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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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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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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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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9 10:07:5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章 解刀

  那枕頭打人也不疼,謝危接了又給她放回去,自己立一旁,抬了手指壓住唇,低低悶笑。

  這下姜雪寧可算是不敢賴了。

  她咬著牙恨恨地起了身,趕緊去屏風後面沐浴。只是人坐在那裝滿水的浴桶裡,即便明知道謝危方才那話約莫是玩笑居多,可腦袋裡卻實在忘不了,不斷迴響。一時只覺得搭在浴桶邊緣的那條帕子都是髒的,一頓澡非但沒把自己洗乾淨,反而往腦袋裡洗進去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

  謝居安說完那一番驚世駭俗的話之後,卻是波瀾不驚,鎮定自若,還坐在窗下的桌案前擺弄了一下前幾日尋來的一張素琴。

  琴非好琴。

  可這境地裡能有一張琴,已經是下頭天教教眾們極有眼色的討好了。

  兩人這一晚又折騰到半宿才睡下。

  次日一早,姜雪寧按慣例賴床,繼續睡覺。

  謝危則照常出去與萬休子等一干人議事。

  前線戰事連連告捷,於天教簡直是聲威大震,分舵之中的教眾更是一副意氣風發模樣。畢竟只要這富庶的南方已經打了下來,再往後想想也不過就是朝著北方推進的問題。就朝廷那幫酒囊飯袋,屍位素餐,之前都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丟盔棄甲,簡直稱得上是「不堪一擊」,往後便是再強只怕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這般看來,直取京城也不是難事。

  到那時就是天教的天下,而他們便是新王朝的主人!

  幾位分舵主說起話來,那叫一個紅光滿面,對著謝危雖然依舊客氣,可到底他只能算是半個階下囚,而前線連連告捷就有功勞。

  誰能承認這功勞是謝危大呢?

  不就是畫張佈防圖麼?

  說到底,杖能打贏,歸根結底是天教教中無數,整編成軍士氣驚人,謝危這點伎倆不過是「錦上添花」,有固然好,沒有也不那麼緊要。

  所以席間議事時,這些人蒲扇似的手掌把自己的胸口拍得震響,眉眼間都有了點睥睨天下的氣勢,只道:「教首放心,自佔領江浙二省後,又有好幾萬人來投我軍。如今我教的旗幟到哪裡,民心就跟到哪裡,朝廷望風披靡。彼勢已竭,氣數已盡,將來教首便是天下新主!」

  萬休子聞言,自然喜不自勝。

  他雖知道這些話多少有些恭維的成分,可幾萬人來投軍確實不假,朝廷吃了敗仗軍心渙散更是不假,天底下誰又不愛聽恭維話呢?

  謝危袖手立在一旁,聞言也不作半點評價。

  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幾萬人投軍又能如何?打仗可不像吃飯那樣簡單,有正經營生的普通百姓,誰願意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主動投軍呢?這裡面只怕大部分都是流民山匪,各有習氣。若有人約束,漸漸也能整編作戰;可若無人約束,或約束不當,天知道會發展成什麼樣。

  只是這幫人不問,他自然不會主動提及。

  前面既是坑,就這麼看著他們往下跳,何樂而不為?

  昨夜他已經將自己的計畫與姜雪寧和盤托出,接下來大半月的進展也幾乎完全符合他的推測。

  到許昌分舵後,前線再傳捷報——

  天教大軍再次拿下一城,這一次甚至都沒有太大的傷亡,打到一半守城的兵士抵抗不住潮水一半的進攻,終於開了城門投降。

  這一戰比起前一戰更振奮士氣。

  朝廷都主動開城門投降,這說明什麼?

  說明他們天教的聲威,已經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地步,徹底打垮朝廷不過是個早晚的問題。

  因為此戰消耗不大,索性短暫一個修整,連口大氣都沒休息完,又往前推進急行軍,去攻打下一城。

  這種打法,誰能想得到?

  那一州府沒有絲毫準備,也沒有提前收到半點風聲,等人打上門來才急急反應,早都遲了。州府各官員都被抓起來,遊街示眾,推上斷頭台,在城中百姓的圍觀下,被他們砍了腦袋。

  所以,在許昌他們待了有十好幾天,才轉到南陽,可到了南陽之後還沒等上兩天,便再傳捷報。

  乍聞消息,整座分舵都為之沸騰!

  連萬休子都沒忍住,紅光滿面,大笑不止,連聲讚歎他們幹得好。既然前線又勝,索性不在南陽多留,徑直啟程前往汝寧府。

  姜雪寧已經得知了謝危全盤的計畫,一路上自然也不由為他捏把汗,生怕萬休子選擇動手的時間在謝危之前。

  還好萬休子一直沒有動靜。

  可在聽說馬上就要去往汝寧府時,她的心著實高高地懸了起來:因為,汝寧就是謝危先前已經選好的動手之地,勝負在此一舉!

  眨眼已是江南三月,物候一新,楊柳依依。

  這日下午,眾人啟程前往汝寧。

  姜雪寧與謝危同車而行。

  馬車前後都是天教教中,連趕車的車把式都是教中好手,兩人並不敢明目張膽地說些什麼。

  謝危拿了一卷琴譜在看。

  姜雪寧看他這般沉得住氣,都這時候了還能靜心看看譜,不免佩服:「你也真是還看得下去。」

  謝危手指輕輕搭在書冊泛黃的邊緣,抬眸看她一眼,輕輕一笑,只道:「每逢大事有靜氣,你呀,躁得很。」

  姜雪寧翻個白眼。

  謝危知道她內裡就是這般性子,可即便是看她翻白眼,都覺得有一種嗔怪的嬌態,帶著點不作偽不矯飾的真性情,心內不覺纏綿,也不想如何忍耐,伸手便把人撈過來抱坐在自己腿上,把著那不盈一握的細腰,綿密地親吻。

  換作前世,姜雪寧可不敢想自己能與謝危如此親密,摟摟抱抱都這般視若尋常。剛開始那陣自然是不免陌生抗拒,可躲不開,也不好躲開,一個多月下來,便漸漸沒了最初那種防備不適,開始變得習慣。

  就像是喝酒。

  剛喝幾口辛辣不慣,可三五杯下肚,便上臉上頭,昏昏沉沉,飄飄忽忽,不知所以,甚至能從這醺醺然的狀態裡覺出一種萬事摒除在外、天地僅有其二的愉悅。

  她檀口小小,舌尖軟軟,被他含著抵弄,不覺便面紅耳赤。

  畢竟眼下還是白日。

  以往都在夜裡時,再怎麼也有一層黑暗作為遮擋,如今卻是你能看清我,我能看清你,且馬車的車簾還偶爾會被風吹起一角,讓人看見外面奔走的馬蹄,教眾垂下的衣角。

  姜雪寧即便臉皮厚,也不敢在此般境地下放肆。

  眼見謝危漸有過分之意,她不由瞪視。

  他便突地一下笑出聲來,依了她,慢慢把手放下來,只將她摟在懷裡,背靠著車廂後壁。目光則調轉來,向那時不時飄起一角的車簾看去,瞳孔深處卻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般輕鬆。

  汝寧府漸漸近了。

  天色也漸漸暗了。

  姜雪寧輕蹙蛾眉擦拭自己唇角暈開的口脂,只想謝居安早些時候做一些事還會難為情,可偏偏特別能裝,很難被人瞧出來,如今倒是熟門熟路,跟吃飯喝水似的視若尋常了。

  她暗自腹誹,倒也沒注意謝危。

  過了片刻抬眸,卻見他低頭去解自己腕上那柄藏著的刀刃。

  自從洛陽那晚殺過人後,這薄薄一片刀刃就被謝危藏了起來,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前。而他那日用此刀殺人後又在傷口上補了一刀更深的,天教收斂人屍首畢竟不是查案,輕易看不出傷口的差別,只當是都被他奪來的那柄刀殺的,自然從未懷疑,所以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身上還有這麼一柄刀!

  此刻眼見他解刀,姜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

  然而謝危解下刀之後,竟然叫她伸手。

  她不明所以。

  謝危卻抿著唇,搭著眼簾,只將她手腕拉過來,將那片薄刃仔仔細細地綁在她腕間,道:「屆時情況不知,倘若有亂,未必能顧周全。時隔數年,密室之中若出意外……」

  眸底覆上了一片陰翳。

  他沒有再說下去。

  姜雪寧忽然有些恍惚,看著他,又緩緩低頭,看著自己腕間的刀刃,慢慢抬手壓上,卻夢囈似的問:「給我刀做什麼?」

  謝危覺得她神情有些奇怪。

  便先回答:「身懷利刃,好過兩手空空。萬一有點什麼,能用來防身。你雖未必會用,但帶著總比不帶好。」

  接著又問:「怎麼啦?」

  這一刻,姜雪寧眼前卻朦朧起來,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

  上一世,謝危也叫人送來過一把匕首。

  就安靜擱在漆盤上。

  來的太監一句話也不敢多講,只說是謝太師選了送來給她的。而彼時朝野上下,因著燕臨頻繁出入她宮禁,紛紛責斥她傷風敗俗,紅顏禍水,貽害無窮,要她為先皇殉葬……

  可她有什麼辦法?

  燕臨欺侮她,她無力相抗。想來想去,好不容易買通了乾清宮的小太監,放她進去,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想要一求他庇護。

  哪怕自甘下賤,自薦枕席。

  然而次日一早就聽說那小太監受了罰。

  傍晚時分,便有人送來了匕首。

  連著鞘,鑲嵌了寶石,很是精緻,然而殘陽似血,覆在冰冷的刃尖,實在寒得徹骨。

  後來她拿匕首自戕殉葬,他和燕臨都站在宮門外……

  謝危見她哭,不免也多了幾分無措,抬手為她抹淚。

  可淚珠子卻跟沒斷絕似的。

  好半晌她才緩過來,將臉埋進臂彎,將雙目閉緊,啞著嗓音緩緩地道:「我沒事。」

  外面日光已斜,車馬轆轆,汝寧府終於是到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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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9 10:23:1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上天台

  汝陽府與鳳陽府毗鄰,距離已為天教佔據的安慶、徽州等地極近,更何況東南各州府諸多陷落,百姓們懼怕戰事,有家有口財產頗豐的早聽到風聲時,就收拾行囊往北面逃去。留在城中的,要麼是覺得天下興亡都無所謂的,要麼是覺得天教比朝廷好的,又或者只是無力出逃的孤寡婦幼……

  是以眾人入城時,城中連人影都少。

  舉著火把提著燈籠從道中走過,城中滿地狼藉,街門緊閉。

  萬休子自然不將這些看在眼底。

  汝寧府分舵乃是舊年佔了一個和尚廟,把廟裡的和尚趕走之後修建的,佛像推了換三清,佛經扔了換道藏,還運來一塊塊大石料,在裡面修建起了一座高高的天台,專為教中議事集會、公示賞罰之用。

  眾人才到分舵口,舵主魯泰便帶著教眾在外相迎。

  其人面黑身壯,環眼鷹鼻,闊口寬頜,作武人打扮,兩手手腕與腿腳都緊緊地紮了起來,拳頭握起來大如沙包,像那種力氣猛起來一拳能錘死一頭牛的。

  然而實非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之輩。

  只那一雙眼睛掃看人時便帶著點天然不善的陰鶩,尤其是看見後方謝危與他身邊的姜雪寧時,目光停了一停,同萬休子見過禮後,才問道:「聽聞此次我教中與公儀先生齊名的度鈞先生也來了,屬下久在教中,卻從來只聞大名,未曾得見。不知教首,可否為屬下指點一二?」

  萬休子便向後看了一眼,隨手一指道:「這便是了。」

  魯泰便順著他所指,重新看向了謝危。

  這一瞬間,他眼神中分明地閃過了一分殺意,動作快得連萬休子身邊的道童都沒有反應過來,竟然直接拔了一旁教眾腰間所掛的刀,冰冷的刃鋒徑直壓在謝危脖頸之上!

  姜雪寧就站在謝危身後,驚得險些叫出聲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魯舵主這是做什麼?!」

  萬休子卻看著沒作聲。

  謝危想過對方會向自己發難,卻沒想到對方連一句話的功夫都不肯費,心底便微微凜了一凜:看來萬休子比他想的還要迫不及待,只是不知燕臨他們何時能到了。

  毫無疑問,魯泰便是先前謝危與姜雪寧交代今日計畫時所提到的那名分舵主,是公儀丞的舊部。

  據傳公儀丞早年救過他一命,是以忠心耿耿。

  謝危輕輕伸手,先將姜雪寧往自己身後擋開,示意她避遠,才從容不迫地道:「看來魯舵主是有事指教。」

  魯泰可不管那麼多,早在當年他就懷疑通州一役有鬼,此次更得教首暗中知會,必然不會讓謝危安然無恙地從汝寧府走出去,便冷笑道:「三年前,上萬教眾,還有公儀先生,是怎樣無辜枉死,你難道不清楚?!」

  週遭頓時一靜。

  幾位分舵主早在洛陽的時候,就親耳聽謝危承認過此事了,只是當時教首沒提,誰也沒有往外傳,魯泰如何這般肯定?其餘身份微末些的教眾,更是從未聽聞。因而所有人的神情,不管起於何因,又是真是假,倒都是一般的震驚至極。

  謝危當日說自己殺了公儀丞時,就想過會有今日了——

  萬休子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既想要搶在自己之前動手,可又怕自己並無反心,一旦他先動手,試探失當,只怕要逼他反過來與天教作對。那時若讓自己跑了,是為天教增加了強敵;即便沒跑,留下來也無用,殺不殺都會失去一大助力。

  所以,需要一個進得又退得的合適位置。

  誰能比魯泰更合適呢?

  公儀丞的舊部,忠心於天教,只要將公儀丞之死的真相告知,魯泰必定向他發難。如此,萬休子身為教首,表面主持公道,作壁上觀。若他有反心,自是立刻當著教眾的面,就地正法;若他沒有反心,之後也無異常,則可大度地網開一面,對他施恩,以換他忠心回報。

  實在是一招難以捨棄的妙棋。

  只可惜,萬休子或恐沒有想過,殺公儀丞這件事,是他主動提起的。

  為的,就是給他這麼個合適的位置。

  有了這個位置,他才會如他所想一般行事,而不會一個念頭便狠辣不留餘地地直接下殺手,如此儘管吃些苦頭,卻可以爭取到足夠的時間,等待著燕臨那支從黃州殺來的軍隊!

  謝危目視著魯泰,只道:「公儀先生與我也是相識已久,彼時潛伏於朝廷,未能及時對他施以援手,使他遇害,我心中也甚是愧疚。魯舵主有心責怪我,也是應該。」

  「放你娘的狗屁!」

  魯泰最厭惡的便是同這樣的文人說話,黑的都能說成是白的!

  他握著刀的手都在發抖。

  「好端端的,公儀先生的行蹤為何會洩露?蕭氏那一幫酒囊飯袋也能有那樣的好籌謀?更不用說,現在你身邊這相好的女人,當年就在通州!甚至與兄弟們的死有莫大的關係!」

  姜雪寧單聽「公儀丞」這三個字時,還沒想起來,可待聽得「通州」二字,當年那血腥的畫面便瞬間湧流回了腦海,使得她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她沒想到,這人連自己都知道!

  謝危一雙眼更是瞳孔驟然緊縮,冰寒至極,挺直的脊背隱約繃緊,卻向魯泰逼視:「魯泰,你因公儀丞之死對我有所偏見,倒是無妨。只是血口噴人,未免下作。你既想要分辯個明白,不如今日上天台,看謝某是否給你一個交代!」

  魯泰登時一聲冷笑:「好!」

  他倒也爽快,原本搭在謝危脖子上的刀立刻收了回去,竟然俯身撐著單膝向萬休子一跪,躬身請道:「教首明鑑,實非屬下想要為難度鈞先生,實在是當年一番恩怨事關上萬條人命。我天教眾弟兄豈能白死?今日即便賭上這條性命,屬下也要向他問個明白!懇請教首恩准,為公儀先生,為通州一役中殞身的弟兄們,主持一個公道!」

  週遭可是眾目睽睽啊。

  且這本來就是萬休子想要看到的,自然不會拒絕。

  只是他仍舊做出了一副略顯為難的神情,看了看謝危才道:「你二人都是教中難得的英才,本座實不願見你們生了齟齬。這中間,或恐是誤會居多也不一定。只不過,你二人既然提出要上天台一辯,那便一辯,也好叫大家都來聽個明白,斷場是非!」

  天教之所謂「上天台」,取的是「眾生平等,無愧天地」之意,諸般是非皆由台下人定,不分身份人人都有定奪之權。

  只可惜,近些年來已形同虛設。

  乍一聽聞要上天台,所有人都議論紛紛,交頭接耳。

  萬休子身為教首都已經發話,這事便是板上釘釘了。

  謝危原本就是如此打算,自無異議。

  不彙集教眾於天台之下,怎能一舉全殲?況情況越亂,姜雪寧才越好趁亂逃走。若如以往一般,才到分舵便鎖入房中,那真是半點逃走的機會都沒有。

  眾人入得分舵,紛紛聚攏在那離地兩丈高的石台周圍。

  石台前有台階。

  其實分作了兩層,一層在一丈半高處,寬闊平台;一層還在更高處,竟然設了張椅子,乃是專給上位者的位置——

  說是眾生平等,實則仍分高低。

  萬休子當先走上去,端坐正中。

  謝危與魯泰也隨之步上。

  可沒想到,他們才上天台,魯泰竟然躬身向萬休子一拜,回首一指姜雪寧,道:「今日既是要議通州之事,這個女人為官府通風報信,與度鈞裡應外合,也當上來,讓我們教中兄弟們看看,什麼叫『狼狽為奸』!」

  後頭立刻有人推搡了姜雪寧一把。

  她險些摔在台階上。

  謝危垂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緊,一時已殺心四起,然而時機未到,到底沒有發作,只是折轉身走上前去,將她扶起,淡淡問:「怕嗎?」

  怕?

  姜雪寧自然是怕的。

  只是當他將自己扶起來時,她指尖觸著他溫熱的掌心,感受到他傳遞過來的力量,又好像沒有那麼怕了。這樣糟糕的境地,倘若只有一個人,那自然是該怕的。

  所幸,他們是兩個人。

  姜雪寧沒有回答,只是扶著謝危的手站穩了,回轉頭去重新向身後看了一眼。

  那些個天教教眾都站在後面。

  原本都不覺得自己之作為有什麼,可被她這一眼一看,竟不知為何生出幾分心虛來:欺負弱女子倒也罷了,被欺負的人並未表現出受欺負的卑弱姿態,反倒透出了一種蔑視和坦蕩。

  全場安安靜靜。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姜雪寧收回目光後,才搭垂下眼簾,拎了自己的裙角,向謝危道一聲「沒事」,而後一步步踏上台階,站到了台上去,正正好在魯泰的面前。

  但並不說話。

  她甚至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憤怒,只是抬起手來,向對方微微躬身道了禮。

  這一瞬間,台下忽然就有了許多嘈雜的聲音。

  人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姜雪寧即便是素面朝天也有著驚人的容貌,身形纖細卻並不頹弱,脊背挺直倒有風骨。人在這春夜裡立到台上時,晚風吹拂裙襬,四面高燒的火把照亮她身影,像是一抹瑰麗的顏色,點綴在黯淡世界。

  只這一道禮,便煞是好看。

  更何況,魯泰可罵她與度鈞「狼狽為奸」啊。

  對個姑娘來說,這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好聽。

  誰能想到,她不僅不哭不鬧不害怕,甚至還主動向魯泰道了一禮?美人本就賞心悅目,根本不需多做什麼,就已經分出了些許的高下。

  教中可不僅僅都是什麼為了天教拋頭顱灑熱血的人,更何況他們原本就不知道通州一役的真相,只把這上天台當做是一場真實的好戲,眼見得這般精彩的開局和強烈的對比,都不由沸騰了起來。

  高位者的笑話誰不想看呢?

  甚至有人已經忍不住笑起來,大聲朝著台上喝起了倒彩:「堂堂的大老爺們兒,還沒個女人有風度!魯舵主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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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9 10:23:3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二章 還不起

  汝寧府城外,呂顯正與燕臨立在道旁,望著遠方的城池,等著前方去探消息的人回來。

  比起往日,這位分明進士出身卻跑去經商的大老闆,似乎消瘦了一些,精明算計的市儈眉眼裡,也多了一種奇怪的蕭索。

  看著像沒事兒人,實則不是。

  燕臨心知是才從尤芳吟之死緩過來沒多久,還要一陣子恢復,也不多問,只道:「天教舉義旗,眼看在南方聲勢雖然不小,可要與我們抗衡只怕不能。我等只需虛與委蛇,假意與其聯手,便可交涉,雖或許多費些功夫,可諒他們不敢不放寧寧。謝先生卻偏要以身犯險,大費周折,我不明白。」

  呂顯心裡有些懶怠。

  旁人看不清謝居安,是因為不瞭解,可在他眼底,一切卻是清清楚楚的。

  本來不想解釋。

  可問話的畢竟是燕臨,他也有心想走出這些日來的陰鬱,便吸了口氣呼出來,答道:「擒賊先擒王。」

  燕臨看向他。

  呂顯便問:「如今天下,我們,朝廷,天教,算是三分鼎立。倘若是你,當如何爭得勝局?」

  燕臨略一思索道:「合縱連橫,連弱抗強。第一該打朝廷,所以不妨與天教合作,縱然與虎謀皮,也先謀了京城,剩下的再爭勝負。」

  呂顯於是笑一聲:「所以你是正常人。」

  燕臨忽然蹙了眉。

  呂顯卻垂眸喝了一口水囊裡裝著的酒,才道:「正常人都會想以二打一,可世子,你這位兄長,他是正常嗎?」

  燕臨回想,慢慢道:「他不是。」

  呂顯嘆:「是啊。」

  他不是。

  他是瘋狂。

  謝居安冷靜理智的籌謀深處,永遠藏著一種近乎極端的瘋狂。

  想別人不敢想,做別人不敢做。

  倘若朝廷和天教,都看不破他究竟是個什麼人,為他舊日那一身皮囊表像所矇蔽,但凡對他抱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幻想,以為他就算有野心也不會與另一方同流合污,是一個能爭取到己方來的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可惜,不幸的是——

  天教與朝廷都還沒有意識到,而萬休子也只是個正常人罷了。

  他們或恐對謝危還有疑慮,謝危卻絕不會對他們心慈手軟。

  天教也好,朝廷也罷。

  都是他要剷滅的,他已經忍了二十餘年,一朝得機,只會用最快的速度、最殘忍的方法,將這兩方一網打盡,以償當年的血仇!

  燕臨聞言,沉默了良久。

  他沒有再問。

  所以呂顯也沒有再提:二十餘年都忍過了,這一時半刻,有什麼忍不得的呢?以身犯險固然有利益的訴求,可他相信,倘若被天教挾持之人不是姜雪寧,他絕不會做出眼下的選擇。

  前方一騎疾馳而來,馬上兵士翻身下馬,神情振奮,語速飛快:「稟告將軍,前方探得,天教諸賊首已於半個時辰前入城!」

  燕臨與呂顯於是對望了一眼。

  揮手間,停駐於城外的兩萬人迅速集結,黑暗裡猶如一片陰雲迅速朝著汝寧城捲去!

  *

  高台之上,魯泰一張臉幾乎已經難看成了豬肝色。

  姜雪寧的坦蕩與教養,簡直將他襯成了不入流!

  更何況下面還有那一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教眾,什麼也不知道,還在下面起鬨!

  姜雪寧雖然容貌端麗,還向他行禮,可在魯泰看來,卻越發面目可憎,甚至讓人現在就恨不得撕了她!

  無論如何,他也不願還禮。

  索性就這般面帶冷笑地立著。

  下頭頓時又噓聲一片。

  謝危原以為姜雪寧會害怕,會無措,可在看見她一步步走上去,甚至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將了魯泰一軍時,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姑娘終究是長大了。

  能獨當一面了。

  若說姜雪寧的鎮定還有幾分怒火在強撐,他的平靜便是真正的平靜了,同樣不曾多言,很快也踏上了高台,同面向魯泰而立。

  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火光下猶如花月交相輝映,若忽略這緊繃的情勢,倒有幾分養眼。

  下方嘈雜聲非但未消,反而更甚。

  上方高坐的萬休子看著,皺起了眉頭,只站起身來,朝下頭掃看了一眼。

  下方教眾都注意到了,頓時不敢再放肆。

  場中立刻安靜了下來。

  萬休子這才道:「度鈞向來為我教鞠躬盡瘁,效命多年,魯舵主緣何敢這般肯定他乃是害了公儀丞、害了教中兄弟,又怎麼還會與姜二姑娘有關?」

  魯泰面色總算好了些,因為他知道教首站在自己這邊,是以多了幾分有恃無恐,便拱手躬身道:「屬下既然敢言,自然不是口說無憑。朝廷的走狗機關算盡,自以為計畫天衣無縫,然而這世間又怎會有不透風的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說到這裡,他看向了謝危。

  緊接著便一振臂,示意自己手下人將人帶上來,朗聲道:「魯某這裡有兩個人,還要請度鈞先生與您這位相好,辨認一二!」

  這人嘴裡說話實在不乾淨,時時刻刻不忘貶損人。

  姜雪寧聽得心頭火起。

  只是人在屋簷下,她忍了並未發作,只抬起頭來向著魯泰示意的方向看去,忽然之間眼睛便睜大了,幾乎控制不住地朝身旁謝危看了一眼!

  那被綁上來的,是一女一男,一大一小,身上皆是傷痕纍纍。

  尤其那名女人,頭髮蓬亂,淚水漣漣。

  看得出已經有一些年紀,約莫三十好幾歲,一身婦人打扮,看眉眼純樸無心機,手腳都並不纖細,一看便知也是出身不好做慣力氣活兒的苦命人。

  而最令姜雪寧震驚的,是跟著被推上來的那看著年紀不大的少年……

  是小寶。

  當初在通州一役救過姜雪寧的那個孩子,後來曾出現在謝危身邊,機靈懂事,常幫著跑跑腿,只不過這兩年她不曾見過,已然是長高了,長大了。

  只不過他身上的傷比那婦人還多。

  臉上更是一片污跡。

  被捆著手推上台來時,滿面灰敗,甚至還有些愧色,只看了她與謝危一眼,眼底便差點湧出來來,不敢抬頭多看。

  謝危一看還有什麼不明白?

  小寶原就是教中的,偶然被他瞧中才帶了幾日,教給識文斷字,他自己也爭氣,練得一身好武藝,又因年紀小,旁人不容易注意,所以能辦許多刀琴劍書不能辦的事情。

  只是他入天教並非因為他想。

  而是因為他家中兄嫂入了天教,才帶著他一塊兒。

  那聽聞中的兄嫂,謝危並未見過,只知道他每回得了什麼好東西,總要留起來,拿回家裡去,想必將家人看得極重。

  他或恐能受得住刑,咬牙不吐露一個字,可兄嫂就未必了。

  何況天教把人一齊抓起來了?

  若此事換了他來做,想必也是一般無二:但知這孩子重視什麼,便在他眼前鞭打其長嫂,鐵打的人都是一顆肉心,又怎能真忍見待自己極好的親人受苦受難?

  果然,魯泰緊接著就指著謝危與姜雪寧,先問小寶:「小子,這兩人你可認識?」

  小寶咬緊了牙關沒說話。

  魯泰便一腳揣在他身上,徑直越過他走到那低頭哭泣的婦人身邊,一把抓住她蓬草似的頭髮,將人的腦袋提了起來,仍舊指著姜雪寧與謝危問:「認識嗎?」

  她臉抬起來,五官便變得清楚了一些。

  姜雪寧終於是想了起來。

  見過的,這婦人也是她在通州一役時見過的。那時是她與張遮一道被逃出獄中的江洋大盜攜裹著,與天教逆黨在破廟歇腳,這婦人作為天教接應的人之一,為他們端來了食物與水,還笑著向她遞了個炊餅。

  那婦人農家出身,只跟著自家男人入了教,不過幫著做些吃食,平日裡也不接觸教務,更不知道這般大的禍事怎麼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她一雙眼都差點哭紅了。

  順著魯泰手指的方向一看,見著謝危自然是不認識,然而在看見姜雪寧時,目光卻是一停,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喊:「認識,認識!這個姑娘我認識的!」

  姜雪寧的心幽幽沉底。

  魯泰頓時大笑起來,有些欣喜如狂,續問道:「你何時何地,哪裡見過她?」

  婦人哭著道:「兩年,不,快三年了。就當年通州那事,死了好多好多人的那回。我跟小寶,去給大夥兒送剛做好的炊餅。那裡都是大男人,這個姑娘穿著的是男人的衣服,可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假扮的,但想這也不是我該問的事情,便沒有聲張。後來,後來才聽說通州出了事……」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

  魯泰更是趁勢厲聲向姜雪寧叱問:「都已經被認出來了,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這局面已然對他們不利。

  可姜雪寧的目光去落到了小寶的身上,仔細考慮了一番,竟然不慌不亂,反問:「不瞞魯舵主,我也的確見過她,但僅僅是在破廟之中,一面之緣,此後更是半點交集都沒有。難道同在一處廟中歇腳,便能證明通州一役與我有關,與度鈞先生有關嗎?」

  「 好,你既要負隅頑抗,今日便叫你死個明白!」魯泰種種將女人推得倒在地上,自己卻重新向小寶走了過來,冷冷道,「該你了,前日我問你時,你是怎麼說的,今日便如實說出!」

  謝危將手背了,靜靜立著。

  小寶抬起頭來向他看去,又慢慢轉過頭向姜雪寧看去,一雙烏黑的眼底,閃過幾分壓抑的血性,竟然道:「我替先生做事,自然見過先生,也見過姑娘。可通州一役,甚至公儀先生的死,與先生和姑娘全無干系!我什麼都不知道!」

  「胡說八道!」

  魯泰勃然大怒,幾乎立刻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滿面凶惡之態,甚至有些猙獰。

  「前日你分明已經招認得一乾二淨,如今當著我天教眾兄弟,甚至教首的面,你竟然敢撒謊!說,快說——否則我立刻剁了你的手腳,讓你知道知道厲害!」

  謝危從頭到尾都很鎮定,此刻一撩眼皮,彷彿小寶並非為自己做事的人似的,只事不關己一般,淡淡提醒了一句:「魯舵主,他年歲不大,你又何必為難?我竟不知,我教什麼時候也會屈打成招了。」

  天教招募人入教,打的便是「大同」的旗號,向來厭惡官府衙門裡那一套。早在魯泰將人帶出來的時候,就有人注意到了這兩人身上的傷痕,見得魯泰那般對付小寶,心裡不免都有些不適。

  畢竟他們不是高位者。

  魯泰當年跟公儀丞的時候還是個小角色,可這些年來位置高了,手底下有人使喚,床榻上有人暖被,甚至還有流水似的金銀能花銷,哪裡還記得自己也是為了一口飯入的教?早不知把初心都丟到了什麼地方。

  上天台還當是私底下,難免使人詬病。

  謝危此言一出,下面便有些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聲音。

  魯泰再蠢,這時也反應過來,自己做得過了。

  一張臉一時紅一時白,下不來台。

  但更令他狂怒的,是小寶先前招認,如今站在這高台之上,竟然不顧他嫂嫂的死活又矢口否認,反而使得自己陷入不利之境。

  而謝危方才這一句話,更絕了他用那婦人來要挾他的可能!

  至少現在不可能。

  場面一時竟有些僵住了。

  還是這時候萬休子坐在上頭咳嗽了一聲,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通州距離京城不是很近嗎?這位姑娘,當時也在通州?」

  魯泰瞬間就被點醒了。

  他一下反應過來,即便小寶不開口,也不是沒有文章可做,這一時竟乾脆放了小寶,站到中間來,指著姜雪寧問他:「方才你說,跟著度鈞,所以自然認識這個女人。那我問你,這女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是何背景,與度鈞又是什麼關係?」

  小寶一聽這話,面色便變了一變。

  與此同時謝危一張臉也沉了下來。

  姜雪寧雖不知魯泰為何問起這話,可只看小寶與謝危的臉色,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天教,或恐是一樁麻煩——

  這樣一個與朝廷作對的教派,會怎樣看待一名官家小姐?

  魯泰見小寶不開口,冷笑道:「說啊!不是認識嗎?!」

  小寶喉嚨乾澀,開口道:「姑娘姓姜,乃是,乃是……」

  後面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魯泰便冷哼了一聲,自覺已經握住了勝機,環視週遭所有人,大聲道:「你不說,我卻知道,我替你說!這個女人,姓姜,叫姜雪寧,是狗朝廷裡戶部侍郎姜伯游的女兒!她父親在朝廷裡當大官,是皇帝的走狗;她姐姐嫁進了王府,是皇室的媳婦;而她自己,入過宮,當過公主的伴讀,而且還是度鈞的學生!這樣一個女人,我教號稱與公儀先生齊名的度鈞先生,竟然枉顧倫常,還要與她修煉,更為她孤身涉險!兄弟們,可還記得我教的教規——」

  竟然是官家女!

  一石激起千層浪,高台之下,一瞬間人聲鼎沸!

  不少人又驚又怒。

  「竟然還是皇親國戚?」

  「呸,難怪這架勢,看著就不像普通人家!」

  「戶部侍郎,年年苛捐雜稅收著的戶部嗎?」

  「度鈞先生怎可與這種女人一起……」

  「師生之間,倫常何在!」

  「呸!」

  ……

  若說先前還是看戲的人多,眼下姜雪寧的身份被公之於眾時,大部分人先前那種看戲的心態便驟然轉變了。大家都是貧苦出身,受盡了賦稅的沉重與徭役的艱苦,對朝廷,對皇族,都有著深深的怨氣,不然又怎會願意為天教賣命?

  求得不就是有一日「大同」麼?

  可這權貴家的姑娘,就這樣立在高處,還與他們教中大名鼎鼎的度鈞先生攪和在一起,實在扎眼,甚至讓人的怒氣與怨念都有了一個明確的對象和出口。

  教中有過明確的規定,凡入教者,從此與權貴劃清界線,有家者離家,有產者交產,更不許與這樣的女人有染!

  也不知是誰先在下頭叫了一聲:「教規處置!」

  緊接著便有人跟著大喊起來:「按教規處置!」

  很快下面聲音就匯聚到了一起:「三刀六洞,先來一刀處置了!」

  姜雪寧頭皮都麻了一下,只覺被魯泰看著,猶如被毒蛇盯上,背脊竄上一股寒氣。

  所謂「三刀六洞」是江湖上的規矩。

  一刀穿過身體的一個部分,卻會留下兩個窟窿,反是要退出教派的人,都要給自己三刀戳出六個窟窿,以表決心。

  而天教的教規……

  「我教規矩,凡是教眾,不得與權貴牽連有染。度鈞先生身在教眾,為我教兄弟表率,卻明知故犯!」魯泰的聲音一句比一句寒厲,「若你不是教中人,當然好說。可你既然是,也還沒有退教,就與這女人在一起。不能輕輕饒過吧?」

  謝危盯著他沒說話。

  下頭又有人開始喊「三刀六洞」。

  姜雪寧面色微微煞白,心念電轉,卻偏偏什麼也不能做。

  萬休子在高處冷眼旁觀,倒是漸漸看出點意思來。

  他其實只是想借魯泰之手,制住謝居安,又不讓自己攪進其中,給自己留下一點餘地。畢竟謝危雖在此處,可邊關上他那表弟燕臨,還手握十萬大軍,不可小覷。若能聯合去打朝廷,便如當年與平南王一般合作,自然最好。便是要殺謝危,也得顧忌外面,不能讓邊關與朝廷聯合。

  不過倒沒想到,魯泰對謝危恨得這樣深。

  公儀丞沒白養這條狗。

  他考慮片刻,竟然笑起來,一副和善的神情,道:「度鈞這些年來,於我教有十萬分的功勞。況這女子與他也不過就是一道修煉,並無婚娶。民間倫理先不顧,於教規雖有衝撞,卻也不那麼厲害。依本座所見,度鈞也不過是一時糊塗,迷了心竅。」

  全場都安靜下來。

  萬休子卻看了姜雪寧一眼,才將目光落到謝危身上,似乎全是為他著想,道:「三刀六洞對有功之人,未免太過。不如這樣吧,度鈞,念在你是初犯教規,我教也並非不講道理,便給你一個走回頭路的機會。只要你與這女人撇清關係,此事便當沒有發生過,從此功過相抵。」

  教首發話,誰敢不聽?

  沒人表示反對。

  然而謝危卻知道,萬休子斷斷不會這麼簡單就放過:撇清關係容易,難的是如何證明!

  果然,緊接著他便抬手示意身邊的道童,竟然將腰間一柄佩刀拔了,擲在下方的地上,然後指著那刀對謝危道:「無須三刀六洞,可太過敷衍,只怕大家未必心服,一刀還是要的。腿傷難治,身傷要命,便穿她一隻手好了。倘若你不願,這刀可就要落到你自己的身上!」

  話到此處,已顯出幾分森然。

  萬休子固然是要向謝危發難,可姜雪寧這籌碼握在手中,他總要進一步地試探,這籌碼到底價值幾何,有多重要。

  畢竟為情愛單槍匹馬到洛陽救人這件事,於他而言,始終有些不可思議。而且就這麼跳進了自己的圈套,又似乎有些簡單得離譜,以至於使人不得不懷疑背後有陰謀詭計。

  假如他與那女娃是裝的呢?

  又或許這一路就是為了放鬆他的警惕,使他覺得自己掌控了全域,好順遂地踏入他設計的圈套。屆時他以為用那女娃能威脅他,說不準謝危反將這女娃推出來擋刀,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這一回,他就是想要趁機看看清楚,這種情況下,謝危是選擇給姜雪寧一刀,還是給自己一刀?

  姜雪寧聽見他這話,下意識看向謝危。

  那刀就在謝危腳邊。

  他也朝著她看來。

  這一瞬間,一種不祥的預感就這樣從心中升起了,姜雪寧抬步就要向他衝過去,急急喊道:「不要!」

  然而邊上的道童幾乎立刻將她制住。

  無論她多用力掙扎,都不能逃脫掌控。

  無數雙眼睛看著。

  謝危彎身撿起了地上的短刀,刀身雪亮,輕易映照出了他一雙平靜深邃的眼,灼灼的火光則燃燒在到刀尖,透出一種格外的兇殺。

  他的手是彈琴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如玉,猶如被上天精心雕琢打磨,又彷彿山間涼風吹拂時屹立的竿竿青竹,帶著幾分溫潤墨氣。

  姜雪寧想起的是最初。

  見著他時,病懨懨一張臉,白衣抱琴,信手拂弦,便使人如見巍峨高山,如聞潺潺流水。連身陷險境,自己都走不動了,還硬要連那張琴一起帶著。她至今都不會忘記,在她發怒砸了那張琴時,對方看著自己的眼神……

  還不起。

  這個人情她還不起!

  恐懼升騰上來,將她整個人攫住了,姜雪寧試圖阻止他,幾乎帶著哭腔求他:「不要,謝居安,不要!我還不起……」

  她淚水已然滾落。

  謝危看向她,微微顯出幾分蒼白的面容上,卻浮出了一抹奇異的微笑。

  他攥緊了那柄刀。

  卻只是雲淡風輕地向她道:「還不了。那從今以後,換你欠我,好不好?」

  姜雪寧說不上那一剎的感覺,彷彿痛徹了肺腑,又好像有什麼拽著她跌墜,從此無法逃脫——

  魯泰已不耐煩的催促,指著一旁慣用來行刑示眾的刑台:「教首難得開恩,選誰你想好了嗎?我數三聲——」

  謝危搭下眼簾,只道:「不用數,我選好了。」

  週遭人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

  他已右手攥刀,平靜地在將自己左手放在了凹痕遍佈的刑台上。刀尖抵著手背,刺破皮膚,血珠頓時冒出。他停了有片刻,似乎要徹底拋去什麼,然後才緊抿著嘴唇,閉上眼,暗咬牙一用力,便將刀刃往下壓去!

  隱約似乎有「嗤」地一聲,在人腦海中響起。

  可實則無聲。

  這一刀鋒銳地楔入,深深貫穿了他整隻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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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9 10:23:5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相負

  所有人都沒想到。

  包括萬休子在內。

  沒想到一個人在自己和別人之間,可以如此迅速地做出抉擇,連一點猶豫都沒有,就如此決絕地對自己下了手……

  一刀下去,鮮血幾乎立時順著刀縫湧流出來。

  刀尖抵在刑台。

  下方那不知早已淌流過多少人鮮血的溝壑裡,便蔓延出去一片赤紅,在這高台四面火光的照耀下,觸目驚心。

  驟然襲來的痛楚,讓謝危兩道眉蹙緊了,額頭上都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然而他咬緊了牙關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壓在刑台上的手指幾乎用力地蜷縮,連握住刀柄的那隻手,手背上也陡然浮現出了幾道青筋!

  姜雪寧陡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頹然地跌坐。

  道童們這時倒將她放開了。

  她怔怔地望著那一灘血,彷彿那赤紅的顏色是流淌在她眼底一般,讓她覺出了一種刺痛,一直投射到心底去。

  萬休子乍驚之後,卻是忽然自心底湧出了萬般的驚喜,甚至沒有忍住大笑起來:「竟然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女人!本座還當你謝居安連日來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沒料想原來是真的情真意切,情根深種!連這隻手你都捨得,那便是連你執著多年的琴也不如她了,世間竟真有這樣的痴情種子,哈哈哈,好!好啊!」

  當年奉宸殿學琴,她與琴一道摔倒,謝居安下意識救了琴,卻由著她摔倒在地;

  後來壁讀堂辭別,她向他贈了張琴,謝居安伸手將她拉住,那張琴卻跌墜損壞;

  今日萬休子催逼,要他在他與他之間選,謝居安一刀穿過了自己那隻彈琴的手;

  ……

  姜雪寧也不知怎麼,看著謝居安立於刑台旁的身影,悲從中來,突地失聲哭了出來,淚眼已是一片模糊。

  魯泰眼見得謝危下手不曾猶豫,也有那麼瞬間,感覺到了幾分悚然,只為這人的鎮定與可怕。

  然而這種悚然只是一時的。

  他很快就想起了公儀丞之死的仇怨,目光在姜雪寧與謝危之間一陣逡巡,忽然間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目中精光四溢,大叫道:「還是教首英明!原以為度鈞先生乃是一時迷了心竅,才與這朝廷官家妖女有染。如今讓你在自己與這妖女中間選,你竟肯為這妖女捨了自己的手!這難道能說是你對這妖女毫無留戀?你分明是對這妖女情根深種,毫無真正的悔悟之心哪!這妖女何等貴重的身份,好端端的當初又怎會出現在我天教眾人所在的廟中,且還接了我天教教眾遞去的吃食?公儀先生之死,通州一役無數兄弟,絕對與你們脫不了干系!」

  台下的教眾們,聞得此言,也總算是從震駭中反應過來了。

  謝危的舉動固然令人震驚,可並不能挽回什麼。

  姜雪寧的身份既然已經爆出,天教中人貧苦百姓出身,又哪裡會有半分的同情?

  甚至有人大喊道:「讓那妖女受刑!」

  魯泰自然大為振奮。

  然而就在他走上前,待要再多做點什麼、嚴加審問的時候,卻有一名年輕的教眾身上染血,連滾帶爬地衝進了高台下聚集的人群,帶著萬般驚慌地大聲叫喊:「打進來了!外面有軍隊打進來了!!!」

  什麼?!

  這一剎那,整座高台下聚集的上千人幾乎齊齊吃了一驚。

  萬休子更是頭皮一炸,心裡一個激靈,駭然從座中起身!

  外頭轟隆一聲,彷彿是大門被人撞開。

  緊接著便是慘叫疾呼。

  刀兵相接之聲幾乎是從四面八方響起,前面有,後面也有,完完全全被包圍了!

  怎麼會?

  這裡可是汝寧府,從哪裡來的軍隊能打過來?

  萬休子根本想不明白。

  要知道他時時刻刻提防著謝危,提防著朝廷。東面戰起,汝寧幾乎已經成了一座空城;而邊關大軍駐紮忻州,若朝著這面行進而來,不說路途遙遠,就是那行軍的動靜,也不可能瞞天過海,必然早早被他知道。自打決定要對謝危動手以來,他一直派人注意著忻州的消息,十萬大軍,一兵半卒都沒動!

  哪裡來的軍隊?!

  哪裡來的援兵?!

  腦袋裡一團亂,萬休子大叫道:「速速整頓抵擋!來人,先護我!」

  兩邊道童立時拔劍將他護住。

  緊接著他目光一錯,瞥見旁邊的謝危,幾乎立刻靈光一閃,抬手指向他,惡狠狠地道:「是你,是你在算計我啊!快,萬莫叫他跑了!抓他!抓他起來!」

  然而這一場變故,對萬休子來說是突如其來,對謝危來說,卻是早有預料。

  在聽見外頭亂起時,他已經咬牙忍痛,將穿在左掌的短刀抽了,緊握在手——

  先前刺穿手掌的刀刃,瞬間成為了他新的武器!

  在兩名道童合身向他撲來時,謝危毫不猶豫轉手一擋,刀刃順著對方劍鋒下落,電光石火間已削去了對方三根手指,自己另一隻已然受傷仍舊血流不止的手,卻向身後的刑台一拍,借力旋身,又避開了另一道襲來的劍鋒!

  但這一拍也加劇了傷處的痛楚。

  他眉心緊蹙成一道豎痕,看向另一面跌坐的姜雪寧,卻並沒有出聲提醒,只是這樣驚心動魄的一眼!

  萬休子遇險時第一反應先自保,所以叫台上的持劍道童都聚攏到自己身邊;第二反應是讓人去抓謝危,因為外頭攻打來的勢力絕對與謝危有關,先將他擒住或有回天之力,所以這時候,自己的安危其實全繫在謝危身上,制住謝危這個真正的幕後之人,才有生機,於是那些個道童又都調轉方向,提劍朝謝危衝去。

  可這樣一來,就沒人看著姜雪寧了。

  她仍跌坐在地,在看見他投來的那一眼時,卻不需隻言片語,便全然明白——

  謝居安是讓她趁亂逃,按著他與她先前的約定。

  幾乎所有人都在她前面。

  她在他們背後。

  姜雪寧牙關都在打顫,卻近乎麻木地從地上爬起來,判斷了一下方位,便跌跌撞撞朝著東面台階而下。

  她還記得他說的話。

  正東往北走二十步,就有一座密室。

  只藏在裡面,等人來找便是。

  整座分舵,已經完全亂了。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

  所有人都奮力地持著刀劍朝外面衝殺,手持利刃的謝居安則將萬休子這幾個人拖住,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在這座高台之上有一名弱質女流,趁亂往下走。

  姜雪寧能聽見怒斥,能聽見慘叫,能聽見驚慌,也能聽見絕望……

  可心裡卻空蕩蕩的。

  彷彿有一陣狂風從她心裡吹刮過去,把這些聲音都刮走了,只餘下那一句:「從今以後,換你欠我,好不好?」

  明明是謝居安自己癲狂,以身犯險,拔刀換她,不是她逼的;

  她知道先前在忻州,她沒有走,留下來,只是因為「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此刻他就在她身後拚殺,拖住那些人,為她換得一線生機;

  ……

  可這些與自己有什麼干系呢?

  她是想要擺脫的啊。

  倘若謝居安不死,那是他命大;倘若他死了,不也正好嗎?無論是誰虧欠誰,誰束縛誰,人一死便一了百了,不用再斤斤計較。

  可為什麼,她竟覺腳下一步比一步沉!

  那是她救了兩次的人啊。

  他的命屬於她,而不是閻王爺!

  姜雪寧似乎終於被自己說服了,分明該頭也不回離去的這一刻,她竟然停下腳步,朝著他看去。

  謝居安肩上也多了一道劍傷。

  衣袍上沾著的不知是自己的血多,還是對手的血多,那柄刀便像是長在手上一般,不曾鬆開半分,招架著那一吋長一吋強的利劍。冷不防一劍自側面襲來,儘管他避得快,手臂上也被劃出了一道血痕!

  已然是左支右絀,頹勢漸現。

  這一瞬間,姜雪寧眼底一片潮熱。

  她輕輕地搭住了自己左手手腕。

  那裡綁著謝危給她的刀。

  或恐是跟瘋狂的人在一起,待久了,也會染上幾分似乎本不屬於自己的瘋狂。

  她抬眼,看向了萬休子。

  這位天教教首打心底裡不相信世間有人願因一個「情」字放棄一切,平日也許還會想想,真到危急之時卻是下意識地直接忽略了也許原本最是緊要的姜雪寧,此刻他看著一片亂戰的景象,早已氣急敗壞,破口大駡。

  可道童們都在對付謝危。

  姜雪寧朝著他走了過去。

  她以為自己心底本該如浪潮翻湧,然而事實是,心裡面只有一片平靜,彷彿大雪過後的山嶺,掩蓋了一切的行跡,世界悄無聲息。

  根本沒有人意識到她想做什麼。

  甚至邊上一名天教教眾看見她向高台走去,都只是在提刀而去的間隙間朝她投來奇怪的一眼,而並沒有加以阻攔。

  畢竟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罷了。

  這節骨眼上他們奇怪的甚至不是她朝著萬休子走去,而是她面上竟然沒有驚慌,也沒有害怕。

  甚至就連萬休子自己,在一眼看見她走過來時,都沒有在意。

  前方道童已經一劍逼退謝危!

  緊接著數劍將他包圍!

  萬休子見狀頓時大叫了一聲:「好!」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姜雪寧已經走到他近旁。

  萬休子不經意向她看一眼,本準備繼續讓到道童們趕緊將謝危制住,然而話未開口,想起方才一瞥之下姜雪寧面上的神情還有那攏在袖中看不見的右手,渾身突地打了個激靈:「攔住她!」

  危險的感覺驟然襲來。

  可這時候已經遲了——

  根本還不待距離最近的道童反應過來,姜雪寧攏在袖中的右手已經伸出,一柄薄刃緊緊地扣在指尖,飛快地抵住了萬休子的喉嚨!

  鋒銳的刀刃一碰,便有血流!

  萬休子一時連動也不敢多動一下,眼睛睜大,聲音發顫:「你好大的膽子!」

  道童們更是齊齊愣住了。

  儘管他們的刀劍已經將謝危圍攏,他一身道袍都被血污沾染,可這時也是一般地不敢輕舉妄動。

  誰能想得到?!

  一介弱女子不僅身懷利刃,且還有這樣的膽氣!

  然而姜雪寧只是死死地扣著萬休子,挾持著人往更高處的台階退去,立得離那些道童遠了,才轉眸看向他們,冷冷地命令:「放開他。」

  道童們持劍直指,立著沒動。

  謝危已有些力竭,眨了眨眼,抬起頭來,從人群中望向她。

  萬休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陰溝裡翻船的一天,突然之間毫無防備地栽在了這樣一個女人手中,聽她這般威脅道童,氣得渾身發抖:「你做——」

  話音未落,已戛然而止。

  回應他的只是姜雪寧驟然往裡壓進的刀刃!

  幾乎已經有一個刀尖刺進了他脖頸!

  溫熱的鮮血瞬間湧流而下!

  萬休子驚恐地大叫起來。

  道童們更是渾身緊繃,攥著刀劍手都能看見青筋!

  可姜雪寧的眼神卻比任何人都要狠上三分,她先才哭過,眼眶發紅,彷彿有一股戾氣侵襲而上,添了幾分殘忍。本是連血都怕見的人,此刻卻現在渾無往日溫良,只格外冷酷地俯視著下方:「謝居安的命便是要收也輪不到你們來!不要讓我重複第三遍,放、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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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四章 放執念

  眼下這般場面,萬休子完全有理由相信這女人一個手抖一個激動就結果掉自己,眼看著下面那幫道童傻了似的愣住不動,脖頸上尖銳的疼痛又使他感受到了生命流逝的威脅,一時便猙獰著面目,色厲內荏地叫起來:「放開他,愣著幹什麼,放開他!」

  只是話雖喊著,人卻不敢亂動。

  鮮血流下來已經染紅了一片衣襟。

  下方的道童們向著謝危看了一眼,到底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朝著後面退去。

  謝危垂在身側的手還在淌血。

  他卻全然不顧,只仰首看著立在高處的她,褪去舊日少女的柔和,換上一身出露的鋒芒,便恍惚想起當年她逼急了砸自己琴時的架勢,於是唇角慢慢彎起,竟笑了出來。

  渾身是血,可眉目柔和。

  外頭攻打進來的人本就不少,而且圍攏了四面八方,幾乎就沒天教分舵眾人逃脫的機會,很快就形成了碾壓的優勢,將場面控制。

  姜雪寧看見燕臨和呂顯從門外走進來。

  很快就是一陣喧嘩之聲。

  劍書驚急的面容從眾人之中一晃而過,好幾個人幾乎立刻上去,查看謝危的情況,他卻還看著姜雪寧,同時向身邊幾個人冷靜地下達著什麼命令。

  然而話音落時,身子卻微不可察地輕晃一下。

  整個人毫無徵兆就倒了下去!

  那一瞬間,仿若玉山崩塌。

  各種聲音尖銳地進入姜雪寧的耳中,可只是無意義地交雜在一起,在腦海中形成一股混亂的嗡鳴,反而讓她眼前所見的畫面,充滿了一種矛盾的寂靜。

  世界都似乎隨之塌陷。

  週遭靜了一剎,緊接著便是大亂。

  人如潮水一般湧了過去,將謝危圍攏。

  她卻像是岸上一塊石頭,動也不動,視線被阻隔大半,看不見他了。

  姜雪寧手指緊緊扣著的刀刃仍舊沒有鬆開半分,更沒有放開萬休子,整個人動也不動一下。直到下面人慌亂地將謝危扶走,又有人迅速上來將萬休子從她手中押了下去。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一雙擔憂的眼。

  燕臨站在她面前,峻拔的身影為火光映照,只用一種格外沉默的目光望著她,眸底千回百轉,過了許久,才慢慢道:「寧寧,你喜歡上先生這樣的人,會很累。」

  姜雪寧卻只看著地上那一小灘血跡。

  她恍若未聞。

  人如在夢中一般,只想:我也知道。可這樣的一個人,叫我怎麼去忘掉,又怎麼敢忘掉……

  *

  「寧寧……」

  沈芷衣本是來陪她下棋,眼看著她下著下著,便怔怔盯住了其中一枚棋子,魂不守舍模樣,眼底便添上了幾分憂慮,輕輕喚了她一聲。

  姜雪寧這才回神。

  沈芷衣是事後兩天才到的汝寧府。

  她本是要隨燕臨他們一道來的,可黃州有屯兵,怎會願意叫她一個皇族公主知曉?是以婉拒,只讓人準備她車駕,晚了好些天啟程。

  待得事定,方才抵達。

  姜雪寧與謝危歷了一遭艱險的事,沈芷衣也有聽說。

  只是畢竟不再是當年天真的公主了。

  謝危此人看似光風霽月,內裡剖開卻是一副污黑的心,她只擔心,此人猶如一座深淵,拽著姜雪寧往下跌墜。

  若是往常,姜雪寧只怕已經注意到了沈芷衣欲言又止的眼神,然而這兩天她連自己的事情都不特別關照,所以有些很明顯的細節都忽略了過去,不曾注意。

  當下還笑問:「該我下了嗎?」

  沈芷衣看了她許久,心裡實有千萬般的話想要對她講,甚至是那件使她猶豫了許久的事,然而此時到底說不出口,只斂了眼底的複雜,笑笑道:「該你下了。」

  姜雪寧便胡亂下了幾手。

  末了還是沈芷衣贏。

  她這糊裡糊塗的下法,就算是沈芷衣有心要讓她,也實在讓不出什麼結果來,末了也知她現在沒什麼下棋的心思,拉著她說了會兒話,便叫她好生休息,自己離開了。

  姜雪寧坐在屋內,卻沒有去睡覺。

  兩天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自然將天教這座分舵剿滅,所有匪首包括萬休子、魯泰在內,盡數被擒,關押在地牢內。

  謝居安的傷勢不算輕。

  周岐黃等幾名大夫忙前忙後也著急了好一陣。

  只不過,姜雪寧竟沒有去看過。

  她彷彿想花些時間,徹底把自己整理透徹。

  也或許,只是怕。

  直到此刻,她才搭垂著眼簾,問了邊上來伺候的丫鬟一句:「謝先生那邊怎麼樣了?」

  丫鬟是原本將軍府裡伺候的。

  她位卑也不敢瞎打聽,只道:「大夫們前一天折騰了小半夜,後來人醒了,好像就沒事了,據說只是些外傷,將養將養就好。」

  外傷。

  一隻手而已,的確也只能算是「外傷」。

  姜雪寧聽後,實在不好說自己心底究竟是有多少情緒交匯在一起,索性不去分辨了,起身便走了出去。

  此時正是午後。

  窗外有悅耳鶯啼。

  碧樹陰陰,日照明媚。

  謝居安住處,挑的仍舊是僻靜院落。

  外頭那一座石頭堆砌的高台上,新鮮的血跡才剛剛乾涸,她也不看上一眼,徑直從庭院的邊緣穿過,便看見了一樹無憂花旁緊閉的門扉。

  刀琴仍在京城未回。

  如今伺候在謝危身邊的就劍書一個,並一個才打天教救出來的小寶。

  兩人見著她,神態並不相同。

  小寶是且愧且疚。

  劍書眼底卻是掠過了一抹黯然,然而看見姜雪寧時,又到底懷了幾許希冀。

  房中隱約有一絲顫顫的琴音。

  只是並沒有往日的流暢。

  連音調都差了少許,凝著一種僵硬的滯澀。

  姜雪寧心底驟然抽痛,險些沒說出話來,靜立半晌,卻再也不聞那房中琴音響起。

  劍書低聲說:「先生不願見誰。」

  姜雪寧立在房門外,只朝著裡面道:「先生,我想進來。」

  裡面久久沒有回答。

  她便強忍了心底的翻湧,往面上掛上一抹笑,只當他是默認了,伸手將緊閉的門推開。

  屋內瀰漫著清苦藥味兒。

  謝危穿著身簡單的白衫,盤膝坐在窗下的羅漢床上,上頭置了一張几,几上擱著一張琴。他身上的傷口早已經處理過,左手上了藥,用雪白的絹布纏住,露出的修長的手指上還能看見點隱約的傷痕。

  面上那種病態的蒼白,卻使人想起初次見他的時候。

  只是那時候……

  姜雪寧眼眶一酸,安靜地走到他身旁去,羅漢床邊的腳踏上屈坐,卻笑著凝望著他:「你故意的,是不是?」

  謝危看著她,沒有回答。

  她拉了他的手來看,有那一剎,淚水險些滾出眼眶,可她強忍住了,不無調侃地彎酸他:「別人都說你算無遺策,可有時候,你明明一點也不精明,蠢得好厲害。我當年救你,可不是出於什麼良善,我就是不想你死在我旁邊,我害怕。」

  謝危豈能看不破她的強撐?

  但並不揭穿。

  只是低眸,也拉了她的手。那纖細的左手腕,一道細細的疤痕猶未褪去,溫熱的指腹輕輕壓上,仍舊能撫觸出些許痕跡。

  他平淡地寬慰她:「我也怕的。」

  很難想像,這樣一句話從謝危口中說出來。

  他殺伐果斷,哪裡會怕個死人?

  姜雪寧看著他,心下難受,慢慢道:「為我不值得。」

  謝危一聲輕笑:「不過是一時彈不準調罷了,本也只是個放不下的執念,如今放下了也好。」

  他幼時學琴最差。

  可偏素性要強。母親又說,世上本無不擅之事,怕的是苦心人。肯學,肯練,時日久長,總能卓然拔俗。天不厚才與人,人所賦於己罷了。所以二十餘年如一日,不曾毀棄,倒也堪堪成個琴中高才。

  他平生不服,乃一「輸」字。

  學琴不過其中之一。

  姜雪寧卻幾乎要為他這雲淡風輕的一句落淚,心緒如在雲端翻湧,幾經回轉,飄蕩天際。

  可她不敢問他還能不能彈。

  許久後,只低低道:「謝居安,往後我彈給你聽,好不好?」

  謝危手指撫過她面頰,半帶嫌棄地笑她:「你彈得那樣難聽,琴曲都不會幾首……」

  姜雪寧凝望他。

  然後慢慢直起身,仰起臉頰,輕輕湊上去,在他薄唇上落下鴻羽似的一吻,眼底卻為水霧氤氳了一層濕潤的光亮,道:「那你以後教我。」

  名師出高徒。

  他好好教,她必能學會。

  倘若學不會,那一定都是他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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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五章 權謀世

  謝危喉結微微滾了滾,聲音略有瘖啞,向她伸手:「來。」

  姜雪寧被他拉了起來。

  他一手摟了她的腰,將她圈在了自己懷裡,卻沒有多做什麼,只是坐在窗下,這樣簡單地抱住她,又似要用這樣克制的動作,壓抑住內心某一種沖湧地彷彿要溢出的情緒。

  她的臉貼在他胸膛。

  能聽見裡面有力躍動的心跳。

  前段時間陷落天教的時候,他們更親密的事情做了不知多少,可並不包括這般的相擁。只因那似乎是比親密更親密的事,而謝居安從來不敢跨越這道界線。

  直到此時此刻。

  姜雪寧原是不習慣與人靠得這般近,有這般親密的姿態,只是謝居安擁住她的動作是如此小心翼翼,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到底沒有抗拒。

  過得片刻,便也慢慢放鬆下來。

  謝危說:「你是我的。」

  姜雪寧抿唇不言。

  謝危注視著她,考慮半晌,笑:「那我是你的。」

  姜雪寧聽了,只覺這人荒唐又幼稚,可心裡知道與他辯駁這些不會有結果,說不準還要把自己繞進去,索性不搭理,唇邊勾一抹笑,便把眼睛慢慢閉上。

  謝危便當她是默認了。

  他看向窗外,春日的花樹都在清風與天光之間搖曳輕晃,可往日他從沒有一回覺得它們充滿了這般煥然的生氣,原來每一花每一葉都不相同,便如時光靜默流淌,每一刻都使他真切地感知自己平平凡凡地活在紅塵俗世之間。

  過了許久,他才說:「我便當你是答應了,往後不能反悔,不能不要我。」

  姜雪寧靜靜伏在他臂彎。

  謝危久不聞她回答,低下頭來看,才發現這小騙子竟然睡著了,怔了一怔,不由失笑。然而目光流轉時,卻看見她眼瞼下那一點淡淡的憊色。

  她這兩日,究竟是想了多少,熬了多久,才終於走進這間屋子,對他說出方才那話?

  他竟覺得心裡堵著。

  萬千情緒都積壓到了一起,然而又難以尋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想要用力地將她擁得更緊,甚至揉碎了捏進自己骨血,可又怕稍一用力便將她吵醒。

  臂膀間有千鈞力。

  落到她身上時,卻只那樣克制而隱忍的一點。

  謝危終究是沒有忍住,眉睫輕輕一顫,伏首輕輕吻在她眉梢。

  沒有渾濁緊繃的慾求。

  只有滿滿濃烈的熾情。

  兩人的身影在窗下交疊,細碎的天光散落在她髮間,柔軟的青絲則鋪在他垂落的袖袍,氤氳著的像是暴風雨後平靜柔和的虹光,彷彿相互依偎著,有一種難言的溫情脈脈。

  呂顯來的時候,庭院裡安安靜靜。

  劍書守在外面。

  呂顯看向那掩著的房門,蹙了眉問:「說好的未時末,我在那邊等半天了,你們先生怎麼沒來?」

  劍書低低道:「寧二姑娘在裡面。」

  呂顯便不說話了。

  但此處安靜,房門雖閉著,謝危也能聽見他的聲音。此刻便動作極輕地將姜雪寧放了下來,將一隻軟枕墊在她腦袋底下,又將那置著的方几撤到一旁。雖是春末,可也怕這般睡著染上風寒,於是拉過羅漢床另一側的薄被,一點一點輕輕替她蓋上,然後仔細地掖好被角。

  她睡夢中的容顏,真是好看極了。

  謝危立在床畔,凝視她嬌豔的唇瓣,忽然想起兒時侯府慶餘堂外那掩映在翠綠葉片下紅玉似的櫻桃,於是又沒忍住,俯身親吻。

  從房內出來時,他沒說話,只返身緩緩將房門拉攏,對一旁小寶道:「照看著,別讓人吵著她。」

  小寶輕聲道:「是。」

  呂顯一聽,也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同謝危一路走出了庭院,離得遠了,才道:「按你的意思,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謝危披上了一件鶴氅。

  從庭院裡走出來時,方才的深靜溫和早已風吹雲散一般消失了個乾淨,眼簾一搭,冷淡得很:「沒弄死吧?」

  呂顯道:「自盡了三個,骨頭硬。」

  謝危聞言,墨畫似的長眉都沒多動一下,只道:「沒死乾淨就好,我還有些用處。」

  天教既是江湖中的教派,自然不免常有爭鬥,無論是對付教外的人還是教內的人,都得有個地方。可朝廷禁私刑,也不敢明目張膽,所以都設成了地牢。

  陰暗逼仄,濕冷壓抑。

  謝危到時,腳下的地面已經被水沖過了一遍,乾乾淨淨,若非空氣裡還浮動著隱隱的血腥味,牆角某些凹陷處尚有淡色的血痕,只怕誰也瞧不出在過去的兩天中,這座地牢裡上演過怎樣殘忍的場面。

  早先萬休子身邊那些天教的舵主、堂主,有一個算一個,全部用鐵鍊吊在牆上,淋漓的鮮血還在時不時往下滴。

  許多人已奄奄一息。

  也有人尚存幾分力氣,聽見腳步聲時抬起頭,看見謝危,便目眥欲裂地叫喊起來:「狗賊!度鈞狗賊!有本事便把你爺爺放下來堂堂正正地較量個高下!」

  邊上一名兵士幾乎立刻狠狠一條鐵鞭抽了上去,在那人已沒有幾塊好皮的身上又留下一道血痕,鞭梢甚至捲起掃到了他眼角,看上去越發猙獰可怖。

  謝危停步轉眸,倒沒辨認出此人來,問劍書:「他誰?」

  劍書看一眼,道:「是魯泰。」

  謝危凝視他片刻,想這人不必留,便淡淡吩咐一句:「手腳砍了,扔去餵狗。」

  他繼續往前走。

  沒一會兒後面便傳來可怖的慘叫聲。

  地牢內的血腥氣彷彿又濃重幾分。

  最裡的牢房裡,萬休子聽見那迴蕩的淒慘叫聲,幾乎忍不住牙關戰慄,被鐵鍊鎖在牆上的他也沒多少動彈的空間。

  可身上卻沒多少傷痕。

  這些日來他是地牢裡唯一一個沒有遭受刑罰的人,然而他並不因此感到慶幸,反而自心底生出更深更厲的恐懼,一日一日來聽著那些人受刑的聲音,幾乎是架在油鍋上,備受煎熬,睡都睡不下,只害怕著哪一日就輪到自己。

  他知道,這是故意折磨他。

  外頭來的腳步聲漸漸近了。

  他身上的顫抖也就越發劇烈,連帶著鎖住他的鐵鍊都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一雙已經有些渾濁老邁的眼死死地盯著過道的右側。

  謝危終於是來了。

  不再是那個穿著太子衣袍、虛虛七歲的孩童,二十餘年過去,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潛伏在天教的魔鬼,終於悄無聲息地將那一柄屠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這一瞬間,萬休子甚至是憤怒的。

  他緊緊地握住鐵鍊,朝著前面衝撞,惡狠狠地瞪著眼睛,彷彿恨不能上去掐住他的脖頸,將這個一念之差鑄成的大錯重新扼殺!

  可到底衝不過去。

  他仇恨極了,喉嚨裡發出嘶吼:「當初我就應該一刀殺了你,讓你跟那三百義童一起凍在雪地裡,也好過今日養虎為患,竟然栽在你的手裡!本座救過你的命,本座可是救過你的命!」

  劍書拉過了一旁的椅子,將上面灰塵擦拭,放在了謝危身後。

  謝危一拂衣袖,坐了下來。

  對萬休子一番話,他無動於衷,只輕輕一擺手。

  兩名兵士立刻走了進去,將萬休子摁住。

  他瘋狂地掙扎。

  然而掙扎不動。

  靠牆髒污的長桌上已經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排小指粗細的長鐵釘,邊上是一把血跡未乾的錘。

  劍書便走上前去,拿了一根。

  萬休子預感到了什麼,瞳孔劇縮,哪裡還有前兩日作為天教教首的威嚴?只聲嘶力竭地大喊:「你想幹什麼?放開本座!」

  他的雙手都被死死按住貼著牆。

  劍書來到他面前,只將那一根長長的鐵釘對準萬休子手掌,一點一點用力地敲打,深深釘入筋骨血肉之中,甚至整個穿透了,釘在後面牆上!

  那恐怖的痛楚讓萬休子瞬間慘叫起來,身體更是抽搐一般痙攣,一時掙扎的力氣竟然極大,可仍舊被那兩名兵士摁死。

  緊接著,還有第二根,第三根……

  鮮血湧流而下,長鐵釘一根接著一根,幾乎將他兩隻手掌釘滿!

  早在釘到第三根的時候,他就已經承受不住,向著先前還被自己叱駡的謝危求饒:「放過我!看在我當年也饒過你一命的份上放過我!你想要什麼都拿去!天教,天教要不要?還有存在銀號裡的很多很多錢,平南王,平南王一黨餘孽的消息我也知道!你不也想當皇帝嗎?不也想找朝廷報仇嗎?放過我,放過我,啊——」

  下頭有人在旁邊置了張几案,奉上剛沏上的清茶。

  謝危端了,喝了一口。

  左手手掌還纏著一層絹布,痛楚難當。

  抬起頭來注視著萬休子,他看著他那釘滿長鐵釘已經血肉模糊的手掌,心裡一點觸動都沒有,只嗤一聲:「天教?一幫酒囊飯袋,廢物點心。靠他們能成事,如今你就不在這裡了。給我?養著都嫌費糧,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萬休子終於掙扎不動。

  這兩隻手上終於也沒有多餘的地方。

  他奄奄一息地掛在牆上,已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般殘忍的場面,叫人看了心驚。

  謝危卻始終視若未見一般,將那茶盞擱下,起身來,慢慢走到近前,深邃的眸底掠過一道幽暗的光華,竟似帶上了幾分大發慈悲的憐憫。

  他道:「不過你當年放過我,的確算半樁恩。」

  萬休子幾乎要昏厥過去。

  一瓢冷水將他潑清醒。

  他聽清了謝危的話,儘管明知不可能,可人在絕境之中,忽然抓著一絲希望,還是忍不住抬起了眼來,死死地盯著他。

  謝危唇邊於是浮出了一點奇異的微笑,慢慢道:「你不是想當皇帝嗎?我放你一條生路,給你一個機會。」

  萬休子渾身顫抖起來。

  謝危眼簾低垂,輕聲續道:「天教還是你的,義軍也是你的,儘管往北邊打,龍椅就放在紫禁城的最高處。」

  這一瞬間,萬休子竟感覺渾身寒毛倒豎!

  他也算是老謀深算之輩了,豈能聽不懂謝危的話?

  然而別無選擇——

  從這裡出去,在這廣闊的天下征戰,或恐還有一線生機,否則今日便要身首異處!

  *

  先前抓起來的那些天教上層魁首,連帶著萬休子在內,都被謝危放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但在萬休子放回去半個月後,原本偃旗息鼓的天教義軍,便重整旗鼓,如同瘋了一般,揮兵北上!一路見城拔城,見寨拔寨,幾乎是不計後果,拿人命和鮮血去填去換!

  天下已亂,群雄逐鹿。

  朝廷發了檄文討逆。

  原本在邊關打了勝仗、踏平韃靼的忻州邊軍,擁護舊日勇毅侯世子燕臨為統帥,向天下宣稱奉了公主的懿旨,冠冕堂皇地舉起勤王的旗幟,同時集結忻州黃州兩地兵力,剿滅天教,衛護朝廷!

  天教的義軍在前面打,他們的「勤王之師」便在後面追。往往是天教這邊費盡心力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打下來的城池,還未來得及停下來喘口氣,後面的追兵便已經臨近城下。

  打根本打不過,只好繼續往北逃。

  邊打便逃,邊逃邊打,簡直像是一頭被放出籠子生怕被抓回去又餓狠了的豺狼,顧得了頭顧不了尾,為了那一線生機只好瘋狂地往前奔突!

  獵人則跟在後面,不疾不徐。

  撿起他們丟下的城池,安撫他們驚擾的百姓,幾乎不費一兵一卒,便佔據了半壁河山,贏得民心無數。

  沈氏江山,搖搖欲墜。

  短短不到五個月的時間,已經被逼紅了眼的天教義軍打到直隸,劍指京城!

  緊隨其後,便是謝危所謂的「勤王之師」。

  都這時候了,微如累卵的京師,竟還有人天真地相信,忻州軍確係勤王而來,且領軍的乃是當朝少師謝危大人,屆時與京中八萬禁衛軍前後夾擊,必能盡誅天教賊逆!

  殊不知——

  割鹿的屠刀,已在暗中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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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六章 ⼳娘

  八月中旬,天教打入直隸,於保定府駐軍;所謂的「勤王之師」則緊隨其後,收了天教花費大力氣打下來的真定府。

  保定距離京城快馬不過半日。

  真定在保定東南,距離京城稍遠一些,但距離保定同樣也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

  燕臨等人率軍來到真定時,駐紮在城中的那些個天教義軍根本抵擋不住進攻,本來就是軍疲馬憊,才打過朝廷,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就迎戰忻州軍、黃州軍,哪裡能有半點反抗之力?

  沒兩個時辰就開城投降。

  入得城中,週遭所見皆是戰亂貽害,遍地狼藉,滿目瘡痍。

  萬休子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深知自己若停下來守住打下的每座城池,必然面臨前有狼後有虎的狀況,遭受謝危與朝廷的夾擊,屆時更無半點生路。

  所以最近兩月,倒想出了些「削弱」謝危的法子。

  比如進得城中便燒殺搶奪,將鄉紳官僚富戶的家財洗劫一空,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便一把火燒掉,半點糧草都不願意留給謝危。甚至若城中還有青壯,要麼強行抓了編入自己義軍之中,充當下一次攻城的犧牲;要麼當場殺掉,以免使他們加入忻州軍陣營。

  所以天教義軍所過之處,十城九空。

  前期是被萬休子下令劫掠清理,後期則是百姓們趕在交戰之前便早早逃離,以避危難,等到燕臨將軍的勤王之師到了,才會回城。

  兩相對比之下——

  萬休子是魔鬼,謝居安是聖賢;

  起義軍是悍匪,忻州軍是王師。

  可誰能知道,背後推動這一切的,根本就是那所謂的「王師」,所謂的「聖賢」呢?

  燕臨領兵作戰,謝危謀劃大局,呂顯協調糧草。當然這裡面免不了也有姜雪寧一分力,畢竟自打從天教手中接管南邊之後,蜀中與江南一帶的生意便自然拿了回來,即便周寅之盜去信物,可也不過只是劫走存放在錢莊的十數萬兩白銀。

  錢是死物,能使錢的人才是稀罕。

  她沒閒著,一路都隨在軍後,把沒去參加科舉的衛梁也給捎上了。每到一城,必定先問民生,因地制宜,佈置農桑,於安撫百姓之上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只不過嘛……

  劍書捏了手裡那封信京城來的信,往前走去,想起那位呆呆傻傻的衛梁衛公子來,不由輕輕撇了嘴。倒不是他對衛公子有什麼意見,事實上這位只對種地感興趣的公子,事情做得多,卻沒半點架子,還挺得人好感。

  可壞也壞在這裡。

  誰讓他是寧二姑娘手底下的人呢?

  長得將就,總跟著寧二姑娘走,話也聊得來,自家先生有一回眼瞅著這倆人手裡拿著紅薯在田間地頭蹲了一下午,臉色簡直黑得跟鍋底似的。

  偏偏這人還聽不懂人話。

  某一次寧二姑娘不在,先生正巧遇到他,留他坐下來喝茶,花了三言兩語敲打他。衛梁愣是沒聽明白,而且半點人情世故不通,還頗為迷惑地反問:「東家姑娘不能一塊兒去嗎?可她管錢,大夥兒都喜歡她,事事要她點頭,總要去看看才知道。哪兒能隔著賬本,就把事做了,把地種了?」

  那或恐是自家先生心情最差的一天。

  連帶著寧二姑娘次日都倒了黴,學琴時候走了神,還順嘴提了一句衛梁,被先生抄起戒尺來就打了手板心,又哭又叫,到頭來都沒明白先生那日火氣怎麼那樣大。

  劍書琢磨自家先生悶聲不響吃大醋的架勢,都覺得脖子後頭發涼,可也不敢多嘴。

  好在先生心裡有數。

  吃醋也就吃一時。

  畢竟寧二姑娘與那衛梁公子之前清清白白,並不是真的有什麼,一心種地罷了,再不樂意先生也得憋回去。

  此時的真定府知府衙門裡,早已經換上了忻州軍的人,抬眼庭院裡都是穿著盔甲的兵士在走動。

  原先的知府在前陣子天教進城的時候,便被萬休子一刀砍了腦袋,其餘官僚也殺了大半,剩下沒死的更是早跑了個精光。

  是以衙門就空了出來。

  正好挪給謝危燕臨等人住。

  寧二姑娘的院落當然是這府邸最好的院落。

  時以入秋,楓葉漸染。

  走廊上飄來了泉水似流瀉的琴音,已經算是摸著了門路,漸漸有種得心應手之感了。

  劍書在外頭聽著,便也忍不住一笑,只是垂下頭看見手中的信封時,面容又慢慢肅冷下來。

  他步入了院中。

  臨院的窗搧開著,姜雪寧便坐在琴桌前,信手撫弄琴弦,謝危則立在她邊上,靜默地看著,聽著。

  一曲畢,她舒了口氣,緊接著便喜上眉梢,回頭道:「怎麼樣?這回可全部彈對了吧?那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我可就要休息了。」

  謝危聞言扯了扯嘴角。

  他薄涼的目光掠過她含著期待的眼,心裡雖知道她這說是與自己打賭,說什麼彈對了這首便算是她會了,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就能休息,其實就是講條件,想偷懶。

  只不過來日方長。

  一日學不會便繼續學一日,寧二這小傻子是一點也不懂。

  他也不為難她,笑一聲道:「那今日便練到這裡吧。」

  自打上回天教的事情後,寧二說到做到,倒是真的跟著他學琴。這幾個月來,若逢著當日無戰事,他不去商議籌謀,她不忙生意打理,便窩在房裡,一個教琴,一個學琴。

  只不過,寧二的嘴,騙人的鬼。

  她天性並不喜靜,待在屋裡便憊懶,出得門去又活蹦亂跳。說是要學琴,往後好了彈給他聽。學是真學了,長進也是真有長進,但不大能坐得住,待那兒半個時辰便渾身難受,要左蹦右跳,賴皮躲懶。

  謝危向來是嚴師,若換作是當年奉宸殿伴讀學琴時,早拎了戒尺抽她。

  可如今……

  她不練琴;他生氣;她苦命練,他又心疼。

  明明叫劍書備了兩把戒尺,可直到現在兩柄都還嶄新嶄新的,別說打斷了,上頭連劃痕都沒幾條!

  姜雪寧是不知謝危怎麼想,只覺這人越來越好說話。

  這段時間她倒不是不想練琴。

  畢竟對謝居安做出承諾時,她是認真的;只是眼見戰事發展,快打到京城,舊年那些事情便一件一件清晰地往腦海裡浮。這般心不在焉地練琴只怕是事倍功半,不如等尋心思清淨的時候再練,所以才跟他耍賴躲懶。

  坐得久了,脖子痠疼。

  她長舒一口氣,沒忍住轉了轉腦袋。

  謝危立在她身後,見狀便笑,伸手過去搭在她後頸,修長的手指使了力,一點一點替她捏起來:「就你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架勢,只怕學到七老八十也未必能有我七八分,這點時辰便累了……」

  姜雪寧翻他個白眼。

  不過回過頭去時,一眼就看見了門外來的劍書,同時也看見了他的面色,臉上輕鬆的笑意便慢慢斂了,只問:「消息到了?」

  劍書入內,奉上那封信。

  他躬身道:「有定非公子襄助,刀琴已經帶了人平安出城,今夜便到真定。」

  姜雪寧將那封信接過,拆開來看,面無表情地坐了許久,才抬眸看向窗外的紅葉,向謝危道:「一眨眼,又是秋來百花殺的時節了……」

  *

  周寅之少見地不想騎馬,也不想乘轎,只是背著手,走在回府的路上。

  方才朝中議事的一幕幕又從腦海劃過。

  分明今日剛被授以九門提督的之位,可與定國公蕭遠各自領兵衛戍京城,可以說距離位極人臣就那麼一步之遙,可他竟沒有半點高興。

  朝廷如今竟落到這般局面,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自從忻州歸來,蕭姝面上有光,沈琅也對他大為讚賞,本以為雖然對尤芳吟下了重手,算是得罪了姜雪寧,可這一樁做得也不算虧。

  可誰能想到,還沒高興兩日,天教便反了。

  緊接著便是如今一片亂局。

  去過忻州,也瞭解攻打韃靼始末的他,自然不會跟京城裡那些天真的權貴一般,以為謝燕二人真是勤王之師,是善類。

  只不過誰也不敢明白地說出真相。

  隨著天教越打越近,京城所面臨的危險也就越來越重,更別說天教惡名在外,城中許多勳貴之家都不大坐得住,有人暗中籌謀要先跑了避避風頭,有人甚至在動投敵的念頭。

  沈琅豈能不管?

  錦衣衛最近就暗中抓了不少想要逃出的人,統統關進監牢,更有甚者直接暗殺。

  現在不提謝燕二人的「勤王之師」,尚且能穩住京城的局勢;倘若將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那京城簡直要不攻自破了。

  畢竟誰能相信——

  這孤零零的一座城池,能抵擋住天教義軍與謝燕二人的共同進攻?

  在周寅之看來,如今的朝廷,便像是一枚懸在頭髮絲的上雞蛋,隨時都有可能因為一陣小風,便掉下去摔個粉碎稀爛!

  通州屯兵,皇城禁衛。

  加起來攏共也就那麼一點人,這一戰當真能撐得住嗎?

  再想起皇帝今日,竟單獨留下那個油鹽不進的張遮說話,似乎是有什麼事情交代,可卻不叫群臣旁聽,實在不一般。

  他漸覺煩躁,抬頭已經到了府門口。

  新修的府邸原本佔地就極廣,裝飾雕樑畫棟,自迎娶陳淑儀進門後,更添上了僕從上百,珊瑚玉樹,金銀珠翠,甚是豪奢。

  只是此刻他都沒有心情多看一眼。

  於庭院中駐足片刻,周寅之想想陳淑儀那副端著的架勢,心下厭惡,索性調轉腳步便過了垂花門往西院去。

  往日外頭都有丫鬟候著。

  可今日不知怎的,外頭沒人也就罷了,裡面更沒有半點聲音。

  這一時,周寅之有些奇怪。

  但也沒太在意。

  然而就在他腳步就要跨過門時,卻看見邊上一盆往日照看得好好的金黃龍爪菊摔倒在地,心裡頓時一凜,忽然生出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快步走進門,入目所見,所有丫鬟竟都塞住了嘴綁了扔在牆下!

  周寅之眼皮一跳,立時按住腰間的刀衝了進去。

  他聲音裡藏了幾分恐懼:「⼳娘——」

  屋內空空如也。

  地上落著一件還未繡完的嬰孩兒衣裳。

  一封信靜靜擱在案頭。

  *

  入了夜,走廊上掛起了燈籠。

  屋內的燭火則因風吹進來,而帶了幾分搖晃。

  姜雪寧端麗的面容,也因此閃爍不定。

  一去京城數月的刀琴,終於回來了,而且帶回來一個女人,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

  面容清秀,眉目靦腆。

  比起前些年姜雪寧第一次見她時,皮膚卻是細白了不少,身上的布衣也換了綾羅綢緞,五官倒是柔和溫善,此刻為她深靜的目光打量,更露出了幾分恐懼,不自覺地輕輕伸手,護住了自己的腹部。

  那裡有一片隆起。

  ⼳娘已經有了六個多月的身孕。

  上一世,姜雪寧從未見過她;這一世,也不過是兩面之緣。

  倘不是因為周寅之,或恐她連她名字都記不住。

  姜雪寧莫名笑了一聲,抬手輕輕抓起她一簇垂落的秀髮,思索著這個女人究竟能派上多大的用場,只慢慢道道:「不用緊張,我要殺的不是你。」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娘的面色幾乎瞬間煞白。

  她自然是記得姜雪寧的。

  自家大人何以能發跡,她當年都一清二楚;後來大人去了一趟忻州,剛回來的那兩日焦躁難安,總是後半夜都不能入睡;如今,這位姑娘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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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七章 寒夜熱粥

  刀琴這趟去京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

  周寅之早不比以往未發跡時,如今府邸新修,又在錦衣衛要職,格外注重自身的安危,府裡的護衛大多都是好手,且日夜巡邏。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後院裡一個大活人劫出來,著實要花費一番心思。末了還是那市井裡摸爬滾打混上來的蕭定非有主意,找了往日天教專訓練來刺殺朝廷命官的女刺客,扮作繡娘,抬著一口裝滿衣裳的大箱子進去,又抬著一口裝了活人的大箱子出來,簡直是偷天換日,在周寅之眼皮子底下變戲法。

  出城門又是一番折騰。

  如此才把人給帶到真定府來。

  姜雪寧自然知道⼳娘的恐懼,可誰又還她那個活生生的芳吟呢?

  縱然有憐憫都被仇恨壓下。

  她也不多說什麼,只收回手來,吩咐道:「把人帶下去,好好看著吧,到底也是有身子的人,該小心些。」

  刀琴便先將人帶了下去。

  ⼳娘似有千萬的話想說,可本就笨嘴笨舌,說不出口。

  況且姜雪寧也不想聽。

  人走之後,她獨自在屋裡坐了一會兒,眼見窗外星河漫天,弦月漸滿,竟覺心內有一股淒愴蔓延開來,渾無睏意。

  於是乾脆起了身,往外走。

  夜裡巡邏的兵士都放輕了腳步,見著她便停下來喚一聲「寧二姑娘」,她只點頭示意,也不停留,徑直向著謝危所居那最僻靜的庭院去。

  然而深夜的院落裡,竟靜悄悄的。

  屋裡雖點著燈,卻空無一人。

  只有小寶坐在屋外的走廊下,一看見她便笑,都不用她問,就開口道:「先生去了後廚。」

  姜雪寧只覺納罕,心道這大半夜的,謝居安還去後廚幹什麼?

  她也不多問,折轉身便去。

  到得後廚外面,果見裡面點著燈,有刀不輕不重恰恰好挨著砧板的聲音細碎而密集地傳來,聽得出使刀的那人有著熟練的刀功,大約正在切菜。

  姜雪寧走進去,看一眼便道:「你餓了麼?」

  廚台上擱著乾淨碗盤。

  爐子上文火煨著熱粥。

  謝危長身立在灶台邊,挽了袖子,垂眸將砧板上的山藥且成丁,推至一旁堆上,才抬眸瞧她,淡道:「我不餓,但琢磨今晚你或許想吃點。」

  後廚比不得書房,只點著兩盞油燈,甚是昏暗。可這般不夠明朗的光線,卻正好勾勒出他頎長的身形,將淡淡的陰影描在他頸側,像是蒙了一層真切的俗世煙火。

  姜雪寧竟覺得心底泛出一股酸澀。

  這個人總是什麼都知道。

  她曾以為,假如真與謝居安在一起了,他那樣厲害,又並不是真正好相處的性子,內裡又偏執又瘋狂,該是燕臨說的那般,很累,甚至不自在。

  可這小半年下來……

  小半時間學琴,大半時間趕路,從吃到用,從人到事,竟然沒有發生過一次不愉快。謝居安總是會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不該她操心的事,一件也不讓她插手;該她料理的事情,他半樁都不多問。

  學琴吧,有時惱她憊懶,一樣拿戒尺抽她。

  只是她假假哭叫兩聲,他攥著她手,抿抿唇,也就不大能狠心打下去。末了多半只能由著她去,甚至還得給她沏壺茶,端盤點心,讓她歇著吃會兒再繼續。

  但也有招他狠了的時候。

  這種時候,謝居安便很難輕饒她。有兩回撩出火氣來,大白天剝了她半邊衣裳,摁她到牆邊上,面貼著窗格,弄得她心裡害怕,渾身發軟,然後一聲聲問她:還敢不敢?

  她說不敢,他才放他;

  倘若倔脾氣上來不認錯,那就是自討苦吃,等琴練完,手未必酸,腿一定軟。

  只不過事後,往往輪到謝居安來哄她,摟進懷裡吻去眼角淚痕,卻偏只笑著說:讓你下回還嘴硬。

  姜雪寧真覺他是把聖人魔鬼兩面都融在一體。

  但不管什麼時候,他注視著她的眼神,總是平和深靜。有時她同別人說話,偶然間一抬頭,經常會觸著他注視的目光。初時被她發現,這人還會有少許的不自在;只是久了,便光明正大,坦蕩得很。

  她也曾問:看不夠麼?

  謝居安開始沒回答她。

  一直等到他們打下了濟南府時,慶功宴上他被人多敬了兩盞燒春,那夜不知從哪裡揣了一把雞頭米,跌坐在她床邊的腳踏上,一顆一顆剝給她吃。

  她當他是喝醉了。

  謝危說:我清醒得很。

  那一刻屋裡沒有亮光,他一雙眼眸像是浸過了水,然後湊過來親吻她,像是怕碰碎了一場幻夢般小心翼翼,然後問她:你不會走,是不是?

  姜雪寧沉默。

  她實在不知道那一刻心底到底是什麼在沖湧。

  良久後才回答:不走。

  姜雪寧沒有去問他從何得知自己偶爾愛吃這些東西,但之後卻很少會見著燕臨了,偶爾碰見也總有其他人在場,寒暄兩句便各自有事情要去忙。

  而今天,她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謝危卻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的確想找個人說話。

  只是知道他都知道後,便都盡在不言中,似乎也用不著再說了。

  姜雪寧在那火爐旁的小木凳上安靜地坐下來,看謝危將那些切好的碎丁都放進快煮好的粥裡,拿了勺在裡面慢慢攪動,終於道:「我還沒有真的殺過人。」

  謝危攪好,又將砂鍋的蓋子蓋上。

  他也在火爐邊上坐了下來,同她挨著,目光則落在燒紅的炭火上,格外平靜:「總有第一次。」

  姜雪寧便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蓋,伏身下去,眨了眨眼,似乎想得多一些,沒有說話了。

  謝危就在邊上陪著她。

  等了有好些時候,外頭都完全安靜下來了,才將熬好的粥盛了一些進碗裡,端給她。兩人也不去多搬一張桌案來,只坐在火爐旁,在這微寒的霜夜裡,吃了有半熱碗,等著那燒紅的炭火漸漸暗淡了,才一道從後廚出去。

  謝危送她回屋,知她心情並不十分好,守著把人塞進被窩裡,往她唇上親了一下,道:「明早不練琴,你可以睡個懶覺。」

  姜雪寧整個人都裹在被窩裡,就一張臉露出來。

  她笑:「你近來倒很正人君子。」

  謝危抬眸,盯著她:「這大半夜你要想死個痛快,我現在就滿足你。」

  姜雪寧頓時縮了下腦袋,接著又吃吃笑一聲,倒是真也不敢再招惹他了,乖乖把眼睛閉上。

  謝危看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走了。」

  姜雪寧又睜開眼看他。

  謝危的手搭在她額頭,輕輕又在她垂落的眼睫上親吻一下,才真的放開,從她屋裡走了出去,離開時返身將門帶上。

  星月已稀。

  涼風撲面。

  他本是要回去,只是臨到走廊轉角,又停下來,向姜雪寧已經緊閉的門前看了片刻,才終於回到自己屋裡。

  刀琴剛回來。

  劍書正在整理桌案。

  謝危進來,搭垂著眼簾,淡漠的眸底卻染上了幾許夜色的晦暗,在琴桌邊上坐下,許久都沒有說話。

  刀琴劍書兩人都在他身邊許久,約略猜著一些。

  劍書欲言又止。

  刀琴卻是快人快語,道:「留著是禍患,待得事了,乾脆殺了,斬草除根。」

  周寅之必死無疑,無論是姜雪寧還是謝危,都不會留他性命。

  可這⼳娘卻是禍患。

  偏生她肚裡還有個孩子,焉知將來養成什麼樣?

  謝危垂眸看著左手掌心那道疤,想起方才姜雪寧溫溫然在注視他的眼神,也想起許多年前宮裡那場大雪,慢慢將手掌攥緊,過了會兒才道:「不必了。」

  刀琴劍書都看向他。

  他道:「周寅之若死,是咎由自取,我與寧二問心無愧,不必斬盡殺絕。」

  放天教,逐天下,他什麼都算計,從未心慈手軟。

  有時候為保萬無一失,又身處朝廷與天教的夾縫之中,沾滿鮮血的事情做了不知凡幾,絕非良善之輩。

  對⼳娘,他確動了殺心。

  只因他自己便是一路這般走過來,深知仇恨的力量有多大。只是三百義童塚,冤魂猶在,二十餘年前那一場雪,還堆積在他心頭,尚未化盡……

  謝危又問:「京裡情況如何?」

  刀琴道:「已生亂象,錦衣衛暗中捕殺了好些朝臣,到處人心惶惶。屬下出城時,聽到風聲,說圓機也收拾了細軟,大概見勢不好,偷偷溜出了城去。」

  謝危一聲冷嗤。

  劍書問:「早年此人常與先生作對,這一次……」

  謝危道:「自有孟陽對付他,說不準現在已橫屍亂葬崗了。早不過是用他制衡萬休子,如今天教打到京城,已沒了他用處,早些死了也好。」

  劍書便點了點頭。

  只是刀琴眉頭蹙著,似乎還有話沒講。

  謝危抬眸瞥見,便問:「還有什麼?」

  刀琴不大敢講:「宮裡傳來消息,似乎要派人前來遊說,聯手先剿天教……」

  這根本不可能成。

  但這不足以令刀琴猶豫。

  謝危想到什麼,眼角忽然輕輕抽了一下,沉聲問:「沈琅要派誰來?」

  刀琴把頭埋下,聲音低了許多:「刑部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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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八章 瀟瀟雨驟

  姜雪寧一覺睡醒時,外頭已經有了些嘈雜的聲音。她睡得還不錯,所以也沒有什麼被吵醒的不快,起身來梳洗時,順口問了一句:「衛梁進城了嗎?」

  蓮兒棠兒兩名丫鬟這陣子也跟在她身邊。

  這時候蓮兒替她梳頭,笑得甜甜的,便說:「進了,早上時候還來找過您,不過遇到謝先生,說您多半還在睡,便打發他先去看城外的農田。又說等您醒了,再知會您一聲,去那邊找他。不過等下午,還是要您抽大半個時辰出來,早些回來練琴。」

  姜雪寧頓時無言。

  她可還記得昨晚謝危說今早不用練琴,讓她好好睡個懶覺。沒成想,早上不練,下午照舊。倒真是他謝居安說得出來的話,幹得出來的事。

  只是她也沒什麼意見。

  聽了蓮兒說衛梁遇到謝居安,也沒有多想,用了些粥飯便先去看了看沈芷衣,又逗弄了一下已經會咿呀叫喚的小沈嘉,接著才叫人備車,出城找衛梁去。

  在她離府時,消息就遞到了謝危這裡。

  劍書說:「寧二姑娘臨出門前,又去看了公主一趟。」

  謝危坐在涼亭裡沏茶。

  週遭栽種的丹桂已經有了淡淡的飄香。

  聞言他輕輕蹙了蹙眉,眸底掠過了一分隱隱的陰鶩,卻一副尋常的口氣問:「沈芷衣沒跟她亂講什麼吧?」

  劍書搖頭:「不曾有。」

  謝危這才搭了眼簾,夾了茶海,用滾燙的第一遍茶水澆了紫砂茶蓋。

  過了會兒又道:「她倒還算聰明。城中亂,時時刻刻緊著公主的安危。」

  劍書明白,只道:「是。」

  謝危便不說什麼了,平心靜氣地沏茶,彷彿是在等什麼人。

  過了約莫小半刻,刀琴引人入了園。

  謝危攥了隻空茶盞,立到亭邊台階上,抬眼看過去。

  張遮未著官服,一身藏藍長袍簡單,肅冷的面容慣常地不帶笑意,像是紮根巉岩風雨不動的松柏,又像是聳峙峭壁霜雪不改的堅石,讓人覺出幾分靜定。

  人是什麼性情,幾乎一眼便知。

  既不畏懼,也不遮掩,兩三年過去,還是一身清坦蕩的清正。

  把玩著茶盞的手指攥得緊了些,又慢慢鬆開來,謝危慢慢將心緒壓下,看人到得近前了,便像是見著熟人一般,笑起來道:「張大人自京城而來,謝某事忙,未能親迎,只派了下面人去,還望見諒。」

  張遮本是沉默寡言之人,對著謝危這般能言善辯的,自然更顯得話少。

  且他自知與謝危並不投機。

  此刻只一拱手,道:「朝廷有命,前來遊說罷了,謝少師言重。」

  他本是昨夜便啟程從京城出來,到得真定府本該是晨光熹微的清晨,誰料想人還在城門外驛站,竟就被一夥人截住,暫不讓走。

  為首者正是謝危身邊的刀琴。

  說是他們先生已經聽聞他大駕光臨,因世道頗亂,特意派人前來接應,免得回頭出了事,被朝廷責斥「斬來使」。只不過謝危事也忙,恐要勞駕他等上一等。

  如此竟不讓入城。

  眼見著將近中午了,真定府那邊來了個人同刀琴說了什麼,這才終於重新出發,到這裡見到了謝危。

  謝危打量他,道:「初時聽聞,我還當朝廷是昏了頭。張大人既不在禮部,也不在鴻臚寺,一個全然與此事無關的刑部侍郎罷了,且還不善言辭,皇帝派你前來當說客,可真是別出心裁,要令人吃一驚的。」

  這話裡隱隱有些刺探的味道。

  張遮兩手揣著,寬大的袖袍垂落,卻並不轉彎抹角地說話,只道:「他們以為通州一役,在下與少師大人共盡其力,且與姜二姑娘有故,該是最合適的人。」

  謝居安聽著「通州一役」時,尚無什麼感覺,可待聽見「有故」二字,便不知怎的,只覺一股連著一股的酸氣往外湧。

  他冷笑一聲:「可惜朝廷想錯了。」

  張遮與他非但不是什麼共同剿滅過天教的同僚,甚至還在通州的時候就已經很不對付,或者說,是他非常忌諱這個人。

  張遮沒有說話。

  謝危又道:「來當說客,該有個籌碼吧。朝廷給了什麼籌碼?」

  張遮道:「姜府。」

  眾所周知,不管是真是假,謝危對外自稱是金陵謝氏出身,一個人上京之後,府裡上上下下就他一個姓謝的,無親亦無故。

  而姜雪寧在他身邊的消息也不難探聽。

  一來二去,朝廷想到先將姜府控制起來,作為籌碼,以掣肘謝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想起了這陣子朝廷裡暗流湧動的情況,道:「姜大人有小半個月沒上朝,姜府內外一應人等皆不能隨意出入,便連買菜的廚子都要查過三四遍才放行,雖未名言軟禁,實則未差分毫了。」

  謝危一聽只覺好笑。

  他將那白瓷茶盞在手裡轉了一圈,又輕輕擱回了茶桌上,眉目之間非但沒有半分憐憫,反而還浮出了幾分饒有興致的笑意:「這可好,近段時日我總想起寧二前些年受的委屈,他們倒霉,倒免了我回頭專程去尋他們晦氣。」

  張遮看向他。

  謝危渾然不覺自己說了多過分的話,也不迴避他的目光,甚至還轉頭向他道:「說來,當年姜伯游對張大人是頗為青眼,我與他也算有些故交。待張大人回京,倒也不妨替謝某帶個話,請他不用太過操心,寧二我養得挺好的。」

  話音落地,未免沾些戾氣。

  分明還沒說上兩句,他已有些不耐煩,只道:「謝某與燕世子本就是奉公主殿下還京,舉的是勤王之旗,還請張大人回去如實稟告,待過得兩日,大軍休憩好,必定一舉殲滅天教,救朝廷於水火,滅叛亂於紫禁。」

  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張遮不會聽不出來。

  只不過依著沈琅的意思,派他前來遊說,本也不過是個幌子罷了。見不見謝危與燕臨,又到底能談成什麼樣,並沒有那樣要緊。

  一陣秋風吹來。

  原本覆蓋著些許白雲的天際,飄來了大片低沉的烏雲,原本懶懶落在台階前的晴照便跟著黯淡了幾分。

  像是要下雨了。

  他立於亭下,抬頭看了一眼,此時此地竟想起彼時彼地。

  只不過夏已盡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院中更無當年避暑山莊滿湖的蓮葉與菡萏。

  這時,他本該向謝危道禮,隨後告辭。

  只不過臨到轉身時,又停步。

  薄薄的眼皮掀起,隱約有種並不圓滑的鋒利,張遮凝視了他片刻,竟然道:「沈琅派我前來遊說是假,暗中面見公主是真,另有一物交付。」

  謝危的瞳孔陡地一縮。

  然而張遮卻不再說什麼了,只是向他一拱手,轉身下了台階,徑直去面見沈芷衣。

  刀琴劍書侍立一旁,無不驚詫。

  先前在忻州時,周寅之來,也曾將一物交付給公主殿下。

  謝危是知道的。

  只不過一則她曾有恩於姜雪寧,二則尚有幾分利用的價值,他並沒有使人去查究竟是什麼東西,沈芷衣也並未有什麼異動。

  如今又來一個張遮……

  可本該遮遮掩掩做的事情,他為何這般明白地告訴謝危?

  劍書皺眉:「要不派人將他攔下?」

  謝危想起當初在通州,他使刀琴劍書遍搜自己以度鈞身份寫給天教的密函不見,轉頭卻在張遮手中,可他並未拿這東西做什麼文章 ,只是交還與他。

  眼下又提及沈芷衣之事……

  他與張遮的不對盤,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他不會覺得對方這般獨來獨往不合群的人,會拉幫結派站在自己這邊。事實上,當他在將那封密函交還給他時,他是動了殺心的。

  只是彼時他畢竟是寧二心上之人……

  一念及此,謝危薄唇抿得更緊,面覆霜色,終究是將翻湧的情緒都壓下去,道:「不必。」

  怕的不是事情本身。

  怕的只是不知道有這件事。

  眼見著天陰陰欲雨,他越覺煩悶,索性拂袖便走,留下話道:「等見完沈芷衣,便叫他速速離開,一刻也別讓他在城中多待!」

  刀琴劍書跟他多年,更何況從今早就開始在辦事了,哪裡能不知道他這話下面真正忌憚的是什麼?

  好不容易支開了寧二姑娘。

  倘若叫這兩人見上面……

  兩人對望一眼,心照不宣。

  謝危回了房中,因心不是很定,便翻出一卷道經來讀,靜了一些,便聽得窗外淅瀝瀝作響,竟是真下了雨來。

  秋葉飄黃,蕭條寒涼。

  只不過看得一會兒,倒是洗去了他心底那一股躁意,這時便想起寧二一會兒回來還要練琴,於是把手裡的道經放下,取下懸掛在牆上的一張琴,解了琴囊,仔細調弦。

  昨日他聽著寧二彈的時候,有一根弦稍稍鬆弛了一些,奏出來的音雖只差毫釐,可若一日不調,每一日都差上毫釐,那便不知差到哪裡去。

  修長的手指一點一點繞緊琴弦。

  謝危想,外頭既下了雨,那小騙子同衛梁也不會在田間地頭繼續忙,該會早些回來,手指便一停,吩咐劍書道:「外頭風涼雨大,叫廚房先備碗驅寒的薑湯。」

  劍書奉命去了一趟。

  然而回來時,神情卻有些不對。

  謝危立在琴桌邊,一手斜斜扶著琴,剛將方才那一根弦調好,信手輕輕一撥,顫音潺潺,唇邊便浮出了幾分笑意。

  只不過到底是買來的琴,不如自己製的得心。

  等往後閒了,該為寧二斫上一張。

  他見劍書回來,隨口問:「人回來了嗎?」

  劍書一下屈膝半跪:「寧二姑娘因下雨回來得早一些,車駕在城門口,正好撞見張大人,她……都怪屬下等辦事不力!」

  他垂著頭不敢抬起。

  甚至連確切的話都不敢說。

  謝危唇邊的弧度有片刻的凝滯,然後一點一點慢慢地消了下去,像是一頁放進水裡的彩畫,緩緩褪去顏色,成了一片格外平靜,又格外叫人害怕的黑白。

  竟沒有責怪他們。

  視線停在那根猶自輕顫的弦上,他輕聲問:「寧二找他去了,是不是?」

  劍書只覺前所未有地壓抑:「先生……」

  彷彿有一股錐心之痛直直打進來,謝危搭在琴身的手指漸漸暗緊,到底是沒有忍住那一股深埋的戾氣,垂眸間,抄了那張琴便砸在桌角。

  嘩啦一聲響。

  琴散了,弦斷了。

  他只寂然而立,面無表情地看著。

  修長的手指垂在身側,一縷鮮血順著被斷木劃破的口子蜿蜒滴落。

  窗外是瀟瀟雨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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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三十九章 厭世

  天色已暮,提前備下的薑湯已經涼了。

  姜雪寧卻仍舊未歸。

  燕臨那邊派人來請他前去商議下一步的動向,謝危便搭垂著眼簾,撿了一方雪白的巾帕將手指上的血跡擦去,淡淡道:「我隨後便來。」

  他放下了巾帕,讓人將屋內的狼藉收拾了,又吩咐後廚將薑湯溫著,便從屋內出去。

  去議事的前廳正好要從姜雪寧那院落旁經過。

  他竟然在道中遇見了沈芷衣。

  這位昔日的帝國公主,已經不愛著舊日宮裝,只一襲深紅夾白的廣袖留仙裙,看方向是才從姜雪寧院落那邊過來,但似乎沒有見到人,眉頭輕輕蹙著,神情並不是十分輕鬆模樣。

  她眼角有著淡淡一道疤。

  那是二十餘年前天教並平南王一黨叛逆攻破京城時,在她面頰上留下的傷痕。當初在宮中時,總十分在意女子容貌的嬌美,以至於她對這一道疤痕耿耿於懷;如今歷經過千里和親,邊塞風沙,輾轉又成傀儡,對外表的皮相反倒並不在意了,是以連點遮掩的妝容都不曾點上,倒多了一點坦蕩面對真實的模樣。

  因為有些事,視而不見,粉飾太平,只不過是掩耳盜鈴,欺瞞自己罷了,該在那裡的並不因為虛偽的矯飾而改變。

  下午時候她見過了張遮,本是心緒翻湧,這偌大的府邸中人雖然多,可也想不到別的能說話的人,是以枯坐了一個多時辰後,還是決定拉起找姜雪寧。

  只是不巧,她竟不在。

  轉過迴廊沒兩步,沈芷衣抬頭就看見謝危。這一時,兩人的腳步都奇異地停下了,週遭暮雨尚未停歇,空氣裡卻忽然瀰漫著一股凝滯。

  有些事,不必對旁人道,他們之間是一清二楚的。

  什麼勤王之師,什麼公主懿旨,什麼恭奉殿下還朝……

  統統都是沒有的事!

  沈芷衣既沒有下過任何懿旨,也沒有說過想要還朝,一切只不過是幕後一隻大手在操縱全域,將她作為了一隻擺上檯面的傀儡,以為他們要做的種種事情尋找一個合適而正當的理由,讓這一切可以名正言順、冠冕堂皇地繼續下去。

  而所謂尊貴的公主……

  連那道城門都不能自由地跨出。

  沈芷衣心裡覺出幾分諷刺,但終究沒表現出來,只是先問:「寧寧說下午出城去找衛梁,如今天色這樣晚了,還沒回來嗎?」

  她是前不久才見過張遮的。

  謝危背著手,沒有回答,竟反而問道:「該回來自然會回來。中午時候她已經去看望過殿下,殿下晚間又來尋找,是想告訴她張遮來了,知會她去見上一見嗎?」

  身邊伺候的人裡有眼線,她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往上呈稟,這對宮廷裡長大的沈芷衣來說,實在司空見慣,已經算不上什麼稀罕事了。

  只是當確實地知道謝危瞭如指掌時,仍舊忍不住為之發寒。

  甚至憎惡。

  她面容冷下來幾分,但言道:「只不過有些話想對她講罷了,如今謝先生權柄在握,已將大半天下收入囊中,實不必對我這麼個即將棄置的傀儡如此忌憚。畢竟,你之所以還敢讓她見我,不正是因為你確信我絕不會在她面前多言,令她為難麼?」

  雖然姜雪寧趕赴邊關,一道救了她,然而忻州軍、黃州軍,卻是實打實謀逆的反賊。一名皇族的公主,為反賊所救,本身位置就已十分尷尬。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

  偏偏她真正在意的人,與反賊的幕後魁首,有著千絲萬縷的親密聯繫。

  尤芳吟已經故去。

  沈芷衣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心中即便是有千萬般的難處,哪怕表面與事實相去甚遠,也決計不會向姜雪寧吐露、抱怨半分。

  只因她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不願使她增添任何的煩惱,再將事態推向不可解決的深淵。

  對此,謝危心知肚明,也並不否認,他只是注視著沈芷衣,沒有起伏的平靜嗓音帶著一種格外的無情味道:「你既知我忌諱,便不該總來找她。」

  這哪裡是昔日奉宸殿那位謝少師?

  沈芷衣幾乎不敢相信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一瞬間,怒氣沖湧。

  她寒聲質問:「這便是你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嗎?你可有問過,她知不知道,又願不願意?天底下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也從來沒有能被紙包住的火。她率真良善,性本自由,你卻虛偽狡詐,步步為營,處處算計,什麼也不讓她知曉!你把她當做什麼?被你關在籠中的囚鳥嗎?!」

  謝危道:「她該知道什麼?」

  沈芷衣冷笑:「對天教,你先抓後放,放任他們為禍世間,塗炭生靈!沿途之上,多少人流離失所,罹難戰火!縱然你要反,這天下從來任人主宰,可百姓何辜?若說你力有不逮,確不能阻,倒也罷了。可偏偏你是有餘力而不為,故意縱容惡行,只為逞一己之私!你想要滅朝廷,取江山,大可光明正大打過去,卻不必用這等視人命如草芥的下作手段!」

  做了什麼事,謝危自己有數。

  他無動於衷,對所謂天下人的生死,也漠不關心,只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沿途所見,滿目瘡痍,有被劫掠了畢生心血的商人,有被殺了丈夫的妻子,有無家可歸的孩童……

  一聲聲哭,一聲聲喊!

  沈芷衣是隨軍而行,不像是姜雪寧與衛梁等人,總要落後幾日,但凡所見所聞皆入心間,常常夜不能寐。

  此刻她看著謝危,就像是看著怪物。

  何等冷血之人,才能說出這樣一句話?

  她眨了眨眼,到底還是平靜了下來,只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道:「姜雪寧一腔赤誠真心對人,她值得所有人永遠對她好,但你配不上她。」

  說完拂袖便走。

  那「配不上」三個字,實在有些尖銳。

  謝居安搭著眼簾同樣不欲與她多言,只是走出去幾步之後,過往的一切實在是浮現出來太多,太多,以至於原本就縈繞在他心懷中的那股戾氣越發深重難抑!

  這一刻,腳步陡然停下。

  他回轉身,聲音裡彷彿混雜了冰冷的惡意,竟冷酷地道:「弱肉強食,世間愚夫只配為人屠戮!公主殿下立於危牆,該當慎言。便有一日,我殺盡天下人,也只怪天下人甘為芻狗!」

  言罷已不看沈芷衣一眼,徑直向議事廳去。

  沈芷衣望著此人背影消失在層疊廊柱之間,只覺那平靜的軀殼下,藏著一種即將失控的猙獰與瘋狂。

  一陣風吹來,才覺寒意遍身。

  她輕輕攤開手掌,兩塊碎片拼湊起來的兵符,靜靜躺在掌心。看得許久,竟覺出一種荒謬的悲哀來,閉上眼,一點一點用力地攥緊,任由它們硌得生疼。

  *

  姜雪寧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來的,恍惚如穿行在兩世的幻夢中,週遭花樹之影交疊而去,倏忽之間好像化作了她兩世所見所識的那些人,讓她頭重腳輕,竟有點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直到斜刺裡一隻手掌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這才回神。

  雨已經小了,燕臨沒有撐傘。

  他穿著一身勁裝,看她失魂落魄模樣,不由皺起了英挺的劍眉,只是胸臆中偏有一股異樣的情緒在湧動,使得他第一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姜雪寧看向他。

  他漸趨成熟的輪廓為降臨的夜幕覆蓋,竟有一種說不出的低沉,本是該問「你去了哪兒」,可話出口卻變成了:「寧寧,我昨晚做了一個噩夢。」

  姜雪寧怔住。

  燕臨的手還握著她胳膊,沉黑的雙眸凝視著她:「我有些怕,在那個夢裡,我對你好壞好壞……」

  夢……

  若說她先才還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恍惚,這一刻卻是被驚醒了。

  一種前世遺留的恐懼幾乎瞬間襲上心頭。

  眼前燕臨的面容竟與前世在她寢宮裡沉沉望著她時,有片刻的重疊,姜雪寧心底狠狠地顫了一下,幾乎沒能控制住自己下意識的反應,一下掙脫了他攥著自己的手掌,往後退了一步!

  燕臨看著,但覺心如刀割。

  在對姜雪寧說出這話之前,他甚至還在想,只是一場夢,一場夢罷了。

  可為什麼,她真的如此害怕呢?

  少年的聲音裡,隱約帶上了一點沙啞的哽咽:「你說的夢,我做的夢,都是真的,對不對?」

  他還是這一世的燕臨。

  姜雪寧望著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便立刻知道自己方才的舉動傷害了他,可她也沒有辦法控制。

  世間還有這樣奇異的事情嗎?

  又或是今日聽了張遮講述的那些,生出了一種前世今生交匯、難辨真假虛實的錯覺呢?

  不……

  她搖了搖頭,竟覺頭疼欲裂,不願站在這裡同燕臨再說上半句。

  只是她走出去幾步,那已經褪去了舊日青澀的少年,還像是被人拋下了一般,立在原地。

  那股內疚於是湧了出來。

  姜雪寧想,他們終歸不是一個人。

  凝立許久,她終於還是回過頭,向他道:「一場夢罷了,醒過來便都散了,別放在心上。」

  燕臨站在爬滿了枯黃藤蔓的牆下,看她走遠。

  窈窕纖弱的身影被一盞盞燈照著。

  可落在他眼底,映入心間,竟只剩下荒蕪一片。

  *

  到得謝危院落前的時候,雨已停歇。

  姜雪寧心裡面裝著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她不願去回想方才燕臨那些話究竟意味著什麼,甚至到得院門前,聽刀琴說謝危還在等自己時,也仍舊帶著一種難解的空茫。

  她走進了屋裡。

  桌上竟然擺了精緻的碗盤,做了幾道菜,放了一壺酒,兩隻酒盞已經斟滿,但裡面的酒液已經不再搖晃,顯然斟好之後已經放上了許久,以至於杯中一片平滑如鏡。

  琴桌上擺了一張新琴。

  屋裡原本的狼藉已經被收拾乾淨,謝危就坐在桌案的那一頭,看著她走進來,面上沒有半點異樣,只端了一盞酒遞給她,問:「和衛梁聊什麼了,這麼晚才回?」

  姜雪寧和衛梁遇著雨,自然是早早就忙完了,只是回城路上,她竟看見張遮,追上去說了許久的話才回。

  只是她不想告訴謝危。

  結果他遞來的酒盞,她垂下了眼簾,避開了他直視的目光,笑笑道:「被一戶農家留下來說了好久的話,沒留神忘了時辰。」

  謝危坐在桌旁,靜靜看著她。

  她心緒究竟是比平常亂上一些,都沒去想謝危為何備了一桌菜,還準備了酒,酒盞既遞到了她手中,說完話端起來便要喝。

  謝危的目光便落在她執盞的手指上。

  然而就在那酒盞將要碰著嘴唇時,他卻豁然起身,劈手將之奪了下來,直接擲在了地上,「啪」一聲摔個粉碎!

  那一刻,他面容有著說不出的森冷。

  也不知究竟是氣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毫不留情地罵她:「姜雪寧,你是傻子嗎?!」

  那飛濺的酒液有兩滴落在銀箸上,染出些許烏黑來。

  只是姜雪寧沒看見。

  她甚至帶了幾分茫然地抬頭看他,沒有反應過來。

  午後傍晚下過一場雨,她從外頭回來,鴉青的髮梢上都沾著濕氣,謝危的手伸過去抓住她肩膀時,掌心裡也是一片寒涼。

  於是那股怒意更為熾盛。

  他直接將她拽進了裡間,讓人備下沐浴的熱水,冷著一張臉將她身上為雨水寒氣所侵的衣裳都扒了個乾淨,連著整個人一道扔進了浴桶。

  姜雪寧跌坐進去,幾乎整個被熱水浸沒,打濕的髮髻頓時散亂,披落在白膩的肩頭,搭在起伏的曲線上。

  人從水裡冒出頭來時,濃長的眼睫上都掛了水珠。

  她只覺這人突然間變得不可理喻起來,剛想要開口問個究竟,謝居安已經一把按住了她後頸,雙唇傾覆而來,緊緊地將她掌控,那種侵略裡帶著幾分發洩的慾求,依著他探入她口中的唇舌,將她禁錮得淋漓盡致。

  他將姜雪寧弄得濕淋淋。

  但來自她身上沾著的水珠,也將他原本整齊的外袍浸染,她嗚咽著,竟有一種窒息的錯覺。

  這一次分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

  可謝危的眼眸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平靜。

  他說:「我想要你。」

  姜雪寧看著他這一副偏執的瘋樣,不知為何,竟覺胸腔裡跳動著的那顆心被人拿刀破開,汨汨的鮮血順著傷口湧流出來,使她生出萬般的愴然,可一句話也說不出。

  很難想,她竟會心疼這個人。

  謝危突然間厭極了她這樣的眼神,抬手將她眼眸蓋住,然後埋頭深吻下方緋紅的唇瓣,最後壓制著她,一點一點緩慢地深入。

  一場近乎極致的歡愉。

  可結束後留下的卻是狼藉的空白與不能填滿的恐懼,還有一種對於自己的憎惡。

  她側躺在他身旁。

  謝危安靜了一會兒,才問:「我們成婚,好不好?」

  姜雪寧沒有回答。

  她咬緊了唇瓣,一隻手貼著心口攥緊,極力地壓抑著什麼。淚已濕枕,是怕自己一鬆口便哭出聲。

  謝危等了她好久。

  卻不敢再問第二次。

  披衣起身,屋內殘酒歪倒,窗外清輝灑遍,想起的竟是呂照隱以往調侃他的那句話。

  謝居安固然不會一直贏,但永遠不會輸。

  可倘若……

  這一次他無論如何都想要贏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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