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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七章 也是重生
不,是真正的「隔世」了。
上一世自張遮入獄後,她便再也沒能見過;這一世也只上回在層霄樓的雨夜裡,短短一窺,未能細看。
如今此人竟近在咫尺。
她從低處看他背影,越發顯得高峻沉默,便是向著高坐殿上的蕭太后俯首行禮時,脊背也挺得筆直,自有一派朗朗的風骨。
有那麼一刻她險些淚落。
儘管不知道張遮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心裡也清楚他此刻必定不認識自己,可只需他站在這裡,立在她的前方,這世間所有的紛擾與危險好像就忽然散去了,只餘下一派令人平和的安然。
像一個慵懶的雨天。
而看雨的人則在被喧囂包圍的一隅裡,享受短暫的安靜。
曾經她總抱怨老天待自己太薄,給了自己很多,又拿走了更多;但此時此刻,卻對天上的神明懷有萬般的感激。
感念他們,又使她與張遮相遇。
姜雪寧微微閉上了眼,唇角卻彎起了一點清淺的笑容,便是此刻身在萬般的危險之中,也渾不在意了。
內宮與外朝從來分開,若無特令更不許外臣到後宮來。
如今雖然是要查的事情關係重大,且還是太后娘娘親自發話,可此刻伺候在宮內的許多宮娥女官,見了陳瀛、張遮二人都藏了點驚慌地低下頭去。
其他伴讀就立在姜雪寧不遠處。
眾人中家教最嚴如陳淑儀者,已在此刻退到了距離他們最遠的地方;周寶櫻卻是在聽見「張遮」這兩個字後瞪圓了眼睛,有些按捺不住興奮地伸出胳膊肘去捅了捅身邊的姚惜。
可姚惜居然沒反應。
周寶櫻納悶之下回頭,只見姚惜怔怔地望著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看呆了似的。
這便是……
張遮麼?
除了容色清冷、神情寡淡些,哪裡有旁人傳言的那般可怕?甚至這一身的凜冽,一看也絕非是什麼攀附權貴的投機小人。
立在那兒,就像是一竿青竹。
而這個人,就是自己未來的夫君。
姚惜的眼底忽然就迸射出了更強烈的神采。
直到周寶櫻又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盯著張遮看了多久,頓時面上飛紅,有些赧顏地低下頭去。
殿上高坐的蕭太后卻是皺了眉,覺得張遮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卻未記起在哪裡聽過,只將疑惑的目光轉向了陳瀛,道:「哀家不是只宣了你一人來嗎?」
陳瀛是酷吏,卻偏一身不經心的閒散。
目光微微一閃,他恭敬道:「回太后娘娘,張遮張大人乃是近來調任到刑部,才沒半個月就已處理了江西清吏司積壓了大半年的刑名之事,乃是個中一把好手。今日宮中著人來傳您懿旨時,張大人也正好未曾離開,下官一想也不知宮中之事是否棘手,所以才請張大人同來,有他與下官一同查明,也可更好地為太后娘娘辦事解憂。」
他這樣一說,蕭太后便明白了:「總歸是個查案的本事人。如此,便依你所言。自前些日那玉如意上出現忤逆之言,哀家與皇帝下令在內宮中清查一番,方才知道這宮中藏污納垢,早已不知滲進多少奸邪之輩的耳目。你二人現在便好好地查上一查,看看背後是什麼小人在作怪!」
說罷她的目光從姜雪寧身上掃過。
陳瀛便順著她的目光看了姜雪寧一眼,想起入宮途中謝危派人遞來的話,又琢磨了一下蕭太后此刻對此事的態度,深覺棘手。
還好他機警,早料這趟差事不好搞,乾脆帶了張遮來。
此人性硬情直,眼底除了查案治律就沒別的事兒,把他推在前面,便是往後各方角力再出點什麼事,也有他擋上一擋,不至於就禍到自己身上。
陳瀛想著,應了聲「是」,隨後便看向蕭太后左右:「敢問今日一案的物證現在何處?」
蕭太后一擺手。
那內宮總管汪荃立刻便將先前放到漆盤裡的那頁紙呈給了陳瀛。
陳瀛拿起來看了一眼,皺了皺眉。
但他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片刻後便將這頁紙遞給了旁邊的張遮,道:「張大人也看看。」
白鹿紙。
普通訊箋尺寸。
字是端正的楷體。
張遮搭著眼簾,接過來一看,那隱約清冷之感凝在他眉睫,隨他輕一斂眸的動作顫散開,便道:「字跡大小體例都與前些日青海玉如意上所刻一般。」
沒有起伏的聲音,顯得格外冷冽。
他需要竭力地控制著自己,才能不往身後看去,才能不去回應那一道暌違已久的視線。只是心中終不免打了道結:如今她連皇后都不是,怎也同這件事扯上關係?
陳瀛道:「那這東西在誰那裡,誰便與亂黨有關了?」
張遮看了陳瀛一眼,情知此人是酷吏,且向以自己利益為上,這會兒該是不想參與進這爛攤子的,但也並不出言拆穿,只是道:「未必。」
蕭太后眉頭一挑:「未必?」
陳瀛不作聲了。
張遮不卑不亢平靜地回道:「與亂黨有關之事本就錯綜複雜,律令有言,無證不罪。單有一頁紙尚不能定罪,還需查清原委,方能斷言。」
蕭太后忽然就感覺到此人似乎與朝廷中其他官員很不一眼,這說話的架勢像極了朝中那些不給任何人面子的言官、直臣。
這種人向來是最難相與的。
她眉間不由陰沉了幾分,但又想是陳瀛帶了此人來,所以沒有發作,冷冷道:「那你要怎麼查?」
張遮垂眸凝視這頁紙上所書四句逆言,只問:「此物是從誰處抄來?」
這是明知故問。
但眾人也都清楚這是衙門裡查案時例行要詢問的。
汪荃便站了出來道:「是咱家帶人親自去查的,在仰止齋,從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戶部將侍郎家的二姑娘房中查出,放在案上一本書中。」
張遮道:「什麼書?」
汪荃一愣,下意識向角落裡一名小太監看了一眼。
那小太監會意上前,但回答時卻有些尷尬:「回大人話,小的不大識得字,就知道那書皮上是四個字,只認得一個『話』字。」
張遮頓時皺了眉:「沒把書一起拿來嗎?」
陳瀛也不由撇嘴。
但沒想到此刻卻有一道格外冷靜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是《圍爐詩話》,臣女的書案上只放著那一本,且在汪公公帶人來搜查前一個時辰,剛剛讀過。案上其餘都是筆墨紙硯,是以記得清楚。」
眾人一怔,聞聲後都不由轉過頭去。
姜雪寧卻只看向了張遮。
張遮沉默。
她跪久了,也累了,素知張遮是如此脾性,也未多想,轉頭便向蕭太后道:「太后娘娘,既然刑部來的大人都說了『無證不罪』,可否請您恩旨賜臣女起身?臣女自小體弱,久跪氣血不暢,若一時暈厥過去恐難受詢,只怕耽擱案情。」
蕭太后當了那麼多年的皇后,又當了這幾年太后,連當年平南王謀反打上京城她都熬了過來,見過這世間千般百般的人,可還從無一人敢像姜雪寧一般放肆!
看這架勢,她一旦不答應,她立刻就能倒下。
真真刁鑽!
只是蕭太后也深知忍她一時看她還能蹦躂多久的道理,倒不太同她計較,竟裝出一副好說話的模樣道:「瞧哀家,都忘了,你先起來吧。」
姜雪寧當然知道這老妖婆裝出一副好人樣,但這恰恰是虛偽的人的弱點,畢竟人前要裝裝樣子,哪兒能說「不」呢?
那可沒有什麼母儀天下的風儀。
心裡這般諷刺地想著,她便用手撐了一下地面,想要起身。
不遠處就有宮人,可誰也不敢上前來扶她。
姜雪寧跪久了雙腿早已僵麻。
憑著自己艱難站起身時,幾乎都沒知覺,只是很快血脈一暢又跟針扎似的,她差一點沒站穩就摔了下去。
這一瞬間,張遮看著,手指顫了一下。
用力攥緊,克制住下意識要去扶的習慣。
他注視著她在自己面前身形搖晃不穩,在偌大的慈寧宮裡顯得孤立無援,硬是憑著自己的力量站穩,然後俯身去輕輕用手錘著小腿和膝蓋,緩解久跪的僵麻。
竟覺不好受。
低下頭的那瞬間,姜雪寧是感覺到了一點莫名的委屈的。
甚至有些荒涼。
可一轉念便將這種情緒從心中抹去了:世上誰人不是踽踽獨行呢?何況張遮現在可不認識她。
她感覺到自己雙腿的知覺漸漸恢復,才重新起了身,向張遮躬身一禮,道:「請張大人明察,這一頁紙與臣女絕無關係,也非臣女字跡。」
張遮當然知道不是她。
可眼下難的是如何證明不是她。
他停頓了片刻,才能以尋常的口吻回問:「不是你的字跡?」
姜雪寧想說,仰止齋和奉宸殿中都有自己寫過的字,可取來對照。
但沒想到侍立於蕭太后身旁的蕭姝在此刻開了口。
她竟道:「姜二姑娘寫初寫行草,後雖隨先生習楷書,可尚如孩童蹣跚學步,斷寫不成此頁字跡。不必取她字跡對照,臣女肯為姜二姑娘作證,此四行字確非她所寫。」
殿下所立的其餘伴讀都有些驚訝。
誰也沒想到蕭姝竟肯在這時候站出來為姜雪寧說話。
就連蕭太后都看了這侄女兒一眼,只道:「那不過是寫於人前的字跡罷了,焉知她沒有仿寫之能?」
姜雪寧聽後卻沒什麼格外的反應,只道:「多謝蕭大姑娘。」
張遮略作思量,便回頭繼續問汪荃:「汪公公是何時去仰止齋抄查,消息又都有誰知道?」
汪荃一怔,回道:「咱家未時得太后娘娘之命,從西宮開始查起,夜查仰止齋是酉時正。因茲事體大,咱家也怕完不成太后娘娘托以的重任,不敢提前聲張此事,怕奸邪之人得知後有所藏匿,攏共也就咱家與手底下一班忠心的太監知曉,一路都從西宮查起。中間有兩個時辰,也許有走漏風聲。」
結合前後,姜雪寧便已知曉——
若那小太監所言是真,陷害她的人必定是在她放下書離開房間去流水閣後,至汪荃帶人來查之前,將這一頁紙放入她書中。
而當時流水閣中,所有伴讀都在。
且不說幕後究竟是誰,動手的必定是在宮中四處走動也不打眼的宮人。
果然,張遮聽後已經問道:「敢問公公,仰止齋中宮人現在何處?」
汪荃道:「出了這樣大的事,已按宮規暫作拘禁。」
張遮點了點頭,又道:「還不夠,所有今日進出過仰止齋、從申正到酉正還在的宮人,都當拘禁,以備訊問。」
蕭太后在上面聽著已頗有些不耐煩,竟覺這張遮是要為姜雪寧脫罪,一時皺了眉:「張大人這些言語聽著怎像是要證明此事是旁人陷害,也不說先訊問最有嫌疑之人?」
張遮臉上神情都沒動一下。
他向來是誰來也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只道:「太后娘娘稍安勿躁,若要證明此物與……姜二姑娘有關,並不困難。」
陳瀛在旁看著,雖則官階更高,可隔岸觀火,愣是半天不說一句話。
直到此刻才道:「張大人有辦法?」
張遮再次垂眸看了這頁紙一眼,指腹輕輕壓在其邊角,平淡道:「諸如伴讀入宮之初在宮門前一要驗明正身,二要查過所攜之物,所以若非姜二姑娘買通了當時檢查的太監宮人,此頁作亂妖言便該出自宮中。宮中一應紙品皆有定例,不許私以火焚,便有用過也收在一處,管之甚嚴。仰止齋乃是伴讀所居之所,這一頁紙乃是宮中所用之白鹿紙,送到多少,內務府處該有記錄。太后娘娘懷疑此言乃是姜二姑娘寫成,與玉如意一案有牽扯,不如下令調內務府用度賬冊,再查仰止齋中紙數。若姜二姑娘之紙數對不上所發,卻少些許,此罪之嫌疑便要添上五分。」
宮中用紙甚嚴,仿的是內宮中有人私自傳話。用過的每一頁紙將來都要往上呈交,若審出上頭所寫什麼「不合適」的話,自有人來「收拾」。
這是前幾朝定下的規矩了。
姜雪寧剛聽張遮此言實在驚訝,沒想到竟然可另闢蹊徑從紙本身查起,初聽不覺,可轉念細究,又覺這話略顯草率,萬不是張遮這樣謹嚴的人應該說出的。
她目光落到張遮手中那頁紙上,忽然皺了皺眉:內務府發下來的紙,可不是這般大小。
旁人乍一聽都覺得若要依著太后的意思,去證明是姜雪寧寫了這一頁,這的確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是以都覺得大有道理。
唯獨蕭姝忽然蹙眉。
也不知是不是同姜雪寧一般,覺得他此言太過篤定草率。
但這時汪荃已經眼前一亮,誇讚起來:「這是個好法子。」
太后也沒覺出異常,只道:「無論是不是她,這紙都是要查上一查的。即便不是她,這仰止齋中其餘伴讀也未必就能脫得了干系。」
汪荃便主動請命:「奴這就帶人去查。」
張遮卻眼簾一搭,道:「仰止齋畢竟是閨秀居所,查紙是細事,既有先前拘禁之宮娥,不如命她們從旁協助,畢竟都伺候過伴讀,也知道得細些。夜色將深,下官與陳大人外臣入內宮查案,多顯不便,也恐拖得太久。」
汪荃向蕭太后看了一眼。
蕭太后聽見張遮這番話,尤其是在聽著那「閨秀居所」時忽然想到什麼,向那邊眾多伴讀裡立著的姚惜看了一眼,變得似笑非笑。
只道:「按張大人說的辦吧。」
女兒家的住處精緻卻多有私隱之處,由得一幫太監胡亂翻那哪兒行?
許多伴讀一聽由宮娥從旁協助,面色才好了些。
周寶櫻更是向姚惜擠眉弄眼。
姚惜一張臉頓時全紅了,倒有些沒料著張遮面上看著如此冷硬的人,竟有一顆如此妥貼細緻的心。若只是為了查案,叫太監去查也一樣,何必提議讓宮娥去?
必然是因記掛著自己。
該是看了她的回信了吧?
姚惜一時覺得人都浸進了蜜裡,沒忍住推了周寶櫻一下,讓她不要放肆,唇邊羞澀的笑卻是壓都壓不住。
姜雪寧漠然垂首立在殿中,倒沒什麼反應。
去仰止齋查紙和去內務府查數的人分作兩批,該要好一會兒才回。
殿中一時安靜。
不過沒等上多久,外頭忽然傳來高聲的唱喏,在外頭禁宮重重的夜色中傳開:「皇上駕到——」
眾人聳然一驚,頓時齊齊朝著宮門的放下拜下。
唯有蕭太后坐在殿上沒動。
很快一道身著玄色繡金雲龍紋便服的身影就從外面走了進來,已登基近四年的皇帝沈琅,比胞弟沈玠顯得瘦一些,臉色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烏青,五官倒是很像,只是隱隱透著點病氣。
進來看見慈寧宮中情況,他薄薄的眼皮便動了一動。
也不叫眾人起身,他先在唇邊掛了一抹笑容,上前同蕭太后請過了安,才一回首叫眾人起身,問道:「先前得聞慈寧宮奏報,大體知道出了什麼事。陳瀛,查得怎麼樣了?」
姜雪寧上一世隨沈玠見過這位「皇兄」許多次。
她與沈玠大婚那一日,沈琅還親臨王府來吃了酒,深夜才回宮。
只是沈琅這皇帝身體似乎不好,後宮眾多,膝下卻一直無子,原還叫太醫看看,後來連太醫都不看了,約莫是藥石無用。
後來更是……
不明不白就死了。
姜雪寧聽著這短命鬼的聲音便眼皮一跳,知道既是這人搞出了勇毅侯府一樁驚世奇冤,也是這人枉顧兄妹情義,送了沈芷衣去韃靼和親。
陳瀛上前道:「正查到關鍵處,已令人去仰止齋與內務府和對紙數。」
沈琅抬手:「那頁紙給朕看看。」
張遮眼簾一閃,便將原本放在自己手中那頁紙轉交給沈琅身旁伺候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新義,此人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卻生得一雙鷹隼似的眼,甚是精明模樣,但對著沈琅卻是畢恭畢敬。
沈琅將那頁紙拿過來一看,一張臉立刻陰沉欲雨。
王新義立刻道:「聖上息怒,亂臣賊子妖言惑眾罷了,不日便將連根拔起,為此氣著龍體不值當。」
沈琅也不說話,目光落到了下方。
姜雪寧偶一抬頭就觸到了那目光,竟是陰冷壓抑,更透出一種深沉的審視——這是為多疑的帝王,也是位狠心的帝王。
自沈琅進殿後,整座慈寧宮再無一人亂動半分。
個個規矩地立著。
殿上只餘下蕭太后與沈琅說話的聲音,偶爾沈琅還會問一問近日來京城之中是否有天教或平南王一黨餘孽流竄。
光聽就知道,近來京城不太平。
姜雪寧只是人在宮禁之中感受不到罷了。
她心中凜然。
又過了一刻多,先前帶太監與宮娥們前去查仰止齋紙數的汪荃才回了來,滿面驚惶,朝殿上一跪,便震聲稟道:「啟奏聖上,回稟太后,奴奉命查仰止齋紙數,核得內務府共撥白鹿紙十六刀,又有長公主殿下授意為伴讀姜雪寧添白鹿紙一刀,冰翼紙一刀,可在其房中奴等將已用和未用之紙細數,冰翼紙無差錯,白鹿紙卻只七十四張!」
宮中定例,白鹿紙一刀二十五張。
內務府一人撥了一刀,長公主又添了一刀,該有三刀共七十五張才對,姜雪寧房中少一張,而那寫有逆黨之言的紙正是白鹿紙,這說明什麼?!
沈琅面上一動,勃然大怒。
蕭太后更是豁然起身:「好啊,現在證據確鑿!你姜雪寧巧舌如簧,倒是說說,少的那頁紙去了何處?!」
姜雪寧心底一嗤,巋然不動。
張遮便是在此時躬身一拜,連眼皮都沒掀一下,只道:「還請聖上與太后娘娘稍安勿躁。」
沈琅前陣子看見他就頭疼,如今又見他出來說話,聲音便頗不耐煩:「張遮你又有什麼事?」
張遮道:「還請聖上,傳方才協助核紙的宮人進殿。」
沈琅皺眉:「又弄什麼玄機?」
張遮平淡道:「核紙數對不上,一有可能確是姜二姑娘事涉其中;二有可能是核對的人有問題。還請聖上宣他們進殿,一一搜身,排除眾人之嫌疑,方可言姜二姑娘問題最大。」
陳瀛是機敏之人,聽這句話,陡地明白了他先前看似草率之言,都是何用意,心底忽然生出了幾分隱隱的忌憚。
他乃是刑部侍郎,自不願讓張遮搶了風頭。
當下便跟著道:「雖有玉如意一案在前,但已查明乃是內務府裡混有逆黨,或被人收買。姜二姑娘算起來不過一伴讀,弱質女流,卻因勇毅侯府之故確無法排除涉事嫌疑,可誰人行事能夠疏忽至此,在明知宮內嚴查且有玉如意一案後還將這寫有逆黨妖言的一張紙放在身邊?實在不合常理,只怕是有人要借事陷害。下官等已在先前設局,引蛇出洞。還請聖上依張大人之言,宣太監與宮人上殿。」
沈琅的目光又在姜雪寧身上打轉,末了終於道:「宣在殿門外,一一搜身!」
那些個宮娥太監原都在宮外。
此刻聽得要搜身,泰半都有些慌張,但唯有一名身著杏黃衣衫的宮娥嚇得面無人色,抖如篩糠,幾乎站都站不住了。
負責搜查的人看她可疑,立刻將她抓了出來。
那宮娥哭喊起來:「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然而下一刻便從她衣內搜出了一頁疊起來的紙,上頭還留了些筆墨痕跡,仔細一分辨,正是白鹿紙!
外頭搜查的太監得了此物,立時送入殿內。
汪荃大怒,完全沒想到竟有人膽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手腳,罵道:「真是吃了豹子膽!小賤蹄子不知深淺!說,這紙你從何處拿來?!」
宮娥已軟歸作一團,慌張的眼神在殿上四處亂轉。
她方才只聽人說要核對紙數,便想起姑娘只叫她往姜雪寧屋裡放紙,卻沒有拿出一張紙,唯恐落下破綻,不能陷害成功,怕被姑娘責斥,所以方才回仰止齋時,才會冒險偷藏一頁紙起來。又因沒用過的紙都是整齊放在一起,直接由太監們數了,輪不到她來,是以才從角落裡悄悄收了這張沾過墨的。
然而上面有字跡,該是姜雪寧所寫。
如此反倒證明了這紙是她從姜雪寧處偷來,根本無法辯解!
她只曉得往地上磕頭,人走到絕境便豁出去了,乾脆哭起來,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是奴婢前幾日灑掃房間時看這頁紙才寫了一兩筆,因知紙貴,又知姜二姑娘奢靡不會再用,所以一時鬼迷心竅收了起來,也想留著自己練一練字,寫滿了再放回去,也無人知曉。但沒想到今日會牽扯這般大事,奴婢怕得很,剛才也不敢說……」
額頭磕紅了。
可所有人都冷冷地看著她。
張遮踱步至她面前,眼簾略略一低,竟從自己袖中取出了幾頁紙來,擱在這宮女面前:「也想自己練練字,想必是識得字了。那你不妨唸唸,這寫的都是什麼?」
那宮女就跪在姜雪寧身邊一點。
姜雪寧一轉頭也能看見那幾頁紙,只是瞥一眼就認出那竟是最近的公文——張遮這隨身帶著公文的毛病,原來也是這麼早就有了嗎?
會入宮的大多都是家中貧苦,走投無路才將人送入宮來,做宮娥,做太監。
所以基本都是不識字的。
唯有久了,到女官到管事太監這些,才能略識數言——連長公主讀書都要被一幫糟老頭子詬病,出身尋常的女子哪兒能識幾個大字?
這宮女驚慌之下,是沒找到沒破綻的理由。
姜雪寧唇邊掛上淡淡的笑,只望著那宮女道:「上頭寫的是《詩經》裡的《蒹葭》,我可不騙你,會嗎?」
那宮女盯著她,恨得顫抖。
姜雪寧回視著她,依舊在笑:「如果不是此刻有人看著,我早兩巴掌扇你臉上,好問問是哪個蠢主子養了你這樣的廢物。」
張遮聽著,低了眼簾。
以前差不多的話,他曾聽聞過的。
那時是他看不慣她跋扈。
後來她當著他時便總收斂兩分,可卻偏要說出來,讓他知道她不高興……
話姜雪寧是笑著說的,可目光卻一片森寒。
說完話便轉過臉來向仰止齋中其餘伴讀看了去,也看向站在高處的蕭姝。
然後才返身向殿上道:「真相雖未水落石出,可這宮女若無害人之心,也不會中了張大人所設之局,故意藏匿起一頁紙欲以此陷害於臣女。小小一介宮女,與臣女無冤無仇,背後必定有人主使,望聖上明察秋毫,為臣女主持公道!」
直到這時,眾人才全明白過來:原來張遮幾句話已設好了一個局。之所以要故意讓宮女前去協助,便是要所有有嫌疑之人進到仰止齋,去填補那陷害的「破綻」,是故意給陷害者機會!只要動手,倉促回來時又不及處理,更不會想到這裡還有人等著查個「人贓俱獲」!
姜雪寧之話也有理。
宮裡若無人指使,誰敢冒奇險陷害旁人?
只是不知背後這主使之人是否便在殿中?若在,眼睜睜見了這宮女跳入張遮所設之局,此人又該是何感想?
沈琅顯然也沒料著忽然之間便峰迴路轉,看著那伏地的宮女,一時沒有說話。
蕭太后卻是遠遠認出那宮女身份,眼皮一跳。
殿下所立眾伴讀更是驚詫極了,沒想到竟然是這小小一介宮女陷害了姜雪寧。
周寶櫻卻是想起了什麼,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姚惜。
姚惜是一臉錯愕。
她望著立在殿中的那道身影,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壓抑不住的失落,想起方才自作多情的羞澀,甚至覺得十分難堪:原來提議由宮女們去核查紙數,只不過是為了引陷害之人出手,而不是為了自己這位「未婚妻」……
沈琅終於開口,問那宮女:「你既不識字,紙上之言尚不識得,便不可能是你獨自陷害。背後究竟何人指使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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