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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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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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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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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2 00:47:4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章 刺殺

  竟然真有刺客!

  姜雪寧才回到自己的車裡,外頭就亂糟糟地砍殺起來,實在叫她驚詫不已。只是先前上清觀謝危圍剿天教這等不留情的大場面都見過了,眼下這一隊刺客來,她竟不很害怕。

  更何況那些個刺客都向著前頭蕭定非去了。

  誰能想到旁邊的樹林裡竟然有人呢?

  一行人頗有些應對不及。

  幸好劍書方才就守在附近的車外,及時發現了端倪,攔在了蕭定非車駕之前,長劍出鞘,揮舞起來竟是勢極淩厲,完全不只是謝危先才隨口說的什麼「武功粗淺,懂些刀劍」那般簡單!

  「噹啷噹啷」,一片亂響!

  場中不時有慘叫之聲。

  樹林外頭的泥地上不多一會兒便灑滿了鮮血,陸續有人倒下。

  這些個刺客的功夫,竟是個頂個地好,下手又極其狠辣,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發現劍書死守在蕭定非車駕旁不離寸步後,便有三五人上來齊齊向他舉刀,竟是將他團團圍住,使其脫身不得。

  另有兩人卻從側翼抄過來。

  黑巾蒙面,僅僅露出一雙眼睛,寒光閃爍,叫人一見心驚。

  兩人提刀便向馬車內捅去!

  「嘶啦!」

  車簾頓時被劃開了一條巨大的口子。

  蕭定非被困在車內,雖然是個草包,可身上也是帶著劍的,早在得知有刺客的時候便拔了握在手裡,此刻刺客的刀進來,他立時橫劍來擋了一擋!

  緊接著就聽得「噗噗」兩聲。

  兩支雕翎箭幾乎同時射到,準確無比地從兩名刺客眉心貫入,穿破了兩顆頭顱!

  蕭定非朝外頭看去——

  樹林邊上一棵老樹的樹影裡,穩穩立了個人,正是謝危身邊那並不總常看見的藍衣少年刀琴,持弓背箭,竟是不疾不徐,一箭一人!

  沒一會兒地上已躺倒一片。

  直到這時候才見謝危掀了車簾,從車內出來,站在了車轅上,舉目一掃這慘烈的戰況,淡淡吩咐了一句:「留個活口。」

  刀琴暗地裡撇了撇嘴。

  心裡雖有些不滿,可搭在弓弦上最後那支雕翎箭,到底還是略略往下移了移。

  「嗖」,一聲破空響。

  箭離弦化作一道疾電馳出,悍然穿過最後一名刺客的肩膀,力道之狠,竟硬生生將這人釘在了蕭定非馬車一側的厚木板上!

  蕭定非人還在車內,但見一截箭矢從木板那頭透入,頭皮都嚇得炸了起來!

  登時沒忍住罵了一身:「操了你姥姥!」

  這到底是要誰的命啊!

  這幫刺客來得快,死得也快。

  隨行眾人這會兒才覺出自己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完全不敢去想,若發現端倪晚上一些,以這幫刺客厲害的程度,還不知要死多少人。

  再看向謝危身邊那劍書、刀琴兩人時,便帶了幾分敬畏。

  姜雪寧遠遠看著,沒敢下車。

  蕭遠的車駕在前面,此刻一副受驚的模樣從車上下來,向週遭掃看一眼卻是立刻黑沉了一張臉,滿佈陰雲:「好啊,竟然真有刺客!」

  謝危倒沒下車,只喚了劍書一聲。

  劍書劍上的血都沒來得及擦,聽謝危這一聲已然會意,徑直向那被釘在馬車上的刺客走去,一把將對方蒙面的黑巾扯落。

  三十來歲模樣,左頰一道疤。

  一張臉早因為貫穿肩膀的傷痛得扭曲起來。

  然後在蒙面的黑巾被扯落的瞬間,這人眼底竟閃過一片狠色,兩邊腮骨一突,像是要用力咬下什麼一樣。

  他反應的確快,可面前這少年的手卻比其還要快上三分!

  根本不等他咬實了,眼前殘影忽地一晃。

  這名刺客只覺得下顎一痛,緊接著便沒了知覺——竟是劍書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直接卸了他的下顎骨!

  蕭定非在旁邊看見,只覺自己下巴都涼了一下。

  那刺客眼底已露出幾分絕望。

  劍書輕車熟路,半點也不費力地便從其牙下掏了那枚小小的毒囊出來,回頭向謝危稟道:「先生,死士。」

  謝危方將那枚「斫琴堂主人」印放回了印囊裡,半點也不意外,笑笑道:「看來是問不出什麼了。」

  蕭遠剛走過來,有些膽顫心驚。

  謝危輕輕擺手:「殺了吧。」

  那刺客著實沒想到,驚詫之色方湧上臉,劍書已直接一劍劃了他半拉脖頸,血淌了一地,然後乾淨俐落地拔了劍連著不瞑目的屍體一道扯了擲在旁邊地上。

  眾人都不由打了個寒噤。

  前頭張遮看見,只覺不合常理,眉心於是微不可察地擰了擰。

  謝危卻是尋常模樣,回眸向一旁蕭遠看去,彷彿才想起來一般,有些抱歉模樣:「瞧我,都忘了。這刺客似乎是向著定非公子來,實在罪大惡極,謝某沒問過國公爺,就叫人給殺了。國公爺可不怪罪吧?」

  天知道看見死士自盡不成時,蕭遠心裡有多怕?

  可緊接著就見人死在面前。

  他又驚又駭之餘,卻是顫巍巍地鬆了口氣,直到此刻都還有些恍惚,只道:「怪罪倒不怪罪。只是有些可惜了,雖是天教的死士,帶回去嚴刑拷打審問,也未必不能叫他吐露些情況……」

  天教的死士?

  蕭定非看了這滿地狼藉一眼,心底冷笑了一聲,一時有些齒冷,又有些憐憫。

  他只重抬首,向謝危看去。

  晌午時出了太陽,這時候已近黃昏,正是日薄西山。

  殘陽餘暉,慘紅一片。

  山林裡起了霧。

  這位年輕的少師大人長身而立,原本一襲雪白的道袍,被夕日的光輝覆了,彷彿是在血裡浸過一般,又被經年的時光沖淡沖舊了,只汨汨地流淌著薄薄的紅。

  謝危好像安了心,淡淡地笑起來:「國公爺不怪罪,便好。定非公子若是國公府昔年的定非世子,出了什麼差池,可誰也擔待不了。畢竟曾聽聞,世子當年捨身救主,是聖上常掛懷著的恩人呢……」

  蕭遠臉色微變。

  他抬眸看向謝危。

  可謝危背向西方而立,那斜暉鍍在他身上,倒叫人看不清他面龐,只向蕭遠略略拱手,便回了車內。

  姜雪寧遠遠瞧著,慢慢放下車簾,若有所思,嘆一聲:「要回京城了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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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29:3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一章 驚夢有時

  一行人有驚無險回到京城時,已是夜裡。

  姜府這邊早派了人在城門口接應。

  竟是姜伯游親自來的。

  自家女兒莫名其妙陷入了這樣一場爭端,還安然無恙地歸來,見到謝危時不免又將信中那些感念之言一再重複,這才叫府裡下人匆匆接了姜雪寧回去。

  京城裡早過了年節,大年初一的好日子裡,晚上甚至有熱鬧的燈會。

  繁華長街,鱗次櫛比。

  一切都是熟悉的,可姜雪寧坐在馬車裡看著,倒覺得有些陌生起來,遠沒有在外頭看見的那些荒山野水來得真切。

  那場短暫的夢一般的冒險,已經結束了。

  姜府那高高的門牆鑲嵌在週遭豪門大宅之中,並不如何起眼,透出一種墨守成規的死板教條,門口還掛著喜慶的燈籠。若非自己便是親歷者,光從外面看上去,完全不知道這家人在過去的這幾天裡走丟了親女兒。

  姜雪寧才轉進後院就聽見了孟氏的哭聲。

  姜雪蕙在一旁勸著。

  「她眼底何曾把我當成過真正的母親?自從接回京城後,我也並非沒有想過與她修復關係。不然何必逼她學琴,讀書?可她呢?處處容不得人的性子,要作賤府裡的下人,還要作賤你。手心手背都是肉,若你兩個一樣的好,這一碗水我如何不想端平了?」

  那哭聲裡儼然透著苦悶。

  「可她就是婉娘那個賤人故意教成這樣來氣我,來膈應我,來報復我的!一門心思歪著,半點上不得大家閨秀的檯面。說我不帶她與京中淑女名媛交際,可她也不看看,這般不學好的鄉野丫頭帶出去豈不壞了我們府中的名聲?縱然是我臉皮再厚,也扛不住旁人的閒言碎語!」

  這般的話姜雪蕙似乎也聽得多了,長長嘆息了一聲,向她道:「母親,妹妹自小便被、被婉娘養在膝下,十四歲多才接回府中,縱您看不慣,有些習慣要改過來難免也要花些時間啊。這才四年多過去呢。何況妹妹入宮後,我見著已經好上許多了。她今次在外頭一定受了不少的委屈,到底她是您肚子裡掉下來的親骨肉,血濃於水,您若再苛責她,可不又將妹妹往昔日的老路上推?」

  孟氏道:「她哪裡像是我親生的?」

  姜雪蕙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總歸新年佳節,又沒鬧大,想來妹妹這回回來必定也消停不少,您又何苦責斥她?若反讓妹妹著惱,她可不是尋常性子。」

  孟氏聽後,有一會兒沒說話。

  姜雪寧站在院外的牆下聽著,琢磨到底是姜雪蕙厲害,把孟氏給勸住了。

  腳步一抬,便想入內請安。

  誰想到,就在這時候,裡頭忽然傳來了不知是悲是喜的一聲笑:「有時我倒寧願永遠不知道她才是我親生女兒……」

  長廊外頭,紫藤花架冬日裡只剩下些峭冷的輪廓。

  幾片殘雪堆在上頭。

  姜雪寧抬起頭來看了看,只覺耳邊上所有的聲音都遠了。姜雪蕙似乎又說了什麼,可她都沒有再聽清楚。

  不一時,又腳步聲傳來。

  是姜雪蕙想父親已經去接姜雪寧回來,怕要不了多久便會回府,料想她的性子該是不想在母親這裡看見自己的,是以找了個機會從孟氏這裡告辭出來。

  可她沒想到,才出院落,竟就看見了站在牆下的姜雪寧。

  面對著面的那個瞬間,姜雪蕙竟覺得那張半掩在黑暗中的俏麗面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蒼白,好似皎月下一朵霜花。

  然而事實是,姜雪寧竟衝她笑了一笑。

  她看見她轉過身要走。

  也不知為什麼竟覺一陣不安,不由出聲,訥訥地喚住了她:「妹妹。」

  姜雪寧停步,回眸看她:「有事嗎?」

  「不,也沒有什麼事……」

  平日也算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姜雪蕙,這時竟也感覺到了詞窮,不知應該說些什麼,過了好久,才慢慢道:「殿下也很想念你,問了我好幾回,年節時也賞下了不少東西,我讓人都放到了你房中。」

  姜雪寧眨了眨眼,想起了沈芷衣,無聲地一笑,淡淡回道:「知道了。」

  *

  夜深人靜,整座京城都要漸漸沉入夢鄉。

  然而隨著謝危一行人的歸來,卻有無數人從噩夢中驚醒。

  消息很快傳進了宮中。

  蕭太后年紀漸漸大了,覺也開始少起來,正同跪坐在旁邊為她抄寫經文的蕭姝說著長公主去和親的事:「芷衣哪裡知道什麼輕重?看這模樣分明是要與我起嫌隙,嘴上雖然不說,卻連一向親厚的皇兄都不搭理了。只是家國大事,又豈能容她一個小姑娘使性子?」

  燕氏倒了,軍中不穩。

  匈奴那一起子茹毛飲血的蠻夷自然虎視眈眈。

  然而偌大一個大干朝,除了燕氏之外,怎麼可能找不出半個能替代燕牧的將帥之才?只不過需要花些時間罷了。

  先答應下他們和親之請,便是權宜之計。

  待得燕氏的空缺為新的將帥之才填補上,自然便可重新將匈奴拒於雁門關外,使這幫蠻夷重新對大干俯首稱臣。

  蕭姝自來在大族之中,家國之事耳濡目染,也知道幾分輕重。

  只是聽蕭太后如此說,不免心有慼慼。

  她停下了抄寫經文的筆,遲疑了一下,才道:「可殿下到底也是您的親骨肉,此一去,大漠荒遠,蠻夷凶橫,卻不知何時能回來了。」

  蕭太后竟笑了一聲,眼角也拉出了幾條笑紋,難得是副慈和的面容。

  可越慈和,眼底的冷酷也越清晰。

  她斜靠在那貴妃榻上,波瀾不驚地道:「有句話叫『天家無父子』,姝兒啊,你將來也是要進天家的人,該記個清楚的。」

  蕭姝心頭先是一凜,緊接著卻又聽出了蕭太后言下之意,難得也微微緊張了幾分。

  只是轉念一想,卻不免覆上些許陰霾。

  她道:「看臨淄王殿下的模樣,卻是更中意那姜雪蕙一些。」

  蕭太后一擺手,胸有成竹得很,只道:「你放心,有哀家在。」

  有太后的保證,按理說萬無一失。

  可蕭姝卻並非會提前高興的人,在事情沒有落定之前,發生什麼都有可能。是以她並未露出多少喜色,只是面帶笑意地謝過了姑母。

  伺候的宮人眼看時辰不早,便欲扶太后去就寢。

  可就在這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太監總管滿臉喜色地朝著寢殿這邊跑來:「讓開讓開,有好消息,有天大的好消息啊!」

  蕭太后不由停下,倒是有些詫異地挑了眉,朝著門口望去,問道:「什麼好消息?」

  蕭姝也十分好奇。

  那太監跑得額頭上都出了汗,往地上磕了個頭,一張臉都要笑出花來了:「啟稟太后娘娘,國公爺半個時辰前已經回了京城,安然無恙,大獲全勝!方才特著人遞話進來,給您報個天大的好消息!說是二十年前沒了音信的定非世子回來了!人還活著!好好兒的呢!」

  定、非……

  蕭太后整個人腦袋裡「嗡」地一聲炸響,人站在殿上,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沒有立住,恍恍惚惚地問:「你說什麼?」

  那太監還當她是太高興了,換了更大更清楚的聲音道:「回來了!國公爺嫡親的血脈,聖上昔年的救命恩人,定非世子啊,全頭全尾地回來了!哎喲,聽人說不僅和公爺年輕時長得很像,也很像當年的燕夫人呢!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俊俏得很!」

  蕭太后眼皮狂跳,竟覺得眼前開始發黑。

  她腳底下發虛,往後退了有好幾步。

  手抬起來,剛想要說點什麼,卻是面色慘白,「咚」地一聲,倒頭就栽了下去!

  闔宮上下全都嚇住了,愣了一下,才大呼小叫地喊起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蕭姝心神也是大亂,幾乎是眼睜睜看著她身邊的蕭太后栽倒下去,卻不知怎麼忘了伸手去扶上一扶,眼看著眾人七手八腳模樣,她站在一旁,面上神情也是有點不敢置信地恍惚。

  活著……

  那身俱蕭燕兩世的孩子,怎麼可能還活著?

  如果真的是,如果真的是……

  蕭姝心裡打了個寒噤,在喧囂又恐慌的慈寧宮中,抬首向著外頭天幕看去,竟是看見一片黑暗,半顆星子也無,寒夜裡風吹來,讓人禁不住地發抖!

  *

  毗鄰著已經被官府封條封起來的昔日勇毅侯府,便是謝危的府邸。

  斫琴堂內,燈火通明。

  一襲文人長衫的呂顯背著手,在堂中踱來踱去,從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不時朝著外頭望上一望,顯然是等得久了。

  直到接近子夜,外頭才傳來聲音。

  謝危終於回來了。

  呂顯看見人影終於從抄手遊廊那邊過來,少見地有些按捺不住,往外走了一步,急急問:「事情怎麼樣?」

  謝危看他一眼,輕輕蹙了眉:「差不多。」

  自打知道張遮攪和進這件事,謝危還沒有立刻除掉這枚絆腳石的意思時,呂顯整個人就陷入了焦躁之中。這種焦躁並非針對事情本身,更多的是因為越來越不對勁的謝危。

  一聽見「差不多」三個字,他險些炸了。

  呂顯直接得很:「張遮殺了嗎?」

  謝危道:「沒有。」

  呂顯眼皮一跳:「為什麼?」

  謝危進門來,拉開了靠牆書架上一隻暗格,從袖中取出那隻印囊來,連著那一方小小的藏書印一併放了進去,平淡地回道:「眾目睽睽,恐授人以柄。」

  「狗屁!」

  呂顯一聽,當即沒忍住罵了一聲。

  「你若下定決心要除掉此人,自有一千種一萬種妥當的法子不讓旁人知道!更何況這回與你同去的還要蕭遠那等的蠢貨,用來背黑鍋再適當不過!豈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這還是你謝居安——」

  話說到這裡時,他突然卡住了。

  呂顯看著那重新被謝危合上的暗格,心裡忽然湧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那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謝危道:「學生孝敬先生的小玩意兒罷了。」

  呂顯盯著他:「姜雪寧?」

  謝危「嗯」了一聲。

  呂顯有很久沒有說話,他也這般看了謝危許久,隱隱察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於是意有所指地開了口:「你真知道你在做什——」

  「知道。」

  謝危少見地打斷了他,然後回眸注視著呂顯,並不迴避他凝重而嚴肅的眼神,甚至十分平靜地向他重複了一遍,以使他知道他聽得懂他言下之意——

  「呂照隱,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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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隱情

  宮裡來的賞賜,果然都整整齊齊地堆放在了她的屋裡。

  有金銀綢緞,也有玉石瑪瑙。

  無一不來自樂陽長公主沈芷衣。

  姜雪寧從外頭回到屋內,棠兒蓮兒兩個小丫頭許久不曾見得自家姑娘模樣,眼看著她人回來簡直瘦了一圈,面色也不大好,簡直形銷骨立模樣,不由都心疼得絮叨起來。

  左一句問,右一句念。

  姜雪寧一句也沒回答,由著她們伺候了洗漱之後,連京中的近況都沒有問上一句,便遣了她們出去,自己一個人呆坐在屋內。

  一盞明燭點在案頭上。

  姜雪寧瞅著那一點跳躍的火光看了好久,一滴燭淚包裹不住地順著蠟燭邊緣掉落下來,她便眨了眨眼。

  萬籟俱寂。

  她起身走到了妝台前,菱花鏡裡映照出她燭火下不施粉黛的臉龐。

  「啪」地一聲輕響。

  是她打開了那緊扣已久的妝奩,拉開最底下的那一格,裡面用粉白的絹帕包裹著一隻上好的和田青玉手鐲。

  「寧寧,姨娘求你件事,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吧……」

  婉娘臨終時那張哀哀慼慼的臉,又回閃到她眼前來。

  她用力地攥著她的手,一雙塵世裡打過滾的眼睜得大大的,好像生怕她不答應,又好像滿懷著愧疚和痛苦。

  可那是給誰的呢?

  姜雪寧回憶起來,竟始終無法肯定。

  她多希望那裡也有一星半點兒屬於自己。

  可直到婉娘沒了氣兒,京城裡來的僕婦們用力掰開她猶攥著自己不放的手,她也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便沒有東西是留給我的嗎……」

  她將那隻手鐲從妝奩裡取了出來,背對著案頭上照來的燭火,看了許久,眼底終究是滾下了一行淚,唇邊卻便溢出了一抹諷笑。

  手指慢慢將那手鐲攥得緊了。

  有那麼一剎她想把這東西摔了。

  就當它從沒有存在過。

  可抬手舉起來的那一刻,又覺出了自己不堪和卑劣,還有那兩相映照之下襯托出的越發可笑的悲哀……

  「嗤。」

  於是當真笑了一聲出來。

  姜雪寧終究還是將這隻手鐲往案上一擲,慢慢躺回了床上去,可睜著眼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

  *

  新年裡的京城,正是熱鬧時候。

  燈會連開三日,走親戚的走親戚,逛街市的逛街市。

  天氣雖是驟冷,可難得走到哪裡都是人。

  茶樓酒肆,多的是平日裡當街遛鳥鬥蟋蟀游手好閒的老爺們兒,一坐下來難免一頓胡吹亂侃。

  其實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雞毛蒜皮。

  可今年卻來了一樁不一般的。

  呂顯昨夜在謝危那邊吃了癟,一晚上沒睡好覺,乾脆起了個大早,準備去蜀香客棧看看那任氏鹽場的銀股漲得怎麼樣了。

  只是來得太早,銀股的消息還沒到。

  他便要了一碗茶,往樓上一坐,正好嗑一把瓜子,聽樓下的人熱熱鬧鬧的講。

  「聽說了吧?」

  「聽說了。」

  「我也聽說了。」

  「哈哈這可不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好人終究有好報啊!」

  「哎呦大早上的幾位爺這是打什麼啞謎呢?」

  「您還不知道呢?」

  「您這話可叫我一頭霧水了,是我孤陋寡聞了,近來京城裡還出了大事?是剿滅天教那一件?」

  「有點關係吧,可不是這件。」

  「到底什麼?」

  「哈哈哈周老爺是七八年前才到的京城吧,不知道是正常的,您幾位可好好心,別拿他開涮了。倒是這位定非世子,實在叫人不敢相信,竟還能活著回來。也不知這麼些年,在外頭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孽啊!」

  「可憐白塔寺碑林那三百義童塚啊……」

  下頭坐著的那位周老爺,真是越聽越糊塗,不由追問起事情的原委來。

  這才有年紀大的帶著幾分炫耀地同他解釋了一番。

  於是當年平南王謀反前後才被講了出來。

  呂顯聽著,無非那麼回事兒。

  平南王打進京城了,打進宮裡了,沒抓著當時的太子,於是想出個殘忍的法子,把京城裡上上下下所有年紀適當的孩童全都抓了來辨認,發現全都不是之後,便以這些孩子的性命脅迫藏匿在京中的皇后和太子現身。

  一共三百號人呢,當爹娘的哪兒能見孩子這樣?

  城裡頭一片哭天喊地的哀聲。

  「那可是大冬天,真真可憐,老百姓們都跪在長街上,求著逆黨高抬貴手,抓他們都好,別抓孩子。哎喲我當年可也是聽著的,真真兒揪心?你說但凡是個人,誰聽了能不動點惻隱之心?可見平南王那老王八孫子就是個畜生!」

  「太子殿下天潢貴胄,怎能受人挾制?」

  「他若要落入逆黨手裡,逆黨奸計不就得逞了,咱們大干朝不就完了嗎?這種關鍵時刻,還是忠臣良將靠得住啊。」

  那周老爺一怔:「莫不就是你們說的那位『定非世子』?」

  「可不就是?」

  「那時候小世子才七歲呢,父親是如今定國公府蕭氏的新國公,母親是昔日勇毅侯府老侯爺的掌上明珠,這可真的是含金銜玉生到世上來的,打小一股機靈勁兒,聽說除了學琴慢些之外,別的都稱得上是過目不忘的神童了。先皇在時,國公爺老早就為他請封了世子,將來就是板上釘釘要繼承國公府的。勇毅侯府沒出事之前,你們聽著那燕小侯爺厲害吧?」

  「可要我說,還差當年的定非世子八丈遠呢!」

  聽者不由一陣聳動。

  呂顯在樓上聽得樂呵。

  這人講起來繪聲繪色,倒好像自己當年親眼見過似的。話倒基本沒錯兒,只是那人的琴麼……

  眉頭輕輕一蹙,他心裡不由罵了一聲:人比人可真他娘氣死人。

  樓下卻是所有人都把耳朵豎了起來。

  連掌櫃的都忘記了打算盤,抬眼去看。

  說話的那人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才續道:「當年定非世子很受宮裡皇后娘娘的喜歡,出事時正和燕夫人在宮裡,自然護著殿下和娘娘一道藏了起來。要不然怎麼說蕭燕兩氏忠肝義膽,鞠躬盡瘁呢?當時一面是三百個無辜孩童的性命,一面是身在危困的太子殿下,那會兒才七歲的定非世子啊,竟然主動站了出來,同太子殿下換了衣袍!」

  場中頓時有不少人驚訝得「啊」了一聲,顯然都是猜到了幾分。

  那人便道:「不錯,這竟是個李代桃僵的法子!定非世子自小在宮內行走,太監們都認得他,也熟知宮內禮儀,且自己七歲,與八歲的太子殿下年紀相仿,身量相差不遠,且性極機敏。若由他假扮太子,主動出現在平南王逆黨面前,讓平南王依諾放了那些孩子,便是一樁造化。」

  周老爺想起了點什麼:「可白塔寺那些碑林……」

  有人接話:「平南王那等窮凶極惡之徒,一旦以為自己拿著了太子,哪裡還會留別人的活口?自然都殺了個乾乾淨淨。待得援兵入城時,拿定非世子做要挾不成,大約才發現手裡是個假的,一怒之下自然也一殺了之!只可憐個七歲的小孩子,芝蘭玉樹尚未長成,倒橫遭這一樁變故夭折!蕭燕兩氏的人在宮門口那一堆凍成冰的屍山裡挖找了好久,才尋著他身上假扮太子時戴的龍佩和那一身衣裳,餘下的都是些殘肢斷骨,可都不知是誰家的了……」

  「造孽啊!」

  「聽說那幾個月裡京城裡一到半夜都是小孩兒哭聲,可瘮人了。直到朝廷把這些可憐的孩子的屍骨都收殮去了白塔寺,埋在潮音亭旁邊,立了碑林,刻了名姓,請寺裡的高僧日夜誦經七七四十九個月,才把這冤死的戾氣給去了,把這些個孩子的亡魂超度了……」

  「可如今定非世子是活了?」

  那人顯然也覺得這是一樁奇事,不由咂摸咂摸嘴道:「這可不!今天一大早起來京城裡就傳遍了,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這種死而復生的事情!但想想也合理啊,畢竟當年燕夫人說沒找著人。有衣裳有玉珮,那雪化時,人一碰也早就血肉模糊了,哪裡還認得出個人樣,誰家孩子都長得差不多。聽說慘得很,好像是落入了天教手中,多虧當朝少師謝大人,這回才把人救出來。可見蒼天有眼,這等忠君良臣,到底福大命大啊!」

  市井裡信的就是「福報」二字。

  聽得那人如此說,無不點頭表示慶幸,倒有些為這位定非世子高興。

  唯獨樓上坐著的呂顯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忽然插了句口:「樓下的兄台知道得倒像是很多,怎麼跟自己親眼見似的?難不成當年是在宮裡面當差?」

  那人可沒料到會有人來挑刺。

  抬起頭來一看,竟是幽篁館的呂老闆,不由得一正面色,忙起身來拱拱手,涎著臉笑道:「嗐,敝人這不也是道聽途說,給大家說話湊個樂子嗎?不過您這話還真沒猜錯,敝人這消息可是當年聽一個在宮裡當過差的太監被放出來時說的。不過他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帶著錢從宮裡出來沒多久,一病竟然死了。說來慚愧,敝人如今能發家,還多賴了他當年留下來的錢財呢。」

  這人在京城商人裡不算什麼大人物,畢竟天子腳底下,厲害的人多了去。

  只是誰也沒想到中間還有這一層淵源,都不由驚訝了幾分。

  但也有幾人同他認識,倒知道他說的話不作假。

  呂顯雖是個商人,可一則當年是翰林院裡當過差的進士及第,二則暗地裡還為謝危做點狗屁倒灶的事兒,心裡彎彎繞一重接著一重,實在不像下頭這人那般簡單。

  那人雖知隨便一說,他卻聽出了端倪。

  宮裡當過差知道這件事還放出來的太監,可不死得快嗎?

  他又嗑了顆瓜子,饒有興趣地挑眉:「話要照你這麼講,那當年這定非世子是和其母燕夫人在一塊兒的,按理世子主動捨身救主的這件事,燕夫人該知道也同意。可我怎麼聽說京城之圍解了後不久,燕夫人便蕭國公鬧翻了,直接回了侯府,蕭燕兩家再沒有過什麼往來?」

  下頭那人登時一怔。

  其他人也不由得震了一震:先前光聽人說得熱鬧,怎麼被這一問,還真覺得這事兒有點古怪呢?

  有人試探著道:「呂老闆看著知道點隱情?」

  呂顯把白眼一翻:「我要知道還問你們做什麼!」

  這模樣真得不能再真,眾人於是釋懷了,轉而又想:天家的事情,哪兒是他們尋常老百姓能知道呢?唯一能可憐的,也不過是那實打實的三百個埋骨雪中的無辜孩童。

  *

  大清早,冷冰冰的日光從東面升了起來,斜照在皇極殿前那連成一線的漢白玉欄杆上。

  群臣已至,垂首肅立。

  皇帝沈琅穿著一身玄黑的五爪金龍袍,頭戴著十二旒冠冕,高坐在御案後的龍椅上,一張臉在金鑾殿裡竟有些晦暗難明。

  謝危在左下首文臣列中,難得一身規整威嚴的朝服,比之尋常穿的道袍,少了些許的隱逸曠遠,可也依舊不損他淵渟嶽峙之氣,倒顯得多了一點鋒芒。

  卻仍舊不過分寸,剛剛好。

  他面上浮著三分笑意,只抬眸注視著沈琅,嗓音淺淡地提醒:「聖上,定非世子在殿外候召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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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前事一窺

  沈琅經他一提,彷彿才想起來這是在朝堂上。

  於是宣蕭定非拜見。

  群臣的目光立刻齊刷刷投向了大殿門口——

  這可是傳說中的定非世子!

  救過皇帝的命。

  且還身具蕭燕兩氏的血脈,就算如今燕氏已倒,光憑他蕭氏嫡長子的身份,都能在京城掀起一番風浪來。此次竟然如此陰差陽錯地在剿滅天教的過程中回來,實在是太讓人好奇了。

  「罪臣蕭定非覲見,吾皇萬歲!」

  一道響亮的嗓音,悲慟裡強壓著一分激動。

  眾人心頭皆是一震。

  定睛一看,走進來的是位身形頎長、五官出挑的男子,穿著一身石青錦緞壓金線的長袍,眉宇之間同立在前方的定國公蕭遠果真有些相似之處,只不過那唇邊眼角多幾分風流不羈的氣性,竟也有些讓人不可小覷的貴氣。

  打他從外面一進來,沈琅的目光便釘在了他的身上。

  幾乎將他從頭看到了腳。

  一剎之間,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只是他已坐在皇位之上四年有餘,更莫說前朝奪嫡時早歷經過朝中種種傾軋,喜怒已不輕易形於色,反倒是「哈哈」兩聲笑了起來,顯得龍顏大悅,連那張原本因掛了幾分病氣而顯得有些陰翳的臉都透出幾分紅潤來,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朕可萬萬沒料到還能見到你!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這皇帝真他媽能裝。

  蕭定非跪在地上只覺得膝蓋疼,想在天教的時候都沒人敢叫他跪,到了這狗屁朝廷來還一堆規矩。只是眼下這情況,一個演不好連腦袋都要掉,他也只敢腹誹兩句,面上卻是一片感動地起了身。

  眼淚更是說來就來。

  十幾年前當乞丐在街上要飯時的賣慘本事,可謂是一點也沒丟下,人在大殿上就泣不成聲:「二十年一去,遠別京城,身陷天教,不能解救聖上於危難、不能效忠於朝廷,罪臣、罪臣……」

  定國公蕭遠就在旁邊站著,可以說是一路看著蕭定非回來的,只覺跟他像個陌生人似的,也沒什麼接觸。

  哪裡料到他上殿一拜竟然如此?

  一時間他整個人都驚呆了。

  沈琅還鎮定些,目光微微閃爍,一副十分疑惑模樣:「好端端的,怎麼自稱起『罪臣』來?」

  蕭定非早把詞兒背了個滾瓜爛熟,張口便道:「當年平南王攻入京城時,罪臣與聖上皆是年幼,豈敢令聖上涉險?忠君愛國,臣子本分。一去赴死,不曾想過能活下來。平南王那狗賊見到我時,便立刻派人拉了宮中的太監來辨認。臣自幼為聖上伴讀,宮中太監也大都認得。只是一如當時皇后娘娘,不,現在該稱太后娘娘了,不出太后娘娘所料,那起子閹人雖然認出我來,卻也知道天潢貴胄誰是正統。臣依據皇后娘娘的交代,還不待那閹人開口,便厲聲自稱為『孤』,責斥了對方。那閹人果然不敢戳破我的身份,平南王便以為我才是太子。」

  朝野上下知道當年事情的也不多。

  無他,二十年前平南王大軍入京時,先將滿朝文武殺了個乾淨,壓根兒都沒活下幾個人來。之後提拔上來的官員,年紀自然也比原來輕了不少。若非如此,似文臣中如謝危者,縱功勞再大,區區不到而立的年紀,是斷斷不能坐到朝廷三孤之一的「太子少師」之位的。

  此刻聽蕭定非敘來,不由驚心。

  這才明白,原來當年的事情還多虧了太后娘娘坐鎮,出了奇謀,敢用李代桃僵之計,才保住了聖上性命!

  蕭定非心裡嘲諷,面上卻是真真切切地抹了一把眼淚,續道:「平南王亂臣賊子,恨先皇至極,當即便叫人把我綁了起來,要用以要挾先皇。我便要求他們兌現承諾,將那三百餘男童放了。平南王當時就笑了起來,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然後,然後……」

  說到這裡時,竟有些說不下去。

  十二旒冠冕垂下來的細細珠串在沈琅的臉上覆蓋了淡淡的陰影,也讓旁人難以窺探他的面色,只聽得他問了一聲:「怎樣?」

  蕭定非便驟然跪回了地上,竟然慟哭:「然後便把所有人都殺了!三百個小孩子,屍身全都從門樓上扔下去,堆在宮門外……」

  金鑾殿上登時一片悄然。

  誰也無法想像,那是怎樣一副令人不忍目睹的慘狀。

  蕭遠的面色也陰沉下來。

  謝危靜靜佇立在前方,眼簾低垂,眼睫也搭了下來,擋住了眼底的變幻。

  沈琅則嘆道:「此乃朕的過失,朝廷的過失!」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都戰戰兢兢,卻是誰也不敢接話。

  唯有蕭定非的聲音一直傳來。

  他也不起身,仍舊跪著道:「罪臣一見之下也有心想要搶出去阻止,奈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實在沒有反抗之力。平南王見我不老實,便使人將我囚禁。不久後通州豐台兩處大營的援兵來了,反攻京城救駕。平南王欲以我為要挾,將我綁到兩軍陣前,豈料援軍早知聖上當時已安然無恙,照打不誤。平南王這才知道中計,盛怒之下,舉刀便要殺我。那天教的萬休子打了我兩個耳光,厲聲問我,到底是誰。罪臣生在公侯之家,既知賊子大勢已去,當凜然赴死,便說我叫蕭定非。平南王與萬休子這才知道罪臣身份。罪臣本以為必死無疑,不曾想這二人賊心不死,狗急跳牆之下竟綁了臣到城門樓上,那時率軍而來的,正是國公爺。」

  「國公爺」三字一出,所有人都是心頭一跳!

  天下豈有兒子不叫老子,反而如此生疏地喚作「國公爺」的道理?

  便連沈琅一向不動聲色,也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蕭遠卻沒注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蕭定非的話想到了當年的場面,面容上隱隱然一片鐵青,難堪極了。

  謝危仍舊巋然不動。

  同在文臣那一列的顧春芳擰了擰眉頭,接了一句:「那平南王與萬休子既知道了世子的身份,想必又起賊心,要以世子來要挾國公爺了。」

  蕭定非便朝他看了一眼。

  見是個糟老頭兒,其實沒在意,但看站的位置比謝危還前一點,便知道多半是頭老狐狸,於是也算恭敬地道:「大人您猜得不錯,那兩個賊子打的正是這個主意。罪臣當時年紀雖幼,卻也知道輕重,萬不敢讓來援的大軍陷入兩難之中。那平南王叫陣之時,對罪臣鞭打責駡,臣咬緊了牙關,未敢哭上半聲。」

  那才是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啊!

  錦衣玉食,天之驕子。

  兩軍陣前受人鞭打折辱,竟能緊咬了牙關半聲不吭,又當是何等的心志和毅力?

  朝野百官也都算是有見識了,聽得蕭定非此言,想像一下當時的場面,不由都有幾分唏噓憐憫。

  沈琅的目光卻投向了蕭遠。

  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蕭遠不禁回想起來,澀聲道:「當年出事時,臣不在宮中,待率軍馳援京城時,的確曾與平南王逆黨兩軍對壘於城牆下。對方的確遠遠抓了個小孩兒稱是臣的嫡子,可遠遠地看不清楚。一則那小孩兒並未發出半點聲音,不哭也不鬧,二來為人臣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那真是臣的孩子,當時也顧不得。是以猶豫片刻,未做理會,徑直打入了城中,本想要生擒兩名賊首,不想那兩人腳底抹油溜得太快,終究讓他們給跑了……」

  如此說來,當年的事情,前後一應細節竟都是對得上的。

  只是沈琅仍有些不確定……

  當年與他同窗伴讀的那個孩子臨走時回望的一眼,如同水面下降時露出的廢墟一般,緩緩浮現在了他已經很是模糊的記憶裡,與此刻下方蕭定非的那一雙眼重疊起來,又逐漸清晰。

  難道竟是他誤會了?

  蕭定非確是忠君之臣,當年替他去時,並無半分怨氣,而母后當時防他一手留了燕夫人在宮中做人質,實是杞人憂天?

  沈琅手搭在那純金鑄成的二龍戲珠扶手上,慢慢道:「可後來城破時,卻未找著你人。彼時國公爺也十分擔心你,可在宮門前那凍成山的屍堆裡,只找到了你當時的衣裳與玉珮。是他們並未殺你?」

  蕭定非道:「這便是臣的罪處!」

  他又朝地上磕了個頭:「臣咬緊牙關不出聲時,那平南王已經怒極,要取臣性命。天教那賊首萬休子卻說,留臣一命有大用。臣當時便欲了卻性命,可那萬休子見機太快,將臣攔住後竟綁了一路帶出京城去,逃至江南,囚禁起來。臣求死不成,便想知道他們到底是何打算,熬了一陣之後便假意順從。過了好些年博取對方信任後,才偶然偷聽到,原來萬休子這老賊留臣一命,要收服臣心,乃是為了將來有朝一日找機會使臣重回京城,恢復身份,便可名正言順地掌豐台通州兩處大營的兵力,當他們的傀儡。且臣之死必將在蕭燕兩氏之間帶來嫌隙,燕夫人乃是臣之生母,燕牧乃是臣的舅舅,若以臣還活著的消息誘之,未必不能拉攏侯府。」

  滿朝文武皆是心中一凜,聽到這裡時無一不想到了先前勇毅侯府暗通反賊一案!

  當時便風傳有搜出其與平南王、天教等逆黨往來的信函。

  其中一封信函說,當年的定非世子還活著。

  所有人在南書房議事時都認為這是天教故意用來引誘勇毅侯府的餌,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再回想侯府一案,忽然之間前前後後的不合理,都變得通透起來。

  頓時有人長嘆了一聲:「唉,亂臣賊子實在是可惡,所算之深,所謀之厚,實在令人髮指!只是往昔勇毅侯府也實在太糊塗,無論如何也不該同這些人有往來啊!便是定非世子當年沒了,也是盡忠而歿。侯府這般作為,難道竟是還敢對聖上有所怨懟嗎?!」

  謝危垂在身側的手指悄然緊握。

  一股邪戾之氣在他胸膛裡激盪奔闖,卻被關得死死的,找不到一處宣洩的出口,反將他這一身皮囊撞得滿是流血的創痕!

  蕭定非跪在地上,視線所及處只能看見謝危垂下的袖袍與衣角。可縱然瞧不見他神情,聽見有大臣說出這話時,也不由得心寒發顫,向這人看了一眼,心裡直接在這人腦袋上畫了個叉,全當他是個死人了。

  沈琅又問:「那此次你竟在通州……」

  蕭定非便道:「天教中聽聞公儀丞被朝廷抓了之後,生恐他受不住刑說出天教諸多秘密來,遂派了重兵前去劫獄。且若將公儀丞救出來,便可使他籌謀將臣送回京城的事情,是以派了臣一道前去。這才陰差陽錯,機緣巧合,為這位謝先生所救,得以從天教脫困,活著來面見聖上,陳明原委。」

  眾人聽著,都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沈琅也嘆了一聲:「原來如此。」

  只唯獨下首立著的張遮,眼簾一掀,冷不丁問了一句:「倘若真如定非世子所言,世子在通州時知悉劫獄而歸的人中混有朝廷之人,心裡該十分高興才是。緣何危急之時,竟反向天教亂黨拆穿張某乃是朝廷所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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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0:3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四章 狂言

  眼下可是聖上同昔年好友相認的時候,聽著過去那些事,朝野上下站著的這些官員裡,誰人不感唏噓?

  結果張遮忽然說出這麼句話來——

  也忒不識相了些。

  煞風景啊。

  眾人齊刷刷看向他時,莫不如此想到。

  蕭定非一場戲演得連自己都要相信是真的了,彷彿自己便是二十年前那位大難不死的定非世子,眼瞧著再賣一把力就要收場了,誰能想到斜刺裡殺出個張遮來?

  嘿。

  這死人臉長得濃眉大眼,沒想到也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啊,敢情是在這裡等著他!

  是了。

  當時在通州上清觀,自己的確是關鍵時刻反水,坑過張遮一把的,險些累得此人沒了性命。只不過要論其中的原因嘛……

  他不動聲色地朝著旁邊謝危瞟了一眼。

  張遮乃是顧春芳舉薦的人,向來是眼底不揉沙子的直臣,人品很是信得過。

  沈琅有時雖覺此人讓人頭疼,可眼下卻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他將目光遞向蕭定非:「定非,怎麼回事?」

  蕭定非從來市井裡打滾,謊話張嘴就來的人,腦筋活泛,只一眨眼,便做出不大好意思的模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訕訕道:「誤會,這都是誤會……」

  顧春芳老神在在地立在旁邊,瞥他一眼:「誤會?」

  蕭定非心裡面直接將這接話的陌生老頭兒罵進了棺材裡,嘴上卻道:「當時這位張大人自稱乃是度鈞山人的門客,想必諸位大人對天教也有所瞭解,這度鈞山人在教中與公儀丞那狗賊齊名,向來是無惡不作,壞得透頂,且比之公儀丞,還更神龍見首不見尾一些。我心裡自然害怕。實不相瞞,從京城破廟一路到通州,我看著那個叫小寶的孩子,總覺得他古裡古怪的,途中略加試探了幾回,且對方對我名為『定非』這件事似乎頗為在意。所以,當天教那些匪首說教中有朝廷派來的眼線時,我自以為此人乃是小寶,而非自稱度鈞山人門客的張大人。當時的情況下,打的是讓天教內鬥,鷸蚌相爭的主意。誰想到,誰想到……」

  他越說,神情越發慚愧。

  當下竟有模有樣躬身向張遮一揖:「誰想到竟是誤傷了張大人,還差點害了大人性命,在下惶恐,還望張大人見諒!」

  張遮站得不近也不遠,身形筆直,一雙清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眼注視著向自己一揖到底的蕭定非,似乎並未打消心中的疑慮,並未言語。

  金鑾殿上,氣氛竟有些安靜。

  這種時候謝危卻出列,向沈琅道:「那叫小寶的乃是臣一名屬下的同鄉,偶然得知他在天教,便充作了眼線,因張大人偽裝身份潛入天教,事有險處,本為暗中照應。不曾想竟會遇到定非世子,才招致如此誤會,弄巧成拙,險些害了張大人,請聖上恕罪。」

  張遮看向他,到底是沒說什麼了。

  眾人早知計策是謝危出的,他暗中有所準備,實在不是什麼稀奇事,倒不起疑。

  沈琅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笑起來,竟當了個和事佬:「所幸張大人深入虎穴,有勇有謀,安然歸來,此番更救回了定非世子,當加官進爵,重重有賞!」

  當下竟向顧春芳問道:「若要加官,顧老大人可有合適的位置?」

  顧春芳道:「張大人長於斷案,刑部署司郎中一職正好缺出。」

  沈琅便道:「那即日起便擢張遮為刑部郎中,掌管署司,專司詳復平反之事。」

  話音落時,頓時一片歌功頌德。

  張遮就這麼升了官。

  接下來論功行賞,謝危算了頭功,正好工部侍郎的位置缺出,由他頂上。一般侍郎乃是三品,但謝危身為「太子少師」,有銜加身,便算從二品。想來若宮中那位溫昭儀一舉得男,誕下龍子,只怕「太子太師」的位置是少不了他的了。

  至於定國公蕭遠,就有點倒霉了。

  本是他最早得了消息去剿滅天教,誰想中了天教的計謀,不僅未能剿滅亂黨,還帶著好些軍士幾乎在對方的埋伏下全軍覆沒!

  此乃貪功冒進,不僅無功反而有過。

  沈琅頗為不悅,竟直接罰了他半年的俸祿。

  這點錢對偌大的蕭氏來說自然九牛一毛,可要緊的是面上無光,讓他整個人都抬不起頭來。

  最風光的一個當屬蕭定非。

  賞金千兩,銀萬兩,絲綢布匹,珍玩古董,香車寶馬,甚至還直接封作了「典軍校尉」。這算是西園八校尉之一,官比四品,手底下能管一些兵。

  別人辛辛苦苦也爬不到這位置。

  他倒好,一回來就有。

  實在是羨煞旁人。

  只是等論功行賞完,沈琅又通過蕭定非敘話一陣說了些年幼時在宮中的往事後,忽然問了一句:「方才定非提起舊事時,言必稱『國公爺』或『定國公』,卻不稱其為『父親』,不知是何緣故?」

  朝中都是心細如髮的精明人。

  這一點不少人打從蕭定非說蕭遠率領援兵到京城護駕時就發現了,只是一直不敢提出。聽得皇帝一問,目光不由得都在這一對「父子」之間逡巡起來。

  蕭定非本來就是故意的,天知道他要敢叫這狗屁蕭遠一句「父親」,回去得不得被謝危剁了腦袋?

  金銀方才到手,他可捨不得死。

  當下一張俊臉上竟露出三分嘲諷,七分冷笑,涼涼道:「流亡二十年,臣未悔為聖上盡忠,但只一樁憾事,長銘在心,日夜熬煎,奈何不可補。燕夫人乃是不孝子生母,因憂思故,去不到一年,國公爺已續絃。便是有皇命在先,臣也耿耿於懷。」

  嚇!

  明明白白責斥定國公蕭遠對不起結髮妻子啊!

  殿上忽然有倒吸涼氣的聲音。

  便是連沈琅都沒想到,愣了一下。

  謝危垂眸靜看著自己投落在地上的影子。

  蕭遠一張臉則是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勃然大怒:「孽障,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蕭定非皮笑肉不笑,反唇相譏:「能生出個孽障來,你也不是什麼好玩意兒!」

  蕭遠氣結:「你!」

  蕭定非乃是市井裡打滾長大的,嘴皮子利索可不是好相與之輩,早看這老王八蛋不順眼,罵起來也就格外順溜:「公侯之家,名門高戶,娶個續絃進門懷胎七月產女竟也沒落下不足之症,活蹦亂跳!國公爺可真是太對得起家母了!」

  滿朝文武,目瞪口呆!

  精彩!

  刺激!

  定國公蕭遠當年匆匆娶了現在的夫人盧氏入門本就受人詬病,只是偌大一個國公府也的確需要女主人來打理,為髮妻守個把月便續絃也無可厚非。可娶進門來,生下長女,恰恰好早產,就有那麼點耐人尋味了。

  眾人原以為這位定非世子回到京城,回到蕭氏,與昔日父親見了面,當時父子情深,催人淚下。哪裡料到,這是個惹不起的主兒!

  當著皇帝的面兒啊!

  幾句話簡直啪啪幾巴掌,狠狠往自己老子的臉上甩!

  同朝為官,誰能見誰好了?

  何況還是勢大壓人的蕭氏。

  此時此刻所有人面上看著正經,心裡面早就搬了板凳,握緊拳頭,就差吶喊高呼:打起來,打起來!

  蕭遠更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抬了手來指著蕭定非,整個人直打哆嗦:「你竟敢對你嫡母不敬,真是反了天了……」

  蕭定非不耐煩:「你這玩意兒老子都不想認,那臭婆娘算個鳥!」

  金鑾殿上頓時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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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0:4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五章 狼與狽

  市井之上污言穢語,許多人不是沒聽過,可這是在朝堂之上!

  站在沈琅旁邊的太監都嚇懵了!

  直到這時候,所有人才意識到:這個定非世子,實在不是他們想像中的模樣。畢竟是進了天教那等的賊窩,光聽聽這說的話,只怕有得蕭氏受了!

  禮部的官員向來講究一個「禮」字,若是往常遇到這種只怕早站出來責斥了,可眼下瞅瞅蕭定非,瞅瞅皇帝,琢磨著這可是皇帝的救命恩人。

  不敢說,不敢說。

  個個都把腦袋埋了下去,當起了縮頭烏龜。

  蕭遠憤然道:「聖上!」

  沈琅乍然如此粗言,面上也一陣起伏,眉頭皺起來卻有些為難。

  蕭定非卻是早準備好了話,同樣向著他道:「百善孝為先。為人子者,報不得慈母之恩,已是不孝。臣乃情非得已,心結難解,聖上若要強逼,不如以天教亂黨為名將臣綁了投入大獄,臣一了百了,死個乾淨!」

  沈琅立刻道:「這如何使得!」

  他看了蕭遠一眼,嘆了一聲:「清官難斷家務事,朕也斷不得。你救駕有功,當著天下人的面,豈能恩將仇報,不是陷朕於不義之地嗎?你既回了京城,自有時間與蕭國公解開心結,倒不急於一時,且先將養著,改日入宮也拜見拜見太后。餘事,容後再議吧,退朝。」

  話音落地,竟是怕這些事纏上身似的,一甩袖便從金鑾殿上走了。

  太監們跟著喊退朝。

  蕭遠縱然是有天大的怒氣,也被憋了回去,胸口生疼,不得已跟著眾臣一道俯身拜下,高呼「恭送」。待得起身時,黑著一張陰沉沉的臉便要揪了蕭定非發作,可抬眼一看,殿內哪裡還有人?

  蕭定非早已經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到得殿外向垂手侍立的太監打聽:「哥們兒,京城裡最好的青樓在哪兒?聖上說賜下來的金銀,什麼時候能送到我那兒?」

  外頭守的不過是些小太監,哪裡見過這陣仗?

  頓時被他嚇了個面無人色。

  蕭氏固然勢大,可多年來囂張跋扈,自然得罪了不少朝中同僚。

  有那一起子心壞的已經看出了端倪。

  才剛下了朝,就有三五官員圍了上去,口稱恭喜,同蕭定非湊近乎說話,沒一會兒便勾肩搭背地走了,竟是看都沒看蕭遠一眼!

  幾乎可以想見,堂堂定國公,不日便將淪為笑柄!

  謝危遠遠看著蕭遠那氣急敗壞模樣,面上平平淡淡地,甚至還走上前去寬慰了幾句,笑道:「國公爺何必介懷?想來令公子多年不在京城,對您多有誤會。您立身既正,時日一長,定非世子必知是誤會一樁,向您道歉的。」

  不說還好,一說簡直火上澆油!

  可蕭遠敢對著蕭定非發作,卻是斷斷不敢對著謝危發作,只好咬牙切齒地道:「勞謝少師寬慰。」

  同是通州剿滅天教,蕭遠挨了一頓罵,謝危卻掌了工部實權,算是官升一級,可稱得上春風得意,面上掛笑時只讓人覺著是仙人從九天的雲氣上踏了下來。

  眾人也圍上來向他道賀。

  如此越襯得蕭遠灰頭土臉,狼狽至極。

  *

  謝危一陣應付完,正要走時,一名小太監匆匆地來請他去南書房。

  想也知道是沈琅宣他。

  謝危去到南書房,入內一看,沈琅竟正同人下棋。坐在他對面的,是個模樣並不十分慈和的和尚,甚至帶了幾分凶橫。一見著謝危來,他便十分自然地起了身,合十一禮,微微笑著道:「阿彌陀佛,謝大人,有禮了。」

  謝危一欠身,也笑:「許久沒見過圓機大師了,如今看著越見平和,看來是佛法又有進益。」

  圓機謙遜得很:「在您面前,不敢講佛法。」

  這兩人一個是當朝國師,一個是皇帝的帝師。

  當年沈琅能順利登基,便有賴這二人鼎力相助,因而他二人間也很是熟悉。

  沈琅都不需多說什麼。

  他將手裡一枚棋子投回棋盒之中,只道:「方才朕正與大師講天教那萬休子的事,此獠昔年與大師論法輸了,賊心不死,如今為禍世間,實在是朕心腹大患。今次回來的定非世子,先生怎麼看?」

  謝危反問道:「聖上怎麼看?」

  沈琅道:「朕與定非實在是二十年沒見面了,又豈能全然記得他模樣?且二十年時光匆匆過,幼時模樣做不得數,人會長變。只是朕在殿上同他提起幼年事時也曾有過試探,有些趣事他還記得。朕故意編了些沒有的事,他便沒印象,或者也不敢確認是不是有,這反倒真了幾分。只是朕實不敢信,昔年的定非,竟成了如此模樣……」

  他眸光閃爍,竟是有些難測。

  謝危道:「若定非世子殿上所言是真,天教養他乃是想要作為傀儡,必不可能授之以文韜武略。便是昔日仲永之才,後天不學而廢亦是尋常。比起此人身份是否是真,聖上恐怕更擔心這是天教所設的計謀吧?」

  沈琅便嘆:「知朕者先生也!」

  他站了起來,負手在南書房中踱步:「若天教真想將他作為傀儡,焉知他如今到京城就不是天教的計謀呢?萬休子詭計多端,不可小覷。只是……」

  謝危接道:「只是此人畢竟是聖上昔日救命恩人,又有天下萬民悠悠眾口,聖上很是難辦。」

  沈琅道:「棘手之處便在於此。」

  謝危一聽卻是笑了起來:「聖上何必煩憂?」

  沈琅同圓機和尚都看向了他。

  謝危道:「聖上既然念著舊情,又有天下悠悠眾口,加倍對定非世子施以恩德乃是尋常之理。金鑾殿上容他胡言亂語,足可見恩德之厚。若此事乃是天教計謀,遲早會露出端倪。與其放了定非世子,不如留他在眼皮底下看著。若他確與天教再無瓜葛,聖上自然無須兩難。若他還與天教糾纏,聖上先已待他甚厚,屆時殺了他也是他咎由自取,天下誰能指摘?」

  沈琅沉吟良久,道:「如此,也算朕仁至義盡了。對了,聽聞你等回京途中曾遇刺殺?」

  謝危點頭:「一行刺客皆是死士,似乎是向著定非世子來的。」

  沈琅問:「可留下了活口?」

  謝危平淡地道:「最後倒是留下一個,只是臣看其乃是死士,自知問不出話來,便命人將其殺了。」

  「啊,這般……」沈琅似乎是有些沒有想到,低下眼來思索了片刻,彷彿覺得有些遺憾,「那實在是有些可惜了。」

  只是他也沒有半點追究的意思。

  謝危道:「是臣太草率了。」

  沈琅連忙擺手,道:「無妨,不過是個死士罷了,想來是天教那邊賊心不死,要殺定非世子滅口。想他在天教日久,必定知道不少天教的內情。如今他才剛回京城不大合適,往後卻可叫他多說上一些,可要偏勞謝先生費心了。」

  謝危躬身道:「臣自當將功折罪。」

  沈琅笑起來:「謝先生這話可是言重了。」

  如此才算是把正事說完,又請謝危坐下手談一局,這才命了身邊伺候的內侍太監親自送謝危出宮。

  待得謝危一離南書房,圓機和尚看著棋盤上殺得難分難解的黑白二子,目中有些思索之色,道:「死士抓了活口,若帶回京城未必沒有撬開他嘴的時候,畢竟誰人能不怕死呢?尤其是閻王殿前走過一遭的,謝居安抓了竟直接殺掉,著實與他沉穩審慎的性情不符。」

  沈琅卻是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抬手輕輕一掀,方才棋盤上的棋子竟都被震落在地。

  他冷笑道:「謝先生若不殺這死士,焉知真抓回了京城,審出來的幕後主使會是天教還是別人?若不攔著刺客,死的或許是朕的『救命恩人』;若抓了刺客回來,審出來的或恐是定國公蕭遠。兩難之間取其中,不如將這死士殺了妥當。畢竟天教若真有這麼厲害的死士,早幹什麼不用?大小官員一殺乾淨。要麼一擊必殺,要麼就別出手,蕭遠雖是朕的舅舅,可實在壞事,做事不乾淨還要謝先生來替他料理!若今次不是遇到先生,他背後所作所為被人抖落出來,豈不是要令天下人懷疑當年出過什麼事嗎?!」

  言語間,已是一片肅殺。

  圓機和尚於是知道,皇帝已動了對蕭氏的殺心,蕭定非或恐真能成為一步好棋。

  只是……

  他卻更好奇另一點:比如,謝危手底下刀琴劍書兩個人,未免也太厲害了些,定國公派了一隊死士去,竟都不能從中討著好。

  *

  蕭定非只覺得往常的人生就沒有過這麼風光的時候,狐朋狗友,酒肉之交,滿座都是朝廷官員,世家子弟,端起杯盞來都稱兄道弟。

  甭管這幫人是什麼用心,一起喝酒一起吃飯那都是哥們兒!

  他完全把自己多年養出來的紈袴架勢給演繹了個淋漓盡致,種種葷話趣言張嘴就來,時不時贏得滿堂喝彩。

  一頓酒喝完,往雅間暖閣裡一躺,竟是一覺睡到黃昏。

  國公府派來接他的管家在樓下早氣得半死。

  他卻是不慌不忙,睡醒了,才慵慵懶懶、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樓梯從樓上下來,見了下頭候著的那幫人,竟是睬都不睬一眼,自己個兒跳上了外頭候著的馬車,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站在車轅上不動了。

  管家難免咬牙切齒地催促他。

  沒料想他竟然道:「先去一趟姜侍郎府上,聽說姜二姑娘長得格外好看,比起那什麼狗屁蕭姝都好,人到京城先拜地頭,我得親自去拜一趟。」

  管家登時目瞪口呆。

  定國公府有意要接蕭定非回去看個深淺,一家子上上下下可幾乎等了他整天了,這當口上他竟然說要去姜府?

  管家本是如今定國公夫人盧氏的心腹,聽說半路殺出個「定非世子」時自然知道不好。

  世子之位可只有一個。

  原本蕭燁公子乃是十拿九穩的。可多了個蕭定非,還是皇帝的救命恩人,天知道國公府裡要起怎樣一番爭鬥。

  管家跟著盧氏,也忠於蕭燁,看蕭定非自然哪裡都不順眼。

  當下便想拒絕。

  可轉念一想,他如此不懂規矩,豈不正好?這樣的名聲傳出去,再想要搶國公府世子之位可就是痴人說夢了!

  於是管家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竟沒有反對,真吩咐了車伕駕著馬車送他去到姜府,遞上帖子,直言想拜會姜二姑娘。

  這一來可讓姜伯游嚇著了。

  緊接著卻是怒意。

  早上金鑾殿朝議時他可看得清清楚楚,豈能不知道這位剛回京的定非世子是個怎樣荒唐的渾人?來姜府也就罷了,可卻連他這個一家之主都不拜會,直接說要見他女兒!

  豈有此理!

  姜伯遊人在書房,氣得直接一拍茶案就站了起來,大聲道:「荒謬!成何體統!速速讓人把人攆出去!我女兒的名聲豈能讓他壞了?!」

  屋裡伺候的常卓戰戰兢兢,頭上冷汗都冒了出來。

  可他立在原地,就像是腳底下生了根似的。

  姜伯游見他站著半天沒動,不由怒道:「怎麼還不去?」

  常卓苦笑:「二、二姑娘方才路過聽見,已經去見了。」

  「……」

  姜伯游整個人都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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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六章 搞事

  花廳裡,姜雪寧坐在左側,抬眸瞅著自己右邊坐的這人,不由納悶:看著也是身量頎長瘦瘦高高一人,可肚子裡這顆膽怎麼就長得這麼肥?

  她想過對方會來找自己,可沒想到這麼快。

  才過了沒兩天呢。

  蕭定非壓根兒就沒帶那礙事的管家進來,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眯著眼睛一副享受模樣,笑眯眯地道:「二姑娘不是說過罩著我嗎?」

  姜雪寧一哂:「你倒記得清楚。」

  蕭定非兩手捧著那茶盞,唉聲嘆氣:「二姑娘可不知道,我在京中可是舉目無親,今兒個上午在金鑾殿還把我那便宜爹給得罪了。」

  姜雪寧很給面子:「哦?」

  蕭定非於是添油加醋把早上朝議的情況講了一遍,可完全沒有半點自責模樣,反而手舞足蹈,言語之間竟有點得意,好想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姜雪寧就知道,這壓根兒一壞胚。

  上一世蕭定非就很親近自己,究其因由,一是因為她當時與蕭姝、與蕭氏都是敵對關係,鬥得正狠,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二麼,蕭定非這人做什麼都看臉,登徒子好色鬼,偏她又是愛吊著人撩撥的,可不是臭味相投撞一起了嗎?

  她也喜歡蕭定非這號人。

  沒辦法,一把好刀,常能捅得蕭氏一族跳腳,還拿他沒辦法。便是蕭姝那樣高高在上不變色的,也常被氣得喝藥降火。

  至於這一世……

  姜雪寧看了看對方那說什麼話目光都在自己臉上轉悠的架勢,心裡認定「看臉」這一點是沒變的,可另一點原因大約是因為她與勇毅侯府的關係?

  勇毅侯府乃是蕭定非外家,燕臨是他表弟。

  京城裡誰不知道她同燕臨關係好呢?

  一想到燕臨,姜雪寧心情倒低落了幾分,回過神來時只聽眼前這位越說越誇張,什麼皇帝都差點對他感激涕零,蕭遠被他氣得跺腳哭號……

  牛都要吹飛到天上了!

  她頓覺頭疼,不得不及時出言打斷:「世子,我已經知道了。所以你想讓我怎麼罩著你?」

  蕭定非正吹到興頭上,恨不能說連那姓謝的都要給自己跪下了,乍然被人打斷,心裡還有點不高興。可抬起眼來一看,打斷他這姑娘唇紅齒白,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細細一彎罥煙眉柔柔地畫進人心裡,便覺得連著心尖尖那一塊兒都麻起來,通體舒泰,哪裡還記得什麼不快?

  他討好似的向她湊了湊:「也沒什麼,想討教討教。」

  姜雪寧挑眉:「討教?」

  蕭定非掰著手指頭:「你看啊,我有一個便宜爹,有一個便宜妹妹,有一個便宜弟弟,還有一個便宜的後媽。唉,我這麼個人一回來,他們肯定不痛快,想搞我。聽說你當年在京中也是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當年回來就折騰得一家上下不得安寧,我本是想來向你學學。可我一琢磨,蕭氏可比姜府厲害多了吧?你說,我要不要當一陣縮頭烏龜,先保命,把地皮踩熟了再跟他們搞?」

  姜雪寧:「……」

  怎麼她就成了「混世魔王」?

  蕭定非眨眨眼:「怎麼,哪裡不對?」

  姜雪寧微笑:「不,沒有。只是在想,你想當縮頭烏龜,怕也沒用吧?」

  蕭定非不解:「有講頭?」

  姜雪寧一副過來人的架勢,慢慢道:「這裡面學問可大了。要知道,人都是挑軟柿子捏的,你一開始就示弱,是個人都覺得你好欺負,往後甭想安生了,誰想想要踩你一腳。想想你往日在天教過的是什麼日子,如今回了京城,回了自己的家,難道還要過得比在天教的時候還憋屈不成?那你回來幹什麼?何況你都得罪了他們了,縮著又有什麼用?」

  蕭定非點點頭道:「有道理啊。」

  姜雪寧瞅他這模樣,不信他想不到這一層。

  但人跟人不就是裝嗎?

  她笑笑道:「定非公子在世上,有什麼志向嗎?」

  蕭定非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吃最好的喝最辣的睡最漂亮的,活得痛痛快快,誰也別想讓老子回去過苦日子!」

  嗯。

  和上一世的回答一模一樣。

  姜雪寧放心了,掛著十二分良善的笑容,道:「那你知道是誰妨礙了你過好日子嗎?」

  蕭定非心道「除了那狗逼姓謝的還他媽能是誰」,可又一想吧,沒謝危他也沒今天這日子。

  只是這話不能對姜雪寧講。

  他一副洗耳恭聽表情:「誰呀?」

  姜雪寧忽悠他:「正是蕭氏啊。」

  蕭定非正色起來:「怎麼講?」

  姜雪寧循循善誘:「你知道勇毅侯府?」

  蕭定非道:「知道,我外家嘛,都倒了。」

  是啊,都倒了。

  姜雪寧微微搭了眼簾,想起燕臨生辰那一日,蕭氏姐弟雙雙出現在宴席上,那所言所行,更有後來蕭遠一番囂張作為。

  眉目間便多了一分冷意。

  只是她沒洩露,眨眼又笑起來,續道:「我都替世子覺得可惜。一別京城二十年,卻被人鳩佔鵲巢。那蕭燁一個續絃生的,卻把自己當了世子,位置還沒下來呢,就在京中作威作福。姐弟兩個都甚是囂張,霸佔了你的名分,你的位置,花著你的錢財,享著你的福樂!這口氣,我想想都不能忍呢。倘若侯府還在,燕夫人未因心思憂鬱身故,必定站在你背後為你撐腰,哪兒輪得到什麼國公爺在金鑾殿上訓斥你?當年要不是燕夫人嫁給他,這國公爺的位置他只怕還拿不到手呢。一幫恩將仇報的小人!世子,你堂堂一介男兒,可不該在這樣一幫畜生的面前弱了氣性吧?」

  蕭定非若有所思:「是不該。」

  姜雪寧注視著他,心知這是個一肚子壞水兒的,今日來找自己只怕也沒打好主意,可也不介意相互利用一下,於是慢悠悠道:「你初到京城,若不知怎麼搞事,要不我教教你?」

  蕭定非終於燦爛地笑了起來:「二姑娘對我可真是太好了。」

  繞半天,他要的就是這話!

  光他自己可不敢去搞事,天知道那姓謝的得不得拿自己開刀?可倘若他從姜雪寧這裡「學」了招數去,姓謝的可就怪不到他身上了吧?何況他順著姜雪寧的話一琢磨,姓謝的雖從未跟他交代過到了蕭氏要怎麼做,可他若真當了個縮頭烏龜,姓謝的嘴上不說,心底必在冷笑。

  當下姜雪寧便揚聲叫外頭守著的小廝滾遠點,等人走開了之後,才叫蕭定非附耳過來,嘰嘰咕咕說了大半個時辰。

  蕭定非頻頻點頭。

  末了告辭時,他滿面春風,看姜雪寧跟看廟裡供的菩薩,拱手道:「皇帝賞賜了我好些東西,怕該送下來了,改日我叫人抬了來孝敬二姑娘。」

  姜雪寧看著他也覺心情大好,客氣兩句,目送他從廳內出去。

  *

  國公府的馬車在外頭候了已不知多久。

  管家和車伕臉色鐵青,在入夜的寒風裡縮著脖子,凍得瑟瑟發抖,眼見蕭定非腳步輕快地從姜府出來,差點沒恨得咬碎一口鋼牙!

  蕭定非可不搭理。

  他從姜雪寧處告辭之後,就跟拿了免死金牌似的囂張,鼻孔朝天,誰都不看一眼,跳上馬車便道:「還他媽愣著幹什麼?小爺回府看看去。」

  管家險些氣暈過去。

  可畢竟也是在國公府這樣的地方混出點資歷和位置的,倒也忍得氣,且還想蕭定非這樣的必定成不了大器,等回去之後稟告夫人,夫人一高興說不準大大有賞。

  是以他一路都壓著火,只等著回府看公爺和夫人治治這狂徒。

  定國公府可是京中豪門,宅邸佔了有半條街,釘著門釘的朱紅色大門外頭兩座石獅子看著異常威武。

  這會兒府門大開,可馬車卻要往側門去。

  蕭定非從車裡出來便瞧見了,眉頭一挑,竟根本不搭理那管家的引路,抬腳就往大門走。

  管家嚇了一跳,攔在蕭定非面前:「公子,這大門可不是給您走的。」

  蕭定非可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主兒。

  他就是個橫的,冷笑一聲,一腳就給這陰陽怪氣的老東西踹了過去:「公你媽子!你小爺我是二十年前先皇就親自封過的世子,再瞎他媽叫一聲兒,老子就砍了你腦袋提到宮裡去!看看誰給你個公道!」

  管家一路接他回來,雖覺得他不大愛搭理人,可也沒覺得他有這般囂張,哪裡能料到他才一下車來就能變臉,徑直給自己一腳?

  膝蓋上一痛,人就直接被踹翻滾了出去。

  跟個滾葫蘆似的,地上灰塵沾了滿身,腦袋也磕到了正門前的台階上,痛得他叫喚起來。

  蕭定非卻是看都沒多看一眼,天教裡更慘更狠的事兒見多了,這點連個屁都算不上,甚至懶得挪個位置,順便一腳踩在這人胸口上便踏上了台階。

  守門的侍從早都看呆了,誰敢攔他?

  就這麼埋下腦袋眼睜睜看他走了進去。

  這會兒宮裡來送賞賜的傳旨太監才剛走,廳裡面蕭氏一干人等都在,桌上擺的飯菜早涼得差不多了。

  蕭遠一張臉難看至極。

  蕭燁在通州壞了一條腿,如今帶著傷也坐在旁邊。

  國公夫人盧氏年紀比蕭遠小上幾歲,如今看著還是風韻猶存模樣,保養得極好,只是聚攏的眉目間難免也多幾分陰沉。

  蕭姝今日也特意出了宮。

  在聽到蕭定非回京的消息時,太后就已經昏厥過去,太醫診治說是情緒太激動。慈寧宮對外都說太后娘娘是看到蕭氏的骨血回來,高興得昏過去的。

  可蕭姝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對整個蕭氏來說,甚至對皇族而言,「定非世子」這四個字都像是一道魔咒,打落下來便能激起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讓人且驚且怒且怕。

  打從蕭定非踹了管家從大門走進來時,就有人一溜煙跑在前面進來通傳。

  蕭遠一聽便是冷笑。

  他決心要給這不孝子一個下馬威,好生治治他,是以故意端了架子,遠遠見著人進來,坐在位置上動也不動一下,只道:「還知道回來!」

  蕭定非一路從大門走到此處,只覺蕭氏這府邸實在是太大了,入目所見假山亭台,雕樑畫棟,簡直稱得上是富麗堂皇,太奢侈了!

  想想這以後都是自己的,可真是高興得不得了。

  因而他抬腳走進門時,臉上也是掛著真摯至極的笑容的:「哎呀,都在等本世子呢?你們懂事可就再好不過了,本世子也正琢磨剛回來,要給你們立立規矩呢,眼下都在倒省得本世子一個個去尋你們。」

  什麼?!

  蕭遠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猝不及防之下甚至沒想到要接什麼話。

  蕭燁可說是心裡那口氣最不平的人。

  往日京城裡誰不敬他是未來的定國公世子?父親母親也一直告訴他,待得他及冠之後,便可名正言順向聖上為他請封世子之位。

  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如今竟然告訴他,他當年那個救過皇帝、被先皇封過了世子的兄長,竟然沒死!

  他一見到蕭定非,一雙眼都要紅了,罵道:「憑你是誰也敢立規矩?長幼尊卑,父親可還在呢!你不先向父親行禮嗎?」

  蕭定非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人。

  他不由轉過頭來,左瞅瞅,右瞅瞅。

  對對方的責斥,他倒沒什麼感覺。畢竟當乞丐從小被人打罵大,可不是三兩句就會被激怒的性情。

  只是瞅瞅吧,覺得這小公子長得也實在太次了點。眼睛眉毛固然好看,拼起來卻顯得刻薄陰毒,一股小家子氣,縱然是他素來不想承認姓謝的神姿高徹,可打量蕭燁,實在趕不上謝危十中一二。

  蕭定非不由搖搖頭,嘆了口氣,道:「你過來。」

  蕭燁一愣,沒明白這人什麼意思。

  蕭姝看著這人一身的做派,不知為什麼,竟然想起了當初在宮裡,姜雪寧公然栽贓尤月時那種有恃無恐、囂張到目中無人的架勢,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蕭定非見他不過來,心想這小朋友還不大好騙,於是走了過去,十分自然地抬腳踩在了他面前那一方擺滿了玉盤珍饈的方案上,左手拿起了盤裡一隻雞腿,啃了一口,笑笑道:「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蕭燁坐著,他卻抬腳踩著他桌案。

  這儼然一種侮辱!

  從小到達蕭燁又哪裡受過這等鳥氣,開口便冷笑想要羞辱他:「果真是天教蛇鼠賊窩裡學來的下等人架勢——」

  可根本還沒等他把話說完!

  亮堂堂的廳裡只聽得「啪」一聲脆響!

  蕭定非右手抬起來毫不留情給了他一耳光,力道之狠,打得他腦袋都偏了過去,差點一個趔趄摔到旁邊地上!

  「燁兒!」

  「你做什麼?!」

  兩聲驚急的怒喝幾乎同時響起,是蕭遠和盧氏萬萬沒想到他竟忽然向蕭燁動手,終於沒能坐住,豁然起身來,向他怒目!

  蕭姝也沒好到哪裡去。

  她何曾見過這樣的渾人?

  那一巴掌之狠,讓蕭燁半張臉都高高腫起來,看著觸目驚心!

  她眼皮跳了起來,寒聲道:「定非兄長才回家中,便這般容不下手足兄弟,傳出去怕要敗壞德性吧?」

  蕭遠則是沉著臉朝蕭定非走過去。

  蕭定非瞅他一眼,回眸來看見剛才被自己一巴掌打蒙的蕭燁好不容易又坐直了回來,張嘴似乎便要向他說什麼,喉嚨裡便發出低低一聲笑,反手又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廳裡蕭遠等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

  廳外伺候的僕人更是全都嚇傻了!

  蕭定非把眼看著便要昏過去倒下去的蕭燁拎了起來,似笑非笑回頭向蕭遠道:「勸你冷靜一點,要知道我可是謝少師這一趟帶回來的重要人,聖上剿滅天教可還指望著我給消息呢。你要敢對老子動手,老子就能讓你這兩個『續絃生的』變成『姦生的』!」

  蕭遠只覺得腦袋裡一陣氣血亂串,人年紀大了,何曾受過這麼強烈的刺激?

  抬手捂著自己胸口,他眼前一片發花,竟是站不大穩當。

  身子一陣搖晃,險些跌坐在地。

  盧氏驚懼交加,眼淚都出來了,搶上去忙將蕭遠扶住,哭道:「老爺,老爺你怎麼了!」

  蕭遠好不容易才喘勻了氣兒,顫抖著道:「你,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蕭定非只覺得這家人安生日子過慣了,這一點折騰都受不了,實在太他媽掃興,不由搖頭嘆了氣,涼颼颼道:「不想幹什麼。只是吧,你們這幫狗日的好過了,老子的日子就好過不了。」

  實在不是老子想跟你們作對嘛。

  他心裡想,你們的好日子今兒個就算到頭了,要不搞死你們老子可不好交差!

  蕭姝自來是難得的聰明人,曾在腦海中無數次構想過蕭定非回到蕭氏之後的情況,可卻沒有一種能跟眼前的場面對上。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誰見了都覺得棘手。

  只是她還算得上冷靜,悄然緊握了手指,強迫自己不要發作,掛上笑容道:「聖上器重兄長,世子之位總歸是兄長的,他日國公府也是兄長的。同是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兄長實在沒有必要對我與弟弟如此忌憚……」

  「你這臭娘們兒再敢叫一句『兄長』,我保管你往後死都不知道怎麼死。」蕭定非聽了這「兄長」二字都感覺出了萬般的虛偽,瞧她雖然一張好看的臉,可從頭髮絲兒到衣角片兒,沒一處不透著讓人厭煩的假,看一眼都覺得倒了胃口,不由輕輕嘀咕了一句,「媽的長這樣脫光了求老子上老子也不上。」

  雖是嘀咕,可聲音卻不小。

  蕭姝讀的是詩書禮儀,何曾聽過這般污言穢語,一瞬間已是臉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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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七章 翁昂

  第二天一早,姜雪寧聽說,昨晚國公府打起來了。

  世家大族裡做事的下人到處都是,隨便出去個人做採買,消息就傳遍了全京城,進而傳到主子們的耳朵裡。

  更別說大清早直接鬧到宮裡去了!

  蕭定非著實是個狠人,一句話得罪了蕭姝。

  哪個大家閨秀能容忍他口出如此狂言?

  盛怒之下一言不合,竟叫了人,兩相動起手來。本也沒準備真對蕭定非怎樣,豈料這無賴一點虧也不肯吃,口出狂言之後還半點不覺得有錯,下人們想要上去按住他,他一腳踹一個。拉扯之間,難免有些皮肉上的小傷。

  這下好,蕭定非不幹了。

  大晚上就跑到那院牆上面坐著嚎,口口聲聲控訴蕭氏一族容不下他,要謀財害命。嚎完人就溜了,當夜住在了京中最奢華的青樓藏嬌閣裡,抱著那溫香軟玉睡了一晚不說,還掛了房賬說他日定國公府自會來結。

  嫖個妓都要讓蕭氏掏錢!

  天還沒亮,直到淩晨才好不容易把氣血順了睡過去的蕭遠,還沒一個時辰就被人吵醒了,竟是管家哭喪著一張臉戰戰兢兢來報說,藏嬌閣的龜公來府裡要賬。

  蕭遠一口氣沒喘上來,氣上頭來,一頭栽倒在地!

  公府裡頓時哭天搶地一片。

  這邊廂慌忙去請大夫來看,那邊廂卻是宮裡直接來了傳召,要宣蕭氏這一干人等覲見——

  原來蕭定非這孽障從青樓裡出來,一大早直奔皇宮。

  竟然是惡人先告狀!遞了牌子入宮向皇帝狀告他們容不下自己,稱蕭姝區區一個大小姐,沒名沒分卻敢唆使府裡的下人責打他。

  皇帝面前,衣裳一解。

  好傢伙,果然是有些青紫的傷痕,分明昨夜新傷!

  沈琅雖也約略得知如今的定非世子已非當年的定非世子,多半已經成了個混帳,只是人才回去一天,就鬧成這樣,實在讓他這個當皇帝的面子上過不去。

  甭管暗地裡怎麼想,明面上蕭定非還是他救命恩人。

  天下萬民看著呢。

  當時便勃然大怒,立刻叫人去宣蕭氏上下入宮來聽訓。

  蕭遠年紀大了身子骨本就差些,昏倒之後好不容易救起來,卻是身子發軟不很站得起來,皇帝又要召見,無奈之下只好叫人抬著入宮,也好在皇帝面前賣一回慘,想自己昔日受寵,蕭氏又是太后的母家,該不會真把蕭氏怎樣,多半也就做做樣子。

  可誰能想到,沈琅竟不買帳!

  大殿之上,聲色俱厲地責斥,質問他們是否容不下蕭定非,若真容不下,那也不要蕭氏容了,即刻便將他這定國公的位置交出來給蕭定非,蕭氏一族乾脆搬出京城來分作兩支,也好過成日鬧事沒個體統。

  蕭氏上下頓時大驚。

  皇帝的態度著實在他們意料之外,誰都沒有反應過來,嚇得腿都軟了。

  這一來哪裡還敢談追責蕭定非的事情?

  蕭姝倒不覺得自己沒有道理,聲稱是蕭定非出言不遜,冒犯了自己。

  可要問她究竟是罵了她什麼,她又說不出口。

  女兒家面子薄,只是其一;

  臨淄王沈玠選妃在即,則是其二。

  她固然不曾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可蕭定非那句污言穢語若是傳了出去,縱是清白也能傳得難聽,名聲輕而易舉就壞了,是萬萬不敢再說給誰聽的。

  一時真是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臨走時,皇帝還冷著臉直接下了令,撥給了蕭定非一隊親衛,護他安危,另外責令蕭遠以「以下犯上」之名懲戒當日敢對蕭定非動手之人,若有再犯決不輕饒。

  可憐那幫下人,是聽了蕭姝的命動的手。

  主子們入宮回來卻還要對他們嚴加懲戒,由蕭定非一一指認,凡是昨晚出手拉過他哪怕一下的,全都被拉了出來摁在院子裡打個五十大棍,兩條腿血肉模糊,不養幾個月絕對下不了床。

  為主子盡忠,主子卻護不住自己,甚至反將他們推出來當替罪羊,當下人的哪裡想到能遇到這種事?

  挨打的那幾個且不說。

  在定國公府做事的其他下人,冷眼旁觀,難免感到幾分心寒,且由此一遭輕而易舉就認清了蕭氏如今的形勢:什麼世家大族榮華富貴,都是狗屁!剛回來的定非世子才是國公府未來的主人,皇帝親自罩著的!誰要再不長眼睛同蕭定非作對,那就是找死!

  本來姜伯游昨日聽說姜雪寧去見蕭定非了,還頗有微詞,認為姜雪寧不該同這般的登徒子攪在一起,壞了自己的名聲,也損了姜府清譽。

  可姜雪寧卻說:「父親別忘了,我同此人是在通州認識的。」

  姜伯游乍一聽還沒明白。

  姜雪寧便又淡淡笑道:「這般的混世魔王,若順著他意還好,總歸還在京城地界兒上。他是什麼渾人,女兒也看得清楚,絕不是咱們府裡招惹得起的。倘若不見,惹惱了他,把女兒一路被天教亂黨劫到通州的事情抖落出去,怕才真的壞了大事吧?咱們府裡還有一位不是要選王妃麼。」

  姜伯游便沒了話。

  次日聽說定國公府發生的事情之後,更是長嘆一聲,終於是絕口不再提姜雪寧同蕭定非有往來的事情,只叮囑她行事注意著些,也別太過。

  姜雪寧心道:蕭定非這種滑不留手的,被打到哭著入宮告狀,還身上都是青紫的傷痕?天知道是昨晚樓裡的姑娘留的,還是真被打的!

  只是這人是她罩的,犯不著拆穿。

  眼瞅著這位滿肚子壞水的主兒開始折騰蕭氏,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恨不能端盤瓜子去國公府嗑著看戲,連著年後到元宵這些天,什麼煩惱都忘了個乾淨,心裡快慰得很。

  元宵那一日,尤芳吟的信函也從蜀中那邊寄了過來,說是初到蜀地一切都好。除了有些當地的話聽不大懂之外,鄉民也都甚是和善;卓筒井做得熱火朝天,任氏鹽場重開,招了好些長工;任為志讀書人出身,對她頗為照顧,只是有點一根筋,埋頭折騰卓筒井便不管其他,是以人情世故方面她幫著照料一些。

  看模樣一切進展都很順利。

  只是姜雪寧在看完這封信之後,反而鎖了眉頭,只抬頭看著外面冷風吹刮的天氣:冬日裡天乾物燥,正是要小心火的時候。舉凡所有新物新事,剛出世時總要經歷些挫折,很少有順順當當、簡簡單單就成了的。但願芳吟還記得她的告誡,看著點任為志,讓他勿要太過急進才是。

  自打勇毅侯府出事,姜雪寧把任氏鹽場的銀股出了大半之後,手裡便只剩下兩千股。鹽場大多數的銀股只怕都在呂顯的手中,另有一小部分在尤月手裡,剩下的便是自己這些,還有些隨便買買的散戶。

  元宵節後便要再次入宮伴讀。

  她想了想,讓棠兒蓮兒吩咐人備車,難得往蜀香客棧走一遭,看看情況。

  一路上自然難免又聽說了蕭定非這些天來立下的種種豐功偉績——

  他行事作風本就霸道專橫,自打府裡上下都知道他說話是什麼份量之後,還有幾個人敢不聽他的?於是寶馬香車,美玉美人,有什麼好的都往自己屋裡撈。

  原本好好一個定國公府,奢華歸奢華,到底經年的氏族,點綴得很有幾分雅韻。

  可蕭定非這人俗。

  什麼破木頭破柱子全都塗了給包上一層金,地毯要鋪大紅的,屏風要用牡丹的,連睡覺那屋的腳踏都換成了赤金打造。

  從此以後,出門再也不提自己是世子。

  他逢人便笑,說:你們別不信,其實蕭氏一族上上下下,甭管老的小的,統統是小爺面前洗腳的孫子!

  自打有任氏鹽場的銀股在客棧裡掛牌之後,蜀香客棧就成了商人們常來的地方,又因為附近就是琉璃廠,常有上京趕考的士子讀書人往來,客棧人多熱鬧了,路過的讀書人自然也樂意在裡面落腳。

  士人比起商人,更愛論政。

  最近京城裡發生的事兒可太多了,姜雪寧打外頭進來被小二引著樓上雅間入座時,便聽見下面有幾桌在說。

  「我看這定非世子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實在不像是什麼好東西,可憐蕭氏一族竟被如此折騰,足見老天長眼,往日囂張跋扈也終究有更惡的來治。」

  「這話可說岔了。」

  「是啊,哪兒有面上看著那麼簡單呢?也不想想,蕭氏往日如何受寵?勇毅侯府都倒了,他們又是太后娘娘的母家,按理說聖上得護著啊。可這一回好,非但沒護著,還打了臉。我看啊,聖心難測,只怕是蕭氏要倒霉了。聖上不過是借這定非世子敲打敲打他們罷了。」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便連正要踏上台階的姜雪寧都不由得停了腳步,驚疑地朝著此人所在的方向看了過去。

  那是個長衫儒生。

  看模樣,讀書人無疑。生得倒是一副不錯的好模樣,可兩道長眉飛起來卻頗有幾分不羈的灑脫,桌上其他人喝茶,他卻喝酒,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平白有種疏狂之態,竟是目下無塵,有點恃才傲物之感,誰也不放在眼底。

  旁邊人都嚇了一跳,忍不住朝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勸他:「豈凡兄,酒可亂喝,話卻不敢亂講,你喝醉啦!」

  那儒生把他一推:「翁某清醒得很!」

  他面上掛著笑,又喝了一口酒,抬起手來頗有點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架勢,慨然道:「看看你們,看看朝廷!真個一幫廢物!他蕭氏處心積慮搞倒了勇毅侯府,累得邊關無人,不能拒韃靼於關外,如今人家使臣逼到京城來,還要堂堂一個大干朝推出個女兒家去和親,保得一朝安平!可真是太有骨氣,辦得太漂亮了!聖上可也真捨得妹妹,要按翁某說,禍是誰闖的,便該叫誰去填,乾脆把他們蕭氏的女兒推出去和親不好嗎?身份夠貴重,樣貌也好,保管韃靼滿意嘛!」

  真是越說越嚇人。

  旁座之人真是連待都不敢待了,生恐這人禍從口出,連忙將他嘴巴捂了,一路道著「借過借過」,七手八腳把人拽了出去。

  客棧裡頓時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姜雪寧眼底暗光一閃,眉頭輕輕一鎖,細琢磨之下卻忽然覺得「翁豈凡」這名號有點隱約的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便笑了一笑,聲音和緩地問旁邊小二:「剛才樓下說話的那位是誰呀?」

  小二「哦」了一聲,顯然是知道的。

  他一面慇勤地給姜雪寧引路,一面笑著道:「別看常喝得糊塗,可卻是個湖北來的舉人老爺,叫翁昂,大夥兒都叫『翁豈凡』,才華高得很。」

  翁昂?

  姜雪寧面色頓時古怪了一些,終於是想起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了——

  上一世那個倒霉的榜眼?

  分明會試高中,卻偏在放榜前一日因喝醉了酒同人起了爭執,被幾個市井混混失手打死。消息一傳,頓時震驚整座京城,扼腕之餘,人皆引之為奇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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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1:5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八章 挨訓

  眾所周知,有功名在身的舉人,便是堂上見了官也不必下跪,走到哪裡人都要敬重幾分。遞個名帖去普通人的府邸,旁人供吃供喝還不夠,得送上點銀子見禮。

  可以說不愁吃,不愁穿。

  一般來講,混混們欺軟怕硬,都得有點眼色,京城裡不是什麼人都能欺負的。

  有人曾說,這件事很不合理。

  但也有人說,喝醉了誰認得誰是誰?肯定還是酒誤事。

  總歸打死人的混混跑了,到頭來也沒抓著。

  從此成了一樁懸案。

  上一世姜雪寧這會兒還忙著為選臨淄王妃的事情處心積慮,可沒功夫關照科舉場上的種種。

  翁昂這事兒也是她嫁給沈玠後才聽人當樂子說的。

  今日意外得聞此人狂言、得見此人狂行,仔細一想,竟覺得這裡面恐怕有點東西能說道。

  推蕭姝去和親……

  這話從翁昂嘴裡說出來,真能嚇死一幫人。

  落到姜雪寧耳朵裡,則長了根似的。

  直等到她看過了任氏鹽場飆升的銀股價錢,回到姜府,睡了一覺起來,開始打點收拾起年節後入宮伴讀的一應事宜,這話都還在她腦海裡時不時晃蕩一下,無論如何都無法消失。

  已是午後,殘雪化了。

  挨著窗沿的案角上擺了兩本棋譜。

  是姜雪蕙那邊來人知會她準備的,說是她不在宮裡的那段日子,謝先生雖然領旨一路追討剿滅天教,沒教什麼新的東西,可另位先生興之所至卻是教了大傢伙兒下棋,今次入宮怕還要繼續學。

  姜雪寧現在盯著它們,怔怔出神。

  蓮兒那邊正點著這一回入宮為姜雪寧準備的銀票和幾把打成各式樣的銀錁子,預備著回頭入宮打點宮人。

  只是她一邊數著,卻是一邊撇嘴。

  然後絮絮地念叨:「這入宮的日子,不早一點,不晚一點,正正好是您的生辰。中午時太太那邊來人請您過去同大姑娘一道過生辰,您倒好,一句話給推個乾淨,讓他們在那邊熱鬧。不知道的見了,怕要以為今兒個只是大姑娘的生辰。要換了是奴婢,誰叫我去我便去,非但要去,我還要過得比他們都高興!等入了宮規矩那般嚴,可不好大張旗鼓再過什麼生辰……」

  姜雪寧聽她說了一串,回過神來,才明白她是在想自己生辰的事。

  上一世她何曾沒去呢?

  的確像是蓮兒說的那樣,非但去了,還過了個高興。畢竟那時的情況可和現在不一樣。上一世她討好了沈玠,最終去選臨淄王妃的那個人是她,且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而尤為得意,故意要在生辰這樣的好日子裡去尋姜雪蕙和孟氏的晦氣,三言兩語便叫所有人都變了顏色。

  姜雪蕙當時朝她看了許久。

  然後什麼話也沒說,叫旁人都散了,自己也起身告辭。

  姜雪寧最厭惡的便是這位「姐姐」平靜的一張臉孔,叫她有一種一拳打進棉花裡的感覺,於是追出去喊住她,冷笑著問:「你不是喜歡沈玠嗎?但如今臨淄王殿下要娶的人是我。當年鳩佔鵲巢,頂了我的身份,過了這麼多年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可恨老天爺不長眼,仍舊讓你舒舒坦坦的活著。那也只好我自己來,讓你知道報應的滋味兒了。」

  姜雪蕙仍舊要走。

  她上前一步,攔著不讓。

  她便終於停步,抬眸看向她,慢慢說了一句:「你真的高興嗎?」

  為什麼不高興?

  嫁了溫文爾雅的臨淄王,搶了當年佔據自己身份如今也還頂著嫡女的名頭壓著自己的姐姐的姻緣,閤府上下都要看她臉色,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姜雪寧覺得自己原本是很高興的。

  可看到姜雪蕙彷彿不為所動模樣,那點子高興便像是長了翅膀輕輕一揮飛走了似的。等到真同沈玠行禮成婚那一日,她腦袋裡竟然空空蕩蕩,充滿了茫然,整個人彷彿被人拋上雲端,輕飄飄不著地。

  「二姑娘,太太和大姑娘那邊您雖然不去,可今日到底是您生辰,吉祥的意頭還是要討一個的。」棠兒微微笑著,竟打自己袖中摸出一隻荷包來,然後從中拎出了一條手鏈,用紅繩子穿了十九枚圓圓的小金鈴鐺,做工極為精緻,「大前年您生辰的時候,燕世子叫人給您送來的,攏共二十顆鈴鐺呢,長一歲便加一顆,奴婢已經給您加上了。」

  她將這手鏈遞給姜雪寧看。

  姜雪寧接過來看見,才恍惚想起,的確是有這麼件禮物的:是她十六歲,到京城過的第二個生辰,燕臨那天帶她在燈會上瘋玩了一整天,臨到送她回去時,卻把她拉到旁邊小巷的昏暗角落裡。少年大約是紅了臉吧?胡亂往她手裡塞了這串東西,窘迫得扭頭便走。

  那是燕臨頭回送姑娘東西吧?

  她當時納悶,還覺得有些俗氣。

  可架不住燕臨逼迫,每年都要穿一顆鈴鐺上去,生辰時戴上。

  後來勇毅侯府倒了,這東西她自然也沒有再戴過,久而久之便和婉娘那玉鐲一般不知所蹤。

  如今掌心裡攤著這一串許久不見的舊物,姜雪寧腦海裡響起的,竟是已經成了將軍的燕臨班師還朝掌權後,低垂著頭半跪在她面前,拿出那串早不知在她那裡不見了多少年的金鈴鐺,繫在她細細的手腕上,聲音輕緩似夢囈般對她說:「娘娘,當年我心裡曾悄悄想,待這串鈴鐺加到二十顆的時候,我便能將那戴著鈴鐺的姑娘娶回家。可原來,娘娘志向高遠,究竟不屑一顧……」

  棠兒看她神情似悲似喜,不由忐忑起來,這才陡然想起勇毅侯府已經倒了:「都怪奴婢……」

  姜雪寧打斷她道:「無妨。」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只將這串鈴鐺遞給棠兒,笑起來道:「不是說討個好吉祥的意頭嗎?幫我戴上吧。」

  這一世她同燕臨已經說了清楚,斷了瓜葛。

  對這鈴鐺倒不必再有什麼避諱。

  總歸少年一番心意,她盼著他好,他也盼著她好罷了。

  棠兒見她笑起來,心底才稍稍鬆了幾分,猶豫了一下,還是為她戴上了這條金鈴鐺綴成的手鏈。

  纖細雪白的手腕,一串金色的小鈴鐺。

  末端的紅繩打了個細細的綹子垂落在肌膚細嫩的手背上,豔豔的。

  蓮兒不由得讚了一聲:「可真好看,怕也只有咱們姑娘的手才能戴得出這般模樣了。」

  姜雪寧晃晃手,細細的聲響便會隱約傳出,不大,卻很有幾分輕靈之感。

  她道:「行了,準備入宮吧。」

  姜家兩位姑娘都要入宮伴讀,按理說該要一道走,可姜雪寧對姜雪蕙終究有些介懷,故意找了藉口說自己還沒收拾停當,讓姜雪蕙單獨先出發,自己則叫府裡重新備了一輛馬車遲了小兩刻才走。

  可沒想到,姜雪寧坐在車裡,才駛過兩條大街,迎面竟然馳來幾匹快馬。

  馬上之人皆著胡服,頭戴皮帽,外族人長相,手裡還甩著呼嘯的馬鞭子,相互大笑著。

  這可是熱鬧的街市,他們的速度居然半點也不見慢!

  姜府的車伕可嚇了一跳。

  慌亂之間連忙趕著車往旁邊避讓,迎面來的快馬倒是避開了,可馬車的車輪卻撞了邊上幾個攤販擺攤時撐在攤位上的硬石頭,「哢」地一聲便折了,再也滾不動。

  姜雪寧在車內差點被甩出去,待車停下時,緊皺了眉頭,先開車簾便問:「怎麼回事?」

  車伕驚魂未定:「方才幾個韃靼人縱馬過來,還好小的躲得快,只損了車沒撞上人!」

  姜雪寧向著街道另一頭看去。

  那幾匹馬早沒了影蹤,可沿街之上到處人仰馬翻,路人也好,商販也罷,全都馬罵罵咧咧,顯然剛才都被波及到,遭了秧。

  *

  街對面幽篁館。

  呂顯坐在窗邊上,皺眉看著擱在案上的這塊琴板,顯然是前段時間才雕琢過的,櫸木料,木質紋理都是上佳。

  只是在左側半掌的位置上硬生生戳了一處敗筆。

  明顯是刻刀歪了。

  上頭甚至還沾著點沒擦乾淨的血跡。

  「我記得這是我兩個月前給你找的那幾塊料裡最好的,你不是已經拿去斫琴了嗎?」呂顯看向對面正在喝茶的謝危,聲音裡帶著點不滿,「一株老樹長個八百十年,砍下來也就這麼幾塊好木頭,我上哪裡再給你找幾片同棵樹甚至一樣的來?謝居安,你斫琴的時候是在做夢了,還是撞鬼了?這都能斫壞!」

  謝危近來瑣事纏身,眼看著年後雪下了好幾天終於化了,才從府裡出來,特意到幽篁館走上一趟。

  他自然知道這斫琴的木難找。

  可若不難找,又哪裡需要勞動呂顯?

  他坐時背對著那糊著雪白窗紙的窗扇,一張臉便有小半埋進晦暗裡,只放下茶盞,道:「勞你費心,再替我找找。」

  呂顯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他心知既然是謝危親自來,這張琴怕比較緊要,所以揉了揉太陽穴,到底還是叫下面人來把前幾個月的入庫賬本都拿出來,一一對著翻找,想從中找一塊材質紋理都和眼下這塊木頭差不多的,好能搭上謝危之前斫的琴。

  查了半天也沒結果,倒是讓他腦袋裡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什麼來,道:「你今日都有空過來,那蕭定非近來在國公府無法無天,你該都聽說了吧?」

  這倒是一樁事。

  十多天來蕭定非做了多少荒唐事,無一不傳到謝危的耳朵裡,只是他初掌工部事情繁多,蕭定非折騰的又是蕭氏,他便暫時沒多管。可這世上的事情過猶不及,真要扳倒蕭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鬧一陣便該消停下來圖謀大計。

  若不約束,只怕蕭定非連自己是誰都要得意忘了。

  這麼想著,謝危便叫了劍書進來,吩咐道:「一會兒讓刀琴親去一趟,告誡告誡他,威風已經逞了,不要鬧得太……」

  話音才剛落,外頭忽然喧鬧起來。

  聽著像是出了什麼事。

  正查著賬本的呂顯不由抬起頭來,豎著耳朵聽了片刻,眉頭陡地一挑,竟把旁邊窗扇推開來,朝著外頭街上看去:「好像是年前入京的那幫韃靼人鬧市縱馬……」

  謝危聞言,眉尖也是一蹙,同向著窗外望了一眼。

  下頭果然一片紛亂。

  街邊上還斜著一輛馬車,車伕正蹲下來查看車輪,旁邊卻是名裹了雪狐毛滾大紅緞面斗篷的姑娘站在旁邊瞧著,巴掌大一張俏生生的臉上,竟是冷若冰霜。

  呂顯也瞧見了,不由轉眸向謝危看去。

  *

  韃靼來的一幫使臣,可真是威風八面!

  真把京城當自己家了。

  姜雪寧從姜府裡出來本就要比姜雪蕙晚上幾分,若路上不出什麼意外,差不多挨著宮裡定的時辰去。可半道上遇見這種事,馬車壞了,人在半路,還不知要耽擱多久,當真是一肚子火氣沒地方撒。

  她正想說去附近雇一頂轎子,先入宮去,馬車的事情留給車伕慢慢處理,結果還未開口,一抬頭就看見街對面二樓的幽篁館裡竟下來一人,直朝著她走過來。

  當下便訝然了幾分。

  劍書腰間佩劍,看了一眼那馬車,果然是壞了,便向姜雪寧拱手道:「二姑娘是要入宮吧?這下車壞了一時也不能成行,外頭風大,不如到樓上稍坐,先生也正在那邊。」

  姜雪寧便下意識向對面臨街二樓看了一眼,當中一扇窗果然是半開著,她一眼就看見了謝危那張輪廓清雋的側臉。

  通州回來後,已有十數日沒見過了。

  謝危也沒再逮她過去學琴,加上蕭定非鬧了一齣又一齣的好戲,她難得過了個舒坦的好年。今次又要入宮,剛才在車裡時她便琢磨,回頭少不得又被這位少師大人拎著,伏低做小。

  可沒想,沒等入宮便撞上了。

  姜雪寧突然便想起張遮,通州回來他也得了晉陞,大約也是在忙吧?

  心裡雖這般念叨,可不知為什麼還是悶了一下。

  謝危既叫她去,外頭也的確風冷,她自然沒得拒絕,點了點頭,便交代了車伕兩句,隨劍書上了樓去,進到幽篁館。

  此地她曾隨燕臨來過,館中一應佈置倒沒怎麼變化。

  劍書引著她往更裡面去。

  掀開一道門簾,姜雪寧就看見了裡面坐著的謝危,屋裡擱著燒了銀炭的火盆,暖烘烘的,他坐在窗下,穿身蒼青的道袍,也正好抬了眼瞧她。

  謝危在幽篁館,肯定是見呂顯。

  可現在去沒看見呂顯人。

  姜雪寧的目光從謝危對面那隻尚且還未收走的茶盞上一晃而過,規規矩矩地上前道禮:「謝先生好。」

  她行禮時雙手交疊在腰間,纖細的手指尖便露出些許來,袖裡卻隱約有點清泠泠地聲響。

  謝危道:「撞見韃靼的人了?」

  姜雪寧不由撇嘴,想起方才的事情來還有些上火,氣道:「學生可沒完全撞見呢,真要打個照面,您現在見著的我只怕就是缺胳膊斷腿兒了。」

  謝危眉頭就皺了起來:「正月十六,胡說八道些什麼?」

  正月十六還是我生辰,我都不忌諱,你忌諱個什麼勁兒?

  姜雪寧腹誹,不大爽他,可又不敢頂撞,只好把腦袋埋下來,小聲道:「哦。」

  謝危看得出她不服氣。

  盯了她片刻後,忽然道:「這些天同蕭定非往來,眼瞅著他折騰定國公府,連宮裡賞賜的許多東西都抬了去送給你,你倒收得爽快,看得高興?」

  姜雪寧心裡咯噔一下,可沒料想謝危竟然會找自己說這件事,頓時抬起了頭來。

  可對上謝危那雙通明的眼時,又莫名沒了膽氣。

  她想,在這件事上實沒必要瞞著謝危。

  索性說了真話,坦蕩蕩道:「反正他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看他折騰國公府,學生的確高興。非但高興,還要為他喝彩。國公府越水深火熱,學生越是高興。」

  說到底,睚眥必報罷了。

  一番話竟是有那麼點往昔刁鑽跋扈的模樣,秀氣的眉蹙起時甚至帶點嬌氣的乖張,連掩飾都懶得。

  謝危看了她半晌,陡地道:「眼下你在我面前倒是不裝了。」

  姜雪寧心中一凜。

  可轉念一想,便自嘲似的一笑,道:「我什麼德性先生不早知道得一清二楚嗎?您在我面前懶得裝,我又跟您裝個什麼勁兒?」

  他倆又不是現在才認識的。

  早四年前荒山野谷裡已經把面具扯了個乾淨,彼此都見過了對方最不堪的一面,如今裝得越溫雅賢良、越聖人君子,便越是虛偽。

  所以她對著謝危倒比對著旁人放肆些。

  謝危私底下同她說話不也不大客氣嗎?

  只是話才出口,姜雪寧脖子後面便冷了一下,陡然間意識到:這話自己不該說的。當年同謝危一道上京的那段經歷,合該埋進心裡,再不拎出來說上半句。

  這是謝危的忌諱。

  果然,她慢慢抬眸,便對上了謝危平靜至極的視線。

  姜雪寧難免覺得自己要倒霉,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於是主動先認了錯:「是學生口無遮攔,又說錯話了。」

  謝危又看她半晌,道:「伸手。」

  姜雪寧一聽見這兩個字,頭皮都麻了一下,還記得自己上回要銀票朝謝危伸手時挨的打,她記疼,非但沒伸出手去,還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謝危道:「你收蕭定非東西怎麼說?」

  姜雪寧這下把才纔說錯話的茬兒都忘了,嚷道:「折騰人這事兒學生是個中好手,他主動來求我教他,我對他一番指點,他交點束修不過分吧?」

  謝危冷笑:「長本事還能出師教人了?」

  姜雪寧還想頂嘴,可看他一張臉已經有些沉下來,倒比剛才還嚇人,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及時住了嘴。

  桌邊上有把竹製的戒尺。

  不是學堂裡教書先生用的那種,而是呂顯去廟裡聽大師講法時請回來的那種。

  正好趁手。

  謝危抄了起來,仍舊向她道:「伸手。」

  姜雪寧心知還是要挨打,眼睛一閉,終於把手攤開伸了出去。

  謝危是真想給她兩下,好叫她長長記性。可那伸出來的手腕上繫了串小小的金鈴,輕晃間發出細碎的聲響,紅繩襯得皮膚越發白皙。

  內側隱約有道斜劃的舊疤。

  他抬起來的竹尺,到底沒有落下去。

  姜雪寧等了半天,心裡忐忑,沒等來預想之中的疼痛,不由悄悄睜了眼。

  謝危問她:「今日是你生辰?」

  姜雪寧眼前一亮,想也知道謝危這樣的人不可能知曉她生辰,該是瞧見自己腕上戴的手鏈了才有此一問,於是腦筋一轉,慘兮兮道:「對啊,今日學生可是個小壽星,但趕著入宮的日子,生辰都沒過呢,既沒吃好的也沒喝好的,長壽麵都沒人做一碗,先生還要罰我!學生都知道錯了,往後不敢再犯,要不看在生辰過得這麼慘的面兒上,便饒過這一回吧?」

  謝危沒說話。

  姜雪寧膽子肥了點:「您默認啦?」

  她把手往回縮。

  可就是在這時候,「啪」一聲響,謝危手裡那一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了下來,打在她掌心裡,疼得她一下縮回手來攥著,憤怒地向他看了過去。

  謝危聲音裡半點波動都沒有,道:「今日的罰不留到明日。蕭定非這等輕浮浪蕩的紈袴,倘若再叫我知道你同他有過密的往來,便沒有這般容易饒過你了。」

  姜雪寧又驚又怕,含著淚看他。

  謝危把戒尺一扔,卻不向她望一眼,端茶起來,揚聲向外頭道:「劍書,叫刀琴把我車裡的奏摺拿出來,送她入宮去。」

  劍書進來請姜雪寧去。

  姜雪寧都沒反應過來,腦袋裡還想著「謝危這人冷血無情居然真在生辰這天打我」,捧著自己被打出一道紅印子的手坐進了謝危的車裡,還生氣得不行。

  刀琴駕車直接往皇宮方向去。

  劍書回來便看見先前迴避去了密室裡的呂顯,不知什麼時候又晃悠回來了,只用那種耐人尋味的目光瞅著自家先生。

  劍書考慮了一下道:「刀琴送寧二姑娘去了,那定非公子那邊,屬下親自去一趟?」

  謝危那盞茶放在手裡,卻沒喝。

  他看了那茶湯上泛開的漣漪一會兒,竟道:「不必了,隨他鬧去吧。」

  劍書愣住。

  謝危眉心蹙著似乎有些煩亂之意,鬆了茶蓋任其蓋回茶盞,打得一聲響,然後把茶盞撂回案角,道:「總歸有我兜著,出不了大事。」

  劍書:「……」

  呂顯:「……」

  呵呵,現在又你兜著了,先才哪位說要約束蕭定非叫他少搞事兒來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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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2:0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四十九章 舔狗

  等等,她居然坐上了謝危的馬車?!

  姜雪寧在捧著自己手心那道紅印子吹了半天之後,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由得渾身一激靈,抬頭打量。

  車廂兩邊車簾厚厚的,壓得很緊。

  便是外頭寒風呼嘯,也很難掀起一片簾角。

  確是謝危自己的馬車。

  唯一的光線來自於身後雕了菱花的窗扇,照在鋪滿車廂的雪狐毛上,既有一種冬日的慘白,也透出幾分柔軟的溫暖。小方几上的奏摺已經被先行搬走,連一張碎紙片都沒有留下,乾乾淨淨的一片,唯獨隱隱的書墨香氣還飄散在空氣中。

  左手邊的角落裡擱著一摞書。

  姜雪寧也不敢翻,只仔細瞅了瞅,似乎都是些佛經道典,最面上那本是《楞嚴經》。大概是放在車裡,時不時會翻一翻的書,看著不是很新。

  讀這麼多佛經,清心寡慾,難怪人雖在朝堂,上輩子年過而立卻未婚娶,也沒聽說家中有什麼姬妾,料想是個俗世裡留頭髮修行的和尚道士……

  「無趣,乏味。」

  她瞧見「楞嚴經」三個字時便沒忍住翻了一下白眼,一時倒把「自己居然坐上謝危馬車」這件事的驚訝拋之於腦後了。畢竟謝危是她先生,她這學生遇到意外,謝危借輛馬車給她用用,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嘛。

  一路到宮門前,已是暮色昏昏。

  刀琴請她下車。

  姜雪寧道過謝,因知道這少年看上去內向沉默,可一手好箭卻是箭箭奪命,且自己已經見過不止一次,所以並不敢伸手去扶他的手,只自己從車上跳了下來。

  仰止齋中,眾人早都到了。

  道中耽擱的姜雪寧,無疑是最後一個。

  蕭姝坐在幾名伴讀中間,穿一身雍容的杏黃色宮裝,一手捧著精緻的錯金手爐,一手則執著棋子,正同對面的陳淑儀對弈。

  往日她是牡丹似的濃豔。

  可姜雪寧從廊上進來時瞧見,卻覺得她精心描繪的眉眼間似乎藏著幾許抹不去的陰鬱,於是想起這些天來在國公府連台上演的好戲,心底不由一哂。

  陳淑儀先瞧見她,目中異色微微一閃,笑道:「還道姜二姑娘一病何時好,今日是不是又不來,沒想到剛唸完就到了。看姜二姑娘氣色,倒是將養得很好呢。」

  姜雪寧彷彿沒聽懂話裡藏著的意思,同樣笑著回道:「可不是麼。人雖病在家中,卻不用來上這勞什子的學,聽夫子們成日聒噪,日子過得可太愜意。非但沒消瘦,只怕在家還胖上兩斤呢。」

  周寶櫻原本趴在棋盤邊上眼巴巴望著,恨不得伸出兩隻手去幫著蕭姝、陳淑儀兩個人下棋,一看見姜雪寧進來,聽見她說了這話,原本就掛了幾分苦相的臉上,腮幫子便鼓了起來,又可憐又豔羨地道:「寧姐姐在家一定吃了好些好吃的東西吧?唉,寧姐姐病了,姚姐姐也病在家裡不來。我怎麼就這麼能吃,長得這麼壯實,從小到達都沒怎麼病過呢?這大冷的天,藏在被窩裡吃東西該有多好……」

  眾人頓時無語。

  姜雪寧掃眼一看,才發現的確少了一人,沒有不由一挑:「姚姑娘也不在呀?」

  棋盤兩邊是蕭姝與陳淑儀,旁邊是看棋的周寶櫻;坐在角落裡喝茶的是尤月,與她向來不對付,只用那含著冷笑的目光瞧她;站在窗前盯著那窗格的形狀皺眉思索的是方妙,不知是又在琢磨什麼風水堪輿的問題;怯生生的姚蓉蓉拿了針線在尤月對面坐著,正繡著一方手帕;最顯嫺靜的當屬姜雪蕙,手裡持了一卷書,坐在那半人高插了紅梅的花瓶後面,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埋下頭去繼續看。

  如今伴讀,應為九人。

  可連著姜雪寧自己在內,也還差了一人,正是曾與姜雪寧起過不少齟齬的吏部尚書之女姚惜。

  直到這時候蕭姝才淡淡抬了眸,彷彿看出她疑惑,帶了點似嘲諷非嘲的語氣提醒她:「姚家妹妹不早都因為溫昭儀娘娘的事情被罰回家了嗎 ?病了多日,在床上起不來身呢。姜二姑娘這會兒像是在找她,真是貴人多忘事。」

  誰不知姜雪寧當初與姚惜起爭執正是因為張遮?

  起初是姚惜要退親。

  後來玉如意一案時在慈寧宮中得見張遮其人,倒是改了主意又不想退親了。可沒料到這時候人張遮主動來退了親,措辭雖很謹慎,可姚惜從來好面子的人,只覺是此人不識好歹。

  與姜雪寧的仇,便結得死了。

  如今前朝張遮官升一級,頗得聖上青睞,在百姓中也頗有聲望,姚惜本人若是在此,不知會否覺得臉疼?

  姜雪寧聽著蕭姝這話有點意思,雖奇怪她怎麼會病了,可想想這人下場不好,也懶得去追究因由,只道:「確是有些失望,不過來日方長,總有見到的時候。」

  蕭姝看她這恬淡神態,莫名想起了蕭定非。

  聽說她這位「兄長」,前不久才把聖上賞賜下來的許多珍玩一股腦地送了大半去姜府,討好了姜雪寧,再想起父親與弟弟說在通州曾看見姜雪寧一事,心底已是冷笑了一聲。

  她捏著棋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強壓下這些天來積攢的火氣,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道:「姜二姑娘既然到了,咱們人也齊了,這便去慈寧、坤寧二宮向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請安吧。」

  立春已有五日,北地卻還是寒風呼嘯。

  一行八人從仰止齋出來時都罩了厚厚的斗篷,或揣著手籠或捧著手爐,順著朱紅的宮牆下走過。

  肅穆恢弘的宮廷,有一種過於規整的逼仄。

  見過外面粗獷自然的山川河岳,經歷過了驚心動魄的冒險,重新見著這琉璃瓦,雕樑棟,姜雪寧心底不免壓了一口氣,步履之間有些出神。

  尤月這些天來春風得意。

  一則是手裡任氏鹽場的銀股飛漲。她眼瞧著情況甚好,已經特意派了個人趕往蜀地,名為伯府派過去幫襯、照顧尤芳吟的人,實則是看好她也看好任氏鹽場的情況,以讓自己暗中拿到更多的分紅,手裡的銀股能賣上個好價錢。

  二則是沒了姜雪寧找她晦氣,運氣又好起來,臨淄王選王妃一事她也得以報選上了名字。聽聞臨淄王殿下愛琴棋書畫,是個雅人。待得遴選那一日,她只需好好地露上一手,再花大錢請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未必不能得了沈玠青眼,一步登天當上王妃。

  這時回頭看見姜雪寧神情,並不似往日那般明豔灼人,心底不免生出了幾分優越感——

  往日誰都知道姜雪寧是勇毅侯世子燕臨罩著的,可侯府去年就垮了;

  後來臨淄王殿下又同她認識,言語之間表現出對她的照顧,可惜如今沈玠選妃,姜府報上去的竟然是姜雪蕙,壓根兒沒有她姜雪寧的份兒;

  長公主殿下的確寵信姜雪寧,可今時不同往日啦,沈芷衣很快就要去韃靼和親,就算能護姜雪寧,又能護幾天呢?

  眼下的姜雪寧,可不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嗎?

  尤月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渾然忘記往日在姜雪寧這裡得著的教訓,陰陽怪氣地嘆了一口氣,道:「這可是去見太后娘娘,姜二姑娘這愁眉苦臉的模樣,又是何必?」

  姜雪寧回神看她。

  尤月披著件顏色鮮亮的斗篷,笑起來:「太后老佛爺前些日得聞定非世子回來的消息,一激動高興得昏過去,纏綿病榻養了好些日才好,你這一副臉色不知是要尋誰的晦氣。如今可沒人能護你了,又聽說定非世子對太后娘娘分外孝順,這些天常日來宮中請安,且脾氣還不太好。若讓他瞧見姜二姑娘這架勢,嘖……」

  她這話本意是要挖苦挖苦姜雪寧,畢竟不知國公府與定非世子有關之事的內情,是以語氣格外尖酸。

  可誰想頭一個變了臉色的竟是蕭姝。

  姜雪寧尚未想好怎麼回她,一抬頭瞧見前面慈寧宮的方向竟然轉出來一行人,眉梢不由得一挑。

  蕭定非近日來的確常常入宮看望蕭太后,畢竟這老太婆聽說他還活著,「驚喜」得都暈了過去,他當然要時不時到老妖婆面前去晃晃,順便跟幾個能出入宮禁的王侯勳貴子弟混在一起,也打打自己在京城的關係。

  此刻便是已在慈寧宮請了安,正和臨淄王、延平王等人出來。

  這下好,和蕭姝等人正好撞上。

  蕭姝在仰止齋一干伴讀之中本就是顆明珠,眾人皆以她馬首是瞻,眼下又是去拜見太后,自然她走在眾人前面。

  蕭定非一眼瞧見她。

  當下那輪廓分明的下巴抬起來,便是一副沒將蕭姝放在眼底的傲慢輕蔑姿態,背著手踱步上前,輕浮地哼笑一聲,打量蕭姝這華貴的宮裝:「野雞插上幾根撿來的毛,也能唬人充鳳凰啦!」

  仰止齋這邊眾人一時有些目瞪口呆,一則沒想到這位定非世子竟然口出如此污言穢語,二則沒想到他竟會對同為蕭氏血脈的蕭姝這般無禮!

  尤月心裡幾乎立刻打了個突。

  蕭姝面色已然鐵青:自打從皇帝那邊得了偏袒後,蕭定非在國公府的做派益發囂張,早已經是無法無天,將蕭氏一門的臉面直接踐踏到了地上!縱她往日天之嬌女,遇到這種人竟也束手無策,顯得捉襟見肘!

  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她當然不能退縮,口一開便要呵責:「你在別處胡言亂語倒也罷了,如今皇宮禁內,也敢口出狂言——」

  可還沒等他把話說完,蕭定非眼前陡地一亮。

  竟是眼一錯,忽然瞧見了後面的姜雪寧。

  頓時又驚又喜地喊了一聲:「二姑娘!」

  霎時,所有目光都匯聚到姜雪寧身上。

  姜雪寧頭皮一陣炸麻,嘴角微微一抽,心道「大事不好」!

  果然,下一刻蕭定非這惹禍精已經直接走到了她面前來,興高采烈模樣,簡直跟異鄉漂泊的遊子見了親人似的,哪裡還見得著半點先前的囂張?

  手一抬,向她見禮作揖。

  他道:「沒想到在宮裡也能遇到姜二姑娘,可真是緣分大了!上回我請人抬到貴府的那些玩意兒,您收用著可還稱心吧?」

  週遭所有人的目光已經變成了不可思議,包括另一頭的臨淄王沈玠和尚且年少的延平王,眼睛都忍不住瞪得大了些,彷彿是看見什麼世所罕見的奇景一般。

  姜雪寧卻想起了謝危的警告。

  她硬生生把自己掛起來的笑容收斂了七分,顯出些許冷淡來,還了一禮後,道:「世子厚贈,無功而受,實在惶恐,還請世子改日將之收回吧。」

  蕭定非那一張風流英俊的面孔頓時垮了下來,簡直不敢相信她說出了什麼,也察覺出了她的謹慎和疏遠,心中暗罵一聲「不知哪個王八蛋暗中作梗妨礙他抱姜雪寧大腿」,面上卻瞬間換了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

  他幽幽道:「二姑娘不愛搭理我了。」

  聲音不大,藏了小小的怨氣;身材雖然高大,可站在姜雪寧面前卻甚是乖順,簡直像條聽話的小狗似的,與剛才對著蕭姝時簡直換了個人!

  姜雪寧整個人瞬間不好了。

  延平王更是險些下巴掉到地上。

  連臨淄王沈玠都不由換了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蕭定非與姜雪寧。

  仰止齋這邊,尤月簡直看傻了眼:怎麼可能……

  才剛嘲諷了姜雪寧今時不同往日啊!

  走了燕臨,不選臨淄王妃,連一向護著她胡作非為的樂陽長公主都要去和親了!她本以為從此以後,姜雪寧就要夾著尾巴,仰人鼻息。

  可誰想到,最近在京城如日中天的定國公世子蕭定非,又巴巴湊到她跟前兒!

  這女人……

  這女人!

  究竟是有什麼蠱惑人心的妖魔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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