

  直到放得很輕的敲門聲將她喚醒。

  「叩叩。」

  這大半夜,竟有人站在了她門外,低聲問:「姜二姑娘可睡下了?」

  是有些尖細的嗓音,一聽便知道是宮裡的太監。

  姜雪寧面上還掛著水珠,瞳孔陡地一縮:「誰?」

  外頭那太監道:「給您送長壽麵的。」

  姜雪寧頓時一愣。

  長壽麵?

  她心有疑竇,上前打開門來,果見是一名小太監。面生得很,穿的是御膳房那邊的衣裳,手裡拎隻食盒,也是御膳房食盒的形制。

  這大半夜還能使喚得動御膳房的,能有幾人?

  且這深宮禁內,又有誰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她從小太監手中將食盒接過,恍惚又覺眼底潮熱,只垂下眼簾道:「有勞了,謝公主殿下還惦記著。」

  那小太監原有些畏縮地埋著頭,聽見這句卻是有些詫異地抬眸,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末了又緊緊閉上了嘴。

  他不作聲,悄然退走。

  姜雪寧本沒注意到這細節,自也不會深想,只掩上門,坐到桌前,將食盒的蓋子取下。

  簡簡單單一碗麵,麵湯是用熬煮的雞湯,邊上臥著個荷包蛋,麵上撒了些嫩綠的蔥花,刀切了細碎的肉絲攪拌在裡面。

  熱氣騰騰,飄著層香。

  姜雪寧拿起食盒裡擱著的那雙銀筷,挑起來吃了幾口,可竟嘗不出是什麼味道。唯有那眼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碗裡掉,混進麵湯裡,越吃越鹹。

  末了,抱著那空碗,竟是大哭一場。

  只是哭也無聲。

  坐在冷寂的夜裡,聽著外頭玉漏一聲聲滴過三更子時,便又是新的一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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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2:5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起心

  次日一早起來上學,姜雪寧眼眶微有紅腫。旁人自然看見了,只在心中想她昨日去鳴鳳宮不知與樂陽長公主說了什麼,方致這般,倒不敢多問。

  方妙卻是差點沒能起來。

  仰止齋這邊的宮人掐著時辰把她從暖烘烘的被窩裡挖出,她胡亂一通洗漱後,頭重腳輕地出來,見姜雪寧在外頭廊下嫺靜地立著,便哭喪了一張臉:「昨夜我是不是喝醉了?可沒出什麼醜,沒說什麼胡話冒犯長公主殿下吧?」

  姜雪寧笑笑搖頭。

  她才放下心來。

  周寶櫻在旁邊甚是驚訝:「你們昨夜還喝酒了呀?」

  方妙揉著腦袋道:「公主殿下喊來喝,還順道為姜二姑娘慶賀生辰,可不是只能跟著喝了?哎喲,我這頭,晃晃蕩蕩,簡直不像是自己的了……」

  尤月瞧見,在旁邊譏誚地笑。

  昨夜無風無雪,今晨日起東方,薄雲覆著宮殿群落裡一片又一片的琉璃瓦,是個難得的好天。

  上學照舊是在奉宸殿。

  眾人順著宮中長道過去。其他人這些天大多混熟了,走在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小聲說話,猜測著今日先生們又會講些什麼,新教的圍棋又會考什麼定式。姜雪寧走在後面,有一陣沒一陣地聽著,沒一會兒便心不在焉。

  只是待轉過個彎,到得奉宸殿前面那條宮道上時,最前面的陳淑儀已經忍不住「咦」了一聲:「那不是聖上身邊伺候的人嗎,怎麼在這裡?」

  姜雪寧順著聲音抬頭望去。

  竟是鄭保。

  有日子未見,他被自己的師父掌印太監王新義提拔之後,在宮內混得似乎好了起來。身上穿著的那件墨綠的袍子簇新,手裡還拿了一支拂塵,唇紅齒白,模樣清秀,正輕輕蹙著眉看著東面偏殿的方向,向立在他跟前兒的小太監問著什麼。

  小太監回了幾句,略一躬身,往偏殿去。

  鄭保立得端正了,回頭就看見了這邊走過來的仰止齋眾人。

  昔日坤寧宮前面,眾人是看著鄭保受罰,被長公主沈芷衣說了情才救下。後來得聞他一個後宮的太監,竟有本事去了皇帝身邊伺候,暗地裡都是驚奇過一陣的。

  眼下看見他在此處,不由有些驚訝。

  姜雪寧心中也生出疑惑。

  眾人還未及多問,鄭保心思細敏,觀她們眉眼神情,已猜得大概,主動頷首道:「昨夜謝先生與聖上並幾位老大人議事到很晚,留宿宮中,睡在了奉宸殿偏殿。聖上本不欲大清早攪擾,不過下頭又呈上來幾件棘手事,須得先生前去商議,少不得來攪先生清夢,請他去一趟了。」

  原來是請謝危。

  這倒是了。姜雪寧還記得,上一世謝危有事在宮中待到很晚,宮門下鑰後有留宿在宮中時,幾乎都在奉宸殿。一則離皇帝的寢宮近,方便及時聽召議事;二則離文淵閣近,若有講學,去也方便。

  眾人聽得鄭保此言,心中疑惑頓解,皆同他行了一禮,便從他身邊經過,入奉宸殿正殿中等候來講學的先生了。

  姜雪寧眼觀鼻鼻觀心走過,並未多看鄭保一眼。

  在殿中等了有一會兒,沈芷衣才在幾名宮人的跟隨下前來。只是她來的時間實在不算早,剛看姜雪寧一眼,笑上一笑,國子監算學博士孫述便來了。

  姜雪蕙先前叫人給她找了兩本棋譜來看,說她不在的這段時間,先生開始教圍棋,果然不假。

  孫述的《算學十經》已經講了小半。

  他比起別的先生尚算青年,雖不是個書蠹,卻沉迷算學,擺開了架勢便同她們講,這天下許許多多事都暗含了算學之道。譬如圍棋,看似比誰深思熟慮,可實則比的是誰腦子轉得快,計算更長遠。

  姜雪寧可萬萬沒料想還有這一齣,圍棋本來下得也不好,前面又因通州之事好些天沒在,根本不知前面講了什麼。人雖老老實實坐在殿中,皺著眉頭認認真真地聽講,可腦子裡仍舊跟一團漿糊似的。

  聽不懂就自然容易走神。

  她的位置恰好在窗邊,百無聊賴自然朝外頭看看,開些小差。可沒料想,才神遊天外沒多久,一道身著蒼青道袍的身影從她視野的左邊闖進來,嚇了她一跳。

  謝危昨夜被御膳房那爐火的炭氣嗆了一口,犯了咳嗽,且回到偏殿已近子時,一晚上輾轉反側,並未睡好。

  小太監來請,他才起身。

  面色算不得很好。只是去歲入冬以來他面色也沒特別好過,旁人瞧不出來。

  略作洗漱後,便從偏殿出來。

  這時正殿中已經開始講學,國子監那位算學博士講圍棋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他聽見不免下意識朝那邊看上一眼。

  結果就是這一眼,竟讓他瞧見姜雪寧。

  冷天裡的窗扇半掩著,她一張粉白巴掌臉嵌在窗縫裡,手掌撐著削尖的下頜,一雙平日瀲灩的眼瞳顯出幾分無神的呆滯,好半天不動上一下。

  明擺著是在開小差!

  謝危一見,腳步一頓,眉頭已經蹙了起來。

  姜雪寧隔他甚遠,可在看見他停下腳步朝她看過來的瞬間,已經覺得背脊骨上竄上來一股寒氣,打了個哆嗦,也不知腦筋怎麼轉的,竟一伸手「啪」地把窗扇給關上了。

  視線頓時被隔絕。

  只是這突然來的聲響也不免驚動了殿上正講圍棋的孫述,他瞧見是窗邊的姜雪寧,不由皺眉道:「姜二小姐幹什麼?」

  眾人都朝她看來。

  姜雪寧訕訕一笑,解釋道:「外頭吹風,有點冷。」

  畢竟她坐在風口上。

  孫述雖然對她在自己講學時鬧出動靜來略有不滿,卻也沒說什麼,轉過頭便繼續往下講了。

  姜雪寧聽了又有片刻,眼瞧孫述沒注意自己了,才又湊上去悄悄把窗扇扒開一條縫。

  殿外霞飛簷角,光盈玉階。

  卻已是沒了謝危身影。

  想是沈琅那邊還等著他,無暇為這些許小事停下來同她計較。

  還不准人上學開個小差了怎麼的?

  姜雪寧心底這麼嘀咕著,越想還真越覺得自己有道理,於是放下了心來。

  可沒料著,上午的學才上完,下午便有人來「請」她。

  是以前見過的在奉宸殿伺候的小太監,恭恭敬敬地垂著腦袋對她說:「先生說,姜二姑娘好些日子沒有入宮進學,功課該落下了不少,讓您下午過去,由先生考校考校。」

  姜雪寧頓時如喪考妣。

  雙腳灌了鉛似的,一步步挪回到奉宸殿偏殿,進到殿中,果見謝危已經坐在了那熟悉的書案後面,手中執了一管細筆,正寫著一封奏摺。

  她上前見禮。

  謝危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中的筆也是行雲流水不見遲滯,只問:「通州瞎玩幾天,心玩野了,回到宮裡連課業都不聽了?」

  姜雪寧心道冤枉:「今日是聽了的。」

  謝危長指輕輕一轉,已隔了筆,從旁邊匣子裡摸出一方印來,抽空朝她看了一眼,淡淡道:「聽外頭花什麼時候開,雪什麼時候化,好出去放浪形骸?」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她開小差還被謝危抓個正著。

  姜雪寧兩手背在身後,手指攪緊。

  想了想被謝危打過的手板心,又聽他「放浪形骸」四字彷彿意有所指,她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去慈寧宮的路上同蕭定非說過話,生怕被翻起這些賬來,到底不敢頂嘴,只埋著頭。

  謝危把印蓋在了奏摺落款處,重新合上,便叫了外頭小太監進來,遞去內閣那邊。回頭來看見姜雪寧跟隻鵪鶉似的悶著,心裡也不由跟著悶了一下。

  這模樣沒半點活泛氣兒。

  他看了半晌,忽道:「孫述講的你聽不懂?」

  姜雪寧頓時驚訝的抬起頭來看他。

  謝危道:「缺了好些日的堂,能聽懂才怪了。這也不難猜。」

  姜雪寧驚訝的其實不是他猜著這一點,而是他願意去猜這一點。畢竟先前似乎要責問她開小差的事情,可一旦要說「聽不懂」,便跟她沒什麼關係了。

  謝危這樣子竟不像是要追究。

  她眨巴眨巴眼,心裡萌生出個大膽的想法,試探著道:「孫夫子講得又枯燥又乏味,學生絞盡腦汁都跟不上他。聽說先生琴棋書畫皆是大才,要不,您教教我?」

  這話先把孫述踩到腳底下,再把謝危抬起來,是再明白不過的吹捧和討好。

  謝危覺著,若按自己往日脾性,必定是皺了眉叫她端正態度。

  畢竟國子監裡孫述可不是個庸才。

  只是看她乖乖地背著手在他面前立著,上午在窗內開小差時呆滯的一雙眼已填滿靈動,像是林間溪畔沒見過人的馴鹿,不覺氣順不少。

  唇角僵了片刻,終於還是劃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道:「攤上你這麼個不學無術的,也不知我是發了哪門子的顛。」

  他起身來坐到窗前,把棋盤擺上。

  姜雪寧打蛇隨棍上,立刻道一聲「先生真好」,然後坐到了謝危對面。

  她發現謝危這人是實打實的吃軟不吃硬,只要不渾身帶刺地同他對著幹,哄起來總很容易。不不不,這可是殺人不眨眼的謝居安,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用上一個「哄」字了?

  要不得,要不得。

  該放尊重點!

  姜雪寧被自己心裡蹦出來的那個字嚇了一跳,及時把自己跑偏的念頭給拽了回來。

  謝危把旁邊棋盒放了過來。

  他一身蒼青道袍,衣袖上滾著暗色的雲紋,似松濤雲浪,往窗下坐著,半點不見通州那日的殺伐冷厲,又恢復了平日那一點閒聽落花的悠然隱逸。

  「下棋須算計,確係一法。只是我輩若論圍棋,更多講『勢』。」謝危對孫述教的那一套,倒並不排斥,看了她一眼,許是覺著姑娘家都喜歡白,便將那一盒白子擱到她右手邊上,「算計乃是術,若能得『勢』方為得道。」

  姜雪寧看向那盒棋子。

  不意間一抬眸,卻發現謝危右手五指修長,煞是好看,可無名指中間的指節處卻裹了一層細細的絹布,隱隱透出幾分藥膏的清香。

  她腦袋裡於是轉過個念頭,想起在通州時見到他手上有傷,卻記不得是什麼地方,哪根手指了,於是道:「先生的手傷還沒好麼?」

  謝危去拿棋子的手指一頓。

  他自然搭著的眼簾掀了起來,唇線抿直,看著對面的姜雪寧,許久沒有說話。

  姜雪寧心裡打鼓,莫名覺得這眼神裡浸著點寒意,嘴唇蠕動,想說點什麼,可臨了了又不敢開口。

  半晌令人心悸的靜默。

  終究還是謝危先收回了目光,壓根兒沒搭理她方才一問,全跟沒聽見似的,續上了先前的話:「圍棋盤上可演兵,拼的便是心智。棋盤若疆域,棋子若兵卒。自古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子得失或許微不足道,若久積成勢,則難以疏導,積而成患。是以,執棋者當因勢利導,如治民,治水。這棋盤上的學問,你若能明白些,做人也好,做事也罷,都不至於糊塗到這般的境地!」

  做人做事,糊塗到這般境地?

  姜雪寧覺得他是話裡有話。

  可她一則對謝危知之不多,二則也不知道是自己哪裡又做錯了,只當這位當世半聖是奚落自己這顆蠢笨的腦袋,並不敢追問。

  且謝危方才之言,忽然讓她想起了沈芷衣和親這件事……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話姜雪寧不是第一次聽,知道是朝堂上常說的一句話,可也從沒把這句話當太真。然而謝危說,下棋如治民,治水,卻讓她起了心思。

  須知上一世蕭姝之所以能壓她一頭,除了自小在京中大族長大,見多識廣之外,姜雪寧私下琢磨,怕當年奉宸殿進學她實學了不少的東西,日積月累,是以深厚。

  如今,謝居安這等人便在自己眼前……

  她摸起一枚棋子來,用指腹輕輕蹭著,眸光閃了閃,道:「人和棋子也一樣麼?棋子由執棋者撥弄,人心卻是各有一顆,自己長在肚子裡。下棋能撥弄棋子,可人心要說撥弄……」

  謝危想起昨夜小太監來回稟的話,眼下只想把姜雪寧這顆漂亮的腦袋摘下來擱在棋盤上,叫她自個兒好生反省反省,對她問了什麼卻沒在意,只漠然接了一句:「英雄造時勢,時勢推英雄。人心向背雖然難料,也怕豪傑揭竿。若不慎思明辨,旁人稍加煽風點火,心隨勢走,又有何難?」

  實則人心比這棋子還不如。

  一陣風吹過來,棋子尚能靜止不動;幾句話拂過去,人心卻總會飄搖跌宕。

  姜雪寧搭下眼簾,隱有所悟。

  有些東西,總是要有個用處,方能使人虛心刻苦去學。

  她今日學來,便甚是認真。

  謝危為她答疑解惑,講了一個半時辰的棋,她恭恭敬敬地謝過了。因心裡面的念頭翻江倒海,臨走時也沒注意到謝危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才離了奉宸殿,掐指一算時辰,便往去慈寧宮的必經之路上候著,不多時果然看見蕭定非出來。

  她故意打前面宮道上走過。

  蕭定非看見她是一個人,思索片刻,走出去一段路後,便藉口有東西丟在慈寧宮要去找,往回轉過頭來找姜雪寧。

  這會兒天色都暗了。

  姜雪寧站在宮牆角下,也不廢話,單刀直入地道:「定非世子多年來混跡市井之中,該認識一些人吧?我有事想托你去做。」

  蕭定非那俊秀的長眉頓時一挑。

  他半點也不推辭,直接問:「什麼事?」

  姜雪寧便讓他附耳過來,如此這般,如此那般地一說。

  蕭定非聽得大為疑惑:「你想幹什麼?」

  姜雪寧道:「你就說辦不辦得了。」

  蕭定非一聲笑,哪兒能在美人面前丟了面子?拍著胸口道:「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只不過麼……」

  姜雪寧看他:「什麼?」

  蕭定非撓撓頭:「人若多了,得要花點錢的。」

  姜雪寧皺了眉頭,腦海裡把自己手裡有的錢都盤算了一遍,想起還有大幾萬兩銀子在謝危手裡,不覺有些發愁。

  只是腦筋再轉過一個彎,眉心便重新鋪平。

  尤月養了許久,也該找個機會宰了。

  她笑一聲道:「這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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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二章 還錢

  蕭定非雖不知道她怎麼敢說這麼大一筆銀子是簡單的事,可也根本不多問。得了託付,當晚便去宮外忙碌奔走,完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姜雪寧回了仰止齋,則開始盤算起錢的事情來。

  她想到的辦法其實十分簡單,眼下也並沒有第二種方法。而上一世那個尤芳吟,將她這種行為稱之為,「割韭菜」。

  只是要割韭菜,手裡首先得有一筆錢能用。

  這段時間來,蕭定非雖然「孝敬」上來不少東西,可許多都是御賜的珍玩,倒不好拿去換成錢財。

  姜雪寧盤算著盤算著,就惦記起了謝危。

  於是,接下來的這些天裡,大名鼎鼎的謝先生發現,自己這調皮搗蛋的學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在他面前忽然變得溫馴乖巧,甚至有一種狗腿似的討好。

  殿中進學時,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總是看著他;

  下學到偏殿學琴學棋,又一反常態對他噓寒問暖,時不時倒個茶,遞支筆;

  就連偶爾在宮裡別的地方撞見了,也是恭恭敬敬,再沒有往日半點的不耐煩和不情願。

  ……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什麼脾性,謝危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老早就看出她是「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可也不拆穿,樂得享受這原本刁蠻的學生的伺候,就想看看她這「孝順」模樣還能裝多久。

  終於,一眨眼又快到了出宮休沐的時候。

  姜雪寧這一日早早就到了偏殿裡等候,把從沈芷衣宮裡討來的好茶,仔仔細細地沏上一壺,還提前把謝危要考校的琴曲給彈奏了一遍。

  待得謝危來,她就先奉上好茶,接著又純熟地彈奏了琴曲。

  謝危難得得閒,端著茶一面喝一面聽,可不時打量打量姜雪寧神情,發現她琴音止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抬頭悄悄打量自己,心底便是一哂。

  果然,接下來這小騙子囁嚅著開了口:「先生看學生這些天來,還算長進,也算是改邪歸正了吧?」

  謝危故意平淡淡地道:「就那樣吧。」

  姜雪寧:「……」

  她憋了一口氣,想到自己「存」在對方那兒的幾萬銀子,強忍住了翻臉的衝動,面上的笑容非但沒淡下來,反而更加真誠了,道:「先生用心在教我,往日都是學生不識好歹,不知先生嚴苛要求乃是為了我好。學生已經知道錯了……」

  花言巧語當真一套一套的。

  謝危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一圈。

  站著規規矩矩,看著懂禮識義,好像是個溫良賢淑的大家閨秀模樣了。可裡子麼,一雙眼珠子不安分地轉動著,帶著幾分勾人的靈動,可不是什麼「改邪歸正」的眼神。

  他似笑非笑:「有事求我?」

  姜雪寧早知此人不好對付,可也沒想到對方會直接問,頓時訕訕:「果然瞞不過先生,我在想什麼先生一清二楚。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也就是近來長公主殿下要去和親,她待學生極好,學生想要挑些珍貴的東西送她,可手裡餘錢不多,捉襟見肘。學生還有些錢保管在先生那裡,不知道能不能……」

  謝危瞧著她的眸光漸漸變深。

  姜雪寧被他這樣看著,聲音也越來越小,只覺最初開口要錢的膽子都飛到了九霄雲外,後腦勺直冒冷汗。

  這一瞬間,她甚至已經琢磨著放棄了。

  回頭把自己的家當清點清點,或者把蕭定非送的東西變賣變賣,也差不多是能湊出一筆銀子來的。

  可沒想到,謝危瞅了她半晌之後,竟然道:「明日來我府中取。」

  姜雪寧簡直懷疑是自己耳朵壞了,睜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地看著謝危。

  謝危看她這目瞪口呆模樣,只覺好笑:「過午不候。」

  姜雪寧立刻點頭如搗蒜。

  她灌迷魂湯似的,好話一串一串往外說:「多謝先生!先生對學生可真是太好了。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前面那些話還好,謝危聽著只當耳旁風。

  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出來時,他面色便僵了一僵,又聽姜雪寧一張小嘴叭叭說個沒完,終是覺得她粲然的面龐竟有幾分礙眼。

  姜雪寧還在說他好話:「往後學生一定學得更努力,以求將來好好孝敬您……」

  按捺住將手裡這盞茶潑她一臉的衝動,謝危微微一笑:「你可以滾了。」

  姜雪寧:「……」

  假聖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果然還是喜怒無常!罷了,看在他肯還錢的份兒上,她大人大量就不跟他計較了。

  姜雪寧也沒覺得自己先前的話有什麼不對,收斂起那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便行禮告辭。

  下午出宮休沐。

  次日一大早,她就去找了謝危。原以為可能還有點阻礙,不曾想對方竟十分爽快地給了,總讓她心裡有些疑惑。

  只是等她揣著銀票從謝府走出來,才想起:這本來就是自己的錢啊,是謝危先前扣著不給,現在看她聽話了,爽爽快快給她,不是應該的事兒嗎?

  於是連那一點疑慮也乾脆拋開了。

  姜雪寧拿著錢便偷偷去找蕭定非籌謀接下來的事情。

  斫琴堂裡,謝危卻是盯著呂顯剛送來的那一塊木料,思考了許久,末了還是笑一聲,吩咐劍書道:「寧二拿了錢去,必不老實,暗地裡找人盯一盯,看看她幹什麼。小騙子不知又要騙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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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割韭菜

  買人一張嘴並非難事,可同一句話,從市井中潦倒乞丐的一張臭嘴說出,和由士林裡博學高才的一條利舌講來,卻是完全不同的份量。

  這樣簡單的道理,姜雪寧當然懂。

  只是要買後者喉舌,價錢也不便宜。且光買喉舌還不行,手裡得有軟硬兩張牌,畢竟文人骨頭軟,不拿點「硬」的手段作為防備,焉知一夕之間不會改口?

  一番算下來,開銷不是小數。

  從謝危處拿到錢後,她當即給了蕭定非二萬兩先花著。蕭定非到了京城後也算見過世面了,可見著姜雪寧這樣的閨閣姑娘出手便是二萬兩,儼然是「花完了再找我要」的闊綽架勢,還是狠狠地吃了一驚。自然也就覺得自己抱住的這條大腿透出點深不可測之感,辦事時那叫個盡心盡力。

  姜雪寧自己,則開始折騰銀股的事情。

  隨著蜀中那邊任氏鹽場一應事宜進展順利,消息不斷傳回京城,鹽場銀股價錢已經一路走高。三天前一匹快馬到了蜀香客棧,說第一批雪花似的井鹽已經出來,還帶了一小袋來給京中買股的諸位東家看看。姜雪寧當時在宮中,自然無緣得見。可在她入宮伴讀之前,銀股是一千二百文一股,等她休沐出宮,價錢已經飆升到一千五百文一股,且還有價無市。

  比起當初一股五百文的價格,眼下任氏鹽場的股價已經是翻了兩番!

  為了勇毅侯府抄家時候那件事,姜雪寧手裡的兩萬銀股大多已經出出去,被呂顯「趁火打劫」走不少,留在手裡的只有兩千股。

  眼看此刻價格高,正是出手的好時候。

  要做「割韭菜」這件事,按上一世尤芳吟的話來講,其實是不大厚道的。且她是重生而來,知道的消息本就比別人多,要與市場中其他買賣銀股的人相比,佔盡優勢,十分地不公平。所以在做出決定的時候,姜雪寧心裡並不是沒有猶豫和心虛,可想到宮中她生辰那一日,沈芷衣對她種種的好,又怎能容她那一點猶豫壞了大事?

  是以咬咬牙,到底還是將這兩千股直接拋出。

  *

  市面上有人拋售銀股的消息傳來時,尤月正在自己的閨閣中試著閒雲坊繡娘們新給她製上來的衣裳。

  上好的蜀錦,淺青的顏色。

  裙襬上繡著幾枝漂亮的夾竹桃,她身量纖細,穿上時略略轉身,腰肢也有了那麼一點不盈一握之感,叫她看了大為滿意。

  身邊的丫鬟把馬屁都拍上了天:「咱們姑娘真是天仙下凡,這衣裳穿著再好看沒有了,襯得氣色都無比的好。那什麼姜府的大姑娘,哪裡有我們姑娘這樣好看,這樣有才華?聽說臨淄王殿下乃是個文雅的人,那姜雪蕙無趣乏味,豈能得著殿下青眼?待得擢選那一日,您就把這一身穿上,保管叫旁人看傻了眼。這王妃的位置,非您莫屬!」

  這些日子以來,尤月著實春風得意。

  本來伯府因出錢保她從牢裡出來那件事,對她很有一番怨懟,畢竟拿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銀,一萬五千兩銀子,換誰都得吐口血。可出了這件事後,反而激起了她的脾氣,一怒之下將自己全部的積蓄都拿去買了任氏鹽場的銀股,足足四千股在手。

  後來任為志求娶尤芳吟那小賤蹄子,怕她從中作梗,前後塞給她二千兩紅包。

  她手裡自然又寬裕起來。

  一開始伯爺和伯夫人得知她如此敗家,把錢都拿去買了鹽場的銀股時,差點沒氣病,當時就要把銀股拿出去賣掉。

  還好她以死相逼給攔了下來。

  如今任氏鹽場的股價節節攀升,伯府和伯夫人見了她都是眉開眼笑,成日裡比她還關心那股價的漲跌。她在府裡的地位自然跟著水漲船高。

  且伯府一開始也沒將那求娶尤芳吟的任為志看在眼底,不過就是個蜀中偏院之地的破落窮小子,完全是看在彩禮的面上才把尤芳吟嫁過去的。

  畢竟是個妾生的女兒,三千兩不虧。

  可在任氏鹽場的情況好起來後,清遠伯和伯夫人就漸漸起了心思。

  清遠伯說:「她怎麼說也是我們伯府嫁出去的女兒,沒道理人到了蜀中之後就跟家中斷了聯繫。那姓任的小子之所以能把鹽場做起來,不也多託了伯府的名聲嗎?商人娶了官家女,他便宜佔大了!任氏鹽場那麼大地方,還事關月兒手裡銀股的價錢,無論如何不能由著他們亂來。咱們挑個辦事俐落的管事過去,好好教教他們,也盯著點鹽場的情況。他在京城也不過才發了四萬銀股,佔鹽場的四成分紅,剩下還有六成。怎麼著也該再拿出一點來,孝敬孝敬岳丈家!」

  所以年後伯府這邊就已經派人去往蜀中。

  像任氏鹽場這種地方,一旦開始產鹽,那雪花似的井鹽便是雪花似的銀子,誰見了能不心動?

  尤月可沒想到尤芳吟那種賤人生的還能交上這樣的好運。

  只是她也不嫉妒。

  但凡是尤芳吟的,她只要想要,便都能搶過來。旁人將嫁衣做好了,她再去穿,不也是件省事兒的事兒嗎?所以尤月這些天放鬆得很,只在家裡搗鼓搗鼓脂粉衣飾,準備在臨淄王妃擢選那日大放異彩。

  聽見外頭進來的丫鬟說,蜀中客棧有人開始拋售銀股,她整個人都愣了一下,接著便笑起來:「任氏鹽場如今的情況大好,想也知道這什麼卓筒井能源源不斷地收進銀子來,旁人就是想要模仿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手裡有銀股卻這麼早拋了,不是缺錢就是鼠目寸光!」

  丫鬟們都有些疑惑:「那姑娘您呢?」

  尤月眼珠子一轉,卻是突地一笑,眸底放出了異彩,拿了鑰匙便打開自己裝銀兩的匣子,有些按捺不住興奮地道:「旁人鼠目寸光,卻是本小姐的大好機會!如今正愁沒地方買進銀股呢,到處有價無市!這筆銀股,我一定要趁機拿下!」

  接著拿了銀票與印章 ,便往蜀香客棧去。

  只是這些天來任氏鹽場的銀股行情是何等熾熱?

  那拋出來的兩千銀股共分作四批放出來,尤月到的時候,前面兩批早就被人搶走了,她以一千六百文的高價,也只來得及搶下了最後兩批,共一千股。

  加上她自己手裡四千股,便有了五千股。

  另一千股實則是被呂顯派人搶先買入手中。

  因這批銀股量小,也無法確定到底是哪邊出來的,他並沒有十分在意。

  銀股入帳後,便去謝府找謝危喝茶。

  彼時謝危正聽劍書稟報姜雪寧那邊的情況。

  聽完後,眉頭便擰緊了。

  劍書琢磨著呂先生與自家先生認識多年了,且同為先生效力,銀錢的事情他一向十分在意,視財如命,所以猶豫了一下,問道:「姜二姑娘動了銀股,像是有所籌謀。這事兒是否先知會一下呂先生那邊?」

  這會兒穿著一身文人長衫的呂顯已經從長廊那頭走了過來,閒庭信步,好似走在自家一般自然,透著滿面的春風。

  謝危掀了眼簾,便看見他。

  片刻後收回目光來,長眉輕輕一剔,竟道:「知會什麼?」

  劍書頓時愕然。

  謝危神情淡淡,毫無異樣:「生意上的事情,呂照隱自己有數,用得著你插手?」

  劍書:「……」

  道理好像是這樣,可怎麼就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呢?

  *

  兩千銀股,其中一千以一千五百文的價格成交,剩下的一千以一千六百文的價格成交。

  姜雪寧手裡頓時多了三千一百兩銀子。

  先前給了蕭定非兩萬,加上自己兩千的體己銀子,再加上拋售銀股這三千多兩,攏共剩在手裡的便有三萬三千兩銀子。

  在她將手裡的銀股拋出去之後,蜀香客棧裡銀股的價格還往上高了有幾十文。

  蓮兒棠兒聽說後都直說賣虧了。

  姜雪寧對此卻無動於衷,半點也不搭理,只再三跟她們強調,一旦尤芳吟那邊有信送來或者蜀香客棧那邊有新的消息,需要立刻想辦法著人將消息送給自己。

  接下來一段時間,自然又是入宮伴讀。

  只是二月十六便是臨淄王沈玠選妃的日子,宮裡面難免人心浮動;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去韃靼和親的日子也定了下來,在三月廿一,宮中不少人都向鳴鳳宮道賀。

  身懷有孕的溫昭儀更在一月底過了個盛大的生辰。

  闔宮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只是漸漸的,開始有人發現,市井之中好像多了許多流言蜚語。

  比如,韃靼來的使臣在京中凶橫霸道,簡直把京城當成了自己的跑馬場;

  比如,若是勇毅侯府還在,何至於還要送公主去和親?

  比如,立主送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去和親的便是太后娘娘的母家蕭氏,自己養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在家裡備著選臨淄王妃,要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卻要把苦命的嬰孩兒時遭反賊在臉上劃過一刀的長公主去和親;

  比如,樂陽長公主幼時便曾遭逢不幸,命裡帶煞,送她去和親說不準更為大干帶來大禍;

  ……

  剛剛開始的時候,不過就是大家茶餘飯後瞎傳。

  就連朝野文武百官都沒當一回事。

  畢竟市井中對國家大事的非議時常有,也就是大家隨便說說,沒有能成氣候的。像這些猜測謠傳,過不了多久,自然會散。

  可這一次,事情卻好像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眼見著已經進了二月裡,市井中這些謠傳與非議非但沒有小下去,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

  二月二龍抬頭那一日,甚至有個上京趕考的士子,名叫翁昂,在踏青酒酣時直接說出了「蕭氏狼子野心,就該讓他們自家姑娘去韃靼和親」這樣的話。

  彼時在場士子不在少數。

  翁昂又是飽學之士,此言頓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傳得開了。

  本來是讚同與反對的人都只各自佔半。

  可沒料想這話不知怎的,輾轉竟然傳到了好不容易在家把傷勢養好的蕭氏二公子蕭燁的耳朵裡。蕭燁小公子在府裡受了蕭定非一窩的鳥氣,好不容易出個門還要聽這幫人非議,不由得怒從心頭起。他打聽得這些話的來源之後,便直接使了銀子,讓人暗地裡去教訓教訓那翁昂,好叫對方不敢再胡說八道。

  就是這一頓教訓,鬧出了大事。

  翁昂性極放曠,身上本無幾分銀兩,這些天來也不知交了什麼朋友,送了他不少銀錢,越發恣意縱橫,成日裡都泡在酒缸中。

  那日才從花樓裡走出來,便被一夥人蒙了麻袋。

  拳打腳踢,言語辱駡。

  文人的身子骨可不禁打,當時便受了重傷口中吐血。還好當時錦衣衛的人夜巡到暗巷,千戶大人周寅之武藝高強,阻止了匪徒行兇,還將這一夥小混混給抓了起來,押到衙門受審。

  錦衣衛的刑罰何等了得?

  沒用半個時辰,這幫軟骨頭便哭爹喊娘,把背後指使的蕭燁招了個乾乾淨淨。

  國公府自然是花了大力氣買通審問的這些人,以避免消息外傳。

  可天底下哪裡有不透風的牆?

  加上這一回出事的乃是入京趕考且有功名在身的翁昂,頓時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京中士人群情激憤,仗義執言,幾乎是指著國公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鼻子在罵!

  原本也有些人覺著和親之事與蕭氏沒什麼干系,可翁昂不過醉後一句胡言,蕭氏二公子蕭燁便要使人暗中打殺了他,天下豈能容忍這等恃強淩弱之事?

  便是十分的有理也成了無理!

  南面來的暖風方將梢頭吹綠一分,一夜間,京城大街小巷已都是「蕭氏心虛要滅翁昂之口」的消息,真真假假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蕭氏之行為已犯了眾怒,種種的矛頭立刻調轉過來,齊齊朝著這昔日尊貴的門楣投去!

  一時間,朝野文武百官都驚呆了,萬萬沒想到是這麼個發展。

  外面鬧得這樣大,宮裡自然清淨不了。

  消息多多少少會傳進來一些。

  姜雪寧老神在在看戲。

  旁人則是事不關己。

  唯有蕭姝,連日來得了外頭傳進來的消息,心內越發壓抑,偶爾在人前時都會為些小事發作情緒,明顯是被京中那些傳言所影響。

  旁人或許覺得這些事都是巧合。

  可在蕭姝看來,這些天來發生的事,都像是精心籌謀過的。否則一件連著一件,怎麼能巧合到這個份兒上?向來是軟骨頭的文人,又怎敢在春闈之前鬧出這樣大的事來?

  暗中彷彿有一隻手在操縱。

  她只覺得,樁樁件件都是衝著她來的!

  二月初七離宮這一日,蕭姝連陳淑儀都沒搭理,逕自乘了馬車出宮,直接回到國公府,準備親自應對此事。

  姜雪寧卻是慢悠悠的。

  她和其他人都在後頭,眼見著蕭氏來接人的馬車揚起滾滾煙塵而去,唇邊還掛了三分笑。

  再過八日便是臨淄王選妃,又加上天氣開始暖和,仰止齋裡這些出身官宦人家的伴讀小姐,大多換上了新衣。

  尤月更是穿得花枝招展。

  姜雪寧沒參選臨淄王妃之後,在宮中便越發低調,不顯山不露水,且那位定非世子也沒有再來獻過慇勤,於是又讓尤月覺得姜雪寧不過爾爾。

  走出順貞門的時候,她故意搶在了姜雪寧前面一步,撞了她一下。

  姜雪寧抬眉看她。

  尤月輕輕掩唇,不大好意思模樣,笑起來:「真對不住,姜二姑娘近來蔫頭耷腦的,也沒幾句話,總讓我覺得像是沒這人似的。這一不小心走過去,還道前面沒人,可不就撞著踩著了?」

  姜雪寧打量她,竟沒發作,而是若有所思地道:「尤姑娘近來好像變了。」

  尤月一怔:「什麼?」

  姜雪寧扯開唇角,意味深長地一笑:「胖了些。」

  大干到底還是纖瘦為美。

  尤月一聽她這話,頓時變了臉色,下意識抬手一撫臉頰,心道自己這些日來為了選臨淄王妃做了許多準備,皮膚都好了不少,也注意著沒吃太油膩的食物,斷不至於胖了。

  於是冷笑一聲:「沒話找話!」

  說罷拂袖便把姜雪寧甩在身後,自向清遠伯府來接她的馬車去了。

  只是才走到近處,她心裡便咯噔的一下。

  因為平日府裡伺候的丫鬟,此刻就站在馬車旁邊,一臉的倉皇無措,又害怕又驚慌模樣,見著她時喚了一聲「姑娘」,眼淚珠子都滾了下來。

  尤月心底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怎麼了?」

  那丫鬟害怕極了,哆哆嗦嗦道:「蜀地,鹽場,鹽場失火,燒了一片,銀股的價錢……」

  尤月腦袋裡頓時「嗡」地一聲炸開。

  她面色瞬間變得猙獰起來,一把掐住了那丫鬟的胳膊,厲聲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好端端的怎麼可能出事?!」

  這聲音有些大,站在宮門口都能聽見。

  眾人好奇的目光全都投了過去。

  姜雪寧站在邊上,目光悠悠從尤月身上掠過,渺渺投向茫茫遠處:湛藍清空下,已有了少許飛鳥的影子,城外河湖上結的冰該化得差不多了,再過月餘山花開遍,是個踏青賞玩的好時節。屆時,誆上沈芷衣同去,大約不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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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四章 黃雀在後

  雕漆長案上置著一座汝窯白瓷的筆山,一管小筆輕輕搭在筆山左側,筆管上斑駁著湘妃竹的淚痕,墨跡則在細軟的羊毫上凝結,看得出有許久沒動過。邊上一方端硯裡的墨水也早就乾涸。

  任氏鹽場來通傳情況的人就立在簾外。

  姜雪寧坐在案邊,深靜的目光與窗外漸漸昏暝的天光一起,落在面前這兩頁薄薄的信紙上,聽著外頭那人的聲音,卻有些出了神。

  「半個月之前還好好的,只等著第一批鹽出來,甚至已經找好了買主。可沒想到,最順當的時候出了這種事,整座鹽場都已經燒了起來。蜀中井鹽本來大部分是火井,引氣燃燒煮鹽。今次不慎卻是引燃了鹽井裡的炎氣,地火燒成一片。及至屬下自蜀中出發時,鹽場裡搭建的卓筒井已經全部燒光……」

  「家主知曉事大,派人先來京中通傳。」

  「信函乃是家主親自寫就,特意囑託小的跟姑娘說,夫人手指略有灼傷,雖不嚴重卻不能親自寫信,所以由家主代筆,還請姑娘不要太過擔心。」

  信箋上的字跡,比起以往尤芳吟寫回來的信,的確是字跡流暢,漂亮的館閣體,一看就知道是任為志親筆所寫。

  信中大致交代了鹽場如今的狀況。

  只是鹽場起火的程度和遭受的損失,有些超出了姜雪寧的預料:上一世她就聽聞卓筒井初建,因防範不當引起著火,點燃了炎氣,引發了地火。這一世既是尤芳吟嫁了過去,她便是不掛念任為志及鹽場如何,也提點過了尤芳吟要多加小心,做好防範。本以為這樣即便不能完全避免失火,也當能防患於未然,儘量減小損失。可沒想到,非但沒能避免,反而比上一世還嚴重一些!

  棠兒蓮兒都在外間候著。

  傍晚的庭院有餘暉晚照。

  姜雪寧朝窗外看了一眼,抬手輕輕壓住眉心,只問:「蜀中引氣煮鹽,地火的防範向來是重中之重,便是任公子不當一回事,煮鹽的長工也不該不當一回事。如何會失火,又如何會發展到這般境地?」

  簾外立著的那人頓時有些支吾。

  姜雪寧便看出事情似乎沒那麼簡單,於是道:「是人禍?」

  那人頭便抬了起來,聲音裡透出了幾分不平與憤怒,道:「正是人禍!姜二姑娘遠在京城,家主與夫人本都不想您太過擔心鹽場的事情,所以特意叮囑過小的不用講鹽場的事情,他們自有解決之法。可小的一口氣壓在心裡實在嚥不下去。您有所不知,清遠伯府大老遠從京城派了個人來,說是照看夫人,可到了鹽場卻是作威作福。」

  原來大半月前,任氏鹽場來了位不速之客。

  此人拿著清遠伯府的腰牌,自稱是伯爺擔心尤芳吟嫁得不好特來看看情況,若鹽場有點什麼事情也好幫襯幫襯,畢竟大戶人家出來的管事,見過的世面多,有個什麼對官府的應酬也可派了他前去。

  可這不過是把話說得漂亮。

  此人剛住下的第一天,便要好酒好菜好房間地伺候著。蜀中自然不比京城繁華,任氏鹽場又正在篳路藍縷之中,哪兒能叫他滿意?

  於是沒過三天,對方便大發雷霆,甚至指著尤芳吟的鼻子罵賤種。

  尤芳吟是何等好相處的脾氣?

  嫁到四川後,同任為志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該給長工的錢,一個子兒也不少;平日待人不管尊卑,都是面有笑容,溫溫和和。

  有個這麼好的少奶奶,誰不誇讚兩句?

  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喜歡她。

  京城來的這管事,仗著自己是少奶奶娘家人,仗著自己背後是清遠伯府,一個做下人的反而要往主人的頭上踩!

  對伺候的下人和鹽場的長工也是動輒打罵。

  還時不時進出鹽場,對他不懂的事情指手畫腳,便是旁人停下來歇口氣喝口水,也要被他責斥成偷懶。

  沒過幾天,鹽場所有人對此人便已厭惡得無以復加。

  說到這裡時,蜀中來報情況的人,聲音裡的憎惡也達到了極點:「那天鹽場裡一位老長工正在引氣煮鹽,沒留神攔了他的路,他喝了酒也不聽旁人解釋,一意揪著老長工便要打。旁人看他早不高興,上來勸架。沒料想他發作得更厲害,拿起邊上的竹竿就連著別人一起打。一打打出了事,引氣的竹管斷了。卓筒井是用竹做成的,加上地湧炎氣,沾火便燒起來。很多弟兄們為了救人都受了傷,這老王八蛋剛出事便嚇得躲了出去,還拉踩別人做墊背!」

  清遠伯府竟然派了人到蜀中去?

  姜雪寧著實吃了一驚,眉頭緊蹙。

  心念一動間,卻是片刻就想明白了原因,臉色也漸漸沉下來。

  最初尤芳吟嫁去蜀中,伯府是不管不顧的。

  可隨著任氏鹽場銀股價錢的走高,尤月手中又握有不少的一部分銀股,伯府內裡更是個被掏空的破落戶,自然上下都會對鹽場起心。以照顧尤芳吟的名義派人去,卻行監視、插手、蠶食之實,所圖只怕不小。

  只是既懷了這般壞心思去,必不可能做什麼好事。

  鹽場失火,也就在意料之中。

  即便這一次僥倖沒出事,他日也未必能夠倖免!

  人心不足蛇吞象。

  看今日宮門前尤月那大驚失色仿若天塌的模樣,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遭乃是她作繭自縛吧?

  姜雪寧對這一家子的厭惡更深。

  她輕輕敲了一下桌案,問:「其他人怎樣?」

  那人道:「回姜二姑娘,因鹽場地勢開闊,見機得快,倒是無人折損性命。只是有些長工煮鹽一輩子,捨不得見那些雪花鹽白白毀在火裡,拼了命想去救下一些來,有些被砸了傷了,可都不算很嚴重。眼下應該都請了大夫來診治,少奶奶連自己的體己銀子都拿出來抓藥了,除了鹽場沒了之外,都還好。」

  姜雪寧點點頭:「那就好。」

  尤芳吟「嫁」任為志去蜀地之前,她已曾交代過若遇到意外的處理之法,想來尤芳吟與任為志都會採用。

  那接下來的事情,對她而言便很簡單了。

  姜雪寧抬眸看向簾外,道:「任公子派你來得正好,我這裡正缺個人辦事。」

  *

  任氏鹽場出事的消息,如同一團燒起來的火,眨眼便燒穿了外頭包裹的紙。

  蜀香客棧幾乎炸了鍋。

  店裡的客人不減反增,個個人都想知道任氏鹽場先前攤子鋪這麼大,眼下要如何收場。

  清遠伯府中,尤月更是焦得嘴唇上都起了個泡,時不時朝著門外望去。

  清遠伯坐在書房的書案後面,看著她這模樣便氣不打一處來,前些天還對尤月和顏悅色,如今卻變了一張臉似的,聲音裡透出尖刻嚴厲:「早說過他們這些商人沒有一個靠譜的,偏你要自己逞能耐,花錢買什麼勞什子的銀股!這下好,鹽場燒了!有多少錢都竹籃打水一場空!趁著現在消息剛剛出來,銀股的價錢還沒跌得太厲害,趕緊都賣出去!原來的銀子能收回來多少是多少!」

  尤月本來就上火,一聽這話面容都扭曲了幾分。

  她少見的沒遵循往日的尊卑。

  目光轉回來時看向自己的父親,卻是狠狠地冷笑起來:「父親如今說話可真是站著不腰疼!早些天不還巴巴問我漲了多少嗎?如今出了事又好像自己曾未卜先知一樣,還來責斥起我!」

  清遠伯窩囊歸窩囊,可在自己家裡向來是拿架子拿得最狠的一個,豈能聽得她這般尖銳的諷刺?

  一股火也從心裡竄出來。

  他拍案而起就要教訓教訓這逆女,指著她鼻子大罵起來:「反了反了!府裡養著你供著你!說什麼你的私房體己錢,那還不是府裡給你的?!」

  伯夫人也不懂生意場上的事情,只知道鹽場出事,銀股價錢必定會跌,女兒手裡的生意就是虧了。她雖然也憂心忡忡,可尤月畢竟是她親女兒。

  眼看清遠伯發作要鬧將起來,她便舉袖擦淚哭著上前拉住。

  一面哭一面道:「伯爺,月兒可是要去選王妃的,打不得!再怎麼說也是你親生的閨女啊。如今銀股的價不還沒跌到底嗎?我們規勸著她早些把銀股出手了也就是了。」

  說著又轉頭勸尤月:「這節骨眼上可別鬧出什麼事情來,若讓京城裡的人看了笑話,我伯府的顏面又往哪裡放?你既中意臨淄王殿下,便是讓他知道也不好。女兒啊,退上一步就此作罷吧。這時候賣出去總歸還是賺的。」

  尤月哪裡肯聽?

  她簡直覺得自己的父母愚不可及:「賣出去賺?這種時候消息都已經傳開了,你們以為京城裡那些都是善人嗎?鹽場出了事了誰還買這種注定收不回來錢的銀股?你肯賣只怕也沒人肯買!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賭上一把?鹽場出事了,那姓任的和小賤蹄子不還沒死嗎?手裡有點錢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她瞪著眼睛一意孤行模樣,甚至透出幾分駭人的戾氣。

  所有人都驚呆了。

  伯夫人一愣之後,哭得更傷心欲絕了,伯爺更是被怒火焚沒了理智,抄起旁邊不遠處的籐條便向尤月衝了過去,大罵起來:「逆女,逆女!」

  尤月見清遠伯發作到這般猙獰的程度,心下也有幾分害怕。

  只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自己做的這件事就這般失敗,硬生生梗了一口氣在喉嚨裡,昂起頭來,挺直脊背,決然道:「賺是我的,虧也是我的,與你們又有什麼相干?該賣的時候我自然會賣!」

  她一甩袖子從屋裡走了出去。

  不多時便聽到後面的書房裡有瓶罐摔碎的聲音,可她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直接走回了自己的房中。直到進了門,把門合上,沒有旁人在了,她才戰慄起來,不住地打哆嗦,面上的血色也消失殆盡,顯出一種慘淡的青白來。

  「怎麼會,怎麼會呢……」

  尤月捂著臉,身子漸漸滑了下來,終於是在人後露出了幾分倉皇無措。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堪稱痛苦的煎熬。

  明明距離臨淄王選妃的日子已經沒有多少了,她卻為著任氏鹽場銀股的事情茶飯不思,輾轉反側。原本這些天來好不容易養得玉潤的一張臉,肉眼可見地憔悴下來,眼圈下積攢了一層青黑,便是用最好的脂粉也難以遮掩。整個人甚至變得有些魂不守舍,有點什麼動靜都會一下站起身來,問是不是鹽場那邊來了消息。

  可蜀香客棧那邊的消息始終沒變。

  那就是鹽場失火嚴重,幾乎燒了個乾淨,但任為志和尤芳吟都沒事,將會著手重建鹽場。

  光是這樣的消息如何令人信服?

  天底下做生意的人多了,倒下去爬不起來的,更是比比皆是。

  大多數人心底並不看好。

  在鹽場失火消息傳來的當天,便有人忙慌慌想要將自己買入的銀股出手。怎奈這消息傳得太廣,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也沒幾個願意花錢接盤當賠本的冤大頭。

  是以銀股雖然掛出,卻沒人肯買。

  那價錢便一天天地往下跌。

  最開始還是一千六百文,接著便是一千五百文,一千四百文。

  第四天,更是直接暴跌五百文!

  因為在這一天,京城裡那位持有銀股最多的幽篁館呂老闆,都沒扛住鹽場出事的刺激,仔細想了想之後,大概為了求穩,往外先拋了一萬股,試圖為自己止損。

  *

  消息傳到姜雪寧這裡時,她正坐在棋盤前面打譜,黑白二子已經鋪了有半張棋盤,聞言卻是目光有些古怪地抬起頭來。

  過了好半晌才笑起來。

  烏黑的眼仁中隱約劃過一抹狡黠,她用那枚棋子輕輕點著自己下頜道:「當初趁火打劫壓低價錢買我銀股,還當這奸商有多沉得住氣呢!沒想到也拋了……」

  外頭站的正是前段時間鹽場來報消息的人,名叫劉揚,已在京城逗留了好些天,卻不很看得透這位姜二姑娘種種心思。

  他遲疑了一下問:「要趁此機會買入嗎?」

  姜雪寧把棋子按回了棋盤上,挑眉看他一眼,道:「慌什麼?眼下還是九百文的高價,等它再跌兩天不遲。」

  更何況……

  她看著棋盤思索起來:頭回遇到這種情況,連呂顯都穩不住了,怎麼尤月這等蠢人反倒紋絲不動半點也不慌的模樣?

  居然還是個孤注一擲的賭徒不成?

  近來蕭定非那邊花錢跟流水似的。

  眼看著便要到關鍵時候。

  姜雪寧算算清遠伯府的情況,忽然心生一計,向外頭的劉揚道:「清遠伯府的人沒見過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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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直接

  姜雪寧叫劉揚進來,壓低聲音交代了一番話。

  劉揚目瞪口呆。

  姜雪寧卻只淡淡地笑了一笑道:「縱然是有人想要孤注一擲賭上一把,可我猜旁人未必讓她如願,你且按我說的去做。」

  *

  呂顯一萬銀股拋出後,任氏鹽場立刻崩了盤,銀股價錢斷崖似的往下掉。

  八百文,七百文……

  到了第六天時,乾脆連最初的五百文都沒了,只剩下四百文。

  伯夫人在府中幾乎以淚洗面:「早同你說過,大家閨秀做什麼不好,何必折騰這勞什子的東西?出了事也不肯聽人的勸,若賺夠一些早點把那銀股拋了,又何至於到如此境地!月兒,伯爺都被你氣病了,你就聽娘一句。選王妃的時候快到了,可別這樣熬下去……」

  房內尤月直愣愣地坐著。

  她一雙眼死死地盯著面前匣子裡那幾張銀股交易的契約和憑證,常日來睡不著覺,讓她眼底都滿佈了血絲,看上去竟有幾分猙獰可怕。

  伯夫人的話,她置若罔聞。

  只是不知第多少遍地問身邊丫鬟:「有新的消息了嗎?」

  伺候的丫鬟這些天也慌得很,府裡人瞧著尤月這幾天來不大對勁,也不敢逆著她的意思來,幾乎每隔半個時辰便派人去蜀香客棧打聽打聽最新的消息。

  可眼下新的消息還沒來。

  丫鬟戰戰兢兢,聲音細如蚊蚋:「沒,暫時還沒有。」

  尤月的神情便陡然一厲,站起身來竟然一巴掌朝這丫鬟的臉上摔了過去,呵斥起來:「都已經過了有一個時辰了,還不見回來,都是幹什麼吃的?」

  丫鬟半邊臉立刻紅了一片。

  伯夫人驚叫起來:「你瘋啦,這又是要幹什麼?旁人回不回來與後宅裡的丫鬟有什麼相干?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竅啊,月兒,不過區區幾千兩銀子,放下便放下吧?你若選上臨淄王妃,他日榮華富貴還不是唾手可得?」

  這位置,往日的尤月也不是沒有肖想過,可如今伯夫人的話在她聽來卻是格外刺耳,更刺激了她這些天來備受打擊的心,讓她反感極了。

  她竟冷笑一聲:「有那麼容易嗎?」

  伯夫人愣住。

  尤月卻是惡狠狠地道:「京城裡名媛淑女都要去選,上有一個蕭姝,下有一個姜雪蕙!別人府中多闊綽,我們府中又是什麼樣?若連這點銀子都沒了,我連點拿得出手的頭面都置辦不下來,縱是去選了不也是叫別人看了笑話!」

  眼見著府中去探消息的人還沒回來,她已經是等不得了,竟不顧伯夫人的阻攔,把桌上裝契約的匣子拿鎖鎖上,鑰匙卻親自揣進自己懷中,然後大聲叫起來:「為我備馬車!」

  伯夫人問:「你幹什麼去?」

  尤月頭也不回地道:「我要親自去客棧那邊看看,你們故意不叫我知道消息,休想!」

  她在府中慣來霸道,自打選進仰止齋作伴讀後,在府裡便是她姐姐尤霜都要矮她一頭,是以下人雖然為難,也不得不為她準備馬車,唯恐受了她的責打。

  伯夫人在後面叫她她根本不聽。

  馬車出府的時候,有一名身材高壯的青年策馬而來停在府門口,若是平時尤月一定要問問此人身份。可如今整個人都跟魔怔了似的,只看了一眼目光便掃過去,催促著車伕趕車去蜀香客棧。

  這些天來任氏鹽場的銀股價錢一路往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剛開始的時候還有許多人來看熱鬧。可跌得久了,也就見怪不怪,只當這鹽場是廢了,買了銀股的人是栽了。

  所以尤月本以為,今日到時人該不多。

  可沒料想,才剛下馬車,就聽得客棧之內一片人聲,竟是頗為熱鬧。

  「可真沒想到,這種節骨眼上誰有這種膽量竟敢接下那一萬銀股啊?」

  「都跌到三百文,無人問津啦!」

  「不是有傳言說,蜀中那邊傳來消息說鹽場正在重建嗎?只是那任為志琢磨出什麼卓筒井來,倒讓週遭鹽場眼紅得很,趁火打劫起來,非逼著他教其他鹽場打卓筒井才肯施以援手,不然便要橫加阻攔。我看任氏鹽場不值錢了,可這卓筒井怕還要值點錢。三百文一股買這個,倒也不算虧!」

  「可這辦法一旦告訴了人,也就不值錢了啊……」

  「是啊,到底誰膽子這麼大?」

  「說不準是有錢沒地兒花呢?」

  尤月在外面聽見這話時,心裡便陡地一跳,一時完全忘了自己還是個矜持的大家閨秀,走進去就向方才說話的一人問道:「呂老闆的那一萬股有人買了?」

  客棧裡大多是大老爺們兒,可沒想到竄出個姑娘。

  只是抬起頭來一看,這姑娘五官雖然清秀,神情卻有點偏執的凶狠,一雙泛紅的眼睛瞪著,隱隱緊咬著牙關,叫人看了心裡直冒寒氣。

  那人看她穿戴不是普通人家,倒也不敢怠慢。

  當下回答道:「是有人買了下來,可還不知道背後是誰,剛一個時辰前的事情。不過前段時間還值一萬五千兩的銀股,如今只賣了個三千兩,呂老闆這生意做得可也是虧本極了。」

  尤月心跳驟然加快。

  一絲隱秘的希望升了上來:只要有人肯買,銀股的價錢就有可能穩住,說不準還能漲上去!

  「掌櫃的,樓上備雅間。」

  她大概地算過,按照任氏鹽場以前的習慣,最晚今天也該有鹽場那邊的確切消息傳過來了,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待在府裡聽著,不如親自來等。

  於是皺著眉便對櫃檯邊上的掌櫃說了話。

  掌櫃的不由一怔:「這位姑娘,今兒來的人多,樓上雅間已經沒了。」

  尤月頓時皺眉,瞧見樓上分明還有個雅間的門窗開著,像是迷人,便冷笑一聲:「我乃是清遠伯府的嫡小姐,你這裡連個雅間都挪不出來嗎?」

  民怕官,何況掌櫃的是商?

  他也抬頭看了那空著的雅間一眼,卻是十分為難:「姑娘,樓上那雅間是另一位姑娘早就定好的,做生意講究一個誠字,我實在是無法做主啊。」

  尤月掃視了週遭一眼,輕輕抬了下頜,不屑道:「你這裡來往的都是販夫走卒,本姑娘來是看得起你地界兒!誰人訂好的叫他讓出來便好,料想他也不敢有什麼不滿。」

  周圍「販夫走卒」們面色不由一變。

  連掌櫃的臉色都難看了幾分。

  就在這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一聲清泠泠的笑:「怎麼尤姑娘連我訂下的雅間都要搶上一搶了?」

  這聲音……

  尤月面色驟然一變,渾身都緊繃起來。

  縱使萬般不願,轉過頭來時,也還是看見了那張令她深惡痛絕的臉——姜雪寧!

  近來宮中又是準備選王妃,又是準備和親,伴讀們已經不必再入宮,所以尤月已經有好些日子沒見過姜雪寧了。

  再次看見,真有一種目眩神迷之感。

  天氣開始轉暖,她穿了一襲鵝黃的百褶裙,春衫透薄,更襯得她腰肢纖細,烏黑蓬鬆有若鴉羽,體態纖穠合度。巴掌臉上更是五官明媚,目光流轉,只使人自慚形穢。

  在她後面一點竟然還跟了一人,正是昔日曾在宮中打過一回照面的那位定非世子。

  一身富貴風流氣,一雙邪氣勾人桃花眼。

  人往姜雪寧身邊一站,若忽略其唇邊隱隱帶著的一抹玩味的壞笑,倒是覺得男才女貌,養眼至極。

  他二人是一前一後進到客棧的,旁人並不知他們相熟。

  尤月見了卻是立刻在心裡罵:淫男蕩女!

  她與姜雪寧結仇已深,不欠這一點半點,可對蕭定非回京之中的一干行徑卻是有所耳聞,便不大敢造次。

  姜雪寧今日卻是一反常態,對她和顏悅色地笑起來,好像同她沒有半分過節似的,竟道:「難得在這種地方能遇見,我同芳吟也交好,有些擔心她在蜀中的情況,是以也來等消息。尤姑娘既然沒尋著雅間,若不介意,不如與我一道?」

  姜雪寧今日吃錯什麼藥了?

  這是尤月腦袋裡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

  她警惕起來,半點也不相信,反倒沒了對雅間的想法,冷笑一聲道:「誰不知姜二姑娘想害人有千萬般的手段?我可消受不起。」

  姜雪寧盤算現在劉揚正在伯府裡勸說清遠伯,要把尤月手裡那四千股算計下來,可不能讓她這時候回去了,壞了那邊的事。

  是以腦筋一轉,便想要激將法。

  可正當她要開口時,眼角餘光一晃,忽然瞥見了那道正從門外走進來的身影,還未出口的話便頓時忘了個乾淨,一時竟生出幾分隔世之感。

  他彷彿不愛穿那身官服,只一身無趣刻板的墨藍長袍,目光即便是不從人臉上過時,也透出比尋常人多幾分的靜肅沉凝。

  冷若磐石,寂似寒潭。

  刀裁似的長眉微微低下,一隻長指嶙峋的卻從簡單寬大的袖袍中露出幾分來,拿著一捲紙。

  看見姜雪寧時,接著也看見了同她站得頗近的蕭定非,他腳步頓了一頓,但仍舊走了進來,身後還跟了兩名差役。

  掌櫃的嚇了一跳。

  他忙從櫃檯後面轉出來,拱手作揖:「哎喲,何事竟勞動差爺們親自來一趟?」

  市井百姓很難見著官,掌櫃的自然也認不出張遮。

  他卻也不道明身份,只將手裡那捲紙展開來,請掌櫃的細看:「畫像上的人,近日是否來過貴店?」

  掌櫃的凝神細看,搖頭道:「若長這樣,來過小人肯定記得,完全沒有印象。」

  張遮的眉頭於是輕蹙了幾分。

  兩名差役都低聲同他說著什麼。

  他卻沉默,只將那畫像收起,向掌櫃的道了一聲謝,便往客棧外面走。

  那一刻,距離分明不遠,可姜雪寧竟覺這人彷彿在天邊,一下有些魂不守舍,只想:他分明瞧見我,卻像不認得我似的。

  尤月可記得清楚,自己同姜雪寧最初便是因為一場與張遮有關的口角結仇。看見張遮進來時,她先愣了一下,接著便下意識去看姜雪寧神情。

  眼見那張遮進來渾不似認識姜雪寧一般,她幾乎立刻掩唇笑了起來。

  譏諷之言在幸災樂禍之餘,脫口而出:「嘖,我還當姜二姑娘與人家張大人兩情相悅,原來是恬不知恥一頭熱,倒貼呀!也難怪,聽說這位張大人可不是登徒子,哪兒會搭理某些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人!」

  說著她還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蕭定非,言語之間那鄙薄與暗示,已是明明白白。

  姜雪寧心內一股無由的躁意。

  眾目睽睽之下,她竟直接一巴掌半點沒帶留情地甩在了尤月臉上!

  「啪!」

  清脆的一聲響。

  整個樓下茶堂裡頓時安靜了,人人目瞪口呆,多少帶了幾分震駭地朝著姜雪寧看過來。

  蕭定非更是聽得面皮都緊了一下,斷斷沒想到自己瞧著溫軟漂亮的美人兒還有這般令人心底發寒的一面,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尤月摀住臉愣片刻才大叫起來:「姜雪寧你這賤人!」

  姜雪寧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卻是一句話也沒說,轉身直接從客棧裡走了出去。

  若方才沒看見張遮,逢著今日這樣特殊的收網時刻,她或恐會耐住性子同尤月周旋。可張遮只出現那麼片刻,便將她心思攪得一團亂。

  她明知這時若出去,只怕明日京中便是流言蜚語傳遍。

  可——

  連暗中籌謀逼迫蕭姝去和親這種事她都已經做了,那一點點既不能害她命也不能改她心的閒言碎語,又算得了什麼?

  姜雪寧不在乎!

  她腳步很急,直追張遮而去,離得近時便朝著他背影喊了一聲:「張大人!」

  張遮停步,轉過身來。

  他身邊跟著的兩名差役詫異回頭,看見姜雪寧時都不由得愣了一愣,遲疑的目光也轉向張遮。

  張遮卻沉默不言。

  姜雪寧根本不在乎旁人目光,彷彿那兩名差役根本不存在似的,挺直了脊背,站在他面前,再不遮掩自己的心意,直接問道:「除夕那夜我送的東西,張大人收到了嗎?」

  兩名差役的目光頓時震撼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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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六章 嫉妒

  說實話,張遮進入刑部的時間雖然算不上太久,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他是什麼為人性情。

  去年侍郎陳瀛大人在洗塵軒請客。

  這種場合,免不了喚一些容貌昳麗的女子進來「伺候酒水」。有些放浪形骸、習慣了聲色犬馬的官員,當場便開始毛手毛腳,與這些姑娘調笑。

  這位張大人五官端正,相貌清冷,坐在眾人之中卻格格不入。

  風塵女子見了,不免意動。

  畢竟有些貌似正人君子的,實則比那些直截了當的還要下作幾分。既來了這樣的場合,就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退一步講,即便他是真的正人君子,撩撥起來豈不更為有趣?

  於是,就有那麼兩個姑娘沒長骨頭似的,想往他身上黏。

  可還沒等靠近,他便站了起來。

  旁人頓時笑鬧起鬨。

  這位張大人卻是低眉斂目,直言自己不勝酒力,不能喝酒,不便在此攪擾眾人興致,先行告辭。

  說完轉身便走。

  那時洗塵軒裡眾人面面相覷。

  陳侍郎的臉色都不大好。

  那回結束後,刑部暗中都是風言風語,說張遮此人既不識趣也不識相。

  兩名差役當然也聽說了。

  且他們還聽說過張遮與姚府千金退親的事。

  本來八字只等一撇了,忽有一天就黃了。雖不知到底哪邊先要退親,可人姚府高門大戶,張遮出身寒門,總不能是張遮自己傻了去退親吧?畢竟當年親事定下,他自己也是同意的。所以多半是那位高貴美麗的千金姚惜小姐,嫌棄此人木訥無趣,一張寡淡死人臉,這才退了親。

  這位張大人什麼做派,他們實在太清楚。

  一天到晚臉上不見一絲笑。

  刑部衙門裡,他往往到得最早、走得最晚,成日裡同卷宗、兇案、牢獄、律例打交道,便有些小家碧玉相中他,也總因這一副不近人情、不解風情的做派屢屢碰壁,久而久之,便無人問津了。

  可眼下……

  兩名差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在蜀香客棧時,他們就已經看見了姜雪寧,畢竟這樣好看的姑娘實在是驚豔至極,只晃眼一掃便讓人難以移開目光,比他們見過的任何一名女人都要漂亮!

  同她一比,什麼倚紅樓的嬌蛾,偎翠閣的柳眉,都是下乘中的下乘!

  若非有公幹在身,他們必定貪看不走。

  可萬萬沒想,他們剛走不久,這位姑娘竟然追了出來。

  而且叫住了……

  張大人?!

  兩名差役看向姜雪寧的目光,很快由最初的震撼轉為了憐憫:可惜!這般漂亮的姑娘,腦子竟不好使!有這樣好的樣貌嫁誰不是飛上枝頭,怎麼瘸了眼神偏看上了張遮,除夕甚至還送了東西?!

  街道上行人往來,車馬絡繹。

  兩人相對而立,靜止不動。

  像是平緩細流裡兩塊沉底的石頭。

  張遮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決定,也一遍遍地告誡過了自己,可重又見到她時,心裡那堵高高築起的牆便搖晃起來,一點一點往下坍塌。

  身靜心難靜。

  他甚至沒有想過姜雪寧會追出來,更沒想到她會拋卻矜持這般直截了當地問他。可轉念一想,這不正是她性情嗎?張揚著,跋扈著,明豔著,不大會往裡收。若畏畏縮縮,患得患失,反倒不像是她。

  姜雪寧微微仰著臉看他,一雙盛了光的眼底隱約有幾分氣悶的委屈,可她並不宣之於口,甚至帶了點霸道地又重複了一遍先前的問題:「張大人收到了嗎?」

  明明句句都是在乎的話,可張遮卻覺字字刀割。

  他看似無恙地站在她面前,心裡卻遍體鱗傷,鮮血淌滿,要用力地攥一下手中那卷畫像的紙,才能保證聲音如常平穩:「收到了。」

  旁邊兩名差役對望一眼,幾乎都疑心自己是聽錯了。再看看這位張大人似乎如常的神情,卻罕見地覺出了一種不尋常。

  到底張遮如今正得聖眷。

  他們若不知死活聽了人私事,焉知人將來不會忌憚、防備?

  這兩人一躬身,悄無聲息地退了走。只是走出去老遠還要忍不住回頭望上一望,顯然有壓抑不住的好奇。

  姜雪寧卻渾然為覺,聽見張遮肯定回答之時,心跳驟然快了幾分,可伴隨而來的是一種隱隱的不祥,讓她心底如紮了暗針一般刺痛。

  有道聲音在她腦海裡喊,不要問了,不要再問了。

  話都到這裡了,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可那綿綿而來的刺痛,已經讓她有一種呼吸不過來的錯覺,也使她執拗地忽略了那道聲音:「那裡面寫了什麼,張大人也看見了?」

  張遮道:「看見了。」

  姜雪寧還笑了一笑,前所未有地坦誠:「旁人都道大人冷面寡情,不好相處。可通州一行,雪寧有幸蒙大人一路照顧,識得您實則冰壑玉壺,清介有守。張遮,我屬意於你。」

  張遮,我屬意於你。

  沒有尋常女子那種羞怯,只有一腔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孤勇。

  張遮覺得她好像快要哭出來了,可微顯蒼白的臉上,那一抹微笑始終不曾褪下,好像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樣。

  屠沽市井,俗世喧嘩。

  他卻忽然被這一句話拉回了前世。

  上一世,姜雪寧也曾說過這樣的話的。

  只不過彼時她還是看不慣他,只因他同周寅之乃是死對頭,宮內宮外一有機會便恣意妄為地作弄他,給他氣受;調侃他,使他難堪。

  因知他為人刻板守舊,便故意調笑。

  若稍有不慎露出片刻的窘迫,常能引得她撫掌大笑,倒好像是打了什麼勝仗似的。

  他雖是堅忍沉默性情,被捉弄久了,也難免有沉不住氣時。

  那一日是深冬,朝臣奉詔入宮議事。

  他住得離皇宮遠些,道中濕滑,來得也晚些。到了乾清宮,卻見一干重臣包括已是太子太師的謝危在內,皆在偏殿等候。

  眾所周知,謝危乃是帝師,且體性畏寒。

  聖上召見眾臣,誰在外面候著都不稀奇,可讓謝危在外頭候著,當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當下有位老大人走進來,納罕得很:「不是聖上召咱們這時辰來議事嗎,怎的反叫這麼多人在外頭等著?」

  謝危立在階上,倒還淡泊,回頭答了句:「皇后娘娘在裡面。」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

  那位老大人噎了片刻,低下頭去嘀咕了一句,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張遮向乾清宮裡望了一眼,竟莫名一陣心煩意亂。

  又候了有大半刻,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鄭保,才親自彎身送了一人出來。

  是姜雪寧。

  華服高髻,抱著精緻的錯金手爐,粉白的臉頰豔光逼人,點作櫻桃色的唇瓣,色澤卻似比尋常時候淺了一些,像是在哪裡蹭掉了原本的口脂。

  她出來先看見了階上的謝危,眼底飛快地劃過了一絲厭憎,把目光轉開來。

  下台階時,才看見他。

  於是眼底那一點華光轉而變得玩味,故意挑眉勾出了一抹笑,到底是乾清宮門,也沒敢當著這許多大臣的面來為難他,腳步輕快地帶著一干宮女走了。

  隨後沈玠召他們入殿議事。

  行禮後起身時,張遮恰巧看見那年輕儒雅的帝王,將翻起來的一段衣袖整理回去,一點櫻粉不大明顯地染在他右手無名指那透明的指甲蓋邊緣,彷彿還殘留著一段柔情繾綣的餘溫。

  他不知還有沒有別人注意到。

  但長達一個時辰的議事中,他雖對答如流,可不說話時比起往日的沉默,卻更多了一點難以察覺的沉悶。

  眾人告退,從乾清宮中出去時,謝危忽然停下步來,看了他一眼,道:「江南科場舞弊一案牽扯甚廣,張大人今日的話,比往日還要少些。」

  張遮與這位帝師並不相熟。

  可那一刻猶自心中一凜。

  他答道:「茲事體大,性本寡言,更不敢妄言。」

  謝危面上總帶著點笑,待人接物亦十分圓熟,便冬日裡也常叫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可聽了此言後,他卻沒有接話。

  旁邊那位老大人正好走過來邀他同去內閣,謝危便似什麼都不曾提過一般,與其餘輔臣一道往值房去。

  張遮在階下站了有片刻,才朝東面文淵閣走。

  科場舞弊一案錯綜複雜,甚至牽扯到了過往幾任會試總裁官,總要找相關的人問問口風不可。

  只是一路上竟有些心不在焉。

  連姜雪寧什麼時候帶著宮人遠遠走過來,他都未曾看見,也就自然沒能避開。

  她似乎是去了一趟御花園,身後幾名宮人,其一端著剪子,另外的幾名卻是各自手裡拿著幾枝雪裡梅。

  天氣正寒,梅花開得正烈。

  有的紅,有的白,有的黃。

  獨姜雪寧自己手裡那尺許長、欹斜的細細一枝,竟是如豆的淺綠之色,甚是稀罕。

  聽聞宮中御花園東角栽著一樹世所罕見的綠梅,乃是先皇沈琅登基一年後,那位國師圓機和尚同帝師謝危打賭輸了後種下的,每逢冬寒時節開放,梅瓣皆是淺綠之色。

  宮人們都很愛惜,不敢擅動。

  可落到姜雪寧手中卻是隨意攀折,輕輕巧巧地捏了賞玩,半點都看不出它的珍貴。

  他自知撞見姜雪寧便沒好事,躬身行禮後不欲惹事,是以讓行左側,從旁離開。

  不想他往左邊走,姜雪寧便往左邊站;

  他往右邊走,姜雪寧便往右邊站。

  無論如何都正正好把他堵住。

  張遮於是知道她又起捉弄之心,原就寡淡冷刻的面上越發沒了表情,瞥見她彎著粉唇似笑非笑地看自己時,更覺一股煩亂冒了出來。

  他道:「下官有事在身,娘娘容讓。」

  姜雪寧擺手叫宮人都避得遠遠的,偏擋住他路,瞧著他那道冷峻的眉,竟執著那枝綠梅,抬起他削尖的下頜來,打量他這張臉,語藏戲弄:「張大人脾氣又臭又硬,可這眉生得卻是好看。倘若本宮偏是不讓你過呢?」

  這般言行哪裡像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張遮終於拂開了她,肅然了一張臉,冷冰冰地道:「娘娘乃是一國之母,位極坤寧,行止當有其度,事聖上是夫亦是君。如此輕佻之言,恐惹朝野非議。」

  姜雪寧彷彿沒料著他竟會說話。

  先是怔了一怔,隨即才像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似的,拍手道:「還當你是個鋸嘴的悶葫蘆,為難你許多回以為你修煉成了謝居安第二,正覺沒趣。不成想也有壓不住火氣的時候嘛!」

  張遮不為所動,只道:「娘娘如此,置聖上於何地,置下臣於何地,又置禮義廉恥於何地?」

  他頭回在避暑山莊見到姜雪寧時,便是這般。

  豈料姜雪寧聽了此言,方才玩笑般的神情雖然沒變,眸底卻壓了一分戾氣,反讓她一張臉豔色倍增,走到他面前,幾乎腳尖抵著他腳尖,一扯唇角:「誰叫本宮頭回見了,就屬意於張大人呢?」

  這般的話,本該是纏綿繾綣的情話,可從她口中說出來,卻是輕浮乖戾,暗地是十分的尖刻嘲諷!

  那一刻張遮的忍耐到了十分。

  他知對方戲弄自己,退了一步垂眸道:「下官立身正,不懼流言;娘娘之言行,卻未必不憚蜚語。朝野非議,恐非您所樂見,還請娘娘慎重。」

  低垂的目光,只能看見姜雪寧那繡著鳳尾的一片衣角。

  有片刻的安靜。

  然後接著便是幾瓣綠梅進入視線,竟是姜雪寧那一枝綠梅點在了他的眼角。隨著他輕一抬眸,那細瘦的枝條末端有微冷的尖銳木刺,在他眼角劃了極淡極細的一道血痕。

  疼痛十分隱微,卻切實存在。

  姜雪寧換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打量他道:「張大人恪守禮義,素性忍耐,怎的今日被本宮隨口幾句胡言一激,就沉不住氣呢?」

  張遮沒有說話。

  姜雪寧的梅枝沒有收回,仍舊點在他眼角,目光也則移到他冷峻沉默的眼中,探究地看了許久,唇邊忽綻開了一抹笑,彷彿連自己也不敢相信般,竟問:「你在嫉妒?」

  那一刻,張遮的忍耐彷彿達到了極限,徑直拂袖而去。

  姜雪寧在他身後笑彎了腰。

  回到自己府邸,他自當姜雪寧乃是與往日一般胡言亂語來攪擾他心神,翻了卷宗來看,可腦海裡那荒謬的兩個字竟揮之不去。姜雪寧暗中支援周寅之,周寅之卻是朝中一大禍患,他又怎會被色相所迷,甚至心生嫉妒?

  不過是她故意言語辱他。

  可他把卷宗翻過一頁一頁,卻連半條線索都未理出。

  孤燈一盞照徹長夜,腦海裡浮現出的竟是那薄了色澤的口脂,染在帝王指甲上的櫻粉。

  張遮頭一回恨起自己彌無鉅細的洞察之能。

  便有那一點細碎的蛛絲馬跡,也能叫他窺知冰山的一角,竟惹得心浮氣躁,再看不下去一字,只想:天底下怎有這樣壞的女子?

  然而許久許久以後,他身陷囹圄,透過那小小一方鐵窗朝著雲外望時,旁的壞竟都忘光了,反而總想起那一天她含著戲謔而尖刻的笑,同他說的那句戲言——

  誰叫本宮頭回見了,就屬意於張大人呢?

  那時戲謔與尖刻,戾氣與嘲諷,都從回憶裡的那張面容上褪去,只餘下清風靈動,雪梅淡綠。

  她作弄過他,也曾懇求於他;

  她擠兌過他,也曾展露過偶爾的柔軟。

  她拉拽著他進了漩渦,可最終貪生怕死的人,也將那一條命捨了償還給他……

  而此時此刻,隔了兩世,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不再總是戲謔地喚他「張大人」,而是異常認真地喊他「張遮」,坦坦蕩蕩地承認自己屬意於他。

  這一世她不是皇后,他不是臣子。

  他們本該在一起的。

  張遮整個人都好似被運命的鈍刀割成了兩半,一半的他顯露在外,冰冷而理智;一半的他沉淪地獄,慘怛無望。

  恍惚又是通州上清觀那日。

  這一世的謝危一身道袍獵獵,立在嶙峋的山岩上,問他:「你也屬意於她嗎?」

  他停步,沉默了良久,一字一句道:「我愛重她。」

  那真是他這兩世最坦蕩的一刻,甚至拋去了所有的負累,得到了一種全然的釋放。

  可謝危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只笑了一聲,彷彿很好奇地問:「那真是奇怪。謝某怎覺張大人對著旁人,反倒比對著心上人更坦誠些呢?」

  他久久地立在那處,同謝危對視。

  謝危卻輕嗤一聲,對他全無溫和之態,淡淡說:「寧二是個傻子,你若心有顧忌,還是別去招惹她了。」

  拂面風已不冷,京城裡人們都換上了新製的春衫,街旁的垂柳也泛出了隱約的綠意。

  可百花將放,寒梅卻都凋零了吧?

  張遮回過了神來。

  姜雪寧望著他,只覺這雙眼底好像掠過了永世的掙扎,隱隱竟透出一種熟悉之感。

  可她沒來得及深究。

  因為下一刻,張遮的話,便叫她腦袋一下變成了空白,嗡嗡地震響起來,生出一種頭重腳輕踩在棉花上的感覺。

  張遮注視著她,慢慢道:「姜二姑娘容諒,在下心中已有屬意之人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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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4:5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七章 起死回生

  姜雪寧甩了人一個巴掌,轉身就走,可挨打的尤月哪裡能忍氣吞聲?她情知方才眾目睽睽,姜雪寧大家閨秀竟為一個男人打了她,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便趁勢抹淚哭將起來,一面哭一面還嘴裡委屈,不停用言語抹黑著姜雪寧與張遮——

  儘管她其實什麼也不知道。

  蜀香客棧中的眾人沒料不過三兩口茶的功夫,就上演了一場大戲,且還是京城裡的官宦人家,一時不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蕭定非倒是頗早一些時候,就知道姜雪寧與張遮之間不一般。

  畢竟從京城劫獄去通州時,這二人同乘一騎。

  可這關係他也沒看明白。

  時覺得這兩人是心意相通,彼此都對對方有意;有時又覺得他們相互之間克制且隱忍,好像中間隔了一層什麼,誰也不敢灑脫恣意。

  聽著堂內尤月假惺惺的哭泣,言語之間還在說什麼姜雪寧與張遮有私情,若非姜雪寧水性勾引,堂堂姚尚書府的大小姐姚惜又豈能與張遮退婚云云,蕭定非有種撕爛這女人一張臭嘴的衝動。

  可轉念一想,忍了。

  他莫名笑一聲,竟是好整以暇地一撩衣袍下襬,在堂中一張桌旁坐了下來,只心裡琢磨姜雪寧什麼時候能回來。

  只是沒想到,坐了足足有兩刻,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也沒等到姜雪寧回來,反倒是一聲勒馬的響動落在了蜀香客棧門外。

  馬上的漢子,人還沒進客棧,那一嗓子因為連日奔波而乾渴上火的嘶啞聲音便傳了進來。

  疲憊中充滿了狂喜。

  竟是喊道:「任氏鹽場的消息!上上大吉的最好消息——」

  尤月臉上還浮著那稍顯紅腫的一道巴掌印,正用帕子蘸了水敷上,心中惡毒地想著他日得勢一定要姜雪寧好看,另一面卻也焦急任氏鹽場的消息怎麼還不來。

  此刻聽見外頭聲音,她豁然起身。

  竟是頭一個沒忍住問道:「什麼好消息?」

  一時間蜀香客棧裡幾乎所有人都湧了上去,詢問的聲音此起彼伏,下一刻便將尤月的聲音蓋住了,倒也沒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那漢子早已風塵僕僕。

  一身棉襖沾滿灰土,面上黑黃,頭髮糟亂,嘴唇更是早已乾裂起皮,可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亮得發光,藏著誰也按不住的興奮,高聲呼喝起來:「諸位安靜,諸位安靜,先聽我說!我們家主,也就是任公子,已經與夫人合力,解決了鹽場眼下所面臨的危機!鹽場重建,不過就是一個月內的事情。」

  眾人頓時驚訝至極:「竟有這樣的本事?」

  掌櫃的忙擠進人堆裡給遞了一碗水。

  那漢子連忙道謝接過來,先灌了一大碗,才簡明扼要地同眾人說了最新的情況:「鹽場出事之後,有許多人都受了傷,連官府都介入了此事,許多長工的家裡人也都到鹽場來要討個說法……」

  當時可真說得上是「捉襟見肘」。

  鹽場失火出了事,且還是尤芳吟娘家派來的人所引發,到底還是激起了一些眾怒。有些青壯長工,養家餬口全靠一副身子,失火卻或多或少讓他們受了傷,短則半月長則半年下不了地,做不了活兒,這等損失自要向僱傭他們做工的主人家去要。

  任為志與尤芳吟皆是仁善心腸。

  出事的當天幾乎就請了許多大夫來看,又以本就所剩無幾的銀錢賠償安撫。

  這本是一件大善事,大好事,長工們都沒了意見。

  可世上總是落井下石多,雪中送炭少。

  這邊廂鹽場一應殘局還沒安排好,那邊廂便有其餘鹽場的場主與管事尋來,先是假惺惺說一番對任氏鹽場的同情,還送上了些許薄禮。任為志與尤芳吟還當他們是好心前來,豈料這幫人話鋒一轉,便涎著臉向他們討要那「卓筒井」的造法,說什麼反正任氏鹽場都垮了,既然手裡攥著這樣的好東西,不如教給別人,留在他們手裡也沒用。

  卓筒井的技術乃是任為志,能重新支撐起任氏鹽場的重要原因,又豈能在這種關鍵時刻拱手送人?

  他勉強沒翻臉請人送客。

  本以為這幫人要一次沒成也就罷手了,畢竟人活臉樹活皮,不該苦苦相逼才是。可沒想到,蜀地這一部分鹽場早看任為志不順眼,打定了主意要趁火打劫。要卓筒井的技術不成,便暗中聯合了採買的鹽商,甚至糾集了一幫混混,警告所有做事的長工,讓人不敢再為任氏鹽場效力。

  如此,任氏鹽場就被孤立。

  到這時候,任為志與尤芳吟哪裡還能看不出來?這幫人絕對不會輕易罷手。

  眾人先前雖已經聽了這漢子說有好消息,任氏鹽場的重建已經開始,可聽到這裡時仍舊忍不住為之心頭一緊。

  有人破口大駡:「這也太他娘無恥了!」

  有人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實在沒什麼稀奇的!從古到今,見得還少嗎?」

  有人性急追問:「後來呢?這怎麼解決的?」

  小二端了兩盤廚房剛做出來的小菜並幾個饅頭出來,都給放到了桌上。

  那漢子一路從蜀中來,道上不是趕路就是睡覺,吃的東西都少,說了幾句話眼前都在發暈。見小二端東西上來,連忙謝過。

  他先啃了兩口饅頭,又一口熱湯沖下去,才繼續往下講。

  可以說,到這時候,任氏鹽場已是山窮水盡,四處催逼。

  任為志都差點想放棄了。

  可他們那位才嫁到蜀中不久的、來自京城的夫人,看著溫溫和和,面對此事時竟決然極了,不肯退讓半步。也不知她是使了什麼法子,竟把知府大人請到了鹽場之中,說要請他做個見證之人。接著還廣發請帖,邀集蜀中尤其是自流井一片以開採井鹽為主的鹽場主赴宴。

  蜀中自貢的井鹽產出,在數量上雖比不得沿海出產的海鹽,可大大小小的鹽場也有百餘之多。

  宴席一擺,好酒好菜伺候。

  知府大人坐在中間,其餘鹽場主們則都陪坐一旁。

  酒過三巡,誰也沒先說話。

  直到座中最大的那位鹽商十分直接地發問:「任老闆說要邀集我等,共同商議分享卓筒井的事情,如今菜也吃了,酒也喝了,不如還是開門見山說正事吧。。」

  任為志同尤芳吟對望一眼,這才起身。

  旁人全都看向他夫婦二人,二人卻是叫了管家端進來厚厚一摞早已寫好字、蓋好印的宣紙來,反是在座的鹽場主,人手發上一張。

  這可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待低頭一看紙上所寫,更是皺起眉頭來,面面相覷,更有甚者冷笑一聲問:「任老闆這是何意?!」

  這下連蕭定非都好奇起來:「那紙上寫了什麼?」

  漢子又夾了一筷子菜塞進嘴裡,嚼了幾口嚥下,咧嘴一笑還有點鄉下的土氣。

  眾人把他圍在中間,也都著急都很——

  顯然,就是這紙上所寫的東西,扭轉了乾坤!

  其實並不複雜。

  甚至說得上簡單。

  無非兩點,第一,任氏鹽場願意與人共享卓筒井製造之技藝;第二,共享有條件,凡用卓筒井之鹽場,接下來五年之內須將其利潤的半成作為分紅,付給任氏鹽場;第三,凡能接受以上兩條者,可當場簽訂契約,由知府大人作證,當即生效。

  在場的鹽場主們根本不需花上多久便都看完了,半成雖不多,可在座有上百人啊!

  簡直荒謬絕倫,異想天開!

  幾乎看完的同時就有人想直接將這契約扔開,可轉頭再看週遭人表情,細一思索,竟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大鹽場主們吝惜自身利潤,手握巨富,佔據著最新開出來的那些鹽滷充足的鹽井。可在座更多的卻是小鹽場主,本身經營就已步履維艱,被大鹽場擠佔市場,每年所得甚少,不過勉強應付收支,所佔據的鹽井更大多都已經被開採殆盡。

  井鹽所謂的「開採殆盡」,其實並不意味著鹽井不出鹵,而是說現有的開採之法,無法汲取出地層更深處的鹽滷,所以才成了「廢井」。

  可任為志所研究的「卓筒井」卻能深入地層深處!

  原本的廢井也能重新出鹵,一如他自己所經營的任氏鹽場,豈能不讓那些已到窮途末路的小鹽場眼紅、意動?區區半成利潤,卻能換廢井為新井,變無為有啊!

  尤月聽得眼睛都在發光。

  蕭定非更是怔了一怔,沒想到還有這般釜底抽薪之法。

  客棧裡大部分都是商賈,豈能聽不出其中利害?

  當下便有人拍案叫絕:「可真是個絕處逢生的將軍之法啊!那些大鹽場主們未必肯吐出半成利益,可對小鹽場主們來說卻是無本的買賣,有利潤之後再給任氏鹽場,不簽白不簽!如此一來,大鹽場主們勢必陷入被動。卓筒井小口汲鹵的法子往外一推,原本廢棄的鹽場就能重新興旺起來,價錢也必定更低,產鹽後足以擠佔大鹽場的市場,對他們形成威脅!倘若他們簽了,任老闆非但能成功渡過危機,還可為任氏鹽場帶來源源不斷的分紅收益,相當於整個蜀中所有鹽場將來五年的利潤他都要分上半成!倘若大鹽場主們不簽,將來勢必為小鹽場圍困,倒在圍攻之中也不稀奇。穩贏不輸的境地,絕了,絕了!」

  那漢子聽他誇自家主人,樂得直笑,打了個飽嗝道:「這還不算完呢!咱們那位夫人瞅著他們臉色不好,還在旁邊補了一句,說過了這村沒這店,當場簽下的只用出半成的利潤,可要等到三個月之後再來簽,就得出一成的利潤了。哎喲你們可沒看見那場面,當天晚上便有六七十號人簽了。任老闆乾脆連咱們鹽場的事兒都先放下了,開始去各大鹽場督工,建造卓筒井,現在蜀中那邊可熱鬧得很!」

  眾人全都讚不絕口,直道這位任老闆與夫人都是厲害人。

  任氏鹽場硬生生被盤活了,誰能想到?

  原本都以為鹽場沒救,銀股的價錢已經一跌到底,可若是這般,只怕明日便要往上瘋漲了!

  當下便有人面色忽然古怪起來,小聲道:「那,呂老闆前些天賣出去的那一萬銀股,豈不是……」

  「虧了,虧大了!」

  「四百文一股扔出去的啊,誰能想到今天就傳了好消息……」

  蕭定非不知道生意場上的事情,可「呂顯」這個名字他還是常常聽說的,一聽見人說這人這回虧大了,心裡一樂,差點就要笑出聲來。

  而旁邊卻是有一人真正地笑出了聲。

  尤月這些天來的形容已經憔悴了許多,此時此刻卻已容光煥發,心內大喜之餘已然形於外色,竟然大笑起來,連道三聲「好」:「我便知道,我便知道一定會漲起來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全都悚然而驚。

  她卻顧不上在意旁人的目光,想起自己這些日來與爹娘對抗,無論如何不肯賣出銀股時所承受的壓力,整個人身上竟湧出了一種報復一般的暢快,迫不及待便要回到府中,拿出自己那些銀股的憑證來,好好讓她目光短淺的爹娘兄姐看看——

  誰才是最聰明最正確的那一個!

  這一回任氏鹽場不僅挽回了局面,甚至還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若是計畫順利,絕對能成為蜀中首屈一指的鹽場!

  不敢想像,往日的任氏鹽場銀股價錢都能飆上一千五六百文的高價,如今消息傳回又有多少人想要購入銀股,銀股的價錢會翻幾番?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馬車原本就在客棧外面,尤月直接叱駡著車伕,興沖沖地奔進伯府。

  經過遊廊時竟又看見自己出府時看見的那名青年。

  興許是哪裡來拜見父親的人吧?

  出府時她惦記著銀股的事,回府時她一腔狂喜要去向家中炫耀,是以兩回見到此人都不曾像往日般多問上兩句,而是徑直跑向了自己與姐姐所住的院落。

  可她沒想到,才剛進了月洞門,竟看見伯爺伯夫人都坐在她屋中,皺著眉頭似乎正在說話。

  尤月心道他們是在這裡等自己。

  當下一身驕矜氣便回到身上,她頗有幾分傲氣地笑了一聲,大聲道:「早同你們講過了,任氏鹽場那銀股——」

  她話音出時,一名小廝拎著一柄鐵錘從她屋裡出來,正撞上從外面進來的她,嚇得連忙低下頭去,趕緊走了,好像剛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尤月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從外面走了進去,緊接著就看見了屋內的情形——

  臨走時她那用來鎖銀股憑證和契約的匣子,就擺在中間的桌上。

  可原本堅固的黃銅鎖頭,竟然被什麼東西砸歪了!

  匣子朝外大打開,裡面空無一物!

  那一瞬間,尤月整個人像是被晴天裡一道霹靂劈中了,她停了一下,衝過去撿起那盒子來,一陣翻看卻怎麼也沒找到自己那幾張銀股的憑證:「銀股,憑證,契約!我的東西呢?我的東西哪裡去了?你們都幹了什麼?!!!」

  理智已全然不見,她一雙眼都紅了。

  清遠伯早知道她回來要發一場神經,這些天來早已經厭煩了她這般不知輕重的模樣,冷冷地哼了一聲:「今日難得蕭氏那邊竟然派了人來給咱們送東西,我看啊你也未必就要去選什麼臨淄王妃,若能成國公府的世子妃,卻也不錯。人家人可好了,閒聊時候恰巧說起任氏鹽場的事,定非世子手底下二話不說掏出了銀票來,竟肯花三百三十文一股的價錢,買你那勞什子的銀股!我和你娘做了主,已經替你賣了個乾淨!我看你啊……」

  「蕭氏的人?三百三十文,三百三十文!」尤月一顆心都在滴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一雙眼幾乎立刻變得赤紅,竟是瘋了一般抄起那空了的匣子朝著自己父母打去,「誰讓你們賣的?我的東西你們憑什麼處置?!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任氏鹽場的股價到底會值多少?!憑證呢?契約呢?!我管他蕭氏不蕭氏,你們都給我要回來!!!」

  清遠伯與伯夫人頓時都愣住了。

  桌案邊角上倒還壓著一頁紙,並兩張薄薄的銀票。

  尤月發瘋之餘看見,頓時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搶在了手裡,翻開來看,只見契約上白字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已出價一千三百二十兩,將她的四千銀股買了個乾乾淨淨。

  而那落款處所蓋,赫然是——

  蕭定非印!

  清遠伯與伯夫人完全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只隱約聽出好像是鹽場起死回生,都連聲追問起來。

  尤月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

  她捏著那張契約,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了一下,近日來前後種種細節,全都浮現在腦海之中,連成一線:「不是蕭定非,不是蕭定非!而是她,是她在算計我!是她——」

  這喉嚨裡出來的一聲,竟如含了血一般,咬牙切齒,恨毒了!

  捏著這頁紙,她終於承受不住這大喜轉為大悲,燃起希望又瞬間滅絕的刺激,眼前一黑,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身邊人哪裡料著這情況?

  一時援手不及,竟眼睜睜看見她腦袋磕在門檻上,直接昏死過去,失去了意識,手指卻還死死地摳著那一紙契約。

  *

  劉揚幸不辱命,完成了姜雪寧交代的所有事情,有驚無險地從清遠伯府出來,路上正好撞見蕭定非,便連忙從懷中取出一應印信、契約、憑證,交到他手上。

  蕭定非只知她借自己名頭辦事,卻不知是何事。

  這會兒才恍然大悟,摸著下巴笑了一聲:「原來這樣,真不知什麼仇,什麼怨。唔,這女人,招惹不起,招惹不起哦!」

  他擺擺手叫劉揚先走,然後就去找姜雪寧。

  只是眼下還不知人在哪裡。

  從蜀香客棧出來後,他循著她去的方向去找,一路都沒看見人,直走到前面一座避雨的街亭下時,才終於瞧見了一抹靜坐的身影。

  外頭行人已少,姜雪寧獨自一人枯坐在亭下的台階上,雙眸滯然地望著前方,好像是看著,可蕭定非覺得她什麼也沒看。

  面上神情,則好似在一場大夢之中。

  他走過去喚了一聲,她方才如夢初醒地抬起頭來,看向他,竟與尋常一般無異,只問:「拿到了?」

  蕭定非將那些東西轉交給了她,可目光裡卻多了幾分審視,只覺她剛才的模樣絕對不似尋常,又想她是追著張遮出去的,不免心底沉了沉,有些擔憂。

  他遲疑了片刻,才問:「你沒事吧?」

  姜雪寧眨了眨眼,只是想,她怎麼忘記問張遮那個姑娘是誰呢?不過話都已說明白了,多問倒顯得她放不下,死纏爛打。

  「我沒事。」

  她這樣回答蕭定非,埋下頭去清點那些契約與憑證。

  蕭定非立在她面前,卻分明看見一滴又一滴的眼淚掉下去,把那幾張契約都打濕了,她的聲音卻仍舊無波無瀾:「等過兩日股價漲上來,轉手再賣,錢便不差了。」

  *

  「你說什麼?!」

  謝危府邸斫琴堂內,呂顯一個手抖潑了自己一腿的熱茶,燙得他整個人頓時跳了起來,連聲音都變得扭曲了幾分,卻只揪住眼前的小童,不敢置信地問。

  「任氏鹽場起死回生?!」

  那小童在聽聞這消息時便知自家掌櫃的會炸,畢竟前不久才低價拋出了一萬股,結果沒兩天功夫就漲回來,簡直像是跳崖登天一樣刺激!

  縱然呂顯是個久經商場的老狐狸,這一刻仍舊難以接受。

  他頹然地坐下來,整個人幾乎已經傻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那可是一萬股!

  一萬股啊!

  呂顯覺得就是割了自己一身肉也沒有這麼疼,他抱住自己的腦袋便在斫琴堂裡走來走去:「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一定是有人在背後算計!不可能這麼巧!謝居安,謝居安!這可是一筆大錢!你快派個人,就劍書,不,刀琴也行!幫我往深了查查,老子他媽的一定要看看,哪個烏龜王八蛋熊心豹子膽他奶奶的連老子的錢也敢吞!查,我要查!!!」

  謝危已從幽篁館找到了合適的琴板,又開始斫琴了,此刻聽見呂顯那暴跳如雷的聲音,他只把滑下來的一截雪白的衣袖重新疊回了手臂上,聲音裡不帶半點煙火氣地道:「劍書聽見了?幫呂照隱查上一查。」

  劍書:「……」

  他可還記得不久前得知寧二姑娘動銀股時,自家先生那一句「生意上的事情呂照隱自己有數,用得著你插手」,此刻再抬頭去看謝危那張淡漠超塵的臉,再瞅瞅一旁險些咬碎鋼牙、氣到升天的呂顯,心裡默默把這位呂老闆往後排了一個位次。

  謝危沒聽他回答,轉眸看向他,輕飄飄道:「查查,知道?」

  劍書額頭冷汗瞬間冒出,已然會意,躬身道:「是,屬下這便去查。」

  但凡查出個鳥來算我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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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5:1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真香呂顯

  伺候姜雪寧的棠兒蓮兒隱約覺察出自家姑娘這一趟回來,好像有些不對勁。

  清遠伯府的人下午來過姜府一趟,說是自家的姑娘眾目睽睽之下被姜雪寧打了,明明白白想要個說法。姜伯游好言好語把人勸走了,說等姜雪寧回來問個清楚,再給伯府一個交代。

  府裡上上下下都道二姑娘闖禍了。

  可她回來聽說老爺夫人那邊等她去,竟是淡淡兩個字:「不去。」

  姜伯游自然是氣了個倒仰,孟氏更在屋裡大發脾氣,指責姜雪寧在擢選臨淄王妃的關鍵當口上添亂,是存了心的不想看到自己的姐姐好。

  姜雪寧回了屋,只拿出一錠十兩銀子來。

  然後交給蓮兒,讓蓮兒拿去給姜伯游和孟氏,話只留了一句:「是我打了尤月不錯,這點銀子賞了她去治治臉吧。讓若不服氣,盡可一紙訴狀遞到衙門拉我去見官,屆時官府怎麼判我就怎麼賠。只要他伯府丟得起這臉。」

  一整晚幾乎就說了這點話。

  接著便照常用飯,洗漱,甚至比往日還早半個時辰躺到床上去睡覺。

  看似尋常極了。

  可棠兒蓮兒伺候她已有一段時間,敏銳察覺出她是心裡有事,都暗自提了一口氣,越發小心翼翼,也不敢讓人去攪擾了她。

  次日一早清遠伯府就傳來消息,說是尤月昨日在蜀香客棧裡被姜雪寧打了一巴掌回去後,不知怎的發了瘋,氣暈過去,一頭磕到門檻上,破了相不說,人還昏迷了好幾個時辰。

  好不容易請大夫救過來,醒了卻有些瘋瘋癲癲的。

  滿嘴裡只念叨什麼「銀股」「漲了」「跌了 」,大部分時候不認得爹娘,可一旦認了出來便是扔東西、扯頭髮,破口大駡,又哭又鬧。

  有人說是這位伯府小姐用自己所有的私房錢買了任氏鹽場的銀股,好不容易熬過了跌到谷底要漲上來的時候,回家卻發現爹娘代她做主剛巧把銀股賣了,誰能受得了這刺激?所以磕壞了腦袋瘋瘋癲癲之後,才會對自己的父母惡語相向。

  流言蜚語傳得到處都是,整個伯府顏面丟盡。

  事涉其中的姜雪寧自然免不了遭受議論,連帶著蜀香客棧裡尤月編造她與張遮那些真真假假的話也傳得滿大街都是。

  大清早孟氏那邊又來了僕婦叫姜雪寧過去,顯然是已經怒極了,一定要找她問個清楚。

  姜雪寧正坐在妝鏡前梳頭。

  聽完那僕婦的話,她面容平靜至極,抄起旁邊一隻花觚便直接砸了出去,打到那僕婦的頭上,淡淡道:「這還只是開始呢,現在就要來找我算帳,還太早了些!且等著再看兩天吧。」

  前兩年她囂張跋扈時,不是沒有對丫鬟小廝動過手。

  可從沒有一次這樣叫人害怕。

  聲音裡甚至還帶著笑意,面上卻是一片冰湖似的靜寂,好像心裡半分波動都沒有,抄起來的傢伙卻直接打破了人的腦袋。

  那僕婦知道是姜雪寧闖了禍,來說話時口氣自然不大好,可被那花觚砸到腦門上,一摸見了血,便什麼膽子都嚇沒了,一時哭天搶地地叫喊起來。

  姜雪寧卻跟沒聽到似的。

  她拾起妝台上一枚紅珊瑚雕成的月牙兒耳墜,掛到自己的耳垂上,先吩咐了蓮兒把自己早上寫好的那封信交人送去蜀中給尤芳吟,又吩咐棠兒著人準備馬車出門。

  臨走時,她打開匣子揣了任氏鹽場一萬銀股的契約和憑證,連印信一塊兒帶上,然後直接出府登上馬車,去了幽篁館。

  呂顯一早在樓上喝悶茶。

  抬起頭來瞧見她從門外走入,眼皮都跳了一下,一種隱隱的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他起身來迎:「這不是姜二姑娘嗎?今日登臨敝館,想必是又要選一張新琴了。」

  姜雪寧卻道:「不是。」

  呂顯挑眉:「不買東西?」

  姜雪寧徑直將那一萬銀股的契約和憑證擱在了他面前的櫃檯上,淡淡道:「但賣東西。」

  在她拿出這一遝紙的瞬間,呂顯的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了,視線幾乎黏在了她的手上,跟著一道落在了櫃檯上,心裡簡直山崩地裂!

  這幾頁東西……

  天知道他看著有多眼熟?不正是前幾天從他手裡低價賣出去的那一批嗎?!

  怎麼會……

  到了姜雪寧的手中?

  呂顯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起來,只覺一股血氣直往腦門上竄,讓他嘴唇顫抖了一下,不得不抬手壓住額頭,才能忍住咆哮的衝動:「暗地裡買下銀股的竟然是你?!」

  換做是姜雪寧自己處在呂顯的位置上,只怕也無法冷靜,是以對對方難得的失禮,她顯得十分大度,毫不在意,和善道:「是我。」

  呂顯差點氣瘋:「你現在轉手又想賣回給我?!」

  姜雪寧笑笑:「手裡正好有點缺錢,呂老闆若能買回去,再好不過。」

  呂顯:「……」

  你他媽四百文從老子手裡把銀股買了又要叫老子高價買回去,豈不是老子一出一進買的是自己賣的也是自己還要白白虧出去新的一筆大銀子嗎?

  當老子是傻缺,你做夢!

  姜雪寧打量打量他鐵青的面色,會意了,便要將那些憑證與契約拿走:「看來呂老闆並無興趣,我找別人問問。」

  「啪!」

  呂顯一把按住了那幾頁紙,僵硬道:「開個價。」

  姜雪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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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5:3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兄弟

  「二千五百文。」

  「姜二姑娘,我腦袋像豆腐做的嗎?」

  「任氏鹽場值得。」

  「你不值得。」

  「還個價?」

  「二千文不能更多。」

  「二千二百文。」

  「獅子大開口,您可已經賺了呂某人不少錢了,生意不是這麼談的!」

  「不買拉倒。」

  「……哎你真走啊!行,二千二百文不改了!」

  ……

  呂顯到底是個生意人,縱然他心裡恨不能錘爆眼前這漂亮姑娘的狗頭,可面上還是要保持著得體的微笑,讓館內的小童去取足額的銀票出來,各自訂立新的契約,然後蓋上自己的印信。

  四百賣,二千二百文買。

  四百賣的時候比起當初五百文一股的買入價,已經虧了一千兩;如今二千二百文買入,每一股又在四百文的基礎上虧了一千八百文,一萬股就是一萬八千兩!

  他覺得自己心裡已經不是滴血那麼簡單了,而是血流成了瀑布!

  二萬二千兩銀票交付姜雪寧時,呂顯手抖個不停。

  手指用力地抓著,半天沒肯鬆手。

  姜雪寧扯不動,閒閒撩起眼皮來看他一眼:「還買不買了?」

  他用力閉上眼:「拿走拿走你拿走!」

  這一下才終於鬆了手,那模樣不像是同姜雪寧做了一場雙方都自願的交易,而是姜雪寧活生生搶了他的錢,剜了他的心,要了他的命!

  眼下任氏鹽場絕地翻身的事情,雖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鹽場銀股的價錢也在往上飆升,可原本四百文要慢慢漲回原來的水平,顯然需要花些時間。

  可今時又不同往日了。

  以卓筒井作為籌碼,拿到蜀中大部分鹽場未來五年半成的利潤之後,任氏鹽場幾乎可以說已經立在了不敗之地,至少這五年之內若不出什麼天災人禍,絕對不可能垮下來。

  許許多多手裡有閒錢的富商巨賈想入任氏鹽場的銀股還愁沒地兒買,二千二百文的價錢比起以前比起目前的市價來說雖然很高,可假以時日絕對會漲到這條線以上,甚至超出去不少,更不用說還有每年一算的得利分紅了。

  呂顯絕對沒有虧。

  姜雪寧固然急著用錢,可其實並不是非呂顯不可。只是一則此人的確算是被自己坑了一把,她心裡稍有些過意不去;二則與此人交易不是第一次,奸商雖是奸商,卻也講個信用,去找旁人未必不橫生枝節;三則是呂顯聰明,絕對能看得清形勢,有二千二百文買銀股這樣的好事他不可能錯過。

  所以才找了來。

  如今雙方銀貨付訖,她也不多留,拿了銀票就走。

  呂顯卻是久久看著自己手中「失而復得」的一萬銀股,想忍想退。可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半晌後一拍桌站了起來,揣了契約憑證大步就往門外走。

  小童傻眼:「呂先生哪兒去?」

  呂顯頭也不回:「老子找姓謝的問問清楚!」

  昨日剛下過一場春雨,街面上濕漉漉的,巷子裡有些人聚在一起打葉子牌。

  呂顯經過時聽見,竟大多都在聊和親的事情。

  偶爾有些光著腳從他身邊跑過的乞丐,幾乎個個拿著竹棒捧著破碗嘴裡唱著「蕭氏禍國,公主和親;威逼皇帝,萬年報應」之類的話。

  這事兒鬧得真是越發大了。

  呂顯心裡這樣想著,倒生出幾分看戲的心思來,只想著蕭氏這回也倒霉,不知背後是誰要搞他們,鬧出這樣大的陣仗來,便是在朝堂上也不好交代,很難善了吧?

  畢竟民心是水。

  坐在高位上的皇帝其實未必需要分辨忠奸,可這位置要想坐得穩當,便一定要得民心,順民意而行,方得大治。

  這時候謝危也才下朝,剛換下了朝服,沏上一壺茶在喝。

  呂顯來得正巧。

  他不請自入,走進來便直接坐在了謝危的對面,笑吟吟地看一眼立在旁邊的劍書,問:「查得怎麼樣了?」

  劍書不愧跟在謝危身邊多年,面不改色地扯謊:「昨日方開始查,還未有什麼端倪,不過有泰半的可能是蜀中另外幾個鹽場的人暗中出手。」

  呂顯笑面不改:「哦,看來不好查?」

  劍書莫名覺得背後汗毛倒豎,頓了頓,才道:「的確不是很好查。」

  呂顯便呵呵笑了一聲,打懷裡把那一萬銀股的憑證摸了出來,擱在桌上,然後清清楚楚地看到劍書面色一變,腦袋立刻埋了下去。

  「我當劍書公子瞎了眼不認識呢。」

  他給自己倒了盞茶,呷一口,意有所指:「謝居安,你說說你,手底下養個刀琴養個劍書,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一天到晚沒眉目。還是人家正主兒今日找上門來,又給我開了個高價叫我把銀股買回來,我才知道背後是誰。要不你把這倆都掃地出門吧,這點本事都沒有,留著吃白飯不成?」

  謝危看向劍書:「聽見呂老闆說的了?」

  劍書:「……是。」

  背個鍋實在不算什麼,習慣了。

  謝危又看向呂顯,淡淡道:「連這點事都辦不好,往後呂老闆跌跤摔坑,折了胳膊斷了腿兒,還怎麼指望你上去拉一把呢?」

  呂顯:「……」

  奶奶的怎覺姓謝的話裡有話暗諷他自己做生意不行還怪別人?

  他冷笑一聲:「人家是有了媳婦兒忘了兄弟,你謝居安真個本事人,媳婦兒還沒討著,兄弟先賣個乾淨!」

  謝危也笑,冰消雪融:「這不看呂兄值點錢嗎?」

  呂顯:「……」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拍案而起:「姓謝的,我呂照隱今日——」

  謝危淡淡道:「你想過姜雪寧拿那麼多錢幹什麼去嗎?」

  呂顯頓時一怔。

  原本他想說割袍斷義來著,被這一打岔,忽然忘了個乾淨,眉頭一皺,正色起來:「我方才拿銀票給她時也正在想,按理說這姑娘手裡的錢可不算少,好幾萬的銀子少不了的,可回回折騰銀股這事兒都是手裡缺錢。她做什麼,你知道?」

  謝危道:「你來時可有見到什麼,聽到什麼?」

  呂顯道:「來時人少,屠沽市井還能聽說什麼?無非是和親那……」

  話到這裡時,眼皮陡地跳了一下。

  他心底一驚,無端生出幾分駭然:「這事兒是姜雪寧幹的?!」

  豈止姜雪寧?

  還有個蕭定非為虎作倀呢。

  謝危手指輕點著茶盞杯壁,道:「差不離。」

  呂顯覺得不對:「她一個待嫁的姑娘家,為什麼要牽扯進這些事裡來?何況鬧得這樣大,若一個不慎事情敗露,焉知不會引來蕭氏報復?但凡想在京城裡過安生日子,便不可能去招惹蕭氏,此事並不合理。除非……」

  說到這裡,他忽然瞥了謝危一眼。

  謝危望著茶盞中沉浮的細細葉芽,沉默許久,自是知道呂顯話中未盡之意——

  除非,姜雪寧已不打算繼續留在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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