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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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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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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8:45:3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十章 槓精答卷

  想起上一世尤芳吟所說的她所在的那個世界,再想想自己待的這地方,姜雪寧也不知為什麼,心底裡不大爽快起來。於是埋頭重新盯著這些先生們出的題看時,也越看越不順眼。

  原本她是準備裝個不求上進的廢物。

  但現在,盯著盯著就生出幾分抬槓的心思來:反正也不留在宮裡面,還怕得罪這幫老頭兒?

  姜雪寧纖細的手指提著那一管筆,慢慢在手裡面轉了轉,唇邊忽然就掛上了一抹笑。

  整張題卷確如謝危先前所說,並不是特別難,所考校的內容大多都是孔孟之道,另加上一些詩文韻律,樂理知識。

  現在她已經用狗爬一般的字答了一小半。

  至於這剩下的一大半……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當作何解?如何論『君子貴立志』?」

  姜雪寧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在答卷上畫了個王八,然後寫:「一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二說『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既是『匹夫』,便屬庸碌,何來有『志』?既無志,有什麼奪不奪的?予不知當作何解,唯明瞭一事:聖人原來也胡說八道!」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請以『德』字立論。」

  這話的意思是,孔子說,上天給予了我這樣的品德,宋國的桓魋能把我怎麼樣?

  據說孔子去陳國時經過宋國,宋國的司馬桓魋聽說後,便去加害孔子。當時孔子正與弟子們在大樹下講周禮,桓魋便帶人砍倒了大樹,想要殺孔子。

  這話是孔子在逃跑途中說的。

  讀書人向來將孔子奉為「聖人」,凡孔聖人說的都是對的,便是瞎說鬼扯也能給你附會出一堆的道理來。

  姜雪寧看著這句白眼差點翻上天。

  一個人具備了「德」,就能逢凶化吉、不懼別人的加害?扯什麼淡呢。而且這還是形容自己,吹起自己來也真是不臉紅。

  對於這一題,她可有太多的「論」想要立了。

  當下便又刷刷在答卷上奮筆疾書。

  除了字醜一些外,沒什麼大毛病。

  一個半時辰很快過去。

  這時殿中其他人多已經停了筆,宮人敲響了殿中的銅磬,便上來收卷。

  收到姜雪寧面前時她還趴在案上一通寫。

  宮人咳嗽了一聲:「姜二姑娘,交卷了。」

  姜雪寧不為所動,都不抬頭看她一眼,只道:「哦,等我寫完最後一句。」

  宮人不由為難,下意識轉頭看向已經站起身向這邊看來的謝危。

  謝危沒說什麼。

  那宮人便只好垂手侍立一旁,安靜地等著姜雪寧寫。只是她這「最後一句」好像格外地長,刷拉拉又寫了許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一時心底都有些納悶:不該呀。姜雪寧先前給他們押過的題好像都考到了,由此可見她是早有準備的,而這題卷也不是很難,似蕭姝、樊宜蘭這樣的,其實只花了一個時辰便將答卷寫好了,只是都不願出風頭,沒有提前交罷了。怎的她需要這麼久?

  好不容易,她終於擱了筆,這才把寫得密密麻麻的答卷從案上揭了起來,吹了吹墨跡,然後交給了等待已久的宮人:「有勞了。」

  宮人暗暗鬆了一口氣。

  她只當是這位姜二姑娘對待考校格外認真,學識淵博,因而答卷才這樣滿。可當她接過答卷來一看,這滿眼鬼畫符似的字是認真的?而且還寫了這老多……

  額頭上冷汗都差點出來。

  宮人也不敢多言,收好所有答卷做了一番整理後,便呈上去給了謝危。

  這時便算考校完成。

  眾人多少都放鬆了一些下來。

  方妙坐的位置距離姜雪寧近些,看著上方的謝危接過答卷來在案頭上鋪平之後,便將腦袋湊到她身邊,問:「你怎麼答了那麼久?難道是題中有什麼不大容易發現的玄機?」

  玄機是沒有的。

  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槓精的智慧。

  姜雪寧也抬眸向上面看了一眼,見謝危並沒有注意下面,才轉頭壓低了聲音道:「我只是比較笨,所以答得比較久。」

  笨?

  她看著像是跟「笨」字沾邊?

  方妙瞬間不想跟她說話,只覺她這是「明明很厲害卻偏要謙虛兩句」的虛偽,於是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裝吧。」

  姜雪寧見她不信,也不好再多解釋什麼了。

  反正答完卷後她一身輕鬆。

  這次的答卷完全是「對症下藥」,只怕那幾個老頭兒見了得吹鬍子瞪眼,氣出二兩血來。她不愁出不了宮!

  於是便悄悄開始打量謝危。

  案頭上放在最面上的一份答卷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的。

  一手簪花小楷極為漂亮,看得出練過很長的時間。

  謝危看過之後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後將這份答卷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答卷來看,神情還是淡淡,下頭坐著的眾人,沒辦法從中看出什麼端倪來。

  可等到第五份答卷時,他眼角忽然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正密切注意他神情的姜雪寧,心中頓時一震:到自己了,到自己了!

  想想上一世的謝危。

  熟讀聖賢書,精通百家言,寫得一手好字,談得一手好琴,也不知見了她這一份答卷,會不會七竅生煙?

  這人若要當場變臉,該多刺激?

  天知道謝危在看過了前面四份字跡工整的答卷後,驟然間看見這第五份答卷上密密麻麻的狗爬字時,心底受到了多大的衝擊。

  橫豎不直,撇捺倒歪。

  活像是道士畫鬼符,便是連學堂裡七八歲的孩童都能寫得比這好!

  有那麼一剎那,他眉尖蹙起,抬手便想將這一張答卷扔到地上去。

  可一看卷首,「姜雪寧」三個字映入眼底。

  謝危捏著答卷的手指便緊了緊,只將目光抬起,向著此刻殿中已經被外面天光照得明亮的一角看去,竟看見姜雪寧正偷偷看著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底有點狐狸似的狡黠的暗光。但他視線才一轉過來,那種慧黠的暗光立刻消失了個乾乾淨淨,只用一種尷尬又怯生生的目光看著,很快便低下頭去,好像知道自己答得有多糟糕,心底很為此忐忑似的。

  謝危足足盯了她半晌。

  姜雪寧以為他只是看一眼就會收回目光,所以埋下頭去之後不久,便又抬起頭來,想繼續看謝危反應。

  可誰想竟正正對上他根本沒收回的目光。

  一瞬間汗毛倒豎!

  儘管謝危一張臉上並沒有什麼嚴苛冷厲的表情,顯得淡泊,像是一片波瀾不興的海面,可姜雪寧卻覺這下面藏著翻湧的暗潮,令人心驚。

  外面越是平靜,內裡越是洶湧。

  她脖子後面都涼了一下,強忍住了拔腿就跑的衝動,又慢慢把自己的腦袋埋了下去,可這一次卻是怎麼也不敢再抬起來了。

  謝危這才極緩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看這一張答卷。

  殿中忽然安靜極了。

  因為所有同樣在暗中注意謝危神情的其他世家小姐們,十分驚訝地發現,原本一張答卷根本不需看上半刻的謝先生,對著這第五份答卷,竟然已足足看了有一整刻。

  那神情雖然看不出深淺來,可莫名叫人害怕。

  一時所有人都生出幾分忐忑。

  一則祈禱這張答卷千萬不要是自己的,二則又忍不住去想,這張答卷上到底是寫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容,竟能讓身為太子少師的謝先生看上這麼久?

  正在這當口,先前出去的三位翰林院的老學究從外頭踱步回來了,一看便知道眾人已經答完了題,於是走上來對謝危笑道:「正在閱看答卷吧?來,還剩下幾份,我們也來幫忙看看。」

  說著便向案上的答卷伸出手去。

  謝危眼皮微微一跳,只不動聲色地將姜雪寧這份放在面上的答卷抽了開,然後十分自然地扯過剩下的幾份答卷遞了出去,道:「有勞幾位先生了。」

  幾位老學究也沒注意到這麼一個細微的動作,接過答卷來一人看個兩三份,一面看還一面做評:「這張答得簡直文不對題!這張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連孟亞聖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都解不出,這還入宮伴什麼讀……」

  殿內某幾位世家小姐一下白了臉。

  姜雪寧這時卻稍稍安了心,暗道這幾個老頭兒可算是回來了,等他們見到自己的答卷,必定不會讓自己選上。如此,大事已成!

  很快,幾位先生便看完了答卷,挑了四張出來,向謝危搖頭。

  這是說這幾張不行。

  謝危結過來一看,也沒說什麼,點了點頭,便將所有的答卷重新放到了一起,對眾人道:「方才與幾位先生閱過了答卷,評議的結果也出來了。」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屏氣凝神。

  姜雪寧悄悄握緊了拳頭,等著聽到自己的名字。

  「誠國公府蕭姝,上佳,可留;」

  「陳大學士府陳淑儀,上佳,可留;」

  「姚尚書府姚惜,中上,可留;」

  「方監正府方妙,中等,於學識上雖然差了些,但勝在一手字寫得認真工整,很有向學之心,可留。」

  蕭姝、陳淑儀、姚惜這三人原本就不擔心自己過不了,所以聽到結果時也只是振奮了那麼一下,是一種意料之中的塵埃落定。

  可方妙卻是忐忑的。

  當從謝危口中聽到「可留」二字時差點沒忍住蹦起來,連忙起身便向謝危躬身道禮:「學生謝過先生指點,往後必將努力向學,好好為長公主殿下伴讀!」

  如此便已經留下來四個人。

  剩下的人聽見前面那麼順利,只以為先生們的要求其實很寬鬆,即便學識不好,也不由存了幾分希冀,覺得自己運氣好說不定能過。

  可誰也沒想到,謝危接下來唸了三個名字,全都不過!

  他向下掃了一眼,只見被唸到名字幾位世家小姐,全都臉色慘白,泫然欲泣,便道:「諸位小姐的答卷也並非全無可取之處,比起尋常姑娘家來已算得上是見多識廣。只不過如今是為長公主殿下選伴讀,還得考慮其他人的學識如何,等而比較。所以也不必太過介懷。」

  三個人全都站起來謝過。

  至少面上看都很服氣,至於心裡如何想就沒人知道了。

  已經出了七個人的結果。

  還剩下五個。

  姜雪寧覺著,應該很快就到自己了。

  這一時,謝危拿起了第八份答卷,但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又看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什麼。

  姜雪寧以為這份是自己的。

  可沒想到,下一刻謝危開口,竟然問道:「誰是樊宜蘭?」

  樊宜蘭頓時一怔,起身一禮:「回謝先生,我是。」

  謝危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打量了好一陣,才道:「上上甲等。」

  包括蕭姝在內所有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謝危便道:「但你不能留下。」

  不能留下?!

  所有人都傻了眼,先前驚訝的神情都還沒來得及收起。

  樊宜蘭自己也沒反應過來。

  謝危卻不解釋什麼,只將這份答卷向她一遞,道:「取回你的答卷吧。」

  先前念結果,可都沒有返還答卷。

  樊宜蘭見狀,饒是淡泊性情,也以為自己是在答卷之中做錯了什麼,有些忐忑不安。

  她走上前去,恭敬地接回答卷。

  這時,謝危才淡淡對她說了一句:「皇宮裡沒有好詩。」

  樊宜蘭猛地一震,一時千般萬般的想法全從心底深處冒了出來,竟似江河湧流一般難以停歇。

  她捧著自己的答卷,呆呆立了好久。

  最後才向謝危深深伏首:「宜蘭謹記先生指點!」

  旁人都不大聽得懂這番沒頭沒尾的對話,唯有旁邊姜雪寧看著樊宜蘭,面上略顯複雜:樊宜蘭有詩才,謝危實是從她的答卷中看出了她的靈氣與才華,所以即便她的答卷是上上甲等,也沒有留樊宜蘭下來伴讀。

  因為要寫出好詩,就不能待在宮中。

  而上一世的樊宜蘭,後來走遍名山大川,也的確寫成了許多叫男子都佩服傳誦的好詩。

  上一世的姜雪寧,對此嗤之以鼻,很不理解怎會有人願意放棄榮華富貴,竟不對謝危這般的舉動有任何質疑;可這一世才知道,這樣走遍名山大川的自由淡泊,她有多羨慕。

  想著想著,一沒注意就走了神。

  直到耳旁忽然響起一句:「寧——」

  但只出來一個字,又忽然頓住。

  姜雪寧抬起眼來,就看見謝危正從上方看著她,一時也不知為什麼,原本覺著十拿九穩,現在卻心慌了幾分——

  可能是謝危太嚇人吧。

  她起身來,靜立著等待他念出最終的結果。

  謝危一個「寧」字出口,便意識到於此時此地不合適,眸光微微一斂,便已若無其事地改口,淡淡道:「姜侍郎府姜雪寧——可留。」

  姜雪寧下意識躬身:「謝先生指點,臣女回家後必……」

  等一等!

  姜雪寧,可留?!!

  腦海裡忽然跟撞雷似的一炸,她豁然抬首,因為太過詫異,甚至忘了遮掩自己過於明亮鋒銳的眼神,一下便望向了謝危!

  開什麼玩笑!

  她答的什麼卷,寫的什麼字,她自己還不清楚嗎?別說是皇宮裡為長公主選伴讀了,就是拿去請私塾的先生來,先生都未必肯教!

  方妙聽著她連「回家」兩個字都說出來了,不由得掩嘴笑,只道:「看看,最後一個名額輪到自己,我們的姜二姑娘高興得昏了頭,連話都開始瞎說了!」

  謝危則平平看她:「姜二姑娘?」

  姜雪寧頭皮都在發麻,完全不明白事情怎麼就忽然脫出了掌控,一時間心電急轉。

  什麼時候長公主殿下連謝危都能搞定了?

  燕臨就更不可能了。

  那就是謝危要留她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個清楚,看她是不是裝瘋賣傻?

  不……

  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留在宮中。

  更別說是當謝居安的學生了!

  那簡直是找死!

  人逼急了就有急智,姜雪寧眼珠子一轉,即便明知可能會更讓謝危注意自己,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道:「謝先生,學生有一事不明。既是先生們當場閱卷,可為何樊小姐上上甲等還不能入選?且先生也只還了她的答卷,我等卻見不到自己的答卷,更見不到旁人的答卷。學生雖然被選中留下,可設身處地想,其餘落選之人只怕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落選。為何不能將大家的答卷下發,也好叫落選之人也心服口服呢?」

  說實話,姜雪寧這話一出,先前被黜落的幾個人都有些意動。

  查卷也未嘗不可啊。

  萬一有人比自己差卻矇混過關呢?

  然而謝危只是掃了她們一眼,連平直的聲線都沒有半分改動:「姜二姑娘說得也有道理。這落選幾人的答卷方才雖也說了為何不能入選,可到底粗略,個中有許多瑕疵未能細講。若幾位小姐有心向學,謝某便多留得片刻,為幾位小姐細細剖開來講。」

  細細剖開來講……

  這與當眾鞭屍有何區別?

  原本這幾人還想附和一下姜雪寧,聽得謝危這話,只恐自己那拙劣的答卷被擺到檯面上來講,叫所有人都聽著,簡直丟人死了!

  先前的意動頓時消失了個乾淨!

  紛紛道:「我等心服口服,已得先生指點,不敢再有勞煩!」

  姜雪寧:「……」

  她道高一尺,謝危是魔高一丈啊!

  這幫傻姑娘就不能有點骨氣嗎!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放棄了一個多好的留在宮中的機會!全場不可能有人答得比我差好嗎!

  謝危只轉眸看姜雪寧:「姜二姑娘還有什麼疑問嗎?」

  姜雪寧眼皮直跳:「我、可我……」

  謝危的手指輕輕壓在那張答卷上畫著的王八上,旁邊就是她不抬槓不舒服的一句句回答,只面無表情地打斷道:「要不姜二姑娘一會兒留下,待謝某單獨為你解惑?」

  姜雪寧登時毛骨悚然,臉都差點綠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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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8 02:00:5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十一章 悟了

  單獨解惑?

  那還了得!

  姜雪寧一顆心狂跳,幾乎想也不想便道:「不勞謝先生了!既然落選之人都無疑問,雪寧便更無疑問了。攪擾先生,實屬冒昧!」

  謝危依舊看著她:「真的不用?」

  姜雪寧連忙露出勉強的笑容來,磕磕絆絆道:「不、不用,真的不用了。」

  謝危這才淡淡地撤回眸光,道:「既然大家都沒有疑惑了,今日的考校便到此為止。只望無緣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幾位小姐,回府之後能繼續向學,潛心讀書;有幸留下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諸位,今日過後便可收拾一番,回府準備兩日,此後便正式入宮伴讀。我與翰林院幾位先生將在這幾日為長公主殿下與諸位伴讀安排好接下來半年的課業,從今往後,諸位便與我等師生相稱,望諸位也勿要鬆懈,既能此機會,半年後也當有所獲才是。」

  無緣留下的暗嘆一口氣;

  留下來的則都是心頭微微一凜。

  眾人盡數躬身:「是,先生。」

  這一下都從殿中退了出來。

  十二人參與考校,最終留下來八人:以蕭姝為首,分別是陳淑儀,姚惜,周寶櫻,方妙,尤月,姚蓉蓉,姜雪寧。

  除了姜雪寧喪著臉外,其他人多少都有些高興。

  周寶櫻小女孩兒心性,一高興就忍不住,才剛走出奉宸殿,就手舞足蹈起來:「天哪我居然過了!而且謝先生一點也不像是爹爹說的那麼嚴肅!說話聲音好好聽的!原以為入宮伴讀會很苦,這不還挺好的嗎?都怪爹爹嚇唬我!」

  姜雪寧心道那是你沒見過他嚴肅的時候,嚇死人都是輕的。

  方妙卻是極其自然地走到了姜雪寧的身邊,親暱地挽住了她的手臂,簡直跟看恩人似的看著她:「姜二姑娘可真是個大好人!我先前看見發下來的題卷時就想把你抱住親一口了,今早你讓我看的書竟然都考到了!如果沒有姜二姑娘指點,我今天想必也是被黜落的命了!」

  姚蓉蓉也是勉強才過的。

  聽見方妙這話,她也低著頭,怯生生地道:「對啊,太謝謝姜家姐姐了,就好像事先知道要考什麼一樣,猜得太準了。」

  眾人聽方妙那番話還沒什麼感覺,可待聽見姚蓉蓉這番話,心裡就忽然微妙了起來。

  蕭姝走在前面,忽然回頭看了姚蓉蓉一眼。

  姜雪寧瞳孔也是微微一縮:她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姚蓉蓉是真的天生不會說話,還是故意如此?

  她打量姚蓉蓉,可對方依舊是軟弱怯懦模樣,連目光都不敢抬得很高,叫人看了覺著又畏縮又可憐。

  方妙也把眉頭皺了起來,只道:「你這人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

  姚蓉蓉頓時又瑟縮了一下。

  方妙又不好說她什麼了,莫名憋了一口氣在胸口吐不出來,只好回頭對姜雪寧道:「不過姜二姑娘也是真厲害。我們這這些人大多都是頭回這麼近跟謝先生接觸呢,你竟然還有膽子站起來想跟謝先生查卷,那會兒我可真是嚇死了!便想,萬一謝先生責罰你怎麼辦?」

  姜雪寧聽著她話裡的意思,只以為是自己找著了難得的夥伴。

  可沒想到——

  方妙下一句便話鋒一轉,笑容滿面地道:「結果謝先生可真是好脾氣,完全沒有要追究你的意思,和顏悅色也就罷了,居然還說要單獨為你解惑,真是謙謙君子。能遇到這樣的先生,我們運氣太好了!」

  姜雪寧:「……」

  所有還未來得及出口的話全堵在了喉嚨口。

  先前甚少說話的陳淑儀也難得表示了讚同,輕聲附和道:「我父親說,謝先生為人處世皆挑不出毛病,只是在治學一事上是從不馬虎的。入宮之後只需認真對待學業,想必謝先生也絕不會有意為難誰,是一位極好的先生,還說,若我能學著點皮毛,也不枉辛苦入宮這一趟了。」

  聽著她這番話,姜雪寧忽然意識到了一個自己以前從未料想過的困境:那就是,此時此刻的謝危根本還跟「反賊」兩個字扯不上任何關係,既沒有暴露自己殺伐果斷的一面,也沒有向蕭氏一族、向皇族露出仇恨的獠牙。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位無可指摘的智者,一名德行持重的聖人;只有自己,一心一意地認為這是一個壞人,所以不會有人能夠理解,她對謝危是何等地防備、忌憚,甚至恐懼。

  當日層霄樓下,謝危允諾那刺客說「絕不傷閣下性命」的場景又歷歷在目。可待那刺客一露頭,箭矢便毫不留情地穿過了他的頭顱!

  而謝危對此一臉平靜。

  好像自己先前並未對刺客做出任何承諾一般。

  這樣一個心機深沉、詭詐之人,在已經對她有所懷疑的情況下,竟然很快就要成為她的先生!皇宮偏偏又是個動輒得咎的環境,她要怎樣才能從這死局之中,全身而退?

  只這麼一想,姜雪寧都渾身發冷。

  走著走著,她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方妙她們相互談論著這一次出宮之後應該準備點什麼東西再入宮,正想問姜雪寧會帶什麼好玩的,結果一回頭發現沒了人,頓時訝然:「誒,姜二姑娘?」

  姜雪寧站在那高高的宮牆下,竟是一動不動。

  方妙走近一看,才發現她面上竟是神情變幻,好像正在天人交戰之中,要做出一個十分困難的決斷,不由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姜雪寧抿直了嘴唇,忽然抬頭道:「我要回去找謝先生。」

  方妙瞪圓了眼睛:「回去找謝先生?」

  姜雪寧握住了她的手,肅然道:「若兩刻之後,我還未回仰止齋,還請方小姐一定要來奉宸殿救我!」

  方妙簡直一頭霧水,剛想說「你回去找謝先生能遇到什麼危險還需要我來『救』」,可姜雪寧叮囑完這句後,已經直接鬆開了手,竟是決然轉身,提了裙角疾步往回走去!

  沒一會兒便重新繞過宮牆,進了奉宸殿。

  謝危這時正捲了案上的答卷,與其他三位先生說過幾句話,便要往偏殿裡去,結果才一抬頭就看見了重新出現在殿門前的那道身影。

  幾位先生也都看到了,不由一怔,遲疑著看了謝危一眼:「謝少師?」

  謝危也沒想到姜雪寧竟敢去而復返。

  他向其他人一笑,道:「我留下來處理,幾位老大人先走便是,等明日到了翰林院我等再商議講學的內容也不遲。」

  幾位先生原本就不大想插手這教公主讀書的事情,且也沒看過姜雪寧答卷,只以為這女學生是要為哪個被黜落的伴讀抱不平,躲還來不及,聽謝危這般說,便都道一聲告辭,從殿中出去了。

  謝危一擺手,宮人們也都退了出去。

  先前還有不少人的奉宸殿上,頓時冷冷清清。

  謝危穿著道袍的身影在殿上那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顯出幾分拔俗絕塵的清朗,面上平靜,只道:「寧二姑娘想問的恐怕不是別人的答卷,而是自己的答卷吧?」

  姜雪寧是怕久了,心底反有一股邪火。

  入宮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在出乎她意料。

  先是燕臨橫插一腳,硬讓沈芷衣將她的名字呈了上去;後是沈芷衣去擺平禮部,讓她被擢選入宮伴讀,還交代過了宮中的女官不與她為難。

  到了謝危,她本以為該有轉機。

  畢竟此人別的不說,治學嚴謹出了名。

  可萬萬沒想到,她交上去那樣一份不學無術又離經叛道的答卷,謝危竟跟睜眼瞎似的讓她過了!

  姓謝的治學的操守哪裡去了?!

  這一世的經歷在漸漸與上一世重合,隱隱然覺著自己無法改變什麼的憤怒,漸漸壓倒了她對謝危的恐懼,也使她在這種極致的困頓之中,生出了幾分質問的膽氣。

  當下,姜雪寧立在殿中,未退一步,近乎以一種逼問的姿態,冷然道:「世人都道謝先生聖人遺風,治學嚴謹,除愛琴外便是愛書。可今日雪寧自知學識淺薄,答卷也不過一通瞎寫。如何答得比我好的離開,我這個一塌糊塗的,反倒能留下?」

  謝危淡淡一笑:「寧二姑娘不裝了。」

  姜雪寧不說話。

  謝危只將她那一張答卷從案頭上那一堆答卷之中起了出來,拎在指尖,抖了一抖,才念道:「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請以『德』字立論。寧二姑娘在答卷上寫,孔聖人與德與桓魋本無聯繫,桓魋不能殺孔聖人,是桓魋廢物,砍樹不砍人;孔聖人能逃,是孔聖人和弟子見機快,跑得也快;本是一與『德』無干之事,不能立論。又寫,誰言桓魋不能如孔聖人何?殺頭,車裂,炮烙,有的是辦法治他。或將孔聖人洗淨撒鹽,放入蒸籠,待其軟爛;或將孔聖人醃製裹麵,擱入油鍋,炸至金黃……」

  他聲音極其好聽。

  只是越是好聽,當他平靜地念出這些字句時,越是叫人後腦勺發涼。

  「……」

  姜雪寧忽然又覺得那一點剛冒出來的作死勇氣,開始在她身體裡消退。

  謝危從來沒有教過這麼棘手的「學生」,唸完後,抬起頭來注視著她:「我讀聖賢書這許多年,竟不知道孔聖人有這十八般做法。寧二姑娘怎不連抹料生吃也寫進去呢?讀書不見得學了什麼道理,於烹調一道居然還頗有心得。」

  這話擺明了有點嘲諷味道。

  姜雪寧聽得不痛快,下意識便反駁道:「烹調之道,謝先生面前,哪兒敢班門弄——」

  一個「斧」字卡在喉嚨裡,她忽然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下一直竄上來,順著脊骨直接爬到後頸,讓她一下打了個冷戰!

  壞了……

  這話茬兒不該提的!

  「……」

  謝危掐著那張答卷的修長手指,有一剎的緊繃,屈起的線條都似張滿了某種一觸即發的暗流。

  然而僅僅是片刻便放鬆了。

  他慢條斯理地將這張答卷平放回去,只微微地彎起唇角,輕輕地道:「原以為四年前的事,寧二姑娘都忘了,沒料想,竟還是記得的。」

  姜雪寧渾身都在打顫,想要跑,可理智卻控制著她,讓她兩腳死死釘在了地面上一般,動也不能動一下,強作鎮定道:「是雪寧失禮,一時胡言,望先生見諒。今日雪寧來,確只想問明答卷一事,還請謝先生道明緣由。」

  謝危把話說得很客氣:「寧二姑娘的答卷看起來的確與尋常人不同,想法頗為跳脫,天馬行空。若是叫其他先生看見,必不能叫二姑娘過了。可謝某不才,倒發現寧二姑娘也是讀了不少書的。『匹夫見辱』一句,出自《留侯論》,『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則出自《戰國策》,尋常閨中姑娘可不讀這樣的書。敢說孔聖人胡說八道,原來寧二姑娘胡說八道的本事也不低的。」

  姜雪寧心都涼了半截。

  謝危便重將那一遝答卷捲了,道:「雖都言朽木不可雕,可謝某既為人師,也得雕進去才知裡頭是不是藏了一段金玉。寧二姑娘以為呢?」

  姜雪寧上一世當了皇后之後,尤其是與蕭姝爭鬥的那段時間,的確是認認真真讀了不少書的,就怕自己一朝計謀算不過,被人從皇后寶座上拉下來。

  便是當年在宮中伴讀都不曾那麼刻苦過。

  人習慣了自己所知,也就不覺得一些常掛在嘴邊的話有什麼不同之處,是以方才抬槓答卷時,才會毫無防備地以此作為論據,來駁斥聖人言論。

  殊不知,正如謝危所言,尋常女兒家誰讀這個?!

  她眼神一時閃爍,絞盡腦汁地想為自己找到個合適的藉口。

  卻不想謝危已夾了答卷從殿上走下來。

  到得她身邊時,腳步才略略一停,竟道:「你現在是在想,要找到怎樣的理由才能說服謝某,不讓你這一張答卷通過,好逃掉伴讀,離宮回家麼?」

  姜雪寧見他近了,不由退了小半步。

  謝危卻是一下笑起來:「若如此,實在不必在謝某這裡白費什麼力氣了。一則,幾日之前令尊便已托謝某在宮中對寧二姑娘多加照顧;二則,燕世子昨日來央我抄了一份題卷去,也請謝某好生教導寧二姑娘;三則,古人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姜雪寧下意識抬眸看他。

  又是那種不妙的預感。

  謝危眉目間一片平靜,一襲青衫,有高山巍巍之峨,只道:「寧二姑娘入選伴讀也有幾日了,竟不曾聽說過嗎?入宮伴讀名單的擢選,雖是由各家呈交,經禮部擢選,可禮部定的名單,最終也要遞到謝某這裡過目定奪之後,才能下發。也就是說,你的名字,早從謝某這裡勾過一遍了。」

  他若不同意……

  任何人的名字都能從名單上劃去!

  這番話簡直如雷霆落下,瞬間把姜雪寧炸蒙了。

  居然還有謝危一份!

  於是先前那個「到底是誰要搞我進宮」的疑惑,徹徹底底得到了解答,讓她有一種近乎崩潰的了悟——

  原來不是「誰要搞我」,而是「誰都要搞我」。

  姜雪寧整個腦袋一時都成了一團亂麻。

  她想罵人。

  謝危卻靜靜地看著她,目中掠過了幾許深思,突地一笑:「你這般不願入宮伴讀,是怕我殺你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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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十二章 罅隙有光

  秋意已深,即便是正午時分,日頭高照,也減不去風裡那一陣漸漸刺骨的寒意。

  謝危便站在殿門口。

  他身形頗高,正正好將殿門外穿進來的那一片光擋了,將姜雪寧略顯纖細的身形,都覆在了他的陰影之中,而這一刻,她張大了眼睛,也無法分辨在逆光的模糊中,謝危到底是什麼樣的神情。

  怕嗎?

  怕的。

  很怕很怕的。

  這一刻,姜雪寧忽然覺得好累,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人缷光了一般,終於徹徹底底地不再遮掩,眨了眨眼道:「我只是一介閨閣小姐,在朝中既無勢力,更無野心,甚至除了家父以外,與謝先生再無任何交集之處。於謝先生而言,我是一隻先生略施手段便可捏死的小小螻蟻,並不能對先生造成任何的威脅。若我說我害怕,但從頭到尾並無背後告發、加害先生之意,先生願信嗎?」

  謝危沉默良久,反問她:「你若是我,你敢信嗎?」

  不是願不願,而是敢不敢。

  姜雪寧輕輕地垂下頭來,一段修長而白皙的脖頸,即便在發暗的陰影中也如雪色一般。

  這時還真設身處地地想了想。

  若她是謝危,最少從四年前開始便有一番自己的籌謀,卻因為病糊塗或身在絕境有瞬間的不理智,而對當時身邊唯一的一個人道出了些許驚世駭俗之語,但事後偏又逃出生天,她會相信這個人能永遠守口如瓶、不對任何利益相關者吐露這個秘密嗎?

  姜雪寧眼睫顫動,儘管心內萬般地不願,卻也不得不承認,慢慢道:「我,不敢信。」

  儘管那威脅可能只是塵埃般的一點。

  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焉知他日不會因這一點而功虧一簣?

  相信她,放過她,那便無異於將自己全部的籌謀甚至自己的項上人頭,置於險境,任何時候都要擔心:這個人會不會抓住機會便算計我,什麼時候會在背後捅我一刀……

  想明白這一點,姜雪寧確信,自己必死無疑。

  前世匕首劃過脖頸時的痛楚,幾乎在她有了這個認知的同時冒了出來,讓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

  但偏在這一刻,她竟不願表現出恐懼。

  她用力攥緊了自己的手指。

  謝危又問她:「那寧二姑娘覺得,當四年後,忽然有一天,我發現那個知道我秘密的小丫頭,並不是我以為的那般天真無知,我該作何揣測?」

  姜雪寧道:「她裝瘋賣傻,試圖保命。」

  謝危的目光垂落在她過於用力的手掌上:「所以,若你是我,這個人除不除呢?」

  姜雪寧微微閉了眼:「可先生,我不想死。」

  謝危便又沉默下來。

  這一段時間,忽然就被無限地拉長,極度的緊繃裡,姜雪寧覺得自己如同一隻待在鍘刀旁的羔羊,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被放在那利刃之上。

  謝危凝望了她很久,似乎在考慮什麼。

  末了,竟然向她伸出手來,緩緩道:「你不是我的威脅,真正的威脅是,我不敢信你,卻又想要信你。寧二姑娘,謝危不是不記恩的人,只是你所表露的,並不在我意料之中。我需要看清楚,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又是不是值得我冒險信任。我並不想除掉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這半年伴讀,還請你好好待在我眼皮底下。」

  他說話時,修長的手指輕撫她頭頂。

  姜雪寧怔住。

  謝危只道:「雖然你並不願待在宮中,但這是我目今唯一能說服自己,可以不立刻殺掉你的辦法了。請你把四年前的事,埋在心底,成為永遠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不要逼我,也不要再惹我生氣了。」

  說罷,他收回了手,轉身從殿內走了出去。

  從暗處走到明處。

  外頭的天光終於將他整個身形都照亮了,蒼青的道袍衣袂飄搖,行走朱紅色的宮牆下,漸漸去遠。

  *

  回到仰止齋的時候,姜雪寧整個人簡直像是剛被人撈出來的水鬼,腳步虛浮,臉色煞白。

  方妙正坐在廊下,掐著手指算過去了多久呢,考慮著一會兒若真過去兩刻,自己要不要去「救」這位姜二姑娘。

  總覺得像是開玩笑……

  結果一轉頭看見姜雪寧這般模樣回來,驚得直接站了起來:「姜二姑娘,你、你這是怎麼了?」

  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姜雪寧先前說的話,也許並不是玩笑。

  可……

  可朝野上下誰不知道,謝危是何等樣好相處的人?姜二姑娘這到底是要去爭論什麼,才能被個聖人脾氣的的謝先生嚇成這樣?

  姜雪寧卻沒有回答。

  她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返身將門合上,這才背貼著門慢慢地滑坐下來,用雙手蓋了自己的臉,貼在屈起的雙膝。

  直到這時,才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她還活著。

  北面那扇小窗裡,有陽關透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細微的塵埃在空氣裡浮動,如同水裡游動著的發亮的光點。

  姜雪寧抬起頭來注視了那些塵埃許久。

  然後才忽然笑出聲來,暢快地笑,也自嘲地笑。

  謝危竟然說不想殺她!

  這樣一個詭詐的人,她該信嗎?

  可如今的她既不是皇后,手中也不握有任何權柄,不過一個閨閣女子,便是出門被山匪殺了,只怕也濺不起多大的水花,想遮掩的人自有千萬般的手段來遮掩。

  豺狼有必要欺騙螻蟻嗎?

  沒有的。

  那上一世的謝危又為什麼要對她說出那樣一番可怕的話來?

  這瘋子覺得嚇她很好玩?

  又或者,謝危態度的改變,是因為她這一世的改變——

  重生回來還不到一個月,她所能做的事少之又少。真正論來,只有一件。那便是沒有在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燕臨對自己的好時,卻開始籌謀著去勾搭沈玠。

  如果這的確是謝危對自己兩世態度有差異的原因,而這時燕臨甚至還沒有去投謝危,那麼,她便可以相信:上一世尤芳吟對她吐露過的二十年前前一朝的隱秘,八成是真!

  那謝危會屠戮皇族和蕭氏,實在不足為奇。

  甚至情有可原。

  這一瞬間,姜雪寧竟覺著這人實有些可憐。可轉念一想,她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兒來的資格去憐憫一個正手握自己性命的上位者呢?

  「半年,半年……」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在心裡將這個時間念了又念,終於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避無可避,不如見招拆招!」

  躲得了當然好。

  可實在躲不了,她也不想引頸受戮。

  若謝危先前一番話都是真,那自然最好,半年過後出宮,便可逍遙自在;若謝危是詭詐心性,一番話不過騙她,那這半年待在皇宮,反而是她所能做的最安全的選擇。

  再如何行事,在宮中也總是要顧忌幾分的。

  退一萬步講,對她來說最差的情況不過就是重複上一世的老路,豁出去繼續勾搭沈玠,當上皇后再慢慢跟謝危搞!

  想明白自己接下來如何行事之後,姜雪寧又在原地坐了好一會兒,終於覺得腿上有了些力氣,於是重新站起來,替自己洗漱,清醒清醒,然後稍微收拾一下行囊,準備出宮。

  這三天入宮不過是為了學規矩外加再次擢選。

  真正伴讀是兩日之後,最終被選上的人回家辭別父母略作收拾後,再次入宮,倣傚朝中官員實行休沐制,入宮為公主伴讀後,每十日可回家一日。

  學問考校的結果出來之後,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便派人賜了許多賞下來,選上的和沒選上的都有,不過選上之人多加了一套文房四寶。

  姜雪寧隨眾人出宮前,她還親自來送了。

  拉著蕭姝的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又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才讓她身邊的管事太監黃仁禮帶著一干宮人,領他們出宮。

  *

  姜府派來接人的馬車早在宮門外等待。

  蓮兒棠兒侍立在馬車旁,遠遠看見她從宮門口走出來,高興得直跟她揮手。

  姜雪寧與其他人道別,上了馬車。

  棠兒看出她似乎有些累了,忙將車內的引枕放好,扶她靠坐下來,打量她時未免有些擔心:「姑娘這些天累壞了吧?」

  姜雪寧心道累是真的,怕也是真的。

  當下只慢慢閉上眼,考慮了一番後,道:「一會兒回府後,我先睡上一覺,你則派個人去勇毅侯府遞話,約燕世子明日酉時,在層霄樓見,我有事想跟他說。」

  要知道,以前二姑娘和燕世子玩,大多時候都是燕世子找上門來,所以漸漸地連她們這些丫鬟都習慣了時不時看見燕世子大喇喇出現在姜府的院牆上,或者姑娘的窗沿上。

  極少有二姑娘主動約燕世子出來的情況。

  棠兒聽著姜雪寧聲音平靜,卻不知為何忽然生出了幾分心驚之感,但也不敢多問,輕聲應了。

  姜雪寧閉目小憩。

  馬車一路從宮門外離開。

  只是走出去還沒多遠,外頭忽然就響起了一道壓低了的聲音:「二姑娘,二姑娘!」

  姜雪寧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她睜開了眼。

  外面趕車的車伕見著人,已經及時停了下來,轉頭向著車簾內報:「二姑娘,是個姑娘,好像要找您。」

  姜雪寧一擺手,讓蓮兒掀開了車簾一角,朝外面一看,竟然是尤芳吟!

  她今日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衫裙,只是看著也不怎麼新。頭髮綰成了髻,卻沒戴什麼頭面。一張僅能算是清秀的臉上,寫滿了忐忑與緊張,兩手都揣在袖中,似乎是捏著什麼東西,但隔著袖袍也看不清。

  她的緊張彷彿都因此而起。

  但在越過車簾,看見坐在車內的姜雪寧時,她一雙眼一下就亮了幾分,連著眼角那一顆微紅的淚痣都像是綴滿了光。

  姜雪寧竟被這呆板木訥的臉上忽然迸出的一線明麗與鮮活晃了下眼,一時沒反應過來,看了她一會兒。

  只在這一會兒間,尤芳吟又變得緊張起來。

  先前那一抹明亮迅速壓了下去,重新被她原本的怯懦與畏懼取代。

  她磕磕絆絆地開了口:「我,我,我……」

  姜雪寧一看便嘆了口氣,道:「上車來說吧。」

  看她這模樣一時半會兒是抖落不清楚了,總不能叫她一直在車外站著。

  車伕便搬了腳凳,退到一旁,讓尤芳吟扶著車轅上了車來。

  姜雪寧讓她坐到了自己的對面,只道:「什麼事找我?」

  尤芳吟坐下之後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身體繃得緊緊的,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看了她兩眼,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鼓起了勇氣,才將自己藏在袖中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竟是一隻簡單的方形匣子。

  扁扁的,看起來裝不了多少東西,且是很容易見到的酸枝梨木,並不名貴。

  她卻用雙手捧了,將它遞向姜雪寧,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想把這個,交給二姑娘。」

  姜雪寧猜大約是自己救了她的命,她買了些東西來報答吧?

  可她實也不求她的報答。

  當下並不伸手去接,只放軟了聲音對她道:「你在府中的處境原也不好,有什麼東西還是先留在自己的手裡。便是想要報答,也等自己處境好些以後吧。」

  「不,不是……」

  尤芳吟聽了她的話便知道她是誤會了,腦子裡有一籮筐的話想說,可她嘴笨,話到喉嚨口愣是沒辦法說成一句完整的話,且在姜雪寧面前又不知怎麼格外緊張,所以越發顯得木訥笨拙。

  她只能將這匣子放到姜雪寧手中。

  「這一定要給二姑娘的,都、都是您的。」

  她的?

  姜雪寧實不記得自己給了她什麼東西,見她如此堅持,倒是有些被她這執著且笨拙的模樣打動,笑了一笑,道:「那我看看。」

  她抬手翻開了匣子。

  下一瞬間,便徹底怔住——

  這簡簡單單的匣子裡,躺著的竟然是薄薄一遝銀票,旁邊壓著一隻繡工精緻的月白色的香囊。

  銀號是如今京中最大的銀號。

  每一張銀票都是百兩,姜雪寧手指輕顫,拿起來略略一點,竟有二千五百兩之多!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如何能拿得出這麼多錢來?

  在看到這些銀票的瞬間,她便忽然明白了什麼,眼底微熱,幾乎便要有淚滾下。

  可她還是抬起頭來問她:「你哪裡來的這許多錢?」

  尤芳吟眨了眨眼,好像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不是姑娘教我的嗎?拿了錢去江浙商會外面找一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買下生絲,然後等半個月漲價了再賣出去。我、我買了整整四百兩的絲呢!」

  她竟真的去做了……

  姜雪寧差點哽咽。

  可看著這些銀票,她依舊算了算,只道:「四百兩銀子的本,賺三倍也不過多一千二百兩,你手裡撐死也就連本一千六百兩,如何有二千五百兩之巨?」

  尤芳吟老老實實道:「賣是只賺了一千二百兩,可賣完絲後,許老闆無論如何都說要給我添二千兩,我拗不過,勸了好久,他才答應只添九百兩作罷。」

  姜雪寧疑惑:「許老闆給你錢?」

  尤芳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一說起這個來,兩隻眼睛便亮晶晶地:「是呀。我的絲賣出去了,許老闆的絲也賣出去了,賺了好多錢的。他家鄉的蠶農知道這件事後,也很高興,讓許老闆轉告我說,若明年芳吟還想繼續做生絲的生意,到時可以勻一些好的貨給我,叫我只交一半的定金先拿去賣都行呢!」

  許文益的絲賣出去了……

  姜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他知道絲價會漲?」

  尤芳吟只看她神情似有變化,剛才亮起來的眼睛又有些收斂起來,聲音也小下去很多,囁嚅道:「他問我,我就告訴了他。但、但您放心,我都沒有提及過您的身份,許老闆問我您是誰,我也沒有說一個字。」

  姜雪寧捧著這匣銀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第一,上一世的尤芳吟也不過只在這一場生絲交易中賺了三倍,可現在這個尤芳吟拿出去四百兩,收回來二千五百兩;

  第二,這個傻姑娘自己發財也就罷了,竟然還將消息跟許文益說了!

  她眼神複雜地望著她:「你怎麼敢告訴他呢?這種消息說出去,會闖禍的。」

  尤芳吟臉色都白了,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張了張口:「可、可許老闆是個好人……」

  好人?

  姜雪寧兩世為人,除了張遮之外,都不知道好人兩個字怎麼寫。

  她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好人?若他利慾薰心,只怕你今天都不能活著出現在我面前了。」

  尤芳吟被她這麼重的話嚇到了。

  她好半晌都只知道望著她,一雙眼睛睜著,裡面好似有千言萬語。

  可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姜雪寧長嘆一聲:「罷了。」

  她作勢要將這匣子遞迴去,想反正這一次也沒出事,只叮囑她以後小心些也就是了。

  卻沒想,尤芳吟忽然又開了口,聲音雖然因為害怕而有些發抖,可望著她的眼神裡,竟有一種莫名的堅定與堅持:「二姑娘,我、我去江浙會館之前,有問過的。許老闆他,他身家性命都在這樁生意裡,而且他家鄉的蠶農們都還在南潯等他賣了絲拿錢回去。我、我、我姨娘告訴我,一個人若有很多朋友幫他,也有很多人願意相信他,至少該是一個不壞的人。如果,如果我不告訴他,他怎麼辦,那些蠶農,又怎麼辦?所以我、我才……」

  姜雪寧怔住。

  下一刻卻是笑了出來。

  然而笑著笑著也不知為什麼,心底裡一股酸楚湧出,先前壓下來,強忍在眼眶裡的淚全掉了下來,啪嗒啪嗒滾落,把匣子裡的銀票都打濕了。

  「傻姑娘……」

  尤芳吟先見她笑了,臉上便跟著明媚起來,只以為她不追究了,甚至也覺得自己做得對。

  可還沒等她高興,姜雪寧又哭了。

  她嚇得手忙腳亂,慌了神,連忙舉起袖子來給她擦眼淚:「您別哭,您別哭,都怪芳吟。芳吟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對別人亂說了……」

  姜雪寧聽她這般說話,淚越發止不住。

  尤芳吟都跟著哭了起來,自責極了:「姑娘希望我賺錢,那一定是芳吟不夠好,這一回賺得還不夠多。您別哭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更認真地學,下一次,一定給姑娘賺更多。很多很多……」

  真的是個傻姑娘啊。

  姜雪寧哭著,又想笑,一時前世今生,萬萬種的感受都翻湧上來,卻化作了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實實地壓了下來,讓她終於從不著邊際的半空中踩到了地面上。

  她控制不住地哽咽。

  當下垂眸看著那一匣銀票,又把頭抬起頭,似要止住淚,聲音裡卻猶帶哭腔:「不,很好了,你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

  是我。

  是我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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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8 02:01:3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十三章 好風日

  姜雪寧從不否認自己是個很自私的人:比起現在這個尤芳吟,她內心深處曾卑劣地希望,來到這裡的是那個熟悉的尤芳吟。

  可這種卑劣終究有限。

  她無法坐視這個尤芳吟被人加害,也無法去想像自己放任這一切發生後又將怎樣與另一個尤芳吟成為朋友,所以她救了她,卻看不慣她的怯懦,看不慣她與另一個尤芳吟不一樣的所有。

  可這個尤芳吟,憑什麼要成為另一個尤芳吟呢?

  她只是在過自己的人生罷了。

  而她雖然救了她,卻並沒有資格對她的人生指手畫腳,也並沒有資格對她的任何選擇表達失望——更不用說,她竟然真的照著她的指點去做了,去買生絲,去學記帳,走出了尋常女子不敢走出的後宅,然後將她滿滿的感恩都放進這一隻小小的匣子裡……

  姜雪寧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望著她道:「接下來呢,你有什麼打算嗎?」

  尤芳吟見她終於不哭了,才稍稍安心。

  這時愣了一愣,想想道:「賺錢,賺更多的錢,讓二姑娘高興!」

  又是傻裡傻氣的話。

  姜雪寧沒忍住破涕為笑,只覺得這個尤芳吟實在是太認死理了,可轉念一想,不管原因是什麼,想多賺錢並不是一件壞事。

  對現在的她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

  不過,在這之前也有問題需要解決的。

  她記得先前在宮中時,曾聽沈玠提起過一句,說查出漕河上絲船翻了,是官商勾結,哄抬絲價,想要從中牟利。

  姜雪寧道:「你們生絲賣出去前後,可聽到過什麼不同尋常消息?」

  「有的。」尤芳吟連忙點了點頭,神情間還有幾分畏懼,道,「就在前天,好多會館裡都來了官兵,抓了六七個大商人走。聽許老闆說,都是生意場上排得上號的大商人,有好幾個人先前都跟他提過要低價買他一船的生絲。可他當時覺得價錢太低,連回去給鄉親們的錢都沒有,就沒有答應。沒想到我們的絲剛賣出去他們就出事了。還聽說好像是因為什麼哄抬絲價。我和許老闆都很怕,但等了兩天也沒有人來抓我們。但昨天晚上,我們府裡有個管事被帶走了,好像是說他家裡哪個親戚在漕河上哪個官員的府裡認識,不知道是不是被牽連……」

  姜雪寧聽著前半段還好,待聽見尤芳吟說清遠伯府有個管事被抓起來時,頭皮都炸了一下。

  若是官商勾結故意翻船哄抬絲價這種大案,沒道理連清遠伯府裡這些小魚小蝦都要過問,光抓著的那些官員和商人便足夠折騰一陣了。

  可連管事都抓?

  她慢慢抬起手來壓著自己的眉心,儘管沒有任何證據,可她現在敢斷定:一定有人暗中在查尤芳吟!或者說,是在查尤芳吟背後的自己……

  上一世的尤芳吟到底從這一樁生意裡賺了多少,又是不是同許文益說了這件事,姜雪寧並不清楚。但她知道,她既然敢借印子錢來做生意,必定是因為提前知道了確切的消息,所以才敢放手一搏。

  倒推回去,清遠伯府裡有人會被查出來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為當時的尤芳吟才剛穿過來不久,不可能有什麼自己的人脈去得知這個消息。

  那麼,多半機緣之下偶然得知。

  這一世的尤芳吟是從自己這裡得到這個消息,但卻與上一世的尤芳吟做了同樣的事,甚至可能因為她的善意而引起了旁人對這件事的關注,這才捉住了蛛絲馬跡去查她。

  且必然是排查了她接觸過的所有人。

  然後才能查到這個管事的身上。

  若真如此,這管事的多半是為自己背鍋了。

  尤芳吟看她神情變幻,心底的不安也漸漸生了起來,忐忑道:「是不是,有人在查這件事,而我很有可能牽累到姑娘?」

  姜雪寧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她感覺到了暗中有人在窺伺自己,但如果有人為她背鍋的話,也許還沒來得及查到自己的身上:畢竟誰能想得到,她這樣一個與漕河毫無聯繫的閨閣小姐,竟會知道這種消息呢?

  這是一件不符合常理的事。

  所以即便她的名字在排查名單上,只怕也會被人下意識地忽略。

  那麼,儘管情況似乎有些棘手,但依舊能夠亡羊補牢。

  姜雪寧對她道:「不管以後你要做什麼,行事都必須小心。以前未對那位許老闆提起我一個字,往後也不要多提一個字。尤其是我的身份。我不知道你今日來找我,後面是不是有人跟著。但不管有沒有,你都當不知道這件事,而我也不是曾指點過你什麼訣竅的人。我只是你很感謝的救命恩人。明日你去買些東西,然後偷偷溜出府,到姜府側門,悄悄拜訪我。我正好交代你幾句話。」

  尤芳吟面上一肅,顯露出前所未有的認真。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可隨後便皺了眉:「我若鬼鬼祟祟地來,不更叫旁人懷疑嗎?」

  「要的就是他們懷疑。」姜雪寧一雙眼底覆上了些許陰霾,儘管不知道暗中的對手是誰,可她必須格外小心,也對尤芳吟解釋了一句,「一則財不露白,你若賺了錢,大張旗鼓買東西來謝我這個救命恩人,實在奇怪。且你在伯府中也是小心翼翼,偷偷來看似引人懷疑,可細細追究下來,這才是最合乎你處境的辦法。」

  尤芳吟聽得似懂非懂。

  姜雪寧卻笑:「若你有一日要最大程度地打消一個人對你的懷疑,一定要讓他先懷疑你,再讓他自己否定自己的懷疑。因為人習慣懷疑別人,卻總是很相信自己。須知,天底下,藏在暗處的聰明人都是很難對付的。」

  尤芳吟垂著頭,若有所思。

  姜雪寧接著便將那裝著銀票的匣子遞了回去,道:「錢你拿回去吧。」

  尤芳吟怔然:「我帶來就是給姑娘的!做生意的錢是您給的,賺錢的法子也是您說的,連我的命都是您救的,這錢您若不收,我、我……」

  她兩眼一紅就要哭出來。

  姜雪寧卻只將那匣子裡壓著的一枚月白色的香囊撿了起來,道:「你上回撞倒了別人的小攤,為的便是這個嗎?」

  月白色的底上面,用深藍的線繡著牡丹。

  裡面還夾雜著幾縷暗金,是用金線一針一針刺上去的。

  針法很是別緻。

  尤芳吟沒想到她竟然知道自己那天傻傻笨笨撞倒人攤子的事情,一時臉頰都紅了,兩手放在膝蓋上,一身的無所適從,囁嚅道:「我只是從商行回來的路上看見,覺著裡面有個香囊針法很特別。我什麼也不會,第一回見姑娘的時候還撞落染污了您的香囊,所以便想要繡一個更好的給您……」

  姜雪寧凝視著手裡的香囊不說話。

  尤芳吟卻是難得說到了自己擅長的事,眼神重新亮了些,道:「這繡法我學了好久才學會的,而且這塊料也是上一回在許老闆那裡見到了他們南潯的一位蠶農,說是自家的絲織的綢,正好剩下來一小幅,送給了我。我想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還是二姑娘教的,正好拿來繡個香囊。好看嗎?」

  「好看。」

  姜雪寧心底暖融融的,又險些掉淚。

  她將這香囊攥在了自己手裡,只道:「錢不用,但這個香囊,我收下了。」

  尤芳吟抬起頭來,似乎還想要說什麼:「可——」

  姜雪寧卻伸出手來,將她摟在了懷裡,抱了抱她,輕聲道:「你今天帶給我的東西,比這些錢都重要。」

  尤芳吟愣住。

  姜雪寧的懷抱是溫暖的,甚至溫柔的。

  她的聲音也如夢囈般漂浮著:「謝謝你,還有,很抱歉。」

  很抱歉,我誤會了你;

  很感謝,你告訴我,原來我可以。

  沒有人知道,這一天她已經在崩潰的邊緣遊走過數次。

  這一天,謝危告訴她:你無法逃避;

  也是這一天,尤芳吟告訴她:你能夠改變。

  儘管這一世很多事情的軌跡似乎與上一世並沒有太大的偏離,可每一件事又與上一世有差別。

  尤其是尤芳吟。

  她本以為救了她,這也還是一個怯懦的、一事無成的尤芳吟,那種對於她的失望,莫若說是對自己無法改變什麼事的失望。

  可她去做了。

  她還做成功了。

  甚至嚴格算來,比上一世的尤芳吟還要成功。

  儘管留下了一些首尾,可那比起她今天所得到的,又有什麼要緊呢?

  尤芳吟既不知道她今天為什麼哭,也不知道她剛才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可從這個懷抱裡,她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

  那由她帶來的匣子,又被放回了她的手中。

  姜雪寧只向她道:「明天來找我。」

  尤芳吟抱著那匣子,愣愣地點了點頭,從車上下來,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才將那匣子藏回袖中,慢慢地順著長街走了。

  姜雪寧看著她走遠。

  越來越遠。

  最後卻從車裡出來,站在了外面的車轅上,眺望著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謝危捲著那幾張答卷,從宮內順著朱雀長街走出來時,望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馬車停在路邊,她站在車上遠眺。

  秋日難得晴朗的天空裡,晚霞已經被風吹來,而她便在這霞光中。

  姜雪寧回身要鑽回車裡時,一下就看見了停步在不遠處的他。

  本該是怕的。

  可也許是今日見到這樣的尤芳吟太過高興,此刻看見本該是面目可憎的謝危,竟也覺得順眼了好多。

  她彎了彎唇,向他一頷首,只道了一聲:「謝先生好呀。」

  謝危沒有回應。

  他只覺得她唇邊那一抹笑意,像是這天一般,忽然揮開了身上所有壓著的陰霾,有一種難得晴好的明朗。

  便像是今日的天一樣。

  姜雪寧也不需要他回應什麼,只不過是這麼打一聲招呼罷了,然後便進了車內,叫車伕重新啟程,向著姜府的方向去。

  快到宮門下鑰的時間。

  很多臨時被召集入宮議事的大臣也陸續出宮。

  半道上看見謝危立在那邊,不由道:「謝少師在這邊看什麼呢?」

  謝危於是收回了眸光,轉而望向那天。

  近晚時分,格外瑰麗。

  頭頂最高處是一片澄澈的深藍,繼而向西,漸次變作深紫,赤紅,而後金紅,是烏金沉墜,然後收入西邊那一抹鍍了金邊的黑暗中。

  也不知為什麼,他笑了一笑,只回那位大人道:「風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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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四章 風雨前夕

  「呂老闆,謝先生來了。」

  天色暗了,街道上已經甚少有行人走動,大半的鋪面也已經關閉,但臨街一棟樓的二樓上,幽篁館外面掛著的燈籠還亮著。

  後面的暗室外,有小童通稟。

  呂顯正坐在裡面,看著下面遞上來的結果,很不滿意地皺起了眉頭。

  聽見通傳的聲音,他便罵了一聲:「早不來晚不來,平日八抬大轎請都請不動,一跟他說這兒來了幾塊好木材就自己來了,合著老子還不如兩塊破木頭!」

  說著,「啪」一聲把密報摔在了桌上。

  他起了身來,朝外面走去。

  幽篁館內專設了一間給客人試琴用的琴室,呂顯推開門進去的時候,就見自己的小童已經十分自覺地在屋裡放了個燒炭的暖爐,還給謝危沏了他這裡最好的碧潭飄雪。

  一時鼻子都氣歪了。

  呂顯走過去就拿手指頭戳小童腦門:「他來買塊木頭才多少錢?你給他端個炭盆沏泡好茶,你老闆我還賺什麼?長長腦子不行嗎?」

  小童幽幽看了他一眼。

  自家老闆就這摳門德性,改不了的。

  且謝先生哪次來喝的茶差了,就算他不沏,老闆等會兒只怕也會自己乖乖去沏。

  但他也不反駁什麼,默默退出去,還把門給帶上了。

  呂顯氣得瞪眼:「看看!看看這些個下人多沒規矩!這幽篁館到底誰是主人!」

  謝危此刻盤坐在臨窗擱了一張方桌的羅漢床上,因為畏寒,腿上還搭了張薄薄的絨毯,聞言只輕輕笑了一聲。

  呂顯走過來就發現他在看東西。

  十來張寫滿了字的宣紙,應該是被捲著來的,兩頭還有些翹起,看模樣竟像是答卷。謝危眼下瞧著的,就是面上的那張,看著看著便不由一根手指微屈,貼在唇上,竟是笑出聲來。

  這狗爬字……

  呂顯只看一眼就覺得眼睛疼。

  他直接掀了衣袍下襬,坐到了謝危對面,面色古怪道:「聽說你今天入宮是要去考校為公主選上來的伴讀,這些不會都是那些個世家小姐的答卷嗎?這字也忒醜了些……」

  謝危卻並不接這話。

  只將下面其他的十一份答卷都抽了出來,輕輕一鬆,隨手就扔進炭盆裡,一下燒著了。他不甚在意模樣,留下方才看的那一份,捲起來便收到一旁。

  這才略略揚眉道:「你這兒來了上好的楸木?」

  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噎死個人。

  如果不是眼下在為此人做事,呂顯敢保證,像謝危這種人,出門就要被他打死!

  心裡只為他祝福,下張琴最好斫個三五年,再被人一刀劈了!

  當下他冷冷地扯開唇角,道:「上好的楸木是有,但我這裡有兩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謝危便輕輕嘆了口氣:「還對那個尤芳吟耿耿於懷啊。」

  早知道便叫劍書來幫取木材了。

  何必自己跑上一趟?

  呂顯現在聽不得這個名字,一聽就炸,心裡頭壓著一股邪火,總覺得自己是在被人耍著玩:「你交代下去,讓他們查。可這好幾天查下來,有什麼結果?」

  早在得知許文益囤了生絲不賣的時候,呂顯就覺得這尤芳吟有鬼。

  且背後還有個神秘的東家。

  不把這東家查出來,他心裡面就跟貓在撓似的,畢竟是做生意成精且還斤斤計較的摳門老狐狸,可去買個生絲竟然還被人捷足先登,反而使對方確認了生絲一定會漲,差點沒氣得他吐出一口血來。

  這種事,呂顯絕不能忍。

  前幾天他和謝居安定了個方向,覺著這件事與漕運、漕河上的人脫不開干系,便使人去排查尤芳吟最近接觸過的人。

  頭一遍查,下面回說沒有可疑之人。

  呂顯氣得把人叫來大罵了一頓,又叫他們仔仔細細重新把那些人查個清楚,範圍擴大到整個尤府間接聯繫起來的人上。同時謝危那邊向皇帝上書,陳明京中、江南兩地絲價被惡意壓低之事,以徹查官場上與此事有關的人。

  這一下還真查出了結果。

  漕河上的確有官員與商人聯合起來,先商人們惡意壓低絲價,再使人弄翻了大運河上運送生絲的絲船,如此供少於求,絲價自然暴漲。

  得利後,官商各分一半。

  事情敗露之後自然查了一大幫的官員和商人。

  可尤府那邊,就查出一個管事和漕河上某個官員家跑腿的家僕沾親帶故,事前的確有聽說過這個消息,還在尤府裡喝酒的時候無意中吐露過。

  大家都當他是開玩笑,沒當真。

  也沒有人真的趁這個機會去買什麼生絲囤著等漲價,就連那管事的都沒當真。

  「謝居安,這件事真的不合常理。」呂顯用手指輕叩著那方幾,跟謝危強調,「假設那個尤芳吟的確是有命有運很敢賭,從這個管事那邊得知了絲價會漲的消息,於是去買生絲,可她有必要編造出一個本來不存在的『東家』嗎?這個『東家』的存在,對她不會有任何幫助。所以唯一的解釋是,這個『東家』的的確確存在!只是我們都還沒有摸到他藏在哪裡。」

  謝危也垂眸沉思。

  呂顯卻是越說越沉鬱:「此人行事弔詭,知道消息,卻只拿出四百兩買生絲,可能是不敢做,但也可能是沒錢。要麼就是這一次的事情背後,還藏著我們猜不到的深意。能看透的事情都不可怕,唯獨看不透的事情,讓我很是不安。」

  謝危道:「如果你覺著查出一個管事來,還不足以消除你的懷疑,那便再派人跟那尤芳吟一陣。許文益的生絲才賣出去沒兩日,錢剛到手還熱乎。這尤芳吟若真有東家,必得要去與『東家』報個賬吧?屆時便可知道,這『東家』到底存在不存在,存在的話又到底是誰。」

  呂顯要的就是他這話。

  當下便笑起來,撫掌道:「那你可得派幾個好手盯著,最好叫刀琴親自去,萬一人東家那邊也是厲害角色,可別賠了夫人又折兵!」

  謝危道:「刀琴未必樂意去。別廢話了,還有一個壞消息是什麼?」

  呂顯這時便凝視著他,目光閃了閃。

  謝危端了茶盞起來,修長的手指搭在雨過天青的盈潤釉色上,停住,忽地意識到了什麼:「與勇毅侯府有關?」

  呂顯點了點頭,知道在謝危這裡,但凡與勇毅侯府有關的都是大事——

  雖然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麼。

  此刻,他斟酌了一下,才開口:「最近京中抓了平南王逆黨,又出了好幾起刺殺朝廷命官的事,皇帝顯然被激怒了,由刑部與錦衣衛雙管齊下,一起在查這件事,且內裡還在較勁,看哪邊先查出是誰在京中為這些逆黨開了方便之門。世家大族裡都鬧得人心惶惶,人人怕查到自己的身上,即便與反賊無關,也怕被錦衣衛查出點別的什麼來。可以說,大家都對錦衣衛避之不及。可你猜怎麼著?燕世子那邊收了個錦衣衛百戶,叫周寅之,正為他活絡,要頂上因張遮彈劾空出來的那個千戶的缺。今日已差不多定了,明日便會升上來。」

  「錦衣衛……」

  謝危一整日都在宮中,還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事,一聽呂顯此番言語,兩道清雋的長眉頓時皺了起來,一張好看的臉上,竟忽然籠上一片蕭然肅殺。

  他不笑時很嚇人。

  只沉聲問:「勇毅侯府立身極正,向來不沾錦衣衛分毫。燕臨怎會提拔這個周寅之?」

  呂顯得知此事的時候也覺得十分蹊蹺,特意著人打聽了打聽,此刻便注視著謝危道:「這周寅之原為戶部姜侍郎辦事,乃是姜府的家僕,後來坐到了錦衣衛百戶。有人猜是燕世子受了未來岳家所托,也有人說——這人是那位姜二姑娘薦給燕世子的。」

  「……」

  姜雪寧。

  謝危的目光重落到那捲起來的一張答卷上,想起自己今日在奉宸殿對她說的那一番話,眼底一時有些情緒翻湧。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在考慮什麼。

  呂顯卻道:「這時機,這巧合,錦衣衛,勇毅侯府,平南王舊案,事情簡單不起來了。」

  *

  姜雪寧回到姜府時,天也晚了。

  顯然她過了禮儀與考校,最終被選為公主伴讀的消息,早已經傳到了府中,才從府門外下車往府裡走,一路上看到的所有人都對她恭恭敬敬,恨不能一張臉上笑出十張臉的花。

  那態度比起她入宮前,簡直天差地別。

  要不是兩世以來對府裡這些人的白眼和鄙夷印象深刻,只怕連姜雪寧都不敢相信這些人前後變化巨大的兩張臉孔。

  由此可見,能為公主伴讀,得到宮內貴人們的青眼,是何等一件尊榮的事情。

  姜伯游與孟氏也還沒睡,都知道姜雪寧今日會回家來,所以等著。

  姜雪寧回府便去給二人請安。

  顯然,兩人其實原本都對姜雪寧沒報太大的希望,尤其是聽說入宮還要有謝危去主持考校學問時。所以得知她居然過了考校,心底那種驚訝真是說不出來。原本準備了一籮筐安慰她落選之後不要傷心的話,這會兒全都沒了用處,且與女兒本就有些生疏,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只能誇讚她做得好,也算為家裡爭光,除此之外便只能讓她趕緊回屋好好休息了。

  入宮這件事姜雪寧本就反感,一路聽著恭喜過來,心內已厭煩到了極點,聽他們叫自己回去休息,便面無表情地起身,都不客氣半句,便道:「那女兒告退。」

  說完便退了出去。

  才從房內到走廊上,就聽見背後孟氏那揚起來的不滿聲音:「你看看選上一個伴讀罷了,竟已這般目中無人!還把我這個當母親的放在眼底嗎?」

  姜雪寧的腳步一瞬間停住,垂在身側的手指緊握。

  但立了片刻後,她還是抬步離開。

  跟在她身邊的棠兒、蓮兒都將方才孟氏的聲音聽在耳中,此刻跟在姜雪寧後面亦步亦趨,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只是走著走著,棠兒蓮兒便發現她去的方向不對。

  這……

  這不是去大姑娘屋裡的路嗎?

  兩人直覺要出點什麼事。

  自家二姑娘是囂張慣了的,往日欺負起大姑娘來一點也不手軟,但這段時間反而沒有什麼動作。

  這是又要故態復萌了?

  兩人對望一眼,有心想要阻攔,但一想姜雪寧往日那脾氣,又不敢了。

  沒片刻功夫,就已經到了姜雪蕙屋門外。

  才端著水出來的丫鬟見著她嚇了一跳,差點連銅盆都扔到地上去,臉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喊了一聲:「二二二二二姑娘好……」

  姜雪寧瞥她一眼,直接跨門走了進去。

  屋內姜雪蕙已經洗漱完畢,將白日裡綰起的髮髻解了,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肩上,一張臉上不施粉黛,長相上雖差了些,可勝在氣質怡然。

  便是見著她進來,也不過輕蹙眉頭。

  她道:「看這來者不善的架勢,想必是母親又給你氣受,所以你要來給我氣受了。」

  姜雪寧笑:「我便是往你屋裡走一步,她都要膈應上半天的,不用給你氣受,她自個兒便氣了。誰叫我是姨娘養大的女兒,還跟姨娘學了一身輕浮腌臢呢?前兩天是我腦袋被門撞了,竟想著要與人為善,得過且過,不跟她折騰。可今天忽然就想通了,人活在世上,痛快最要緊。外頭不痛快的事都那麼多了,回家還要受氣,這日子過得未免也太苦。往後誰叫我不痛快,我一定得想辦法叫這人更不痛快。所以,雖然你不問,但我今晚給你講講婉娘,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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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五章 報復

  姜雪蕙靜靜地望著她,一雙烏黑的眼仁下彷彿藏了幾分嘆息,過了許久才道:「你一直在等著我問,對嗎?」

  姜雪寧卻跟沒聽到似的,反而直接吩咐了她屋裡的丫鬟:「玫兒,還不快去給我端盞茶來?話長,可要慢慢講。」

  玫兒氣得說不出話來。

  然而姜雪蕙竟道:「去端。」

  玫兒頓時愕然,直接叫了一聲:「大姑娘!」

  姜雪蕙不理。

  玫兒於是憋了一口氣,惡狠狠地剜了姜雪蕙一眼,才轉身出去端茶。

  姜雪寧於是笑:「姐姐可真是好脾氣。」

  姜雪蕙只道:「畢竟發脾氣也不能讓你從我這裡走出去。那麼好脾氣和壞脾氣,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這還真是姜雪蕙能說得出來的話。

  上一世她就是如此。

  被她欺負,卻依舊能保持端莊得體,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足以使她動怒。但人活在世上,若連一點脾氣都沒有,那也實在不像是個真的人了。

  姜雪寧聽著她這番話,只信步在她屋內走動起來,去看那精緻的櫸木拔步床,雕漆纏枝蓮的妝奩,還有那些剛剛熏過香的衣裙……

  這些東西她也有。

  但姜雪蕙的是孟氏給的,她的是自己爭搶來的。

  「你真的一點也不像是婉娘的女兒。」姜雪寧輕輕地拿起了她擱在妝奩上一串用紅瑪瑙穿成的手鏈,「自我記事起,婉娘就是一個很有脾氣的人。我們那時候住在鄉下的莊子裡,因為是被府裡趕出來的,所以很多人都欺負我們,說一些風言風語。我很害怕。但她會從屋裡走出來,站在屋簷下,笑著一句一句罵回去。」

  姜雪蕙微微閉上了眼。

  但姜雪寧的聲音一直在耳邊響起:「你不敢信吧?即便是在那樣的窮山惡水裡,她也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算是用最劣質的脂粉。她會算帳,會讀書,會吟詩,還會罵人,她不跟那些村婦說話,因為從來不把自己當做和她們一樣的人。就連別人家的小孩兒來找我玩,她也不許。她告訴我,我不是鄉野裡的農婦村夫的孩子,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那時,婉娘是我所能見到的,最不一樣、最漂亮也最厲害的女人……」

  姜雪蕙從來生活在這繁華的京城裡。

  她從來沒有見過鄉野間的生活,也無法去想像那裡的村夫農婦是怎樣粗鄙的模樣,更無法想像一名女子站在屋簷下笑著和人對罵是什麼場面……

  華服美食,琴棋書畫。

  這才是她所熟悉的。

  而姜雪寧所講述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陌生。

  「小時候,我在院子裡面玩,捉蜻蜓,折桃花,婉娘偶爾會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看我,也有的時候站在那一扇小小的窗後面看我。那時候,我只覺得婉娘那樣的姿態和模樣,真的好看;等稍稍大了一些,才能感覺到,她看我的眼神其實很不一樣,總是在出神,總是在恍惚,好像是想到了別的什麼。」

  說到這裡時,姜雪寧的聲音忽然變得嘲諷了幾分,並在唇角扯出了一絲微笑,彷彿這樣就能將心內某一種隱隱的澀意壓下去。

  「別人都說,婉娘是大戶人家的小妾,而我是大戶人家的庶女。總之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我便想,婉娘也許是想要回京城吧。於是有一天,在婉娘又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時,我跑進去,拉著她的手說,府裡面不讓她回京城沒有關係。總有一天,我會帶她回去,給她買最好的胭脂和衣裳,讓別人再也不能欺負我們。」

  明明她是重生的,這一段記憶於她而言實在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她都以為自己其實忘得差不多了。

  可真等說到時,卻歷歷在目。

  姜雪寧甚至還記得,那天婉娘梳的是三綹髻,在柔軟的耳垂上掛著她一枚已經發舊的紅珊瑚耳墜……

  「她回望著我時,好像是動容了。我很高興。可接著,她的眼神一下就變了,竟然一下把我推開了。你知道婉娘跟我說什麼嗎?」姜雪寧把姜雪蕙那串紅珊瑚手串戴在了自己細細的手腕上,垂著眼眸欣賞起來,「她叫我滾,還說我是賤人的種,叫我想回京城就一個人滾回去。」

  她皮膚很白,被質地極佳的紅珊瑚一襯,像一片雪。

  姜雪蕙從這種極致的色差中,感到了觸目驚心。

  這手串好看是好看的。

  只可惜……

  跟婉娘一樣,都不屬於她。

  姜雪寧忽然就感覺到了那種無處寄放的冰冷,笑起來:「婉娘以前對我很好的,我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罵我。我委屈地抱著自己,坐在屋簷下面哭,想,也許婉娘是恨著京城,所以怕我去了京城就不要她;也許婉娘是恨著我爹薄情,所以才罵我是賤人的種。多可笑,多可憐?」

  凝視著那手串半晌,她還是將其褪了下來。

  然後走回到了姜雪蕙的身前,拉了她的手給她戴上,神情間竟是一派溫然:「直到四年前,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回想以往的一切,才明白她為什麼罵我,又為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姜雪蕙慢慢地握緊了自己的手,只覺那紅珊瑚手串戴到自己腕上時,像是一串烙鐵落在了她的皮膚上,讓她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隱秘難察的顫抖:「夠了,不要再講了。」

  姜雪寧卻跟沒聽見似的,繼續道:「你看,上天多不公平呀。明明我跟你是被換掉了,便該擁有對方應該有的一切,有的東西,至少我也該有一份的。可偏偏,婉娘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兒,她真正的女兒在京城;而我的生母卻恰好不知道你不是她的女兒,把你當成了她親生女兒來養,傾注了十幾年的感情。於是,我不僅沒有生母的那份喜歡,連婉娘的那份喜歡也沒有。你享受著她們兩個人的愛,什麼都有,可我……」

  我什麼也沒有。

  她好像聽見那山間樹裡的風又從她心底吹過去,捲走一切,什麼都不留下:「所以凡是你有的,我也要有;凡是你有好的,我都要搶。可有的東西,這輩子我都搶不到。婉娘臨死前都念著她的親女兒,我都要嫉妒瘋了,可你不屑一顧……」

  「啪」地一聲。

  姜雪蕙一張臉終於冷了下來,竟豁然起身,將她先前戴到自己腕上的鐲子扯下來摔到了桌上,反問道:「我為什麼要在意,為什麼要過問?你嫉妒,那是你得不到;可你嫉妒的,未必就是我想要的。」

  姜雪寧回望著她。

  姜雪蕙的聲音有一種難得的凜冽:「婉娘固然是我生母,可我從沒見過她哪怕一面,更不用說是她居心不良在先,故意換掉你我二人,才招致後來的種種。一切可憐,皆起於可恨。寧妹妹,你是重情任性之人,我卻不能夠。我從小被母親養大,學的是明哲保身。不過問婉娘之事,我負婉娘生恩;過問婉娘之事,我負母親養恩。既然無論如何都無法兩全,我又為何要讓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且十多近二十年來,母親對我悉心教養,她縱然對不起你,可沒有對不起我。你要我如何才能狠得下心腸去傷害她?」

  說到這裡時,她竟也顯出了幾分悲色。

  只頹然地重新坐下來,道:「我知道你與母親之間如今已隔了鴻溝天塹,可四年前你剛回府時,母親也是想要補償你的。但你總是提起婉娘,又不服管教,處處戳著她的痛腳,便是有十分的愧疚都磨沒了,反還叫她時時想起婉娘。我勸過你的,可你也恨我,你不聽。」

  毫無疑問,姜雪蕙是個聰明人。

  但這種聰明,總叫姜雪寧覺得發冷:「這天底下,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跟你一樣的,事事權衡利弊,涼薄得近乎冷血。」

  姜雪蕙道:「所以你恨我是應該的,我也從不報復你。」

  姜雪寧一下沒有忍住笑出聲來,好像今日才真真真正地認識了她一般。

  一時前世今生都想起來。

  她望著她,恍惚地呢喃了一聲:「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才是那塊做皇后的料呢……」

  這聲音太低,輕得彷彿囈語。

  姜雪蕙並沒有聽清。

  但這並不妨礙她下逐客令:「今日已說了這麼多,想來母親也要膈應上好一陣,猜忌我好一陣了,你痛快了,該走了吧?」

  姜雪寧便道:「是該走了。」

  只是往外邁出兩步之後,她又停下,回眸用一種深深的目光望著她:「我晚上做夢總是會見到婉娘呢。不過,你沒見過她,該是夢不到的吧?」

  說完,才笑了一笑,轉身出去。

  姜雪蕙坐在屋內,只看著那一串已經摔散了的紅珊瑚,垂眸不語。

  *

  孟氏是第二天一早起來時,從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口中得知昨晚姜雪寧去蕙姐兒屋裡坐了好久還說了好久的話的事的,氣得渾身顫抖,把屋裡的茶盞都摔了。

  還罵了好幾句。

  她使人來喚姜雪寧去「說話」,姜雪寧才懶得搭理。

  從宮裡回來,也的確是很疲倦,當晚就睡了個無夢的好覺。

  孟氏那邊的人來時,她正將熱熱的面巾搭在臉上。

  聽見說孟氏叫她,她只笑了一聲,聲音混著熱氣往上浮,模模糊糊,輕飄飄的:「今日我要待客,晚點還約了燕世子,怕沒時間去給母親請安呢。只請轉告母親,往後對我客氣一點,別動不動便想使喚我。不然,我自有本事叫滿京城都知道她疼愛的『女兒』,是什麼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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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六章 灰姑娘

  那來傳話的丫鬟本是氣勢洶洶來的,因知道主母生了氣,猜姜雪寧怕沒什麼好果子吃,所以對她說話時頗不客氣;可等到走的時候,卻是臉色煞白、渾身發軟著走的,因為被姜雪寧這毫不掩飾的威脅嚇到了,更恐懼於一會兒回去之後要怎樣將這番話轉告給孟氏。

  蓮兒、棠兒本都以為自家二姑娘這段時間以來脾氣見好,是越來越通情達理,也越來越平和了。

  哪裡料到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兩人都嚇了一跳,再伺候她時難免多了幾分戰戰兢兢,且還有幾分擔心:「二姑娘,夫人畢竟是當家主母,這樣會不會……」

  姜雪寧把搭在臉上的臉帕扯了下來,隨手扔進前面的銅盆裡,一張粉黛不施的臉上暈了幾分熱氣熏出來的微紅,越發如剛剝殼的雞蛋般嫩滑,素面朝天也水靈剔透,沒了妝容的遮擋和修飾,五官的精緻與出色反而越發明顯。

  她道:「這難道不也是我的家?」

  況且她還要進宮待半年,怎麼說如今也是長公主身邊的伴讀,雖然她並不喜歡這個身份,也並不喜歡自己眼下的處境,可孟氏就算再惱火,還能把她怎麼樣不成?

  孟氏疼愛姜雪蕙,必然投鼠忌器。

  她洗漱完便叫蓮兒去沏了一壺茶,又吩咐棠兒道:「一會兒伯府的尤姑娘會過來,你找個機靈的嘴巴嚴的,往門房那邊多盯著些,別讓人隨便就給攔在了門外。」

  這一回出宮只能在家裡待兩日。

  要再次指點尤芳吟,再收拾一下上一次指點她後留下來的首尾,留給姜雪寧的時間可不多。

  更不用說還有燕臨那邊的事。

  原本勇毅侯府出事的時間雖然漸漸逼近,但畢竟還有一陣,她可以慢慢地利用,給燕臨做好足夠的鋪墊和準備,再同他說清楚,也許他可以更好地接受。

  如此才不會和上一世般恨上她。

  可計畫全被入宮伴讀這件事打亂了。

  若入了宮,行事必定不方便,也不是什麼話都敢在宮裡講,可再出宮卻要十日之後。若不趁這一次說清楚,再往後,只怕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了。

  *

  一大早起來,尤芳吟便給那個與自己相熟的門房悄悄塞了一角小小的碎銀子,因裙釵樸素,倒也不需怎樣喬裝改扮,看起來就像是府裡的丫鬟。

  且還是不大體面的那種。

  她從府裡溜了出來,走出門時還著意向四週仔細望了望,彷彿怕有誰跟著自己。

  但其實這種張望,並沒有任何意義。

  真要有人跟蹤,怎麼會那麼輕易便被發現?

  比如……

  在她從清遠伯府走出來的那一刻,道邊不遠處一支起來的餛飩攤子旁,就有一名貌不驚人的藍衣少年輕輕放下了筷子,又從腰間摸出來幾枚銅板,擱在那油膩膩的小桌上,起身便遠遠綴了上去。

  刀琴這會兒心裡早就罵開了:姓呂的一天到晚使喚不動先生就使喚先生的手下,看不得他們閒著。竟然給他找了跟人這種苦差事!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有什麼好跟的?

  若讓兄弟們都知道,怕不以為刀小爺我是那窮街陋巷裡下流猥瑣之輩?

  尤芳吟穿過了兩條街,進了一家綢緞鋪子。

  刀琴在不遠處的樓上看著,沒一會兒就看見她抱了一匹上好的杭綢出來。

  這時他還沒什麼感覺。

  但沒過一會兒,尤芳吟又走進了一家筆墨鋪子,買了兩管上好的筆,一方不錯的硯;接下來是胭脂水粉,也進去買了一些,出來時是被老闆笑臉送出來的;然後是首飾頭面,等等瑣碎……

  最後還去廟裡求了個平安符?!

  刀琴的嘴角,終於沒忍住抽了抽。

  這伯府庶女往日過的都是清貧苦日子,驟然之間因為生絲的生意,得了一大筆錢,想必是要好好犒勞犒勞自己的。而且看這些買來的東西,無一不是女兒家的用度。

  姓呂的張嘴就說她肯定會去找自己的東家。

  這架勢看著像是要去找東家?

  有那麼一瞬,他想要丟掉任務,轉身回府去找先生告狀:就說姓呂的一張嘴成天胡說八道,預測的事情就沒一件準過。

  可下一刻他就發現了事情不對!

  這尤芳吟半道上已經雇了一輛馬車,從廟裡出來後便上了馬車,同車伕說了一句話。按理說,該是要回府了。可刀琴箭術極佳,一雙眼更是目力極好,能看見十丈遠的鳥兒身上的羽毛,輕而易舉就看清了尤芳吟說話時的唇形——

  那可絕對不是「清遠伯府」四個字啊。

  刀琴心中凜了一凜,頓時收起了先前對這一份任務的輕視,默不作聲地觀察著那馬車的去向,時而疾走,時而抄近路,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那輛馬車遠遠繞過了一座府邸,停在了那戶人家向東開著的側門前。

  尤芳吟從車上走了下來。

  刀琴抬起頭來一看這府邸門上懸著的匾額,差點沒驚得把舌頭咬下來:「乖乖……」

  先生的頭怕是要大一圈了。

  *

  「尤姑娘請進。」

  因先前得過姜雪寧的吩咐,門房那邊早有準備,所以棠兒得著尤芳吟來拜訪的消息,便連忙去把人接了過來,帶到了姜雪寧屋中,先上前打了簾子,又向裡面稟報。

  「二姑娘,人來了。」

  姜雪寧住的地方可要比尤芳吟那寒酸的屋子漂亮太多,經她回來後這一段時間的收拾調整,去掉了一些不適合的擺設,又添上了一些更合適的物件,越發有一種香軟閨閣的感覺。

  案上的博山爐裡還點著香氣清遠的篤耨香。

  尤芳吟走進來時險些看直了眼。

  姜雪寧在自己屋裡沒穿鞋,就赤著腳,連髮都沒梳起來,只以一種隨意懶散的姿態,盤腿坐在窗邊的炕上,一面喝茶,一面看書。

  只是想起傍晚要見燕臨,半天都翻不了一頁。

  聽見人來,她抬頭一看。

  果然跟她昨天指點的一樣,打扮得很不起眼,且買了不少的東西來,於是點了點頭笑,只道:「來得還算早,坐吧。」

  尤芳吟先給她行了禮,可卻無論如何不肯坐在姜雪寧對面。

  棠兒不得已,只得給她搬了個繡墩。

  這一來,她才在姜雪寧下首坐下,只道:「二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坐這裡便好。」

  姜雪寧有心想勸她,但一想她在自己面前都渾身不自在了,若坐到她對面去,說不準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罷了。

  只道:「來時怎麼樣?」

  尤芳吟道:「都按姑娘說的做了,出門時還左右看了看,不過的確沒有看到有誰跟著我。」

  「若能被你發現,那跟蹤的人也不免太蠢了。」姜雪寧不由笑了一聲,點了手叫棠兒把茶給她端上來,又道,「反正你按我說的做了便可,至於後面會發生什麼,還得等等看。今日叫你來,也是看你昨日頗有上進之心,既然想要賺更多的錢,自然得有錢生錢的法子。所以在你來之前我準備了一下,有幾個法子想要告訴你。」

  尤芳吟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棠兒這時端茶上來。

  她一面想著自己該怎麼回答,一面又忙伸手去接,卻一下忘了自己手上還有傷,接過茶盞時無意間碰著,猝不及防的痛楚讓她沒忍住顫了一下手,險些驚呼了一聲!

  「啪!」

  茶盞沒端穩,頓時打翻在地,摔碎了。

  茶水四濺開來,沾濕人衣裙。

  棠兒都嚇了一跳,用一種驚詫的目光望著尤芳吟:「尤姑娘,你沒事吧?」

  「沒、沒,沒,我沒事。」尤芳吟用自己的一隻手攥住了自己另一手的手指,滿面的慌張與侷促,完全沒想到自己在別人家又因為不小心的莽撞,打翻了主人家的茶盞,一時羞愧極了,「都怪我,剛剛又走神了。」

  走神?

  她剛才看著可不像是走神的樣子。

  且方才去接棠兒端過去的茶時,分明像是觸著什麼痛處,燙了一下似的。

  姜雪寧如今可不是什麼好糊弄的人,凝視了她片刻,只道:「你過來。」

  尤芳吟有些害怕,不敢動。

  姜雪寧只向她伸出手去,依舊道:「過來。」

  尤芳吟終於還是走了過去。

  姜雪寧便垂下眼眸,也不看她,徑直將她剛才攥著的那隻手拉了過來,一下就看見她手指尖上竟然有一道豁開的口子,指腹上的外皮都翻了起來,露出裡面的血肉,傷口雖然不大,可看著都疼。

  尤芳吟下意識要縮手。

  她本身就已足夠狼狽,卻不想再被眼前這位已經幫了她很多的二姑娘看見,畏畏縮縮道:「昨天回去太高興,不小心在府裡台階上摔了一跤,劃著手了,沒有大礙的。」

  姜雪寧卻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沒讓她把這一隻手抽回去。

  摔了一跤?

  這尤芳吟看著笨笨的,走路摔跤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的確不是沒可能。

  但……

  她連話都沒接一句,只把她那將手臂籠得嚴嚴實實地長袖翻開,原本就已有著不少斑駁傷痕的手臂上,舊傷都尚未痊癒,竟然是青一道紫一道紅一道,又添了好些新傷!

  旁邊的棠兒和蓮兒看了都倒吸一口涼氣,生出幾分不忍來。

  尤芳吟深深地垂下了頭。

  姜雪寧終於又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她,只問:「昨天,你二姐尤月也從宮裡回府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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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8 02:02:3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七章 神仙教母

  當從姜雪寧口中聽到「尤月」兩個字的時候,尤芳吟的第一反應是驚訝,因為不知道她怎麼會如此準確地猜到,可僅僅是片刻之後,這種驚訝就變成了驚恐——

  東家已經幫了她太多。

  她不想再給東家添麻煩了。

  更不用說,這個人還是她那位很難對付的姐姐尤月,昨天回來還說了那許多不堪入耳的難聽話……

  絕對不能讓二姑娘知道!

  當下她慢慢用力地把自己的手掌從姜雪寧手中抽了回來,期期艾艾地道:「沒有的,我的傷和二姐姐沒有關係的,都怪我自己不小心。這一點小傷不要緊,養幾天就好了。」

  姜雪寧便靠在引枕上看著她。

  一雙眼底的審視,難得變得有些鋒銳,她慢慢道:「我只是問問你二姐姐有沒有回來,又沒有說你的傷是你二姐姐弄的,你這麼急著為她辯解幹什麼?」

  尤芳吟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漏了餡兒,且她撒謊的本事本就不好,更別說是對著自己的救命恩人撒謊了,一時窘迫起來,囁嚅著道:「因為芳吟知道二姑娘是真心對我好,怕二姑娘誤會了,和二姐姐之間生出齟齬。畢竟聽說二姑娘和我二姐姐都在宮中為公主伴讀,往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應該好好相處。我家二姐姐,挺厲害的……」

  厲害?

  被她一把摁進魚缸裡話都不敢多反駁兩句的「厲害」?

  姜雪寧心底哂笑,眸光微動,忽然問道:「你是怕我管了這件事,得罪了你姐姐,在宮裡日子不好過嗎?」

  尤芳吟頓時怔住,過了好半晌才慢慢低頭道:「是。」

  姜雪寧沉默無言。

  尤芳吟怕她是生氣了,又或者是傷心了,連忙慌亂地解釋起來:「我二姐姐在家裡就很討爹爹和嫡母的喜歡,脾氣又不是很好。聽說重陽宴那天連勇毅侯府的燕世子和臨淄王殿下都來了呢,而且她畫的畫還被宮裡面的長公主殿下點為了第一,想必很得長公主殿下的喜歡。若、若因為我這一點誤會,讓二姑娘和我二姐姐之間起了衝突,芳吟實在不敢想,也過意不去……」

  姜雪寧差點笑出聲來。

  這姑娘是真的沒搞明白情況啊,儼然是將尤月當成了她人生中最可怕也最厲害的人,一副生怕她被尤月欺負了的模樣,所以才這般委曲求全、忍氣吞聲。

  活生生一受氣包。

  看著的確讓人有點生氣。

  可也是打心底裡要維護她,寧願自己把這委屈忍了,也不願叫她知道府裡面是尤月在作威作福,唯恐牽累到她。

  姜雪寧和尤月結怨是真的不差這一樁了,此刻她那纖長的手指輕輕搭在案角,慢慢地轉了一圈,忽然間便計上心頭。

  原本抬起的眉眼,緩緩低垂下去。

  她彷彿想起來什麼不堪一般,幽幽地嘆了一聲,唇角竟掛上了一絲逼真的苦澀:「這倒是了,你二姐姐極得長公主殿下的寵信,很厲害很厲害的……」

  尤芳吟原本還在緊張,怕姜雪寧惹上尤月,一見到她忽然情緒低落下去的神態,心裡便咯噔了一下,脫口而出道:「她、她欺負二姑娘了?」

  姜雪寧扶著那案角,把頭埋了下去。

  一隻手卻在尤芳吟能看見的地方慢慢攥緊了,道:「就前天晚上,還在宮裡的時候,我們本來在好好地聊前朝一位大人的事情,我正說著,也不知道是哪句話觸怒了她,她便叫我走去她那邊。我過去了,可哪裡料到,她竟忽然動手,好凶好凶地把我、把我……」

  話到此處,已是帶了幾分哽咽。

  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往下說了。

  天知道她好久沒裝過了,剛才差點笑場。

  此刻只埋著頭,不讓尤芳吟看見自己的神情,而且還飛快地抬起手來擦了一下壓根兒沒有半滴眼淚的眼角。

  屋內棠兒蓮兒兩人對望了一眼:咱家姑娘這柔弱的畫風是不是有點不對?

  她話沒有說完,可效果卻比說完了還要好。

  簡直留下了無限的遐想——

  尤月到底把她怎麼了?

  尤芳吟滿腦子忽然都盤旋著這個問題,一時想起那一日在尤府她於絕境之中的相救,一時想起她昨日哭著卻溫柔地摟住了自己的懷抱,也想起了那一天姜雪寧說過的那句話。

  她至今也不敢忘記的那句話。

  為了救她,二姑娘放棄了自己此生最大的依仗。

  可現在她的二姐姐,不僅在欺負她,竟然還在欺負二姑娘!

  垂在身側、籠在袖中的手指悄然緊握!

  尤芳吟一雙眼忽然有些發紅。

  她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可這種顫抖與先前的那種顫抖,截然不同:先前是因為恐懼,而這一刻恐懼雖未消散,可卻添上來一股無由的憤怒。

  姜雪寧這時才抬起頭來,重新轉眸看她,揚起唇角,衝她露出一個微笑。

  越是燦爛,可落在尤芳吟眼中,越是刺目。

  姜雪寧重伸出手去拉她坐下,眸底是一片深沉的笑意,卻偏偏去溫聲勸慰她:「唉,都怪我,好端端地提這個幹什麼呢?畢竟像我這樣在家裡不受寵的,在宮中又沒有貴人的喜歡,自然不能跟你二姐姐相比。該是我無意之中犯了她什麼忌諱吧。在宮裡面哪裡有不受委屈的呢?我忍著就好了,算算也不過半年而已。」

  尤芳吟坐了下來,可雙目低垂著,身體沒有半分放鬆,反而繃得比先前還緊了。

  姜雪寧便先打發了棠兒蓮兒出去,故作輕鬆地道:「瞧我,光顧著看你的傷,都忘了說正事兒了。你手裡現在有不少錢了,也勉強能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商人了。我聽人說,最近一個多月來,有一位來自四川的鹽場主,似乎姓任,叫任為志,一直都在外面奔走,想要募一筆銀子回去繼續開發家裡的鹽場。很多人都知道他們家的鹽場已經煮鹽一百多年,地下早就沒有鹽滷能打了,所以即便這位小任老闆說願意按大家出錢的比例給以後鹽場的分紅,大家也不願投。可是這位小任老闆也說,他發明了一樣新工具,能打到鹽井的更深處……」

  大干朝出名的鹽場基本都在南方。

  但四川地區的自流井例外。

  這裡可稱得上是除了海邊以外最大的鹽場!

  人們從某些地方打井下去,井中就會湧出鹽滷。而蜀地地下多有炎氣,從地下汲取滷水後,便正好架鍋在鹽井附近引氣燃燒,曬鹵、濾鹵,最後煎鹽。

  如此產出來的鹽,稱為「井鹽」。

  蜀地的井鹽行銷南北,十分出名,因此在自流井這個地方,出現了大大小小上百家做私鹽的鹽場,朝廷也管不過來。

  任為志祖上三代都在經營那家鹽場,傳到他手上正好是第四代。

  可一口井如何能經得起上百年的開採?

  蜀地的鹽井都是「大口淺井」,一口井只能打那麼深,頂多只能將井挖得大一點,以取到更多的鹽滷。可隨著鹽滷的汲取,其滷水的高度會漸漸降低,最終降到鹽井深度以下,然後便無論如何也無法汲取出更多的鹽滷。

  鹽井就會成為「廢井」。

  鹽場也會跟著衰落。

  任為志接手的便是這樣一家眼看著便要衰落的鹽場,長工們走的走,散的散,偌大的家業說垮就垮。

  人在絕境之中,驟然面臨這般的壓力,很難接受。

  所以在之後長達兩年的時間裡,他揮霍金銀,飲酒消愁,成日裡坐在空蕩蕩的、除了廢井一無所有的鹽場上慟哭。

  但忽然有那麼一天,他摔倒了酒罈子。

  還一沒留神按了下去。

  地面上是堅硬的泥土,他一掌按下去,酒罈子的碎片便慢慢紮進了土中。

  於是這樣一個瞬間,叫他於萬般的困頓和滿心的黑暗中,靈光乍現!

  任為志忽然就再也不喝酒,甚至連門都不出了,成日關在家中,買來各種營造之書,竟然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潛心研究,畫出了幾張複雜的圖紙。

  可這時的他已經沒有錢了。

  周圍也沒有幾個人願意借錢給他。

  任為志只好親自上京來想要求以前父親的一個朋友幫忙,豈料他父親的這位朋友聽說他來了,倒是好生待客,也肯借一些小錢給他,但要說借幾千上萬兩,卻是百般推脫。

  任為志在京中磋磨了兩個月,終究心灰意冷。

  他掛心家中的鹽場,不得已之下才向京中的其他鹽商放出了自己研究出了新的工具能開採「廢井」的消息,希望能以將來鹽場的分紅作為答謝,籌得一筆錢,趕緊回家實行自己的計畫。

  這一樣新工具,便是後世聞名的「卓筒井」。

  上一世,姜雪寧在宮裡聽說這個故事,是沈玠召見蜀地的大臣們的時候,任為志已經在家中的鹽場吊死了有三年。

  他的確從京城籌措了一筆錢回去。

  回到四川好一番折騰之後,也將這「卓筒井」製作出來,可他運氣不好,在試用卓筒井的第一天晚上,便打到了鹽井更深處的炎氣,且當時外面有燈籠的明火,炎氣上湧,沾著明火便立刻燒了起來。

  整座鹽場毀於一旦。

  用楠竹製成的第一架卓筒井也在火中倒塌。

  更有甚者,好幾名長工在火中受傷。

  先前借錢給他的那些商人,幾乎立刻逼上門來,要他償還。

  任為志山窮水盡。

  鹽場毀了,卓筒井沒了,既要賠錢給長工治燒傷,還要按著最開始立下的契約賠商人們投給他的本金,走投無路之下變賣了家中傳下來的祖宅,在清掉所有債務的那一天,一條麻繩將自己掛在了鹽場那隻留下的殘骸的卓筒井上,結束了他坎坷的一生,離開了人世。

  在他死後三個月,留在匣中的圖紙被人發現;

  在他死後四個月,第二架卓筒井被人製造出來,成功往地下打出了二十多丈的深井,汲出了以前從來不可能碰到的、藏在「廢井」二十丈深處的鹽滷;

  在他死後一年,卓筒井已成為自流井鹽場「小口深井」採鹵所必備的工具;

  在他死後三年,自流井凡有鹽場之處,必供奉他的畫像!

  也就是說,任為志發明的卓筒井,是完全可以用於開採地層深處的鹽滷的,只是他自己運氣不好,沒有能夠撐過最艱難的那段時間。

  姜雪寧還記得,上一世的尤芳吟同自己談論她白手起家的經歷時,也曾感嘆過錯失了這個大好的機會,因為並不知道任為志當年在京中籌錢。

  她還說了什麼「鑽井技術」和「天然氣」之類的話。

  這些古怪的東西,姜雪寧也聽不懂。

  但她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也知道這中間會有多少牽動人心的曲折。

  「要知道一件事要做成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中間說不準會經歷許多山窮水盡的絕望,可咬牙撐下來才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姜雪寧凝望著尤芳吟,給她講著意味深長的故事,「這任為志既然敢借這麼多錢還說自己能開採『廢井』,想必這『卓筒井』是一定能用的。若他有足夠的錢,搶佔先機,把別的鹽場都不要的『廢井』給買下來,再以『卓筒井』取滷製鹽,天知道會做出多大的一番事業。」

  什麼採滷製鹽的事,尤芳吟聽得有些一頭霧水。

  但這不妨礙她理解到姜雪寧話中的關鍵。

  那就是——

  這個任為志,是個有本事的人。如果投錢給他,就算中間可能賠很多,可只要咬咬牙撐過去,便能打開一片新天!

  姜雪寧知道她至少是聽懂了最關鍵的那部分的,眸光輕輕一轉,想起尤月來,便一副憂心忡忡地模樣提醒尤芳吟:「要知道,這一次消息我得來也十分不容易,你可千萬別又到處去說。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樣。上一次是賣了絲就好,這一次可要經歷難熬的過程,中間若出點什麼變故,說不準還要把所有的錢都搭進去。這是個長久買賣,且中間的折磨,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若有沉不住氣的人知道,一時衝動也去投了錢,最後連本都收不回來,可不是害了人家嗎?」

  尤芳吟攥緊的拳頭沒有鬆開,聽見姜雪寧這番話時,腦子裡忽然就冒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但她沒有說出口。

  當下似乎思考著什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芳吟謹記。」

  姜雪寧便道:「該指點的我都指點過了,今天你也出來夠久了,家裡還有那麼個厲害姐姐,可不敢再多留你,我送你出去吧。」

  尤芳吟便起身來行禮。

  姜雪寧起身來踩了繡鞋,送她到門口,臨了了又往她手裡塞了個藥瓶:「這是給你的藥,好好地把傷處敷了,很快就能好。」

  尤芳吟眼淚差點掉下來:「您待我真好。」

  姜雪寧心裡笑她一聲傻子,卻撫她頭頂道:「知道我待你好,就對自己好些。對了,上次賺那麼多錢,可也千萬別叫你那位二姐姐知道。否則指不定怎麼打聽你的『生財之道』呢。她欺負我,畢竟是在宮裡,無論如何我都會忍下來。可你是在府裡,我真怕你在她手底下有個什麼好歹。我知道,你心裡也是想維護我的,可千萬別因我與她有些什麼衝突才是……」

  棠兒和蓮兒在外頭站著,聽著這話實在耳熟:這難道不是剛才尤芳吟說過的話嗎?二姑娘幾乎原封不動地搬了來用!

  尤芳吟卻完全沒有察覺這一點,聽見她言語,身體兀自顫抖起來,眼眶發紅,頭卻埋得更深了一些,只低低地應道:「是。」

  姜雪寧這才一副放下心的模樣,叫人送她出府。

  尤芳吟從側門出來,馬車還在外面等待。

  車伕已經等得有些瞌睡,見她出來才精神一震,忙問道:「小姐,現在去哪兒呀?」

  尤芳吟手裡握著那一隻小小的藥瓶,站在台階上,看了好久好久。

  一張臉上都沒了表情。

  她心底一股憤怒在激盪,只重新將這一隻藥瓶握緊了,一字一頓地道:「去清遠伯府。」

  *

  尤芳吟前腳才走,姜雪寧先前那一份我見猶憐的柔弱,頓時散了個乾淨。

  她輕哼一聲,輕鬆地拍了拍手。

  前後變臉之快簡直讓棠兒蓮兒目瞪口呆!

  本性懦弱的人,要改正起來不容易。

  可也並不是沒有辦法。

  姜雪寧上輩子好歹也是能把男人哄得團團轉的本事人,如今不過是把哄男人的手段用到了哄女人上面,反正效果都是那麼立竿見影。

  她雖有心要教尤芳吟做做生意,賺更多的錢,可她在伯府的處境也太差了一些,完全不能安心地做這些事情。

  攘外必先安內。

  這後宅的情況不解決,生意做起來都不放心。

  尤月這人心胸狹窄,又心腸狠毒,且看看尤芳吟這傻姑娘,會不會又給她一個驚喜吧。

  蓮兒還沒搞明白方才發生的所有事情,只覺整個腦袋都是暈的:「姑娘,她,您,剛才……」

  姜雪寧不欲解釋,只道:「時辰不早了,去看看馬車準備好了沒有,我們也該出發了。」

  蓮兒頓時沒辦法再問什麼。

  這頭派了人去看馬車。

  另一頭卻有府裡的下人腳步匆匆地抬著一筐新鮮的梨過來,滿面都是喜色,道:「二姑娘!這是斜街胡同周府錦衣衛周大人派人送來的東西,說是剛從安徽快馬運來的碭山酥梨,上面剛賞下來的,特送來給您嘗鮮。」

  那梨在筐中,有十二三個。

  個個看上去果皮柔黃,飽滿鮮嫩。

  姜雪寧見了,又聽得下人這般稟報,面色卻是微微一變。

  上面賞東西。

  那該是周寅之已得著了千戶的缺。

  如果是這樣……

  只怕今日傍晚,燕臨未必會來了。

  棠兒見她半天沒反應,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姑娘?」

  姜雪寧這才回過神來,道:「一筐梨罷了,放下便是。」

  她說完,垂下眼簾,走回了屋裡,靜靜地坐著。

  過不一會兒,蓮兒回來,道:「車駕已經準備好了。可二姑娘您看著好像不大舒服的樣子,今日,還、還去層霄樓嗎?」

  姜雪寧眨了眨眼,道:「去吧。」

  萬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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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八章 冬雷

  昨日還是天氣晴好,傍晚甚至能看見晚霞。

  可到姜雪寧今日乘著馬車從府中出去的時候,外頭的天已經變得陰沉沉一片,彤雲密佈在低空,立冬後蕭瑟的冷風已經有了幾分刺骨的味道。

  看著竟像是要下雨。

  大街小巷上叫賣的販夫走卒,早已慌忙地將自己的攤子收了起來,往日熱鬧的京城一下變得空曠安靜了許多。只有風偶爾捲著一些凋零的落葉從鱗次櫛比的屋宇間飛過。

  層霄樓頭也沒剩下幾個客人。

  像這樣的天,該不會有什麼人來了。

  忙碌了一天的堂倌靠在櫃檯邊上正想跟掌櫃的套兩句近乎,可沒想到,正在這時候,外頭竟然傳來了馬車漸近的聲音,很快停在了層霄樓外頭。

  堂倌愣了一下,才連忙跑出去招呼。

  只見漫天冷風飛捲的落葉中,車簾撩開,車內的丫鬟先下來,然後給那位小姐繫上滾了一圈雪貂毛的披風。堂倌在這層霄樓也算是見過京中許許多多達官貴人了,但這樣好看的姑娘還是頭回見。

  看這行頭,出身只高不低。

  有什麼必要,非得在這樣的天氣出門呢?

  堂倌把人迎進了門,遲疑了一下,才問:「姑娘來這裡是?」

  姜雪寧掃了一眼冷清無人的樓下大堂,又看向那去二樓的台階,垂下眼眸來,只道:「二樓挑個雅間,我等人。」

  堂倌立刻道:「那您樓上請。」

  姜雪寧自帶著人上了樓去。

  外面街道的角落裡,刀琴立在搖曳的樹影中,只看著層霄樓打開的那兩扇門裡,那位「寧二姑娘」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樓梯的上方,眉頭慢慢地擰緊了。

  *

  今日謝危少見地沒有在斫琴堂裡斫琴。

  呂顯跟個老大爺似的翹著腳仰在屋內一架羅漢床上,把原本端端正正放著的案几都推得歪過去,好讓自己躺得更舒坦,嘴裡吃著的是杏芳齋剛送來的糕點,手裡卻捧著他這個月的賬冊,美滋滋地心算起自己這個月又賺了多少。

  一抬眼看見謝危立在窗前看天,差點沒樂死。

  「要不說人怎麼會遭報應呢?」呂顯假惺惺地感嘆起來,「你看你,成天就知道壓榨我,還叫我出錢為你辦事,結果沒想到買生絲這種事都被人捷足先登,現在還搞出這樣大一個疑團來,派個刀琴出去現在都還沒回來,想必是跟著看到點什麼東西了。唉,謝居安啊謝居安,我可是你的財神爺,往後你得對我好點,懂嗎?」

  劍書立在他斜後方,衝他翻了個白眼。

  呂顯跟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悠悠道:「劍書你的白眼不好看。再瞪我,下回就讓你去跟。」

  劍書:「……」

  還是算了吧。暗地裡跟人這種苦差事,連個說話打發無聊的人都沒有,回頭跟刀琴一樣,被折磨成個沒有人搭話也能自言自語的話癆就不好了。

  忍一時風平浪靜。

  謝危這時才回頭看了呂顯一眼,眼見著他這一副翹腳仰躺的姿勢,眉頭便微微蹙了蹙,只道:「你信不信我現在便叫人把你扔出去。」

  呂顯:「……」

  行吧,大佬在這裡。

  忍一時風平浪靜。

  他撇了撇嘴角,十分不情願地坐直了身子,面上卻露出幾分耐人尋味的神情:「謝居安,你吧,挺有意思的。看著像是個正經讀書人,可身邊這倆小孩兒,叫什麼『書』啊『琴』啊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加上『刀』和『劍』。我細細一琢磨,你這人內裡是真的藏著點凶險啊。」

  謝危平靜地回道:「我若不凶險,你肯為我效力?」

  呂顯便撫掌大笑起來:「正是,正是!」

  想當年滿翰林院那麼多能人志士,他呂顯恃才傲物,也就看得起這麼一個謝危。後來謝危回家奔喪丁憂,他看其他人都是庸俗無能之輩,索性辭官掛印也回了金陵,登門拜訪,這才漸漸著了他謝居安的道,好好的一個進士出身,竟被誆去做生意。

  想起來都是淚。

  呂顯長嘆了一口氣:「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啊!」

  他話音落時,外頭便傳來一聲稟報:「刀琴公子回來了!」

  呂顯露出個無言的神情。

  果然,片刻後,一名藍衣勁裝的少年便出現在了斫琴堂門口,從外面走了進來,腳步踩在地上,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音,躬身便道:「跟到人了。」

  呂顯頓時精神一震,目光精光四溢,忙問道:「尤芳吟背後的東家是誰?」

  但沒想到刀琴竟未回答。

  他只是抬起了眼眸,看向謝危,目中竟有幾分少見的遲疑。

  謝危便意識到,刀琴跟到的人也許有那麼一點不一般:「說說看。」

  刀琴於是道:「那屬下長話短說。一開始是聽從先生的吩咐,只去了清遠伯府看情況,在外頭等了半天,還以為那位尤姑娘今天不會再出府了。但沒想到,辰正的時候她就從府裡面悄悄出來了,打扮得跟府裡的下人似的,帶上了銀兩,先去了東詩一家綢緞莊買了一匹上好的杭綢,好像是雲鶴紋的料子,然後去買了文房筆墨,有兩管筆,但隔得太遠屬下也沒有看清楚到底是什麼筆,還有……」

  謝危:「……」

  呂顯:「……」

  立在一旁的劍書暗暗地撫了一下額,輕輕扯了一下刀琴的袖子,壓低了聲音提醒:「長話短說。」

  「哦。」

  刀琴這才想起自己毛病犯了,點了點頭,決定接受建議,換一種更簡潔的說法。

  「她買了很多東西,有杭綢,筆墨,甚至還有一些女兒家用的胭脂水粉。然後還轉去廟裡上香,那裡今天有好多人,上香的香客也有很多,我跟著她去還不小心被知客僧看見,捐了二兩香油錢。尤芳吟好像也捐了,進去之後就在殿裡面求了平安符……」

  呂顯:「……」

  劍書:「……」

  謝危抬手慢慢地壓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只道:「說重點。」

  刀琴忽然覺得心裡有點委屈,完全沒有覺得自己話很多啊。

  跟蹤的情況難道不該報得這麼仔細嗎?

  他抿了抿唇,悶悶地道:「寧二姑娘。」

  劍書突然之間瞪圓了眼睛,露出幾分不可置信的神情來,這一瞬幾乎是下意識轉頭去看謝危。

  謝危立在窗前,沉默。

  呂顯卻聽了一個一頭霧水,也不知道這寧二姑娘是誰,差點被刀琴給氣出病來:「讓你說重點也不是這樣說的啊!這人怎麼跟尤芳吟扯上關係的?是她的東家嗎?跟她有什麼交集?你都看到了什麼?誒,不對,『寧二姑娘』又是誰啊?刀琴你是不是傻,光說個名字誰知道是誰啊?京城裡面姓寧的雖然不多可也不少,這哪一家的啊?你——」

  一大串問題全跟春筍似的長了出來。

  呂顯嘴裡那叫個滔滔不絕。

  只是等這一大通問題都差不多拋出來之後,他才忽然看見屋內主僕三人的神情都不對勁,心裡面於是跳了一下,頓時意識到事情不簡單:「他說的『寧二姑娘』,你們好像都知道是誰?」

  「轟隆」一聲。

  天際一聲悶雷滾過。

  這蕭瑟凜冽的深秋初冬,一場豪雨從天而降,刷拉拉地迅速覆蓋了整座京城。碩大的雨滴砸下來,砸到斫琴堂外那一片小湖平靜的湖面上,也砸到近處窗前的窗櫺上,濺起細小的水霧。

  謝危轉眸凝視著,只慢慢道:「下雨了啊。」

  *

  冬雷一陣,淡藍色閃電劃破了低垂的暮色,也在這瞬間照亮了勇毅侯府昏暗的書房。一架架藏書堆得很高,卻在這一道閃電劃過時,留下深深的暗影,顯出山一般的壓抑。

  角落裡燭台上,燭火被風一吹搖曳起來。

  燕臨俊朗的臉部輪廓,也被搖晃的光影照著,顯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冷沉。

  周寅之便平靜地坐在他對面。

  剛被升為錦衣衛千戶的他,可以說已經有了觸摸到錦衣衛權力核心的資格,徹徹底底一躍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上位者。

  只是這一切來得並不十分光彩。

  但這又有什麼干系呢?

  周寅之覺著自己向來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世間所有手段,但凡能達成目的的都是好手段。

  他腰間新賜的繡春刀,早已解下來放在門口的桌上,此刻身上穿著一身深黑的飛魚服,只對燕臨道:「周某貪慕權勢,滿心都是名利。所以雖早早知道了這件事,可未見得利之前,身負錦衣衛交付的重任,並不敢對世子言說。直到二姑娘將我薦給世子,世子又苦心為周某謀得千戶之位。周某是個小人,小人以利而合。所以,才在今日,將一切對世子和盤托出。」

  調查勇毅侯府,是錦衣衛的密令。

  天底下誰不知道錦衣衛只聽聖上的?

  到底是誰懷疑勇毅侯府也此次京中出現平南王逆黨一案有關,昭然若揭。

  周寅之即便是個千戶,也不過是聽從上面命令辦事,陽奉陰違對沒有勢力的他來說,是危險的。他知道這件事對世子來說,甚至對於整個勇毅侯府來說,這消息也是一個晴天霹靂。

  所以打量著燕臨神情,他並未有任何勸解。

  當下,聽著外頭雷聲陣陣,大雨瓢潑,他只慢慢道:「若勇毅侯府確與平南王逆黨毫無聯繫,寅之既受世子恩惠,自然不至於做出捏造證據陷害侯府的事情來。可說出來您或恐不信,這些日來,在下密查侯府,竟發現侯爺與平南王一黨的餘孽,確有書信往來。此事,在下不知世子是否知曉?」

  燕臨聽著,只覺恍惚。

  父親怎會與平南王一黨餘孽有聯繫?

  擱在膝頭的手指慢慢地握緊,他慢慢地閉上了眼,只問:「你既已查到,將何時上報?」

  今日來一個周寅之能查出,他日來一個趙寅之、王寅之也一樣能查出。

  且或許還會比周寅之查出來的更多,更可怕。

  帝王之心,誰能揣度?

  燕臨好歹也是宮中行走過的人了,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這件事完全壓下來是不可能的了。所能做到的,不過是提早準備應對。

  周寅之望著這僅餘一月便要加冠的少年,忽然覺著他似乎也並不是自己剛開始所以為的那般天真,容易輕信他人。

  相反,這位世子所想,已超出同齡人許多。

  他於是想起了姜雪寧,只回答道:「七日之後,如實上呈。」

  燕臨一下就笑出了聲來。

  與周寅之有關的前前後後的事情,這一瞬間全從他腦海深處浮了上來,樁樁件件嚴絲合縫地對在了一起。雨水先前的不合理,在今日一番談話之後,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包括寧寧先前的那些話……

  他越笑,越是止不住,末了又終是忍不住,湧上來一種奇異的酸楚。

  周寅之卻只是坐在那邊看著,如一座山般沉穩,動也不動一下,唯有眸光在閃爍,彷彿對眼前的少年,有那麼幾分很難察覺的佩服,但又彷彿無動於衷,不起波瀾。

  外頭敲過了酉末的鐘。

  周寅之該說的話都說了,便從自己的座中起了身,只向燕臨一躬身:「周某不過一無名小卒,在朝堂上更無半分翻雲覆雨的本事,一切乃聽命行事,還望世子勿怪。天晚雨大,周某還要回家,不敢在世子處再加叨擾,這便告退了。」

  燕臨兩眼空茫地向上望著,只道:「青鋒,送送周千戶。」

  青鋒立在門外,應了一聲。

  周寅之行過禮,又從桌上拿起了自己先前解下的佩刀,這才出了門來,從青鋒手裡接過傘,道一聲:「不敢有勞。」

  而後便順著長廊,由青鋒引著走了出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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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8 02:03:0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九章 重逢的雨

  周寅之離開了。

  燕臨在書房裡坐了很久。

  青鋒在外面問:「世子,層霄樓那邊……」

  燕臨卻慢慢用手掌蓋住了自己的臉,問他道:「父親回來了嗎?」

  青鋒一怔,回道:「侯爺該在承慶堂。」

  燕臨便起身來,徑直出了自己的書房,竟沿著那旁邊堆滿了假山的長廊,大步向承慶堂的方向去。

  外頭豪雨正潑。

  即便是走在廊下,冷風也捲著冷雨往人身上吹。

  青鋒著實嚇了一跳,眼見著人都走出好幾丈遠了才反應過來,忙拿了傘追上去:「世子爺,傘!」

  勇毅侯府的承慶堂,乃是當今勇毅侯燕牧,也就是燕臨的父親,常住的地方。

  燕臨才一走近,外頭的老管家便露出了滿面的笑:「世子來了呀,下頭人剛送來兩罈好酒,侯爺已經開了出來,正琢磨著這下雨的天氣找誰來喝上一會兒,您來得正好。」

  燕臨沒有回應,腳步也沒停。

  老管家頓時有些發愣,回頭望了一眼燕臨進去的背影,沒忍住問了跟過來的青鋒一句:「世子爺今兒怎麼了?」

  勇毅侯燕牧,如今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頭上有了一些白髮,卻還不明顯。

  畢竟是行伍出身,領過兵,打過仗,便是到了這個年紀,身子骨看上去也還很硬朗。下巴上一把鬍鬚硬硬的,眉眼之間自帶有幾分武人才有的豪邁之氣,隱約還看得見額頭上有一道疤。

  這都是當年打仗留下的。

  此刻,他確如老管家所言,剛開了一罈酒。

  桌上擺著一些下酒的小菜。

  剛開出來的酒倒在了酒盞中。

  酒香與菜餚的香氣都在潮濕的空氣裡漫散開去。

  見著燕臨進來,他便笑了一聲,十足的中氣震動著胸腔,只道:「不是說今日要出門嗎,怎麼過來了?正好,嘗嘗這酒。」

  勇毅侯指了指桌上那酒盞。

  燕臨在桌前站定,也定定地凝視了自己的父親一眼,緊抿著唇線彷彿是在壓抑著什麼東西一般,然後抬手端起了那盞酒,竟將起一飲而盡。

  已將及冠的少年,喉結滾動。

  一盞烈酒如數灌入喉嚨,從唇齒間一路燒到心肺!

  「啪」地一聲,酒盞重重放下。

  勇毅侯對自己這兒子是非常瞭解的,平日裡稱得上是無話不談,就連這小子有多喜歡姜侍郎府那丫頭他都一清二楚,可這般模樣,他還沒有見過。

  於是,他意識到他有事。

  勇毅侯上下將他一打量,笑起來:「怎麼,跟雪寧那個小丫頭鬧矛盾了?」

  燕臨卻沒有笑,落在父親身上的目光也沒有移開,只問:「父親,您知道聖上在派錦衣衛查平南王逆黨餘孽一案嗎?」

  「……」

  勇毅侯原本去端酒的動作頓時一停。

  他抬起頭來,便對上了燕臨那銳利的目光,少年人的鋒芒全從這一雙眼底透了出來,竟叫人無處躲藏。然而細細思量他話中的意思,勇毅侯忽然在這一剎之間明白了什麼。

  沒有慌亂。

  也沒有意外。

  他竟然一下笑了起來,繼而是大笑,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荒唐又荒謬的往事,忍不住撫掌搖頭,開口時竟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與瘋狂——

  「該來的,總會來!二十年過去了,我忘不了,做過虧心事的他們,也忘不了啊!哈哈哈哈……」

  *

  勇毅侯為什麼與平南王一黨的餘孽有書信往來呢?

  明明二十年前平南王聯合天教亂黨謀逆打到京城、殺上皇宮時,勇毅侯還是與誠國公一般的忠君之臣,立下了平亂的大功。

  上一世,終究還是有些謎團沒有解開。

  約定的時辰已經過去了很久,燕臨依舊沒有出現。

  姜雪寧一顆心慢慢地沉底。

  本來若沒有被選入宮伴讀,她該前幾天就對燕臨說了,可偏偏這一幫人摻和進來折騰,打亂了她全部的計畫,在宮中人多耳雜,根本沒有把話說清楚的機會。

  而現在,燕臨該已經知道了吧?

  站在二樓雅間的窗前,她凝望著外面的那片雨。

  下了很久。

  下得很大。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京城各處都點上了燈,昏黃的暖光照亮了各家的窗戶,也照亮了遠近的樓宇,但在飛濺的雨水與朦朧的雨霧中,都模糊了輪廓。

  風漸漸刺骨了。

  跟在她身後的棠兒蓮兒見著風大,未免有些擔心,上前便先要將窗戶給關上,忍不住埋怨了兩句:「世子爺這麼晚都不來,也許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不來了吧?姑娘,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姜雪寧只道:「別關。」

  聲音輕輕地,視線卻並未轉開,依舊落在窗外那些發亮的雨線上。

  蓮兒、棠兒頓時對望了一眼。

  總覺得今日有些不尋常。

  從來不會主動約小侯爺出來的姑娘約了小侯爺出來,從來不遲到的小侯爺偏偏這時候還沒來。

  可她們也不敢多問。

  姜雪寧說了別關窗,她們伸出去的手也只好縮了回來,又想勸她別站在窗邊:「您要不去裡面坐吧,奴婢們幫您看著,小侯爺來了便跟您說。這窗邊上風這麼大,您身子骨本來也算不上是好,若一個不小心吹了凍了受了風寒,奴婢們真擔待不起。」

  姜雪寧跟沒聽到似的,動也不動一下。

  蓮兒棠兒便不敢再勸了。

  雅間內忽然就重新安靜下來,只聽得到週遭喧囂的雨聲,偶爾夾雜著附近酒家客店裡傳來的觥籌交錯之聲。

  馬蹄聲伴著車輪轆轆的聲音穿破了雨幕。

  蓮兒棠兒都是一震。

  可從窗戶往下一看,那一輛馬車並不是勇毅侯府的馬車,也沒有停在層霄樓下,而是停在了街對面的洗塵軒。有下人先從車上下來,竟是畢恭畢敬地撐起了傘,將車內的人迎了下來。

  一身玄青長袍,皺著眉,似乎不喜歡這樣的下雨天。

  五官也算端正,只是一雙眼太深。

  唇角總彷彿勾著一抹笑,看人時卻算不上真誠,甚至有一種天生的冷酷。

  姜雪寧立在窗邊,幾乎一眼就認了出來——

  竟是陳瀛!

  本朝出了名的酷吏,如今的刑部侍郎,也是上一世差點要了張遮命的那個人……

  他怎麼會在這裡?

  姜雪寧頓時一怔。

  只見陳瀛下車之後立刻被人迎入了洗塵軒內,不多時二樓緊閉著的窗內便起了一陣熱鬧的寒暄之聲,即便是隔著雨幕都能聽見眾人熱絡地稱呼著「陳大人」。

  這時堂倌進來為姜雪寧換上熱茶。

  她便問:「都這麼晚了,又是這樣的下雨天,你們層霄樓都沒有客人,對面的洗塵軒倒是熱鬧。」

  堂倌順著她的視線向窗外忘了一眼便笑起來:「哦,對面啊。聽說是刑部陳大人請客,去的都是刑部裡的官老爺,不在我們這兒正常。上次陳大人前腳剛走,謝少師後腳便在我們這裡遇襲,陳大人覺著不吉利,從此都改在洗塵閣吃飯了。」

  這樣嗎?

  姜雪寧的目光依舊落在對面那人影晃動的窗扇上。

  看得到有人影走近了。

  接著外頭那一扇窗便被推開了,一屋子的酒氣與笑聲都傳了出來,從姜雪寧這裡輕而易舉就能看見那一屋子的人,各有一副巴結奉承的嘴臉。

  她頓時皺了皺眉,知道她能看到別人,別人也能看到她,便要轉過身來,叫蓮兒棠兒把窗戶給關上。

  可就在剛一轉身,想要開口的剎那——

  方才對面洗塵軒開窗後的場景,如同一卷畫幅般,忽然回到了她的腦海,定在了其中一個安靜的角落。

  她的心輕輕地顫了那麼一下,連著身體都彷彿有剎那的僵硬,於是也不知懷著怎樣一種奇怪的希冀,她竟重新轉過了身,再一次向對面窗內望去!

  洗塵軒內擺了宴,桌上擺的是玉盤珍羞,桌旁坐的都是朝廷命官。

  陳瀛一來便被眾人請到了上首。

  他在這一干人中畢竟是官階很高的,且是刑部的堂官,眾人說笑間都舉起了酒盞來勸他的酒,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顯得熱鬧無比。

  於是那安靜的一角,便顯得格格不入。

  被那扇雕花的窗扇遮擋著,姜雪寧只能看見他被遮擋了些許的側影。一身下品官員常穿著的藏青細布圓領袍,兩袖略寬,隨那一雙修長但手指骨節突出的手掌,輕輕壓在分開的兩膝之上。

  坐在圓凳上,脊背筆直。

  張遮向外看著連綿的雨幕。

  背後滿室應酬的熱鬧,彷彿都沾不著他一身的清冷靜肅,與他全無干系。

  即便只是瞥著這樣一道實在算不上完整清晰的側影,可姜雪寧就是能夠肯定——

  是他。

  再不會有別人。

  這樣安靜看雨的姿態,過去了這麼久,這麼久,竟然還深深地刻在她記憶之中,無法消磨掉一絲痕跡。

  張大人,還是這樣喜歡看雨啊……

  這一刻,姜雪寧眼底竟有一股潮熱的淚意在湧。

  上一世的所有頃刻間全翻了出來。

  大雨的亭下,是他站在台階下伸手撕去了被她故意使壞踩著的官袍一角,再抬起頭來望著她時,眼睫上沾滿的雨珠;

  午後的乾清宮裡,是他垂首立在殿下,在她面前壓低了視線不敢抬起時,手掌慢慢攥緊了的僵硬弧度;

  泥濘的驛道上,是他捂了受傷的肩膀,向著崴了腳的她伸出手來時,微微滾動的喉結,和地上蜿蜒的血水;

  ……

  她做什麼不好,偏要由著自己去招惹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大抵是她心裡藏著一隻魔鬼,要把白的染黑,要把清的攪濁,要把那高高立在聖堂上的人都拽下來,在人世煙火的苦痛裡打轉掙扎……

  如此,方覺滿足。

  上一世,她欠燕臨的,燕臨都十倍百倍地報復回來了;可欠張遮的,便是捨了那一條命,她也償還不了。

  她是張遮清正凜冽一生裡,終究沒有跨過的魔障。

  而張遮,卻是她塵埃覆滿的心內,最後一角不染的淨土。

  曾有過那麼幾個剎那,她想:如果不是皇后,她要不顧一切地嫁給這個人。從此以後,舉袖為他拂去衣上每一點污濁的塵埃,俯身為他拾起前路每一塊絆腳的瓦礫,變成一個好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對自己的好。

  可她終究是皇后。

  一顆為塵俗所蔽的心,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姜雪寧望著對面,視線裡慢慢一片模糊,只是不知到底是因為那傾盆的雨水,還是因為那上湧的淚水……

  有人從洗塵軒的樓下匆匆上去。

  長久坐在窗下的張遮,終於動了一動。

  那人對他說了什麼,他便點了點頭,起身來向旁人道別,也不看他們是什麼臉色,就從開著的房門裡面走了出去。

  一路下樓。

  洗塵軒的堂倌在門前給他遞了傘,他接過,將那深青色的油紙傘撐開,打了起來。

  在傘沿抬起的時候,那一張輪廓深刻面龐也在傘下出露,從清冷的下頜,到緊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樑,還有那平靜修狹的眼,微微顰蹙的長眉……

  彷彿感知到什麼一般,他的視線抬了起來。

  於是就這樣正正地撞上了。

  隔著如簾似煙的雨幕與長街,她在樓上窗邊,他在樓下階前。

  姜雪寧眼底,一滴滾淚毫無徵兆地墜下。

  傘尖上一滴冷雨,輕輕落在張遮的手背。

  他覺著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那模樣明媚的少女,洗去了一身的鉛華,沒有了那隱約的偏執,就這樣乾淨而柔美的,站在他最愛的大雨後面,用一雙同樣下著雨的眼望他。

  這一刻,執傘的手指用力地握緊了。

  可他終究沒有走過去,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只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後,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走下台階,讓那一把撐開的傘遮掩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視線裡漸漸行遠。

  姜雪寧於是想:真好,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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