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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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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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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9 00:50:5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章 貓

  陳淑儀也是從小到大就沒受過這麼大的刺激,又因與姜雪寧有齟齬在先,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一時被氣昏了頭,怒極之下才揚了手。

  就算是沈芷衣不出現,這一巴掌也未必就真的落下去了。

  畢竟大家同為長公主伴讀,吵兩句還能說是口角,誰先動上手那就就是誰理虧,她沒必要與姜雪寧這麼一番折騰。

  可樂陽長公主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當口出現。

  太尷尬了。

  簡直讓人百口莫辯!

  陳淑儀像是被人一盆涼水從頭潑到腳似的,渾身都寒透了,忙躬身向沈芷衣一禮:「長公主殿下容稟,是臣女與姜二姑娘一言不合爭執起來,姜二姑娘口齒伶俐,臣女說不過她,一時氣昏了頭,是臣女的過錯,還望長公主殿下寬宏大量,饒恕臣女此次無禮。」

  聲音有些輕顫,顯然也是畏懼的。

  沒了剛才的火氣她輕而易舉就冷靜了下來,知道現在發生的這件事有多嚴重,更知道沈芷衣原本就是要偏心著姜雪寧一些的,此刻無論如何都不能狡辯,最好是在澄清的同時低頭認錯,忍過此時,將來再找機會慢慢計較。

  姜雪寧心底嗤了一聲,暗道她趨炎附勢慫得倒是很快,先前那誰也不看在眼底的囂張到了身份比她更尊貴的人面上,又剩下多少?

  本來相安無事,陳淑儀先撩者賤!

  反正樑子都結下了,她不想對方就這麼簡單地敷衍過去,非要氣死她讓她心裡更膈應不可!

  於是,一副淒淒慘慘切切模樣,姜雪寧抬起了朦朧的淚眼,望著陳淑儀,身子還輕微地顫抖了起來,彷彿不敢相信她竟說出這般顛倒黑白的話來一般:「陳姐姐的意思,竟、竟是我欺負了你不成?我,我……」

  話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

  她咬了唇瓣,睜大眼睛,好像第一次認識了陳淑儀一般,還流露出幾分逼真的不忿與痛心。

  整個奉宸殿內安靜得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周寶櫻目瞪口呆,裝著蜜餞的紙袋從她手裡滑落下來,掉到地上;

  尤月更是後腦勺發涼,慶幸自己剛才走了一下神沒跟著陳淑儀一起譏諷姜雪寧,不然現在……

  方妙也一臉呆滯,想過這位姜二姑娘是厲害的,可沒想到「厲害」到這個程度;

  ……

  連蕭姝都未免用一種震驚的眼神看著姜雪寧,彷彿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一般,再一回想起她當日不由分說將尤月按進魚缸裡的情形,只覺遙遠得像做夢。

  那凜冽冷酷的架勢……

  和現在這個柔弱可憐楚楚動人的,是一個人?

  沈芷衣卻是抬步走到了姜雪寧的身邊,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伸出手去搭住了姜雪寧的肩。

  姜雪寧感覺到,便要回轉頭來,繼續賣慘。

  然而當她轉過眸的瞬間,卻對上一雙不同尋常的眼:沈芷衣看她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般總充滿著一種憧憬似的甜美,裡面竟有些黯然,有些悔愧,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末了偏朝她綻開個安撫的笑。

  這一剎那,姜雪寧想到的竟是昨日燕臨看她的眼神,熬煎裡藏著隱忍,於是心底便狠狠地一抽——

  沈芷衣是從慈寧宮回來的,而慈寧宮正在清查內務府的事,是玉如意一案終究要牽扯到勇毅侯府的身上了嗎?

  若非如此,沈芷衣不會這樣看她。

  這念頭一冒出來,與陳淑儀這一點意氣之爭,忽然都變得不重要起來。

  但沈芷衣卻沒準備就這樣罷休。

  她終究是記得姜雪寧一開始是不打算入宮的,是燕臨來找她,她也想她入宮,是以才前後一番折騰,將她強留下來。

  想這宮中她有什麼好為難的呢?

  一則有燕臨護著,二則有她撐腰,便是有些腌臢污穢事,也不至於就害到她的頭上。

  可今日慈寧宮中隱隱嗅出的腥風血雨讓她知道,是自己錯了,也讓她忽然有些明白昨日燕臨為什麼要當眾撇清與寧寧之間的關係。

  換了是她,也要如此的。

  可不知道時是為寧寧不平甚至憤怒,知道之後卻是埋怨自己也心疼寧寧。

  也許往後,再沒有燕臨能護著她,那便只剩下自己了。

  再如何天真嬌縱,沈芷衣也是宮裡長大的孩子。

  她不至於看不出寧寧神情間帶了幾分戲謔的做作,該是故意演戲氣陳淑儀呢,可方才所見陳淑儀的放肆卻不作偽,更不用說她知道她絕不是一個會主動陷害旁人的人——

  能提筆為她點了眼角舊痕,覆上粉瓣,說出那番話的姜雪寧,絕不是個壞人。

  沈芷衣輕輕抬起眼睫,注視著陳淑儀,並無動怒模樣,可平靜卻比動怒更叫人心底發寒,只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的解釋,我都不想聽。你身為臣女,被遴選入宮作我的伴讀,且你我也算有相識的舊誼,我不好拂了陳大學士的面子,讓你入宮來又被攆出去。只是你,還有你們,都要知道,姜家二姑娘姜雪寧,乃是本宮親自點了要進宮來的。往後,對她無禮,便等同於對本宮無禮。以前是你們不知道,可本宮今日說過了,誰要再犯,休怪本宮不顧及情面。」

  眾人全沒想到沈芷衣竟會說出這樣重的一番話來!

  一時全部噤若寒蟬。

  姜雪寧卻從沈芷衣這番話中確認了什麼似的,有些恍惚起來。

  陳淑儀也完全不明白沈芷衣的態度怎會忽然這般嚴肅,話雖說得極難聽,是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往她臉上扇,可她實在也不敢駁斥什麼,也唯恐禍到己身,只能埋了頭,戰戰兢兢應:「是。」

  沈芷衣又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無禮,又這般容易氣昏頭,便把《禮記》與《般若心經》各抄十遍,一則長長記性,二則靜靜心思,別到了奉宸殿這種讀書的地方還總想著別的亂七八糟的事。」

  陳淑儀心中有怨,面色都青了。

  她強憋了一口氣,再次躬身道:「謝長公主殿下寬宏大量,淑儀從今往後定謹言慎行,不敢再犯。」

  沈芷衣這才轉過目光來,不再搭理她,反而到了姜雪寧的書案前,半蹲了身,兩隻手掌交疊在書案上,尖尖的下頜則擱在自己的手掌上,只露出個戴著珠翠步搖的好看腦袋來,眨眨眼望著她:「寧寧現在不生氣了吧?」

  姜雪寧原本就是裝得更多。

  上輩子更多的氣都受過,哪兒能忍不了這個?

  只是看了沈芷衣這般小心翼翼待她的模樣,心裡一時歡喜一時悲愁,只勉強地擠出了個難看的笑容,上前把她拉了起來:「堂堂公主殿下,這像什麼樣?」

  沈芷衣不敢告訴她慈寧宮裡面的事兒,只盼哄著她開心:「這不逗你嗎?怕你不高興。」

  姜雪寧隱約能猜著她目的,是以破涕為笑。

  她咕噥道:「被殿下這般在意著,寵信著,便是有一千一萬的苦都化了,哪裡能不高興?」

  沈芷衣這才跟著她笑起來。

  殿中場面一時有種暖意融融的和樂。

  可這和樂都是她們的,其他人在旁邊看著根本插不進去。

  陳淑儀一張臉上神情變幻。

  蕭姝的目光卻是從殿中所有的面上劃過,心裡只莫名地想到:陳淑儀平日裡也算是少言少出錯的謹慎人,心氣雖不免高了些,卻也算是個拎得清的,可一朝到了宮中這般頗受拘束的地方遇著衝突,也不免失了常性,發作出來;這位姜二姑娘入宮之後,看似跋扈糊塗,可竟沒出過什麼真正的昏招,對宮中的生活並未表現出任何的不適和惶恐,入宮時是什麼樣,現在似乎還是那樣,竟令人有些不敢小覷。

  *

  還好這場面沒持續多久。

  辰正二刻,教《禮記》的國史館總纂張重冷著一張臉,胳膊下夾著數本薄薄的書,便從外面走了進來。

  眾人包括沈芷衣在內於是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學生們見過張先生。」

  張重國字臉,兩道眉毛粗濃,可一雙眼睛卻偏細,皺起眉頭來時便會自然而然地給人一種刻薄不好相處之感。

  此刻掃一眼眾人,竟沒好臉色。

  他手一抬,將帶來的那幾本書交給了旁邊的小太監,道:「我來本是教禮,並非什麼緊要的學目。可讀史多年,只知這世上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周朝禮樂崩壞乃有春秋之亂。初時我等幾位先生說,教的是公主與達官貴人家的小姐,本是將這一門定為學《女誡》,只是謝少師說諸位伴讀都是知書達理,該學的早學過了,不必多此一舉,不妨教些家國大義,是以才將書改了《禮記》。然則以老朽近日來在翰林院中的聽聞,這奉宸殿雖是進學之所,可卻有人不知尊卑上下,連女子溫柔端方的賢淑都不能示於人前,實在深覺荒謬又深覺身負重任。是以今日擅改課目,先為諸位伴讀好生講一講《女誡》,待《女誡》學完,再與大家細講《禮記》。」

  小太監將書一一呈到眾人桌上。

  姜雪寧低頭一看,那封皮上赫然寫著醒目的兩個大字——

  女誡。

  一時也說不上是為什麼,膈應到了極點,便是方才與陳淑儀鬧了一樁也沒這麼噁心。

  就連一旁蕭姝見了此書,都不由微微色變。

  其他人則是面面相覷。

  唯有陳淑儀終於露出個舒展了眉頭的神情,甚至還慢慢點了點頭,似對張重這一番話十分讚同。

  張重是個規矩極嚴的人,既做了決定,便根本不管下面人包括長公主在內是什麼表情,畢竟長公主將來也要嫁人,聽一聽總是沒錯的。

  他自顧自翻開了書頁,便叫眾人先看第一篇《卑弱》。

  只道:「古時候,女嬰出生數月後,都不能睡床榻,而是使其躺在床下,以紡錘玩樂,給以磚瓦,齋告先祖。這是為了表明其出身之卑弱,地位之低下。紡錘磚瓦則意在使其明白,她們當盡心勞作,從事耕織,且幫夫君準備酒食祭祀。所以,為女子,當勤勞恭敬,忍讓忍辱,常懷畏懼……」

  整個殿內一片安靜。

  沈芷衣的面色也有些陰晴不定。

  姜雪寧坐在後面角落裡,聽見這番話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與蕭氏一族鬥狠時,前朝那些雪片似飛來力勸皇帝廢后的奏摺。她曾在沈玠病中偷偷翻出來看過,上頭一字一句,字字句句皆是婦德女禍,與張重此刻之言的意思就重合了個七八。

  女嬰生下來連睡床都不配!

  哪裡來的狗屁道理!

  張重還板著一張臉在上頭講。

  姜雪寧卻是豁然起身,直接把自己面前的書案一推!

  「吱嘎,哐啷!」

  書案四腳一下從大殿光滑的地面上重重磨過,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響,書案壘著的書本與筆墨全都倒塌滾落下來,一片亂響,驚得所有人回頭向她望來。

  張重立刻皺起了眉頭看她:「怎麼回事?」

  姜雪寧道:「先生,我噁心。」

  張重也知道這是個刺兒頭了,聽見這話臉色都變了:「你罵誰!」

  姜雪寧一臉茫然:「真是奇怪,我說我犯噁心,先生怎能說我罵人呢?許是我昨日沒注意吃壞了肚子,也可能是今日聞了什麼不乾不淨臭氣熏天的東西,若再這殿中嘔出來,只怕攪擾了先生講學。所以今日請恕雪寧失禮,先退了。」

  她話說得客氣,然而唇邊的笑容是怎麼看怎麼嘲諷,半點沒有客氣的樣子,轉身從這殿中走時,連禮都沒行一個。

  所有人都驚呆了。

  見過逃學的可逃得這麼理直氣壯膽大妄為的,可真就見過這一個!

  張重更是沒想到這姜雪寧非但不服管教,竟然張嘴撒謊當著他的面從他課上走,一張原本就黑的臉頓時氣成了豬肝,抬起手來指著她背影不住地顫抖,只厲聲道:「好,好,好一個不服管教的丫頭片子!這般頑劣任性之徒,若也配留在奉宸殿中,我張重索性連這學也不必教了,屆時且叫人來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姜雪寧腳步早都遠了。

  聽他在背後叫囂,連頭都懶得轉一下。

  上輩子這老頭兒的課她都沒去上過,倒不知他脾氣這樣爆,可料想也是個翻不出什麼浪來的:畢竟她上一世從一開始就沒上過課,也沒見這老頭兒有本事治她啊。

  想著她便冷笑了一聲。

  只是此刻還沒過辰時,想在這宮中走走吧,宮內上下只怕正為著那玉如意一案暗地裡潮湧;想要回房去睡覺吧,又覺著一個人待著無聊。

  姜雪寧一琢磨,乾脆轉過方向去了偏殿。

  謝危昨日叫她下學後下午去學琴,反正如今她也有空,不如去看謝危在不在,若在便早早將今日的份兒學了,也省的下午還要去受磋磨。

  奉宸殿的偏殿就在正殿旁邊,轉過拐角就到。

  她一看,外頭竟然沒人。

  上一次來守在外面的小太監並不在,那兩扇門也拉上了緊緊地閉合著,裡面也沒半點聲音傳出來。想來謝危這時辰沒在,小太監似乎是專伺候他的,自然也不在。

  姜雪寧撇了撇嘴,嘆口氣便準備走。

  只是剛要抬了腳步邁下台階時,廊下的花盆旁邊忽然傳來「喵嗚」地一聲叫喚。

  她腳步頓時停下。

  這叫聲聽著耳熟。

  姜雪寧循聲到那花盆邊角上一看,裡頭那窄窄的縫隙間竟然團著隻巴掌大的小白貓,兩隻軟軟的肉爪子正按著一塊不知哪兒來的魚肉,伸著粉嫩嫩的小舌頭去舔了吃,再吞進嘴裡。

  「是你呀!」

  她一下認出這正是那回蹲在謝危窗沿上被那小太監抱走的小貓兒,驚喜不已。

  太久沒抱過貓,手有點癢。

  姜雪寧蹲下來看了它一會兒,越看越覺得可愛,終於是沒有忍住,輕輕伸出手去,將這小糰子抱了,擱在自己膝蓋上,就在這偏殿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那小貓兒竟也不怕生。

  魚肉已經吃進肚裡,它略略舔了舔爪子上柔順的白毛,姜雪寧纖細的手指則輕輕扶著它那顆小小的腦袋,於是它便十分受用地眯起了眼睛,一副慵懶的姿態窩在了她的袖間。

  姜雪寧這一時只覺得什麼煩惱都沒了。

  偏殿靜寂無人,天光灑落台階,穿著一身雪青衣裙的少女懶懶地坐在台階上,輕撫著一隻同樣懶洋洋的小白貓兒。

  隱隱還能聽見正殿那邊傳來張重講學的聲音。

  姜雪寧都當沒聽見。

  只是坐在這台階上擼了一會兒貓之後,她忽然就聽見宮牆另一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一名太監壓低了的嗓音:「那奴晚些時候再來請少師大人……」

  謝危!

  姜雪寧一怔,那腳步聲已到了宮門口。

  她下意識地便飛速將原本擱在膝上的小貓兒兩手抱了藏進寬大的袖中,略作整理遮了個嚴實,然後抬頭盯著宮門。

  謝危果然出現在了那裡。

  他顯然沒料著偏殿前面會有人,一抬眼看見姜雪寧,面上那如霜的冷寒尚未來得及收起,尚顯森然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寧一怔,背後汗毛都差點豎起來。

  只是下一刻他便收斂了,讓這一陣令人膽寒的森然快速消失,彷彿一剎的錯覺似的,眨眼沒了影蹤。

  重新出現在姜雪寧面前的,又是那個毫無破綻的謝危。

  他看了還坐在台階上的姜雪寧一眼,又向著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兩道清雋的長眉便不由蹙了起來,走上前來站住腳,問:「我是叫你下午來,這時辰張先生還在講學,你不聽課坐這裡成何體統?」

  姜雪寧袖裡抱著貓,不敢亂動。

  只是見了謝危若不起身行禮難免也惹他懷疑,因而動作放得十分小心,慢慢地站了起來,依舊讓寬大的兩袖遮著自己的手,欠身道:「見過謝先生,張先生的課我不想聽,心裡便想若能來這裡先上謝先生的課,謝先生又正好在的話,正好將下午的琴學了,也省的再來一趟。」

  她心裡罵自己鬼迷心竅,剛才最好的選擇分明是一把把貓扔出去,權當與自己沒關係。

  可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是以一面說話,一面還在心裡祈禱:小貓小貓乖乖聽話,大魔王就在眼前,可千萬不要在這時候叫喚,不然他立刻變臉把你煮了吃了!

  謝危聽她這般說辭,眉頭不僅沒鬆開,反而皺得更深,只道:「張先生尚未下學,你出現在這裡必是早退或逃學;不上張先生的課卻來上我的課,若讓張先生聽了又該作何猜想?枉我昨日見了燕臨還同他說你懂事聽話不用擔心,未料你頑劣成性不知悔改!」

  姜雪寧聽得噎住。

  儘管上一世與謝危也很不愉快,她對此人又恨又怕,可卻下意識很自然地認為他同別的先生是不一樣的,且對她們這些女學生也並不與別的先生一般輕視,然而眼下竟疾言厲色不分青紅皂白便出言責斥,還將燕臨抬了出來。

  這是她一塊柔軟的痛處。

  更不用說今日還從沈芷衣那番不一般的態度裡察覺到了些許不祥的蛛絲馬跡!

  她一下就直直地看著他。

  眼眶發紅,然而並不是掉眼淚,而是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平與憤怒,胸口起伏間,只覺一股意氣激盪,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

  以至於在謝危冷臉抬步從旁走過的這刻,她惡向膽邊生!

  原本藏在袖中的那貓兒直接被她抱了出來,冷凝著一張臉,逕自往謝危的面前遞去!

  「喵嗚!」

  那小貓兒原在她袖中慵慵懶懶昏昏欲睡,乍然被她舉起來,嚇得背脊骨上那條毛都聳立起來,十分適時地驚慌一聲叫!

  謝危是才得了慈寧宮那邊來的密報,剛回來又見姜雪寧逃學,自然不大能裝出一副好臉色,甩了袖便要上台階進偏殿。

  哪裡料到姜雪寧袖裡藏著乾坤!

  在那一團小貓兒湊到他面前時,他瞳孔劇烈收縮,眸底晦暗如潮,面色鐵青,整個人手背上起了一串雞皮疙瘩,立時後撤了一步,舉袖便將姜雪寧的手拂開!

  姜雪寧怕傷了那小貓抱得本來就輕,被拂開之後,小貓兒受了驚,一下便從她手中掙脫開去,跳到地上,見著閻王爺似的,一溜煙順著宮牆跑遠了。

  原地只留下姜雪寧與謝危面對面站著。

  姜雪寧臉上沒表情,謝危臉上也沒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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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9 00:51:0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一章 犯錯

  四目相對。

  姜雪寧出奇地平靜。

  她本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忍耐與怨怒一旦達到某個臨界點,又為方才謝危言語中某一句刺耳的話所激,便如被落下的一點火星點燃,重重地炸開,做出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非常之事。

  這是一種報復。

  也僅僅是一種報復。

  謝危看起來同樣平靜的。

  然而這樣的平靜對他來說只是一種表像。

  姜雪寧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孔倒映進他眸底,頃刻間揉碎成晦暗的風雲,起伏在一片危險的浪潮中,滾出一片山雨欲來似的沉怒。

  明明沒有碰著那隻貓,可此時此刻,卻有一種惡寒的感覺順著他方才碰著那隻貓的寬大袖袍爬上來,爬到他的手臂,攀到他的指尖,留下一股令人悚然的戰慄。

  過度的緊繃,讓僵直的五指都發麻。

  謝危竭力想要將這感覺驅散,也竭力地想要將此刻翻湧在胸臆中的沉怒壓下去,因為他的理智一直告訴他,憤怒於人而言是最無用的一種情緒。

  可他越想壓抑,那浪潮越在心間翻湧。

  他終究少見地沒有忍耐住,目視著她,一字一句,慢慢地道:「寧二,你是覺得我心太軟,太好說話嗎?」

  不是他會在人前稱的「姜二姑娘」,也不是他獨在人後用的「寧二姑娘」,而是這樣直接、生硬到甚至帶了幾分冷刻的「寧二」!

  姜雪寧嗅到了那濃得遮不住的危險味道。

  她同樣是緊繃著身體,在他話音出口的剎那,腳底下寒氣便直往背脊骨上竄,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往後退了一步。

  可她忘了,此時此刻她正站在這偏殿的台階上。

  那腳步往後一挪,便絆住了上一級台階。

  姜雪寧身形不穩,幾乎立刻便要往後倒去,然而一隻手恰在此刻伸了出來,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平日只執文墨的五指修長極了,卻藏著三分酷烈之感,將她往他面前拽了過來!

  距離迅速地拉近。

  她險些一個趔趄,迫不得已地向他傾身。

  那抓住了她胳膊的手掌有如鐵鉗一般用力,甚至讓她感覺到了隱隱的痛楚,而心有餘悸抬起頭來時,只看見謝危那青筋隱伏的脖頸,凝滯不動的喉結,線條緊繃的喉結,還有那拉平了唇線的薄唇,以及……

  一雙冷寂陰鷙的眼!

  這與謝危平日顯於人前的姿態,儼然判若兩人!

  姜雪寧頭皮發了麻。

  便是上一世見著他持長弓帶著人封鎖宮門,冷眼注視著亂黨屠戮皇族時,也未有過這般可怕的神態!

  她想要退避,然而已為對方緊緊箝制;

  她應該叫喊,然而喉嚨裡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近乎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佇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嶽,有一種沉凝的厚重,只道:「你很聰明,也很嬌縱,自你上次進宮,我便警告過你,不要惹我生氣。」

  姜雪寧於是一聲冷笑:「我是嬌縱,畢竟一如謝少師所言,頑劣不知悔改。竟不知少師大人對我也是一再容忍呢。」

  謝危道:「我訓你不該?」

  姜雪寧抬眸同他對視:「尊師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麼,學生學什麼,先生說什麼,學生是什麼。謝先生壓我斥我誤會我,都是應該。」

  謝危望著她不說話。

  姜雪寧卻覺得那一股戾氣非但沒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瘋狂滋長,讓她的言語越發尖銳:「只是沒想到,堂堂一朝少師,竟然怕貓,當真稀罕。」

  謝危的臉沉了下來。

  她卻一動不動地續道:「昨日見少師大人對那小貓退避三舍,心裡不過有此猜測,可胸有韜略的謝少師怎會怕區區一小貓呢?這猜測無論如何也太過荒謬,以至於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未料想今日隨意一試,竟證明這荒謬猜測屬實。原來完人也有所畏,原來聖人也有所懼。」

  在今日之前,謝危是所有人眼中的完人,甚至是半個聖人,天下間少有能令他色變之事,重生而來的姜雪寧更因深知他底細而誠惶誠恐;然而今日之後,才知道上一世滿朝文武都畏之怯之的謝危,竟怕這世間小小一隻柔軟堪憐的貓兒,於是始知——

  世上終無完人。

  聖人也不過肉體凡胎!

  這讓她一時脫去了舊日的恐懼與忌憚,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針鋒的姿態與他對峙。

  謝危眼底神光變幻。

  若是他想,值此宮中風雲暗湧之際,順勢藉機除去一個入宮伴讀的小姑娘,實在再容易不過;然而他終究不是隨意遷怒之人,還是慢慢地放開了自己的手,也鬆開了那緊緊箝制著她胳膊的五指。

  「完人確有所畏,聖人確有所懼。然而謝某既不是完人,更不是聖人。」

  他寬大的袖袍垂了下去。

  指尖依舊痙攣似的發麻。

  沒有起伏的聲線,沉而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卻彷彿有重量:「姜雪寧,你該記著,有的人不願碰某些東西,未必全出於畏懼,也可能是他痛恨、憎惡至極。」

  痛恨,憎惡至極。

  那重量山嶽滄海似的壓下來。

  姜雪寧竟一下覺得有些喘不過氣,抬眸望著他。

  謝危在世人眼中毫無瑕疵的一張臉,覆了一層陰影,低垂的眼簾遮住那一片晦暗難明,彷彿廟堂上那高高立著的神像般,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完美。

  她忽然覺得自己犯了錯。

  謝危卻已斂眸轉身,只平淡道:「今後你不用來學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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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9 00:51:2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二章 魔高一丈

  謝危進了偏殿。

  姜雪寧那張蕉庵還同他的峨眉一道掛在牆上。

  他看見便想起來,欲讓姜雪寧將這琴一併帶走,不成想轉過頭來,竟見姜雪寧兩眼微紅地看著他,一跺腳,賭氣似的便下了台階,留給他一道背影,逕自往奉宸殿外去了。

  話便沒能說出口。

  偏殿裡靜悄悄的。

  昨日焚過的香已經冷了,徒留一爐沒有餘溫的殘灰。

  謝危坐下來。

  有一會兒之後那股氣漸漸消下去,才想自己不該生氣。她年歲不大,雖有些精怪頑劣處,可還有些小女孩兒心性,那模樣不過一時同他使了性子罷了。

  而自己竟也失了常性。

  是近日來出的事太多太亂,攪得他心神不寧?

  他慢慢地擰了眉,抬起手指來,用力壓了壓眉心。

  *

  姜雪寧一路回去,卻是覺得心底一股意氣難平。

  謝危同她說那句話時,她覺著自己或許是沒留神傷了人,觸著人逆鱗,有一瞬的內疚。可謝危下一句話讓她走,讓她不用學琴!

  所有的委屈一股腦湧上來。

  她於是將那一股內疚全拋了,固執地覺著自己沒錯。

  「不學便不學,以為我稀罕不成!」

  用力地踩著宮道上那緊緊鋪實的石板,姜雪寧向著仰止齋走去,忍不住地咬牙。

  可話雖這麼說,實則深感憋屈。

  她固然是想離謝危遠點,也怵著琴這一道,可自己不想學和謝危不讓她學了,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無論如何心裡是一股氣攢上了,越往下壓氣得越深。

  回了自己的房裡,左看那花瓶裡剛插上的樹枝是歪的,右看那書案後才掛起的名畫是醜的,有心想要打砸點東西撒氣,可這屋內種種擺設儘是沈芷衣著人為她佈置,無論如何也沒捨得下去手。

  末了只能抓了那棋盤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成。

  姜雪寧撿起來就一顆顆朝牆上扔,一顆比一顆用力,直打得那牆篤篤作響。

  「還當你姓謝的是什麼好東西,原與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她不去上學自有自己不願上學的理由,平心而論,姜雪寧覺著自己還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詩經》的趙彥宏偏心,教書法的王久看不起她想寫草書,她也沒翻臉不學,而是把這些細枝末節忘掉聽他們講學。

  可張重不一樣。

  她聽不得這人站在殿上胡說八道,講些令人作嘔的言辭。

  姜雪寧本以為謝危不同凡俗。

  儘管上一世此人確有謀逆屠戮等等驚人血腥之所為,可恰是如此才證明他並非一個循規蹈矩之人,該能體她不願上那張重之學的因由。

  可她才說了自己不願上學,謝危連緣由都不問便說是她頑劣不知悔改。

  如此獨斷剛愎,同那幾位惹人厭惡的先生有什麼區別?

  縱是上一世自己之死與此人謀反之事有脫不開的關係,可她也從未因此覺得謝危是個小人,是個庸人,相反,從另一種角度講,她極其認同此人的本事與才華。

  然而今日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了。

  只因為他在聽聞她不願上學後的臆測與獨斷。

  此人在她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進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裡,與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無二了,再稱不得什麼「半聖」了。

  「啪!」

  又一枚棋子被她用力地扔了出去打到牆上,又彈落下來,滾在地上。

  姜雪寧冷著臉都不看上一眼。

  兩眼目光釘在那牆上,像是釘在誰身上似的,也把誰給射穿似的,透出些許凜冽。

  其他人下學回來的時候,那兩盒棋子都被扔完了。

  點點黑白散落滿地。

  外頭有人輕輕叩了她門。

  她拿了本話本子坐在躺椅上看,聽見聲音便問:「誰呀?」

  外頭竟然響起沈芷衣的聲音:「寧寧,我。」

  姜雪寧一怔,忙把話本子放下,起身走過去把拴上的門拉開,一抬頭就看見沈芷衣站在她門口,身後也沒跟著人,有些擔心地望著她:「你沒事吧?」

  姜雪寧道:「不過是找藉口逃了課,沒事。」

  沈芷衣鬆了口氣道:「我猜也是。那張夫子,我聽了都忍不了!」

  姜雪寧也覺這人實乃毒瘤,便想起自己以前想打小報告的事情來,拉著沈芷衣的手,讓她進了自己屋裡坐,道:「殿下也覺此人不可?」

  沈芷衣犯噁心:「從來只聞外頭閨閣女兒要學《女誡》也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聽大倒胃口,哪裡將女兒家當做人看?可憎的是此般上不得檯面的東西,還要拿進宮裡,拿到學堂上來講!」

  姜雪寧旁敲側擊:「那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沈芷衣原本只是抱怨,並沒想到要處置,姜雪寧這話一說,她還真跟著想了一下,兩眼頓時一亮,拍手道:「對呀,本公主何曾受過這樣的氣?這《女誡》尋常人家胡來也就罷了,難不成本公主堂堂一個公主也要如此?我自告到皇兄與母后那邊去,也好敲打敲打這愚頑夫子,讓他取消了這一門。」

  姜雪寧歡喜了幾分:「如此甚好。」

  沈芷衣也跟著高興。

  然而那眉眼才舒展開不久,便又忽然垮了下去,聲音低沉:「不過這兩日宮中事多,皇兄與母后都不大高興,換了往日必定對我百依百順,如今卻未必有閒心搭理我了。」

  姜雪寧一時無言。

  沈芷衣便嘆了一聲,道:「不過也沒事,至多等這陣過去便好,晚些時候請安還是要向母后說上一聲。不想這些了,今日的先生糟心也沒關係,明天就是謝先生來上課了,要教我們那邊他新選編的文集呢!」

  「……」

  若不是她提,姜雪寧險些都要忘了還有這件事。

  是啊。

  謝危一人教兩門,往後她雖不去學琴了,可三日裡有謝危兩日的課,糟心的日子怕還多呢。

  只是她與謝危之間的齟齬也不必道與沈芷衣。

  姜雪寧淡淡地笑了笑,道:「是啊,謝先生同旁人不一樣,明日便高興了。」

  *

  不管心裡對謝危此人已存了多深的偏見,次日起來還得要洗漱,收拾心情去上課。

  姜雪寧昨晚上睡時已經想清楚了。

  謝危若因這一樁事惱了她攆她出宮從此不用上學,那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一回府就求了自己那和稀泥的爹浪跡天涯去;可若謝危只不私底下讓她學琴,那學還是要繼續上的,見了謝危也恭恭敬敬,只權當不熟,也當先前那些事都沒發生過。

  至於謝危因此遷怒要害她死……

  姜雪寧覺著他要除她趁早就除了,且上次入宮時有言在先,不至於因這些許小事暗計害人,失了他的氣度。

  想謝危獨斷不分青紅皂白說她,她也抱了貓嚇他,堪堪算扯平。

  所以把昨日的義憤拋下,心平氣和去了奉宸殿。

  因為今日第一堂便是謝危的課,所以眾人都去得甚早。

  怕課間無聊,方妙帶了副象棋。

  趁著還未到卯正,她便把棋擺上,周寶櫻難得眼前一亮,不由分說就拉過了椅子坐在她對面,放下狂言:「好嘛原來你還帶了一副棋,也不早拿出來。你們都道我只會吃,我可告訴你們,才不是這樣!今天便叫我露一手,給你們瞧瞧。」

  眾人都知道她是個活寶,完全沒把她的話當真,但熱鬧誰不想看呢?

  於是全都湊了過來看她們下棋。

  姜雪寧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下的目光落在桌角那端端擺著的小冊書上:昨日她從奉宸殿離開時,推了一把書案,案上的東西都掉了下來,沒想到今日來都已經被伺候的宮人收拾了個妥當,連之前那本掉下去的《女誡》都合上了正正放在桌角。

  沈芷衣來得晚些,撇著嘴,眉眼也耷拉下來,見了姜雪寧便喪喪地喊了一聲:「寧寧。」

  姜雪寧一看便知是事情沒成。

  她笑著寬慰她:「殿下先前就說了,太后娘娘與聖上事忙,有這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過些時候改一天再說此事,他們說不準就允了,何必這樣喪氣?」

  沈芷衣道:「也是。」

  昨日去告那張重的狀不成,原是意料中事,改一天再說就是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於是重又開顏,拉姜雪寧去看周寶櫻同方妙下棋。

  方妙帶棋來不過是想隨便下下,解解乏悶,又想周寶櫻平日懵懂不知事,便道她多半是故意說大話逗大家樂,是以初時也不曾將下棋本身放在心上。

  可出人意料,一坐在棋盤前,周寶櫻跟變了個人似的。

  那平日總松鼠般鼓動個不停的腮幫子緊緊繃著,稚嫩的臉上一片肅然,清秀的眉宇間竟有幾分凝重,下起棋來一板一眼,沒一會兒便殺得方妙傻了眼!

  她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一晃神間已被吃了個「士」,於是連連擺手,竟上前把自己方才落下去的那步棋撤了回來:「不算不算,剛才不算!我都還沒想好呢,我不下這裡了,我改下這裡!」

  「落子無悔!」

  周寶櫻驚呆了:「怎麼可以這樣?」

  她說出這句話時眼睛睜得老大,活像是被方妙搶了塊酥餅去一樣憤憤。

  這場景本該是嚴肅的。

  然而她臉上是下不去的嬰兒肥,非但不嚇人,反倒十分可愛,引得眾人止不住地發笑,調侃道:「這是好棋手遇到臭棋簍子扯不清了!」

  方妙還兀自為自己辯解,說周寶櫻下棋如此嚇人,擺明了是欺負她,悔棋也不算什麼。

  眾人都笑得東倒西歪。

  連站在最邊上觀戰的姜雪寧都沒忍住露出幾分笑容來。不過她一轉眸就瞥見殿門外一道身影走了進來,臉上那原本明媚的笑容隱沒了,先垂眸躬身道了聲禮:「謝先生好。」

  眾人這才發現謝危來了。

  下棋的站了起來,觀棋的也斂笑轉身,跟著姜雪寧一道行禮。

  謝危的腳步便在殿門外一停。

  他昨夜沒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一番錯綜複雜的局面沒理順,半夜又頭疼,犯了寒症,今早從府裡出來時面色便有些發白。

  原本輕便些的道袍也不穿了。

  劍書怕入了冬風冷吹得寒症加重,給他披了嵌了層絨的深青氅衣,立住時便有幾分青山連綿似的厚重。

  姜雪寧看見他時斂了笑意,一副挑不出錯來的恭敬姿態,謝危自然清楚地收入眼底,也不知為什麼又氣悶了幾分。

  他淡淡道:「不必多禮。」

  也收回了方才落在姜雪寧身上的目光,攜了一卷書從殿外走進來。

  眾人都知是要上學了,連忙幫著方妙收起棋盤,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姜雪寧也向自己的書案走去。

  謝危自來從右邊過道走,正好從她書案旁經過,然而目光不經意垂落,忽然便凝住不動,連著腳步都再次停了下來。

  姜雪寧順著他目光看去,發現他看的竟是擺在案角的那冊《女誡》,唇邊不由勾出了一抹諷笑。

  謝危兩道長眉卻是蹙緊。

  眾人案頭上都有這本書。

  他伸手拿起姜雪寧案角這本,翻了兩頁,搭在那紙頁邊角上的長指便停住,只問:「奉宸殿進學並無此書,誰讓放的?」

  姜雪寧心底一嗤,並不回答。

  眾人也都面面相覷。

  沈芷衣猶豫了一下,道:「回先生,昨日本教《禮記》的張先生說學生等不知尊卑上下,是以壓了《禮記》先教《女誡》,命人發下此書。」

  「……」

  張重?

  這位國史館總纂並不與翰林院其他先生一般,謝危接觸得不多,實沒料著沈芷衣會給自己這樣一個回答,更沒料著張重有膽量陽奉陰違,改了他擬定的書目。

  目光重落到書頁上,條條皆是陳規陋款。

  他腦海裡竟不由自主地回溯起昨日與姜雪寧一番帶了火氣的爭執——

  「這時辰張先生還在講學,你不聽課坐這裡成何體統?」

  「張先生的課我不想聽……」

  「我訓你不該?」

  「尊師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麼,學生學什麼,先生說什麼,學生是什麼。謝先生壓我斥我誤會我,都是應該。」

  ……

  謝危洞悉人心,聽了沈芷衣的話,一想便知,昨日是自己先入為主,不分皂白地責斥了她,才使她怒極反擊,一時便生出幾分不知來由的煩鬱。

  再見這書,便更不慣了幾分。

  他雖一向與人為善,可內裡卻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當下也不置一言,眼簾一搭,劈手便將這《女誡》朝殿外扔了出去。

  那書冊「嘩啦」一聲,翻起白花花的紙頁來,摔落在外頭台階上。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姜雪寧也不由抬眸望著謝危。

  謝危有些蒼白的臉容不起波瀾,只持著自己編的那卷書走上殿,站定後,看了眾人一眼,抬指一點殿門外:「都扔掉。」

  沈芷衣驚喜極了,把自己桌上那本《女誡》扔了出去。

  其他人卻是面面相覷,一副畏縮不敢模樣。

  陳淑儀已在謝危那邊吃過一回虧,此刻雖心有不滿,卻也不敢開口。

  姚蓉蓉的聲音於是顯得十分氣弱:「那、那張先生那邊……」

  謝危垂眸根本不搭理。

  任誰都看得出來,比起前日教琴的時候,他心情是壞了不少的。

  見沒幾個人扔,他也懶得再說。

  只把自己那卷書平放下來,淡淡道:「上課。」

  *

  謝危今日原打算講《師說》,非為強調尊師重道,而是為向眾人言明「學」之一字的緊要和「師道不師人」之道理,可進殿時見著那本《女誡》,又瞭然昨日因由,怕寧二聽了此篇後誤解他以師道壓人,遂將此篇翻過,思量一會兒,把《史記》裡《廉頗藺相如列傳》一篇挑出來講。

  從「完璧歸趙」講到「負荊請罪」。

  因事有傳奇,眾人都跟聽故事似的,很快便全神貫注。

  他講到廉頗誤會藺相如時,便不由向姜雪寧看去,卻見她渾然無覺似的坐在角落,雖也沒開小差,可看著並不如何認真模樣。

  眉頭於是再皺。

  可此時若再責斥無異於火上澆油,便將心思壓下,不再看她。

  待得一個時辰後下學,謝危朝她走過去。

  可還不待開口,姜雪寧已看見了,竟冷冷淡淡躬身向他一禮,道:「恭送謝先生。」

  「……」

  謝危還未出口的話全被她噎了回去,終是看出她心懷芥蒂,不願搭理人,又想辰正二刻國子監的孫述便要來教算學,實非說話的良機,立著看她半晌,只好走了。

  只是一路出宮回府,心內終究一口鬱結難吐。

  呂顯掐算著時辰登門拜訪,一進了壁讀堂便看見他面向那一片未懸一物、未書一字的空牆而立,手裡一盞茶也不知端了多久了,大冷天裡連點熱氣兒都不往外頭冒了,不由一陣納罕。

  這壁讀堂乃是謝居安書房。

  向來是遇到難解之事才面壁而立,空牆上不置一物為的是澄心靜思,今日是為什麼?為宮裡那樁眼見著就要鬧大的如意案?

  他一整那文人長衫在謝危身後坐了下來,只道:「無緣無故跑去宮裡教那些女孩兒幹什麼,平常經筵日講都挪不開空,如今又收一幫學生,是更難見著你了,一天倒有五六個時辰都在宮裡。今日來本是想同你說那尤芳吟,你這架勢,又出什麼事了?」

  謝危覺得他聒噪。

  直到這時手才動了動,回過神來去喝端著的那盞茶,才發現已經涼了,只好置在一旁案角上,道:「些許小事。」

  「小事?」呂顯不由上下打量他,目光古怪,「你謝居安從來只為大業煩憂,我倒不知你什麼時候也會為小事澄心了。」

  謝危一想,可不是這道理?

  一時也覺好笑。

  他也不好對呂顯說自己昨日心躁,同個小丫頭置氣,且還理虧於人,只能搖頭,無奈嘆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謝危終也有被人治的時候。」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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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三章 講和

  當天回去,呂顯鐵公雞拔毛,高興得自掏腰包買了一罈子金陵春回幽篁館。

  伺候的小童驚呆了:「您發燒了?」

  呂顯倒了一盞酒,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只道:「惡人終有惡人磨,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哈哈哈……」

  若是能打起來就更好啊。

  他悠悠地想著。

  「……」

  本還擔心他是不是病了的小童,現下確定他只是日常發癲,不由得嘴角微抽,默默把門帶上了,乾脆留他一人在屋裡傻樂。

  *

  次日一早有大朝。

  下朝後時辰還早,謝危被吏部幾位官員拉著說了一會兒話後才得脫身,略一思量,便準備去趟國史館。

  沒成想一抬頭看見皇極殿台階下兩道身影。

  左邊那人面容端方,同右邊人說話時面上掛著點不經心的笑,正是如今的刑部右侍郎陳瀛;右邊那人卻有些面生,穿著玄黑的官袍,五官端正,滿面清冷,垂眸斂目,竟給人一種寡淡冷刻之感。

  謝危順著台階走下去,陳瀛便也看見他了,於是一笑,只同右邊那人道:「此事一會兒我回了刑部衙門再議吧。」

  說完向謝危走來。

  謝危則朝他身後看了一眼,意外瞧見那人也轉過臉來看了自己一眼,向自己微微頷首。他頓時微怔,雖不知此人身份,卻也跟著頷首還了一禮。

  陳瀛在謝危面前站定,躬身拱手一禮:「聽聞這幾日謝先生事忙,還要在宮中教長公主殿下,陳某都不敢貿然登門拜訪,也不知您何時能留出空來?」

  謝危卻道:「剛才那人是誰?」

  「剛才?」

  陳瀛下意識回頭望去,方才與自己說話那人已轉身向著宮門外走去,兩手交疊在一起都攏在袖中,一身清正,真是半點也看不出是個如今處處被錦衣衛那邊針對著的人。

  他提起這人,聲音裡添了幾分玩味。

  「前不久調來的江西清吏司主事,姓張。」

  謝危如今雖是虛職,可畢竟在皇帝內閣中,朝野上下大部分的事情都會從他手中過一遍,雖不說什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樁樁件件基本都有個印象。

  陳瀛一說他就想起來了。

  只因那調任的票還是他擬的,於是道:「那個彈劾了周千戶的張遮?」

  陳瀛打量著謝危神情,笑道:「正是此人。謝先生是不知道,這人頗有一番硬本事,刑獄之事乃是極通,律法條條皆在心中,只是脾性又臭又硬,也不大合群。他才調到清吏司沒幾天,錦衣衛北鎮撫司那邊已擺了好幾回的宴請我去了。陳某如今正拿不下主意呢,謝先生您看?」

  這張遮本是刑科給事中,一朝彈劾了周千戶,開罪了錦衣衛,沈琅在內閣裡對著其他幾位大學士曾罵過此人不懂變通,淨給他找麻煩。

  畢竟錦衣衛只為皇帝辦事。

  但即便如此上火,沈琅也大筆一揮調他去了刑部清吏司,從七品到六品,雖是明升暗降,可也沒就此罷了此人的官,可見還是有些聖眷的。

  另一則……

  謝危眸光微微一閃,看著陳瀛道:「刑部鄭尚書年事已高,去年便向聖上遞過了乞休的摺子,只是被聖上壓了下來,說鄭尚書若是致仕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掌管刑部。但今年河南道監察御史顧春芳任期將滿,正是此人一力保舉,張遮一介幕僚刀筆吏出身,方得入仕。酒是吃得的,宴也是去得的,事要怎麼辦,卻得你自個兒掂量。」

  陳瀛心頭頓時一凜。

  他聽出了謝危言外之意,只道顧春芳過不久就要成為自己頂頭上司,張遮怕不能動,再想自己先前盤算的計畫,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向謝危一拜:「多謝先生指點。」

  謝危卻淡淡的,只道:「近日事忙,過幾日你再來訪我吧。」

  陳瀛道:「是。」

  謝危便不再多言,別過陳瀛,背過手轉過身,逕自往武英殿的方向去。

  國史館隸屬翰林院,設在武英殿東西廊房,主要負責纂修國史,為功臣列傳。

  早朝剛下,眾纂修官都在廳裡喝茶。

  一般而言此刻都會議論些朝上發生的事情,或者各地來的趣聞,若雅興來了還吟吟詩、談談文。

  只是今日不同以往,氣氛有些難掩的壓抑。

  國史館總纂張重看著置於案上的那八本《女誡》,一張臉緊繃起來漲成紫紅,待伸手翻得最面上那本竟還沾了泥污像是被人扔到地上去過時,眼底更是冒出火來。

  送書來的小太監都不免縮了縮脖子。

  下一刻便聽見重重一聲響,竟是張重用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來,大聲質問:「反了,反了!誰人吃了豹子膽連本官下發的書都敢扔,還敢送回到本官面前來?!」

  他話音方落,國史館外頭傳來一聲笑:「張總纂息怒。」

  國史館中頓時一靜。

  張重聽見聲音轉頭向門外望去,看見謝危走了進來,不由將方才的狂怒斂了幾分,卻依舊沒什麼好氣:「少師大人來得正好,看看奉宸殿那幫女學生,不尊師不學書,無法無天,也不知誰給的膽子!」

  謝危朝他面前那八冊《女誡》看了一眼,眉梢微微一挑,便在那一溜圈椅的上首坐了下來,平靜地看著張重道:「真是歉疚,這膽是謝某給的,書也是謝某扔的,沒想張總纂這般生氣,倒令謝某有些惶恐了。」

  什、什麼……

  張重只覺得腦袋裡「嗡」地一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待這話在腦海裡轉過三遍明瞭意思後,再看眼前謝危這張平靜含笑的臉,只覺一陣心慌意亂,背後汗毛都隱隱豎了起來,腿腳發軟,身形一晃,差點沒能站穩。

  *

  正在殿上講《詩經》的是趙彥宏,姜雪寧在下面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謝危走後,整個奉宸殿裡都有些古怪。

  下一堂是國子監算學博士孫述教她們算學,此人年紀偏輕,資歷相較於其餘的幾位先生也是最淺,但許是正因如此,他的態度最為謙和,講學也力求能讓眾人聽懂,算得上有問必答,總算讓被其他先生膈應了幾日的姜雪寧對宮中伴讀這段日子找回了一點希望。

  只是下學後眾人便吵了起來。

  一切都因為昨日謝危講學前竟把張重先生發的《女誡》給扔了,且還叫她們都扔掉。

  姜雪寧那本是謝危扔的,不算數;

  長公主那本卻是實打實自己扔的。

  餘下的七位伴讀當時都未有舉動。

  她們中膽小如姚蓉蓉者,為此提心吊膽,說:「謝先生都叫扔了,長公主殿下也扔了,我們卻一動不動,這、這會不會有些不好?」

  陳淑儀當即譏諷她:「當時你怎不扔?」

  姚蓉蓉便憋紅了臉不敢再說。

  周寶櫻卻是眨巴眨巴眼:「我也想扔來著,可看你們都沒扔,舉起來又放回去了。」

  陳淑儀冷笑:「寶櫻妹妹也想忤逆禮法了?」

  眾人都聽出她言語不善。

  蕭姝在旁邊有半天沒說話,聽著陳淑儀口氣這麼沖,卻是少見地皺了眉,竟轉頭問姜雪寧:「姜二姑娘怎麼看?」

  姜雪寧可沒想到蕭姝竟會來問自己,也不知她是什麼目的,但反正她書都被謝危扔了,有鍋也是謝危背,所以便如實道:「想扔就扔,不想扔便留著唄。」

  謝危不也懶得管麼。

  她這般回答相當於沒回答。

  蕭姝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頭對眾人道:「奉宸殿講學乃以謝先生馬首是瞻,其餘幾位先生學識雖厚、資歷雖老,在聖上那邊卻是連名姓都記不住。謝先生最初擬定的書目中亦無《女誡》一書,論理乃是張先生擅作主張。我等原本不知也就罷了,如今知曉便當有所改過。且我等本為長公主殿下伴讀,連殿下都扔了,我等伴讀卻隔岸觀火,知道的說是我等為殿下伴讀,不知道的怕以為是殿下為我等伴讀。」

  陳淑儀萬沒料到蕭姝竟會說出這話,豁然起身:「阿姝竟也是讚成扔書嗎?可我當時見著你端坐一旁,倒未有半分舉動,如今卻來分析利弊,實在叫人驚訝。」

  蕭姝卻不動怒,只道:「我不過是覺得扔書一舉略顯失禮。」

  姚惜試探著問道:「那以蕭姐姐的意思是?」

  蕭姝道:「我們都不過是入宮來伴讀的,朝中關係牽一髮動全身,太過開罪先生也不好,更不用說是扔書之舉。我看不如將書集了,著人送還給張先生。張先生不問無妨,若是問起,也是謝先生授意,算不得我等不尊師重道。只是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這是挑了個折中的辦法。

  蕭姝先前一番話便已講過了個中利弊,原本猶豫的眾人基本被她說服,都點頭同意。

  唯獨陳淑儀嘴角噙著冷笑,看著蕭姝不說話。

  到最後眾人返回奉宸殿中將外頭扔掉的書和案頭上擺的書都收了,陳淑儀也未加入,是以最終派人送還國史館張重的《女誡》僅有八本。

  陳淑儀那本依舊擺在案角。

  也不知那張重收到書之後是什麼臉色?

  姜雪寧一走神想到這裡時,朝著前方陳淑儀的位置看了一眼,又移開,目光往回垂落到翻開的《詩經》上。

  今日學的是《伐檀》。

  她盯了半晌,卻想起自己昨日說出「恭送」那一句時謝危變幻的神情,只覺有些迷惘的茫然,眨了眨眼,抓起旁邊擱著的羊毫小筆,筆尖蘸上一點墨,趴下來,順著詩句,一格一格,把所有字裡帶有的方框都塗黑。

  等她從《伐檀》塗到《山有扶蘇》,趙彥宏終於講完了,雖還未到下學的時辰,卻擺擺手叫她們休息,自己收拾了東西便走。

  他一走,周寶櫻便跳了起來去喊方妙:「快快,下棋下棋!」

  方妙無語凝噎,嘆了口氣擺上棋,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再下了,只拉其他人:「你們來,你們來,你們陪她下!」

  周寶櫻急得跺腳:「下一堂又學琴,謝先生一向來得早,你們抓緊嘛!」

  眾人看得發笑。

  終究是蕭姝發了善心,坐下來陪她下。

  沈芷衣這兩日觀她們下棋也看出點意思來了,看兩人擺開了架勢,便要招手叫姜雪寧一起來看,只是轉頭看她時卻覺得有些不對。

  旁人桌上都擺著琴,她桌上竟空蕩蕩。

  她走過去,納了悶:「寧寧,你莫不是記錯了,今日謝先生是要教琴的,你那張琴呢?」

  姜雪寧還翻著《詩經》在那兒塗格子,聽見沈芷衣此問也是有些口裡發苦,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說自己初時偷懶不想搬來搬去索性把琴留在了謝危那兒,後來又怒極上頭乾脆連琴都忘了?

  捏著細筆的手指頓住。

  一點墨跡在指尖染開,她卻還怔怔捏著,沒放開。

  謝危從國史館來,一路上腳步卻是有些慢,順著台階走到殿門外,朝裡一看,就發現那少女捏著筆坐在那兒,一本翻開的《詩經》上所有帶著方框的字都被塗了一遍,目光便不由在那書頁上多停了片刻。

  淘氣到底還是有的……

  他擺手阻止了沈芷衣向自己行禮,只走到姜雪寧書案邊去,話再喉間滯得一滯,終還是出了口:「今日學琴,姜二姑娘的琴卻還在偏殿,若此刻無事不如同謝某過去取回。」

  嗓音放得有些軟。

  姜雪寧轉頭才看見謝危:該是剛下朝,朝服還未換下,一身玄黑作底、雲雷紋滾了衣袂角邊的深衣,束了腰封,掛了玄色印綬,罩玄黑外袍,是一種說不出的風儀威重,竟一下讓她覺著是看見了上一世的謝危。

  但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卻甚為平和。

  姜雪寧慢慢把筆放下,站了起來,有心想要拒絕。

  可謝危沒給她拒絕的餘地,只道:「隨我來。」

  那終究是燕臨送給她的琴,姜雪寧立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跟上了謝危的腳步,默不作聲地走在他後面,經過幾道廊柱,去往偏殿。

  此刻沒太監伺候。

  謝危上前推開了門,回頭一看卻見她立在門口,便想起她第一次到偏殿來時也是如此,有心要說話,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他走了進去,把掛在牆上的兩張琴都取了下來。

  這時姜雪寧才挪著步,走入偏殿。

  她認得蕉庵的琴囊,見謝危將琴取下置在書案上,只低低道一聲「有勞謝先生」,便想上前抱了琴走。

  沒料想謝危看她一眼道:「你道我真是帶你來取琴?」

  姜雪寧動作便一停。

  謝危瞥見她指尖那一點染污的墨跡,眉頭輕輕一蹙,便指了旁邊盛著水用以淨手的銅盆:「那邊。」

  姜雪寧順著他目光才瞧見自己手上不知何時沾了墨,再一看那琴囊,便知謝危是叫她去洗手,心底悶了一口氣,但也不願同他多言,便走過去將一雙手按進水裡。

  那墨跡黏稠,沾上難洗。

  姜雪寧面無表情地洗了一會兒才把手從水裡提出來,抬頭卻發現架上沒掛著巾帕。

  謝危身量甚高,全程斜靠坐在書案邊沿上看著,此刻只拿起案上一方雪白的錦帕遞了過去,一如那日在層霄樓下遇襲的時候。

  姜雪寧默不做聲,接過來擦手。

  謝危直到看她擦完了才向她伸手,把那方錦帕接回來,順手疊成整齊的一方,擱回案上,輕輕用手指尖壓了,轉過頭注視著她,嘆了口氣道:「還生我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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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9 00:51:5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四章 下不為例

  謝危也是拿她沒什麼辦法,聲音裡添了幾許無奈。

  之前是在氣頭上。

  可待這兩日冷靜冷靜,姜伯游與燕臨當初的懇求與託付便又浮上心頭,且他還是應承過的,只因貓兒這般些許的小事,便對她一個未滿雙十的小姑娘疾言厲色,傷她顏面,終究過分了些。

  更不用說還是他武斷在先。

  有些小性子的姑娘都得哄著,約莫是吃軟不吃硬的吧?

  謝危打量她神情。

  卻見她有些驚訝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彷彿不大敢相信這樣的話竟會從他的口中說出,但也只這一瞬的情緒洩露,下一刻便全斂了進去,垂首道:「先生言重了,學生不敢生先生的氣。」

  姜雪寧是原本就不想與謝危打交道,上一世此人給她留下的印象實在太壞,這一世意外有了的更多的接觸,也本非她能控制。

  理智告訴她,離得越遠越好。

  昨夜她回去想過,儘管謝危扔了《女誡》,與其他先生確非一丘之貉,她也有心要為自己辯解並非無故不聽張重講學,可冷靜下來想,誤會未嘗不好。

  省得謝危老拎她在身邊看著。

  受點氣就受點氣吧。

  所以她照舊擺出了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轉身便從謝危近旁的案上斜抱了琴,要告辭離去。

  少女的身量已如抽枝的嫩柳,纖細柔軟,一襲淺紫留仙裙,垂落的裙裾隨腳步輕輕晃動,姿態裡竟有了幾分自然的嫻雅。

  與當年上京時候天差地別。

  按理說,謝危不該想起的;可這一時她抱琴而起的姿態,卻奇異地同他記憶裡那無法磨滅的一幕重疊。

  深山月明,荒草叢生。

  那深暗幽魅的樹影裡隱隱傳來山魈的夜號,樹葉經年堆積在泥土上的腐爛氣息與週遭草木的氣味混在一起。

  他燒得厲害,病得昏沉。

  靠在那幾塊山石下,幾乎就要睡過去。

  可這時候卻有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慢慢傳了過來,伴隨而來的還有嘶啞裡藏著難掩振奮與激動的聲音:「村子!轉過前面兩座山就有村子!我跑到前面去看到炊煙了!」

  謝危不大想睜眼。

  那腳步卻來到他身邊,聲音也來到他身邊,有人用力地搖晃著他:「我們很快就能走出去了,醒醒,你醒醒,不要睡過去!」

  謝危又覺得她聒噪。

  然而那小丫頭見他不醒,卻惶然恐懼起來,膽小地哽咽,聲音裡都帶了哭腔:「你不要睡,婉娘說這樣會醒不過來的。你死了我怎麼辦,我好怕死人……」

  謝危還當她或許擔心自己,沒料想是怕他死了嚇著她。

  那時候便想,遇到山匪奪路而逃她不怕,奔走荒野山魈夜號她不怕,身陷險境難以脫困她不怕,區區一個死人有什麼好怕的?

  死人可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既不會笑裡藏刀,也不會陰謀詭計。

  但聽她哭得真切,哭得越來越慘,他終究還是慢慢地將眼簾掀開了,可燒痛的喉嚨裡先前吞嚥下去的血腥氣卻直往上竄,一句話也難說出。

  那小丫頭眼睛睜得大大的,還掛著淚痕。

  見他沒死,一怔之後才高興起來:「沒死就好,沒死就不嚇人了。」

  那時他雖未顯赫,可明裡是年少成名的探花及第,為朝廷辦事;暗裡在金陵多有佈局籌謀,背後由天教支撐。

  不管在哪一邊都不算是小角色。

  到這小姑娘的嘴裡,沒死便是最大的作用……

  謝危忍不住地咳嗽。

  姜雪寧卻朝那山野之中看了一眼,道:「我找不到吃的了,你的傷和病我也看不了了,山上有獵人布下的陷阱,村子裡一定有獵戶,有獵戶就有人能看病看傷。我們現在就走,天亮的時候就能到村子裡了。」

  她上前來扶他。

  年方十五的少女的肩膀,單薄瘦弱,謝危覺著自己一個不小心的傾身,都能將她壓垮。

  琴就落放在山石的另一端。

  他搖搖晃晃起身,轉眸看了一眼,儘管喉間劇痛,卻伸手一指,艱澀地開口道:「琴……」

  那少女卻有些生氣地看著他:「我救你一個已經很難了,帶不了琴!」

  謝危不聽,俯身要去拾琴。

  那少女似乎終於怒了,搶上一步將琴抱了起來,接著退後了幾步,緊抿著嘴唇,大約是積壓了一路的不滿終於炸了,竟轉過身毫不猶豫就將那張琴往山石上砸去!

  「錚——」

  弦斷之聲伴著琴身的碎響登時傳來!

  山石上摔爛一張好琴。

  他幾乎不敢相信她做了什麼。

  少女卻凜然地回視著他道:「人都要死了還惦記無用之物,你這樣的人就不配活著!」

  那一夜的霜月皎潔,照在她身上如落了層雪。

  謝危是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二十餘載都要費盡心機才能夾縫得生,卻是第一次被人砸了琴,還罵「不配活著」。

  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後來他們真的到了那村落,僥倖又遇著姜伯游那邊派來找尋的差人,這才得以真正脫險。

  只是京中奪位之爭正暗潮洶湧,朝野上下劍拔弩張,他暗中行事連休息的時間都少,往這利祿場上一扎大半年。

  待沈琅名正言順登基,大局落定,他才終於有閒暇。

  一日,登門造訪姜府。

  可在經過迴廊時,竟見著那已換上一身錦衣的小姑娘把個不比她大多少的小丫頭踹倒花架下,神情裡刁鑽刻薄,甚至透出點偏執的惡意……

  真是陌生極了。

  謝危忍不住去回想當日秘密上京途中的種種,卻是越想越覺遙遠,恍恍然只如一夢,讓人懷疑那些事是否真的曾經發生。

  他曾對姜伯游提過幾句,可姜伯游卻因對這流落在外受盡了苦的嫡女有愧,不好對她嚴加約束。

  更不用說她後來搭上了燕臨。

  少年人年輕氣盛不懂收斂,更不知過猶不及的道理,一意縱著她胡鬧跋扈。京中繁華,終究害人,慢慢便把那一點舊日的影子和心性都磨去了。

  謝危就很少再想起那些事了。

  只有極其偶爾的時候,它們才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

  可也不會有太深的感觸。

  彼時的少女與後來的少女,儼然已經是兩個不同的人了。

  他想,不管是姜伯游的託付,還是燕臨的請求,他都是能夠拒絕的。

  可為什麼會答應呢?

  也許是想教她吧?有時人難免誤入歧途,但若有人能告訴她什麼是好、如何能好,未必不能重歸正路,重拾本心。

  只是這一段時間的接觸下來,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謝危又覺得這小姑娘善心還在,性子雖依舊壞些躁些,比之前些年卻好上很多。

  倒令人有些迷惑。

  他不知是不是如姜伯游所言,都是燕臨教她;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長大了,曉事了。但總歸沒他想的那樣壞。

  指尖壓著的那方浸了水跡的錦帕微涼。

  謝危撤回了手來,看她轉身要走,便心軟下來,道:「也罷,是我不問緣由便誤會你在先,你生我的氣是應該。」

  這是,認錯?

  姜雪寧簡直驚呆了,微微睜大了眼回頭看著他。

  謝危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卻有些星辰的寥落:「何況,該是我欠你的。」

  該是我欠你的。

  這句話說來很輕,落下時卻有沉甸甸的重量。

  姜雪寧被他這句話壓得心底悶悶的,只想起前世的一樁樁,一樁樁,一件件,竟覺得又是荒謬,又是悵然:何止欠我,你謝危欠我的可太多了。

  她想直接告辭離去。

  可這一刻腳步卻跟定在地上了似的,很難邁動一下:眼前這個謝危實在有些顛覆她對此人的認知……

  他是披著聖人皮的魔鬼,閻羅殿裡來討債的羅剎。

  縱然人人說他平和溫良,君子器宇,她也不相信半個字。

  可此刻他溫溫然望著她,向她認錯。

  是她瘋了,還是這世界瘋了?

  又或者——

  是她從來不曾認識真正的謝危?

  謝危卻以為她是為自己說動,便起身來走過去,也把自己那張琴從牆上取了下來,同她解釋:「那國史館總纂張重之所為,我起先不知,所以先入為主,以為你頑劣不懂事,不思上進。昨日見著那書才知道他擅作主張。我知你不喜,也知此人陽奉陰違,所以往後他不進奉宸殿,不講學了。」

  姜雪寧下意識道:「他不教了?」

  謝危垂了眼簾,只淡淡道:「張重年歲已長,修史已力不從心,再讓他為長公主殿下講學,實在是有些為難他了。」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隱晦太委婉,若姜雪寧還是個愚頑不知事的少女,或恐都要以為是張重自己厭煩了她們不願教她們讀書!

  可前日張重才對她發火放狠話呢。

  謝危昨日扔了他的書,如今又輕描淡寫地說這人不會來了,想也知道是張重開罪了他,沒落著好!

  但……

  竟然有點高興?

  那老頭兒若不教她們,可真是太好了!

  姜雪寧咬了咬唇,覺著自己已經想好了要與謝危劃清界限,可這一時唇邊依舊有點壓不住的弧度彎起來。

  謝危頗有耐心地看著她:「這下錯我認了,張重也不來了,且我錯怪了你,你也抱了貓來嚇我,總該算是扯平,總該消氣了吧?」

  聽上去是這樣……

  但姜雪寧只覺這人說話跟哄小孩兒似的,眉頭一皺,便有點要面子:「我才沒有。」

  謝危看出她是死鴨子嘴硬,但又知小姑娘總是要臉面,清雋的長眉一揚,便不去戳穿,想著總算將干戈化作玉帛,於是稍稍放鬆了一些。

  只道:「只是當時同你說的話也並非玩笑,有些事莫在我面前胡鬧……」

  他說著轉身拎了桌上的壺要給自己倒上半盞茶。

  說的大約是他並非怕貓,而是厭惡乃至於憎惡那件事。

  只是姜雪寧始終覺得很奇怪。

  她目光微微一閃。

  謝危這時剛端起茶來喝上一口,剛準備說帶上琴回到奉宸殿正殿去。

  沒料想背後忽然傳來一聲——

  「喵。」

  戰慄與惡寒瞬間爬上!

  手一抖,茶盞險些從他指間掉下去,但茶水已是傾了出來,落到書案之上。謝危當真是頭皮都炸了一下,豁然回首看去。

  可偏殿內乾乾淨淨,哪裡有半隻貓的影子?

  只獨姜雪寧一人站在他身後,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然後慢慢勾起唇角,彷彿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一般,輕輕抬起一手來,虛攥起來跟小貓爪子似的往前點了點,一歪腦袋,饒有興味地道:「是,謝先生不怕貓。可有時候吧,憎恨和害怕,好像不大容易區分呢?」

  謝危冷了臉。

  但姜雪寧下一刻就放下了手,趕在他發作之前輕快地道:「現在消氣了!」

  「……」

  謝危攥著那青瓷茶盞,用力之下差點沒給捏碎。

  忍了忍,才道:「我的脾氣並不是寧二姑娘以為的那般好。」

  姜雪寧一怔,低垂下眼簾,實難形容心底的感受,再抬手望向謝危時,卻是笑起來,眼底卻多了幾分認真:「謝先生的脾氣是極好的。」

  謝危氣笑。

  他把那茶盞扔下,拿了錦帕擦手,只道:「你這般愛作弄人的頑劣性,往後誰能兜得住?」

  姜雪寧挑眉,卻哼了一聲:「這就不用先生你擔心了。」

  謝危一想也是。

  他停下來垂眸看那錦帕上的水跡,笑了起來,到底饒過了她,只抱起那張峨眉,道:「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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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五章 陷害

  姜雪寧又不傻,作弄人得有個度,何況還是對著謝危呢?雖覺得此人對自己的態度和想像中不大一樣,可她卻不敢因此太過得寸進尺,畢竟她不知道謝危的度在哪兒。

  是以乖覺地應了下來,說什麼再也不敢。

  謝危也真沒同她計較,只不緊不慢地走在她前面,回了奉宸殿。

  眾人三天前都是看著姜雪寧學琴愚頑觸怒了謝危被留堂,如今看她一副低眉順眼模樣跟在謝危後面回來,真跟三伏天裡吃了冰一樣,莫名地渾身舒暢。

  想她囂張跋扈時多得意?

  有燕臨護著,還有長公主保著,可架不住這位謝先生是當朝帝師,連長公主也不敢開罪的人物,任姜雪寧再厲害,彈不好琴還不是被謝少師治得服服貼貼?

  就連樂陽長公主見了都忍不住生出幾分心虛的同情:她知道謝先生於治學上是個嚴謹的人,萬不可能對誰網開一面,寧寧被他拎著單獨學琴,還不知謝先生要如何嚴厲對待,她又會過得多淒慘。

  可對此她也無能為力。

  此刻便在心裡想:沒關係,沒關係,以後再對寧寧好一點,補償起來就好!

  姜雪寧抱著琴從外面走進來,初時還不知這幫人心裡都是什麼想法。

  但等到謝危聽得她彈了一聲琴立刻叫她停下,坐一旁靜心不要再彈時,她一掃週遭人的神情,才恍然明白了幾分,這幫人都以為她在謝危那邊混得很慘?

  直到下學,她都沒敢再摸琴一下。

  結束時候,謝危從她身邊走過,照舊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全無方才在偏殿中的平和與耐心,分外冷淡地道:「學琴,一要戒躁,二要靜心,三要勤練。這三樣你一樣沒有,自明日起自己每日到偏殿練琴,學不好便不要留下了。」

  姜雪寧目瞪口呆。

  謝危這人怎麼變臉比翻書還快?

  她莫名有一種拍案而起的衝動,然而抬起頭來竟對上謝危一雙含笑的眼,一時怔住,沒反應過來。但謝危留下這話也不再說什麼了,徑直抱琴出了殿去。

  見著人走了,殿裡其他人才議論紛紛。

  樂陽長公主義憤填膺地走到姜雪寧身邊道:「謝先生要求也太嚴厲了些!他怎麼能這樣說你呢?」

  周寶櫻也鼓著腮幫子點了點頭:「是啊,寧姐姐真的好可憐哦,我們初學琴的時候都是從不會才到會的呀,謝先生好過分的……」

  連姚蓉蓉看著她的神情都帶了些同情。

  至於尤月陳淑儀等人,雖依舊是惡意未除,總有些冷嘲熱諷,可看著姜雪寧時卻不再是那種眼中釘肉中刺嫉妒得入骨的感覺了。

  她們彷彿從這件事上找到了點優越感。

  於是看她的目光裡偶爾便帶上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視,甚至常有點玩笑似的虛偽的同情,有許多話也不避著她才講,而是當著她的面轉彎抹角地講出來,算是把往日暗地裡的東西放到了明面上。

  就這般持續了幾日。

  姜雪寧發現自己雖然時不時要被其他人刺上那麼幾句,且跟其中幾個人依舊有解不開的過節,但被其他幾個人同情著可憐著,竟也能夠一種怪異的處境融入眾人之中了。

  於是她忽然學到了。

  薑是老的辣。

  狐狸還是姓謝的狡詐。

  退一步,讓人以為她處境淒慘,雖然仇恨無法消彌,卻可使原本處處針對敵視她的人放鬆警惕,甚至能讓那些原本偏向中立的人因為同情她而走近她。

  不愧是將來能謀反的料啊……

  人心玩弄於鼓掌,還不露半點痕跡。

  所以這一日,坐在茶桌對面,喝著謝危親手沏的茶,姜雪寧覺得,她其實在謝危這裡混得有點如魚得水的事情,還是不要告訴她們了。

  燕臨縱容她,沈芷衣偏寵她。

  這兩人固然都是對她好,可也輕易將她推上風口浪尖;謝危明面上打壓她,苛責她,對她不好,反倒化解了旁人對她的敵意。

  那一天後,國史館總纂張重便再也沒有在奉宸殿出現過。

  聽小太監們議論,說是告老還鄉了。

  教《禮記》的新換了一位姓陳的夫子,喚作「陳籌」,規規矩矩地給她們講書,既不媚上也不欺下,且大約是有張重作為前車之鑑,對著她們是格外地耐心,有問必答,有惑必解。

  至於教《詩經》的那位總捧著蕭姝誇的趙彥宏趙先生,沒過兩日也倒了黴。

  起因是他留了作業,叫她們寫首五言詩來看看。

  下學後姜雪寧便去謝危那邊學琴,照舊是心不靜,被謝危叫了坐在琴邊,發呆時卻忍不住為那五言詩發愁。

  謝危便問她愁什麼。

  她說了學詩的事,道:「趙先生學識固然好,可旁人的學業再好他也不誇一句,我雖不喜歡陳淑儀,可她詩詞筆墨還真未必差了蕭姝去,趙先生眼裡好像就蕭姝上佳,長公主殿下排第二,旁人就是那野花野草不作數。我頂多讀些文章 ,不愛彈琴也作不來詩,趙先生本就看我不起,到時勉強寫出來怕是又要貽笑大方……」

  謝危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姜雪寧便醒悟過來:「我不是打小報告,也不是要給趙先生上眼藥,這不先生您自己問的嗎?」

  謝危莫名笑了起來。

  他正拿了鉋子刨那塊挑出來做琴的櫸木,笑過後卻將木與刨都放下了,略一思量,走過去拿起書案上的鎮紙,在原本被鎮紙壓住的幾頁澄心堂紙裡翻了翻,抽了一張出來看片刻,便遞給姜雪寧,道:「這幾句你拿去,謄抄後只說是你自己寫的,屆時看趙先生怎麼說。」

  接過那一頁澄心堂紙,看見上面那四行詩的瞬間,姜雪寧腦海裡只冒出了上一世尤芳吟同她玩笑時提起的四個字:釣魚執法。

  當然這話她不敢對謝危說出口。

  何況說了謝危也未必知道。

  是以規規矩矩地接了這首詩,過沒兩日上課便拿去坑趙彥宏。

  也是那趙彥宏不知國史館總纂張重倒霉的內情,見了姜雪寧謄抄的這詩只瞥了兩眼便道:「光押著韻有什麼用?簡直狗屁不通。尤其『空山不辨花』一句不知所云,前面還在空山一眨眼就『一庭暗』,的確是切了題,有月有山有花有雲有風,可也太不入流!」

  那一刻,姜雪寧是同情他的。

  因為謝危教琴,就在他後面,那一日又來得蠻早,坐在正殿角落裡喝茶,正正好將這話聽了,一副頗為驚訝的神情,忽然道:「趙先生,這詩謝某可否一觀?」

  那詩寫的是:

  夜月明如玉,空山不辨花;

  雲來一庭暗,風去百枝斜。

  謝危看了不說話。

  趙彥宏還不知自己攤上事兒了,問:「謝先生以為如何?」

  謝危將詩稿遞還,神情古怪:「我倒不知這詩原來不入流,有這麼差。」

  趙彥宏終於聽出話鋒有點不對來,添了幾分忐忑:「您的意思是?」

  「哦。」謝危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樣,勾著修長的食指,在自己挺直的鼻樑上輕輕一搭,歉然一笑,「趙先生見笑,此詩實是區區不才在下舊日之戲作,胡亂謅成,上不得檯面,豈敢班門弄斧,肆意評判?」

  趙彥宏當時就傻了。

  謝危卻演得真真的,面容一拉便看了姜雪寧一眼,道:「想來是寧二姑娘在偏殿裡同我學琴的時候見著,順手『借』走了吧?」

  事後倒沒聽說謝危如何。

  只聽人說那趙彥宏回去之後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夜裡對著燈盞嘆氣,白天見了人恍惚,第二天便向上頭請辭不敢再教長公主,又自請調了外職,沒逢上合適的缺,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竟只撈著個六品的閒散朝奉郎,自個兒還格外慶幸。

  姜雪寧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沒想到今日一早就聽姚惜、陳淑儀等人議論,說聖上追究此事,發了火,由一個張重一個趙彥宏,牽扯出一干黨附之事,撤了許多人的職,包括原掌院學士在內,卻另任謝危為新的翰林院掌院學士,肅清不正之風。

  人人都道謝先生是越發顯赫了。

  姜雪寧卻覺得此事從頭到尾都在謝危謀算之中,連奉宸殿講學先生們這點小事都能拿來做出文章 ,又在朝中上個台階,到底不可小覷。

  謝危坐在茶桌這一頭,待那滾水在壺中浸得片刻,便將壺中水傾入茶海中,而後揭了茶蓋起來,嗅聞蓋上留香,抬眸見她神遊天外,淡道:「這幾日來叫你靜心,你半分竅門沒學著,隨時發呆走神的功夫倒越見深厚。到如今我都有些懷疑,寧二姑娘這團敗絮裡說不準沒藏什麼金玉。又瞎想什麼?」

  姜雪寧這才回神。

  她倒覺著這些天每日正殿裡靜坐一時辰,偏殿裡靜坐一時辰,原本坐下就憋不住躁得厲害,現在能坐下來就開始神遊天外,已經是一種長足的長進了。

  可也不敢同謝危頂嘴。

  她咕噥:「謝先生高昇,多成了掌院學士,比我爹都厲害了,學生替您高興。」

  這段日子她嘴還怪甜的。

  只是此事於謝危而言卻沒面上那麼簡單。

  借奉宸殿中為樂陽長公主講學的這幾位先生清洗翰林院,實在是情勢所迫,便是做得再無痕跡,為有心人注意也難免覺得他工於心計,急功近利。

  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若有時間,他可以做得更不著痕跡,可玉如意一案越查越緊,腥風血雨不日便將到來,他再不握著點什麼實在的權柄,焉知不會失去對全域的掌控?

  謝危並不解釋,只垂了眼簾,道:「宮中用紙皆有定例,頗有忌諱處。你那邊內務府送的都是冰翼紙和白鹿紙,前些日我給你的那頁卻是宮裡澄心堂儲的紙,明日你來記得帶了放回我處,免得叫人見了生事。」

  這樣小的細節他都要注意,也不怕操心太多將來頭禿?

  不過姜雪寧也知宮中一言一行都要慎重,腹誹歸腹誹,這件事卻是記在了心裡。

  喝過茶,外面有個面生的小太監來給謝危送邸報。

  她見那太監似乎有話要講,便躬身辭了謝危從偏殿裡出來。

  回仰止齋的時候,只見著慎刑司的人從內宮的方向拖了好幾名塞了嘴的太監經過,個個身上帶傷,奄奄一息,一看便知是受了酷刑,不知要怎麼發落。

  姜雪寧便不敢再看,埋頭順著宮牆腳下走過。

  山雨欲來的氣息忽然就籠罩了整座宮闈。

  但她想仰止齋中都是伴讀,該與如意案扯不上關係。

  誰知道就是這一晚,眾人都坐在流水閣裡溫書的時候,一名持著拂塵的太監陰冷著一張臉,竟帶著浩浩蕩蕩一幫人闖進了仰止齋,手一揮便道:「都給咱家仔細搜!」

  一幫伴讀大都沒有見過這樣嚇人的場面,一時驚慌失措。

  姜雪寧也意外極了。

  她可不記得上一世如意案的時候有人來搜查過仰止齋。

  還是蕭姝尚顯鎮定,也或許因為姑母便是太后,所以格外有底氣,只向那太監問道:「敢問公公,這是出了什麼事,又是要搜什麼?」

  那太監是新任的內宮總管太監汪荃。

  他對蕭姝倒是恭敬,還了一禮,笑起來道:「想來諸位伴讀都聽過了風聲,前幾日內務府裡竟有人敢在獻給太后娘娘的玉如意上刻謀逆之言,惹得聖上盛怒,這幾日連番追查,清理了不少人。但也不知宮中藏污納垢如何,這仰止齋也是宮中一處居所,咱家依聖上口諭與太后娘娘懿旨,例行來搜上一搜罷了,還請諸位不必驚慌。」

  話雖是如此說,可他帶來的那幫人搜查時卻不見半分客氣。

  瓶瓶罐罐都掀了個底兒朝天。

  凡有書籍文字也要一一看過。

  姜雪寧瞧著這架勢便是眼皮一跳,忽然想起那頁澄心堂紙還被她壓在匣中,不由有些擔心起來。

  沒一會兒眾人的房間都搜過了。

  大多都報沒問題。

  眾人皆鬆了口氣,只道是此案例行搜查罷了。

  可就在她們剛將心放下來的時候,一名搜查的太監匆匆從廊下走來,手中捧了一頁紙,遞到那汪荃的手中,然後附耳上去低聲說了什麼。

  汪荃一見那頁紙上之所寫,便道一聲:「好哇!」

  他抬起頭來掃視眾人,只問:「哪一位是姜侍郎府上千金?」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落在姜雪寧身上。

  隔了一段距離姜雪寧看不清那太監拿的是什麼,只以為是謝危先前給她的那頁澄心堂紙,便想該來的躲不了,怕要費一番心思解釋。

  於是站了出來,回道:「我是。」

  那汪荃上下打量她兩眼,冷笑一聲:「好膽子,敢做敢當!來人,把這亂黨給咱家抓起來!」

  亂黨?!

  姜雪寧瞳孔劇縮,一時沒反應過來,已被兩旁的小太監按上來扭住了手。

  她不敢相信:「公公血口噴人,臣女如何成了亂黨!」

  汪荃只將那頁紙向她一翻。

  哪裡是謝危那頁澄心堂紙?

  是一頁在宮裡再常見不過的白鹿紙,上頭用筆寫著兩行字:三百義童,慘死何辜?庸帝無德,敢稱天子!

  這一刻姜雪寧遍體生寒。

  仰止齋裡人影幢幢,燈火煌煌。

  她轉過臉來,看著昔日與自己同為伴讀此刻也同立在此處的其他人,竟覺得來搜查的那些太監們提著的燈籠太晃眼,照在她們的臉上,都一片模糊,叫她看不分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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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六章 據理力爭

  她是真沒想到,會有人將這種後宮爭鬥中最陰私最下作的手段,用到她的身上。

  上一世姜雪寧出嫁便是臨淄王妃,沈玠後宅中也乾淨;入宮初期,她地位穩固,執掌後宮,誰敢害到她面前來?直到後來蕭姝入宮,她才真正開始面臨強有力的危機。

  可后位之爭從來都不是後宮之爭。

  她與蕭姝都知道後宮這點手段影響不了大局,很不入流,所以爭鬥角力的重點都放在前朝,沒有那些小手段陰損毒辣,卻更為腥風血雨,更為殘酷。

  卻沒想,上一世沒有經歷過的,這一世都給她補上了。

  姜雪寧忽然覺得嘲諷至極。

  但轉念一想,旁人想要害你,自有千萬般的手段害你,想沒想到,這一遭劫難都是會來的。

  身陷於突如其來的危局中,她身上反而沉下來一股極致的冷靜。

  姜雪寧收回了那掃視眾人的目光,望向了拿著那頁紙的汪荃,道:「這不是我的東西。」

  汪荃一聲冷笑:「從你屋裡搜出來還不是你的?」

  姜雪寧淡淡道:「若以汪公公此言,我屋子在宮內,這一頁紙是從我屋裡搜出來的,便是從宮裡搜出來的。該算在誰頭上?」

  「強詞奪理!」汪荃沒想到她死到臨頭了竟還變得伶牙俐齒起來,當即大怒,「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今日非要叫你知道知道宮裡不是你能肆意胡為的地方!把她押走!」

  姜雪寧卻忽然冷聲質問:「你有什麼資格押走我?!」

  周圍所有人初時都是有些驚嚇,聽見姜雪寧這一句竟是公然與汪荃叫板,都不由露出驚恐的神情來,以為她是瘋了:汪公公可是內宮總管啊!

  汪荃自己也沒想到她竟說自己沒資格,不由輕蔑地笑一聲:「此次搜查乃是太后娘娘下的旨,早說過了宮中可疑人等一律抓起來!別廢話,先押她回慎刑司,等太后娘娘明日處置!」

  姜雪寧卻道:「我不是宮裡人。」

  她的聲音太過冷靜太過平淡,以至於帶了幾分攝人的森然,本要將她押走的小太監們都是一愣。

  汪荃也懵了。

  姜雪寧定定地看著他道:「我入宮是為長公主殿下伴讀,是朝廷三品大員姜伯游家的嫡次女,既不是妃嬪,更不是宮娥,慎刑司要押我,我一介弱女子自難反抗。但也請汪公公掂量清楚,若事後證明我清白無辜,卻偏在慎刑司中有什麼三長兩短……」

  慎刑司她怎能不知道呢?

  活人進去交掉半條命。

  如今連自己的屋裡都搜出「反賊」的東西來,等進了慎刑司,天知道會是什麼光景!若受點傷,破點相,便是安然出來又找誰去說理?

  所以此地她是萬萬不能去的。

  汪荃在這宮中也算是浸淫多年了,幫宮內不少說得上話的主兒辦過事,有些手段他心知肚明。

  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好不容易等到內務府那幫人倒霉了,輪到他上位,便想借此機會在太后娘娘面前好生表現一番,是以才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但姜雪寧說得對。

  這可不是一點背景都沒有的宮娥太監,而是戶部侍郎的千金。

  她要真是逆黨那沒什麼好說的,扔進慎刑司也就扔進慎刑司了;可萬一這背後是神仙打架,他卻二話不說把姜雪寧關進去了,出個萬一,神仙們高高在上不會出事,要背鍋的可是他自個兒!

  汪荃也不傻,腦筋一動便也轉過彎來了,只眯起眼睛來看姜雪寧,像條蛇似的:「好!咱家為太后娘娘辦了這麼多年的事兒,還是頭一回見著姜二姑娘這樣的硬骨頭!這可是你自己說不願去慎刑司的,又覺著咱家沒有處置你的權力,那咱家便對不起了。」

  他一擺手,竟叫人將姜雪寧鬆開了。

  姜雪寧站著不動。

  汪荃又一招手,點了旁邊一名小太監來,道:「去,給慈寧宮那邊通傳一聲,就說搜著逆黨證物,人是給長公主殿下伴讀的,卻負隅頑抗,不肯暫就慎刑司羈押,請太后娘娘裁奪。」

  小太監領命急匆匆奔了出去。

  汪荃便意味深長地一笑,走進來竟在左排一把圈椅上坐下了,掃看週遭花容失色的眾伴讀一眼,只道:「諸位也別害怕,都坐下呀。」

  眾人哪個敢坐?

  聽了汪荃這話非但沒坐下,反而在這堂中立得跟規矩,頭也埋得更低了。

  唯獨姜雪寧搭下眼簾,面無表情,輕輕一拂方才被人抓皺的袖子,直接在汪荃對面坐了下來。

  眾伴讀簡直目瞪口呆。

  方妙眼皮跳個不停,只道姜雪寧今日別是出錯什麼藥了。

  姜雪寧卻沒看她們一眼,甚至還端起先前沒喝完的一盞茶來,從容地飲了小半盞。

  過了不到兩刻,先前去的那小太監便奔命似的跑了回來,氣喘吁吁道:「汪公公,太后娘娘有話,著您立刻押人往慈寧宮,娘娘要親自詢問。另外仰止齋中伴讀都要跟隨前去,以備太后娘娘訊問。」

  汪荃便道一聲:「好。」

  姜雪寧這時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其餘眾人:她們一聽說自己也要去慈寧宮受詢,大多驚慌起來,膽小者如姚蓉蓉、尤月瑟瑟發抖,幾乎站立不穩;姚惜、方妙等人也是面露忐忑,強作鎮定;唯有蕭姝,照舊是所有人中最鎮定的一個,聞言只是輕輕皺了皺眉。

  汪荃這時候倒對姜雪寧禮遇半分了,還朝她擺手,卻是皮笑肉不笑:「姜二姑娘,請吧?」

  姜雪寧心想,兩刻也差不多了。

  她放下茶盞起了身,也不用兩旁來人押著,自己便抬了步邁出門去。

  天色已暗,宮中各處上了燈。

  然而一點人聲都沒有。

  一行人走在路上顯得壓抑而死寂。

  此刻的慈寧宮中卻已燈火輝煌,正殿高處坐了面容發冷的蕭太后,聞訊而來的鄭皇后低頭坐在她下面,時不時抬起頭來向宮門外望去。

  鄭保則垂手立在她身後。

  終於,人來了。

  若忽略略顯肅殺恐怖的氣氛,此刻的場面與姜雪寧等人剛入宮時來請安實在看不出什麼差別。

  眾人齊聲請安下拜。

  蕭太后卻是滿面陰沉,連蕭姝她都沒叫起,只向下面汪荃伸手。

  汪荃便立刻躬身上來,將那一頁從姜雪寧房中查出來的「逆黨之言」遞至她手中,稟道:「奴按太后娘娘懿旨,在宮中清理搜查,尤其是近來入宮之人,今日查到仰止齋時,便從姜二姑娘的房中搜出了此物,壓在書案上一本書裡,若非仔細翻找,只怕放得隱蔽也未必能發現。」

  這幾日來,蕭太后對這紙上所言已經不陌生了。

  她沒有與上次乍見玉如意一般盛怒。

  但這種平靜往往意味著更多的危險。

  她甚至還笑了一聲,只道:「妖言惑眾都惑到宮裡來了,了不起。姜雪寧,哀家問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老妖婆還跟上一世一樣不問青紅皂白就給人定罪。

  姜雪寧熟知她德性,實在不覺得意外,只不卑不亢地再行一禮,道:「臣女不過閨閣一小小女子,怎會與亂黨有所勾結?且這紙上字跡分明不出於我手,今日來臣女在奉宸殿中所寫之字,可用以對照。請太后娘娘明察,臣女雖不知這一頁紙是如何到了臣女房中,可絕非臣女所為。」

  蕭太后道:「你倒推得乾淨。」

  姜雪寧道:「清者自清,臣女無愧於心。」

  「……」

  蕭太后忽然發現,這姑娘此刻的姿態與她第一次入宮來請安時,可十分不一樣。

  她掐著那一頁紙,目光卻沉了下來。

  停頓了有一會兒,才道:「你父親是姜伯游?」

  姜雪寧看著蕭太后這架勢便知不對,心頭一凜,答道:「是。」

  蕭太后便道:「那你們姜府與勇毅侯府該走得很近,交得不錯吧?畢竟空穴不來風,你同燕臨就差談婚論嫁了。」

  姜雪寧悚然一驚!

  她豁然抬首直視著蕭太后,卻清楚地看見了她眼底驟然劃過的狠辣!

  蕭太后把案前的玉盞都拂了下去,厲聲道:「來人,把她拖下去庭杖,打到她招認為止,看她嘴硬還是杖硬!」

  到這一刻,姜雪寧終於確認——

  勇毅侯府出事了!

  誰人陷害於她尚且不好說,可蕭太后這般作為卻是要將一切與勇毅侯府有關之人都置於死地啊!

  老妖婆就是老妖婆!

  姜雪寧上一世是死過的,被這連番的事情逼到絕境,反倒豁出去了,再沒有半分的畏首畏尾,竟直接把頭上的金簪拔了下來攥在掌中,冷聲厲喝:「誰敢動我?!」

  左右來抓她的小太監都被她這聲震得一悚。

  再見她那金簪握在手中,前一刻對著他們,下一刻卻比在了自己脖頸,差點沒嚇出一身冷汗!

  姚蓉蓉等人更是驚聲尖叫!

  諸位原本同她一道來的伴讀幾乎全都慌忙朝後退去!

  便連蕭太后都未見過這種悍然場面,受了驚嚇:「大膽,你幹什麼!」

  姜雪寧卻知今日情形已凶險到極點。

  這般的境地將她心性中那一股久埋的戾氣激了出來,更不用說她上一世便看不慣這老妖婆!

  控制著自己僅存的那分理智,姜雪寧盯著蕭太后道:「本朝律令,後宮不得干政!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固然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可雪寧非宮中之人,若依律令,牽扯逆黨一案,當由前朝來查!且雪寧乃是大臣之女,一應權貴官司要麼報由錦衣衛收入詔獄,要麼告至刑部清查會審。太后娘娘僅憑這一張紙便要對臣女用刑,臣女倒不怕受刑受苦,只擔心太后娘娘落得屈打成招的駡名,使前朝文武大臣不安!」

  說這番話時,她手極穩。

  那根金簪最尖銳的一端一直對準自己的脖頸,若有人膽敢此刻來靠近她,立時便要血濺當場!

  蕭太后經歷過兩朝沉浮,也知道一位大臣之女若這般不明不白死在宮中將是一件棘手之事,便是能敷衍過去,只怕前朝也未必有人肯罷休。

  姜伯游痛失一女,焉知不做出什麼瘋狂事來?

  她原是想嚴刑拷打使姜雪寧招認出東西,倒不想她如此烈性,口中雖未言,手上卻以死相脅,更抬出朝廷律令來壓她!

  近日來宮中皆傳皇帝要立弟弟臨淄王為皇太弟的事,但也並未排除其餘藩王被立為儲君的可能,皇帝的心思似乎還沒完全定下。

  若藩王成儲君,蕭太后這太后也就只剩下面上光鮮,畢竟藩王非她所出;

  但若是沈玠被立為皇太弟,這依舊是她親生的骨肉,她自然還是最顯赫的皇太后。

  她自然是想要沈玠被立為儲君。

  可她那當皇帝的兒子卻未必這樣想。

  蕭太后雖覺沈琅平日也對自己孝順,可天家無血親,但凡與龍椅有關的事都甚是微妙。

  她聽完姜雪寧那番話後,卻是想得比這番話本身還多。

  足足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她才陡地笑一聲,竟是忽然放鬆了身子,又坐回那高處的寶座上去,只道:「好一張巧舌如簧的嘴,不過你說得也對。既然你是大臣之女,宮中之刑自不能加上你身。哀家便如你所願!」

  她眼底藏著一分陰冷的殘忍,只向汪荃道:「著人去刑部衙門,這幾日他們該通宵忙著,還沒回府,人在便把陳瀛給哀家叫來!」

  勇毅侯府一案便是陳瀛出了大力氣。

  這人識相得很。

  無非是多做一場戲的功夫,蕭太后也不在乎這一點時間,只是說完了卻看向姜雪寧道:「陳瀛擔任刑部侍郎不到半年,已審結了眾多大案,他來定不冤枉了你!」

  姜雪寧卻並不敢放鬆半分。

  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向鄭皇后所在的位置轉了一圈,看了鄭皇后身後侍立的鄭保一眼。

  這時汪荃的目光也落在了鄭保身上。

  他十分自然地向鄭保擺了個「去」的手勢。

  姜雪寧便慢慢搭下了眼簾——

  宮中便是如此。

  內宮之中竟然有案子要勞動刑部,且又與逆黨有關,茲事體大,絕不會派一般小太監前去。

  所以殿中再不會有比鄭保合適的人。

  但願他敏銳些,領會自己的意圖吧。

  派出鄭保後,整個慈寧宮中便靜了下來。

  蕭太后這時才看了蕭姝一眼,叫她起身來自己身邊,也叫其他人起身。

  只留下姜雪寧一人放下了金簪,伏地跪著。

  快馬出宮到刑部衙門不需花上多久,得了太后懿旨急詔更是馬不停蹄。

  小半個時辰後,鄭保便帶了人回來。

  姜雪寧已跪得雙腿沒了知覺,情知最難過的一關要到了,也知陳瀛是名酷吏,老妖婆敢讓他來必定是有所依仗,是以自己若真落到他手上,下場必定更為淒慘。

  她微微閉上眼。

  只聽見幾道腳步聲從她身旁經過,然後是給蕭太后請安的聲音——

  「臣刑部侍郎陳瀛,拜見太后娘娘,給太后娘娘請安!」

  「平身。」

  姜雪寧的心冷了幾分,強迫著自己不要顫抖。

  接著便聽蕭太后的聲音響起。

  竟是帶了些許疑惑:「同你一道來的是誰?」

  那人立在陳瀛斜後方,一身玄黑官袍,縱有赤紅雲雷紋壓在邊角,亦難減一身冷刻寡淡,只斂目平靜地道:「微臣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張遮,拜見太后娘娘。」

  「……」

  這一剎那,姜雪寧腦海裡轟然一聲響,如洪水決了堤,卻將週遭一切存在都泯滅。

  抬起頭來。

  便看見了那道正立在斜前方的身影,清冷瘦高,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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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七章 也是重生

  不,是真正的「隔世」了。

  上一世自張遮入獄後,她便再也沒能見過;這一世也只上回在層霄樓的雨夜裡,短短一窺,未能細看。

  如今此人竟近在咫尺。

  她從低處看他背影,越發顯得高峻沉默,便是向著高坐殿上的蕭太后俯首行禮時,脊背也挺得筆直,自有一派朗朗的風骨。

  有那麼一刻她險些淚落。

  儘管不知道張遮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心裡也清楚他此刻必定不認識自己,可只需他站在這裡,立在她的前方,這世間所有的紛擾與危險好像就忽然散去了,只餘下一派令人平和的安然。

  像一個慵懶的雨天。

  而看雨的人則在被喧囂包圍的一隅裡,享受短暫的安靜。

  曾經她總抱怨老天待自己太薄,給了自己很多,又拿走了更多;但此時此刻,卻對天上的神明懷有萬般的感激。

  感念他們,又使她與張遮相遇。

  姜雪寧微微閉上了眼,唇角卻彎起了一點清淺的笑容,便是此刻身在萬般的危險之中,也渾不在意了。

  內宮與外朝從來分開,若無特令更不許外臣到後宮來。

  如今雖然是要查的事情關係重大,且還是太后娘娘親自發話,可此刻伺候在宮內的許多宮娥女官,見了陳瀛、張遮二人都藏了點驚慌地低下頭去。

  其他伴讀就立在姜雪寧不遠處。

  眾人中家教最嚴如陳淑儀者,已在此刻退到了距離他們最遠的地方;周寶櫻卻是在聽見「張遮」這兩個字後瞪圓了眼睛,有些按捺不住興奮地伸出胳膊肘去捅了捅身邊的姚惜。

  可姚惜居然沒反應。

  周寶櫻納悶之下回頭,只見姚惜怔怔地望著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看呆了似的。

  這便是……

  張遮麼?

  除了容色清冷、神情寡淡些,哪裡有旁人傳言的那般可怕?甚至這一身的凜冽,一看也絕非是什麼攀附權貴的投機小人。

  立在那兒,就像是一竿青竹。

  而這個人,就是自己未來的夫君。

  姚惜的眼底忽然就迸射出了更強烈的神采。

  直到周寶櫻又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盯著張遮看了多久,頓時面上飛紅,有些赧顏地低下頭去。

  殿上高坐的蕭太后卻是皺了眉,覺得張遮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卻未記起在哪裡聽過,只將疑惑的目光轉向了陳瀛,道:「哀家不是只宣了你一人來嗎?」

  陳瀛是酷吏,卻偏一身不經心的閒散。

  目光微微一閃,他恭敬道:「回太后娘娘,張遮張大人乃是近來調任到刑部,才沒半個月就已處理了江西清吏司積壓了大半年的刑名之事,乃是個中一把好手。今日宮中著人來傳您懿旨時,張大人也正好未曾離開,下官一想也不知宮中之事是否棘手,所以才請張大人同來,有他與下官一同查明,也可更好地為太后娘娘辦事解憂。」

  他這樣一說,蕭太后便明白了:「總歸是個查案的本事人。如此,便依你所言。自前些日那玉如意上出現忤逆之言,哀家與皇帝下令在內宮中清查一番,方才知道這宮中藏污納垢,早已不知滲進多少奸邪之輩的耳目。你二人現在便好好地查上一查,看看背後是什麼小人在作怪!」

  說罷她的目光從姜雪寧身上掃過。

  陳瀛便順著她的目光看了姜雪寧一眼,想起入宮途中謝危派人遞來的話,又琢磨了一下蕭太后此刻對此事的態度,深覺棘手。

  還好他機警,早料這趟差事不好搞,乾脆帶了張遮來。

  此人性硬情直,眼底除了查案治律就沒別的事兒,把他推在前面,便是往後各方角力再出點什麼事,也有他擋上一擋,不至於就禍到自己身上。

  陳瀛想著,應了聲「是」,隨後便看向蕭太后左右:「敢問今日一案的物證現在何處?」

  蕭太后一擺手。

  那內宮總管汪荃立刻便將先前放到漆盤裡的那頁紙呈給了陳瀛。

  陳瀛拿起來看了一眼,皺了皺眉。

  但他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片刻後便將這頁紙遞給了旁邊的張遮,道:「張大人也看看。」

  白鹿紙。

  普通訊箋尺寸。

  字是端正的楷體。

  張遮搭著眼簾,接過來一看,那隱約清冷之感凝在他眉睫,隨他輕一斂眸的動作顫散開,便道:「字跡大小體例都與前些日青海玉如意上所刻一般。」

  沒有起伏的聲音,顯得格外冷冽。

  他需要竭力地控制著自己,才能不往身後看去,才能不去回應那一道暌違已久的視線。只是心中終不免打了道結:如今她連皇后都不是,怎也同這件事扯上關係?

  陳瀛道:「那這東西在誰那裡,誰便與亂黨有關了?」

  張遮看了陳瀛一眼,情知此人是酷吏,且向以自己利益為上,這會兒該是不想參與進這爛攤子的,但也並不出言拆穿,只是道:「未必。」

  蕭太后眉頭一挑:「未必?」

  陳瀛不作聲了。

  張遮不卑不亢平靜地回道:「與亂黨有關之事本就錯綜複雜,律令有言,無證不罪。單有一頁紙尚不能定罪,還需查清原委,方能斷言。」

  蕭太后忽然就感覺到此人似乎與朝廷中其他官員很不一眼,這說話的架勢像極了朝中那些不給任何人面子的言官、直臣。

  這種人向來是最難相與的。

  她眉間不由陰沉了幾分,但又想是陳瀛帶了此人來,所以沒有發作,冷冷道:「那你要怎麼查?」

  張遮垂眸凝視這頁紙上所書四句逆言,只問:「此物是從誰處抄來?」

  這是明知故問。

  但眾人也都清楚這是衙門裡查案時例行要詢問的。

  汪荃便站了出來道:「是咱家帶人親自去查的,在仰止齋,從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戶部將侍郎家的二姑娘房中查出,放在案上一本書中。」

  張遮道:「什麼書?」

  汪荃一愣,下意識向角落裡一名小太監看了一眼。

  那小太監會意上前,但回答時卻有些尷尬:「回大人話,小的不大識得字,就知道那書皮上是四個字,只認得一個『話』字。」

  張遮頓時皺了眉:「沒把書一起拿來嗎?」

  陳瀛也不由撇嘴。

  但沒想到此刻卻有一道格外冷靜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是《圍爐詩話》,臣女的書案上只放著那一本,且在汪公公帶人來搜查前一個時辰,剛剛讀過。案上其餘都是筆墨紙硯,是以記得清楚。」

  眾人一怔,聞聲後都不由轉過頭去。

  姜雪寧卻只看向了張遮。

  張遮沉默。

  她跪久了,也累了,素知張遮是如此脾性,也未多想,轉頭便向蕭太后道:「太后娘娘,既然刑部來的大人都說了『無證不罪』,可否請您恩旨賜臣女起身?臣女自小體弱,久跪氣血不暢,若一時暈厥過去恐難受詢,只怕耽擱案情。」

  蕭太后當了那麼多年的皇后,又當了這幾年太后,連當年平南王謀反打上京城她都熬了過來,見過這世間千般百般的人,可還從無一人敢像姜雪寧一般放肆!

  看這架勢,她一旦不答應,她立刻就能倒下。

  真真刁鑽!

  只是蕭太后也深知忍她一時看她還能蹦躂多久的道理,倒不太同她計較,竟裝出一副好說話的模樣道:「瞧哀家,都忘了,你先起來吧。」

  姜雪寧當然知道這老妖婆裝出一副好人樣,但這恰恰是虛偽的人的弱點,畢竟人前要裝裝樣子,哪兒能說「不」呢?

  那可沒有什麼母儀天下的風儀。

  心裡這般諷刺地想著,她便用手撐了一下地面,想要起身。

  不遠處就有宮人,可誰也不敢上前來扶她。

  姜雪寧跪久了雙腿早已僵麻。

  憑著自己艱難站起身時,幾乎都沒知覺,只是很快血脈一暢又跟針扎似的,她差一點沒站穩就摔了下去。

  這一瞬間,張遮看著,手指顫了一下。

  用力攥緊,克制住下意識要去扶的習慣。

  他注視著她在自己面前身形搖晃不穩,在偌大的慈寧宮裡顯得孤立無援,硬是憑著自己的力量站穩,然後俯身去輕輕用手錘著小腿和膝蓋,緩解久跪的僵麻。

  竟覺不好受。

  低下頭的那瞬間,姜雪寧是感覺到了一點莫名的委屈的。

  甚至有些荒涼。

  可一轉念便將這種情緒從心中抹去了:世上誰人不是踽踽獨行呢?何況張遮現在可不認識她。

  她感覺到自己雙腿的知覺漸漸恢復,才重新起了身,向張遮躬身一禮,道:「請張大人明察,這一頁紙與臣女絕無關係,也非臣女字跡。」

  張遮當然知道不是她。

  可眼下難的是如何證明不是她。

  他停頓了片刻,才能以尋常的口吻回問:「不是你的字跡?」

  姜雪寧想說,仰止齋和奉宸殿中都有自己寫過的字,可取來對照。

  但沒想到侍立於蕭太后身旁的蕭姝在此刻開了口。

  她竟道:「姜二姑娘寫初寫行草,後雖隨先生習楷書,可尚如孩童蹣跚學步,斷寫不成此頁字跡。不必取她字跡對照,臣女肯為姜二姑娘作證,此四行字確非她所寫。」

  殿下所立的其餘伴讀都有些驚訝。

  誰也沒想到蕭姝竟肯在這時候站出來為姜雪寧說話。

  就連蕭太后都看了這侄女兒一眼,只道:「那不過是寫於人前的字跡罷了,焉知她沒有仿寫之能?」

  姜雪寧聽後卻沒什麼格外的反應,只道:「多謝蕭大姑娘。」

  張遮略作思量,便回頭繼續問汪荃:「汪公公是何時去仰止齋抄查,消息又都有誰知道?」

  汪荃一怔,回道:「咱家未時得太后娘娘之命,從西宮開始查起,夜查仰止齋是酉時正。因茲事體大,咱家也怕完不成太后娘娘托以的重任,不敢提前聲張此事,怕奸邪之人得知後有所藏匿,攏共也就咱家與手底下一班忠心的太監知曉,一路都從西宮查起。中間有兩個時辰,也許有走漏風聲。」

  結合前後,姜雪寧便已知曉——

  若那小太監所言是真,陷害她的人必定是在她放下書離開房間去流水閣後,至汪荃帶人來查之前,將這一頁紙放入她書中。

  而當時流水閣中,所有伴讀都在。

  且不說幕後究竟是誰,動手的必定是在宮中四處走動也不打眼的宮人。

  果然,張遮聽後已經問道:「敢問公公,仰止齋中宮人現在何處?」

  汪荃道:「出了這樣大的事,已按宮規暫作拘禁。」

  張遮點了點頭,又道:「還不夠,所有今日進出過仰止齋、從申正到酉正還在的宮人,都當拘禁,以備訊問。」

  蕭太后在上面聽著已頗有些不耐煩,竟覺這張遮是要為姜雪寧脫罪,一時皺了眉:「張大人這些言語聽著怎像是要證明此事是旁人陷害,也不說先訊問最有嫌疑之人?」

  張遮臉上神情都沒動一下。

  他向來是誰來也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只道:「太后娘娘稍安勿躁,若要證明此物與……姜二姑娘有關,並不困難。」

  陳瀛在旁看著,雖則官階更高,可隔岸觀火,愣是半天不說一句話。

  直到此刻才道:「張大人有辦法?」

  張遮再次垂眸看了這頁紙一眼,指腹輕輕壓在其邊角,平淡道:「諸如伴讀入宮之初在宮門前一要驗明正身,二要查過所攜之物,所以若非姜二姑娘買通了當時檢查的太監宮人,此頁作亂妖言便該出自宮中。宮中一應紙品皆有定例,不許私以火焚,便有用過也收在一處,管之甚嚴。仰止齋乃是伴讀所居之所,這一頁紙乃是宮中所用之白鹿紙,送到多少,內務府處該有記錄。太后娘娘懷疑此言乃是姜二姑娘寫成,與玉如意一案有牽扯,不如下令調內務府用度賬冊,再查仰止齋中紙數。若姜二姑娘之紙數對不上所發,卻少些許,此罪之嫌疑便要添上五分。」

  宮中用紙甚嚴,仿的是內宮中有人私自傳話。用過的每一頁紙將來都要往上呈交,若審出上頭所寫什麼「不合適」的話,自有人來「收拾」。

  這是前幾朝定下的規矩了。

  姜雪寧剛聽張遮此言實在驚訝,沒想到竟然可另闢蹊徑從紙本身查起,初聽不覺,可轉念細究,又覺這話略顯草率,萬不是張遮這樣謹嚴的人應該說出的。

  她目光落到張遮手中那頁紙上,忽然皺了皺眉:內務府發下來的紙,可不是這般大小。

  旁人乍一聽都覺得若要依著太后的意思,去證明是姜雪寧寫了這一頁,這的確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是以都覺得大有道理。

  唯獨蕭姝忽然蹙眉。

  也不知是不是同姜雪寧一般,覺得他此言太過篤定草率。

  但這時汪荃已經眼前一亮,誇讚起來:「這是個好法子。」

  太后也沒覺出異常,只道:「無論是不是她,這紙都是要查上一查的。即便不是她,這仰止齋中其餘伴讀也未必就能脫得了干系。」

  汪荃便主動請命:「奴這就帶人去查。」

  張遮卻眼簾一搭,道:「仰止齋畢竟是閨秀居所,查紙是細事,既有先前拘禁之宮娥,不如命她們從旁協助,畢竟都伺候過伴讀,也知道得細些。夜色將深,下官與陳大人外臣入內宮查案,多顯不便,也恐拖得太久。」

  汪荃向蕭太后看了一眼。

  蕭太后聽見張遮這番話,尤其是在聽著那「閨秀居所」時忽然想到什麼,向那邊眾多伴讀裡立著的姚惜看了一眼,變得似笑非笑。

  只道:「按張大人說的辦吧。」

  女兒家的住處精緻卻多有私隱之處,由得一幫太監胡亂翻那哪兒行?

  許多伴讀一聽由宮娥從旁協助,面色才好了些。

  周寶櫻更是向姚惜擠眉弄眼。

  姚惜一張臉頓時全紅了,倒有些沒料著張遮面上看著如此冷硬的人,竟有一顆如此妥貼細緻的心。若只是為了查案,叫太監去查也一樣,何必提議讓宮娥去?

  必然是因記掛著自己。

  該是看了她的回信了吧?

  姚惜一時覺得人都浸進了蜜裡,沒忍住推了周寶櫻一下,讓她不要放肆,唇邊羞澀的笑卻是壓都壓不住。

  姜雪寧漠然垂首立在殿中,倒沒什麼反應。

  去仰止齋查紙和去內務府查數的人分作兩批,該要好一會兒才回。

  殿中一時安靜。

  不過沒等上多久,外頭忽然傳來高聲的唱喏,在外頭禁宮重重的夜色中傳開:「皇上駕到——」

  眾人聳然一驚,頓時齊齊朝著宮門的放下拜下。

  唯有蕭太后坐在殿上沒動。

  很快一道身著玄色繡金雲龍紋便服的身影就從外面走了進來,已登基近四年的皇帝沈琅,比胞弟沈玠顯得瘦一些,臉色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烏青,五官倒是很像,只是隱隱透著點病氣。

  進來看見慈寧宮中情況,他薄薄的眼皮便動了一動。

  也不叫眾人起身,他先在唇邊掛了一抹笑容,上前同蕭太后請過了安,才一回首叫眾人起身,問道:「先前得聞慈寧宮奏報,大體知道出了什麼事。陳瀛,查得怎麼樣了?」

  姜雪寧上一世隨沈玠見過這位「皇兄」許多次。

  她與沈玠大婚那一日,沈琅還親臨王府來吃了酒,深夜才回宮。

  只是沈琅這皇帝身體似乎不好,後宮眾多,膝下卻一直無子,原還叫太醫看看,後來連太醫都不看了,約莫是藥石無用。

  後來更是……

  不明不白就死了。

  姜雪寧聽著這短命鬼的聲音便眼皮一跳,知道既是這人搞出了勇毅侯府一樁驚世奇冤,也是這人枉顧兄妹情義,送了沈芷衣去韃靼和親。

  陳瀛上前道:「正查到關鍵處,已令人去仰止齋與內務府和對紙數。」

  沈琅抬手:「那頁紙給朕看看。」

  張遮眼簾一閃,便將原本放在自己手中那頁紙轉交給沈琅身旁伺候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新義,此人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卻生得一雙鷹隼似的眼,甚是精明模樣,但對著沈琅卻是畢恭畢敬。

  沈琅將那頁紙拿過來一看,一張臉立刻陰沉欲雨。

  王新義立刻道:「聖上息怒,亂臣賊子妖言惑眾罷了,不日便將連根拔起,為此氣著龍體不值當。」

  沈琅也不說話,目光落到了下方。

  姜雪寧偶一抬頭就觸到了那目光,竟是陰冷壓抑,更透出一種深沉的審視——這是為多疑的帝王,也是位狠心的帝王。

  自沈琅進殿後,整座慈寧宮再無一人亂動半分。

  個個規矩地立著。

  殿上只餘下蕭太后與沈琅說話的聲音,偶爾沈琅還會問一問近日來京城之中是否有天教或平南王一黨餘孽流竄。

  光聽就知道,近來京城不太平。

  姜雪寧只是人在宮禁之中感受不到罷了。

  她心中凜然。

  又過了一刻多,先前帶太監與宮娥們前去查仰止齋紙數的汪荃才回了來,滿面驚惶,朝殿上一跪,便震聲稟道:「啟奏聖上,回稟太后,奴奉命查仰止齋紙數,核得內務府共撥白鹿紙十六刀,又有長公主殿下授意為伴讀姜雪寧添白鹿紙一刀,冰翼紙一刀,可在其房中奴等將已用和未用之紙細數,冰翼紙無差錯,白鹿紙卻只七十四張!」

  宮中定例,白鹿紙一刀二十五張。

  內務府一人撥了一刀,長公主又添了一刀,該有三刀共七十五張才對,姜雪寧房中少一張,而那寫有逆黨之言的紙正是白鹿紙,這說明什麼?!

  沈琅面上一動,勃然大怒。

  蕭太后更是豁然起身:「好啊,現在證據確鑿!你姜雪寧巧舌如簧,倒是說說,少的那頁紙去了何處?!」

  姜雪寧心底一嗤,巋然不動。

  張遮便是在此時躬身一拜,連眼皮都沒掀一下,只道:「還請聖上與太后娘娘稍安勿躁。」

  沈琅前陣子看見他就頭疼,如今又見他出來說話,聲音便頗不耐煩:「張遮你又有什麼事?」

  張遮道:「還請聖上,傳方才協助核紙的宮人進殿。」

  沈琅皺眉:「又弄什麼玄機?」

  張遮平淡道:「核紙數對不上,一有可能確是姜二姑娘事涉其中;二有可能是核對的人有問題。還請聖上宣他們進殿,一一搜身,排除眾人之嫌疑,方可言姜二姑娘問題最大。」

  陳瀛是機敏之人,聽這句話,陡地明白了他先前看似草率之言,都是何用意,心底忽然生出了幾分隱隱的忌憚。

  他乃是刑部侍郎,自不願讓張遮搶了風頭。

  當下便跟著道:「雖有玉如意一案在前,但已查明乃是內務府裡混有逆黨,或被人收買。姜二姑娘算起來不過一伴讀,弱質女流,卻因勇毅侯府之故確無法排除涉事嫌疑,可誰人行事能夠疏忽至此,在明知宮內嚴查且有玉如意一案後還將這寫有逆黨妖言的一張紙放在身邊?實在不合常理,只怕是有人要借事陷害。下官等已在先前設局,引蛇出洞。還請聖上依張大人之言,宣太監與宮人上殿。」

  沈琅的目光又在姜雪寧身上打轉,末了終於道:「宣在殿門外,一一搜身!」

  那些個宮娥太監原都在宮外。

  此刻聽得要搜身,泰半都有些慌張,但唯有一名身著杏黃衣衫的宮娥嚇得面無人色,抖如篩糠,幾乎站都站不住了。

  負責搜查的人看她可疑,立刻將她抓了出來。

  那宮娥哭喊起來:「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然而下一刻便從她衣內搜出了一頁疊起來的紙,上頭還留了些筆墨痕跡,仔細一分辨,正是白鹿紙!

  外頭搜查的太監得了此物,立時送入殿內。

  汪荃大怒,完全沒想到竟有人膽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手腳,罵道:「真是吃了豹子膽!小賤蹄子不知深淺!說,這紙你從何處拿來?!」

  宮娥已軟歸作一團,慌張的眼神在殿上四處亂轉。

  她方才只聽人說要核對紙數,便想起姑娘只叫她往姜雪寧屋裡放紙,卻沒有拿出一張紙,唯恐落下破綻,不能陷害成功,怕被姑娘責斥,所以方才回仰止齋時,才會冒險偷藏一頁紙起來。又因沒用過的紙都是整齊放在一起,直接由太監們數了,輪不到她來,是以才從角落裡悄悄收了這張沾過墨的。

  然而上面有字跡,該是姜雪寧所寫。

  如此反倒證明了這紙是她從姜雪寧處偷來,根本無法辯解!

  她只曉得往地上磕頭,人走到絕境便豁出去了,乾脆哭起來,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是奴婢前幾日灑掃房間時看這頁紙才寫了一兩筆,因知紙貴,又知姜二姑娘奢靡不會再用,所以一時鬼迷心竅收了起來,也想留著自己練一練字,寫滿了再放回去,也無人知曉。但沒想到今日會牽扯這般大事,奴婢怕得很,剛才也不敢說……」

  額頭磕紅了。

  可所有人都冷冷地看著她。

  張遮踱步至她面前,眼簾略略一低,竟從自己袖中取出了幾頁紙來,擱在這宮女面前:「也想自己練練字,想必是識得字了。那你不妨唸唸,這寫的都是什麼?」

  那宮女就跪在姜雪寧身邊一點。

  姜雪寧一轉頭也能看見那幾頁紙,只是瞥一眼就認出那竟是最近的公文——張遮這隨身帶著公文的毛病,原來也是這麼早就有了嗎?

  會入宮的大多都是家中貧苦,走投無路才將人送入宮來,做宮娥,做太監。

  所以基本都是不識字的。

  唯有久了,到女官到管事太監這些,才能略識數言——連長公主讀書都要被一幫糟老頭子詬病,出身尋常的女子哪兒能識幾個大字?

  這宮女驚慌之下,是沒找到沒破綻的理由。

  姜雪寧唇邊掛上淡淡的笑,只望著那宮女道:「上頭寫的是《詩經》裡的《蒹葭》,我可不騙你,會嗎?」

  那宮女盯著她,恨得顫抖。

  姜雪寧回視著她,依舊在笑:「如果不是此刻有人看著,我早兩巴掌扇你臉上,好問問是哪個蠢主子養了你這樣的廢物。」

  張遮聽著,低了眼簾。

  以前差不多的話,他曾聽聞過的。

  那時是他看不慣她跋扈。

  後來她當著他時便總收斂兩分,可卻偏要說出來,讓他知道她不高興……

  話姜雪寧是笑著說的,可目光卻一片森寒。

  說完話便轉過臉來向仰止齋中其餘伴讀看了去,也看向站在高處的蕭姝。

  然後才返身向殿上道:「真相雖未水落石出,可這宮女若無害人之心,也不會中了張大人所設之局,故意藏匿起一頁紙欲以此陷害於臣女。小小一介宮女,與臣女無冤無仇,背後必定有人主使,望聖上明察秋毫,為臣女主持公道!」

  直到這時,眾人才全明白過來:原來張遮幾句話已設好了一個局。之所以要故意讓宮女前去協助,便是要所有有嫌疑之人進到仰止齋,去填補那陷害的「破綻」,是故意給陷害者機會!只要動手,倉促回來時又不及處理,更不會想到這裡還有人等著查個「人贓俱獲」!

  姜雪寧之話也有理。

  宮裡若無人指使,誰敢冒奇險陷害旁人?

  只是不知背後這主使之人是否便在殿中?若在,眼睜睜見了這宮女跳入張遮所設之局,此人又該是何感想?

  沈琅顯然也沒料著忽然之間便峰迴路轉,看著那伏地的宮女,一時沒有說話。

  蕭太后卻是遠遠認出那宮女身份,眼皮一跳。

  殿下所立眾伴讀更是驚詫極了,沒想到竟然是這小小一介宮女陷害了姜雪寧。

  周寶櫻卻是想起了什麼,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姚惜。

  姚惜是一臉錯愕。

  她望著立在殿中的那道身影,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壓抑不住的失落,想起方才自作多情的羞澀,甚至覺得十分難堪:原來提議由宮女們去核查紙數,只不過是為了引陷害之人出手,而不是為了自己這位「未婚妻」……

  沈琅終於開口,問那宮女:「你既不識字,紙上之言尚不識得,便不可能是你獨自陷害。背後究竟何人指使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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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八章 夜色深宮

  這一刻,滿殿上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宮女身上。

  天子威嚴,從上壓下。

  對這些自打進宮來便知道皇帝手握生死的人而言,實是一種強大的威懾和恐怖。眾人能看到她面上迅速地失去了血色,緊緊壓在地面上的手掌卻用力地攥緊了,彷彿陷入了巨大的掙扎之中。

  她恓惶地朝著地上磕頭:「回稟聖上,奴婢背後無人指使,不過是見姜二姑娘區區一伴讀,入宮之後卻讒言唆使長公主,哄騙殿下,處處皆要與其他伴讀不同。奴婢等本是盡心伺候,長公主殿下從她房中出來卻要說奴婢等伺候不好,又說內務府苛待。奴婢一時不忿,又聽別宮傳出汪公公率人查宮一事,鬼迷心竅之下便想出這陷害之計來。還求聖上、太后娘娘饒恕……」

  「哐當!」

  紫檀雕漆長案上的一應擺設都被掃落在地!

  沈琅也是歷經過宮廷之爭的人,豈能看不出這宮女是在撒謊,頓時盛怒,道:「胡說八道,到這時候還賊心不死! 王新義,叫人將她拖到宮門外庭杖,打到她說實話為止!」

  王新義便要領命。

  蕭太后卻在這時皺了皺眉,瞟了下面那宮女一眼,輕輕抬起手來,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幽幽地嘆了一聲氣。

  王新義腳步立刻停住。

  沈琅也看向了她:「母后,可有不妥?」

  蕭太后道:「大晚上公然在宮門外打打殺殺,六宮上下都來聽她叫喚不成?妃嬪宮人太監還睡不睡覺了?想想都讓人頭疼。原本是沒查明究竟是誰搞鬼,如今既已揪出這麼個線頭來,順藤摸瓜是早晚的事。便是要審問也別在宮門口,不如著人押去慎刑司。」

  姜雪寧聽到這句,只覺諷刺:這就忽然見不得打打殺殺的了?不久之前老妖婆還手一揮喝人來,要將她押下去庭杖審問,說出來的話同沈琅一般無二。這才過去多久,就忘乾淨了?

  張遮眉頭忽地微蹙,看了太后一眼。

  沈琅卻是醒悟過來,道:「是兒臣疏忽,忘記母后病恙方好,宜當靜養。王新義,改將這宮女扔去慎刑司,讓他們今晚都別睡了,把人給朕問清楚。」

  「是。」

  王新義算鄭保半個師父,能混到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早練成隻老狐狸了,長了幾條褶皺的眼皮一掀,頗有幾分憐憫地看了這小宮女一眼,便一揮手。

  左右立刻上來將宮女押走。

  嘴裡更是立刻塞上了一團布塊,被拖出去時連點聲音都沒發出,只徒勞地瞪著一雙驚恐的眼。

  沈琅高高地俯視著姜雪寧,道:「姜侍郎在前朝也算是為社稷、為朝廷鞠躬盡瘁,今日雖是事出有因,然也是讓姜二姑娘頗受了一番委屈。王新義,明日你親去內務府,著人撥下賞賜,以寬其心。待慎刑司那邊拷問出結果,必定還你一個公道。」

  姜雪寧便道:「臣女叩謝聖上恩典。」

  但她心裡卻有隱隱然的預感,此事到此為止,這個「公道」多半是討不回了。

  人押去慎刑司審問,一時半會兒出不了結果。

  慈寧宮乃是蕭太后寢宮,她要休息。

  此刻一有一干太監宮女,二有被宣召入宮查案的外臣,三有仰止齋來的伴讀,人員雜亂,沈琅便道:「今日事暫告段落,都退下吧。」

  眾人便齊聲告退。

  最外面的太監宮女先退,然後是仰止齋中一干伴讀,末了才是陳瀛與張遮。

  剛出慈寧宮,眾人便將姜雪寧圍住了。

  方妙一個勁兒地拍著自己的胸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周寶櫻卻是目露崇拜:「寧姐姐在殿上太厲害了!」

  連尤月都沒忍住道:「真是不要命……」

  陳淑儀則是涼颼颼的:「旁人都好好的,獨你一個平白遭難,可見是平時不大會做人,不然誰能恨到你頭上這樣作弄你?」

  姚蓉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敢開口。

  姚惜卻是一副懨懨模樣。

  蕭姝看她一眼,微微擰了眉,只提醒眾人道:「有話還是回了仰止齋再說吧,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還管不住嘴,焉知他日不會禍從口出?」

  眾人便噤了聲。

  姜雪寧從頭到尾低垂著眼沒作言語,聞言也只是抬起頭多看了蕭姝一眼。

  她心裡壓著事兒。

  才往前走了沒兩步,竟然碰上這時候才從外面匆匆往慈寧宮方向走來的沈玠與沈芷衣。

  沈芷衣面上有些慌亂,遠遠看見她們便加快了腳步,走到眾人面前來,便看向姜雪寧:「寧寧沒事吧?」

  這明顯是聽說了消息了。

  沈玠也跟在後面,頗有些擔心地望向姜雪寧:「姜二姑娘還好吧?」

  兄妹二人幾乎異口同聲。

  姜雪寧原本是要說些寬慰的話的,可這下反倒不知說什麼好,只能乾乾地回了一句:「有驚無險,沒有事,都還好。」

  沈芷衣這才鬆了口氣。

  沈玠望著她眼底的憂心卻還有些深,想起今夜發生在宮外的種種,又記起燕臨的囑託,有心想要單獨同姜雪寧交代上一些,又看此刻人多眼雜,只能作罷。

  沈芷衣卻是轉臉問蕭姝:「皇兄在嗎?」

  蕭姝打量他兄妹二人這忙慌慌的模樣,倒像是偷溜去了宮外,現在才回,只道:「聖上大半個時辰前就來了,這會兒還沒走,該在慈寧宮中陪太后娘娘說話。」

  沈芷衣一聽便提了裙角快步往慈寧宮去。

  沈玠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沒同姜雪寧說話,趕緊追上沈芷衣的腳步。

  姜雪寧回頭看去,只見這兄妹二人一高一矮,順著長長的宮道走過去時,正好與後面出來的陳瀛、張遮二人打了個照面。

  二人停下來見禮。

  沈芷衣與沈玠匆匆還過禮便去了。

  仰止齋靠南,所在的位置更臨近外朝,所以陳瀛、張遮出宮的方向與眾伴讀回仰止齋的方向本來相同,但為避嫌,二人在經過岔路時便轉向另一條稍遠些的路。

  姜雪寧望著那條路,站立不動。

  方妙奇怪道:「 姜二姑娘?」

  姜雪寧卻在傾聽自己心底那道不斷清晰、不斷迴蕩的聲音,當它將她心湖攪亂,掀起波瀾,她便忽然下了決定,只道:「今日若無陳、張二位大人,我姜雪寧只怕已身首異處,大恩當言謝,我去謝過,你們先走吧。」

  方妙瞪圓了眼睛。

  眾人亦目露驚色。

  姚惜更是一怔,霍然抬首看向她!

  可姜雪寧誰的神情也沒看,更沒有要為自己解釋什麼的意思,說完話逕自轉身,直接向著陳瀛、張遮去的那條道去了。

  留下面面相覷的眾人。

  陳、張二人出來得原要晚些,本就在他們後面,走得也不快,她很快便追上了。

  夜裡提著燈籠為二人照路的小太監最先瞧見她。

  接著便是陳瀛、張遮。

  姜雪寧立在二人身後,躬身一拜,抬起頭來卻是道:「謝過二位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冒昧前來,是為向張大人親致謝意。」

  陳瀛一聽,眉梢便是一挑:「向張大人道謝,那是沒我什麼事兒了。」

  他這人慣來精明。

  先前已經收過了謝危的提醒,便知眼前這姜二姑娘有些特殊處,且算起來他就是去劃水的,是以對姜雪寧此言並未有半分不滿,唇邊掛著笑便向張遮道:「張大人留下先聊,陳某先往前邊兒等。」

  張遮無言。

  陳瀛卻已經轉身,帶著那小太監走了。

  這一時,姜雪寧覺著像極了前世。

  只不過那時候十分識趣主動走的那個人是謝危。

  張遮一身官服,寬袍大袖,兩手交疊在身前,望著她。

  週遭有些暗,他身形也發暗。

  姜雪寧見陳瀛走了,便往前向著他的方向邁了一步,沒想到這條宮道平日來少人行走,原本鋪得平整的石磚有一角翹出地面,正正好絆著她腳尖。

  倉促之下哪及反應?

  身子頓時失了平衡,往前倒去。

  這一刻,張遮聽到自己的心對自己說,不要去招惹她;然而他的手卻如此自然地違背了他的意志,完全下意識一般伸了出去,扶了她一把。

  骨節分明的五指,因常年執筆有些薄繭。

  握住她胳膊時卻是強而有力。

  掌心那隱約的溫度透過衣料,彷彿能被她的肌膚感知。

  姜雪寧差點撲到他懷裡去。

  額頭也一沒留神磕在了他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頜,硬硬地,撞得有點疼。

  張遮不用香,衣袖間只有極淡的皂角清氣。

  可她愣愣地捂著自己的額頭,抬起頭來對上他一雙烏黑的眼仁時,卻覺有一股濃烈的氣息將自己包圍,薰染上來,讓她一張臉發燙。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連忙退回去站定,拉開一個合乎於禮的距離。

  ——上一世她行事放肆,剛認識張遮那陣總是逮著機會便戲弄他,想看他難堪;後來卻是又敬又愛,反倒不敢再對他動手動腳。這一世她實不想給張遮留下太壞的印象,教他以為她是個形骸放浪、動輒投懷送抱的輕浮之人。

  她慶幸起小太監拎走了燈籠,光線不好,否則此刻面頰緋紅的窘態只怕無法遮掩,暗暗定了定神,才道:「是我今日心神不定,沒注意腳下,多謝張大人了。」

  一懷甜軟馨香忽地遠離。

  張遮五指間空了,有冰涼的冷風穿過他指縫,他慢慢地蜷握,重將手掌垂下,慢慢道:「皆是舉手之勞,分內之事,不必言謝。」

  這話聽著也很耳熟。

  他倒真跟上一世一個模樣。

  可終究不是上一世了。

  她還沒有傷過他,也沒有害過他,更沒有累他身陷囹圄,累他寡母遭難亡故,一切都可以是全新的開始,而且她沒有嫁給沈玠,也不想再當皇后。

  姜雪寧小心翼翼地將一切秘密都藏到眼底深處,不讓它們悄悄溜出,只望著他身影道:「宮中險惡,機巧遍佈,連陳侍郎今日入宮也不過敷衍推諉,張大人卻肯查明真相,還雪寧以清白,便高過這世間屍位素餐之輩良多了。」

  張遮默然無言。

  過了許久,才道:「下官不過是局外人罷了,姜二姑娘身處局中,往後萬當小心。」

  對著此刻的她也稱「下官」麼?

  姜雪寧覺著這人真是謙遜。

  她道:「那是自然,在這宮中還要待上一陣子,我怕死得要命,豈能讓他們輕易害了我去?」

  「……」

  張遮垂落在身側的手指悄然握得緊了。

  她怕死,也怕疼。

  那彼時彼刻身陷宮廷重圍時,他眼前立著的這位昔日皇后,該是付出了何等的勇氣,才敢捨了自己一命,去換他一命?

  她對他毫不設防。

  張遮忽然怕自己站在這裡看她太久,動搖原本的決心,便搭下眼簾道:「姜二姑娘有防備便好,夜深天晚,下官於內宮不好多留,先告辭了。」

  姜雪寧心裡便空落落的。

  但轉念一想,能見著他已經很好了,不該再奢求更多。

  是以彎起唇角,目送他。

  只是沒想,走出去兩步之後,張遮腳步一頓,竟然停了下來。

  姜雪寧眨了眨眼:「張大人?」

  張遮側轉身來看著她,似乎有些猶豫該不該問,可最終還是開口道:「姜二姑娘同姚小姐一起為長公主殿下伴讀,聽聞曾為在下之事起過爭執。姚小姐曾因退親想過諸般手段,不知真假?」

  「……」

  她與姚惜、尤月在仰止齋中的爭執竟已經傳出去,都為張遮所知了?

  姜雪寧怔了一怔。

  緊接著又想,天下的確沒有不透風的牆,傳出去也實在不是什麼稀罕事。只是張遮此刻問起,她又該不該答呢?

  姚惜曾想過種種手段甚至想潑人髒水,都是真的。

  可她畢竟有私心,若對他說了,好像打了人小報告一般。

  若是隱瞞呢?

  眼前問她這話的人,不是別人,是張遮。

  姜雪寧終究無法對著他撒謊,但「是真」兩個字也不知為什麼就說不出口。也或許是那一刻她心裡某一種猜測與期許壓著她,讓她一顆心狂跳,忘了要說什麼。

  張遮看她模樣,便道:「我知道了。」

  姜雪寧嚇了一跳:「可姚小姐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張大人若看了她復所回覆之信函,也該知道。為什麼還要問?」

  張遮垂目,只淡淡道:「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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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九章 很喜歡,很喜歡

  他要退親。

  他不喜歡姚惜。

  這樣的兩句話,忽然就從姜雪寧腦海深處浮了出來,像是兩塊石頭一般砸進了她的心底,打破了她強作的平靜與鎮定,帶來無限的歡欣與雀躍。

  再不需要有什麼顧忌。

  因為是張遮自己不喜歡姚惜,是張遮自己要退親,而她在這件事上問心無愧,沒有使什麼暗中的手段,她仍舊遵守了與他上一世的承諾,不算個壞人。

  姜雪寧心跳快極了。

  張遮說完這二字後,便又道了一聲「多謝」,一聲「告辭」,轉身沿著那長長的宮道去了。

  天上的明月發暗。

  星光卻因此璀璨。

  明明這為夜色籠罩的深宮裡處處都是不可測的危機,可姜雪寧卻覺得滿天的光華都披在他身上,而她竟無比地想要化作其中一道,為他照亮崎嶇的歸途。

  前面有陳瀛等他。

  小太監拎著燈籠垂首。

  張遮的身影漸漸近了。

  姜雪寧終究覺得自己要站在原地看太久,落在有心人眼底,難免太露痕跡,便轉了身往回走。

  背過身的剎那,笑容便在唇邊溢出。

  儘管今夜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已遭逢了一場幾乎涉及生死的危難,可在這難得的安靜裡,她竟暫時不願去多想,只想純粹地浸在這種歡喜裡,哪怕只有一點,也只有短短的片刻。

  連著腳步都不由輕快。

  在轉過前面岔路拐角的時候,她終於沒忍住起了一分玩心,往前跳了一步。

  「呀!」

  拐角那邊忽然傳來驚嚇的一聲。

  小太監拎在手裡的燈籠都跟著晃了晃,下意識道:「大膽,竟敢衝撞少師大人!」

  「……」

  姜雪寧抬起頭來,就看見謝危立在她面前,似乎也是沒想到會有個人從拐角裡蹦出來,眼底有一剎的驚訝,但待看清是她之後,眉頭便重重皺了起來。

  她忽然渾身僵硬。

  謝危轉頭,目光越過她,向著她來的那條道看了一眼。

  那頭陳瀛與張遮剛好走到盡頭。

  不片刻便沒了身影。

  可謝危略略一想便知,這時辰才從內宮中出去的外臣,除卻刑部陳、張二人外不作他想,再看姜雪寧這得意忘形模樣,哪裡像是才遭人陷害、躲過一劫?

  姜雪寧莫名有點發怵,慢慢站直了身子,好像剛才那個一步跳到人面前的不是她一樣,恭敬地欠了身,向謝危行禮:「謝先生好。」

  謝危靜靜看著她:「便這般高興嗎?」

  姜雪寧頭皮發麻。

  謝危只從身旁那小太監手中接過了燈籠,又向他一擺手,命他退走,才道:「我若是你,才遭人陷害,僥倖逃過一命,是萬萬笑不出來的。」

  又來教訓她。

  姜雪寧聽出他語氣不大好,想自己在這宮中能得的歡愉也不過片刻,還不能准許人高興高興嗎?有心要回敬兩句,又想處境本已艱難,若再真得罪他,可是真的寸步難行了。

  是以搭了眼簾不說話。

  謝危便提了那燈籠往前走,道:「今日在慈寧宮中如何,可有看出是誰要害你?」

  姜雪寧有點愣。

  謝危轉頭看她還傻站在原地,眉頭便又皺得深了些:「你不知道跟上?」

  姜雪寧道:「可我不走這條路。」

  謝危道:「仰止齋同出宮一個方向,你走不走?」

  姜雪寧一縮脖子,終於反應過來:這可是謝危啊,人打個燈籠走前面,叫她跟,她便跟了,不聽話不是找死麼?

  她低頭跟上了。

  謝危這才覺得氣順了幾分,一面走一面道:「有眉目嗎?」

  姜雪寧先才見著張遮的歡喜,終是被這人踐踏摧毀得差不多了,頭腦冷下來,便漸漸覺著這冬夜的寒氣已能侵身入骨。

  回想起慈寧宮種種,她沉默了片刻。

  然後才慢慢道:「查了是個小宮女搞的鬼,但太后娘娘說太晚了,宮門外打打殺殺不好,聖上便令人將她關到慎刑司審問,不知能不能出結果。」

  謝危垂了眼,眸底是森森的冷沉,又問:「你不懷疑誰?」

  姜雪寧道:「還在想。」

  謝危是沒料著這多事之秋,自己不僅要料理宮外種種,宮裡面的這個也沒半分自保之力,越想心裡越壓:「仔細想。」

  姜雪寧便道:「有懷疑的對象,卻無確鑿的證據。」

  謝危道:「並非一切都需要證據。」

  姜雪寧一想也是:「過於關注細節是否合理,有時難免忽略大局的重要。站在山腳下的人和站在峰頂上的人,必是後者能窺全貌。」

  謝危道:「這話倒合我意。」

  姜雪寧心道,那可不。

  須知上一世這話便是她偶在行宮正殿外頭聽謝危對內閣其他輔臣講的,印像極為深刻,記了許久。

  他自己說的話,哪兒能不合心意?

  只是姜雪寧想起自己的猜測來,面上卻難免陰雲密佈,慢慢道:「我雖覺著她不該是這般簡單下作的手段,可也許正是我這般以為,正是與她行事不符,她才越要這般籌謀。畢竟直到此刻,我也覺著她不該如此不高明。然則縱觀全域,太后態度曖昧,此人有能力收買宮女,得知那四句逆言全貌,且能提前準備好,絕非是汪荃去抄查宮禁後她得知就能辦到。她必是提前很久便有知曉,今日方可從容不迫。」

  謝危於是道:「那你將如何?」

  他縱然可以如今日一樣暗中相保,可他未必時時在,寧二若總無自保之力,便如那籠中絲雀,實在不好。

  姜雪寧也不知為什麼,覺著謝危今夜這接連幾問,隱隱有點要考校她的意思,但此刻也不宜多想,只答道:「我並未做什麼愧對人的事,那不管是誰要害我,總歸是見不得我好。那我偏要過得更好,叫她看了難受。且也不是沒有治她的法子,若不還以顏色,興許覺我好拿捏,好欺負。今日她既敢叫我不爽快,往後總要叫她坐臥不定,寢食難安才是。」

  這話說得沉穩。

  倒像是心裡有了主意。

  謝危不由回眸看她。

  手中燈籠昏黃的光落在她臉上,襯得這嬌豔面孔煞是明媚,只是她低垂著眼簾,唇線平直,竟有一種難言的漠然。這時他才驚覺,她身上沒了先才的歡喜,更沒了那輕快甚至帶了點羞赧的笑意。

  於是意識到,是他的出現將先前的一切破壞。

  謝危又覺著是自己心躁了,再一次將先才生硬的口氣放軟了些,問她:「剛才你怎會走這條道?」

  姜雪寧「哦」了一聲,又想起張遮來,眉眼才舒展開一些,道:「陳大人與張大人走這邊,學生蒙張大人查清內情方能脫險,是以追過來面謝。」

  雖然有些於禮不合,可她那一刻真的不怕。

  就是那麼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壓不住。

  謝危看見了她的神態,腳步忽然停下:「張遮?」

  姜雪寧抬眸看他,點了點頭。

  謝危原本便沒笑,此刻再一次打量她眼角眉梢,臉色又拉下來些許,問她:「你喜歡的不是燕臨?」

  姜雪寧愣住。

  然而下一刻謝危的提問才更叫她渾身都炸了起來:「你喜歡張遮?」

  這便是謝居安最恐怖的地方。

  任誰站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些許的破綻,便會被他看個透徹,縱使披上一身厚厚的皮,也難抵擋!

  姜雪寧竟慌了那麼片刻。

  可隨即卻想,有什麼可慌張的呢?

  她的的確確不愛燕臨,有上一世的種種在,也不可能拋開心結去愛。

  如今她不是皇后。

  沒有那諸多的禮法束縛,她可以坦坦蕩蕩地面對自己的內心,面對自己的情感。

  那點點游光似的明媚,終於再一次回到她眼角眉梢,姜雪寧回視著謝危,大膽而坦誠地道:「喜歡。」

  謝危凝視她沒有說話。

  她卻又想起自己上一世對張遮的愧對來,眉眼不由重新搭了下去,只覺得舌尖心上,都泛著點苦,略帶澀然地低低補道:「很喜歡,很喜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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