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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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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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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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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9 10:25:5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章 會戰京城

  次日一早,謝危便不見了影蹤。

  枕邊空蕩蕩。

  姜雪寧睜開眼坐起身時,倒是發現昨夜打濕的頭髮已經被人仔細擦乾。跟衛梁在城外談了幾個時辰,到城門遇到張遮,回來還伺候了個祖宗,她心緒煩亂壓抑,都忘記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了。

  這裡本是謝危的房間。

  只不過料想他有交代,棠兒蓮兒兩個丫鬟早等在門外伺候,甚至還有個劍書在。

  早晨用過粥飯後,周岐黃便來把脈。

  她奇怪:「這是幹什麼?」

  劍書躬身說:「先生走時交代,您昨日吹了風回來的,怕您沾上風寒,讓請周大夫來看上一看。」

  姜雪寧便想起來:「你們先生人呢?」

  劍書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小聲道:「淩晨前線有急報,先生天還沒亮就去了軍中。」

  天沒亮就走了?

  可真是「乾淨俐落」!

  姜雪寧有片刻的愕然。兩世為人,她竟頭回生出一種被人白嫖的感覺,有點是氣不打一處來,險些沒翻個白眼。心裡原本想的是,等今早冷靜一些,考慮得也周全一些,再同謝危談將來包括成婚在內的一應事宜,該比較妥當。

  誰能想,這人一大早跑了?

  她琢磨半天,還真沒算出究竟是自己吃虧些,還是謝危吃虧些。

  總歸一筆糊塗賬不明白。

  姜雪寧氣笑了,抬起纖細的手指壓了壓太陽穴,目光流轉間,不經意發現劍書這低眉垂眼的架勢,倒像是知道點什麼似的,心思於是微微一動。

  昨晚謝危整個人都怪怪的。

  當時她是腦袋空空,無暇多想,此刻一回想便發現了端倪。

  她忽然問:「他知道我昨晚去見過了張大人?」

  劍書萬萬沒想到姜雪寧竟然直接問出這話來,差點嚇出了一脖子冷汗,張了張嘴,一下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姜雪寧卻已經不用他回答了。

  光看劍書這目光閃爍不大敢出聲的架勢,她還有什麼不明白?

  說他謝居安是口醋缸,那都是抬舉了。

  這人得是片醋海。

  沒風都能翻起點浪來,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

  只是靜下來一想,她又覺得自己竟好像明白他。

  謝危和她不一樣。

  他們雖有相似的經歷,可她是打從出生那一刻起,便沒擁有過什麼。上一世是渴望擁有,然而真等那些東西都到了手上,又發現不過如此;這一世沒再刻意追逐,但凡有幸擁有的,她都心存感激。但謝危卻是原本什麼都擁有,只是年少時一場變難,失去了一切。

  於是一切都成了創痕。

  他活在世上,卻沒有絲毫的安全感,所以寧願再也不擁有。可一旦擁有了呢?

  姜雪寧心底泛出了微微的酸澀,由周岐黃號過脈之後,只對劍書交代了一句:「待你們先生回來,知會我一聲,我有話想跟他說。」

  劍書聽得頭皮發麻。

  可他也不敢隨意揣度這「有話想說」究竟是什麼話,只能低下頭應了一聲。

  平日議事,或是去軍中,也不過就是半日功夫。

  姜雪寧想,下午就能見到謝危。

  可沒料想,別說是下午了,就是第二天,第三天,都沒見著過人影!

  一問才知道,在這短短的兩三天時間內,原本每到一城便會安排停下來修整十天半月的謝危,這次竟然一反常態,與燕臨一道迅速整頓兵力,竟是一天也不願意耽誤,與第三日天明時分,直接朝著天教如今所在的保定府出兵!

  剛聽見這消息時,姜雪寧幾乎以為謝危失心瘋了。

  然而冷靜下來一想——

  天教知道了忻州軍這邊的動向,該如何?要麼停下來與忻州軍硬碰,可萬休子遇到謝危早就如驚弓之鳥,只怕不願赴此必死之局,讓朝廷漁翁得利;要麼便如被獵人催逼的野獸,不得不疲於奔命,搶在謝燕二人之前出兵攻打京城……

  謝危這不是發瘋。

  他分明是懶得再等,硬逼萬休子攻打京城!

  這邊廂,姜雪寧才想出個眉目來;那邊廂,整整三日沒露過面的謝危,總算是又出現了。

  馬車已經備好。

  前線有燕臨。

  他進得房中,便朝她伸手:「走。」

  姜雪寧還在低頭看琴譜呢,見他向自己伸手,下意識先將手遞了過去,才問:「幹什麼?」

  謝危凝視著她,拉她起身。

  聲音平靜,內裡的意思卻驚心動魄,只道:「帶你去殺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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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9 23:57:2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一章 殺周寅之

  在聽聞真定府忻州軍有異動時,才在保定府歇了沒幾天的天教義軍,差點沒嚇瘋!

  這幾個月來他們幾乎都已經習慣了背後的追兵。

  總歸對方好像故意掐算著什麼似的,每回雖然追著他們打,可也給他們留夠了修整的時間,不至於使他們過於疲於奔命而損耗太多的戰力。

  所以這消息傳來時他們簡直不敢相信。

  緊隨而來的,便是滅頂的危機感:難不成忻州軍要跟他們來真的了?終於打到了京城,對方覺得他們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

  萬休子自打被謝危放出來後,一雙手幾乎已經廢了,延請多少名醫也沒治好,一把年紀還要隨軍作戰,再好的養生之道都撐不住。

  幾個月下來,哪裡還有昔日的神氣?

  只是一路被催逼著眼看著又打回了京城,他竟想起當年揮兵北上時的盛勢與輝煌,到底激起了幾分血性,便是死,他也要死在那九五之尊的龍椅上!

  於是即刻下令,拔營行軍,根本不管身後追的是狼還是虎,瘋狂地朝著京城進攻!

  保定府的城防,如何能與京城相比?

  倘若他能先一步攻下京城,挾重兵守城,未必不能拒謝燕大軍於城外,為自己博得那僅有的一線生機!

  上頭的教首為了執念而瘋狂,下面的教眾卻因即將到來的追兵,湧起強烈的求生之欲,自知再無別的選擇,反倒咬緊牙關,在攻打京城時展現出了驚人的戰力!

  京城四座主城門。

  天教義軍根本不分化半點兵力,一到城下,便徑直對準南方城門疾攻猛進,儼然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用最短的時間將之拿下!

  萬休子本以為或恐要花費很多時間,可沒想到,原本他以為堅固的城防,這時候竟跟紙糊的差不多,一捅就破!

  脆弱到不堪一擊!

  城門被打開的那一剎那,所有人幾乎都露出了狂喜之態,包括萬休子在內,一片沸騰的振奮,甚至都沒心思去想,這樣的勝利來得是不是太容易。

  倘若是對京城足夠熟悉的謝危在此,必定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端倪:倘若朝廷有心要守,憑藉天教這幫人的本事,即便可以憑藉人數的優勢獲勝,可要打開城門最少也得花個三天五夜,決計不會如此容易。

  兵者詭道。

  只怕真正的後招不在城門,而在城內!

  升起的朝陽破開了黎明前的黑暗,金紅的光芒灑遍皇宮金色的琉璃瓦,上頭凝結著的白霜很快消融,只映照出一片耀目顏色。

  太極殿前,一片空闊。

  穿著一身龍袍的沈琅赤腳站在台階的最頂上,披散著頭髮,雙目卻一瞬不瞬地看著那一輪漸漸變得刺眼的朝陽,似乎等待著什麼。

  *

  周寅之不知道皇帝的計畫,究竟能不能成功。

  或者說……

  已經與他干係不大了。

  作為新任的九門提督,他沒有被分到城中伏擊天教,而是被分來防守東城門。所率之兵,不足一萬,且少有軍中真正的好手,倘若誰選從這裡破城而入,下手狠些,幾乎可以使他們全軍覆沒!

  身旁一名年輕的兵士握著槍的手在發抖。

  周寅之卻拿起裝了烈酒的水囊,仰頭喝了一口,似乎也想借此驅散那隨著秋意侵襲到身上的冰寒。

  沒有人知道,他已暗向忻州軍密送過三封降書。

  只是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回應。

  自從發現⼳娘失蹤後,他便知道,厄運早晚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一生汲汲營營,永遠都在算計,為了往上爬,為了當人上人,可一位一位主子換過去,不過也只是一個接一個地低下頭去。

  半生籌謀,究竟選錯!

  南城門那邊傳來了已被攻破的消息。

  全軍上下一片悚然。

  周寅之的目光,卻始終放在前方,終於在兩刻之後,一匹哨探的快馬自前方疾奔而回,驚慌地大喊:「來了,來了!忻州軍也來了!」

  那名年輕的兵士頓時問:「大、大人,怎麼辦?」

  周寅之道:「慌什麼?」

  他將擱在城門樓上的繡春刀一抓,佩在腰間,竟然轉身便向著城下走去,冷肅的面容看不出波動,只道:「燕世子與謝少師所率乃是忠君勤王之師,追討天教逆賊而來,有什麼好擔心的?」

  週遭人面面相覷。

  周寅之下得城去,已經振臂一呼,大喊道:「開城門!」

  東城門有多少兵力,守城的兵士心裡都有數。

  天底下誰能不怕死?

  若說先才還未聽聞天教已經從南城門攻入城中的消息,他們或恐還有幾番猶豫,想想要不要捨命一搏。可如今南城門已破,作為提督的周寅之更下達了如此命令,那一點猶豫,也就被強行驅散了——

  他們也只是奉命行事,不會擔責。

  於是左右兵士,終於用力地將城門拉開!

  前方煙塵滾滾而來。

  三軍整肅陣列城下。

  周寅之也不知自己賭的這一把究竟是對是錯,可到底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在遠遠看見那輛馬車駛到城門前時,他微微閉了閉眼,竟然將刀往地上一拄,朗聲道:「下官周寅之,恭迎少師大人與世子還京勤王!」

  謝危輕輕撩開車簾,聽見他聲音,唇邊浮出一分笑意,先從馬車上下來,但暫未搭理他,只是向車內遞出一隻手去。

  姜雪寧好久都沒聽見過這個聲音了。

  當日尤芳吟倒在血泊中的畫面,驟然又從腦海中劃過,她搭了謝危的手,跟著也下了馬車。

  在看見謝危從馬車上下來時,周寅之覺得是意料之中;然而當他看見謝危並未回應他,而是向車內遞過去一隻手時,心便陡地沉了一下;緊接著再目睹昔日舊主姜雪寧扶著謝危的手從車裡出來,一股先前本已被烈酒驅散的寒意,便驟然回到了心頭,讓他如墜冰窟!

  刀琴劍書侍立一旁。

  謝危沒有說話。

  姜雪寧注視著他,來到了他面前,又看了看他身後這洞開的城門,便突地笑了一聲:「不愧是周大人,能屈能伸,能為皇帝賣命,也能為命賣了皇帝!」

  周寅之想過,天下人,無非以利而合。

  只要他還有利用的價值,便不會立刻被棄置。

  屆時先歸附謝危燕臨,即便吃些苦頭也無妨,只要能保住一條命,過後總有慢慢斡旋籌謀之機。可千算萬算,怎會算到,這種兩軍交戰的關鍵時刻,謝危竟是帶著姜雪寧一道來的!

  這意味著什麼,他實在太清楚了。

  垂在身側手指因強烈的不甘而緊握,這一瞬間,周寅之的腦海裡掠過了太多太多。

  然而越是在絕境,越想要垂死掙扎。

  他眸底掠過了一抹異色,抬首看著姜雪寧,一副悔恨模樣,道:「忻州之事,是下官害了尤姑娘。只是彼時下官家中妻兒皆在京城,大小一應利害皆受朝廷掣肘,實在別無他選!今日姑娘與少師大人還於京城,下官念及過錯,悔之晚矣,是以開此城門,願能彌補一二,只望姑娘念在往日情分——」

  話到此處,卻陡然轉厲!

  先前拄在地上的繡春刀徑直出鞘,周寅之面上的悔恨哪裡還見得著半分?竟是趁著姜雪寧站得離他最近時,以說話懺悔的方式放鬆她警惕,持刀向她而去,欲要在這絕境之中將她挾持,為自己換來一條生路!

  然而刀琴的刀比他更快!

  「噹!」

  電光石火間一聲利響,面容冰冷不帶一絲笑意的刀琴,分明離姜雪寧還要遠一些,可竟偏偏搶在了周寅之刀至她脖頸之前,將他刀刃重重擋開!

  手腕再轉,更趁勢劃下。

  鋒利的刀尖瞬間在周寅之手臂之上拉出了一條長長的血口!

  另一側劍書則是趁勢以劍鞘擊中他腿部,隨後一腳踢出,力道之狠幾乎準確地擊碎了他的膝蓋骨,使得周寅之整個人立刻站立不穩,重重撲跪在地!

  刀也脫手飛出!

  周寅之幾乎不敢相信,這原本站在兩側的二人會有這樣快的反應,彷彿是提前料到他會出手,早就在防備他一般!

  刀琴曾目睹他對尤芳吟下毒手,以至於他空有一身卓絕的武藝,竟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麼個活生生的姑娘香消玉殞。

  因為當初他趕到時尤芳吟就已經被挾持。

  可如今面對著面,憑周寅之這點本事,要在他面前對姜雪寧動手,簡直痴人說夢!

  眼看著周寅之那驚怒交加、不敢置信的神情,刀琴只冷冷地道:「早在方才來路上,寧二姑娘已經提點過,說你稟性難移,若知自己難逃一死,勢必不會束手就擒,必會鋌而走險。如今,果然應驗。」

  周寅之萬萬沒有料到。

  他回想自己這一生,姜雪寧的確算他一任舊主,可攏共也就辦過那麼幾件事,真論交集實則不多,對方怎會對他之行事,如此瞭如指掌?

  而且……

  他咬緊牙關,死死瞪著她,聲音似滴血一般從喉嚨裡出來:「姑娘答應過的!那封信!你明明允諾過,只要我肯為內應,出手相助,便不計過往,饒我一命,也放過⼳娘與她腹中的孩子!」

  姜雪寧憐憫地看著他:「所以你竟信了?」

  這一瞬間,周寅之面色鐵青。

  姜雪寧卻只是抬起頭來,看著這道已經大開的城門,想世人很是荒謬,慢慢道:「也是,我這樣的人在周大人眼底,當是良善好欺,所以一旦壞起來騙人,反倒不易使人相信。」

  她想,時辰也不早了,還是不要耽擱後面的大軍入城。

  於是便向一旁的劍書伸出手去。

  劍書將劍遞向她。

  她幾乎從未握過刀劍,那鋒銳的長劍自鞘中抽離,彷彿將人性命的重量都壓在劍鋒之上,沉沉地墜著人的手腕,天光一照,寒光四射!

  周寅之要掙扎。

  但左右已有兵士上來將他死死摁住。

  姜雪寧持著劍,有些吃力。

  謝危便走上來,手掌覆蓋在她的手掌之上,幫著她將劍緊握,只朝著周寅之脖頸遞去,輕輕笑了一笑:「我教你。」

  那劍鋒瞬間刺破了皮膚。

  周寅之一雙眼已經赤紅。

  死亡臨近時,他只有一腔強烈的不甘,困獸猶鬥似的大聲嘶吼:「我便是殺了尤芳吟又怎樣?這是皇命!你們舉兵造反,權謀詭計,甚至刀下亡魂,哪樣又輸給我周寅之?!有什麼資格殺我!」

  姜雪寧從未殺過人。

  她幾乎是被謝危的手帶著,將這柄劍遞出。

  然而在對方這質問乍起的瞬間,一股戾氣卻陡然滋生出來!

  她原本有些顫抖的手指,竟然將劍握緊了,用力向他咽喉處一送!

  鮮血頓時迸濺,甚至從周寅之口中冒了出來。

  他張大了嘴想要說什麼,可刺破的氣管只能發出斯斯的模糊聲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只能死死瞪著一雙眼!

  姜雪寧猛地拔了劍,眼眶已然發紅,一字一句冰冷地道:「我曾說過,若是行惡,莫讓我知曉。天下權謀詭計者甚眾,可你最不入流!沒有一樣手段上得檯面,連個梟雄都算不上,只配作那螻蟻不如的宵小!沒有人想殺你,是你自尋死路。」

  周寅之終於記起,許多年前,她的確是說過這樣一句話的……

  可已經晚了。

  鮮血淌得多了,身後摁住他的人將他放開,他便一下面朝地的倒下,眼底竟湧出淚來,竭力地向著姜雪寧伸出手去,張口要說些什麼:「⼳、⼳……」

  姜雪寧聽出他是要問⼳娘。

  可是她的心裡一點憐憫都沒有,異常冷酷,不過居高臨下地看他一眼,沒有搭理,扔了劍,便從他旁邊走過。

  對一個人來說,最痛苦的死法,便是直到他嚥氣,也不能知曉心繫之人的安危!

  當日尤芳吟遭受了多少,她今日便叫他如數領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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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9 23:57:3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亡魂歸來

  大開的城門口,周寅之漸漸停止了淌血的屍體,倒伏在道中,在掀起的漫天黃土煙瘴中,隱隱然拉開了一道血腥的序幕。

  燕臨一揮手,大軍入了城。

  姜雪寧從城門外走到城門內,那些熟悉的街道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從前世到今生,依稀還是那般模樣。只是沒有一家開著的店舖,要麼房門緊閉,要麼破敗狼藉,哪裡還有往昔一朝都城繁華地的盛景?

  很久以前,就是在這條長街上,燕臨意氣風發,帶著她縱馬馳過燈會;尤芳吟笨手笨腳,想看個荷包,卻撞翻了人家的攤鋪;沈芷衣去韃靼和親時,那看似歡喜實則悲切的隊伍,也曾蜿蜒自城中流淌過;謝居安也還在韜光養晦,為了一根琴弦,幾塊好木,從自己的府邸背著手走去幽篁館找呂顯……

  一切從這裡開始,也終將在這裡結束。

  她以為殺了周寅之,報了仇,當很痛快。

  可好像並沒有。

  站在這條長街上,眼看著那一列一列向前行進的兵士,姜雪寧心裡生出的竟然是一種空茫,好像突然間不知道自己接下來還要做什麼,又該往哪裡去。

  謝危就立在她身邊,陪她看著,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姜雪寧突然問他:「你呢?」

  謝危回首:「什麼?」

  姜雪寧道:「等報完仇,你要幹什麼呢?」

  謝危望著她,久久沒有回答。

  二十餘年的厚重執念,身世顛覆的血海深仇,倘若一朝得報,他會感到快慰嗎?

  又或者,與她那突如其來的感覺一般……

  姜雪寧實難揣度。

  深秋的落葉被風吹捲著鋪滿長街的角落,行軍的腳步聲一直延伸到街道的盡頭,往前刺探消息的哨兵騎著快馬,另一頭呂顯皺著眉正同燕臨說著什麼。而長街的那頭卻快步跑來了一名穿著藍衣的年輕僧人,只不過被沿途的兵士攔下了,他費力地解釋著什麼,直到突然看見那頭的謝危,於是伸手一指,眼睛都亮了……

  謝危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向身旁刀琴道:「讓他過來。」

  刀琴依言走過去,交代了那邊的兵士,帶著那名小僧走了過來。

  姜雪寧有些好奇地看著。

  那名小僧對謝危顯然也有幾分畏懼,但到得他面前時,還是十分有禮地先合十頷首,才道:「前些日有位姓孟的施主,滿身是血來投,方丈問過後,說是要來知會謝施主一聲。聽聞忻州軍已然入城,特著小僧來報。」

  謝危知道他說的是誰,只略略垂眼,道:「有勞了。」

  姜雪寧看著這僧人卻很迷惑。

  謝危卻忽然轉向她問:「去過白塔寺嗎?」

  姜雪寧心頭陡地一顫。

  白塔寺之名,她是聽過的,可從來不曾去過。

  話在喉間,澀住未能出口。

  謝危卻拉起她的手,一笑道:「有位你也認識的故人在那邊,我得去一趟。你與我同往,可好?」

  姜雪寧沒能說出拒絕的話。

  謝危便拉著她上了馬,徑直將她圈在懷中,策馬而去,穿過了幾條街道,很快遠遠便看見了一座修得高高的白塔。

  荒蕪的城池一地蕭殺。

  地上原本是鋪滿了落葉,無人打掃。坊市中更看不見一個尋常百姓,縱然是有些人沒有離城,這時候也都將家門緊閉起來,躲避禍事。

  然而前方那條道,竟是乾乾淨淨。

  陳舊的石板青苔上,留著掃帚劃過的新鮮痕跡,一片落葉都沒有。盡頭處便是一座古老而偏僻的寺廟,寺中楓葉早已飄紅,在這深秋時節,倒有幾分雲霞似的燦爛。

  謝危便在此處勒馬。

  他又向姜雪寧遞出手去,扶她下馬。

  寺門前正有一名小僧端了水盆出來,往剛掃過的地面上灑水。他似乎沒想到這時候竟還會有人來禮佛,剛看見他二人時,目中還露出幾分奇怪。

  然而等他看見謝危,便瞬間睜大了眼睛。

  謝危知他是認出了自己,但也並不廢話,只問:「忘塵方丈在哪裡?」

  那小僧說話都結巴了,立了半晌後,趕緊把手裡的水盆擱在了一旁的牆角,道:「方丈正在禪房裡打坐,小僧這、這就去通傳!」

  說完竟是飛快往裡面跑去。

  謝危也沒管他,只帶著姜雪寧一道走入寺中。

  牆下栽著不少菩提樹。

  方丈的禪房還在後面,普普通通簡簡單單的一小座。

  到得前面時,謝危便對她道:「在這兒等我片刻。」

  姜雪寧點了點頭。

  謝危便徑直朝裡走去,身形眨眼被門扇擋了,禪房糊著發黃窗紙的窗內,傳來了一聲佛號,繼而是平緩的交談聲。

  眾所周知,謝危雖在朝堂,可既讀道經,也曉佛法,是以既能與士林交好,也能與早先的國師圓機和尚旗鼓相當。

  只不過這還是她頭回見他真與寺廟有什麼交集。

  姓孟的施主,她還認識……

  是孟陽麼?

  姜雪寧想想,發現自己對此似乎並不十分好奇,只抬眸向週遭打量,於是便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那座石亭。

  那一刻,她分明沒有看見這座石亭的名字,可冥冥中,卻有一種奇怪的感應,讓她的心臟猛然跳動了一下,於是抬步,朝著它走去。

  待得近了,便看清了。

  果真是潮音亭。

  七級台階將石亭壘高,亭內建著一張陳舊的木案,一隻香爐擱在案上,似乎是早晨才燃過香,此刻雖沒有香菸裊裊,卻隱約能從虛空裡嗅出已經淡了的沉香味道。

  在這座石亭旁邊,便是一片廣闊的碑林。

  每一塊都是六尺高,一尺寬。

  上面鐫刻著一個又一個名字。

  更往後一些連名字都沒有。

  看得出它們已經在這裡佇立了許久,每一塊的邊緣上都留有風雨侵蝕的痕跡,甚至落滿塵灰。

  姜雪寧慢慢走到裡面去看,趙錢孫李,什麼姓氏都有;有的有名有姓,完完整整;有的卻似乎還沒起大名,只一個乳名刻在碑上;更後頭那些沒有名字的也不少……

  三百義童塚。

  前世她不曾看過,因為那似乎畢竟是與她沒有什麼關聯的事情,若非後來在坤寧宮軟禁時聽尤芳吟提起,或恐還不知曉,自己前世命運最終的跌宕,實則都繫在這二十餘年前這一樁血色的舊事之上。

  今日總算看見。

  她看得並不快,每看到一個名字都要停下來片刻,似乎想要它們在自己的記憶中留下少許痕跡。

  只不過在走到東南方角落裡時,姜雪寧忽然停了好久,也沒有再繼續往前。

  眼前同樣是一座石碑。

  但它與週遭那些,格外不同。

  旁的石碑上,要麼刻著清楚的名姓,要麼空無一字。可這一塊上,原本是刻有名姓的,但似乎沒有刻完,就被人強行削去,只在上面留下幾塊斑駁的凹痕,幾道雜亂的刻記。

  一道聲音,忽然從她身後響起:「這是我。」

  姜雪寧回頭。

  謝危不知何時已經從禪房裡出來了,遠處潮音亭下的台階旁,立著一名老和尚,身旁站著面色蒼白的孟陽,但只是看著,並沒有走過來。

  第一時間,姜雪寧沒有明白謝危的意思。

  他卻來到了她身旁。

  深色石碑上積落的灰塵,被他伸手輕輕拂去。

  謝危看向她,笑了一笑:「本來這裡也是要刻上名姓的,可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那堆雪化之後的枯骨與污泥便是我。匠人在上頭刻名時,她便把刻刀奪了,把這上頭刻的名字毀去。然後對旁人說,她的孩子未必就死了,即便是早已遭逢不幸,要歸葬入土,也不要再姓蕭。」

  分明是笑著說的話。

  可姜雪寧聽著卻不知為何,眼底潮熱,竟覺喉間有幾分哽咽。

  謝危卻靜靜地道:「我本是一個該在二十餘年前就死去的人。」

  姜雪寧伸手去握他的手,對他搖頭:「不,你不是。」

  她手心有汗,甚至在發抖。

  謝危於是笑:「你在怕什麼?」

  姜雪寧無法告訴他,只是道:「無論如何,她希望你活下去。」

  謝危喉結微微湧動,久久沒有說話,垂在身側的手指緊握,最終卻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道:「往後不要一個人到這裡來,該走了。」

  他拉著她往外走。

  從潮音亭下經過時,孟陽看了他們一眼,那位忘塵方丈則向他們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諸法空相!」

  姜雪寧沒有慧根,聽不明白。

  謝危則沒有回應。

  他重帶著姜雪寧從白塔寺出來,門外是燕臨領著黑壓壓的兵士靜候,呂顯則是立在台階下面,見他們出來,先看了姜雪寧一眼,才走上前來。

  謝危停步。

  他上來低聲同他說了一句話。

  謝危似乎不甚在意:「隨她來吧,不必攔著。」

  呂顯久久凝視他,問:「你真的還想贏嗎?」

  謝危說:「想的。」

  呂顯於是道:「但如果你想要的東西變了,你的贏,對旁人來說,便是輸。」

  謝危平淡地道:「我不會輸。」

  他沒有再與呂顯說話。

  在他進白塔寺的這段時間裡,燕臨等人早已率軍查清了城中的情況。天教的義軍進入城中後,顯然遭遇了一場蓄謀已久的伏擊,西城南城坊市中到處都是橫流的鮮血,一路順著長安街,鋪展到紫禁城。

  倒在路邊,有的是天教的,有的是朝廷的。

  甚至還有受了傷卻沒斷氣的。

  在忻州軍從染血的道旁經過時,他們便哭喊著哀求起來:「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大部分人看了,都心有慼慼。

  然而謝危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卻只是勾起了往日的回憶,並沒有多做停留,一路與燕臨等人,直向著前方那一座過於安靜的紫禁城而去。

  宮門早已被天教攻破。

  尚未來得及收拾的屍首隨處可見。

  原本金燦燦的太極殿,此時已經被覆上了一層血紅。

  萬休子環顧週遭,幾乎不敢相信。

  跟在自己身邊的竟已經只剩下數千殘兵,個個雙目赤紅,身上帶傷。連他自己的腰腹之上,都插著一根尚未拔除的羽箭,只折去了箭身,箭矢還留在體內,卻暫時不敢取出。

  大殿之前的情況,卻也好不到哪裡去。

  數千精兵陣列在大殿之前,衛護著中間的皇帝。只是沈琅這披頭散髮赤腳的模樣,看著哪裡還像是往日的一國之主?

  他神經質地大笑著。

  滿朝文武,沒投敵的,沒逃跑的,一心忠君的,如今都戰戰兢兢癱軟在大殿之中,心有餘悸地看著已經逼到殿前,與他們對峙的天教義軍。

  臨淄王沈玠,定國公蕭遠,刑部尚書顧春芳,戶部侍郎姜伯游,甚至連蕭定非都混在其中……

  只不過並不見張遮。

  已是皇貴妃之尊的蕭姝,這時立在角落裡,看著大笑的沈琅,只覺渾身冰寒,滿心慘淡。

  若只論心術,沈琅無疑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他竟故意抽調了城門的兵力,轉而使人埋伏在街市狹口處,在天教以為自己致勝之時,予以迎頭的痛擊,著實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一路拚殺,竟然慘勝一籌!

  如今雖被人打到了皇宮之中,可他竟一點慌張之色都沒有,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只讓人懷疑:這位帝王,手裡是否還留著其他的底牌?

  萬休子目光陰沉地看向他,這一時竟有點拿不準主意。

  不管後面如何,那張龍椅就在太極殿的高處放著。

  二十餘年前,他距離這個位置便只有一步之遙;只可惜平南王糾纏於皇家恩怨,非要將沈氏血脈趕盡殺絕,以至於被援兵殺來,最終功虧一簣!

  二十餘年後,他再一次站在了這張龍椅之下!

  太極殿前,日光熾盛,雙方上萬人對峙,可陣中只有風聲獵獵吹拂而過,竟無一人敢發出半點聲音。

  於是這時遠處的聲音,便變得清晰。

  那是許多人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砸在皇宮用石板鋪得堅實的地面上,漸漸變得近了,彷彿每一聲都踏在人的心上,左右著人心臟的跳動!

  天教與朝廷兩邊都出現了一陣聳動。

  沈琅與萬休子都朝著宮門方向看去。

  在遠遠看見那舉起的忻州軍旗幟時,天教這邊的殘兵只感覺到一陣的恐慌,而朝廷那邊一眾官員中的小部分,卻幾乎立刻振奮起來,甚至有些喜極而泣的味道!

  「是謝少師與燕世子的忻州軍!」

  「他們終於來了!」

  「勤王之師啊,天助我朝,天教這幫賊子今日必將交代在此處!」

  ……

  然而與之相對的是,沈琅的面色驟然鐵青。

  萬休子更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一般,抬手指著這些愚蠢的膿包,揚聲大笑起來:「救兵,你們還當是救兵來了!哈哈哈哈……」

  謝危一身雪白的道袍不染塵埃,在疾吹的風中,慢慢走近。

  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朝著他這個方向看來。

  姜雪寧在他身旁,看著眼前這慘烈對峙的場景,只覺滿世界發白,生出一種怪異的眩暈感。

  成碾壓之勢的大軍黑壓壓如潮水一般,陣列在太極殿前,幾乎將所有人包圍。

  朝廷裡那些人聽了萬休子的大笑,一陣嘈雜。

  萬休子只道自己已經是可憐可悲,卻不曾想原來世間還有比自己更可悲更可憐的人,笑得越發肆狂起來,竟抬手轉而一指謝危,大聲道:「在朝中為官七八載啊!就在你們眼皮子底下!你們竟然沒有認出他來!這哪裡是為你們朝廷鞠躬盡瘁的太子少師,這分明是隨時向你們索命,要你們償還血債的魔鬼!」

  蕭定非藏在人群裡,輕輕嘆了口氣,心想:自己騙吃騙喝的日子,到底是要結束了……

  謝危走上了台階,沒有說話。

  定國公蕭遠看著他,又看向萬休子,突然想到了什麼,心底驟然蔓延開一片無法言說的恐懼!

  緊接著,那種不祥的預感便應驗了。

  在所有人惶恐不安的目光中,萬休這那帶著無比惡意,甚至帶了幾分得意的聲音,在這空闊的太極殿前方響起,卻偏帶上了一股無比陰森的味道:「放在二十餘年前,彼時此地,他不叫謝居安,該稱作——蕭定非!」

  朝野上下不少人腦袋裡頓時「嗡」地一聲響。

  謝危卻只是站定,異常平靜地看向了眾人,淡淡道:「這般熱鬧,我好像來得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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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三章 弒盡親族

  萬休子的話是什麼意思?

  有許多人第一時間竟然沒有聽懂。

  謝危怎麼會是蕭定非?

  那位大難不死的定非世子現在不好好在角落裡站著嗎?倘若謝危才是蕭定非,那這個蕭定非又是誰?且當年那些事情,他又為何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分明是簡簡單單一句話,可卻在瞬間弄亂了他們的腦袋。

  二十餘年前,天教亂黨夥同平南王逆黨殺至京城,那位早慧聰穎的定非世子捨身李代桃僵救主的事情,早已經在這些年傳揚到街頭巷尾。

  然而誰又想過其中的真相?

  畢竟這世間所有人自小所學便是忠君為國,沒有一個人會想,讓一個孩子替另一個孩子去死,是否合情,又是否合理,甚至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們習慣了。

  君是君,臣是臣,君可以要臣死,臣也當為君死!

  人的貴賤,是由天定。

  凡人便想要往上爬得一步,也需要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垂青,或者為人奴,或者為人臣,賣才華,賣性命,出賣自己能出賣的一切,只為求得上位者隨意施捨下來的一點殘羹冷炙!

  天下人皆沒有足夠的覺悟。

  所以今日,謝危站在了這裡。

  不知當年真相的人,惶然不安;

  知曉當年真相的人,卻是瞬間臉色煞白!

  在他們眼中,此時此刻站在太極殿前的謝危,哪裡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分明一隻從墳墓裡復活的鬼魂,用那來自九幽的目光凝視著他們!

  「不,怎麼可能……」

  定國公蕭遠原本已經在先前與天教的交戰中受傷,行動不便,此刻只像是看著一個怪物般看著謝危,睜大的眼底分明已經填滿恐懼,卻不知是告訴別人還是告訴自己一般,高聲大氣地叫喊起來。

  「不!絕不可能!一點也不像,一點也不像……」

  沈琅瞳孔也陡然緊縮,先等來的竟是謝危與燕臨的忻州軍,已經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更不用萬休子突然投下的這記平地驚雷!

  謝居安,蕭定非……

  饒是他已經對今日的亂局有所預料,自以為能鎮定自若,可仍舊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炸得腦海裡空白了一剎,緊接著一顆心便如同沉進了深淵一般,冰寒一片!

  因為,在聽聞萬休子這番話之後,謝危竟然只是立在那邊,沒有半分反駁的意思!

  蕭姝的目光落在謝危身上,同樣落在他身旁不遠處的姜雪寧身上,然後才帶了幾分茫然地轉向了蕭定非。

  這位自打「回京」以來,便不務正業、無所事事的「定非世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視,這一刻竟然朝她拋來一個格外明媚的微笑。

  天知道這兩年他把蕭氏折騰成什麼鬼樣!

  雞飛狗叫,渾無一日的安寧!

  整個蕭氏大族原本就不大好的名聲,在他的糟踐之下,更是一落千丈,市井之中人人唾駡!

  然而此刻,他才笑眯眯地站了出來,假模假樣風度翩翩地向眾人揖了一禮,靦腆地道:「真對不住,其實我現在也真叫蕭定非。只不過嘛,這名字是許多年前遇到先生時,先生不要了給我的。我琢磨你們其實也沒找錯人。不過,這兩年來,我吃你們的,喝你們的,玩你們的,還花了你們不少的銀子,實在是很不好意思!」

  蕭遠一聽差點氣得吐血!

  年紀輕輕的蕭燁更是目瞪口呆。

  蕭姝一張端麗的面容更是一陣青一陣紅,難看到了極點!

  滿朝文武都驚呆了。

  這個蕭定非竟然是個冒牌貨!

  只見得這位定非世子吊兒郎當地走到了謝危面前去,笑嘻嘻道:「怎麼樣,本公子可沒辱沒這名姓吧?說教訓這幫孫子就教訓這幫孫子,可惜這兩年你不在京裡,可錯過了好多場大戲!不過即便沒有人看,本公子也是兢兢業業,演得可好了!」

  謝危淡淡一笑:「是沒辱沒。」

  姜雪寧嘴角微微一抽。

  蕭定非卻早已注意到了她,美人兒當前,好久不見,著實驚豔,嘚瑟之下忘了形,一雙輕浮的桃花眼便沒忍住向姜雪寧眨了眨。

  然而還不等姜雪寧有反應,謝危已經平平看了他一眼。

  蕭定非頓時渾身一激靈。

  他立刻把眼神收了回來,站直了身子,老老實實地退到了邊上去,一直站到呂顯旁邊才停。

  呂顯無言。

  在場之人看見這副情景,還有誰不明白?

  蕭遠想起這兩年來受的窩囊氣,整個人都忍不住因為憤怒而發抖,抬手便指著謝危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連這個人渣王八蛋都是你故意安排的!你、你——」

  蕭定非翻他個白眼。

  有那麼一瞬間想說「你他娘罵誰呢」,只是眼角餘光一瞥謝危,又心不甘情不願把滿肚子的髒話嚥了回去,只在心裡問候起蕭氏一族祖宗十八代。

  謝危卻顯得比任何人都要平靜。

  他走上前去。

  每上前一步,太極殿下面那些陣列的兵士便會壓抑著恐懼,謹慎地往後面退上一步。

  蕭遠目光死死地盯著他。

  謝危打量著這個人,內心竟無任何多餘的波動,甚至還笑了一笑,道:「的確是一點也不像,是不是?」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臉上。

  毫無疑問,這位昔日的當朝帝師,長著一副絕無僅有的好皮囊,有山中高士的隱逸,有天上謫仙的超塵,倘若再配上這樣極淡的三分笑意,天下誰能不對他生出好感呢?

  的的確確是一點也不像。

  反倒是那已經縮到一旁去的冒牌貨,眉眼之間竟與蕭遠有三四分肖似,簡直不可思議!

  可誰說,兒子一定長得像老子,女兒一定長得像娘親呢?

  蕭遠一剎間已面如槁木!

  謝危看著他道:「我長得和她不像,和你也不像。所以既不向她那般良善,也不似你這般廢物。到如今,實在是正正好。」

  不良善,便狠毒;

  不廢物,便恐怖。

  所有人聽了這話簡直不寒而慄!

  萬休子眼見這般場面,卻是在後頭撫掌大笑:「妙!妙極啊!」

  想當年,他為何沒殺謝危?

  為的不就是今日這樣的場面嗎?

  報復朝廷,算計皇室,好於眾目睽睽之下,將這所謂皇族的虛偽面具撕下,讓天下都知道這些人內裡到底藏著多少污穢,又配不配主宰天下!

  只可惜,謝危並不是好操縱的傀儡。

  他的計畫到底沒能完全完成,但如今能瞧見其中一半,已叫他萬般暢快!

  謝危並不想理會身後瘋狂的萬休子,且留他多活上片刻,只是道:「聖人言,生身之恩當報。」

  蕭遠眼底忽然湧現出了一分希望。

  他立刻道:「對,對!當年太后娘娘推你出去替聖上,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她是你姑母,怎能不疼你呢?我蕭氏一族,乃至皇族,都是你的血親啊!」

  他說話時不夠仔細,只那一句裡所含的「推出」二字,已讓週遭眾臣輕易意識到了這背後潛藏的真相,驟然變了臉色!

  連沈琅一張臉都沉黑一片。

  蕭姝看向謝危,卻沒有與蕭遠一般從此人的臉上感覺到半分的仁慈,相反,只有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這一刻,謝危聽見蕭遠的話,竟然笑了起來,還附和道:「說得對,都是血親,該要留些情面。」

  蕭遠簡直要喜極而泣了。

  然而謝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雲淡風輕地補上一句:「你想要個什麼死法呢?」

  你想要個什麼死法!

  此言一出,先前那種好說話的錯覺,幾乎立刻就被擊穿了!

  別說是朝中眾臣,就是他身後天教與忻州軍一眾兵士,也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為這雲淡風輕的一句話裡所蘊藏的篤定殺機而膽寒!

  蕭遠愣住了。

  緊接著便是一種死亡即將降臨的恐懼。

  他距離謝危最近,輕易能夠看見他淡漠到沒有一絲情緒的眸子,只讓他感受到一種來自心底的寒意,彷彿當年那被埋在雪裡的三百義童的亡魂都附著在他身上,更有一雙眼睛透過虛空俯瞰著他!

  「不,不,不要殺我……」

  蕭遠本不是什麼強幹之人,在意識到謝危是真要殺自己的時候,竟然忍不住朝著後方退去。

  他想要逃跑。

  可這太極殿前的台階從來沒有那樣長過,平日裡短短一會兒就能走完的長度,卻好久好久也望不到頭。

  謝危並不叫人去追他,只是向後方伸出手去。

  刀琴便將背著的弓箭取下,遞到他手中。

  謝危看向那狼狽跌撞的身影,接過了弓與箭,隨後彎弓搭箭,雕翎箭的箭矢閃爍著一片晦暗的寒光,遠遠對準了蕭遠的背影,只道:「今天這樣好的日子,太后娘娘怎能不在呢?劍書,帶人去找找。」

  「嗖」地一聲,手指輕輕鬆開,弓弦劇烈地震顫!

  雕翎箭離弦飛去!

  蕭遠正急急往台階下去的身影,便驟然一震。一支箭就這樣射入了他的後背,他身子晃了晃,卻沒有立刻倒下。

  緊接著便是第二支,第三支!

  第一箭只穿入後背,第二箭已射過心臟,第三箭直接洞穿了他的頭顱!

  染血的箭尖從他眉心鑽出。

  頭髮已然花白的蕭遠,兩隻眼睛裡的驚恐尚未散去,便漸漸失去了神采,「撲通」一聲,整個人面朝下栽倒,鮮血從他身前湧流而下,染紅了漢白玉的台階。

  弒父!

  朝野上下所有人都驚呆了,說不出話來。

  沈琅立於眾人之中,更是怒火熾盛。

  只不過,更令他不安的,並非是蕭遠的死,而是謝居安方才一箭射出時,對身邊那幾個人交代的話!

  蕭姝萬萬沒有料到,謝危竟敢這般當眾動手!

  蕭燁愣了半天,卻是個不善遮掩的直脾氣,幾乎立時就紅了眼,徑直朝著謝危撲去:「你殺了我爹,我跟你拼了!」

  然而謝危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甚至都沒有動手。

  刀琴刀在手中,根本不待他靠近謝危,已經直接一刀捅進他胸口,然後面不改色地抽刀。

  蕭姝花容失色,驚叫了一聲:「弟弟!」

  蕭燁低頭看去。

  胸前破開了一個血窟窿,鮮血幾乎瞬間染紅了半邊身子,他摸了一把,眼底還出現了幾分迷惑,就這樣退了兩步,倒在地上。

  年輕的眼睛大睜著,再也閉不上了。

  整座太極殿前,幾乎是死一般的靜寂!

  謝危身邊的刀琴、劍書,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見過,素日裡跑跑腿,料理一些瑣事,本以為只不過是兩個有些拳腳功夫的書僮罷了。

  刀琴話少,武藝高些;

  劍書圓滑,通曉世事。

  可誰能料想,如今一言不發動手,竟有這般殘忍的俐落,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取了一人性命!

  而這個人,本該也是謝危的兄弟……

  眾人此時再看謝危,迴蕩在腦海中的,竟只有先前萬休子癲狂至極的那一句:這哪裡是什麼聖人、帝師,分明是向人索命、要人血債血償的魔鬼!

  蕭氏先後兩人橫死,於謝危而言,似乎並沒有什麼觸動。

  他只是看向了沈琅。

  彷彿是能感覺到他的不安與恐懼,三箭射死蕭遠,又觀刀琴殺了蕭燁之後,他卻稀鬆平常模樣,回過頭來,淡淡對他道:「別著急。」

  別著急,很快就輪到你了。

  眾人也當真沒有等上很久。

  後宮方向,沒一會兒就傳來驚恐的呼喊聲:「你們是誰,你們想要幹什麼?你們怎麼會知道密室的位置?!放開哀家,放開哀家!」

  蕭太后是被人拖過來的。

  鳳釵歪倒,髮髻散亂,一張已經有了些老態的臉上,滿是驚恐。

  她原本是躲在皇宮裡那個只有皇族才知道的密室中,試圖與二十餘年前那一次一般,藏身其中,躲過一劫,等待著叛亂的平復。

  可誰想到——

  就在方才,石門洞開,一夥她完全不認識的人,竟然走了進來,如對待階下囚一般毫無尊重,一路將她拖行至此!

  劍書把人扔在了太極殿前,躬身對謝危道:「先生,人已帶到。」

  蕭太后這時才看見謝危:「謝危?」

  她內心尚有迷惑未解,然而一轉眸便看見了蕭燁滿是鮮血的屍體,嚇得驚聲叫起來,下意識要去找蕭遠時,才發現群臣之中竟無他的人影。

  原本高高在上的定國公,此刻連荒野上的橫屍都不如,倒伏在那長長的台階之下。

  蕭太后找了好久才看見。

  她的目光從沈琅身上劃過,看向萬休子,又看向謝危,終於意識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大叫起來:「來人,護駕,護駕!」

  謝危這些年來,畢竟是外臣。

  他沒有見過太后許多次,可這一張臉卻總是烙印在他記憶的深處,一絲一毫都沒有忘記。

  只不過,眨眼是二十三年春秋。

  物換星移,人事變動。

  如今,他是持刀人,他們是階下囚。

  謝危並不看她,只是將手中那張弓遞還給刀琴,又拿過一柄刀來,反而注視著沈琅道:「趁著你要等的人還沒來,現在選吧。」

  沈琅聽見這話,眼角都抽搐了一下。

  謝危卻彷彿沒說什麼洞察天機的話似的。

  他將那柄刀擲在了沈琅與蕭太後面前,聲音輕緩似天上飄著的雲霧:「你親手殺了她,或者她親手殺了你;又或者,我來幫你們選……」

  當年皇族逼他在替代沈琅與保護燕敏之間,做出一個抉擇,今日,他便把同樣的抉擇拋到這一對天下最尊貴的母子面前!

  滿朝文武已駭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謝居安何等狠辣的心腸,這竟是要硬逼著在這紫禁城內,上演一齣母子相殺的人倫慘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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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0:2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四章 冠姓者皆殺

  自古中原以「孝」治天下,他自己弒父殺親也就罷了,如今竟然在這等危難之時還要逼迫天家母子相殺!世間倫理綱常,完全被他踐踏在腳下!

  有些保守的大臣已經怒得滿面通紅。

  責斥之聲不絕於耳。

  然而謝危巋然不動,渾若未聞。

  他從來都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卻不需要對任何人做出解釋,也完全不需要旁人來理解個中的因由。

  縱然所有人都視他為魔鬼。

  姜雪寧在人群裡遠遠看著他,竟然覺得心底隱隱抽痛。

  謝危看著他們,只是輕輕催促了一句:「不好選麼?」

  不清楚當年內情之人,道他喪心病狂;然而有所瞭解或者有所猜測之人,卻隱隱意識到他此舉背後,必定潛藏著當年的秘密!

  是否,二十餘年前,也曾有這樣一場抉擇,擺在謝危的面前呢?

  誰也無法確認。

  蕭太后自打被拖到此處後,便受了接連的驚嚇。

  此時聽見這話,終於反應了過來。

  她分明不覺得謝危與蕭遠或是當年的燕敏很像,然而聯想起本不該被人知曉的密室的位置,還有眼前這熟悉的兩難抉擇,腦海中那原本令她不敢相信的可怕猜想便浮現出來。

  蕭太后目眥欲裂。

  像是見著惡鬼一般,她顫抖著指向他,聲音彷彿撕裂一般猙獰:「是你!原來是你!!!」

  然而,她的情緒實在是太過激動了,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謝危的身上,以至於根本沒有看見,在距離她不到五步遠的地方,披頭散髮的沈琅,目光陰鶩,已經撿起了先前謝危擲在地上的那柄刀。

  謝危眼底劃過了一分嘲諷的憐憫。

  後方的蕭姝發出了一聲驚呼。

  那柄刀被一隻手緊緊握住,輕而易舉地貫穿了蕭太后的身體,從她背後透到胸前,當她低下頭看去時,甚至能看見那染血的刃面上,倒映出自己帶了幾分茫然的面孔。

  先前還在叱駡不斷的朝臣,突然像是被人迎面摔了一巴掌似的,所有話都戛然而止,再沒有半點聲息!

  太極殿上,只聞刀刃緩緩抽離人身體的聲音。

  蕭太后踉蹌了兩步。

  胸前背後的鮮血根本摀不住,如泉湧似的朝著外面流淌,她終於轉過身來,看清了自己的背後——

  那是一張何等熟悉的臉?

  是她親手養大的嫡長子,為他鬥過宮裡諸多寵妃,為他逼迫著當年不足七歲的定非世子頂替他赴死,甚至為了他同意將自己的女兒遠嫁韃靼……

  「琅兒……」

  蕭太后看見他拿著刀,靜默地站在那裡,卻不敢相信方才發生了什麼。然而身體的痛楚是如此清晰明瞭,以至於她無法安慰自己,這只是一場噩夢。

  沈琅一雙眼底掠過了片刻的不忍,然而轉瞬便成了那種帝王獨有的冰冷與無情,天下人在他眼底也不過都是草木!

  即便這是他生身之母!

  他提著刀,凜然道:「社稷危難,此番委屈母后。只是當年之事,確與兒臣無關,乃母后擅作主張,強行以燕氏的性命作為要挾,迫使年紀尚幼的定非世子代朕受過!朕當年不知世事,這些年來每每念及卻總為之輾轉反側,常思己過!如今他回來了,也該是母后幡然悔悟的時候了!」

  謝危自己沒提,然而沈琅等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倒是相繼將當年的事情抖落得七七八八。

  朝臣們已經能據此猜測出二十餘年前的真相——

  從來就沒有什麼忠君救主,當年年幼的定非世子,不是自願去的,而是為了燕氏的安危,被蕭太后脅迫著李代桃僵,去叛軍陣中送死!

  只不過,這些話在沈玠聽來,都是一片迷霧。

  他根本不知道沈琅在說什麼。

  在眼見著沈琅的刀穿過蕭太后的身體時,他腦袋裡已經「嗡」的一聲,幾乎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

  沈玠素來知曉,自己與皇兄、與母后,並非一樣的人。可他以為,血脈親情維繫,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做出相殘之事!

  甚至方才謝危說出那話時,他都不認為他說的那些會真實地發生。

  然而此刻……

  他只覺眼前站著的皇兄已變成一頭嗜血的野獸,一時間竟激起他胸臆中不多的血勇之氣,上前便推開了他:「你做什麼?!」

  蕭太后已奄奄一息。

  沈琅那番冠冕堂皇的話,簡直讓她覺出了一種天大的諷刺!

  沈玠半跪下來將她撈在自己懷中,一聲一聲地喚:「母后,母后!」

  蕭太后眼底便兩行淚落。

  臨死之際,她竟慘然地笑出聲來,也不知是笑這荒唐的老天,還是笑所謂皇家的親情,又或是笑可憐可悲的自己:「哈哈哈,報應,報應,誰也逃不了!誰也逃不了——」

  那聲音在最尖銳高亢時,戛然而止。

  喉嚨裡溫熱的血從她嘴裡冒了出來,她無力地掙扎了兩下,終於頹然地癱了下去。

  沈玠哭出聲來:「母后,母后——」

  但他只是個孱弱的人。

  既沒有勇氣向自己弒母的皇兄質問,也沒有勇氣向作為始作俑者的謝危復仇,只能抱著蕭太后的屍體,痛哭流涕。

  誰能想到,前後根本沒用半刻,沈琅竟然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朝臣們只覺心底發悸。

  便是一路殺過來的天教義軍都覺得不忍入目。

  萬休子都愣了半天,然而緊接著便撫掌大笑,連自己腹部的傷口都沒顧及,抬手指著這太極殿前染開的血泊,興奮道:「看見了嗎?天潢貴胄啊!這就是高高坐在紫禁城裡的天潢貴胄啊!市井鼠輩都未必做得出這等喪盡人倫的慘事!天潢貴胄?我呸,豬狗不如才對!哈哈哈哈……」

  他話說著竟朝地上啐了一口。

  輕蔑之態,溢於言表。

  唯有謝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竟似有些惋惜:「死得太容易了……」

  週遭在寂靜之後,多少起了幾分議論之聲。

  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落在沈琅臉上。

  他手裡還提著染血的刀,也大約能猜到眾人都議論他什麼,只是眼前這位舊日的帝師是什麼性情,在方才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

  如果不做出選擇,死的便會是兩個人!

  既然如此,倒不如他先給蕭太后一個痛快。

  沈琅看向謝危:「當年的事,你是知曉的,都是母后擅作主張。你原是朕的伴讀,可朕這些年來竟不知曉。你又何必瞞朕呢?如若你早些告知,朕必向天下下達罪己之詔,為你討回一個公道。」

  可真是做皇帝的人。

  謝危看著他,唇邊浮出一絲笑意,竟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來一指:「那她呢?」

  他手指過處,無人不心驚膽寒。

  但最終大多人都是虛驚一場。

  那修長的手指,最終指向的是後方宮裝華美卻容顏慘白的蕭姝!

  地上已經躺了她的父親,她的弟弟,她的姑母……

  如今,終於輪到了她!

  這時候,不用多說一個字,所有人也已經明白:謝危這分明是要將蕭氏一族斬盡殺絕,不留任何餘地!凡冠此姓者,皆殺!

  蕭姝與蕭太后不同,蕭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可她不過只是皇帝的寵妃罷了。

  於沈琅而言,她只是個洩慾與權謀的工具。

  她知道,倘若謝危要她今日死,她絕活不過明日……

  可這一生所為,不過是不受人擺佈。

  為何一步步往上攀爬爭取,所換來的卻是連命都由不得自己?

  沈琅提刀朝著她一步步走近,蕭姝眼底含著淚,卻抬起頭來,既沒有看沈琅,也沒有看謝危,而是在這一刻,看向了遠處凝望她的姜雪寧!

  那種被命運捉弄的荒誕之感,從未如此強烈。

  她這短暫一生前面十九年,幾乎是完美的,甚至沒有犯下過一件大錯;然而一切的改變,便源自於仰止齋伴讀,她忌憚姜雪寧,搆陷她與玉如意一案有關,卻失了手,從此結下了仇怨。

  如今,她是謝危的心上人,而她雖成了皇帝的寵妃,卻連個階下囚都不如!

  一步錯,步步錯。

  如此而已罷了。

  刀刃穿過身體時,蕭姝感覺到了無盡的寒冷,可她終於收回了目光,看向眼前這個無情的帝王,到底再沒了往日的溫順,近乎詛咒一般道:「你以為你能逃麼?」

  沈琅本就不在乎這女人的生死。

  聞得她竟然口出如此惡毒的言語,心中戾氣上湧,竟然拔了刀出來,又在她喉嚨上割了一刀,使她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倒了下去。

  至此,蕭氏一族最重要的幾個人,幾乎已經死了個乾淨。

  姜雪寧記得,上一世好像也是如此,雖然不是一樣的死法,可結局似乎並無太大的差別。

  她同蕭姝爭鬥了那麼多年。

  可其實誰也沒鬥過誰。

  蕭姝先死在了叛軍刀下,連帶著蕭氏一族都被謝危屠滅;而她在苟延殘喘不久之後,也於坤寧宮自戕……

  只不過這一世,她放棄汲汲,而蕭姝卻走了一條比上一世還要歪的路……

  眼看著蕭姝倒下時,她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感覺。

  只覺的好像也沒什麼錯。

  因果報應,到底誰也不會放過。

  這一時,立在所有人眼前的,已經不僅僅謝危一個魔鬼了,比他更像魔鬼的,分明是那原本高坐在金鑾殿上的帝王!

  沈琅道:「朕可以下令,夷平蕭氏,絕不姑息!」

  謝危只是負手笑道:「不必對我如此虛與委蛇,且看看你等的人到是不到吧,時辰快了,是嗎?」

  沈琅先前就覺得他是知道什麼,如今聽得他如此清楚地挑明,心底已慌了三分。

  殺蕭太后,殺蕭姝,他都不覺得有什麼。

  只要謝危不立刻對他下手,便未必不能等到翻盤的機會。是以他忍辱含羞,反過來對謝危大吐拉攏之言,可誰料謝危也知道他的意圖!

  這一時,沈琅幾乎以為對方立刻會向自己動手。

  但也是在這一刻——

  先前忻州軍到來時,眾人曾聽聞過的聲音,再一次於宮廷的遠處響起,從東北角的順貞門一路朝著太極殿的方向靠近。

  沒有旗幟,也看不出來路。

  一名又一名兵士身上所穿僅是黑色的鎧甲,軍容整肅,行進極快,光是能看見的都有上萬之眾,不知留守宮外未能一道入宮的,更多幾何!

  而為這支軍隊,簇擁於中央的,赫然是一名女子。

  深紫的宮裝穿在了她的身上,可面上未施粉黛,眼角的疤痕幾乎與她的面容一道,第一時間為所有人注意到。

  姜雪寧忽然愣住了。

  她喚了一聲:「殿下!」

  然而在即將迎上前去時,一隻手卻從旁邊用力地拉住了她。

  姜雪寧回首,竟是燕臨。

  他不讓她上前,眼底流淌過幾分晦暗的光華,只低聲問:「還記得我以前對你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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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五章 留他全屍

  以前?

  以前他對她說的話實在是太多了,姜雪寧想不起來,到底是哪一句,於是只能迷惑地看著她。

  但燕臨只是笑了一笑,並沒有再多言。

  只這一耽擱,這一支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軍士,便已經來到了近前,輕而易舉與忻州軍呈對峙之勢,若論兵力,竟然未必輸上一籌!

  呂顯眼皮都跳了一下,看向謝危。

  謝危只看著,沒作聲。

  然而沈琅卻是欣喜若狂,再無先前在謝危面前委曲求全的姿態,那種帝王的風采突然間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讓他振臂大笑:「我就知道,到底是我皇族的血脈!絕不會辜負我一番苦心!」

  忻州軍上下頓時如臨大敵。

  可謝危似乎並不意外。

  他凝視著沈芷衣,只一笑,輕輕抬手向身後一擺。

  燕臨看他一眼,便對全軍上下道:「為公主殿下讓路。」

  這命令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然而從邊關到京城,一路征戰下來,作為他們的統帥,燕臨已經建立了足夠的威信,根本無須解釋一句,所有人雖有困惑,也還是迅速如潮水一般退開。

  原本被圍得鐵桶般的太極殿前,便讓出了一條道。

  沈芷衣看向謝危,也看見了角落裡帶了幾分疑惑望著她的姜雪寧,那一刻,她腳步有片刻的停頓,然後便垂下眼簾,竟無半分畏懼,帶著一隊黑甲兵,如同一支利箭般,從忻州軍陣中走過。

  援兵既來,沈琅還有什麼懼怕?

  這都是當年先皇曾遭平南王謀逆一役後,為了防止此類叛變再次發生,所留下的後招!

  用皇帝的私庫,秘密於直隸、天津兩地交界之處豢養軍兵!

  世代只聽命於皇族,非皇族血脈持兵符調遣不能動!

  他只覺勝券在握,倒覺得這個自己以往看不起的妹妹,前所未有地順眼,於是向著謝危冷笑道:「你以為朕當真會束手就擒嗎?早在得知忻州生變時,朕便有心籌謀,使周寅之給樂陽送去了半枚兵符。三日前,朕又在諸多朝臣中左挑右選,派了張遮送去剩下的半枚兵符。周寅之狡詐,朕許以重利;張遮清正,朕曉以大義。他們二人絕對能夠保守秘密,還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這兩件事做成!」

  張遮清正,保守秘密?

  前半句謝危是同意的,只不過後半截麼……

  他想起那日這位刑部侍郎一點也沒遮掩地坦蕩道明自己來意,陡地笑了一聲,竟向姜雪寧看了一眼。

  沈琅對此卻是半點也不知曉,目光從地上那躺倒的屍體上一掠而過時,屈辱之色便浮現在他眼底,使得他一張臉都扭曲了起來。

  這一時便徑直下了令。

  他刀指謝危,朗聲道:「天教與忻州軍合謀叛亂,爾等速速將賊首拿下,為朕平亂討逆!」

  太極殿前原本就有不少的兵士。

  皇帝一說援兵來了,所有人都振奮起來。

  幾乎在沈琅一聲令下時,他們便操起刀槍,朝著前方衝殺而去!

  忻州軍與天教這邊更是下意識以為大勢不好,早已如一箭緊繃在弦,一觸即發!

  持刀劍者怒髮衝冠。

  後方的弓箭手更是數千支雕翎箭如雨激射而下!

  太極殿那點兵力,又如何能與忻州軍相比?

  更何況對方佔據弓箭之利。

  頃刻之間,沈琅身後便倒下了一片,他面上忽然出現了難以置信的愕然——

  因為,在他一聲令下之時,立在台階之上的沈芷衣,竟然只是閉上了眼睛,紋絲未動!

  沈琅蒙了:「樂陽,你在等什麼?!」

  一種不祥的預感升騰起來。

  他暴跳如雷,扯著嗓子叱駡沈芷衣身後那些同樣未動的黑甲軍:「你們,都是飯桶嗎?!朕叫你們討逆!」

  那些黑甲兵士面上也並非沒有猶豫之色,只是沈琅剛殺過自己血親,又是這般瘋魔之態,簡直讓人頭皮發麻。

  他們的目光都看向沈芷衣。

  沈芷衣始終沒有發令,他們便都扛住了叱駡,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謝危冷眼旁觀,饒有興味。

  沈琅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他換了稱呼:「芷衣,你想做什麼?」

  沈芷衣看見了地上的屍首。

  而她的兄長,手上拿著染血的刀。

  不難猜出,這裡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便是和親那一日,她也從未有過這樣的絕望與失望:「你又做了什麼?」

  沈琅道:「是朕讓人將兵符交給了你!你身上流淌著皇室的血脈,就該肩負起自己的職責!難道你要看這江山白白落到外人手中嗎?」

  沈芷衣冷笑:「我難道沒有負嗎?!」

  她在宮裡時,性情雖然嬌縱,可從來也算是溫順。

  這突然之間的反問,幾乎讓沈琅愣住。

  他面色鐵青:「你什麼意思?」

  沈芷衣有些悲哀地看著他:「你殘害忠良,邊關動盪,可去韃靼和親的那個人,是我!你身上固然流淌著皇室的血脈,甚至高坐在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可你做的哪一件事,對得起自己的身份?天下之主,萬民之宰,憑你也配麼!」

  變了。

  這個皇妹變了。

  沈琅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以前所做下的一切事,或許都不足以使他萬劫不復,可眼前這一件,卻或恐將葬送他原本籌謀好的一切!

  他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沈芷衣大聲道:「我知道!」

  沈琅雙目赤紅:「我讓周寅之與張遮帶給你的話,你都忘了嗎?」

  沈芷衣道:「正是因為我沒有忘,所以今日才會來!」

  謝危在旁邊聽了半晌,突然覺得他們皇室,也有那麼幾分意思。

  沈玠卻已經不知道他們倆到底在爭論什麼,蕭太后與蕭姝的屍體都已經變得冰冷。

  方才的箭矢甚至落在他身邊。

  誰也沒來關注他,只有人群邊緣的方妙著急,趁著無人注意,將他拉到了一旁。

  沈琅則看著沈芷衣不說話。

  因為情況幾乎已經比他所想的最壞的情況還要更壞!

  自己竟白白將黑甲軍拱手送人!

  可沈玠不堪用,其他親族他信任不過,這才想起了沈芷衣,彼時她在忻州,又兼有當年毅然和親的民心,理所當然便覺得同為沈氏血脈,沈芷衣該站在他這邊。

  但他想錯了。

  沈芷衣回想起信上那些話,還有刑部那位張大人帶到的話,只覺自己此前的一生全由旁人撥動,一時竟有無限的感懷,便慢慢道:「你讓人帶的那些話,都很對。弱肉強食,若為魚肉,便不能怪旁人作刀俎。所以今日,我來了。只不過,不是為你而來。」

  沈琅牙關緊咬。

  沈芷衣看著他道:「我為自己而來。」

  在她說出這一句話時,沈琅那僅存的一線希望便也破滅了。

  絕望使人瘋狂。

  他緊緊扣著那柄刀,竟然朝著沈芷衣衝去。然而原本就圍在週遭控制局面的忻州軍,幾乎立刻反應了過來,也不知是誰腳快,竟然一腳將人踹倒在地!

  近些年來,方士們進獻所謂的「仙丹」,他又不斷服用五石散,原本算得不錯的身體早已經被藥石與縱慾掏空。這一腳力道下來,他腿骨幾乎折斷,趴伏在地上根本爬不起來。

  一張臉更是徹底變得猙獰。

  然而所有的怒氣都是衝著沈芷衣去的:「你怎麼敢?你姓沈,你身上流著皇族的血脈,你怎麼敢這種時候落井下石?!」

  沈芷衣眼底的淚滾出來,只問:「我去和親,自該是我身為一國公主所應當,是我自願;可你們作惡在先,昏庸在後,軟禁我、逼著我去往千里邊塞、蠻夷之地時,可曾想過,我也姓沈,我身上也流淌著皇室的血脈?!」

  這一句,到底是透出了幾分恨來。

  沈琅的刀落到地上,人雖爬不起來,卻叱駡不止,哪裡還有片刻之前囂張的姿態?

  謝危走過去,撿起了那把染血的刀,嘆一聲道:「看來沒有人能救你了。」

  沈琅厲聲喊:「沈芷衣!」

  沈芷衣閉上了眼,似乎在隱忍著什麼,只是這兩年來的所見,已經讓她清楚明白地知道,有的人該活,有的人只配死。

  但沈琅到底算她兄長。

  這一刻,她緩緩睜眼,看向謝危,放低了自己的姿態,請求他:「懇請先生念在往昔情面,留他一個全屍吧。」

  謝危凝視著她,竟然笑了一聲,答應了她:「好啊。」

  然而下一刻,手起刀落!

  如瀑的鮮血濺紅了所有人的眼,一顆腦袋驟然落下,骨碌碌地蘸著尚溫的鮮血滾到了沈芷衣腳邊,一雙眼正好翻過來,其態猙獰可怖!

  眾人回神時,沈琅已身首異處。

  有些文臣已經受不住這般血腥的場面,摀住嘴強忍胃裡的翻湧。

  沈芷衣身形僵了片刻。

  在低頭看清沈琅那一張死不瞑目的臉時,垂在身側的手指,到底還是緊握著顫抖了起來。

  她抬首看向謝危——

  這就是他答應的「留全屍」!

  這時便是最遲鈍的人,都發現情況似乎有些不對了:分明不是一定要生死相爭之局,謝居安何以非要做到這般殘忍決絕的地步?

  連姜雪寧都愣住了。

  好像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已在暗中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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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六章 傳國玉璽

  這樣陌生的謝居安,誰能將他舊日那位聖人似的謝少師聯繫起一分半點?

  哪怕他的面容沒有半點變化……

  別說是朝中官員,就是對他已經足夠熟悉的呂顯,也沒忍住眼皮一跳,被他嚇得背後冒出一股寒氣來!

  然而他卻始終平靜若深海,不起半分波瀾,隨意一腳輕輕將沈琅那沒了腦袋的屍首撥開了一些,彷彿這不是舊日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任他擺弄的物件。

  謝危目視著沈芷衣。

  只道:「你說得對,我虛偽狡詐,步步為營,處處算計。世間生靈塗炭,世人流離失所,於我而言,並無所謂。可我就是這般,皇帝要我磕頭,我便砍了他的頭。縱我視人命如草芥,天下又能奈我何?」

  沈芷衣心底愴然,道:「先生昔年也曾飽受其苦,目睹三百義童之慘遇。人失其家,子失父親,天下罹難,蒼生哭號,竟不能使先生動哪怕一二的惻隱之心嗎?」

  謝危平靜地回她:「不能。」

  這巍峨的皇宮,在漸漸下落的夕陽豔影裡,浸了血一般,透出一種濃烈的精緻,可他一點也不喜歡。

  當下甚至還笑了一聲。

  他道:「我曾想,我與沈琅,皆是肉體凡胎,何我須跪他,還要為他捨己之命?天生萬民,人人都是其子,為何只有皇帝敢稱天子?分明人人都是天子。可人人也都是草芥。萬類相爭,從不留情;想殺便殺,想毀便毀。倘若人要問一句為什麼,或恐該向天問。畢竟天生人於世,真正的平等,從來只有一樣——」

  一地靜寂,所有人都看著他。

  謝危眉目舒展,淡淡續道:「那便是死!」

  只是千古艱難唯一死。

  有些人怕死。

  所以他今日,特意來送這些人一程罷了。

  本來這天下除卻一個「死」字,便沒有更多道理可講,他也不想和任何人講道理。

  此時此刻的謝居安,分明平靜而理智,可不知為何,所有人聽聞他這一番話後,從心底裡生出的只有徹骨的寒意。

  這樣一個瘋狂的人——

  縱然擁有卓絕於所有人的智計,可誰又敢讓他執掌天下?

  沈芷衣久久地靜立不動。

  燕臨則若有所思。

  太極殿前,兩軍對峙。

  氣氛忽然間緊繃到了極點,戰事一觸即發!

  然而就在這種時候,大殿之內卻忽然傳出了一聲喜極的笑:「哈哈,皇帝死了!小皇帝也死了!這傳國玉璽,總算落到本座的手裡!」

  所有人突然都怔了一下。

  對峙之中的雙方差點沒繃住向對方動起手來,這一時齊齊朝著太極殿中看去。

  不知何時,萬休子竟然到了那金鑾殿上,站在高高的御案前面,手中捧起了那一方雕刻精緻的傳國玉璽!

  誰也沒注意到他是怎麼過去的。

  他們只能看到,他身上的傷口分明還在淌血,箭簇都尚未取出,可他卻渾然不在乎的模樣,笑得格外快意,彷彿了了一樁心願似的,緊接著甚至朝著那最高處的龍椅走去!

  在看見那方玉璽時,姜雪寧怔神了片刻。

  這東西她再熟悉不過了……

  可她沒有注意到,立在她身旁的燕臨,也同樣注視著這方玉璽,眼底甚至閃過了一抹難言的傷懷之色。

  這一刻,他沉了臉,竟然拎著劍,抬步向殿內走去。

  萬休子正要坐上那龍椅。

  燕臨抬腳便將他踹倒下來,一手拿過了他緊緊抱持的傳國玉璽,另一手則反持長劍向下,徑直從其頸後一劍將其脖頸貫穿!

  萬休子面上狂喜之色尚未完全消減。

  甚至他的手還伸向那把龍椅。

  可燕臨只是無情地拔了那柄長劍出來,於是他體內僅餘不多的鮮血也盡數噴濺而出,將那龍椅的底座,都淹沒在赤紅的血中。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誰也沒有料到。

  甚至許多人還迷茫了一陣。

  為何燕臨突然之間動了手?

  有朝臣見他竟然染指玉璽,不由得一聲怒喝:「亂臣賊子,還不速速放下傳國玉璽?!」

  然而燕臨一手持著長劍,一手托著玉璽,深黑的勁裝如同在他身上覆蓋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他根本沒有搭理那些人,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只是望向了謝危,又望向了沈芷衣,可最終目光則落到了姜雪寧的身上。

  她還不明所以。

  呂顯心底卻是掠過了一縷不妙的預感,眉梢一動,突然意識到什麼,一張臉驟然冷了,質問:「世子這是要做什麼——」

  可他話音才落地,已聞「噹」地一聲!

  燕臨手中長劍竟脫手投出,正正釘在了他身前三尺的地面上!

  嘩啦啦!

  週遭忻州軍幾乎是立刻舉起了手中兵刃,齊齊對準了正中的呂顯!

  整座大殿之前,局勢陡然一變!

  忻州軍背後固然有謝危,可他並不帶兵作戰,縱然規劃大局,可行兵指揮的那個人卻是燕臨。

  在軍中,他說一不二。

  所以此刻他劍落處,全軍的刀刃幾乎都跟了上來。

  呂顯毛骨悚然。

  謝危也有那麼稍許的幾分意外,但他並不與呂顯一般,有那樣強烈的反應,只是注視著他,似乎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

  那傳國玉璽四四方方的一塊,人若兩隻手一道去拿,剛好能完全拿住。

  歷朝歷代只有皇帝能擁有它。

  但此刻的燕臨卻沒有低頭看它一眼,甚至連目光都不曾從姜雪寧身上移開,他只是輕聲喚她:「寧寧,過來。」

  姜雪寧愣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突然都匯聚到了她的身上。

  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忽然讓她輕微地顫抖起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了謝危。

  謝危突地一笑,只對她道:「去吧。」

  燕臨似乎並不很喜歡謝危這般言語,根本不等姜雪寧有所回答,便重複了一遍:「寧寧,過來!」

  姜雪寧如墜五里霧中。

  她慢慢走了過去,抬眸注視著此刻的燕臨,那種說不出究竟是陌生還是熟悉的感覺,再一次地冒了出來。

  可眼前的青年,卻用一種無比認真甚至近乎貪婪的目光注視著她,彷彿看一眼,便少一眼般,濡濕的黑眸裡甚至沾染了一點淚意。

  他竟將那傳國玉璽放到了她手裡!

  姜雪寧在發抖,顫聲問他:「你是誰?」

  燕臨卻像是沒聽到一般,用一種極輕的聲音哄她:「是我錯了,我再也不要了,再也不拿了,都還給你,好不好?」

  姜雪寧眼淚一下湧出。

  一剎的痛竟至錐心!

  她永遠不會忘記,上一世沈玠駕崩前留了遺詔,將傳國玉璽交到她手中,讓她甄選合適的宗室子弟作為新任儲君。或恐那個善良懦弱的人,只是想留給她一道保命符。卻不曾想,到了她手裡之後,反成了她的催命符。

  那一日,他們來逼宮。

  她實在活不下去了,才將這玉璽與懿旨一道放下……

  如今,燕臨卻對著她說:還給她……

  姜雪寧咬緊了牙關,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顫抖,她一字一句泣血般問他:「你究竟是誰?」

  他想幫她擦去眼淚,可抬手又縮了回去。

  燕臨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站在她面前,過了好久才說:「我也不知道……」

  可到底是誰重要嗎?

  不重要。

  他終於又想起自己的打算來,拉著她便走到大殿門前,抬手一指佇立不言的謝危與沈芷衣,對姜雪寧道:「來,現在都由你來選!我站在你這邊!這天下你想要給誰,我們就給誰!皇后哪裡是這世間最尊貴的人呢?真正的人上人,只有皇帝!倘若你誰也不願選,那我便幫你,把他們都殺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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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七章 換我教你

  到底是莊周夢為蝶,還是蝶夢為莊周?

  剛開始的時候,燕臨尚能分清。

  然而當夢境不斷在深夜造訪,另一段記憶從頭到尾不斷地注入腦海,他便漸漸開始分不清了。夢與真,交匯在一起,終究使人無法分辨,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又或者,二者已融為一體。

  但他唯一能清楚感知的,是現在,是此時、此刻!

  他想她愛自己所愛,得自己所得,一切心願都滿足,一切創痕都癒合……

  被他拉到這恢弘大殿前方的姜雪寧,卻只有一種做夢般的感覺。

  傳國玉璽就抱在她手上。

  目之所及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倘若是前世,她或恐都要笑出聲來,畢竟她想要的都沒得到;可這一世,她明明不想要,別人卻偏偏硬往她手裡塞……

  前世今生,突然交織出一股奇異的荒誕。

  姜雪寧懷疑自己是在夢裡。

  然而那傳國玉璽上精工雕琢的龍鱗去硌著她的掌心,有些許疼痛緩緩地滲進來,一點也不假。

  可是,怎麼能呢?

  怎麼能由她來選呢?

  姜雪寧記得,自己上一世選中了一個年僅十歲的宗室孩子,才剛過繼為儲君,尚未扶立登基,便被他們殺死在了赴京的途中……

  她怎麼敢選?

  那種恐懼伴隨著這隻交付到她手中的玉璽,一道泛了上來,她搖了搖頭,像是怕驚醒了什麼隨時會擇人而噬的猛獸一般,雙手持著那玉璽,想要遞還給燕臨。

  她說:「不,我不敢……」

  然而燕臨沒有伸手去接,只像是一個受刑的罪人般,用一種沉默到近乎哀求的目光望著她。

  前方一聲冷笑陡地傳來,謝危一雙渾無情緒的眼注視著他們二人,話卻是對姜雪寧說的:「這不敢,那不敢,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

  姜雪寧看向他。

  謝危竟然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只是聲音卻一句比一句冷:「要麼閉上眼睛,就當自己是隨便選頭豬;要麼剖開你的心,好好看清楚自己想的究竟是什麼!」

  若說先前燕臨之所言,只是讓所有人震駭得失去了言語,好半晌沒有反應過來,那麼此時此刻的謝危的一番話,便將被震得七葷八素的那些人喚回了已存不多的神智。

  「事關天下家國的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難道竟要這小小女子來決定?」

  「你們都瘋了不成?!」

  「胡鬧,簡直胡鬧……」

  ……

  有幾名年邁的大臣捶胸頓足,險些都要急得背過氣去。

  天教這邊數千殘兵群龍無首,死了萬休子,都十分茫然。

  但他們左看右看——

  什麼公主,什麼世子,什麼姜二姑娘,全他娘不認識!

  怎麼辦?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是哪個貪生怕死地先十分狗腿地喊了一句:「當然是選我們度鈞先生!」

  緊接著便是一片起鬨。

  呂顯先才因為燕臨扔過來那一劍而發麻的頭皮,尚未完全恢復,這會兒聽見這幫烏合之眾牆頭草的聲音,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

  敢情沒了萬休子,還指望投靠謝危保命呢!

  只不過這一幫草包起鬨,還真引起了大殿前後左右一陣連著一陣的騷動。

  忻州軍之中也未必是人人都服燕臨的,各有各的想法,只是他們打量謝危,似乎半點沒有反對燕臨的意思,一時也不好做些什麼。

  聽從燕臨號令的那一批,自然按兵不動。

  沈芷衣身後那人數眾多的黑甲軍也從未遇到過這般情形,只不過他們又與別人不同,本是先皇為保皇室而籌建,自然不可能容許傳國玉璽旁落。

  所以這一刻,無數人竟然拔劍而出!

  劍鋒所向,盡指懷抱玉璽的姜雪寧!

  他們只等著沈芷衣一聲令下,便衝殺出去,無論如何先取姜雪寧性命,再奪回她手中的玉璽。

  然而等來的,竟不是動手。

  沈芷衣甚至比謝危還要平靜:「放下兵刃。」

  她身後幾名將領驚呆了:「殿下?!」

  沈芷衣面色一寒,聲音終於冷了幾分:「我說放下兵刃!」

  「……」

  黑甲軍眾人,這一時是茫然的。

  然而沈芷衣態度強硬,縱使他們摸不著頭腦,納悶半晌後,終於還是帶著幾分心不甘情不願,將舉起的兵刃收起,退回了後方。

  沈芷衣沒有看謝危,也沒有看燕臨,只是凝望著姜雪寧,慢慢勾起了唇角,浮出來的這抹淺笑,柔和了她所有的輪廓,便連眼角那一道疤看著都顯得溢滿了光彩。

  倘若世間,只有一人能讓她全身心地信任——

  那麼毫無疑問,這個人是姜雪寧。

  她輕輕對她道:「寧寧,你選誰,就是誰,我也永遠,站在你這邊。」

  哪怕她可能會選謝危。

  可只要她樂意,沈芷衣想,好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畢竟當皇帝,也不是真的就能為所欲為了。

  這一瞬間,理智尚存的滿朝文武,簡直被炸得找不著北,只覺天都被捅出來了一個窟窿!

  一個謝危不夠,加上個燕臨!

  現在好,連長公主殿下都跟著瘋了!

  終於有人眼睛一翻腦袋一歪,一頭昏倒過去,引得週遭一片混亂。

  角落裡的蕭定非、方妙等人幾乎用一種佩服和羨慕的眼神看著姜雪寧,隱隱然還帶了幾分熱切,彷彿期待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然而呂顯心裡卻是咯噔一下。

  他的目光在謝危、姜雪寧、沈芷衣三者之間逡巡,只片刻便突然想要罵人。

  好啊,敢情是在這裡等著!

  他就說謝居安怎麼瘋到這境地,偏要一副與沈芷衣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架勢!

  燕臨方才所為顯然不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沒有任何制止,便證明此舉正中他下懷!

  謝居安等的便是此時此刻,要的就是將人逼進兩難!

  若要在他與沈芷衣之間求個兩全,留給姜雪寧的選擇,哪裡還剩下幾個?

  呂顯簡直懷疑自己都能看出結果了。

  只不過心仍舊在這一刻懸了起來——

  謝居安當真能贏,能得償所願?

  姜雪寧真的沒有明白,怎麼一切忽然就變成了這樣?

  究竟是自己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捧著這傳國玉璽,她頭回覺得自己像是背了座金山的乞丐,非但不高興,反而覺得自己快要被壓死了,一點也喘不過氣來。

  明明自己什麼也不是。

  可所有人都在這一刻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目光,一個眼神。

  她先看向了沈芷衣,又看向了謝危,與這兩人相關的回憶紛至遝來。

  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帝師;

  一個是仁善心腸,一個瘋魔偏執;

  一個身為女子,一個當了反賊;

  一個視她為知己,一個是她的先生;

  一個遠赴韃靼和過親,幾經沉浮回到宮廷,一個身世離奇幼年逢難,忍辱負重複仇洗雪;

  一個身上有著另一個人仇人的血脈,一個先才當著另一個的面殺了她的血親;

  ……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掠過後,唯一留在腦海的,既不是沈芷衣,也不是謝居安。而是不久前,那個下雨的傍晚,張遮含著極淡的微笑注視著她,那樣篤定地對她說:「娘娘,你可以。」

  等待的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

  可卻很難分清,到底是才過去一刻,還是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久久立在大殿門前的姜雪寧,終於動了。

  她看了一眼謝危,眸底千回百轉,然而只是向他露出了一個有些奇異的微笑,便轉身走向了沈芷衣!

  燕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殿前更突起嘩然。

  謝危垂在身側的手掌忽然用力地握緊了。

  連沈芷衣都只能怔忡地看著她。

  姜雪寧在她身前停步,想起自己與沈芷衣這一世的初遇,是她提筆在她耿耿於懷的那道疤上畫了一抹櫻粉,從此她對她好,她也對她好。

  天底下有什麼比這更好呢?

  她只含著一點柔和的笑意道:「其實,迎殿下從韃靼回來,並不是我最高興的一件事。我最高興的是看見,殿下再也沒有刻意遮掩過面上的傷痕,您終於接納了自己。不管將來發生什麼,您扶立新皇也好,擁兵自立也罷,在姜雪寧的心裡,您永遠是那個一無所有愛世人,留給我一抔故土之約的公主殿下。」

  沈芷衣突然淚下。

  姜雪寧卻抬了她的手,將那沉甸甸的傳國玉璽,放進了她的掌心。

  她說:「我想要相信您。」

  在她話音落地之時,立於她身後的謝危身形卻晃了一晃,緊握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他幾乎要將自己的手指握碎!

  一無所有愛世人!

  他不是沒有料到姜雪寧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可那「愛世人」三個字卻像極了三枚極長的鐵定,楔入他心臟,又如忽然翻湧而起的浪潮一般,將他所有強撐著繃起來的鎮定和偏執都擊垮!

  喉嚨裡隱約有一股腥甜的血氣上湧,謝居安從未這樣疲憊過,他不願再聽半句,徑直轉身,拂袖而去。

  烏金西墜,衣袍獵獵。

  然而他才行到那長長的台階前,那道熟悉的聲音便在他身後響起:「謝居安!」

  謝危到底停了步。

  片刻後,一隻帶著溫度的手掌,從他身後伸來,握住了他的手掌。

  姜雪寧凝望著他:「來時我便說,我有話想對你講。」

  謝危怎會不知?

  那天她見過了張遮,第二天一早,便說有話想要對他講。

  劍書偷偷來稟告了他。

  可是……

  他轉眸望著她,突起的喉結上下一陣湧動,只道:「我也說過,我一點也不想聽。」

  在馬車上,她便幾次三番想要開口。

  可謝危總是叫她閉嘴。

  那時姜雪寧以為,大約是將到京城,決戰在即,這個人或許需要靜心定神,所以開口不成之後,便沒有再打擾,只想著過兩日再說也不遲。

  然而此刻看著此人模樣,她還有什麼不明白?

  這個人活得該有多苦呀。

  她險些哽咽,卻沒有放開他,只是伸手去拿他右手一直緊緊扣著沒有鬆開的那柄刀,便像是當初在山洞裡他哄自己時一樣,輕聲道:「把刀放下吧。我就在這裡,我不會走。」

  謝危滿心都是深重的戾氣。

  他本不願鬆開。

  可又怕那柄刀傷了姜雪寧的手,所以到底還是慢慢放開了。

  她將刀扔到了台階下。

  這聚集了數萬人的太極殿週遭,不知為何,忽然靜悄悄的。

  那一方傳國玉璽就壓在手中,可沈芷衣卻沒有看它,反而是看向了與謝危站得極近的姜雪寧,她問:「寧寧,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姜雪寧說:「我知道。」

  這個人上輩子逼殺她,就算到了這輩子,都還想過要帶她一起去死,絕不是一個好人,她怎麼會不知道呢?

  甚至可以說,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為她看過他最真實也最瘋狂的一面。

  沈芷衣又問:「你是喜歡他嗎?」

  姜雪寧想了想,道:「喜歡。」

  這一瞬間,謝危的手掌輕輕顫了一下,腦海裡卻彷彿有萬般光影掠過,最終什麼不剩下,只是怔怔望著她。

  燕臨站得太遠,沒有人能看清他模糊的神情。

  沈芷衣也好久沒有說話。

  她並不是完全認同謝危這個人的,怕她的寧寧選錯了傷心,可卻不能去攔她,千百的擔憂,最終只化作一句:「那你真的清楚,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嗎?」

  姜雪寧朝她一笑:「我清楚。」

  而且非但清楚現在在做什麼,還知道將來要做什麼。

  所以平靜而坦然:「我要同他成婚。」

  「……」

  那一天晚上,他問過她一次,可她沒有回答,他便再也不敢問第二次。

  可現在她說,要同他成婚。

  謝危突然無法分辨,這究竟是真,還是夢:她難道不是要離開他,去找張遮嗎?

  姜雪寧看著他,突然發現,她竟能讀懂這人此刻的想法,於是忍不住笑了一聲:「很久以前,你跟我說,倘若是你喜歡一個人,便要永遠藏在心裡,不讓那個人知曉。可是謝居安,你若真喜歡一個人,又怎麼可能藏得住呢?」

  謝危不明白。

  姜雪寧也看出他不明白:「你真的,聰明絕頂,可就是不會喜歡人。」

  談情說愛,這個人笨得要死。

  一不小心便要鑽進牛角尖。

  太害怕擁有的再失去,也彷彿覺得那些得到的終將會失去一般,所以偏執,偏激,還偏偏不肯對人示弱,把那些話都講出來。

  姜雪寧忽然覺得,這個人和前世的自己,實在是太像了。

  有些東西不明白,所以撞得頭破血流。

  她眨了眨眼,眼底隱現淚光,卻拉著他的手,踮起腳尖親吻他微涼的薄唇,低低道:「謝先生,你教過我讀書,寫字,彈琴,做人。可從今往後,換我來教你,教你怎樣好好地去喜歡一個人,好不好?」

  ……

  這一天,謝居安究竟是怎麼回答姜雪寧的,最終成了史書上一道始終無人能解答的謎題。

  因為,就在這大家都聚精會神的當口。

  整座為夕陽籠罩的太極殿前,突然響起了呂照隱那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終於沒能忍住的大罵:「我就知道,我早該知道!雄才大略淨拿來算計哄騙人小姑娘!不幹,不幹了!老子要改行做官去了!真是他媽信了邪才跟你一起造反!操了你祖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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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八章 新朝氣象

  「他罵了,然後呢?」

  賭坊裡眾人個個聚精會神,連注都忘了下,聽到此處,見他停下來,不由著了急,連聲追問起來。

  蕭定非嘴角一抽,把白眼一翻,用力地用手指叩擊著賭桌,大聲提醒這幫「不務正業」的賭徒:「搞清楚,我們這可是在賭錢!你們以為小爺是天橋底下說書的嗎?還『然後』呢!然後趕緊給老子下注啊,愣著幹什麼?!」

  這裡是京城最大的賭坊。

  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他原本就是這裡的常客,還結交了一幫狐朋狗友,只不過天教與忻州軍打進來之前,賭坊老闆早早就怕死地收拾了細軟離京逃難去,一直到這陣子一應事了,好像又平靜下來了,才拖家帶口地回來重新開門。

  毫無疑問,憋在家閒得差點沒長毛的蕭定非,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就來光顧了。

  這賭坊裡於是倒有了點往日的熱鬧。

  眾人與他那是一道去青樓裡嫖過的交情,可一點也不搭理他,硬拉著他往下講:「這不是只有您那天在宮裡面嗎?我們別說旁觀了,就是連京城裡都不敢多待。您就說說,那呂顯罵了人,然後呢?」

  蕭定非看了看,是真沒人下注。

  他現在恨不得回到半個時辰前,給自己兩巴掌:讓你憋不住想跟別人炫耀你知道,這下好了吧?錢都沒得賭了!

  無奈,他只能不耐煩道:「還能怎樣?這種時候大聲吵吵,差點沒被人揍一頓,連點三腳貓功夫都沒有,三兩下就被人收拾收拾架了出去。」

  有人唏噓:「敢罵那位,膽子可真是夠大的……」

  也有人不大相信:「往日我也去過幽篁館,呂老闆是個財迷,內裡奸商,按理說『和氣生財』,這麼罵人不應該呀,這一段兒別是你編的吧?」

  蕭定非翻著眼睛想了想,其實他這人記性不是特別好,都過去快兩個月了,的確不記得呂顯具體是罵了什麼,就記得那一張憤憤然彷彿遭受了欺騙的臉。

  別人一質疑,他還真生出點心虛來。

  但當年到底也是十里八鄉乞過討、街頭巷尾挨過打的二皮臉,蕭定非可不會承認,三言兩語就想把這話茬兒帶過去,佯作生氣:「你們又要聽,又不信我說的,怎麼這麼難伺候呢?我說他罵過他就是罵過,不愛聽你們找別人講去!還真把老子當說書的啊?」

  說罷作勢要走。

  賭坊裡這幫人哪兒能真讓他走呢?

  趕緊把人拉住了,好言好語地勸回來。

  蕭定非便也順順利利就坡下驢,推拒了兩把之後,重新回到了賭桌旁。

  這幫人總算是開始賭錢了。

  可一邊賭,嘴也沒閒著。

  畢竟兩個月前天教打到京城進了皇宮之後發生的事情,早已經在市井中傳得沸沸揚揚,只不過這裡頭誇大或者附會的消息佔了大多數,那一日究竟是什麼樣,是一個人一個說法。

  有人說皇帝是天教的教首殺的。

  有人說皇帝是謝危親手殺的。

  甚至還有人說,是樂陽長公主預謀奪權,給算計死的。

  但賭坊裡這幫人已經聽過了,最好奇的不是這個。

  有人還是想不通:「這姜家二姑娘紅顏禍水是沒得跑,可呂照隱怎麼說是『哄騙小姑娘』呢?」

  蕭定非心道,老子要知道得那麼清楚,老子不得當謀士去了,還坐這兒跟你賭錢?

  他正想找話敷衍。

  這時坐邊上一名書生打扮的人笑了笑道:「定非世子所言,如若是真,倒也不難推測。謝太師要這天下,直如探囊取物;樂陽長公主彼時手握援兵,也有一戰之力。姜二姑娘救過長公主,長公主無論如何也不會恩將仇報傷害她,可對謝太師就不一定了。謝太師若握天下,天下恐不安生;長公主若握天下,謝太師就未必有好下場。所以姜二姑娘不就得選擇嗎?她若與謝太師成親,長公主愛屋及烏,就算心裡再討厭、再忌憚謝太師,也該知道姜二姑娘心有所屬,絕不會秋後算帳。」

  蕭定非一聽,還真覺得有點道理。

  這說話的文士不是旁人,正是前兩年考取了榜眼的讀書人翁昂,當年還與蕭氏鬧出過一樁仇怨的,為人任性灑脫,屠沽市井裡走動,半點不拿翰林清貴的架子,倒是個異類。

  只不過他作此番推測的前提,是蕭定非說的都是真的。

  事實上朝廷對外的說法是:謝危、燕臨二人所率的忻州軍確係勤王之師,一路追趕到京城來,與樂陽長公主聯手剿滅無道之天教,匡扶了江山,所以謝危成了太師,燕臨封了大將軍,長公主則暫時臨朝攝政。

  史書這東西嘛,得勝者高興怎麼寫就怎麼寫。

  尋常百姓埋頭過日子,誰去計較這個?

  這幫賭錢的不認識幾個大字,但對著翁昂這樣的讀書人,卻都恨不得舔著。

  畢竟人家這才叫高見。

  於是有人左右看了看,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了一句:「那往後,誰會當皇帝呀?」

  翁昂在翰林院裡有官職,聽見這話,看那人一眼,卻沒回答。

  蕭定非冷哼一聲:「朝裡成天介兒吵,天知道!」

  這兩個月來,京城裡發生的事情實在不少。

  比如蕭氏一族被抄,上上下下除了蕭定非這個冒牌貨倖免於難之外,所有冠「蕭」姓的人都倒了一頓大黴;

  比如城外亂葬崗中,竟然發現了昔日國師圓機和尚的屍體,查來查去也沒查到是誰動的手,反倒查出這圓機壓根兒不是什麼高僧,手裡牽扯不少命案,還曾淫人妻女,端的是禽獸不如;

  比如……

  比如紫禁城裡的皇帝之位,已經足足空缺了兩個月沒人坐上去,簡直是歷朝歷代千百年來聞所未聞的稀罕事。

  按理說,沈琅一朝身死,傳國玉璽落在長公主手中,自該扶持皇室,便是從宗室裡找一個孩子來當幼帝,都不能讓皇位就這麼空著。

  可朝裡有個謝居安杵著,誰敢?

  皇族可是有不少人目睹過當日太極殿上那血腥的一幕,膽都嚇破了,更是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頂頭有個攝政長公主在,他們想要這位置,也得問問她同意不同意。

  所以愣是沒選出個人來。

  但天下各州府每一日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朝廷調停,又才經歷過一場戰事,百姓需要休養生息,從戶籍到賦稅到軍隊,沒有一樣不要人處理。

  怎麼辦?

  只能由文武百官坐下來一起商量著辦,由原本內閣幾位輔臣牽頭,又引入各部大臣,每日於內閣值房之中議事,商定票擬。但少了以往皇帝御筆硃批蓋印這一節,擬定後交由長公主沈芷衣過目,做個樣子,便原封不動地下發各部省。

  剛開始,朝臣們還有點不習慣。

  可沒過一個月便發現,朝廷裡有沒有皇帝,好像並沒有他們想的那樣重要。政令從中書省出,沒了皇帝照樣下達,甚至因為不需要再讓皇帝批覆,早晨來的摺子下午就能發回各地或是下級,快了不知多少。

  而且有皇帝時,甭管多好的想法,總要被挑挑揀揀,皇帝又總有自己的親信寵臣,是個人都要顧忌點。

  現在好,完全不用。

  縱然也有官位高低,可誰也不真的壓過誰去,即便很快就分出了一些派系,可大家都有一戰一辯之力,倒沒有出現什麼「一言堂」。

  更何況,一個月前,內閣裡因「秦淮北到底種馬鈴薯還是種稻穀」爭執不休,以至於誰也不服誰,抄起「兵器」大打出手後,刑部與禮部便共同擬出了一卷臨時的《內閣疏律》,將「票擬」改為「票選」。

  凡在內閣,皆有票權。

  政令擬定皆要票選,票眾者令出中書省,下達各部省,嚴禁內閣「械鬥」,包括戒尺、硯台、桌椅、瓶盞等物在內。

  現在內閣還打不打,蕭定非不清楚。

  但他琢磨,皇帝怕是懸了。

  這幫老王八蛋剛開始的時候,總說什麼「國不可一日無主」,催著立一個。可最近這個月吧,漸漸半點聲兒都沒有了。

  畢竟他們都能幹完的事,養個皇帝來給自己當祖宗,算怎麼回事?

  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正好長公主好像也沒有要把她那異族血統的兒子扶正的想法,他們當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十分默契地把「立皇帝」這麼一件原本「比天大」的事兒給「忘記」了。

  蕭定非沒讀過多少書,也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但反正朝廷怎麼折騰都不影響他賭錢,想想便懶得往深了去思考,徑直把自己手裡的色盅開了出來,一聲大笑:「看見了嗎,四個五兩個六!大大大,這些錢可都是我的了!」

  眾人頓時罵聲一片。

  可輸了就是輸了,只好眼睜睜看著他把那賭桌上一大堆錢都撈進懷裡。

  窗外頭朔風寒冷,沿途有人叫賣熱餛飩。

  蕭定非聽見方覺得肚子有些餓了,腦袋探出窗去,就想叫住那賣餛飩的,叫人端幾碗上來。只不過剛要開口時,目光一錯,便忽然愣了一下。

  竟然是看見了刑部那位張大人。

  大冷的天,他穿著便服,揣著手從街邊上走過。

  幾個光腳丫的小叫花子端著破碗一路行乞,到他面前。他停下來看了這幾個孩子一眼,便從衣袖裡摸出了不多的兩粒碎銀並一小把銅錢,放到他們碗裡。

  然後抬手給他們指了個方向,似乎說了什麼。

  小叫花們都露出驚喜的神情來,朝他彎身,便相攜著朝那方向跑去。

  蕭定非知道,因為戰亂恢復後,城裡多了不少流民,又是這樣冷天,所以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同內閣提議各地設粥棚,由國庫賑濟,同時各地重編戶籍,均田安置流民。

  商議一陣後便擬定細則過了票選。

  現在城東處就設有粥棚,衙門則就地重錄戶籍制發路引,給予這些人安置。

  只不過這位張大人……

  如今都升任刑部尚書了,卻還是一點架子都沒有。

  他見了,便忍不住想起兩個月前——

  皇宮裡一番驚心動魄,最終刀光劍影竟歸於無形。

  那位年輕的將軍看了許久後,彷如在夢中一般,也沒有笑,只是轉過身便逆著人潮而去,連身邊任何一名親兵都沒有喊,只是帶著一種藏了幾分滄桑流變的頹然與蕭索,慢慢走出宮門。

  姜雪寧看見時,他已經走得遠了。

  只是她並沒有走上前去追,就那樣遠遠地注視著,眸底凝聚著隱約的微光。

  蕭定非至今都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奇異的感覺:他覺得,她好像並不單單只是注視著某個人,更像是注視著漸漸遠去的過往與前塵……

  黑甲君與忻州軍都撤出紫禁城。

  天教那幫廢物自然被抓了起來。

  謝危、沈芷衣並一眾朝臣留下來就地議事,其餘人等自然是巴不得早早離開這血染的宮廷,能走時立刻就走了。他當然是腳底抹油,溜得比誰都快。

  只是出得宮門,走到街市,入目所見都是兵荒馬亂。

  繁華的京師成了一座空城。

  客棧藥鋪高掛的匾額落在地上,摔成幾塊;秦樓楚館精緻的雕窗破開大洞,狼藉一片;有些酒家平日招展的酒旗被風吹捲到街面,上頭留下許多髒污斑駁的腳印……

  蕭定非就是在這種時候看見張遮的。

  人去屋空的酒肆,門窗大開,桌椅倒塌,碗盤也碎在地上,可就在這滿目狼藉之中,偏生闢出了一塊安靜整齊的地方。

  方桌一張,清酒一盞。

  那位張大人獨自坐在桌畔,一個人慢慢飲了一壺酒,坐了會兒起身,在那覆了薄薄一層灰的櫃檯上放下幾枚酒錢,然後才出來。

  風吹過的街道上,一個行人也無。

  荒蕪的城池像是一場夢境。

  張遮卻尋常若舊日一般,從這一片荒蕪裡走過,轉進一條寂靜的胡同,向門裡道一聲「我回來了」,低下頭推開門走進去。

  那一天的京城,分明是風雲匯聚,危機四伏,轉瞬千變。

  惜命的或四散逃竄,或藏身家中。

  什麼樣的一個人,會在這樣一天,覓得無人酒家,靜酌一盞清酒,細留幾枚酒錢,再與尋常無異一般回到家中?

  蕭定非著實恍惚了一會兒。

  旁邊人叫他:「定非公子,怎麼了,還賭不賭了?」

  蕭定非這才回神。

  再看時,前面街上已經不見了人影,也不見了跑走的叫花子,更不見了挑著擔子賣餛飩的小販。

  他回過頭來笑道:「廢話,小爺我今日手氣正旺,當然要賭!這回非讓你們把褲子脫了再回去不可!」

  眾人都噓他。

  他也不在意,高高興興把錢收好後就準備重新下注。

  有個人突然奇怪地問:「說起來,原來你叫蕭定非也就罷了,怎麼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冒牌兒貨了,你還叫這名字?」

  蕭定非怔了一下。

  他是誰呢?

  生本無根,飄到哪裡是哪裡,連名字都是撿別人不要的。

  賭坊裡忽然靜了一靜。

  方才說話那人後知後覺,忐忑起來。

  沒料想,下一刻,蕭定非就把腿架起來嘚瑟上了,沒心沒肺吊兒郎當樣:「不然呢?叫什麼張二狗李二蛋?你不寒磣嗎!叫什麼不重要,能不能騙吃騙喝才是關鍵哪!我這名字,翠紅樓的姑娘叫起來可好聽。」

  先前還緊張的眾人陡地哄笑出聲。

  話題一下就變成了翠紅樓哪個姑娘更好。

  蕭定非一通賭到天將暮才打算回去,好好兒琢磨琢磨大美人兒和姓謝的過幾日成婚,自己送點什麼。只不過,前腳還沒跨出賭坊呢,後腳就聽見對面茶樓小二不知從哪裡跑回來,帶了幾分興奮地同裡面道:「剛剛朝裡傳的消息,那位姜二姑娘要入主坤寧宮了!」

  「噗!」

  蕭定非一口茶噴了出來。

  開什麼玩笑?皇帝的人選不都還沒著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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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九章 內閣

  近晚朔風夾雪,外頭的天色將暗而未暗,隱隱如塗了一層晦澀的玫瑰色般,抵在朱紅的宮牆和金黃的琉璃瓦上,倒是為這座前不久才為血腥所浸染的宮廷掩去了幾分深沉的厚重,在漸次點亮的宮燈昏昏的光暈裡,添上了少許平和的靜謐。

  內閣值房裡燒著上好的銀炭。

  來報信的小太監嚇得哆嗦,不敢抬頭。

  諸位朝臣早已才吵了個不可開交。

  謝危都跟沒聽見沒看見似的,只坐在窗內,端了一盞茶,凝望著自那深寂高空飛撒下來的白雪,不著邊際地想:沈芷衣這是成心跟他過不去,眼看著他與寧二婚期將近,上趕著給他添堵。

  「胡鬧,簡直胡鬧,坤寧宮是什麼地方?且不說那姜雪寧一介外姓,如今皇帝的人選都還沒著落呢,鄭皇后才從裡面搬出來,她轉天就搬進去,什麼意思?這什麼意思?」

  「可這不是長公主殿下的意思嗎……」

  「甭管誰的意思,現在天下無主,咱們也沒說因為沒皇帝就把議事的地方挪到乾清宮去啊,還不是空著?如今不過是請她替皇族料理些瑣碎,內務府地方還不夠寬敞嗎?原以為她識時務,昨個兒才說婉拒了長公主好意,怎麼今天就改了主意?」

  「咳咳,姚大人慎言……」

  「入主坤寧宮,她是想當皇后不成?!」

  ……

  原本這些天都風平浪靜,可前幾天倒好,也不知怎麼就來了想法,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忽然說要把坤寧宮給姜雪寧。

  一個外姓,又不是嫁給皇族,怎能入主坤寧?

  群臣自然無不反對。

  那姜雪寧倒也識相,頭天便婉拒了公主好意。可沒料想,這還沒過幾天,她突然又改主意了,今天悶聲不響就著人收拾東西搬了進去。非但如此,連挨得近一些的奉宸殿、仰止齋等處也命人清理打掃出來,簡直讓人不明白她與沈芷衣合起夥兒來究竟是想要做些什麼。

  吵著吵著,話也越說越過。

  也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頗為用力地咳嗽了一聲,擠眉弄眼地示意眾人注意著點——

  謝居安雖一語不發,可人就在邊上坐著呢。

  現如今天底下誰不知道他與姜雪寧的關係?

  過幾天便要成婚。

  他們當著謝危的面竟然敢編排姜雪寧,表達不滿,是嫌命太長嗎?

  果然,眾人陸續注意到之後,爭執的聲音很快就小了下來。

  謝危輕輕擱下了茶盞。

  幾名輔臣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懸了起來。

  今時不比往日了。

  早在幾年前,誰人見著謝居安不讚一句「古聖賢人」「如沐春風」?那真是一萬人裡也挑不出一個的好脾氣,好修養,好品性。

  可這陣子……

  諸位朝臣才像是重新把這個人認識了一遍似的,幾乎不敢相信一個人前後的變化怎會如此巨大。

  以往若是議事,謝危總是唇邊含笑,偶爾一句話便有四兩撥千斤之效,居中調停,有理有據,三言兩語便能緩和原本緊繃的氣氛,讓眾人相談甚歡。

  便是他想說服人,都讓人渾身舒坦。

  可如今,人雖然依舊是坐在這裡議事,可作風已與往日大相逕庭。不管旁人是吵架還是爭論,他都懶得抬起眼皮看一眼,甚至就連上回內閣裡抄起硯台瓶盞打起來,他也沒有多搭理,只是拿著手裡一卷佛經就走了出去,似乎是嫌他們太吵鬧。

  若是戰戰兢兢擬定了國策民計,遞到他面前,請他閱看,或問他有何高見。

  謝危多半是淡淡一句:隨便。

  天下興亡,匹夫生死,他是真的一點也不關切,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連樣子都不願意裝上一裝。

  只不過,在這裡頭,「姜雪寧」三個字是絕對的例外。

  眾人可還記得,三日前,樂陽長公主心血來潮,說想要在大干廣開女學,便如當年她在奉宸殿上學一般,推行至天下,使得女子與男子一般都能進學堂讀書。

  自古男女有別,男尊女卑。

  當年沈芷衣能在奉宸殿進學,乃是因為她是公主,身份高貴,格外不同罷了,也是因為她來年就要去和親,當時沈琅為了哄這個妹妹高興,使她聽話。

  即便是當時都在朝野引起了一陣非議。

  如今內閣這幫老臣,怎麼可能同意?

  當時姚太傅就皺著眉開口:「三綱五常,夫為妻綱,今本亂世,陰陽之位若再顛倒,天下還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女子頂多讀些女則,懂得孝悌之義,精熟內務,能搭理後院的事情便足夠了,聖賢書豈是她們能讀得?」

  眾人剛想附和。

  豈料邊上一道平平的聲音傳來,竟道:「為何不能讀?」

  眾人方聽這聲音,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畢竟這些天來謝危幾乎都不說話。

  內閣票擬或是票選,他都不參與。

  所以當他們循聲望去,看見謝危放下了手中道經,抬起頭來注視著他們時,眾人頭上的冷汗幾乎一瞬間就下來了。

  姚太傅的官位雖與謝危相當,可兩個月前的事情一出,誰還不知道謝危如今在朝中舉足輕重的位置?

  他也有幾分緊張。

  可事涉倫理綱常,他心裡對開女學一事實不能認同,便正了臉色,冷聲道:「聖賢有言,女子與小人難養。定天下計本該有男子來,陰陽顛則乾坤倒,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萬萬不能壞!倘若要開女學,姑娘家難免在外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謝危一雙眼似深海般寂無波瀾,目光轉向他,只道:「依姚太傅之言,尊卑有別,如若男子讀的書,女子讀不得,那君王讀的書,臣下讀不得;聖賢讀的書,愚夫讀不得。我讀的書,姚太傅你讀不得?」

  眾人聽得心驚。

  姚太傅面上更是一陣紅一陣白,因為謝居安這話幾乎是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說自己讀的書他不配讀!

  謝危卻不覺得自己說了何等過分的話,淡淡補道:「人生世間本來一樣,你樂意跪著沒人攔你,可旁人若想站著,你卻死活攔著,你又算什麼東西?」

  姚太傅氣歪了鼻子。

  朝臣們更是差點沒嚇死。

  然而謝危已經重新低下頭去,將方才放下的道經撿了起來繼續讀,只不冷不熱地留下一句:「近來京中棺價漸賤,姚太傅年事已高,趁這時機不妨早些給自己買一副備著。」

  這不是明著咒人死嗎!

  連日來謝危對什麼都是「隨便」二字,天底下的事都漠不關心,幾乎已經要讓朝臣們忘了當日太極殿上,這人三言兩語間做下過何等血腥可怖的事。

  此刻一聽,全想了起來。

  頓時個個臉色煞白,哪裡還有人敢說什麼「開女學不對」之類的話,連先前還與謝危駁斥的姚太傅,額頭上都滲了冷汗,在接下來半日的議事中,愣是沒敢再說一句話。

  直到中午,謝危走了,眾人才如釋重負。

  姚太傅卻還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開罪了謝危。

  末了還是吏部陳尚書將他一言點醒:「太傅著相了,您想想當年長公主殿下在奉宸殿進學,誰去當的先生,那些個女學生裡又都有誰?」

  姚太傅一聽,頓時明白過來。

  當年奉宸殿進學,去當先生的可不就是謝危?

  那會兒他在士林之中聲譽正高,甚至被人稱為「大儒」。

  而那些學生當裡……

  其中一位,可不就是姜伯游家的二姑娘、那位在太極殿前叫滿朝文武瞠目結舌的姜雪寧?

  他不免一陣後怕,慶幸自己沒有在謝危面前說出更過分的話來。

  開女學這件事,更成了內閣禁忌。

  別看其他朝政上的事情,群臣那是擼起袖子來就吵,可這一樁卻是無一例外保持了緘默,就這麼離奇地任由政令昭告天下,待得翻過年便要在京中試行。

  而剛才……

  沈芷衣將坤寧宮給姜雪寧、姜雪寧也真有膽子入主的這件事,對內閣這些輔臣來說,著實是很難接受。

  所以方才吵鬧中無意提及,言語間已是有些冒犯了。

  先前還吵嚷得面對面說話都聽不見的內閣,突然安靜得能聽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眾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落在謝危身上。

  謝危卻只是看著茶盞中那輕輕晃動的茶水,還有沉浮於其中搖曳的芽葉,想起了前段時間,初雪的那個早晨。

  姜雪寧抱著他說:喜歡一個人,是想要對方高興,自己也高興,而不是相互的折磨。謝居安,倘或你心裡有什麼不快,都要告訴我。我笨,你不說我不知道。對我好,也要叫我知道。不然有什麼事,都一個人悶在心裡,另一個人沒心沒肺,你呀就越看越生氣,常跟自己過不去。

  他還是不懂。

  多年來,他的心裡都埋藏著秘密,從身世,到天教,到各種各樣層出不窮的計謀。倘若心裡藏不住事兒,遲早會害了自己。

  所以他習慣做,不習慣說。

  謝危問:我常讓你不開心嗎?

  姜雪寧面上便出現了一種很難言說的神情,似垂憫,似難過,又好像帶著一種溫溫的包容,然後湊上來,親吻他眼角。

  她說:我只是想你放過自己。

  她唇瓣是潤濕的,落在他眼角,便如一般傾覆而來、沾著些許清潤露水的花瓣。

  謝危摟她在懷裡。

  可人坐在窗下,卻只是看著案上點的那一爐沉水香裊裊而上的煙氣,久久不言。

  姜雪寧曾說,他不會喜歡人。

  姜雪寧又說,有什麼不快要告訴她。

  姜雪寧還說,想他放過自己。

  可卸下防禦對著旁人剖白自己,對謝居安來說,是一件危險的事。

  他始終很難去想像。

  只是這些天來,寧二注視他時,那仿若蒙了一層薄霧似的眼神,總是在他腦海中浮現,讓他覺得胸膛裡跳動的那顆心像是浸泡在烈酒裡一般,灼然地滾燙,甚至帶著一種飽脹的滯痛。

  謝危突地起了身,抬步便往外面走。

  內閣值房外掛了許多傘。

  他拿起一柄來,便伸手將其撐開。

  內閣中幾位輔臣都不由嚇了一跳,幾乎下意識喊了一聲:「謝少師——」

  謝危頭也不回,只道:「有外姓因公事入主坤寧宮,不正好麼?」

  說完已執了傘,徑直步入紛紛揚揚的暮雪,向坤寧宮方向去。

  不一會兒便遠了。

  內閣中眾臣乍聽此言,皆是一怔,不由面面相覷。

  坤寧宮有主,這算好事?

  然而剛要開口表示疑惑時,腦海裡靈光一閃,總算是反應了過來。

  他們覺著乾清宮空著,坤寧宮就該也空著。可如今坤寧宮被長公主挪給了姜雪寧,這不正說明沈芷衣完全沒有要扶立新帝的想法嗎?

  不然將來立了新帝,新帝大婚,叫人搬進搬出,那多麻煩,多尷尬?

  他們已算知道沒有皇帝的好處了。

  明裡不說,暗裡卻都十分一致地不希望再搞個皇帝出來。

  姜雪寧入主坤寧,幾乎立時削弱了坤寧宮作為皇宮寢宮的特殊,連帶著把整個皇宮的特殊性都給削了下去,可不是好事一件麼?

  倒真是他們沒想透啊。

  只不過,謝居安也覺著這是好事一件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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