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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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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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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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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5 01:23:0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八十章 問自由

  越是平靜,越顯驚心動魄。

  聒噪的蟬鳴藏在樹影之中,卻更襯出了此刻令人心悸的靜寂。

  姜雪寧彷彿什麼都聽不到,連近處門外窗外的蟬鳴,都好像遠在天邊,唯有自己一下快似一下的心跳,還有那透過緊握她手腕的掌心裡傳來的脈搏,如此清晰,如此令人膽寒!

  壁讀堂不比斫琴堂。

  斫琴堂平日尚有下人伺候,壁讀堂卻是誰也不敢輕易往近了靠一步,此時此刻,門口除卻他二人,再無旁人。

  姜雪寧過去也曾想過,謝危到底怎麼看自己?

  厭憎,不喜?

  ……

  無論怎樣,都不曾想過今日此時。那是她不會去想,也不敢去想的,也是從一開始便被她排除在外的可能!

  可謝危將這一切都打破了。

  她上一世實在不是什麼未經世事、不察人心的小姑娘。

  倘非謝危此人太過特殊,她或恐不至於今日才有所察覺。

  姜雪寧竭力地攥緊了手指,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

  那緊緊抓著她手腕的手掌,毫無放鬆之意。

  謝危彷彿什麼出格的舉動都沒做一般,還是那般超塵拔俗的漠然,搭著眼簾看她,道:「留在京城有什麼不好嗎?」

  她在發抖。

  謝危卻好似沒察覺,嗓音淡淡地道:「家裡已輕易不敢招惹你,外頭有蕭定非陪你胡鬧,連你素日看不慣的姐姐都嫁了出去。他日燕臨還朝回到京城,該樂見你在。公主去了韃靼和親,往來消息,朝中最快,你在京城也好第一時間知悉。便你受不了家中的日子,改日我動議國子監增設女學,離了家進學也一樣,誰也無從非議。怎就非走不可呢?」

  沒有一個字威逼強迫。

  甚至他在說出這番話時,眉眼間還是一片山高霧濃的曠遠,渾無半分私心,全為她想一般。

  可卻猶如一張縝密的大網!

  謝居安每出口一字,姜雪寧便覺這張大網朝著她收緊一分!一點一點擠佔她立足的空間,呼吸的空氣,讓她難以掙扎,近乎窒息!

  她竭力想要維持冷靜,不敢激怒他,道:「先生高看學生了,學生往日都是縱性胡為,若非先生襄助只怕已釀成大禍。」

  謝危道:「那繼續縱性胡為有何不可?」

  姜雪寧試圖將自己的手往回抽,可那隻攥著她的手,紋絲不動。

  謝危看著她,無比平靜地敘述:「你是戶部侍郎的嫡女,長公主的伴讀,臨淄王的妻妹,燕臨的玩伴,蕭定非的靠山,我的學生——你在怕什麼?」

  他每一句話都敲擊在她敏感的神經上,在「我的學生」四字一出時,姜雪寧腦海中那根緊繃的顯終於「嗡」地一聲斷裂!

  這天底下誰都可以——

  唯獨謝危,絕不是她敢沾染!

  此刻的她便如同一隻被逼進了死胡同的獵物,面臨著步步靠近的猛獸,必須要張開自己身上每一根利刺,繃緊自己身體每一個角落,方才能使自己鼓起那少許的勇氣,睜大微紅的眼,對他道:「放開我。」

  她沒有再喚「先生」了。

  謝危的眼底那絲絲縷縷的戾氣終於悄然上浮,聲音卻比方才還輕:「張遮不還在麼,為什麼想要離開京城呢?」

  若往日提起這名字,姜雪寧心裡或會湧起些許不可為人道的甜蜜,然而前日說開之後,這個名字所能帶給她的便只剩下無可挽回的遺憾和可望不可即的刺痛!

  謝危踩了她的痛腳。

  她開始用力地掙扎,瞪視著他,咬緊了牙關尖聲道:「與他有何干係!我是多壞的人,多糟糕的心性,先生不早一清二楚嗎?鄉野裡的丫頭哪兒登得上大雅之堂!京城本不是我該待的地方,在這裡的每一日都如躺在油鍋裡,不得一日安生,從無一日自在!我憑什麼不能離開?」

  每一日都如躺在油鍋,不得一日安生,從無一日自在。

  謝危眼睫覆壓,凝望著她。

  卻覺她這困獸猶鬥的姿態十分可笑,甚至讓他失望,平緩的語調裡是一種冰冷的辛辣:「懦夫才作此想。寧二,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胡鬧了。」

  姜雪寧伸出手去掰他的手。

  他動也不動一下,只覺她這般歇斯底,避他如避蛇蠍,視他如洪水猛獸,可他卻不知自己到底哪裡叫她如此懼怕……

  那一刻,竟湧上幾分悲哀。

  他到底放低了聲音,輕道:「寧二,留下來吧。」

  姜雪寧淚湧上眼眶:「放開我!」

  謝危恍若未聞:「公主去和親了,我答應你的事沒有做到,還要還你的恩,欠著你一命。」

  姜雪寧無法掙脫他,哽咽道:「不要你還了,我不稀罕!」

  謝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分明厭憎他的小姑娘看他病得糊塗,成日裡淚流。待在他身邊,怕他死在她邊上,同一個死人共處;想出去採藥,又怕野外的山魈,夜行的豺狼。

  那一天是節氣裡的大雪。

  深山裡越見寒冷,高處更是飄了白雪。

  那小姑娘哭了一宿哭累了。

  他迷迷糊糊醒來,清晨裡卻不見人。

  直到日中,才瞧見一團白影從洞外走入。她滿身都是寒氣,頭上肩上都是雪,兩片嘴唇青紫,不知從哪裡採了草藥,哆嗦著手去打火石。可這天裡的樹枝都濕透了,她點不著,卻沒哭,只一點點將藥草咬碎了,擱進那不知從哪處墳頭撿來的一角破碗裡。

  他的刀插在石縫裡。

  她花了好久才拔了出來,哆嗦著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道,那豔紅的血便汨汨淌出,蜿蜒著墜入那一角破陶碗,和深綠的藥草混雜在一起,成了濃重的墨紫。

  然後才端著碗湊到他唇邊。

  少女白生生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帶著哭腔哄他:「莊子上來過一個很厲害的大夫,用這個方子救活過死人,你把藥喝了就好了……」

  死人怎麼能救活?

  多半是招搖撞騙的神棍。

  他至今難以分辨,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夢。

  只有那極端澀口的藥草混雜了鮮血時鐵鏽般的腥苦味道,不時從記憶的深處流湧而出。

  後來他燒過了,好像就好了。

  那小姑娘卻糊塗起來。

  他出去探路,找些吃食,她卻總拽他袖子,意識昏沉,嘴裡卻還夢囈似的抱怨:「我就知道,你好了要自己走……」

  不得已,便軟了心腸,背著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

  可她還覺得他不是好人,會丟下她走。

  他只好將已然髒污的衣袍撕下窄窄的一條,一端繫在她的手腕上,一端綁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後告訴她:「現在我同你綁在一起,誰也不能先走,我在。」

  她的夢囈才慢慢停了。

  謝危回想,那真是他二十餘年裡最瘋狂、最傻氣的時候。

  冥冥中彷彿有那麼個信念——

  相信在那等絕望的境地裡,尚能尋覓一線生機。沒有琴與書,沒有刀與劍,沒有天教,沒有朝廷,沒有身世,也沒有復仇,只有浩蕩天地,兩個想要活下去的人。

  可姜雪寧說,不要他還了,她不稀罕。

  冰冷裡藏著厭憎,多像是後來在京城偶有幾次與她照面時?

  謝危竟覺胸腔裡一陣絞痛。

  這痛楚來得如此迅疾,又如此陌生,以至於他還不及分辨,就產生了一陣的眩暈和恍惚,只道:「不要也沒關係,京城裡什麼都有……」

  姜雪寧已被逼到崩潰的邊緣,發了狠一般朝他喊:「什麼都有,除了自由!」

  謝危道:「你怎麼不明白呢?」

  姜雪寧道:「放開!」

  謝危一字一句對她道:「天底下根本沒有真正的自由。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心中有牽絆,便永遠困在囚籠!你終究,不得不回來……」

  大抵世間所有的真話都太過殘酷,包裹著一層又一層尖銳的荊棘,不但入不了人的耳,反會刺得聽者豎起渾身的防禦,將自己緊緊保護在裡面。

  那種恐懼不僅沒有消減,反而更加翻湧。

  姜雪寧不知自己到底是更恐懼謝危這個人,還是更恐懼他這句話,終於忍無可忍,掰不開他箝制著自己的手掌,便埋頭一口深深的咬了下去。

  劇烈的疼痛從手背傳來,幾乎透入骨髓,可謝危仍不願放手,望著她,聲音裡甚至隱隱透出一絲的哀求,近乎偏執般道:「姜雪寧,不要走。」

  可痛到極致,手指一陣痙攣。

  姜雪寧到底還是掙脫了他,胸膛起伏,怒睜著眼,往後退去,像是反駁他,又像是要告訴自己一樣:「胡說八道!都是胡說八道!」

  她什麼心緒都來不及收拾,更不願往深了去想。

  就這樣逃了。

  逃得遠遠的。

  當晚便乘著府內早已準備好的馬車,帶上她的行囊,出了京城,山水路迢迢,一去蜀中三千里。

  謝危手中空空蕩蕩,鮮血從手背順著靠近虎口的位置淌落,一片錐心的淋漓。

  他到底站在門內,沒有追出去一步。

  那一道不高的門檻,仿若一道鴻溝,將他與外面的世界撕裂,誰也無法跨越,旁人進不來,而他出不去。

  呂顯來到壁讀堂時,天已薄暮。

  劍書立在外面不敢進去。

  他順著那道門向裡面望去,只見裡頭昏暗一片,先前姜雪寧從幽篁館取走的那張琴躺在地上,碎了根琴柱,崩斷的琴弦如一根青絲般蜷曲。而謝危立在陰影裡那面牆壁前,久久沒有動一下,枯槁似根朽木。窗沿上擱了小小一枝青杏,落日餘暉深紅的光從青翠的葉片背面透入,還未長熟的果子嵌在枝邊,也不知是誰人所折。

  姜雪寧該是來過了。

  呂顯見得這場面,竟也不敢往裡踏了。

  倒是謝危,慢慢轉頭來,看見他們,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面上並無異樣,道:「你來得正好,趕上議事,一道吧。」

  呂顯卻看見了他的手。

  謝危從那張摔壞的琴旁邊走過,朝斫琴堂方向去,只想眾人應該等久了。

  呂顯與劍書還站在原地。

  劍書一片惘然,也不懂:「為什麼不強留呢?」

  呂顯回首望著那摔壞的琴。

  沉默許久,少見地沒了笑,慢慢道:「謝居安不是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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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八十一章 蜀中

  馬車飛奔出了京城。

  身後巨大的城門在金紅的落日之中慢慢合攏,夜色也隨著離這座城池越遠而漸漸浸染,將天幕蒙成了一片黑,掩去了原本繁華的聲音,讓官道上那噠噠的馬蹄聲變得清晰。

  姜雪寧靜坐在車內良久。

  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掀開了窗邊的車簾,朝著後方望去:城樓上明亮的燈籠,在視線裡越來越遠,慢慢黯淡下來,像極了夜幕中那稀疏掛著的寒星。

  她一直以為,若有一日,自己終於拋卻一切、離開京城的那一日,該像是出籠鳥一般歡欣喜悅。

  然而事與願違。

  臨別時謝危那失望而斷然的一句句話,簡直如同惡毒的詛咒,化作了一片烏雲,一陣陰風,不斷盤旋在她腦海,籠罩在她心上,驅之不散,揮之不去。

  天底下根本沒有真正的自由。

  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心中有牽絆……

  便永遠困在囚籠!

  他懂什麼?

  不過是威嚇她,逼迫她,不想讓她離開京城罷了!

  姜雪寧收回目光,慢慢閉上眼。

  她強行清理了自己混亂的念頭,只數著前面車伕揮舞馬鞭時的聲響,讓自己不要再去想在謝危府上發生的那些極端出乎她意料的事情。

  從京城到蜀地,路途遙遠,足足有三千里之遠。

  朝廷往來消息雖有三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甚至八百里加急,十數日甚至數日便能跑上一趟,可姜雪寧這一去帶的行李雖然不多,卻也裝了一輛馬車,另帶了棠兒蓮兒兩個丫頭,還有府上的護衛同行保證安危,馬匹縱然選得精良也無法與朝廷相比,所以天氣好的時候一日行上百多里已經算是頂了天。

  夏日晝長夜短,本適合行路;

  可夏日裡也多狂風暴雨,一旦遇著不合適的天氣便只好在驛站或者客店停留,甚至借宿村莊。

  姜雪寧上一世在京城裡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偏又狠了心地要早些去到蜀地,一路吃住都不方便,倒把自己逼得瘦了一圈,頗有點形銷骨立。

  到得黃河邊上時,趕上洪災剛過。

  入眼遍地飢民,路有餓殍。

  也不知哪裡跑出來不少天教的人,四處散佈朝廷無能、昏君無道的謠言,說是皇帝做不好才引來了天災,又開粥棚佈施,倒是把人心攥在手裡。

  姜雪寧不在朝,不為官,縱然見不得這樣慘烈的場面,也無法救助如此多的災民,雖把天教的謀算看得清清楚楚,心有憂慮,可回過頭去一想天教散佈的那些話實在算不得「謠言」,而謝危運籌帷幄,上一世連天教都滅了乾乾淨淨,想來對這些事情自有洞察,也無須旁人來提醒。

  她到底狠了心,讓車伕繼續趕車前行。

  過黃河,經洛陽,越蜀道,到成都,幾乎是從初夏行到了初秋,一路所見的景緻也從莽莽平原換成渭河湯湯、蜀道天險,最後才是被崇山峻嶺圈在其中的天府沃野。

  尤芳吟早收到她要來蜀中的消息,提前用自己的體己銀子在成都、自流井兩地為她各置了一處宅院,一處常住一處落腳,且掐算著時間提前半個月到了成都的驛站接應。

  見著姜雪寧從馬車上下來時,險些沒認出來人。

  精緻的面容蒼白且滿是僕僕的風塵,長日奔波的疲憊讓她看上去比原來瘦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消沉之感,一見之下幾乎讓尤芳吟眼淚都掉下來。

  任為志有些尷尬,又有些好奇模樣,站在遠處,半天沒有走近。

  姜雪寧卻笑起來扶了給自己行禮的尤芳吟。

  舉目向著週遭看去,一應物候皆與京城不同,往來的行人說著蜀地的方言,除卻來迎自己的尤芳吟外,處處都陌生得很,竟讓她有了一種漂泊異鄉之感。

  有那麼一個恍惚的剎那,謝危那句話再次迴響在耳邊。

  然而隨之而來的便是新奇與歡喜。

  她忽略了那種奇怪的清愁與空茫。

  在接下來的兩年裡,姜雪寧隱身於任氏鹽場之後,為了自己對沈芷衣的承諾,不計一切後果地擴張生意的版圖,但凡來錢快的行當都有她摻和的痕跡,且通過發銀股迅速斂財的手法,也漸漸在長江沿線的商業重鎮推廣開來。

  在第二年,她已經暗中聯繫上燕臨。

  姜雪寧讓自己變得沒有時間去想,吃穿用度之上從不委屈自己,下面人都聽從她,上面也沒人能管束她,更沒有了那些虛偽繁瑣的應酬。

  可即便如此,也仍舊不敢停下。

  她怕自己一旦停下,稍有一刻的空閒用來安靜思考,便會發現:縱使來到蜀中的選擇沒有錯,可長達兩年的叛逃,也只不過是身體力行地證明了那個人說得有多正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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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八十二章 衛梁的疑惑

  衛梁第三次掀開那塊從波斯商人手中買來的精緻懷錶,看了看時辰,外頭街面上景緻變幻,三千里淮揚地面,正是仲秋,涼風吹落葉,金橘綴滿市,數不盡的溫柔與繁華。

  可他渾無心思欣賞,反生出幾分壓不住的忐忑。

  就要見到那個人了。

  他卻開始擔心這一回做得太過,是否會為自己帶來什麼禍患?

  事情還要從去年夏天說起。

  那時候衛梁還在揚州霜鐘書院讀書,雖說不上是才華蓋世的頭號才子,可在江南地界上也算得遠近聞名,乃是今年秋闈爭奪解元的熱門。

  沒想到一日遊湖剛要棄船上岸時,遇到個奇怪的姑娘。

  身形細瘦玲瓏,穿金戴銀,光是耳垂上掛的明珠便不知價值幾千兩銀,可鵝黃的杭綢衣裳上卻滿是泥水,活像是才從泥坑裡撈出來,就連頭上臉上都未能倖免。尤其是那一張臉,似乎是倉促之間想要將泥水抹去,但未能成功,反而將一張臉抹得更花。

  見著他們一行學子登岸時,她立刻迎了上來。

  與衛梁交好的這幫人自都是博學多識的青年才俊,平日裡坐著遊船遊湖都有不少大膽的姑娘會拋來香囊汗巾,一見著有姑娘主動迎上來下意識都以為是主動來獻慇勤的,只是搞得這般狼狽的還是頭回見,一時都停住了腳步。

  衛梁雖有才名,樣貌卻只平平,並不如何驚人。

  往日裡都是同行的士子頗受青睞。

  所以當時他只站在眾人之中,完全置身事外一般,等著看後續。

  可誰也沒想到,當同行的朋友頗為輕佻地問起「姑娘要找哪個」時,那位姑娘眨了眨眼,竟然朝著他立身之地掃看了一眼,半點沒有羞怯害臊地道:「我找衛梁衛公子。」

  湖邊上頓時安靜。

  衛梁自己也怔了一怔,著實吃了一驚。

  旁人都朝著他看來。

  那姑娘仍舊大大方方地,明明這樣髒污難辨的一張臉,笑起來時竟給人一種璀璨的錯覺,向他道:「衛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那些個同行的朋友向來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故意在旁邊噓聲起鬨。

  他當即覺得面上有些燒。

  腳就跟釘在了地上似的一動不動,一板一眼地回那姑娘道:「姑娘找在下有何事,不妨當場說了,就不必借一步說話了。」

  那姑娘打量著他的目光便有些奇異,眼珠子一通轉悠,也不知在琢磨什麼,過了片刻後便挑眉:「你當真要我在這裡說?」

  衛梁便心頭一跳,下意識道:「事無不可對人言。」

  她卻認真地看著他,神神秘秘地重複了一遍:「衛公子,你考慮好了,當真要在這裡說嗎?」

  那一刻,衛梁腦海裡掠過了千形萬象,種種的自我懷疑一股腦兒地全冒了出來:到揚州讀書後我可有愧對過哪個姑娘?可曾與青樓勾欄裡的妓子許下承諾卻未完成?半夜裡走在路上是否撿到過什麼不合適的東西又未歸還失主?在書院裡是不是還不夠謹言慎行以致於惹惱了誰而不自知?

  可答案全都是沒有。

  他家中雖不富裕卻也並不貧寒,基本的眼界見識還是有的,一則不至於做什麼找上門來的過分之事,二則即便做了也不至於給人留下明顯的把柄。

  可這姑娘的架勢……

  莫不是自己有什麼東西漏掉了?

  旁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跟針紮似的。

  衛梁莫名緊張了幾分。

  他到底還是沒扛住腦海裡天人交戰,咳嗽了一聲,不大確定地道:「那就,借一步說話?」

  後來他曾數次想起過這個一時糊塗的糟糕決定,簡直可以說是將自己的名聲丟掉了別人腳底下——

  不心虛有什麼好避諱的?

  從此以後搞得滿書院風傳他和一位神秘的姑娘有不同尋常的牽扯,時時被拿出來打趣,偏向他問起時,他還沒辦法說出所以然來,異常地憋屈。

  只不過在當時,腦筋沒轉過來,也就對此舉會產生的後果一無所覺。

  倒是那姑娘笑彎了腰。

  末了還十分自然地同他其他朋友擺擺手說:「小女子與衛公子先去敘話,一時半會兒說不完,諸位公子便不必等候他了。過後我自然送他回書院。」

  朋友們自以為識趣,紛紛促狹地笑著,散了個乾淨。

  殘陽鋪水,半湖瑟瑟。

  岸邊柳枝已枯瘦,就留下他與那看不清面目的姑娘面對面立著,相互打量。

  衛梁皺起眉頭說:「在下與姑娘似乎並不相識。」

  那姑娘背著手道:「衛公子不認識我,我卻久聞衛公子大名了。」

  衛梁不解:「姑娘也愛讀書?」

  那姑娘搖搖頭:「最恨便是讀書,近來倒是有點別的嗜好。」

  衛梁不知該怎麼接話。

  那姑娘衝他笑笑:「聽聞衛公子於此一道也十分有研究,所以今日特特前來請教。」

  衛梁終於沒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此一道?」

  那姑娘唇角拉開:「種地。」

  衛梁:「……」

  在聽見這兩個字的剎那,衛梁眼皮都幾乎跳起來,甚至頭皮炸麻,有一種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秘密被人窺知了的震撼之感。

  他大驚:「你怎會知道?!」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場面,其實有幾分說不出的滑稽,可難以否認:至少在當時,他心中還存有一些恐懼。倒不是怕被人知曉,而是怕家中來尋他麻煩。

  士農工商。

  士為最高,讀書人十年寒窗為的不過就是一朝躍過龍門去當那人上人,往下則是農本商末。

  世代詩書的家族自然看不上下面三等。

  然而衛梁從小與別人不同,見到天上下雨、地上淌水,要去問個究竟,成日去翻什麼天文曆書;見到田野勞作、布種澆水、秧苗抽芽,想去查個明白,摸進書店就偷偷買回來一本《齊民要術》;到後來旁人花盆裡養蘭,他卻和波斯、色目那些個異族交往頗深,在青花瓷盆裡栽一種長出來醜得過分的東西,叫什麼馬鈴薯……

  年歲小時,旁人還當他鬧著玩。

  待得年紀大點,家中長輩終於發現了他離經叛道的本質,把什麼曆書農書全搜出來燒個乾淨,狠狠給他請了一頓家法,說他要考不上回頭就要他好看。

  衛梁這才「迷途知返」,把這一顆靈活的腦瓜子用回了讀書的「正路」上,寫寫策論,讀讀經書,沒幾年也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混出點名聲。

  離開家便到揚州進學。

  霜鐘書院裡沒人管,一旦得空便拿刀在那挖出來的馬鈴薯身上比劃,還烤紅薯似的烤了幾個給朋友吃。當然其中一人吃拉肚子之後,便再也沒人敢吃他的東西嘗試了。

  可以說,衛梁萬萬沒想到,在這揚州地界上,竟然有人知道他其實不愛讀書,偏愛種地!

  那姑娘似乎早預料到他會如此驚訝,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笑眯眯看著他道:「我若說,眼下有數千畝地空著,就等一個人來種點東西,衛公子是否會感興趣呢?」

  衛梁覺得她在胡扯。

  哪裡來個黃毛丫頭就敢說有上千畝空地等著人去種?當時幾乎想也不想便拒絕了,可那姑娘卻不置可否,只遞給他一張名帖,上頭寫了座別院的地址,說他若改了主意自可尋來,隨時恭候。

  於是,衛梁終究是沒能抵抗住這等誘惑。

  回了書院之後不過熬了六日,便忍不住按圖索驥,去了那座別院。

  只是竟沒再見著那位姑娘。

  留在別院中招待他的是另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子,親自將一封信並幾本田產地契、帳目冊子交到他手中,並帶著他親自去了那所謂的「空地」查看。

  從此,衛梁上了賊船,進了賊窩。

  只不過……

  事情做了一堆,銀子拿了不少,今歲稻穀的收成也著實喜人,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什麼人做事,著實讓他心裡不安。

  尤其是近日……

  馬車已到金陵地界。

  外頭行人絡繹,熱鬧喧囂,就算是眼見著太陽都要落下,也到處都是招攬生意的聲音。甚至有些人直到這時候才出來擺攤。

  臨河漂滿了花燈。

  「籲——」

  馬車外面車伕勒馬,停下來向人問路。

  「小哥,請問烏衣巷怎麼走?」

  路人給車伕指路。

  停處大約是在茶舍附近,隱約能聽見有人閒話議論的聲音從二樓傳來。

  衛梁凝神聽了片刻便皺眉。

  「要我說嘛,萬休真人和圓機大師之間必有一場鬥法,天教推的乃是道教,白馬寺必然崇尚佛法,光吵架就吵了好幾個月了,這妥妥的要打起來啊!我看還是收拾收拾包袱,這幾日離江南遠著些,天知道哪天又掀起戰禍?」

  「肯定是圓機和尚更厲害啊!」

  「是啊,聖上那麼信任他,這兩年來聽說連謝少師都疏遠了。要算起來,謝少師才是真正的帝師,他一個半路插到中間來的和尚,無功於社稷,無功於百姓,怎麼還能封個國師?」

  「哎喲這話可不敢亂說哦……」

  「唉,亂,亂的很吶!」

  「好在韃靼這兩年安生不少,沒給大干添亂,不然這內憂外患,一觸即發,簡直是要逼死我們小老百姓!」

  「要我說,就要天教厲害!什麼叫大同?人天教為的就是大同!我們村兒有幾戶人家沒地種之後,當土匪也當不成,都加入了天教,還不都是狗官和奸商逼的嗎?」

  「還好咱們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影響不大……」

  「不說皇帝明年南巡嗎?」

  「可不是,你道這半個月來咱們金陵哪兒來那麼多富商巨賈,到處都是寶馬香車?就為著這事兒呢!一趟南巡勞民傷財,狗官們不想掏錢,可不得逮著這些富商巨賈薅嗎?聽說就是找他們出錢來的,誰出錢多,明年官鹽的鹽引便多放給誰一些。」

  「世道是越來越難啦……」

  「誰說不是?」

  ……

  車伕問得烏衣巷所在,驅車前往,漸漸去得遠了,那些聲音也都在後方慢慢模糊,混入轔轔的車馬聲中,變得模糊。

  衛梁垂下眼簾,摸了摸自己袖裡。

  這一季的賬冊安靜的藏在裡面,綁在手臂上,牢牢的。

  車伕道一聲:「衛公子,到了。」

  衛梁這才掀了車簾下車。

  長長的江南舊巷裡,青石板縫隙裡長著青苔,不知何處來的金黃秋葉飄零幾片在地。眼前的門庭一片冷清,並無半分豪奢,甚至連個具體的名姓也無,頂上僅有一塊烏黑的匾額,上書「斜白居」三字。

  他上前親扣門環。

  不多時有人來應門。

  是個眉清目秀的丫鬟,見了他並不驚訝,眼睛裡卻透出幾分打量來,不冷不熱地道:「衛公子來了,我家主人得您傳訊後,特在此地等了您有半日,請您進來吧。」

  外頭看不大出來,斜白居裡面卻是一片清幽。

  走廊上掛著幾隻鸚鵡。

  見了人便叫喚:「來者何人,來者何人!」

  衛梁無言。

  一路走至院落深處,過兩重垂花門,才進得一處臨湖的水榭。水榭的美人靠邊緣,設了一張傾斜的靠背椅,另有一張方几放在旁邊,上頭擱著瓜果盤,還有一卷翻開的賬冊。

  坐在椅上的是位姑娘。

  且不是正常端坐,而是盤腿坐著,一副懶散樣。烏黑油亮的頭髮上僅別了一枚赤瓊滿色的南紅瑪瑙簪子,面朝平湖背對水榭,以手托腮看著欄杆上架著的那根魚竿,似乎百無聊賴,正等著魚兒上鉤。

  衛梁從後面僅能看見她半個背影。

  一時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去年見過的那姑娘。

  引路的丫鬟稟道:「姑娘,衛公子來了。」

  那姑娘頭也不回:「拿著本姑娘的錢,種著本姑娘的地,扣著本姑娘的賬本,壓著本姑娘的收成,還敢以此作為要挾,死活要見我一面,問個究竟。衛公子,如今世道匪盜橫行,你倒也不擔心路上遇到點什麼意外,一個不小心一命嗚呼?」

  衛梁聽這聲音一下就認出來了。

  淺淺淡淡,如風過耳,似泉暗流,無比地賞心悅目,使人遐想。

  他立在後面,自然也聽出了這話裡隱藏著的不滿與威脅,但自問從未做過什麼虧心之事,縱面對豺狼也凜然不懼,是以鎮定自若,回道:「去歲應姑娘之請,操持良田數千畝,收成頗佳,雖得姑娘許以重利,當時又因興之所至,並未多想。可在各家農戶報上收成時,在下思及雁門關外韃靼虎視眈眈,中原腹地天教橫行,便不得不對這些糧食的去向產生幾分困惑。若說投入市中,方便百姓,倒也無妨。可倘若姑娘居心不良,使其為亂臣賊子養軍之所用,那便是衛某的罪過。」

  前面那女子的身形忽然不動了。

  衛梁開門見山:「所以衛某今來,只為問一句話,姑娘這般本事,是效命於天教嗎?」

  「……」

  效命於天教……

  她看著像是那麼不怕死還敢跟天教攪和的人嗎?

  前面那女子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終於轉過頭來,看向了衛梁:「衛公子果真是,一心種地,不聞世事,怎麼連這般荒謬的想法也往腦袋裡裝呢?」

  跟前世一樣,只配種地啊!

  未來探花郎這腦瓜,文章做得,地也種得,唯獨上不了官場和別人鬥個死活。她早該知道,不該對這人的腦子抱有太大希望!

  她轉過臉來時,面上帶了幾分不耐煩。

  鵝蛋似的面頰上,雪膚細嫩吹彈可破,夕陽光影下更是鍍了一層金紅,瀲灩的眼眸裡沉澱了這兩年來世事見聞,靈動裡又添幾分穩重。

  只是唇角似笑非笑地扯著,又在這無邊的豔色裡增添了一點嘲弄。

  衛梁僅去年見過她一回。

  那時她污泥滿面,哪裡有這般容光?

  素來便很少與女子打交道,更莫說是這樣漂亮的,衛梁被她一雙眼看著,莫名窘迫了幾分,只覺一股熱氣往臉上竄,竟不大說得出話來了。

  姜雪寧扔了魚竿,挑了細眉:「誰同你說我給天教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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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八十三章 純屬誤會

  她說著話,已經從座中起身。

  這時才看見她穿的乃是一襲艾綠的卷草紋湘裙,往前走得一步,裙裾便如細細的水波一般晃蕩,竟直接走到了他身邊來,繞著他踱步,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遍。

  衛梁只覺毛骨悚然。

  對方站在他面前時,他不敢抬頭;對方立在他身後時,他脊背僵硬如一根石柱。

  姜雪寧上一世認識衛梁,純屬誤會。

  那時臨淄王沈玠才剛登基,帶著她在京中坊市遊玩,遇到一行打海上來的深目高鼻的商人,正當街兜售一些長得奇奇怪怪的果子。

  人圍了不少,來看熱鬧。

  但要花錢買的卻寥寥無幾。

  她與沈玠也就是在旁邊看個熱鬧,沒料想正要走時卻見一名不高不壯的文人費力地擠開人群,來到那幾名商人面前,開口就說自己不僅要買下那些果子,還想要買下這些果子的種子。

  於是一通嘰裡呱啦亂講,價錢卻沒談攏。

  這名文人氣得一張臉都紅了,又似乎對這些果子和種子十分執著,立在街面上不肯走。

  到底還是鄭保眼尖,記得住人,悄悄附耳同沈玠說了一句:「這不是今科您欽點的那位衛探花嗎?」

  沈玠這才認真地打量了一眼。

  姜雪寧也不由詫異。

  沈玠一琢磨,便讓鄭保替這位古古怪怪的探花郎解了圍,出了錢,末了再讓人把人引過來談話。

  沈玠貴為天子不大記得人,可作為探花的沈玠即便不記得沈玠長什麼模樣,也認得出當日金殿傳臚時站在台階前的鄭保,所以立時就要上前來行禮。

  還好沈玠及時打住。

  然後萬分納悶地問他,買這一堆勞什子的東西是想幹什麼。

  衛梁頭上都冒出冷汗,只說自己有些上不得檯面的癖好,慣好研究田間地頭的事情,還望沈玠莫怪。

  沈玠瞅了瞅他抱在懷裡的那些果子,把腦袋搖了又搖。

  也不知是覺得這位探花郎不務正業還是有什麼別的想法,但總歸沒有責罰,只道:「正事之外有些消遣也無可厚非,拿回去鑽研便鑽研吧,好歹也是朕出過錢的,他日要真鑽研出個什麼來,記得送進宮來孝敬便成。朕雖不好這個,皇后卻貪嘴得很,指不定愛吃。」

  姜雪寧立在他身後,大覺沒面子,想要反駁,可又說不出口,只能往肚子裡嚥了一口悶氣。

  衛梁卻逃過一劫似的,長出了口氣。

  之後沈玠與姜雪寧回了宮,此事也就告一段落。宮裡面人跟人鬥,鬼跟鬼拼,沒多久她就把這事兒忘了個乾淨。

  可誰也沒想到,次年盛夏,她正在坤寧宮大殿外的廊下教那幾隻八哥說話,就見內務府那邊的總管帶了好幾名太監抬著什麼東西進來。

  一看全是奇形怪狀的水果。

  還有個長滿了尖刺的,像極了巨大的流星錘。

  一問才知道,說是翰林院裡一位編修大人叫衛梁的,特意獻上,問過了皇帝,著人給她送過來。

  姜雪寧完全想不起當初的事,內務府的太監一走,便與宮裡的宮女們對著這些果子研究了半天。

  有的好吃,有的還不得其法。

  末了全部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長滿了尖刺的果子上,聽說是叫什麼榴蓮,得開了外面的殼吃裡面的肉,於是便叫小太監拿了刀來好不容易開開。

  結果……

  那味道簡直熏暈了坤寧宮上上下下所有人,令姜雪寧終身難忘!

  這東西竟然說能吃?

  她勃然大怒,只當這姓衛的看起來老實,原來比起朝廷裡那些反對她的清流老臣還要過分,這是明擺著藉機羞辱自己!

  於是某日御花園皇帝賜宴,姜雪寧找了個機會單獨把衛梁拎出來說話。

  衛梁好像對自己闖下的禍事一無所覺,還問姜雪寧那些水果吃著如何。

  姜雪寧差點叫人把他拉下去砍頭。

  但怎麼著這也是皇帝親自點的探花郎,可輪不到她明目張膽地動手,所以只皮笑肉不笑地同他說自己很喜歡他送的東西,既然他對什麼瓜果蔬菜的事情如此上心,留在翰林院實在浪費,何不放出去與百姓當個父母官,教他們種地去?她還能幫他跟皇帝說上一說。

  按理說,朝中但凡是有點腦子的官員聽見這話,都要嚇得兩股戰戰、頭冒冷汗。

  因為這話本身是一種明顯的威脅。

  待在翰林院裡可是「儲相」,將來大多是可以留在京中做官的。還未熬出頭就要外派去各省當官,那都是混得不如意的,下等官,苦差事。

  可沒想到,這衛梁一怔之後,竟然滿是喜悅,眉眼裡都盛了光似的,連帶著一張臉都紅了,磕磕絆絆躬身道:「這、這怎麼敢勞煩娘娘呢?」

  那會兒姜雪寧實在沒看明白他這算什麼反應。

  她又明褒暗貶地諷刺了幾句,可衛梁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還以為她在誇他呢,笑得越發燦爛。

  末了是姜雪寧一頭霧水,見他半點也不生氣,自己惱得拂袖而去。

  當夜便跟沈玠打了小報告。

  說衛梁這人如何如何,一意逢迎自己,不是什麼好官,乾脆發去偏遠行省,讓他好好反省反省,愛種地就種個高興。

  沈玠免不了寬慰她,哄著她,讓她不要生氣。

  那時姜雪寧想沈玠到底還是偏袒這個討人厭的探花。

  結果第二天就聽說,上朝的時候沈玠一紙調令直接把衛梁從翰林院裡拎了出來,扔去高郵當縣令。

  這下姜雪寧高興了。

  沈玠也不說什麼,晚上一起用膳時也只看著她笑,問她這回算不算痛快。

  姜雪寧尾巴便翹上了天。

  她想,有衛梁做前車之鑑,好好一個探花郎跑去當縣令,日子過得不知有多淒慘,料想以後沒別人敢來招惹她了。

  然而……

  才僅僅過去一年,戶部整理各省稅賦時,駭然發現:高郵縣交田稅納糧竟然比去年翻了整整一番!

  第一次,姜雪寧開始懷疑老天故意搞她。

  滿朝文武都被高郵縣的情況震驚了,有人懷疑他加重了百姓稅賦,有人懷疑這裡面有不可告人的貓膩,沈玠自然也大為驚奇,派人往下查。

  查出來的結果打了所有人的臉。

  人憑的就是硬本事,高郵縣自從跟著縣老爺衛梁一塊兒種地後,一畝田種出兩畝稻,是自家糧先翻了一番,所以才給朝廷多納了糧。

  不消說,京中急召衛梁入京。

  倘若高郵縣稻穀畝產的提高可以推而廣之,那一個大干朝豈不是再無饑荒?

  那兩天姜雪寧憂愁極了。

  想這衛梁得了勢,對自己來說絕不是一件好事,正琢磨要怎麼搞這人呢,外頭內務府的太監又風風火火抬著什麼東西來了。

  那是滿滿的三筐上好的高郵鹹鴨蛋。

  太監說,是高郵縣令衛梁今次上京特意託人孝敬她來的,專門感念皇后娘娘當年舉薦之恩。

  姜雪寧簡直懵了。

  一時難以分辨這到底是嘲諷還是嘲諷。

  但總之衛梁好像半點不曾察覺她之前的惱羞和惡意,簡直把她的「恩情」刻在了心裡,因此連蹦三級在戶部擔任要職後,還逢人便說皇后娘娘乃是個少見的好人,旁人對她實在是誤解太深。而且動輒便送些時鮮瓜果入京,那陣子御膳房都不用到外頭採買了。

  就這樣,姜雪寧莫名其妙籠絡了一位被百姓奉為真正的「衣食父母」的能臣。

  她忍不住想——

  旁人對本宮那真的不是誤解,衛梁你對本宮這才是誤解太深啊!

  但反正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不接白不接,況且衛梁的腦子大約都只用到了讀書和種地這兩件事上,於朝堂爭鬥實在半點敏銳也無。

  旁人都以為他是自己心腹。

  姜雪寧也少不得絞盡腦汁為對方斡旋,對方但有莽撞得罪人或者擋了別人的路被別人算計時,都得她跟在後面當牛做馬地善後或者回護。

  有時候她都納悶:本宮和衛梁,到底誰是誰祖宗?

  總之,久而久之,這腦袋缺根筋的,便對她死心塌地。

  一開始是不是誤會,自然也不重要了。

  不管朝局如何改換,這樣的人,都是上位者最青睞、百姓們也離不開的。所以姜雪寧想,就算上一世她倒了垮了,衛梁的結局應該都不壞。

  最差也不過就是回鄉種地嘛。

  反正他喜歡。

  這會兒,姜雪寧盯著對方,心情就變得十分複雜,半晌後扯開唇角,貌似純善地微笑起來:「衛公子,我問你話呢。」

  衛梁一哆嗦:「在、在下……」

  姜雪寧拿出了上一世哄傻子的耐心:「誰告訴你的?」

  衛梁恨不能挖坑把自己埋了:「是,是在下自己有此擔心,並、並無人告訴過我。」

  姜雪寧:「……」

  誰也別攔著我,想把這人打一頓!

  她眼皮跳了好幾跳,抬起手指來輕輕按住,才勉強繃住了一張即將撕裂的良善面皮,口不對心地誇獎:「衛公子真是思慮周全的有心人啊。」

  衛梁沒聽出言下之意,以為她真是誇獎。

  竟正色道:「不敢當,在下也不過只是為生民計,倘若五穀豐了,家國卻亂了,豈非得不償失?」

  「……」

  姜雪寧深吸了一口氣。

  「那你可以放心了,本姑娘便是豬油蒙了心也不敢與天教為伍,衛公子的擔心實屬杞人憂天。」

  衛梁頓時長舒一口氣:「如此,倒是衛某多慮,東家姑娘既然這樣說,那衛某也就信了。」

  他自袖中解了賬冊遞上。

  只道:「這是衛某私自扣下的當季收成糧賬,還請姑娘原諒在下的莽撞冒失。」

  賬冊先前繫在他手臂上,還帶著一縷餘溫。

  姜雪寧看著他像看著個傻子。

  衛梁不明:「有什麼不對嗎?」

  過了好久,姜雪寧才幽幽道:「你大老遠來就問這一句,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連點證據都不要?」

  「哦。」衛梁彷彿這才反應過來,但出乎姜雪寧意料,竟不是問她進一步的證據,而是向她笑起來,長身一揖,道,「實不相瞞,在下覺得姑娘不是會撒謊騙人的人。田莊上的佃戶雖沒見過姑娘,可姑娘卻從未薄待他們,可不收以重租。在下來時還左右為難,只想姑娘這樣的好人,倘若真為天教效力,在下還不知要怎樣選。如今您既說自己非為天教,在下便敢相信。」

  「……」

  上輩子這位沒被人搞死,那真是托賴了自己在背後照應啊。

  姜雪寧無語望天。

  她決定回頭多放幾個得力的人去衛梁身邊,免得他哪天出門被人打,然後帶過這話茬兒,只問道:「來也來一趟,衛公子喝什麼茶?」

  衛梁忙道:「不了,在下還有事在身。」

  姜雪寧想想道:「可是要準備秋闈?」

  衛梁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反應「秋闈」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接著才笑起來,說:「秋闈倒不緊要,隨便考考便是,但稻穀已收,衛某得回去琢磨冬日裡能否種點小麥,或者試著種一下一種叫馬鈴薯的東西,長起來很快,且……」

  姜雪寧感覺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乏力,只覺千百隻鳥雀在自己耳邊嘰嘰喳喳,聽得她頭昏腦也漲,渾然不知自己到底是在蜀地還是在江寧,簡直腳底下都要打滑了。

  半晌,衛梁說完。

  然後眼底帶著幾分光彩地問姜雪寧:「東家姑娘看如何?」

  姜雪寧回過神來,不敢說自己什麼也沒聽懂,想想上一世對付此人的套路,彎彎唇笑起來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十分驚喜,道:「我看極好!」

  衛梁立刻興奮起來:「那我回去便這樣辦!」

  說完躬身一拜竟然道了別就走,半點也沒有停留之意。

  蓮兒棠兒在後頭都看蒙了。

  姜雪寧臉上的笑容瞬間拉下來,只向她們問:「他剛才說種什麼來著?」

  兩人面面相覷,搖了搖頭。

  行,都沒聽明白。

  愛種啥種啥吧。

  姜雪寧翻開衛梁遞上來的那卷賬冊,只瞅了瞅末尾記下來的那幾個數,兩道柳葉似的細眉卻慢慢鎖緊:兩年過去,韃靼那邊的情勢也該有苗頭了。做生意這一道上,她雖不如上一世的尤半城,可並不需要與她一般兩邊下注保穩,單獨暗助燕臨,壓力倒少一半。只不知,夠不夠,又是否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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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5 01:24:0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五石散

  斜白居外面,已近傍晚。

  衛梁進去一趟沒花多少時間,滿心盤算著等回了田間地頭要種點什麼東西,走出來時雇的馬車還在外面等候。

  不過此時外頭也多了一輛馬車。

  他抬起頭來,便微微一怔。

  那說不上是十分奢華的一輛馬車,可打造馬車車廂所用的木材皆是極好的,漆工精細,木質堅硬,兩邊鑲嵌著雕花窗格,裡面卻還加了一道窗簾。

  趕車的車把式也是身強力壯。

  一眼向著旁人看過來時,眸底竟然有些銳光,兩隻臂膀上更是肌肉虯結,一看就知道怕是有些武藝傍身的人。

  衛梁心底生出幾分好奇來,朝著那馬車多打量了兩眼。

  也是趕巧,車裡正有人下來。

  身上是一襲薑黃百蝶穿花縷金的百褶裙,竟也十分年輕,模樣清秀,面容沉靜,只是似乎遇到了什麼事,眉頭微微鎖緊。掃眼一看時,同樣瞧見了衛梁。

  衛梁不認識對方。

  對方也不認識衛梁。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沒打招呼,只猜度著對方與這斜白居主人的關係,各自點了點頭,便一個上了自己的馬車,一個朝著別院內走去。

  直到馬車重新繞出了烏衣巷,到了外面大街上,聽著週遭重新熱鬧起來的市井言語,衛梁腦袋裡才靈光一現,忽然想了起來:「蜀中任氏啊!」

  那馬車的車廂上雖然沒有任何明顯的標記,可馬身上有啊。

  馬籠頭頂上印了個雪花似的圖案。

  那是自流井鹽商會館的標記。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尤芳吟。

  皇帝沈琅兩個月之前在朝中定下明年要南巡,順著大運河一路會到江寧。

  誰不知天教向來在南方根基深厚?

  所有人都猜想這一回是要借南巡之機來打擊天教,也好彰顯天威,讓江南百姓一睹天顏。可近些年來國庫雖算不上空虛,卻也並不豐盈,南巡一趟興師動眾,要花費的銀錢絕非小數。國庫掏不出這筆錢來,自然要問之於民。

  運河沿岸要接聖駕的一應官府,各有各的法子。

  或向百姓加徵稅賦,或向鄉紳尋求募集。

  江南這一片最富的便是鹽商,其次是米、布等行當的大商,官府那些個屍位素餐之人懶得多想,大筆一揮便在半個月之前發函以告,要各大商會的話事者齊聚金陵,商量商量怎麼出錢,美其名曰「定一定明年的鹽引」。

  任氏鹽場雖在蜀中,可兩年前姜雪寧到了之後,便開始著手將富餘的銀錢投去了最容易發財的江南一帶,或投給往來南北兩地的商船,或吞併揚州一些中小鹽商,且還藉著當初與絲商打下的關係,進了生絲、布匹行當。

  所以,任氏的根基雖然還在蜀中,可絕大部分版圖已經擴張到了江南。

  手裡有錢,來錢更快。

  姜雪寧便親自教他們見識了一回什麼叫「錢生錢更快,有錢更容易賺錢」,投出去的錢虧了不要錢,但凡成的事比敗的事多,賺的錢比虧的錢多,他們手中的財富便會不斷往上增長。

  江南這一帶官府要接駕,要建行宮,要找鹽商們出錢,本身算不上一件好事;可倘若與明年的鹽引掛上鉤,那就是一筆你不做別人就會做、放棄就一定會被人擠佔地位的生意。

  所以尤芳吟與任為志都來了。

  只不過她今日之所以造訪斜白居,並不僅僅為了商議此事。

  才送走衛梁,姜雪寧翻了一下賬本後,便去提自己架在欄杆上的魚竿。

  收線一看,魚兒早將餌料吃了個乾淨。

  魚線那頭只剩下光禿禿一根魚鉤,映著落日鋪下的光影,閃閃發亮。

  尤芳吟腳步微有淩亂,人還未走到水榭外面,便喚了一聲:「二姑娘!」

  姜雪寧回過頭瞧見她,一怔:「芳吟怎麼來了?」

  尤芳吟「嫁」到蜀中後,雖與任為志乃是假夫妻,可對方聲稱既作戲便要演得真些,當真敢把任氏家中一應事宜交由她操持,對內對外都不叫旁人說半句閒話。

  如此便漸漸洗去了當年在伯府時的怯懦。

  操持得了庶務,肩負得起責任,便是與人談生意也沒有了當初的生澀,看著雖然還是寡言少語模樣,卻已多了幾分練達。

  她來本是為此事而來,到了姜雪寧面前,瞧見二姑娘那張帶笑的明豔臉龐,卻不知怎的停了一停,無聲片刻後,才道:「方才我們與徽商會館的人談事,遇到了……」

  姜雪寧心頭微跳:「遇到誰?」

  尤芳吟目光定在她面上,慢慢道:「幽篁館那位,呂老闆。」

  呂顯!

  真真是一股不祥的寒氣激靈靈爬上她脊背,姜雪寧這兩年裡也不是沒有聽過這名字,畢竟呂照隱生意做得大,且還持有任氏鹽場大筆的銀股,年末分紅的時候少不了他一份。

  可雙方稱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她權當不認識呂顯,呂顯也從來不找她的麻煩。

  如今……

  無緣無故,談什麼生意用得著他這麼個大忙人親自來一趟金陵?

  旁人不知,她卻比誰都清楚——

  此人可是謝危的心腹耳目,左膀右臂。

  這兩年都說沈琅倚重國師圓機和尚,對謝危這位帝師倒大不如前。

  可姜雪寧卻不這樣以為。

  外頭百姓們是因圓機和尚與天教教首萬休子之爭才覺得圓機和尚聖眷深厚,可謝危的名氣與勢力,一在朝堂,二在士林,與圓機和尚相比簡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且都是尋常百姓觸及不到的層面,普通人又哪裡知道此人暗中如何佈局籌謀?

  被冷落,被放置,遠離權力中心,甚至去五台山、三清觀修佛尋仙……

  這些話她都統統不信!

  姜雪寧抱臂沉思,心情添了幾分煩悒,只皺眉道:「皇帝明年要南巡,江南一帶必定生出不少商機,呂照隱無利不起早,親自來一趟也說得過去。且往年都沒什麼動作,倒也不必太過擔心。」

  尤芳吟卻咬了咬唇。

  姜雪寧瞥見,察覺出事情不對來,問:「不對?」

  尤芳吟回想起方才遊船上的事情,一字一句道:「往日我們同呂顯見時,頂多打個招呼;可今次在秦淮河上見面,他向我問起姑娘的近況。」

  姜雪寧指尖輕輕地顫了一下。

  倘若如此……

  那的確是很不一般了。

  *

  夜色漸漸降臨,秦淮河上的漁船收了,條條妝扮漂亮的畫舫卻將明亮的泛著脂粉膩香的燈籠點了起來,倒映在水面上,隨著晃蕩的波紋輕輕搖曳。

  船上有附庸風雅的詩詞吟誦,也有划拳鬥酒的俗不可耐。

  絲竹之聲亂耳,紅巾翠袖惑心。

  呂顯已很久沒回金陵了,一朝重遊秦淮,還是一樣的滿河香粉豔麗,人的面貌雖都不似舊年,可眉眼間的神態和笑窩裡藏著的心思卻是無甚改變。

  瘦馬們看似矜持,實則待價而沽;

  富商們懷抱美人,心裡卻盤算著生意。

  徽州的商人名傳天下,自有一番風度,可到得這金陵六朝王氣養起來的城、上得這飄蕩千古的秦淮河上的船,風沒了,骨也軟了。

  對面的人醉眼惺忪向他舉杯。

  呂顯便也笑著喝了一盞,正要趁此機會拿下這回的布匹生意,再殺一回價,一錯眼卻看見條小舟破開波紋靠近了這條畫舫,搭了快船板到船頭。

  一個穿著粗衣麻布的機靈少年踩著船板走上來,對著珠簾外守著的侍者說了什麼。

  那侍者便點了點頭,掀簾進來。

  無聲步至呂顯身邊,小聲稟道:「呂老闆,外頭來了個人,說是有您的急信。」

  這回來金陵,呂顯沒帶多少人。

  外頭那人他雖然看不大清晰,可看身形也大略能分辨,不是小寶那小子又是誰?

  他同旁邊幾人道了聲歉,起身走出去。

  入秋的河面上,風生涼意,撲面而來,倒驅散了他從船裡帶出的那一片使人頭昏腦漲的脂粉香氣。

  呂顯道:「什麼信?」

  小寶如今已長得高了些,一條革帶紮在腰間,看上去精神極了,只將信遞到他手上,道:「邊關來的密信,火漆封口,旁人都沒敢先拆。」

  邊關來的?

  呂顯眼皮一跳,話都沒顧得上說,先把封口的火漆起開,便抽了信紙出來一讀。

  薄薄的一頁。

  可上頭寫的內容卻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小寶打量他:「是要打仗了嗎?」

  呂顯卻顧不得回答他,反是急急問了一句:「此信可送抵了京城?」

  小寶道:「信分三份,同時傳江南、黃州和京城,先生那邊該也收到了。」

  呂顯目光閃爍,神情卻一點也不輕鬆,重新看了紙上字句一遍,想起那人近兩年來與往年無異的行動舉止,心底卻籠上一層憂心的陰雲。

  他將信紙折了,遞還給小寶。

  小寶問:「沒什麼要交代嗎?」

  呂顯沉默良久,道:「等人來就知道了。」

  人來?

  小寶頓時愣住。

  *

  京城的秋夜,比起江南秦淮,要蕭冷不少。

  宮室裡秋風瑟瑟。

  沒有關好的門扇相互拍打著,有時竟使人覺得鬼氣森森。

  奉宸殿偏殿裡,只有靠著柱子的銅鶴銜了兩盞燈,光影閃爍間將人的影子投在了窗上,卻模糊了形狀。

  東牆上掛著一張琴。

  桌邊的茶盞裡,茶水早已涼透,倒映著半張靜默的臉龐。

  遠遠地,窗外有嬉笑樂聲傳來,是御花園裡後宮諸妃嬪陪同皇帝宴飲取樂的聲音。

  謝危搭著眼簾。

  面前書案上是太醫院太醫端來痛斥宮中方士的「罪證」,五隻冰裂紋的瓷碗裡盛著五種散碎的石塊,邊上一隻用過的瓷盅,藥杵擱在漆盤角落,最前面一張紙上卻攤散著一小堆已經混合在一處的藥粉。

  太醫院掌院漲紅了一張臉含怒而發的話,彷彿還在耳邊:「五石散又稱寒食散,本是用以醫治病人,可無病食之,體生燥熱,心出幻夢,雖使人飄飄然上得仙境,煩惱盡消,可上癮難戒,於身體有大害,使人行止狂浪!這些江湖方士,以此物進獻聖上,荒謬絕倫,簡直是其心可誅!」

  心出幻夢,煩惱盡消。

  謝危盯著它們看了太久,慢慢生出幾分奇怪的眩暈之感,彷彿這幾隻碗扭曲起來,變作了陰暗裡長出的口和眼,朝他傳遞著什麼,敘說著什麼。

  他已經許久沒睡過好覺了。

  壁立千仞,無慾則剛。

  心無罣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

  ……

  道藏佛典儒經,翻來覆去看遍,苦海裡卻根本尋不到解脫之法。人生於世,彷彿就是一場歷盡劫難的痛苦磨練,卻不知若忘懷自我,若此身隕滅,能否得解?

  沒有人知道,這位當朝帝師,已在無底深淵的邊緣遊走了很久,很久……

  蒼白的手指被搖晃的光焰染上昏黃,謝危朝著漆盤前面那張紙伸去,上面碾磨好的五色粉末混在一起,已難以分辨。

  拉至近前,輕飄飄沒有重量。

  他又停了片刻,終於以無名指蘸上少許,凝視了許久。

  外頭忽有叩門聲。

  小太監在外頭稟道:「少師大人,邊關密信,加急來的。」

  謝危晃了一下神。

  這才夢醒一般,將旁邊一方錦帕抓來擦了手,淡淡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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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非禮

  呂顯當年也曾進士及第,尤芳吟還在伯府受氣被欺負時,他已經是京城裡小有名氣的幽篁館館主,手底下的餘錢暗中經營著各種生意,一則學識深厚,曾供職翰林院,二則閱歷豐富,老辣狡猾。如今兩年過去,尤芳吟固然與任為志一道成為了蜀中首屈一指的大商人,甚至還與姜雪寧經營著許多其他產業,若單獨拎出來同呂顯都個智謀、拚個本事,不能說全無一搏之力,可到底少了一點勢均力敵的底氣。

  畢竟……

  這兩年來,在這大輸大贏的生意場上,他們奇異地從未同呂顯交過手,連一點小小的摩擦都不曾有過。

  尤芳吟注視著姜雪寧,不免有些憂慮地道:「此次秦淮之宴,實則是由官府牽頭,事關明年的鹽引,我們往日雖與呂顯毫無衝突,避免了許多損失,可也因此對他的底細一無所知。姑娘,倘若他……」

  姜雪寧聞言回神。

  她目光落在這張熟悉的面龐上時,忽然便想起了上一世的尤芳吟,比起此世尤芳吟的內斂、溫和,上一世的尤芳吟永遠給人一種隱隱的出格之感,眼角眉梢雖帶著憂鬱,卻也蓋不去那一點對人世淡淡的睥睨與嘲諷。

  可就是那樣的尤芳吟,與呂顯碰上時,也不免折戟沉沙,輸得一敗塗地。

  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對手是誰。

  但這一世不一樣了。

  姜雪寧恍惚了一下,笑道:「我們暗助燕臨,呂照隱無論如何不會找我們麻煩,反倒極有可能為我們大開方便之門。與我們鬥,無異於內耗。就算他心裡有口氣,背後那位也未必應允。」

  尤芳吟察覺到了她的恍惚。

  這不是她第一次從姜雪寧面上看到這樣的眼神,彷彿透過她看到了另個人似的,有時也讓她跟著生出幾分迷惘:二姑娘是在通過她看誰呢?

  她道:「可他問我姑娘的近況,我推說不知,找個藉口走了。倘若他繼續糾纏……」

  姜雪寧道:「呂顯祖籍金陵,做生意亨通南北,他若有心要知道我近況,想打聽我行蹤,現在想必已經知道了。都不用你說,只需派個人跟著你來就是。問了反倒還打草驚蛇,我琢磨多半有些別的事。」

  尤芳吟便擰眉思索起來。

  姜雪寧反倒不慌張了,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呂顯沒什麼可怕的,眼下這局勢,謝……謝危也不可能離開京城。就算是再壞些,從京城到金陵,快馬加鞭也得十天半月,那時鹽引的事情只怕已經商議落地,你我也離開此地了。」

  尤芳吟考慮著,終於慢慢點了點頭。

  可末了又忍不住為難起來:「那呂老闆倘要繼續糾纏……」

  姜雪寧一笑:「那還不簡單?」

  尤芳吟不解。

  姜雪寧唇邊的笑意便多了幾分促狹:「男女授受不親,好歹你還是任為志的妻子,呂顯臉皮厚你便叫任為志來對付他,不就行了?」

  「任為志」這三字一出,尤芳吟一張臉立刻變得緋紅。

  她難得有些羞怯了,低下頭去,小聲道:「姑娘取笑了。」

  姜雪寧知道她與任為志當年還是假成婚,是尤芳吟先開出的條件,以與自己假成婚帶自己離開京城,作為入股任氏鹽場的條件,之後才去的蜀中。

  任為志讀書人,常鑽研些開採井鹽的技術,對做生意卻沒太大的天賦;

  尤芳吟出身艱苦,雖沒讀過太多的書,卻見慣了人情冷暖,能替他料理應酬瑣碎。

  這兩年來,實在是配合默契。

  明面上看,兩人相敬如賓。

  契約寫的是到蜀中一年後,二人便可和離,由任為志寫放妻書。

  可真到一年期滿,尤芳吟去找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任為志人。

  問管家,說去了書房;

  去了書房,又被小童告知去了鹽場;

  去了鹽場,還是沒人影,一問才知竟然收拾行李出川去了。

  上上下下大傢伙兒還當這夫妻倆鬧彆扭了。

  尤芳吟也一頭霧水。

  姜雪寧旁觀者清,只輕輕給尤芳吟支了個招,就叫她寫信說想找他商議暫緩和離的事情,畢竟任氏鹽場生意在前,兩人一根繩上的螞蚱,但畢竟影響任為志娶妻,所以還要任為志回來一趟。

  果不其然,任為志回來了。

  到家裡時滿身風塵,一個人在外頭吃了不少苦,一張臉氣鼓鼓,也不知是在跟誰生悶氣。

  尤芳吟做生意有點內秀之才,感情一事上卻似乎一竅不通,還不明白任為志是為了什麼,當真一本正經地同他談利益,談鹽場,說什麼和離是要和離的,但許多事情要交接,需要他這個掌家人慢慢接手。

  任為志聽得臉色鐵青。

  終有一日給自己灌了斤酒,敲門叫尤芳吟出來,坦白了心跡,說兩人既成了親,這段時間來過著也沒有什麼不舒心的日子,何妨將錯就錯,一錯到底,權當這是老天賜予的好姻緣。

  過去的一年裡尤芳吟可沒想過這件事。

  滿腦子都在做生意。

  任為志這麼一說,自然當場讓她不知所措。

  這倆人也有意思。

  姜雪寧後來問她怎麼處理的。

  尤芳吟結結巴巴地說:「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往日從沒往這方面想過,可這一年多我卻知道他對生意雖然不特別通宵,卻是個不錯的人。所、所以暫沒和離,同他,再試、試看看。」

  最近這一年,兩人明顯親近了不少。

  任為志瞧著是真心待她。

  是以此刻姜雪寧才有如此玩笑,甭管呂顯是什麼德性,遇著護妻的任為志,保管討不了好。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就來報說,任老闆看著天晚,親自來斜白居接人了。

  尤芳吟自然又鬧了個大紅臉。

  姜雪寧知道她臉皮薄也不多說什麼,只又簡單地問了些生意上的事,又交代她回頭手底下挑幾個得力的掌櫃並一個拎得清的能幹掌櫃,去衛梁那邊盯著,便催她趕緊出門去,免得任為志等久了。

  *

  近些日來富商巨賈匯聚金陵,秦淮河上夜夜笙歌,明明已到秋日,卻比起夏天還要熱鬧。

  有些趕場子的熟人更是每一場應酬都會遇到。

  尤芳吟自與姜雪寧那邊說過一回話後,之後三天便沒有刻意避免應酬,而是與任為志一道赴宴,倒也沒有再遇到呂顯,心裡還當此人也就是問上一句,說不準不趟這渾水,已經離開金陵了。

  沒料想今日竟然在宴上撞個正著。

  那時她正凝神聽鄰座幾名陝甘的藥材商人談邊關的事情。

  「自長公主殿下去和親後,大干與韃靼倒是真開了互市,韃靼可有不少好藥材。不過你也知道,那地方苦寒,沒什麼大生意好做。沒成想今年走了大運,正愁賣不掉好些藥材呢,倒遇上個年輕人,長得可俊朗,也不知是哪位巨賈之子,張口就給我包圓了,雖然利薄,可銷得多啊,這才讓我早些回了來,還能籌備點明年的藥材。那位說了,藥總是缺的,讓明年有還給。」

  「你那藥材可有二萬銀吧,這也買,闊綽啊!」

  「誰說不是?」

  「唉,可提不得邊關!」

  「老兄怎的愁眉苦臉?」

  「嗐,這話我也是憋久了,咱們做藥材的多少都認識幾個大夫,這兩年互市開了醫術傳到韃靼,也有幾個人去了韃靼王庭。我家那掌櫃的有個小夥計的兄弟在王宮做事,前兒回來跟我說,殿下嫁去韃靼兩年似乎是有身孕了。」

  「嘩!」

  週遭頓時一片震驚,尤芳吟更是沒忍住,一下回頭看去。

  眾人都不解:「有身孕不是好事嗎?」

  那人嗤了一聲道:「你們知道什麼?那韃靼王延達正當壯年,雖娶了公主,可哪裡又將一弱女子放在眼底?王宮中毫無地位,韃靼王更是三妻四妾,格外寵信一個叫什麼納吉爾的韃靼女人。哪裡是什麼公主和親,分明是受辱!」

  旁人面面相覷,不免嘆息一聲。

  尤芳吟聽得心驚肉跳,有心想要問問這人的消息是否可靠,可宴席之上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卻是無論如何不好開口。

  她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

  任為志坐她旁邊替她夾菜,悄悄問她是出什麼事了,她眼角餘光瞥見方才說出消息的那名商人出去,便低聲解釋了兩句,也起身出去。

  她心裡記掛著那邊關上的傳聞,離座之時竟沒瞧見角落裡一人見她出去後,也放下了手中酒杯,跟了出來。

  才上走廊跟著那人走得幾步,便聽後面笑聲起來。

  有人在後面怡然道:「宴席才半,尤老闆便匆匆離席,看不出竟對邊關的消息這樣關心,莫不是也要涉足藥材生意了?」

  這聲音聽著著實耳熟。

  尤芳吟心頭一緊,轉過頭來就看見了呂顯。

  穿一身文人長衫,雖做著銅臭生意,架勢上卻從來不肯虧待自己,永遠一聲筆墨香氣。只可惜眉目裡那點感覺精明市儈了些,與任為志恰好相反。

  她停下腳步,警惕起來:「呂老闆也來了。」

  呂顯這幾日沒離開過金陵,只盤算著京中接了信後的反應,又料理了一些事情,今日聽說任為志與尤芳吟要來,便也跟著來了。

  他走近道:「前些天本想與尤老闆攀談兩句,不想您半點面子也不給,也不願多說半句,倒叫呂某有些傷懷。今日難得遇到,不知可否挪空?」

  尤芳吟往後退了一步:「今日乃是宴會,他人府邸,實在不適合談生意,我也有事在身,呂老闆還請改日吧。」

  呂顯沒當回事:「不是談生意。」

  尤芳吟道:「不是生意,那便是私事。還請呂老闆見諒,妾身乃是有夫之婦,除生意之外與人私下往來,實有不妥,還請呂老闆注意分寸。」

  不談生意,私事也不談?

  呂顯這人面上看著圓滑,可其恃才傲物,連當年考學遇到謝危都要爭氣鬥狠,是後來才服氣給他做事的。可若換了旁人,要叫他看得上,那是難如登天。

  他少有將誰放在眼中的時候。

  聽得尤芳吟以任為志作為推脫,住讓他唇邊掛上一抹玩味的哂笑,道:「尤老闆與任公子是什麼關係,夫妻的戲又幾分真幾分假,尤老闆自己心裡有數,明人面前何必說暗話呢?」

  尤芳吟萬沒料想自己與呂顯的關係竟被此人一語道破。

  她身子緊繃起來,又退一步。

  可後方已是牆角,退無可退。

  她道:「呂老闆這話便讓人聽不懂了,我與任公子乃是明媒正娶的夫妻。」

  呂顯不耐煩同她兜圈子了,只道:「我想見你東家。」

  這一剎,尤芳吟瞳孔都縮緊了。

  呂顯本是開門見山,也的確有事要找姜雪寧,可誰料話剛說完,抬眼一看,竟覺眼前這姑娘忽然變了個人似的,回視著自己的目光裡也多了一分幼獸護主般的警惕與敵意。

  一種不妙的感覺忽然掠過心頭。

  根本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尤芳吟竟然轉頭便向著走廊另一邊花廳的方向大喊了一聲:「非禮啊!」

  非、非禮?!

  呂顯簡直嚇得一激靈,素來笑對泰山崩、冷看滄海枯的沉著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字眼搞得慌了神。

  想他呂顯雖是個禽獸,那也是斯文禽獸!

  非禮姑娘這種事,從沒有過!

  倘若她叫喊起來,那還了得?

  所以,他完全是下意識地立時踏前一步制住了尤芳吟,伸手摀住她的嘴,又驚又怒:「我何曾非禮你了?!」

  尤芳吟反倒成了最冷靜的那個。

  她直視著呂顯,那意思不言自明。

  呂顯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壓到了人嘴唇邊上,軟膩的口脂蹭在掌心,驚得他一下想縮回手來。可看著尤芳吟這樣,又擔心鬆開手她繼續污衊自己,亂叫亂喊引來旁人。

  額頭上險些爆了青筋。

  呂顯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放開手,也請尤姑娘不要再血口噴人。」

  尤芳吟眨了眨眼。

  呂顯放開她。

  尤芳吟一動沒動,盯著他道:「我為姑娘做事,姑娘遠避蜀地,便是不想生出紛擾。呂老闆就算有事,往後好生說話,打擾我沒關係,倘若想糾纏姑娘,但凡見著我都像方才那樣喊。」

  呂顯氣結。

  尤芳吟卻淡淡提醒:「人要來了,呂老闆還是趕緊走吧。」

  呂顯回頭一看,花廳那邊果然人影閃動,真是又急又惱,縱原來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甚至想要罵,也找不到時間出口,匆忙間只扔下一句「算你狠」,趕緊先溜。

  等走得遠了,聽見走廊上一陣喧嘩。

  尤芳吟輕聲細語地對人說,是個身材高大的宵小之輩,藏在花叢裡,嚇了她一跳,已經往東邊跑去了。

  呂顯簡直氣得腦袋冒煙。

  夫子說得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當年蜀香客棧偶遇,還是清遠伯府一個忍辱受氣的小丫頭,如今搖身一變,錢有了,勢有了,心眼也有了,瞧著寡言溫和,結果是個切開黑!

  非禮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是在姜雪寧身邊待久了,這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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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5 01:24:4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八十六章 訪客

  呂顯自己氣了個倒仰,尤芳吟心裡也並不痛快。

  離了宴席,立刻回了斜白居。

  這時候姜雪寧正吩咐人去揚州那邊抓衛梁。

  眼看著江寧秋闈的日子近了,她本以為衛梁回了田間地頭佈置下那什麼馬鈴薯的事就會返回金陵,哪裡料到等了兩日愣是沒看見人。派人去問,才知道,這人竟然說,種地事大,鄉試隨便。

  這還了得?

  怎麼說也是前世探花的功名,就算喜歡種地、有種地的本事,上一世也是有了官身之後他才好施展開手腳,百姓們奉之為農神。姜雪寧雖然用他做事,有自己的私心,謀自己的私利,可倘若耽誤了他的仕途,心裡豈能過意得去?所以是氣不打一處來。

  看見尤芳吟來,她便苦笑一聲:「你來得正好,我這兒正讓人去抓衛梁到金陵呢,好歹約束著他把鄉試考完再說。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讀書人呢?」

  這幫讀書人可真是各有志向。

  呂顯幫謝危經商也就罷了,畢竟謝危是個能耐人;可衛梁幫自己種地,那算怎麼回事?

  若是往日,尤芳吟聽了只怕也要笑上一回,可此刻聽聞也不過只是勉強笑了一笑。

  姜雪寧看出她帶著事兒來。

  眼珠略略一轉,隱約猜著點什麼,徑直問道:「又遇到呂顯了?」

  斜白居的假山之畔,便是滿湖乾枯的荷葉。

  姜雪寧立在湖邊,手裡拿著魚食。

  尤芳吟心裡猶豫,其實不大想使她煩擾,可隱藏的忌憚到底超過了猶豫,終是道:「遇到了。」

  她將今日遇到呂顯的事都仔細說了,只隱去了自己為難呂顯一段。

  姜雪寧聽後立時皺眉,良久地沉默。

  尤芳吟道:「我在席間聽聞了韃靼那邊與公主有關的消息,呂顯要找您,會否與此事有關?」

  邊關的藥材商人說,長公主殿下在韃靼王庭,或許已經有了身孕。

  姜雪寧覺得恍惚。

  她最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這樣來了。因為事先已經做過太久的心理準備,所以這一刻竟沒有太多的震駭,只感覺到了一種命運不由人更改的沉重和悲涼。

  可她,偏要與這無端反覆的命運作對!

  上一世她並未提前得知公主有孕的消息,而是韃靼大舉進犯中原後,才聽聞沈芷衣橫遭不測,在有孕之後被韃靼陣前屠以祭旗!

  韃靼要舉兵進犯,怎會留下敵國的公主與有敵國血脈的孩子?

  一種反胃的噁心漸漸竄了上來。

  姜雪寧喉嚨裡都有了隱隱的血腥味兒。

  常言道,好人有好報,可上一世的沈芷衣豈應落得那般下場?

  她用力地攥緊了自己的手掌,才能克制住那幾分因恐懼而泛上的顫抖,果斷地道:「不管呂顯是為什麼事來找我,如今該我去找他了。找個機靈點的人,去打探一下呂顯在何處落腳,遞一張拜帖過去。我要見他。」

  金陵雖大,百姓雖多,可呂顯這樣的大商人,又是為鹽引之事而來,廣有交遊,要打聽他的住處不是難事。

  手底下人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他所住的別館。

  只是去遞拜帖時竟得知呂顯不在住處。

  姜雪寧原打算拜帖一遞,自己隨後便去拜訪呂顯,哪裡想到他會不在?

  當下便疑竇叢生。

  她皺眉問:「他不在住處,去了什麼地方?」

  那名負責去遞拜帖的小童躬身回答:「小的問過了別館的門房,說他們呂老闆有生意在揚州,急需處理,下午時候就騎馬出了門。走得很是匆忙,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姜雪寧聽了心底一沉。

  尤芳吟在旁道:「那或許要等他回來再見了。」

  姜雪寧有一會兒沒說話。

  尤芳吟心生忐忑:「姑娘覺得不對?」

  姜雪寧道:「若只是談生意,金陵到揚州乃是順長江而下,船行極快。去下游哪裡需要騎馬?」

  尤芳吟登時駭然:「您的意思是……」

  姜雪寧閉了閉眼:「只怕他去的不是揚州。」

  在這當口上,有什麼事能讓呂顯離開金陵?

  她心中隱隱有些猜測,只是不敢下定論。

  當下先吩咐了人每日定時去呂顯所住的別館打聽他是否回金陵,另一面卻立刻修書一封使人快馬送去湖北黃州交予燕臨,一則問問他那邊有沒有與沈芷衣相關的確切消息,二則問問呂顯在不在他那邊,又有什麼打算。

  呂顯一去竟有整整小十天。

  直到第十一日,兩淮巡鹽道的官員於清園設宴,邀集所有鹽商商議明年鹽引與皇帝南巡之事,才有消息傳回說,呂顯快馬馳回金陵,到別館換過了衣衫,匆匆赴宴。

  姜雪寧當即決定去清園外等人。

  清園修在秦淮河邊上,佔地極廣,一半都對著河,本是前朝金陵謝氏盛極時所建,假山亭台,移步換景。只可惜到本朝時謝氏已然沒落,園子輾轉落到貪官手中,後被朝廷罰沒為官產,如今只用來招待出使江南的欽差大臣、王公貴族,或是用以公事宴飲。

  金陵人都知道這地方。

  姜雪寧自然也知道,畢竟謝危就出身金陵謝氏。當年他金榜題名時,人人都道他會重振謝氏。只可惜謝氏血脈已然稀薄,謝危似乎也並不十分偏袒自家,所以謝氏倒沒有什麼起色。上一世眾人評價謝危,都稱他乃是「舊時王謝堂前燕」裡那曾經龐大的謝氏一族,在新王朝裡最後一抹璀璨的餘暉。

  只是此地宴飲乃是官府邀集鹽商前去,姜雪寧隱身幕後,明面上並無鹽商身份,且清園裡人多眼雜顯然也不是什麼說話的好地方,乾脆使人在清園斜對面的觀瀾茶樓包下了一層,等著裡面結束直接見呂顯。

  這幾天衛梁已經被她抓回了金陵。

  眼看姜雪寧要出門,他還竊喜了一會兒,心道說不準可以趁機溜走。

  這金陵城待著哪裡有田間地頭舒服?

  豈料本已經走出去的姜雪寧一回頭,上下打量他片刻,竟然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衛梁:???

  他心裡一萬個拒絕,恨不能坐在椅子上不起來,臉都綠了,苦道:「東家姑娘,您去談大事,談生意,我去幹什麼呀?」

  姜雪寧看著他,似笑非笑:「帶著你去也挺重要。」

  一來是防著這位準探花說溜就溜,回頭鄉試開考見不到人;二來倘若韃靼那邊與沈芷衣的消息是真,她自有一番謀算,錢這一道衛梁不懂,糧這一道她不懂,帶他去見呂顯是正正好的。

  說完都懶得再看他臉色,直接把人拎上馬車。

  只是姜雪寧半點也不知道,她的馬車前腳離開,一行人駕著快馬,卻是後腳就到。

  為首之人勒馬斜白居前。

  旁側一名面有憊色的少年下馬,詢問門房:「敢問貴府主人可在?我家先生遠道而來,有事拜候。」

  門房打量著一行十數人,目光在為首之人的身上轉了轉,也不知為什麼竟有些緊張,覺出幾分忐忑恐懼來,戰戰兢兢答道:「我們主人剛出門。」

  那少年一怔,回頭看向為首之人。

  為首者手中攥著韁繩,衣上沾滿僕僕的風塵,只問:「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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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八十七章 風箏線

  姜雪寧的馬車一路駛到觀瀾樓。

  正逢秋高氣爽,時人大多去了秦淮河邊,或在附近山上賞桂拜廟,茶樓裡人正冷清,難得有人包場,老闆見了客來簡直喜笑顏開。

  這茶樓佈置有幾分雅趣。

  二樓靠欄杆的地方專闢出一處做了琴台,上置琴桌,桌上陳琴,角落裡還擱著香爐,香爐裡燒著一把還不錯的沉水香。

  只是眼下客少,並無琴師彈奏。

  姜雪寧來等人也不想被打擾,揮退了要來待客的茶博士,琴師也沒讓叫,只尋了一本書來看著打發時間,等著清園內議事結束,好見呂顯。

  衛梁就百無聊賴了。

  書架上都是經史子集、詩詞歌賦,他半點興趣也無。耐住性子喝了半盞茶後,站起來又坐下,從這頭走到那頭,實在無所事事,只覺這茶樓人少,讓人連趁亂溜走的機會都尋不到。

  風光雖好,他卻覺束縛。

  尋摸半天,只走到欄杆邊朝外看。

  不意間一回頭,倒看見那張琴。

  種地乃他所喜,讀書乃他所惡,可以說厭惡一切雅事,偏愛那等俗事。

  可琴除外。

  往日讀書他便偏好此道,如今無事可做,看見這張琴便有幾分技癢,眼瞅著姜雪寧在邊上讀書,也沒搭理自己的架勢,便走上琴台,坐在了琴桌前。

  茶樓不怎麼樣,琴自然也不是特別好的琴。

  但初初勾弦試音,倒也不算太差。

  衛梁信手便彈奏了一曲。

  姜雪寧本在看書,只是想到一會兒要與呂顯見面,大半的心思倒沒在書上,只琢磨一會兒要談些什麼,怎麼談,所以不是很看得進去。

  乍聽琴音起,她還怔了一怔。

  抬起頭來才發現,竟是衛梁在撫琴。

  彈的一曲《青萍引》,正所謂是「風生於地,起青萍之末」,於此秋高之際、層樓只上彈奏,忽然之間暗合了她此刻的心境。

  多事之秋,不是風起何時。

  姜雪寧放下了手中那僅翻了幾頁的書,靜聽衛梁彈奏完,才道:「原來衛公子也會彈琴。」

  衛梁彈奏純是興起,並沒想到她會在聽,抬起頭來看見她正用脈脈的目光注視著自己,也不知怎的一股熱意便往臉上竄,讓他有了一種顯擺賣弄於人前的窘迫之感,慌忙之間便起了身,解釋道:「閒著無事,技甚拙劣,恐污姑娘尊耳。」

  他起身得急,袖袍掛了桌角。

  那琴在桌上都被帶歪了。

  姜雪寧沒忍住笑:「我自己彈琴才是污了旁人耳朵便罷,衛公子彈奏極好,我豈有笑話你的意思?」

  衛梁接不上話。

  他向來不很善於言辭,立了半天才磕磕絆絆道:「您也愛琴麼?」

  愛琴?

  她可不敢。

  姜雪寧一搭眼簾,擱下書,走到近前,只把歪了的琴扶正,道:「我技藝拙劣,也無一顆清心——是不配彈琴的。」

  衛梁不由愣住。

  眼前女子站在琴台那側,微斂的眸光裡似乎藏著點什麼,細長的手指搭在琴身邊緣,那手勢分明是對琴之一道有所瞭解的人才有的。一股幽微的青蓮香息從她衣袖間散出,竟為她豔麗的輪廓添了幾分動人的清冷。

  可這位東家不是愛極了錢嗎?

  眼下哪裡像是滿身銅臭的商人?

  他的目光落在姜雪寧身上,一時迷惑了。

  姜雪寧卻是想起舊日一些人,一些事,輕輕皺了眉,剛要撤開扶著琴的手,樓下便有小童匆匆奔了上來:「姑娘,姑娘!」

  她一驚:「清園議事結束了?」

  那小童卻朝外面一指,道:「不是,是外頭有人說要找您。」

  在金陵這地界兒,她認識的人可不多。

  清園議事沒結束,找她的也不會是呂顯。

  姜雪寧頓時覺得奇怪,人本就站在二樓琴台上,幾乎是下意識順著小童所指的方向,朝著茶樓下方道旁望去。只目光所觸的短短一剎,整個人身形便如被雷霆擊中一般,立時僵硬!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腦海裡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

  不可能。

  京城到金陵,從北到南,兩千多里的距離,沿路要更換多快的馬、頂住多少日的不眠不休,才能在這短短的十來日裡,飛度重關,來到江南?

  衛梁本是背向欄杆而立,眼見姜雪寧向著下方望去,面有異樣,不由也跟著轉頭望去。

  只見道旁不知何時已來了一行十數人。

  大多騎在馬上,身著勁裝,形體精幹,只是面上大多有疲憊之色,似乎一路從很遠的地方奔襲而來,經歷了不短時間的勞頓,連嘴唇都有些發白起皮。

  邊上一名藍衣少年已經下了馬。

  這幫人雖然不少,卻沒發出半點雜音。

  連馬兒都很安靜。

  衛梁雖然遲鈍,卻也看出了幾分不同尋常,更不用說最前方那人,實在看得人心驚。

  而姜雪寧的目光,也正是落在此人身上。

  兩年的時間過去,這位當朝少師大人,卻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

  仍愛那雪白的道袍。

  只是長日的奔襲似乎使他形容消瘦不少,白馬的四蹄濺滿泥漬,乾淨的袍角也染污一片,右手五指緊緊地勒住韁繩,以至於上面已經覆了一層疊一層的血痕,他自己卻似未有半分痛楚的察覺,一張漠然的臉孔抬起,看向高處的姜雪寧。

  在衛梁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時,他的目光也輕輕轉過來,與衛梁對上。

  那一瞬間衛梁竟覺悚然。

  分明是那樣平緩無波甚至寂然無痕的一眼,他卻彷彿瞥見了其間隱藏的風狂雨驟、劍影刀光,然而再一回神,那眼神又如神明一般高曠深靜,沒沾半點塵埃似的移開了。

  以前呂顯曾經問他,雖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可倘若她這一去不再回京,你難道聽之任之?

  他不曾回答。

  因為他知道,風箏總是去天上飛的,可只要那根繫著的線不斷,飛得再遠,也終究會回來。她對長公主沈芷衣的承諾,便是那根線。要有了這根線,他才能名正言順地,將風箏拽回來,或者順著這根線去找尋她。

  謝危覺得自己像個瘋子。

  千里迢迢而來。

  到這時才想起,自己好幾日沒闔眼,於是忽生出一種難言的厭倦,也不說話,收回目光,便欲喚人離去。

  姜雪寧自然注意到了他看向衛梁那一剎的目光,心裡原不覺得自己有何過失,然而在他斂眉垂眸那一刻,也不知為何生出了一種本不應該的心虛。

  同時也有萬般的疑惑——

  這節骨眼上,謝危怎會來找她?

  眼見對方要走,那一刻實容不得她多想,脫口便喊了一聲:「先生!」

  謝危停住。

  姜雪寧掛念著沈芷衣,一咬牙,也沒管邊上衛梁詫異的目光,提了裙角便徑直下樓,來到謝危的馬前,抬首仰視著他,張口卻一下不知該說些什麼。

  日光遍灑在他身上。

  髒污的道袍袍角被風吹起。

  謝危那遠山淡墨似的眉眼卻被身周逆著的光擋了,神情也看不清晰,只搭著眼簾俯視她,過了半晌,才將一頁已經在指間捏了一會兒的紙遞向她,無波無瀾地道:「三日後啟程去邊關,你若考慮好可以同往。」

  如今她哪敢有半分怠慢?

  用了雙手將那薄薄的一頁紙接過,目光落下時,才發現謝危手指邊上那韁繩留下的勒痕。

  腦海中便一下掠過當日掙脫這隻手時,那淋漓墜地的鮮血。

  姜雪寧不敢看謝危。

  謝危也沒同她再說什麼。

  只聽得韁繩抖動的聲音,沾滿污泥的馬蹄從地上踏過,刀琴匆匆給她行了一禮,便連忙翻身上馬,帶著眾人跟上遠去。

  衛梁在二樓看了個一頭霧水。

  馬蹄聲遠去,面前的街道空空蕩蕩。

  姜雪寧卻如做了一場大夢般。

  唯有手裡這一頁紙,提醒著她方才並非幻夢一場。

  她緩緩將這頁紙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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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八十八章 差別

  上頭是密密麻麻的墨跡,乃是一封從邊關傳來的急報,然而末尾處卻貼著朱紅的丹砂御批!

  在通讀完的剎那,一種無邊的荒謬便將她淹沒。

  姜雪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末尾看見的那幾個字,眼底的淚混著恨意與不甘,倏爾淌落下來,沾染了那些已經乾涸的墨跡。

  衛梁從樓上下來,既不知來者的身份,更不知姜雪寧與方才那人有什麼關係,可一聲「先生」聽在耳中,實有些不同尋常。

  他何曾見過姑娘家垂淚?

  這一時簡直手足無措。

  姜雪寧攥著那頁紙的手指卻緩緩收緊,只向衛梁道一聲:「回去吧。」

  若是方才他聽見這句,只怕立時大喜。

  畢竟這意味著他可以偷偷溜走了。

  然而此刻,衛梁答應了一下,卻是想跑都不敢跑,擔心著她這架勢怕出點什麼事。

  姜雪寧在原地立了一會兒,將這頁信紙收了,才叫上自己出來時帶的人,留了話給清園中還沒議事結束的尤芳吟,先行回了斜白居。

  尤芳吟是知道她今日打算見呂顯的。

  清園議事一結束便來了觀瀾茶樓,卻沒見著人,得了話後匆匆返回斜白居,卻將姜雪寧屏退左右,一個人坐在水榭看著架在欄杆上的魚竿發呆。

  直覺告訴她,似乎出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

  她猶豫了片刻,走上前去。

  聲音已經放輕,像是怕驚擾了她,只問:「姑娘猜得不錯,呂顯這些天雖然沒在金陵,可官府撥發鹽引的日子一到便立刻風塵僕僕地出現在清園。方才議事結束,他人就出去了。您沒見他嗎?」

  姜雪寧回頭看她一眼,慢慢道:「不用見了。」

  尤芳吟愣住。

  姜雪寧卻問:「鹽引的事怎麼樣?」

  尤芳吟道:「原本已經備了大筆的銀兩,可在清園議事時,兩淮巡鹽道的官員卻說我們既是蜀地來的,不該摻和江南鹽事,連競價的機會都沒給。說來奇怪,呂顯雖然去了,卻只湊了個熱鬧,並沒有競多高的價拿多少鹽引。」

  姜雪寧並不驚訝。

  謝危觀瀾樓下那一句話反覆在她腦海裡迴蕩,一重一重交疊過後,抽絲剝繭一般,卻慢慢在她心底編織出一個近乎瘋狂的推測!

  ——這當口,京中朝堂局勢風雲邊緣,天教佛門之爭愈演愈烈,謝危來到江南便也罷了,還說三日後將去邊關……

  若換了旁人,姜雪寧想都不敢想。

  畢竟那是何等可怖的猜測!

  可偏偏,說出這話的人是謝危。

  帶著鎖扣的一隻木匣,就擱在旁邊桌案上。

  那頁紙也落在匣邊。

  姜雪寧轉過頭,開了鎖扣,慢慢將木匣推開,裡頭既無明珠,也無珍寶,只一抔經年的陳舊黃土。

  尤芳吟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姜雪寧卻朝她寬慰似的一笑,道:「還勞芳吟提早清算一下我們手中可以動用的銀錢與產業,我怕臨了了再籌謀來不及。」

  尤芳吟沉默良久,道:「是。」

  姜雪寧便捧了匣子,收了那頁紙,回了自己屋中。

  她原本約了呂顯卻沒去見,呂顯竟也沒再派人來問。

  第三次下午,尤芳吟那邊連夜將諸多繁複的帳目都清點好了,姜雪寧便乘了馬車出門,向前些日探聽得的呂顯所住的別館而去。

  其地也算鬧中取靜,在秦淮河邊上一條小巷裡。

  馬車才到巷口,她掀開車簾,便看見巷口坐著的一名賣炭翁瞧著像是那日在樓下所見一行人中的某個。

  對方氣息內斂,目有精光。

  雖然是一眼看見了她,可也沒什麼反應,埋下頭便繼續叫賣起來。

  姜雪寧知道自己來對了。

  她下了馬車,步入巷內。

  昨夜一場秋雨下過,天氣轉涼,巷邊院牆裡隱隱飄來桂子香氣,卻十分安靜。盡頭有一座幽靜的院落,門口有人把守,姜雪寧停下腳步時,卻在這裡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故人。

  那是名恬靜淡泊的女子。

  穿著一襲淺藍的百褶裙,身無贅飾,只耳垂上掛了兩枚月牙兒白玉耳璫,玉帶束腰,竟也有幾分松柏似的風姿。

  此刻手中執著一卷詩集,正立在台階下。

  這兩年來,姜雪寧是見過對方的。

  昔年險些成為仰止齋伴讀的那位尚書家的小姐,樊宜蘭。

  當初她從京城去蜀中,樊宜蘭也正好在,和她算點頭之交。其人性情也寡淡,雖是女子,卻很有幾分高士做派,姜雪寧對她頗有好感。

  在蜀中那段時間,兩人曾一道遊山玩水。

  後來樊宜蘭離開蜀中,她們才斷了聯繫。

  沒想,現在竟在這裡遇到。

  她走過去,便聽樊宜蘭對著門口的人道:「學生樊宜蘭,昔日曾蒙謝先生一言之教,一日之恩,偶聞先生就在金陵,特來拜見。」

  門口那人似乎認得她,只道:「您已來三次了。」

  樊宜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煩請通傳。」

  門口那人才道:「那您稍等,我去看看。」

  樊宜蘭道一聲謝,並無什麼不耐煩,只看著那人去了,自己則立在原地等待。

  她容貌並不十分引人注目,可一身清遠淡泊之感,卻令人豔羨。

  姜雪寧走得近了,才看清她手裡拿的是詩集。

  是了。

  當年樊宜蘭卓有詩才,本在參選仰止齋伴讀,誰想到謝危一句「皇宮裡沒有好詩」,輕而易舉將她黜落,倒似乎點醒了她,成全了她如今令士人交口稱讚的才女之名。

  樊宜蘭本有幾分忐忑,姜雪寧在遠處時,她同門口人說話,並未察覺。

  直到人走近了,她才發現。

  驚訝之餘,定睛一看,頓時笑起來:「姜二姑娘,你怎麼也來?」

  姜雪寧對自己的來意避而不談,略見了一下禮,卻道:「樊小姐這是?」

  樊宜蘭倒未多想,只道:「前日到金陵,道中見到謝先生,還道是看錯了,打聽一番才知是真。我曾受先生點撥之恩,不敢忘懷。於是收拾了近年來幾首拙作拜會先生,一來感謝先生恩德,二來請先生稍加指點。不過頭兩回來,都說先生在休息,不敢驚擾,所以今日又來一回。」

  姜雪寧沒接話。

  樊宜蘭提起還覺納悶:「說來奇怪,前日我是下午來,得聞先生休息後,昨日特挑了早晨來,也說先生在休息……」

  前日到昨日。

  姜雪寧心底似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自己究竟出於什麼心情回的樊宜蘭這一句,只慢慢笑了一笑說:「興許是初來金陵,一路舟車勞頓,太累了吧。」

  初來金陵?

  樊宜蘭微有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此刻她才忽然意識到,姜雪寧只問她來幹什麼,卻沒說過自己來幹什麼。

  她想要一問究竟。

  這時身著一身墨綠勁裝的劍書從裡面走了出來,本是要出門辦事,順便來打發樊宜蘭走的,跨出門來便道:「樊小姐,先生尚在休憩,還請您改日再來。」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了站在樊宜蘭身邊的姜雪寧。

  樊宜蘭登時面露失望。

  她眼底掠過幾分惋惜,只一躬身道:「既然如此,我改日再來拜會。」

  劍書的目光卻落在姜雪寧身上:「寧二姑娘……」

  姜雪寧方才已聽見他對樊宜蘭說的話,便道:「那我明日再來。」

  劍書可不是這意思。

  他畢竟目睹過兩年前自家先生那模樣,知道姜雪寧有多特殊。

  當下忙道:「不,請您稍待片刻。」

  姜雪寧一怔。

  樊宜蘭也向她看去。

  劍書卻沒來得及解釋什麼,返身便回了別館,又很快出來,步伐似乎急了些,重新來到門口時都有些微喘,只道:「先生方已起身,您請進。」

  樊宜蘭:「……」

  這話不是對她說的,她輕易便可判斷。

  姜雪寧也靜默了片刻,才邁步從樊宜蘭身邊走過,上了台階,往別館裡面去。

  劍書則朝樊宜蘭一欠身,然後返回別館,走在前面為姜雪寧引路。

  原地只留下樊宜蘭一個。

  人立在別館門外,她若有所思,心下微有一陣澀意浮出,但片刻後又付之一笑。那由她帶來的一卷精心編寫的詩集,如一瓣輕雲般,被她鬆鬆快快地隨手扔了,卻是釋懷。

  *

  謝危是被劍書叫醒的。

  窗外薄暮冥冥,卻比北地暖和些,虛空裡浮著濕潤的水氣,只坐起身來,恍惚得片刻,便知道不是京城的氣候。

  梅瓶裡插了一枝丹桂。

  這一覺睡得似乎有些久了。

  小廚房的粥已經是熬了換,換了熬。

  聽完劍書的話後,他披衣起身。

  刀琴則立刻將準備好的熱粥端上來,擱在桌面,擺上幾碟小菜,並不敢放什麼葷腥。只因來金陵這一路上謝危實沒像樣吃過什麼東西,油膩之物一則怕吃不下,二則怕傷了腸胃,只這點清粥小菜較為穩妥。

  他也倦於說話,坐下來喝粥。

  不多時,劍書將姜雪寧帶到,謝危面頰蒼白,粥喝了小半碗,眼皮都沒抬一下,道:「進來。」

  無論是面上的神情,還是說話的語氣,皆與當年在京城當她先生時一般無二。

  彷彿當初壁讀堂內一番對峙從未發生過。

  姜雪寧走進來,規規矩矩地躬身行了待師之禮,道:「見過先生。」

  他聽了也無甚反應,一手捏著白瓷的勺子,攪著面前的粥碗,看著那一點點上浮的白氣,卻半點不問她考慮得如何,反而問:「用過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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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八十九章 踐諾

  謝危雖已披衣,甚至也略作洗漱,可身上只簡單的薄薄一件白袍,青木簪把頭髮鬆鬆一束,神情也淡淡,便比平日衣冠整肅的時候多了幾分隨和散漫。

  姜雪寧看也知道這是才起身。

  畢竟謝危尋常時從髮梢到袍角,都是令人挑不出錯來的。

  她在對著謝危時,到底是忌憚居多,是以比起以往的放肆,顯得很是拘謹,想了想回道:「回先生,已經用過飯了。怪學生思慮不周,未使人先行通傳便來叨擾先生。倘若先生不便,學生改日再來。」

  謝危終是看了她一眼。

  眼神裡有一閃而過的靜默,唇線抿緊時便多了一份不耐,但只向她一指自己對面的位置,示意她坐,同時喚了一聲:「刀琴,添副碗筷。」

  姜雪寧進門時便沒敢走太近,這時身子微微僵了一僵,立著沒動。

  謝危一聲冷笑:「你要站著看我吃完?」

  姜雪寧終於醒悟過來。

  這兩年,謝危在朝中稱得上韜光養晦,一朝離開京城來到金陵,分明是有事要和她商談,且時間緊急,必要留她說話。她若不坐下來一道,反在旁邊等著謝危喝粥,豈不尷尬?便是她不尷尬,對方這一頓粥也未必能吃個自在。

  是她糊塗了。

  這些年來也算料理了不少事情,和許多人打過了交道,怎麼乍一見面,又緊張出錯,連這點小彎都沒轉過來?

  心裡不免氣悶幾分,姜雪寧暗罵自己一句,忙道一聲「那便謝過先生,恭敬不如從命」,然後猶豫一下,還是走到桌旁坐下。

  這位置正好在謝危對面。

  兩人之間僅一桌之隔。

  外頭刀琴添了碗筷進來,拿了碗,要替她盛粥。

  謝危眼也不抬,修長的手指執著象牙箸,夾了一筷蓮藕進碗,道:「她自己沒長手嗎?」

  姜雪寧聽得眼皮一跳。

  刀琴更是頭皮發緊,眼睛都不敢亂看一下,低低道一聲「是」,趕緊把碗放下退了出去。

  這架勢簡直跟閻王爺似的。

  往日的謝危總是好脾氣的,天底下少有事情能使他冷了一張臉,便前世舉兵謀反、屠戮皇族,也都溫溫和和模樣,不見多少殺氣。

  可如今……

  若換了是兩年前還一無所覺的時候,這會兒姜雪寧只怕已經堆上一張笑臉去哄這位少師大人消消氣,現在卻是半點踰矩也不敢有了。

  她只當是什麼都沒聽見,心裡寬慰自己興許謝危是剛睡醒有脾氣,忙給自己盛了小半碗粥,小口小口地喝著。

  謝危也不說什麼了。

  他這樣的人縱冷著一張臉,舉止也十分得體,賞心悅目,倒令姜雪寧想起當年上京時。

  那會兒還不是什麼謝先生,謝少師。

  只以為是姜府遠方親戚,表得不能再表的病少爺。抱張琴半道上車,雖然寡言少語,一舉一動卻都與她以前山村裡那些玩伴不同,就像是山間清風松上皓月。

  她本就為上京忐忑。

  京城裡那些富貴的家人,會不會看不起鄉野裡長大的自己?

  她從未學習過什麼禮儀詩書,聽隨行的婆子說了許多,可還是一竅不通……

  遇到這麼個人,讓她忍不住低頭審視自己。

  惶恐與自卑於是交疊起來,反讓她強迫自己把架子拿起來,抬高了下頜,牴觸他,蔑視他,對這樣一個人,表現出了強烈的敵意。

  她故意打翻他的茶盞,撕壞他的琴譜……

  只是暗地裡,又克制不住那股自卑,悄悄地模仿他,想要學來一點,等去到京城後讓人高看一眼。

  還記得趁著謝危不在車內,撕壞他琴譜時,那一路上話也不怎麼說的病秧子,破天荒地拿著那本扯沒了好幾頁的琴譜,問她:「你幹的?」

  她裝傻:「什麼?」

  對方聞言,慢慢冷了臉,捏著琴譜的手背上青筋微突,卻陡地對她笑了一笑:「這次我當你是年紀小不懂事,倘若有下次你再試試。」

  坦白說,姓謝的縱然一臉病容,有些懨懨的神態,可到底一副好皮囊,笑起來煞是好看,她年少也難免被晃了一下眼,同時脊背都寒了一下,有些受了驚嚇。

  但對方說完轉身回了車內。

  姜雪寧也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只以為這人不過是放放狠話。一個寄人籬下的遠方親戚罷了,她可是京裡面大官的女兒,他敢把自己怎樣?

  所以不僅敢撕了他的琴譜,後來落難的時候一怒之下還砸了他的琴,也沒見這人真的對自己做什麼。

  直到回京以後好一陣,偶然得知謝危身份。

  那一剎,真真一股寒氣從腳底板衝到腦門頂,讓她激靈靈打個冷戰,生出幾分後怕來。

  無知者無畏啊。

  姜雪寧默不作聲地喝著粥,想到這裡時,勺子咬在嘴裡,笑了一聲。

  謝危聽見抬頭看她。

  姜雪寧是一時走神,露出了點本性的馬腳,一對上謝危目光,身形立時僵硬。

  謝危目光落在她咬著的勺子上。

  姜雪寧訕訕把勺子放了下來。

  謝危問:「笑什麼?」

  姜雪寧本是想敷衍著答一回,可見謝危冷冰冰一張臉,也不似以往一般掛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不知為什麼竟覺得不習慣,也不大好受,更想起沈芷衣那邊可能面臨的困境,心裡堵得慌,到底還是慢慢道:「只是忽然覺得,物不是,人也非……」

  她縱然妝容清淡,卻仍是明豔的臉孔。

  精緻的五官在兩年之後,已似枝頭灼灼桃華,完全長開。濃密的眼睫輕輕垂下時,投落的幾分薄影裡有些許恬淡的憂悒。

  謝危一下想起了那個夏日,窗沿上那小一顆青杏。

  心底那股隱隱的煩躁再次翻湧上來。

  他曾警告張遮,有所罣礙便莫去招惹,可他的罣礙何曾少於張遮?然而到底還是越了界,露出了端倪。這絕不是他應該做的。

  本也沒什麼食慾的謝危,擱下了白瓷小勺,落在碗沿上,頭一次發出了一點細小的碰撞聲,道:「給你的密函已經看過?」

  姜雪寧手指輕顫:「看過了。」

  她回想起那密函上的內容,眼眶陡地紅了,哽咽道:「殿下好歹是一朝公主,皇家血脈,聖上乃是她至親兄長,何以枉顧親情,冷酷至此?!」

  那密函原是邊關急報,所陳乃韃靼王庭之事。

  其一是蠻夷之族,狼子野心,兩年養精蓄銳,已經開始暗中整頓兵馬,恐將有異動,對中原不利;其二便是樂陽長公主有孕,所懷乃蠻夷骨肉,因察韃靼事將有變,秘傳消息向朝廷求救,希望能搶在戰事起前從王庭脫困逃出!

  那是沈芷衣的求救啊。

  上一世她只知結局,卻不知道作為和親公主,沈芷衣曾在出事前向朝廷發去求救的信函,更不知,作為沈芷衣兄長的皇帝沈琅,竟會做出如此的答覆——

  賜白綾三尺,毒酒一盞!

  在韃靼有所舉動之前,先行了斷自己的性命,以避免淪為人質,欺淩受辱,維護公主之尊,家國之榮!

  謝危早已看過那封密函了,淡淡問她:「明日我將啟程去邊關,你可同去?」

  姜雪寧望著他:「先生去幹什麼?」

  謝危斂眸道:「倘若你心中沒數,今日又為何要來?」

  姜雪寧沒說話。

  謝危道:「長公主不死,等明年春初開戰,便將淪為人質,使本朝陷入兩難。朝廷錢糧初動,備戰尚急,絕不會為救一人提前開戰。你想迎回公主,還是迎回公主的棺槨,都在這一念之間。」

  儘管的確早有預料,可當謝危說出這番話來時,姜雪寧猶自覺得心中發顫,有一種被捲入洪流之中的惶然難安——

  有什麼辦法,能迎回公主,而不是公主的棺槨呢?

  她一腔心緒澎湃,閉上眼,握緊了手。

  謝危忽然發笑:「怕了?」

  姜雪寧咬牙:「怎會!」

  謝危本就是最後的大贏家,如今燕臨羽翼已豐,縱然提前舉事,也未必沒有勝算!何況她怎能眼睜睜看著公主被賜死?

  她答應過的。

  捧那一抔故土,迎她還於故國!

  只是……

  姜雪寧慢慢睜開眼:「我答應過公主,自不會失約。可先生真的考慮清楚了?」

  謝危笑意淡了,回視她,慢慢道:「我也不失信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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