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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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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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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8 02:03:2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章 前世過往

  張遮乃是吏考出身。

  吏考不同於進士,考後擇優所錄的吏員與一般食君俸祿的官員不同,招進公門之後,是「事急則用,事定則罷」,算是臨時在官府輔佐官員們辦事。本朝向有定規,「吏」不能當御史,也不能再參與科考,所以一般而言會參加吏考的都是屢試不中或出身寒微之人。

  張遮屬後者。

  他年幼失怙,僅有寡母撫養長大,雖才幹優長,於八股、經藝、策略卻不十分通曉,吏考後供職於河南道監察御史顧春芳手下,專司平冤、治律之事,竟有奇才。

  顧春芳因此破格將他舉薦給了朝廷。

  未三年便因在御前對一樁疑案做出了評判,被聖上看中,點為了刑科給事中。

  只是上一世,他往後的仕途走得實在不很平順,滿滿都是坎坷。

  姜雪寧想起來都覺著口中發澀。

  他本可以名垂青史,以「直」、以「正」而遠離宮廷那些紛擾的爭鬥,可偏偏被她捲了進去。

  張遮剛升任刑部侍郎的時候,錦衣衛想要徹底掌握刑獄之權,可張遮卻覺錦衣衛行事囂張、濫用私刑,兩司之間頗有職權衝突,因而總是針鋒相對。

  偏生周寅之便掌著北鎮撫司。

  他一心要剷除張遮,張遮則一力要收回刑獄之權,且多次彈劾周寅之徇私枉法、敗壞朝綱。

  兩人水火不容。

  周寅之的背後便是姜雪寧,她彼時正與蕭氏一族作對,多有用得著周寅之的地方,所以一開始看張遮便如看絆腳石,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一開始,是因立場百般刁難;

  後來卻是發現這人冷面,戲弄起來著實好玩。

  她畢竟是皇后,便是言行舉止過分一些,張遮也招惹不起,所以早些時候大半是忍她、讓她,可她並不是什麼見好就收的人,反而越發得寸進尺。

  張遮於是常以忠言勸告她。

  姜雪寧那時也算是被眾人都捧著,並不將這些忠言放在眼底,只覺得這人迂腐,冥頑不化。直到後來蕭姝與蕭氏一族步步緊逼,竟有一日拿著了周寅之一干黨羽營私受賄的證據,一朝全捅了出來,還故意交由刑部審理,讓此案落在了張遮手中。

  前朝與後宮息息相關。

  蕭姝心高氣傲,盯準的就是皇后之位,且她如今有孕,誕下皇嗣便了不得了,若再讓她在前朝把自己的勢力打下去,成功得著后位,那姜雪寧便算得上是死無葬身之地。

  畢竟先前她與蕭氏爭鬥得那麼狠。

  她和蕭姝,不管是誰得到了機會,都不會放任自己的仇敵安然無恙的。

  一夕之間,姜雪寧忽然就到了進退維谷似乎只有引頸受戮的境地。

  人們總愛錦上添花,卻很少雪中送炭。

  在她勢頭盛極時聚攏過來的人們忽然就跟退潮一般散了。

  可姜雪寧還不想死。

  於是,她選擇了張遮。

  那一天,沈玠在乾清宮召見幾位閣臣包括謝危在內,另有負責審理此案的張遮,一直到宮門下鑰都還沒談完,所以便傳旨讓幾位大人留宿宮中。

  姜雪寧便站在長長的宮牆下等待。

  她的身影被高牆的陰影覆蓋。

  引路的小太監在前面打著燈籠,照著一前一後兩人的身影,遠遠地朝這邊走近。

  走在前面的那人是謝危。

  大約是因為走得近了,他一眼認出了她來,竟然停下了腳步,說:「忽然想起早上有方玉珮落在內閣值房了,我回去取,張大人先走吧。」

  說罷他轉身往回去。

  其中一名小太監立刻打了燈籠跟上。

  這時,姜雪寧才從那一片陰影之中走了出來,望著留在原地的那個人道:「張大人,本宮有話想跟你說。」

  張遮似乎沒想到她竟大膽到敢在這夜半宮中,將他攔住。

  更不用說今日還有謝太師同行。

  他靜默地垂下了眼簾,已猜出了她的來意,只道:「娘娘之請,恕張遮難從命。」

  夜色深深,孤男寡女。

  一個是皇后,一個是外臣。

  張遮立身雖正,但也恐積銷毀骨,僅說完這一句,便要躬身行禮退讓避嫌,可他才要走開,姜雪寧便伸手拽住了他寬大的官服袖袍。

  邁開的腳步,頓時停下。

  她纖長雪白的手指搭在那深色的繡紋上,微微仰眸望著他,嗓音裡有輕微的顫聲:「大人要看著我死嗎?」

  張遮無言。

  姜雪寧的手指便慢慢扣緊了,透明圓潤的指甲上是鮮紅蔻丹,在暗昧的夜色中有一種驚心的靡豔,她用一種自己並不習慣的柔軟姿態去懇求他:「馬車從驛道上翻出去,你寧肯折了腿也護著我;天教亂黨刺殺,我藏在荒草叢裡,你卻甘冒奇險去將他們引開。張遮,你對我這樣好,便不能一直對我這樣好嗎?」

  那一刻,他垂在身側僵硬的手掌,緩緩握緊了,道:「娘娘是一國之母,張遮是一朝之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遇難遇險,以命換娘娘無虞,乃是張遮分內之事。但周寅之黨羽一案,本是國事,一朝興衰皆繫於此,張遮不敢徇私。」

  「分內之事……」

  姜雪寧拽著他的袖袍袍角,執拗地不放手,聽到這裡竟是笑了一聲,一雙眼直直地望向他的眼。

  只問:「真的嗎?」

  張遮終於避開了她的目光,也閉上了眼,滾動的喉結裡似乎藏著一分掙扎,沉沉地道:「若娘娘覺得臣昔日相救之舉,實是有僭越之心,臣願受其罰。」

  姜雪寧於是慢慢地放開了自己的手指。

  那一角衣袖被她抓得有些皺了,垂落下去。

  她只恓惶地道:「我知道張大人眼底不揉沙子,朝中這些人結黨營私,自該有律法來懲治。可你知不知道,周寅之一倒,我會是什麼下場?我不想求張大人饒過他們一世,但請張大人高抬貴手,讓我度過這難關。他日這些人的罪行,我必一一呈至大人案前,讓他們認罪伏法!」

  張遮抬步要走。

  姜雪寧也並未再阻攔,只是望著他即將要隱入黑暗中的清冷背影,說出了自己在上一世說過的最大的謊言:「張遮,你幫幫我。這一次後,我就當個好人,好不好?」

  張遮在原地站了很久。

  天色太暗,頭頂雖有朦朧月色,可她實在難以判斷那一刻的張遮在想什麼。

  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那一天晚上,張遮終於還是一句話沒有再說,從那長長的宮牆下離開了。

  去取落下玉珮的謝危也久久沒有回來。

  姜雪寧在夜裡站到露氣重了,聽著宮裡報時的聲音了,才回了坤寧宮中。

  接下來的每一日,對她來說都是煎熬。

  直到半個月後——

  周寅之黨羽營私受賄一案,經由三司會審後,消息傳出,一半涉案者證據確鑿,依罪革職流放或秋後處斬,另一半人卻因證據模糊、口供前後矛盾而倖免於難,有的官降一品,有的則官復原職。

  且審理此案的過程中還將蕭氏一族在朝中結黨的事情查出一點來,引起了沈玠的忌憚。

  蕭氏的圖謀功虧一簣。

  姜雪寧的后位保住了。

  那一日她真是發自內心的歡喜,接連使人去打聽前面何時下朝,連周寅之都不想見,只想著一會兒要在哪裡攔住張遮,又要同他說些什麼。

  可她萬萬沒料到,回來稟報的人竟然說,張大人下獄了。

  她正拿起來要掛在耳邊的耳墜頓時掉下去,砸個粉碎。

  千算萬算算不到,人心易變。

  又或者,周寅之本就是一頭養不熟的狼。

  她在這一場危機之中,竭力地想要保住自己的勢力,保住周寅之。卻沒有想到,早在此事剛被捅出來的時候,周寅之便權衡過了利弊,不知何時轉投了蕭氏,效命於蕭姝。

  那一半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無辜,姜雪寧不知道。

  她只知道,是周寅之在三司會審結束之後又提出了這幫人營私受賄的確鑿證據,瞬間將先前斷他們清白的張遮陷於了險境,又在朝堂聯合上下言官彈劾張遮徇私枉法,且誣他與皇后有私情。

  半生清白,終究蒙污。

  昔日他是錦衣衛的死對頭,一朝落入詔獄,在周寅之的手底下,又怎討得了好?更別說還有一個與他針鋒相對的刑部右侍郎陳瀛,長於種種酷刑。

  姜雪寧不敢想,他在獄中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也不敢想,他會不會以為是她算計他,終究是要為了除掉他。

  她只知道,張遮入獄後不過半月,家門被抄,無人照顧的老母因日夜憂心獨子安危,憂困病倒終至不治,撒手人寰。

  張遮是出了名的孝子。

  可人在獄中,他竟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人傳,冷面冷情的張侍郎,在得知其母病故的那一晚,在獄中失聲慟哭。

  他一身清正,斷案無數,從無錯漏。

  百姓中多有賢名。

  當時審理張遮一案的所有判官皆不敢或不願下筆為其定罪,朝中亦多有為其請願者。可最終,是他自己在母親去世後第三日,請獄中卒役鋪上筆墨後,自己提筆,一字一句地自述其罪,為自己寫下了定罪的判詞,處己以極刑,定於秋後處斬。

  判詞上呈三司,半個朝廷都在嘆息。

  現在回過頭去想,那一晚在宮牆下的哀求,竟是姜雪寧與他見的最後一面。

  也不知,上一世的謝危,是否言出必行?

  人已在那雨幕遮擋的長街下漸漸行遠,風從窗外灌進來,吹到人骨頭縫裡去,姜雪寧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終於感覺出了幾分寒涼之意。

  再抬手扶面,竟是滿眼的淚。

  張遮,上一世,我是皇后,是個壞人,欠了你好多好多。

  這一世,我不當皇后,當個好人——

  是否,可與你相配?

  「姑娘,您、您是見著什麼了,怎麼哭了?」

  眼看著她站在窗前,久久不動,蓮兒棠兒都上前來查看,卻被她滿面的淚痕驚呆。

  姜雪寧卻笑了一笑,拿了繡帕擦著自己紅紅的眼圈,道:「沒事,風太大,迷了眼罷了。」

  她叫兩個丫頭把窗關上了,等燕臨等得有些倦了,便靠在屋內的貴妃榻上小憩,微微垂眸閉上眼時,心內竟是一片的安然。

  只輕輕道:「等燕臨來了喚我。」

  兩個丫頭都低聲應道:「好。」

  可這麼晚了,燕世子還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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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8 02:03:3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一章 酒氣

  「當年你姑母是何等要強的脾氣?臨去之前拉著我的手,病得說不出話來,只用那雙眼睛看著我,一直掉眼淚……」

  「便是嚥下最後那口氣時,眼睛也沒閉上。」

  「浩浩一個大干朝竟要一個六歲的孩童站出來,面對這天下最殘忍的刀劍!終究是我對不起你姑母,更對不起那個孩子!」

  ……

  父親在承慶堂中那含淚而悲憤的神情依舊浮現在腦海裡,伴隨著的還有那不甘而藏著怨懟的沙啞嗓音。

  這小二十年來,燕臨從未見過他如此。

  彷彿積壓在胸臆中的所有情緒都在那一刻釋放出來,要化作熾烈的岩漿將一切焚燬。

  大雨瓢潑,好像是將整條天河的水都傾倒而下,淹沒人世。

  偌大的京城,此刻不過一條孤舟。

  他抬頭看了看屋簷外漆黑的、時不時劃過閃電的夜空,竟然徑直走了下去!

  跟在他身後本打算隨著他一起回房的青鋒驚呆了,愣了一下才連忙撐傘跟上,忙問:「世子,您幹什麼去?」

  燕臨的聲音在雨中有些模糊:「備車,去層霄樓。」

  青鋒這才反應過來,他是要去見姜二姑娘。

  可……

  雨點掉下來砸在傘上,跟冰珠子砸下來似的,儼然有將傘面都打穿的架勢。

  青鋒忍不住勸道:「可都這麼晚了,早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而且今夜還下了這樣大的雨,姜二姑娘久等您不至,應該早就回去了吧?您去恐怕也是白去一趟,若要擔心,府裡派個人去看看也就是了。」

  燕臨頭也不回:「即便只有萬一的可能,我也不願叫她白等。」

  *

  大約是外面的雨聲太過喧囂,在姜雪寧閉上眼睛之後,這雨聲便鑽進了她的夢裡,勾勒出了一場炎炎夏日午後的豪雨。

  她與宮人匆匆走在荷塘邊。

  那避雨的涼亭就在前方。

  可等她們趕到時,裡面已經坐了一人。

  於是那半畝方塘與滿池的雨荷,都成為這個人的陪襯。

  她身上沾了雨,從亭外走進去。

  週遭的場景頓時水墨一般融化了。

  重新凝結出來的竟是山村茅舍,她坐在那唯一一張乾燥的桌上,蜷著雙腿,抱著自己的雙膝,眨著眼睛看沉冷地站在角落裡的張遮,心跳也不知為什麼忽然加快。

  然後她聽到自己有些艱澀且藏了一點緊張的聲音:「你、你要不過來一起坐?」

  張遮轉頭看了過來。

  那是一雙清冷的眼,一下便將她攝住了。

  這一刻她想伸出手去觸碰著雙眼,可週遭那滿溢的泥土與青草的味道中,不知為什麼,忽然混雜了一絲酒氣,由遠而近,漸漸濃烈起來。

  明明只是絲絲縷縷的氣味,卻像是刀劍般將那一場雨劃破。

  姜雪寧一下就墜入了夢魘。

  避暑山莊的荷塘與涼亭沒了。

  遇刺逃出生天途中的茅屋也沒了。

  她赤腳站在坤寧宮那冰冷的寢殿地面上,正用香箸去撥爐子裡的香灰,怔怔出神。

  宮裡再無別的宮人。

  她感覺到冷,感覺到徬徨,感覺到害怕。

  果然,沒過多久,殿外就傳來了腳步聲。

  只是這一次不同以往。

  這一次的腳步聲有些淩亂,有些不穩。

  在那道身影出現在門外,用力將殿門推開時,外頭的風頓時將一股濃烈的酒氣吹拂進來,姜雪寧的手顫了一顫,原本執在指間的香箸頓時掉在了地上。

  刺耳的一聲響。

  燕臨那一張已褪去了所有少年時青澀的臉龐,帶了幾分混沌的醉意,一雙眼卻比往日都要明亮,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最春風得意的時候。

  他向她笑:「寧寧,別怕……」

  而她卻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一點一點朝著後方退去。

  可坤寧宮本來也不大,更何況是這小小的寢殿?

  他一步步逼近,終於還是將她擒住。

  那醇烈的酒味立刻逼近了她,籠罩了她的口鼻,如同囚牢一般將她困鎖,侵佔,浸染……

  恍惚之中,有誰的手指從她臉頰撫過。

  那冰冷的觸感像是帶著鱗片的蛇一般,激得她毛骨悚然。

  歪在貴妃榻上淺眠的姜雪寧帶著夢中的餘悸睜開眼時,只看見一道背光的身影坐在自己的榻前,少年的輪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即便是被冷雨沾濕,那身上帶著的淺淺酒氣隱隱約約,卻縈繞不絕。

  這一刻她瞳孔劇縮。

  完全是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下一刻才辨認清楚,眼前少年的輪廓尚未有風霜雕琢的痕跡,也沒有邊關苦寒壓抑的深沉,儘管似乎有些少見的沉默,可並不是上一世那個燕臨。

  燕臨是半刻之前到的。

  窗外的雨還沒有小。

  他進了層霄樓之後才看到她歪在貴妃榻上睡覺,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埋在薄薄的絨毯裡,越發嬌俏可愛,在這樣特殊的時候,更叫他覺得心疼。

  該是等了許久吧?

  燕臨只道自己剛從外面進來,手指太涼,望著她輕聲道:「嚇著你了?」

  姜雪寧眨了眨眼:「你喝酒了?」

  燕臨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滿身的酒氣,這一念間又被帶回了在府中與父親說話的時候,沉默半晌,才垂眸道:「先才陪父親談了些事,喝了幾杯。」

  周寅之已得了千戶之位,又是風雨前夕,他和勇毅侯能談些什麼呢?

  姜雪寧能猜個大概。

  她今日本是想找燕臨說個清楚的,可此時此刻看著他,卻不知為什麼,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房間裡沒有旁人。

  丫鬟都退了出去。

  一時安靜極了。

  燕臨的心緒卻在不斷地翻湧,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岸邊的一塊礁石,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地打過來,可他無法躲避,只能立在原地,承受著,忍耐著。

  如果沒有今夜,如果沒有周寅之,如果沒有先前與父親的相談,或恐直到將來某一日面臨抄家滅族、萬劫不復之境以前,他都不會意識到,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還記得重陽燈會那一天晚上。

  寧寧轉過頭來問他:「燕臨,你總是這般寵著我,護著我,可有沒有想過。若某一日,我沒有了你,會是什麼樣,又該怎麼辦?」

  他是勇毅侯府的世子,家裡寵著,皇上喜愛,文武都不差,甚至比起京中鬥雞走狗安心享受父輩餘蔭的那些紈褲子弟而言,他已經隨著父親走過了很多的地方,也見過了許多的疾苦,自問既有不下他們的遠見卓識,也有承繼自父輩的雄心壯志。

  什麼艱難困苦,從來不在他眼底。

  所以他覺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都是不會改變的。就像他曾對沈玠說的一般,「我寵出來,自有我來娶」。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有些東西生來擁有,卻未必會長久。

  他寵著她。

  他護著她。

  他壓抑不住那一顆雀躍的心,在人前便表露出對她的特殊,巴不得叫全京城都知道,姜雪寧會是他未來的妻子。

  可卻忘了,世事變幻,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到如今,只恨自己考慮不夠周全,處事還太莽撞。

  燕臨不敢去想——

  她這樣的嬌氣,若沒了自己,要如何去應對府裡的刁難?她本不必入宮伴讀,卻被他送了進去,將來又要怎樣面對那步步的險惡?人人都知道她與他青梅竹馬,關係匪淺,若變故陡生,婚事不成,她又將如何自處?

  一時是大局傾覆,山雨欲來的壓抑,一時是對自己懵懂稚嫩不夠成熟的悔恨,更夾雜著對這個被他捧在手心裡數年的少女的心疼,燕臨只覺得喉嚨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很艱難很艱難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

  他用力地將她擁入懷中。

  沙啞的嗓音有些顫抖:「寧寧……」

  在少年有力的手臂將她擁住的瞬間,姜雪寧的身體是僵硬而緊繃的:「燕臨——」

  他的面龐埋在她頸窩,有竭力想要壓住的顫抖,祈求一般道:「不要說話,寧寧,不要說話,對我仁慈一點。不要說話……」

  這一刻,少年的姿態有少見的軟弱。

  像是怕她說出什麼來。

  姜雪寧只感覺到有什麼格外沉重的東西壓在了他的身上,再看窗外是一片的漆黑,只有這雅間裡還投射出些微的亮光。

  心便漸漸軟了。

  她緊繃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下來,終於緩緩伸出手去,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告訴他:「沒事的,會沒事的。」

  燕臨是猜著她今日約他要說什麼了嗎 ?

  姜雪寧也不清楚。

  她只是在這靜寂深沉的雨夜,想起了自己的自私和卑鄙——

  在內宅之中,她數來數去也沒什麼能用的人,且勇毅侯府的事情即便沒有周寅之,也還會有別人。既然如此,用了周寅之總比不用好,好歹知道根底,還能為勇毅侯府通風報信,讓燕氏一族有個準備。

  至於她如何知道勇毅侯府會出事的問題,卻並不需要擔心。

  周寅之是個心機深沉的「聰明人」,會猜測她是從父親或者其他權貴那裡知道的消息,因為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燕臨年歲雖然不大,對官場中的一些事情卻也深諳,即便知道她早知侯府會出事,也只會以為她是從周寅之處得知,然後才讓周寅之來說這件事。

  聰明人都不喜歡明著說話。

  更何況這並不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他們自己會建構出最合理的情況來解釋,如此,自己便藏了起來。

  她的聲音輕軟和緩,莫名有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

  燕臨聽著,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好久,他才把她放開,眼底有些濡濕,偏笑一聲:「等了我很久吧?都怪我,竟忘了提前叫人來知會你一聲。我來時只盼著,到了層霄樓,最好你已經走了,好叫我心裡的愧疚少些。可到了這裡,見你還等著,愧疚之外,心裡竟是壓不住的歡喜。寧寧,我這人可好笑吧?」

  姜雪寧望著他,不知道說什麼。

  燕臨卻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拉了她的手,便往她纖細的手腕上繫,只道:「來的路上瞧見有賣花的婆婆在屋簷下避雨,我看見這些花,也不知為什麼,覺得和你很像。於是想,如果你在的話,我來遲了這麼久,該有個東西給你賠罪。收了我的花,可就不許再生我氣呀。」

  少年的聲音似春風般溫和。

  他繫在姜雪寧手腕上的,竟是一串雪白的茉莉,一朵朵柔軟盛放的花被一根細細的線穿了起來,只綴了兩片油綠的葉片做裝點,繫好之後便像是兩塊碧玉般垂在她的手腕下。

  冷寂的雨夜,忽然暗香氤氳。

  那是一股極其清新的,沁人心脾的香息。

  少有人知道,茉莉本能開三季。

  只是一定要照料得很好。

  深秋初冬的茉莉就更為罕見了,與少年的心意一般,彌足珍貴。

  姜雪寧突然有些恨起自己來。

  燕臨見她沉默,只捧起她的臉來端詳,道:「難不成還真要生氣?」

  姜雪寧搖了搖頭。

  天已實在太晚了。

  燕臨雖貪戀於她在一起的時間,可也不敢讓她回去太晚,更恐如今多事之秋,再壞她名節,便要送她回去。

  兩人相攜從層霄樓下來。

  燕臨撐著傘,扶她上馬車。

  這時,姜雪寧才站在傘下,抬頭望著他,濃長的眼睫在陰影裡隱約地顫動,輕聲道:「燕臨,以後不要喝酒,好不好?我害怕。」

  不要喝酒?

  燕臨不明所以,想說壯志男兒有幾個不飲酒?可一垂眸觸到的卻是她柔軟後面藏了幾分脆弱的眼神,也不知為什麼心底彷彿也有某個地方被紮得一痛,於是遷就而寵溺地笑起來,承諾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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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二章 尤芳吟的改變

  這一天,姜雪寧很晚才回到府裡。

  洗漱過後躺到已經鋪好的床上,已經是深夜。

  燕臨繫在她手腕上的那一條茉莉手串被她小心地解了下來,輕輕地擺在了妝奩上,幽幽的清香傳到她枕邊,變得極淺極淡,卻一直沁入沉沉的夢裡。

  只是次日一早起來,妝奩上那串茉莉都敗了。

  原本飽滿的花瓣耷拉下去,像是失去了生機與水分一般,呈現出一種萎靡的姿態。

  冬日的茉莉,固然稀罕且好看,可終究算不上是綻放的最好時候。

  姜雪寧站在妝鏡前垂眸看著它許久。

  然後將它撿起來,放進了一隻藏香的小匣子,擱在案頭。

  宮裡只給了兩天的時間,讓這批入選的伴讀回家探望父母,與家人道別,順便再做好入宮常住的準備,時間實在算不上充足,今天傍晚就要重新入宮。

  屋裡的丫鬟婆子都在幫姜雪寧收拾東西。

  她自己倒不需要怎麼忙碌,只坐在外面廊下發呆,思考起如今的局勢和自己的處境。

  原本不打算入宮,結果遇著一幫「神隊友」,活生生把自己弄進了宮選為了伴讀。姜府的門第在京中固然算不上是低,可比起別的世家大族則遠遠不如,上一世她入宮最大的依仗其實就是燕臨。

  可不久後勇毅侯府就出事了。

  她那時本就不合群,性情方面也與別的伴讀玩不到一起,又因勇毅侯府出事,宮中不乏有見風使舵、落井下石之人,所以後來有一陣很吃了一番苦頭。

  還好更後來她搭上了沈玠。

  入得臨淄王殿下的眼之後,處境才漸漸好轉,沒人敢欺負了。

  上一世她是傻,對當時發生的事情也沒有任何的準備,所以吃了那許多的苦頭。如今勇毅侯府出事的結果只怕無法避免,而入宮這件事已經成為定局,她還要在宮中住上半年,且她這一世實在不想再與皇族有太深的牽扯,那麼花心思去討沈玠喜歡以保全自身的這條路,是無論如何也不該再走。

  但如果這樣……

  這一世,她要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在宮中的這半年好過一些呢?尤其是前幾天在宮裡那一番折騰,她好像無意間又成了人緣最差、最招人恨的那個。

  周寅之太危險。

  之前用他是迫不得已,往後卻是要小心一些。

  但,除了這個人之外,還有誰能用嗎?

  「唉……」

  真是想想都頭大。

  姜雪寧看著雨後非但沒有放晴反而越添上幾分初冬陰霾的天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尤芳吟那邊怎麼樣了……」

  *

  尤芳吟已經佈置得差不多了,只是還有些不確定。

  昨日從姜雪寧那邊回來後,她中途便繞路去了許文益那邊看望了一下,這一次倒是對蜀地井鹽和卓筒井的事情隻字未提,坐了兩刻便走——

  倒不是真有什麼事要找許文益,而是姜雪寧這般吩咐過。

  說是什麼「故佈疑陣」。

  此時此刻她看著自己筆下寫出的歪歪斜斜的那一頁字,手指卻忍不住地顫抖起來,心跳也有些加快:昨日二姑娘的話她都聽進去了,心裡面也的確冒出了一個報復尤月讓她為自己的言行吃點苦頭的想法。可她從小到大這麼多年,還沒有成心地害過誰。計畫是打算得好好的,但真當要做時,卻難免生出幾分忐忑。

  「她在屋裡?」

  正在她猶豫忐忑之時,外頭忽然傳來了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一聲藏著輕蔑的詢問。

  立刻有人在外面回答:「在呢。」

  那嬌俏的聲音立刻道:「走,進去看看她到底在搞什麼鬼!」

  腳步聲立刻變得大了起來,也近了許多。

  在府裡生活了這麼多年,也受了她這麼多年的欺壓,尤芳吟豈能聽不出那是尤月的聲音?幾乎立刻就把桌上這張紙折了起來往袖中一收,緊張地從座中站了起來,抬頭看向門外,喚了一聲:「二姐姐。」

  尤月這時剛好走到門口。

  尤芳吟在看到她之前,以為自己會像以前一樣恐懼到不敢直視,甚至瑟瑟發抖;然而真當她出現在自己視線中時,她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昨日二姑娘那強忍的委屈和苦澀——

  二姑娘已經為她做了那麼多,在宮中還要因為救過她而被二姐姐刁難,如今該是她報答二姑娘,保護二姑娘的時候了。

  一顆心忽然就定了下來。

  尤芳吟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緊,也攥緊了自己先前放在袖中的那一張紙。

  她知道,機會送上門來了。

  尤月今日一身鮮妍的桃紅色襦裙,因著這兩日天氣驟然轉涼,還十分嬌氣地帶了個兔毛手籠,將兩手都揣在裡面,站在門口睥睨地向尤芳吟看了一眼,又掃了她寒酸的屋子一圈,竟是連走進去都嫌棄,只立在了門檻前面,冷笑道:「聽人說,昨日你好像出府去了?」

  尤芳吟立刻道:「沒有,沒有的事。」

  「沒有?」

  尤月一張臉頓時就沉了下來,直接向自己身後喝問。

  「張媽你出來說說,到底有沒有!」

  她身後一個一看就很厲害的粗使婆子立刻站了出來,指著尤芳吟的鼻子便尖刻地道:「老奴絕對不會看錯,昨日我去綢緞莊為您置辦裁新衣要的綢緞,結果一眼就看到這丫頭買了一匹上好的絲緞從綢緞莊離開。老奴年紀雖然大了,可這麼多年眼神還沒出過一點差錯。當時老奴就納悶呢,憑三小姐在府裡什麼地位,居然拿得出這麼大一筆銀子來買綢緞,只擔心是府裡出了什麼不乾淨的事,不敢不回稟二小姐。」

  尤月便道:「我屋裡正好少了一筆銀子。」

  說完便似笑非笑地看著尤芳吟。

  尤芳吟一聽哪裡還不知道她們打的是什麼主意?

  若是往日她只怕已經急紅了眼,不住地為自己辯解。

  可現在她所能想到的卻是接下來的每一個清晰的步驟,只面上做得與往日一般慌張,道:「不是我,我沒有拿過,我連二姐姐住的地方都不敢靠近,又從哪裡去拿二姐姐的錢?你們不能血口噴人!」

  尤月是在宮中受了好一頓的氣,可裡面有些細節太過丟臉,也不好對旁人聲張,只能對人說自己與姜府的二姑娘起了齟齬,受了許多委屈,且還不好發作。

  本準備把這口氣壓下來,誰想到府裡一個小小的庶女也敢作妖?

  正愁沒地方撒氣!

  尤月走過去就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臉上,精緻的面容上卻染上了一片惡意的刻毒,只道:「你沒拿我的銀子,那又是哪裡來的錢買綢緞?天上掉下來的銀子不成?來人,給我把她這屋都翻過來仔細地搜!」

  尤芳吟前陣子掉進水裡就病過一場,更不用說近日來還受苛待,身子骨本來就不好,這一巴掌極重,扇得她臉上立刻浮出了紅紅的手指印,真個人都朝著右側差點一頭摔在地上,腦袋裡面更是嗡嗡作響,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丫鬟婆子們立刻進了她屋子。

  桌上的茶壺水杯全砸碎了,枕頭被縟扯作一團,甚至連少數的一些擺件都推倒了扔在地上,整間原本寒酸但好歹整潔的屋子立刻變得一片狼藉。

  不多時就有婆子搜出了藏在衣箱底下的幾兩散碎銀子和兩張五十兩的銀票,立刻大叫一聲「搜到了」,然後如獲至寶般的送到了尤月的手上:「二小姐,您看!」

  尤月拿過來一看,瞳孔便縮了縮。

  原本聽人說她還不大相信,想尤芳吟不過是團扶不上牆的爛泥,廢物一個,哪兒來的本事搞到那麼多錢?可現在銀兩和銀票就實打實地出現在自己眼皮底下,由不得她不信。

  心中一股憤怒頓時湧了出來。

  她攥緊了銀票和銀兩,只道:「好啊,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也敢做出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了!前段時間是有那個不知廉恥的姜雪寧護著你,叫你免了一頓罰。沒料想你跟找到了靠山似的,連我的錢都敢偷了!」

  幾個丫鬟婆子立刻上前按住了尤芳吟,她則劇烈地掙扎起來,瞪大了滿佈著血絲的眼睛喊:「公堂上審人都還要講證據,碎銀上沒有標記,可這兩張銀票的來路卻是清清白白,是我用姨娘留給我的錢去做買賣入了乾股賺來的!連錢莊銀號都能查得到,二姐姐便是要置我於死地罷了,又何必找這樣拙劣的藉口?二姐姐房裡的錢有沒有少,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尤月沒想到她竟然還敢頂嘴了。

  被她嗆聲的這瞬間,她差點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才勃然大怒,立刻就要下吩咐讓人掌她的嘴。

  可沒想到,尤芳吟被丫鬟婆子按住掙扎之時,竟有一方折起來的紙箋從她袖中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尤芳吟見了立刻要撲過去搶。

  尤月看得心中一動,竟然上前直接用力地踩住了她就要伸過去的手指,還用力地碾了一下,這才噙著嘴角那分冷笑,在尤芳吟那似乎有些不甘又有些驚恐的注視中,將這方紙箋撿了起來:「嘖,讓我看看是哪個小情兒寫給你的東西……」

  說著,她將這方紙箋展開了。

  那上面的字跡不算特別好,可辨認起來還沒有什麼難度。

  尤月粗粗一掃,幾乎立刻就愣住了:井鹽,卓筒井,任為志?

  她房裡有沒有丟銀兩,自己當然最清楚。

  所以對尤芳吟這筆錢的來處,尤月也是好奇的。

  此刻看到這頁紙,一時有些驚疑不定,可冷靜下來想想之後,又懷疑尤芳吟的確是得了什麼「高人」的指點有了賺錢的秘訣。

  旁邊的丫鬟十分好奇,想湊上來看:「小姐,寫的什麼呀?」

  尤月完全下意識地將紙箋掩住了,沒讓丫鬟看見上面的內容。

  她閃爍的目光中透出了幾分貪婪,也不聲張,只挑了唇角看著直勾勾盯著她的尤芳吟,心內快意至極,道:「先把她關進柴房,別成日裡往外頭亂跑,沒得壞了我們府裡的名聲!」

  粗使婆子們立刻先將尤芳吟拉了下去。

  也因此,尤月並沒有能夠看到她轉過身那一瞬間,消失了所有神情的一張臉,冷冷都是漠然。

  *

  下午接近酉時的時候,姜府的馬車便準備好了。

  大約是因為上一次進宮遴選的時候,姜雪寧的表現還不錯,也可能是因為她剛回府的那一天就與家裡又鬧了矛盾,還去找了姜雪蕙的晦氣,所以這一次去拜別時,姜伯游與孟氏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提醒了一句謹言慎行,就放她走了。

  今日到宮門前時,只她一個。

  第二次入宮與第一次入宮不同,畢竟都算得上熟悉環境了,因此並不等人齊了再走,而是來了一個,便由小太監幫忙拎了帶進宮的行李,引路先去仰止齋。

  姜雪寧下車這一會兒,旁邊正好有馬車過來。

  居然是姚惜。

  兩天不見,她看著似乎清減了一些,下車來時眉頭依舊蹙著,抬眸看見姜雪寧,目光卻有些凝滯,彷彿有話想說,可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姜雪寧於是想——

  這兩日,姚惜回去,是怎麼處理與張遮的那一樁親事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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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三章 張遮退親

  上一世,姚家為著要退掉姚惜與張遮的親事,除了四處散佈張遮命中剋妻的謠言外,還在朝堂上進行了打壓,錦衣衛為除掉張遮這顆絆腳石故意羅織罪名搆陷,姚太傅明知張遮冤枉卻故意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落井下石,在中間推波助瀾,最終害得張遮被投入大獄。

  直到後來原河南道御史顧春芳升任刑部尚書,查明情況,在中間周旋,才使張遮官復原職。

  這一世姜雪寧曾出言警告過姚惜,但她並不能預料,姚惜與姚太傅會如何選擇。

  兩人目光對上的瞬間,宮門口有些安靜。

  姜雪寧與姚惜有些齟齬,但面上的和氣還是會敷衍一下,所以倒像是將幾日前的不快都忘了一般,主動打了一聲招呼,道:「姚小姐。」

  姚惜一怔,也斂衽還禮。

  只是對著曾經對自己說出過那些話的姜雪寧,她的態度無論如何也無法熱絡起來。

  姜雪寧也不在意。

  在門口經由太監檢查過了此次攜帶入宮的物品,二人便跟著進了宮。

  上一次入宮,姜雪寧還存有希望,以為自己不過是入宮遴選走一遭,最終還是會安然無恙地出來,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天不從人願。

  沒擺脫入宮的命運也就罷了,這一世還被謝危給盯上了,且勇毅侯府出事在即,她不敢想此次入宮自己會是怎樣的處境。

  一重重宮門在眼前次第地開啟,如同環扣一般連接著從長長的靜寂宮道,點綴著高高的朱紅宮牆。

  紫禁城的厚重壓頂而來。

  皇宮裡的一切都建得太高太大了,以至於人在置身其間時,連抬頭都感覺艱難。

  行走於其間時,姜雪寧彷彿又回到了上一世:或逼仄或寬闊的宮道上,地磚與地磚之間,浸滿了順著縫隙流淌的鮮血,即便順著泥土與枯草的斷莖往下滲透,也依舊留下了冷酷血腥的痕跡;原本朱紅色的宮牆上,有些地方如潑了墨一般顯出更深的鮮豔,有的地方又殘留著刀劍的驚心;而前方的宮門上,懸掛著的不是麒麟瑞獸,而是周寅之面目猙獰、瞪大了眼睛無法閉上的頭顱,被三根鐵釘殘忍地穿過,釘在所有人的頭頂……

  許是已經深秋入冬,這穿過宮道的風竟有幾分嗚咽似的淒然有冷寒,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瑟縮了一下肩膀。

  謝危當年持著弓,站在九重闕上的身影,也遙遠似夢魘般浮上。

  這半年,她當真能全身而退嗎?

  *

  此刻仰止齋中,已經有幾位伴讀先到了,正笑著相互說話。

  「呀,方妙啊方妙,你又帶了這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可是轉運用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榆木腦袋其實不大會讀書,若不是先前有姜二姑娘猜題,我哪裡能選上伴讀?這轉運的筆架,回頭我放在書桌上,只盼著先生們不要抽我起來讀書啊回答問題之類的。無量壽佛,保佑保佑!」

  「說起來有人知道回頭到底學什麼嗎?」

  「除了謝先生會教琴之外,別的都還不清楚。」

  「蕭姐姐帶了好多書啊,這些都是世所罕見的孤本吧?」

  蕭姝、陳淑儀兩人這一次依舊是一起來的,就坐在屋內靠窗的位置上;同樣來得很早的方妙卻閒不住,在屋裡走動著,四處調整著擺設的方位,說是想給大家換換風水;年歲最小、臉蛋紅撲撲的周寶櫻卻是打著呵欠趴在桌上,一副睏倦模樣。

  蕭姝不由問她:「寶櫻你怎麼這麼睏?」

  周寶櫻癟嘴,委屈極了:「上次出宮回家之後,父親竟說我在宮中不懂規矩,不學無術,本來要給我買杏芳齋的糕點,這一下全沒了……」

  「……」

  原來是為了吃的。

  蕭姝被她這回答窒了一下,沒接上話。

  只是沒想到下一刻,周寶櫻那小鼻子忽然朝周圍嗅了嗅,像是貓兒聞見了魚腥氣似的,腦袋一下從桌上抬了起來,惺忪的睡眼也瞬間睜大:「有吃的,有吃的!」

  而且這香味絕對是很好吃的吃的!

  憑著自己多年的經驗,周寶櫻輕而易舉就能聞見美食的味道,於是立刻從自己的座中蹦了起來,到門口一看,驚喜地叫出聲來:「哇,小姚姐姐帶了吃的來!」

  因著此次選上伴讀的姑娘裡,有兩位姓姚,一位是翰林院侍講姚都平家的姑娘姚蓉蓉,一位是太子太傅兼吏部尚書姚慶余家的姑娘姚惜。

  如果都叫「姚小姐」,未免難以區分。

  所以眾人按著她們的年紀,稱姚惜為「大姚姑娘」,稱姚蓉蓉為「小姚姑娘」。

  此刻端著食盒從外面走進來的便是姚蓉蓉,她本就出身小門小戶,在宮中頗有一點謹小慎微之感,沒料著會有人一下從屋裡撲出來,差點被嚇了一跳。

  見是周寶櫻,才將食盒往前一遞。

  道:「這是我回家自己做的桃片糕,想著諸位姐姐和寶櫻妹妹之前在宮中對蓉蓉頗有照顧,所以帶了來,略表一些心意,想請大家嘗嘗。」

  「是給我們吃的!」

  周寶櫻剛聞見那隱隱的甜香味道便忍不住流口水,一聽姚蓉蓉這麼說,一張臉上笑容頓時燦爛起來,幾乎立刻就伸出了手去。

  「那我先嘗嘗!」

  桃片糕乃是用糯米、桃仁和糖一起做的,都切成薄薄的小片,看上去是雪白,口感軟糯棉甜,中間嵌著的桃仁又會增添一分甘香。

  做得好與不好,就看入口的感覺如何。

  京中做得好桃片糕的鋪子其實不多,就算有,周寶櫻也全部吃過了。

  可她沒有想到,姚蓉蓉做的這份桃片糕,竟是清甜不膩,幾乎入口即化,又留有不淺不厚的餘味。

  才吃一口,她就瞪圓了眼睛。

  一聲驚嘆:「天啊,好好吃!」

  周寶櫻是個嗜吃如命的,又因出身好,所以天底下好吃的基本都吃遍了,自然也養得一副刁鑽的口味,並不是什麼東西都能入得她口。

  所以,但凡能被她誇讚,一定是好吃的。

  更別說眼下是如此驚喜模樣了。

  眾人都好奇起來,雖然覺得姚蓉蓉有時候過於小家子氣,比如先前和姜雪寧說話時就不太聰明,可這並不影響大家表面上的應酬。

  這一時便都取了桃片糕來吃。

  果然味道很不錯。

  就連蕭姝咬了一口後,都沒忍住眉梢一挑,有些訝然:「的確好吃,都比得上京中出名的杏芳齋和齊雲齋了。想不到姚姑娘還有這樣的本事。」

  姚蓉蓉頓時滿臉驚喜,顯然是沒想到自己竟能得著蕭姝的誇讚,捧著食盒的手指都有些輕微的顫抖,紅了臉道:「蓉蓉見識淺薄,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好鑽研這些。蕭姐姐和大家喜歡,我便歡喜了。」

  眾人都道她是謙遜了。

  屋裡的氣氛因著這一盒出人意料的桃片糕,總算是變得活絡了一些。

  姜雪寧和姚惜便是這時候進來的。

  方妙手裡正端著個羅盤算什麼東西,一抬眼見著她們便自來熟地招呼:「還在想你們要什麼時候才來呢,可叫你們給趕上了。小姚姑娘帶了好吃的來,你們要再不來,只怕就要被寶櫻給吃光了。」

  周寶櫻不滿地嘟嘴。

  正低著頭同其他人說話的姚蓉蓉一怔,看見姚惜時還好,可看見姜雪寧時卻有些不自在,連笑容都勉強了許多,但還是站起來捧了食盒向她們面前遞,道:「方姐姐說的是呢,這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兩位姐姐一起嘗嘗?」

  姚惜今日的心情顯然也不比上一次入宮好多少,甚至是更差了,隱隱藏著幾分焦躁。

  見著姚蓉蓉遞桃片糕來,她甚至有些不耐煩,只冷淡道:「謝了,但我今日不是很有胃口。」

  便直接到蕭姝與陳淑儀那邊坐下。

  姚蓉蓉頓時尷尬至極。

  眾人的目光卻一下都落到姚惜身上,暗自猜測著她那樁親事是不是有了什麼變化,才引得她如此。

  姜雪寧本是不想拿這糕點來吃的。

  一則是她對姚蓉蓉的印象並不算好,總是楚楚可憐的做派好像誰欺負了她似的;二則……

  上一世,這玩意兒她差點吃到反胃。

  以至於,連聽見這三個字都忍不住想吐。

  可姚惜已經拒絕,她再拒絕氣氛未免太尷尬,所以給了個面子,便從食盒中取了薄薄的一片來,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然後笑了笑道:「謝謝。」

  就這個反應?

  也太平淡了些。

  要知道姚蓉蓉做的桃片糕可是連周寶櫻都忍不住要讚歎的好味道,姜雪寧吃了之後竟然沒什麼表示?

  有那麼一瞬,周寶櫻都討懷疑自己的味覺了,十分納悶地看向了她,道:「姜家姐姐不覺得很好吃嗎?」

  好吃?

  姜雪寧垂眸看向這被自己咬出一彎小小缺口的薄薄桃片,想起的竟還是謝危。

  那位後來聞名遐邇的謝太師。

  上一世她剛當上皇后那兩年,曾在宮裡宮外找過很多好廚子,試著做了很多種桃片糕,只是最終也沒有還原出當年的味道。

  到底是謝危做得太好,還是她沒了當初品嚐的心境呢?

  姜雪寧實在不清楚。

  現在想起來她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那可是出身世家、 才冠天下的謝居安啊,天下人眼中君子中的君子,半個聖人般的存在,怎會近庖廚,沾煙火?

  姚蓉蓉做的桃片糕,當然不能說不好吃,可有誰見過天上的明月,還會對明珠的光華大加讚歎呢?

  姜雪寧看了旁邊已經默默垂首咬唇的姚蓉蓉一眼。

  最終淺淺地勾唇,找了個藉口,道:「好吃該是很好吃的,只是我本身不愛甜膩的口味罷了,還望莫怪。」

  山珍海味也有人不喜歡呢。

  姜雪寧這麼說當然沒錯。

  只是她和姚蓉蓉的關係也有點微妙,所以這般言語也很難不讓人生出點別的想法。

  周寶櫻倒是心思單純沒多想,只嘀咕了一句:「我就說嘛,我的舌頭還是很厲害的。哎,姜二姐姐不吃也好!那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她想到這裡立刻高興了起來。

  也不管姚蓉蓉是什麼臉色,便直接把那食盒拿到了自己的面前,高高興興地吃了起來。

  此次入宮的伴讀八人,除尤月外都已經到了。

  姜雪寧也隨意地在方妙身邊坐下。

  眾人又聊了點這兩天出宮後各自遇到的事情,很快,關注的焦點便落到了先前進來時便臉色不好的姚惜身上,畢竟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與張遮那樁親事,看她這樣難免有些擔心。

  蕭姝低聲問她:「可是議親的事情有了什麼變故?」

  姚惜柳眉低垂,險些又要落淚:「我回家之後求了父親許多次,父親也不肯應允,偏要說那張遮是良配,連母親都勸不了他。如今我也不知要怎麼辦才好了……」

  蕭姝皺眉,下意識看了姜雪寧一眼。

  姜雪寧淡淡的,眼觀鼻鼻觀心,端起盞來飲茶,好像此事與自己渾無關係。

  眾人別的或許不記得了,可當日姜雪寧把尤月抓了來摁進水裡的狠戾,卻都還歷歷在目。

  這一時都跟蕭姝一般,莫名向她看去。

  姜雪寧覺著好笑:「議親的又不是我,且跟我沒半點關係,諸位都看我幹什麼?」

  她事不關己模樣,本沒有什麼問題,可落在姚惜眼中難免有那麼一點幸災樂禍的諷刺,臉上便一時青白交錯,有那麼一刻想要站起來與姜雪寧理論。

  可沒想,還沒等開口,外頭就來了人。

  是在仰止齋伺候的一名小宮女,腳步急匆匆的,手裡還捏了一封信,進來就行了禮,將信封舉過頭頂,道:「給幾位姑娘請安。這是外面姚太傅託人傳來的信,說是要交給姚小姐看。」

  姚惜頓時一愣:她才離開家不久,怎麼父親就寫信來了?

  那信封被交到了她手上。

  外面是姚太傅遒勁有力的字跡。

  往日看了家信,她總覺得安心,今日卻不知為什麼,有些心慌意亂。甚至都不等回到自己的房間,她便在這廳中將信拆開來看。

  薄薄的信封裡就只有兩頁信箋。

  可當姚惜看見信箋上的字跡時,便怔了一怔:不是父親的字。

  父親習慣寫行書,蒼勁有力,也算得行雲流水。可這一行行卻是用筆細勁,結體疏朗的瘦金體,甚至顯出幾分一板一眼來,透著些許冷沉靜肅。

  「茲奉姚公親啟,晚輩張遮,承蒙厚愛,賞識於朝堂,許親以令愛。念恩在懷,不敢有忘。然今事變,遮為人莽撞,為官剛直,見棄君王在先,開罪奸佞在後,步已維艱……」

  短短言語,已陳明身份與來信之意。

  分明只是薄薄一頁信箋,可透過這簡簡單單的一行行字,卻彷彿能窺見那名曰「張遮」的男子在燈下平靜提筆落字的清冷。

  何曾有半分的諂媚?

  他是清醒的,甚至坦然的,向姚父陳明自己的處境,沒有讓姚府為難,也沒有貪圖姚府的門楣,竟是主動提出了退親。

  這一時,姚惜原本蒼白的臉色,忽然變得潮紅,又轉而蒼白,似乎是羞又似乎是愧,末了淚盈於睫。

  以前是不識。

  可如今看了張遮寫給父親的這封信,便知這該是何等月朗風清似的人,也知自己是錯過了怎樣好的一位良人。

  而自己先前竟還想要設計陷害,迫他退親……

  愧疚之外,竟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悔恨湧了上來……

  姚惜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只有眼淚不住往下掉,她將信箋一擱,將臉埋在臂彎中,伏在案上便大哭起來。

  眾人被她嚇住了。

  蕭姝與陳淑儀都走到她身邊去,忙問她:「不是姚大人來的信嗎,信上說什麼了?」

  姚惜只哭不答。

  姜雪寧卻將目光轉向了那一頁被姚惜手臂壓住了大半的信箋,在看見那清瘦刻板的一筆一劃時,便無聲地笑了起來。

  原來,他的字這麼早便是這樣了……

  她還以為是後來才練成的。

  張遮呀……

  不欺暗室,防意如城。

  上輩子,她是走了怎樣的好運,才能遇著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燕臨對她好時,她還太小,太執拗,一點都不懂得珍惜;等往後懂得了,卻沒人肯真的對她好了。

  唯有一個例外。

  姜雪寧低垂著眼簾,看著伏案哭泣的姚惜,心裡忽然想:不肯牽累旁人,主動退了親。那麼,如今的張遮,該沒有婚約在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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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四章 變化

  蕭姝在幾個人之中乃是身份最高的,且與姚惜的關係本來就不錯,問她半天,見她只哭不答,眉頭便皺得更緊了一些。

  她索性不問了,徑直將那頁信箋從姚惜手臂下取了出來。

  讀過後便瞭然了。

  很顯然,這封信本不是寫給姚惜的,而是寫給姚惜的父親,太子太傅姚慶余。

  姚太傅在看過後,將這封信轉給了姚惜看。

  但除此之外再無一字,也不說這封信寄來是幹什麼用。

  「這張遮倒是個人物……」

  蕭姝看信後低低呢喃了一聲。

  她其實是要強的做派,不大耐煩聽人哭,所以對姚惜道:「別哭了,還嫌不夠丟人嗎?」

  姚惜的哭聲小了些。

  蕭姝這才問道:「前些天你才說過,不想要這門婚事。如今張遮主動寫信來退親,都不用你再花心思使手段地折騰,難道不好?」

  姚惜埋著頭,誰也看不清她神情。

  可方才小下去的哭聲,隱隱壓抑著,又漸漸控制不住起來。

  蕭姝同陳淑儀對望了一眼,都知道這種事已不適合當眾再說,且也猜著點姚惜的心思,便道:「進去說吧。」

  說完兩人便扶了姚惜起身,去她房裡了。

  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方妙面色古怪,手裡那羅盤的指針隨著她向那三人背影望去的動作而輕輕晃動,沒忍住嘀咕了一聲:「遂了心願還不高興,真是奇怪……」

  姜雪寧卻是嘲諷地一勾唇。

  蕭姝與陳淑儀能猜到的,她自然也能猜著,只是竟不如何高興。

  主角都走了,她也不欲在這廳中多留,便藉口收拾房間,出了廳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方妙一琢磨,竟跟了上來。

  姜雪寧回頭看了她一眼。

  方妙卻訕訕一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可腳步卻跟著姜雪寧沒見停,只道:「當時姚惜小姐差點聽信尤月的話,要污那張遮的名聲,姜二姑娘還發作過一回,如今退親的事情都出了,姜二姑娘卻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那什麼,我人比較笨,姚惜她是為什麼要哭,她們又要去聊什麼呀?」

  從入宮的第一天起,方妙就認準了姜雪寧是個有「運勢」的人,到底是真是假,姜雪寧也追究不出來。

  只是既然進了宮,還要待半年,自然不能和先前一樣一個朋友也沒有。

  方妙這人神神道道,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可上一世也算是少數幾個全身而退的人之一,雖是趨炎附勢了一些,可心並不壞。

  姜雪寧一琢磨,便笑道:「你覺得姚太傅為什麼送信來?」

  方妙道:「不就是給姚惜看嗎?」

  姜雪寧道:「那本是寫給姚太傅的信,且出自一男子,再轉給閨閣小姐看,無論如何都不合適吧?再說,若只是想讓她知道張遮來退親的事,直接重新寫信告知也就是了,何必連人的信都一起給?」

  方妙眨了眨眼,愕然。

  她忍不住伸手撓頭:「姜二姑娘的意思是?」

  姜雪寧垂眸,唇邊的笑容漸漸淡沒,平平道:「這封信應該才送到姚太傅手中不久,姚太傅還未來得及回覆。張遮出身寒門,卻能得姚太傅許了這門親事,想也知道姚太傅該很看得起張遮的人品。姚惜想退親,姚太傅顯然未必。我等旁觀之人都能從這封信看出張遮人品貴重,姚惜也不傻,怎能看不出來?姚太傅還未回信,便將信轉給自己的女兒看,想來是想讓她再考慮考慮。」

  方妙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緩過神來:「二姑娘不會是想說,姚惜哭是因為她……她看了這封信後改了想法,現在又想嫁給張遮了吧?!」

  姜雪寧已到了自己的房門口。

  她腳步停了停,垂眸看著兩扇門間縫隙的陰影,只道:「誰知道呢?」

  說完,她便推開門走了進去,也沒管外面方妙是什麼神情,便隨手將門帶上。

  方妙立在她門外,倒也不介意,回想一下方才姜雪寧言語,她對此刻姚惜與蕭姝、陳淑儀會聊什麼,產生了巨大的好奇。

  然後轉身便想回自己房間。

  只是才走出去沒兩步,她就忽然「誒」了一聲,回頭看向姜雪寧那兩扇已經閉上的房門,不由嘀咕:「剛才她們有說那封信是張遮寫來的嗎?」

  她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

  也就看見了上面的字跡而已。

  難道是自己記性不好,剛剛算著算著風水,算走了神沒聽到關鍵?

  方妙又撓了撓頭,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乾脆將這疑惑拋之於腦後,又朝自己屋裡溜躂去了。

  *

  這一天,最後來到仰止齋的是尤月。

  據說是府裡有事耽擱了,險險趕在宮門下鑰之前進了宮。

  這時姚惜已與蕭姝、陳淑儀說完了話出來,情緒也定了下來,除了眼圈紅一些以外,已看不出什麼異常。

  尤月先前曾因退親張遮的事情向姚惜獻計,雖然因此被姜雪寧摁進魚缸裡,可與姚惜的關係卻是自然地拉近了。

  晚上她一來,便於先前一般想坐在姚惜身邊說話。

  可沒想到姚惜竟跟變了個人似的,雖還同她說話,可態度比起上一回入宮,冷淡了不知多少,讓尤月有種毫無防備一頭撞在了銅牆鐵壁上的感覺,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甩臉子更不是,只得夾緊了尾巴,尷尬地坐在旁邊。

  當晚樂陽長公主沈芷衣派人賞了許多東西下來,還有尚儀局的蘇尚儀親自來跟她們說明天開始伴讀的事。

  宮裡的規矩,皇子讀書都是要天不亮就起。

  但聖上念及長公主是姑娘家,且連伴讀都是各家府中嬌養的小姐,所以放寬了許多,只叫每日卯正到奉宸殿上學,聽先生們講課。

  共請了五位先生。

  一天兩堂課,大多都在上午。

  下午則留給長公主和伴讀們自己學習或者玩耍。

  唯有謝危例外,其他先生只負責教授一門課,他要同時教授兩門,且因為時不時要去文淵閣做經筵日講,所以其中一門必得放到下午。

  若將來時間上調不開,則由他自己調整。

  蘇尚儀走時只道:「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唯有『射御』兩樣諸位小姐不用學,其他先生都會教,另還要學文、學畫。謝大人教的是『琴』和『文』,需要格外注意。要用的筆墨與書籍宮裡都已經準備好了,放在了奉宸殿的書案上,但琴要各位伴讀自己帶去。明日先生們會一一到殿,先為你們講要學什麼,怎麼學。長公主也會來。還望諸位伴讀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同長公主一起,一心向學,尊師重道,不辜負了聖上的恩典。」

  眾人都一一記在了心中。

  待蘇尚儀走後,便難免有些興奮地猜測起明日到底會學什麼,先生們又都是什麼樣,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樣。

  然而姜雪寧卻高興不起來。

  只要一想到上學,想到謝危,想到學琴,便覺得自己十根手指頭隱隱作痛,恨不能現在就出宮去。

  可第二天一早,依舊不得不準時起床。

  洗漱完畢後,她抱了琴從屋裡出來,與眾人會合,一道去奉宸殿。

  誰都知道琴是謝危教,出宮回家那段時間,眾人都在選琴上花了不少的功夫,帶的琴要麼出自小有名氣的斫琴師之手,要麼是有些年頭的古琴,且都小心地套上了琴囊。

  姜雪寧的也一樣。

  可沒想到,在從仰止齋出去的時候,蕭姝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琴上,竟道:「姜二姑娘這琴囊看著有些眼熟。」

  姜雪寧一怔,垂眸看了那暗藍色的琴囊一眼:這便是燕臨當初帶著她去幽篁館買的那張「蕉庵」,琴囊也沒換,還是呂顯將琴交付給他們時套著的琴囊。

  她不知道蕭姝怎會覺得眼熟。

  當下只道:「尋常的琴囊罷了,到處都能見著。」

  「這真不是什麼地方都能見到的。聽說前段時間幽篁館來了一張名曰『蕉庵』的古琴,我便差了人去買。可琴館主人竟說,琴是為了燕世子找的,不賣給別人。我還可惜了好久,沒料想,今日居然在姜二姑娘這裡見著了。」蕭姝今日穿了一身深紫的宮裝,顯得端莊而貴氣,直將其他人都壓了下去,只看著姜雪寧笑了起來,「看來,那琴實不是燕世子自己要用,而是特為姜二姑娘尋的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跟著落到了姜雪寧抱著的琴上。

  陳淑儀、方妙、周寶櫻等人只是有些好奇。

  尤月卻是輕易想起了當日重陽宴上著實稱得上是被打臉的一幕,面色不大好,看姜雪寧的目光又隱隱藏了幾分輕蔑。

  姚蓉蓉則是站在眾人後面一些不出聲打量。

  自清遠伯府重陽宴後,勇毅侯世子燕臨與姜家二姑娘關係匪淺的消息便在京中傳開了,消息稍微靈通些的都知道。且燕臨下個月就要行冠禮,也沒剩下幾天,眾人於是都猜燕、姜兩家該是暗中定好了親事,所以也並不去詬病一對小兒女的關係。

  外頭也沒幾個人亂嚼舌根。

  一則是兩家都沒說什麼,輪不到外人;二則是勇毅侯府勢大,旁人也不大敢多言。

  可現在蕭姝竟然這樣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

  姜雪寧自忖上一世與蕭姝有矛盾乃是因為皇后之位,誰也不肯相讓,所以鬥了個你死我活,最終誰也沒落著好下場;而這一世她也不想當皇后,更不嫁沈玠,兩人之間沒有了利益的衝突,而以蕭姝的世家大族的驕傲與不輸男兒的智計,該不至於主動挑起什麼爭端才對。

  也就是說,按道理蕭姝不會針對她。

  所以在眼下並不知道她是有心還是無意的情況下,姜雪寧只能當她是無心,於是並不發作,只視若尋常地一笑:「『蕉庵』雖好,可在天下名琴之中只怕不過躋身末流。蕭大姑娘雖然錯過了這一張,但想必輕易便能尋著更好的一張吧?」

  蕭姝便笑起來,卻也不接話,更不解釋什麼,只叫了一旁抱琴的宮女跟上自己的腳步,繼續往奉宸殿的方向去了。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她的琴上。

  可誰也認不出那張琴的來歷,只能通過琴囊上掛的和田玉墜子猜測那琴絕不普通。

  一行八人,都順著宮牆走上了宮道。

  此刻天色還未完全放亮。

  兩側點著的宮燈在沉沉的暗藍天幕與暗紅宮牆相接之處,散發著光亮,這樣的路,姜雪寧上一世走了不知多少回,熟悉得閉上眼睛都不會走錯,所以心不在焉地落在最後。

  姚惜本是走在最前面的,可也不知怎麼,她一面走,還一面回頭看。

  見姜雪寧落在最後,她的腳步便跟著放慢。

  不一會兒,便自然地到了姜雪寧身邊。

  姜雪寧這時才注意到她,昏暗的光線中便悄然皺了皺眉,只想著無事不登三寶殿,所以問:「姚小姐有什麼事嗎?」

  姚惜注視著她,很認真地注視著她。

  過了片刻,才用壓低了的聲音笑道:「只是忽然之間對姜二姑娘很好奇。若無前幾日姜二姑娘好言相勸,只怕我已鑄成大錯,污人清譽不說,還要錯過一樁好姻緣。現在想起來,實覺該感謝一番。不過心中也有些疑惑難解。姜二姑娘說過,叫我什麼也不做地等著。當時我不明白,直到昨日見著父親轉的那一封退親信,才知道姜二姑娘是什麼意思。若非知道二姑娘與燕世子是一對,只怕我真要覺著你與張遮關係匪淺了。不過二姑娘,似乎的確很瞭解張大人?」

  姜雪寧垂眸看路,沒有接話。

  姚惜心底便生出幾分芥蒂來。

  只是想起昨日那封信,還有蕭姝等人對她說的話,又難得覺出了幾分甜蜜的羞澀。

  她臉頰上悄悄浮上了一點紅暈,聲音也有了些少見的猶豫和忐忑,對姜雪寧道:「現在我才知道,父親為何賞識他。他修書給父親雖是為了退親,可竟是怕自己將來仕途不順,恐我嫁給他後跟著受苦。可女兒家最要緊的不就是找個良人嗎?我見了那封信後,便想,若真能與他成了姻緣,往後必不會受氣。且父親還會幫襯,未必就差到哪裡去。我想寫信告訴父親,我改主意了,姜二姑娘覺得如何?」

  「……」

  東邊已現出魚肚白,紫禁城裡飄蕩著濃重的霧氣,前方的奉宸殿只在霧氣中伸出一角高啄的簷牙,卻叫姜雪寧看出了奇怪的惘然。

  有那麼一刻,惡意如潮湧。

  某一道聲音在她腦海裡瘋狂地喊叫:當個壞人吧,寧寧,當個壞人吧。別管旁人怎麼看,去搶!去把張遮搶過來!那本是上天賜予你的!

  可她不能夠。

  冥冥中彷彿有雙眼透過迷霧看著她,提醒著她,曾答應過,往後要做個好人。

  最終這些聲音都消無下去。

  姜雪寧眨了眨眼,只覺自己已墜入這片迷霧之中,看向姚惜,然後聽到自己沒有半分破綻的鎮定嗓音:「姚小姐本未鑄成大錯,迷途知返殊為難得,若能與張大人成就姻緣,令尊想必會很欣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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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8 02:04:4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五章 拉仇恨

  「太好了,我也這樣想!」姚惜聽了姜雪寧這般話,跟吃了個心丸似的,唇邊的笑意也壓不住,融冰一般溢散出來,又道,「我回頭便給父親寫信。想來張遮雖然主動退親,可並非是不願娶我,只不過怕我嫁過去後帶累我。可若我願意,那他必定再沒有任何顧慮。如此,如此……」

  如此親事便可成了。

  姚府如此高的門楣,她自問顏色、修養在京中都算是一流,想那張遮怎會有再拒絕的理由呢?

  不過,這話由女兒家來說,有些難以啟齒,所以她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口。

  但姜雪寧聽明白了。

  在接下來的一段路,姚惜都走在她旁邊,似乎一改對她的敵視,想要和她做朋友。畢竟若沒有姜雪寧之前勸那一齣,她也許還不知道張遮竟是人品如此貴重的人。

  可姜雪寧卻不想與她深交。

  捫心自問,她真的喜歡姚惜,認同姚惜這個人嗎?

  答案是否定的。

  對姚惜與張遮的議親,她也並不樂見其成。

  但此時此刻的張遮,對姚惜沒有任何瞭解。

  這一世,因為有了自己的阻攔與勸告,姚惜並沒有利用下作的手段污衊張遮,給他蓋上剋妻的名聲,在張遮那邊便是清清白白。假如她在收到退親信後不僅不嫌棄反而還想要嫁給張遮,那從張遮的角度來看,姚惜該是個怎樣的人呢?

  不用想都知道。

  出身高門卻肯委身寒門,雪中送炭卻不落井下石,既不勢利,且還重諾。

  怎麼看都是個極好的姑娘。

  張遮該會答應吧?

  姜雪寧知道姚惜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覺得張遮該娶她。

  可她沒有資格再做什麼了。

  先前訓斥尤月、警告姚惜,是因為無法坐視張遮被人污了清譽;現在姚惜願意嫁了,天底下任何人都能非議、反對,唯有她不能,也沒有立場——

  因為,她對張遮懷有私心。

  如果去破壞這樁親事,她絕不敢問心無愧地說,僅僅是出於看不慣姚惜的人品。

  *

  清晨的奉宸殿裡,負責伺候的宮人們早將每一張書案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從前到後一共三排三列,九張書案。第一排最中間的那張是紫檀雕漆面,身後的座椅上鋪了金紅的錦緞坐席,一看就和別的桌案不同,連擺在上面的文房四寶都更為貴重。

  這顯然是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的座位了。

  眾人從外面進來,一眼就看出了這位置的特殊,都自覺地落座在其他位置,大部分坐的都與自己第一次到奉宸殿時的位置差不多。

  姜雪寧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挑了那個角落裡靠窗的位置。

  也就是她最初坐的那個位置。

  即便外頭開著窗,天光都照進來,可相比起前面兩排,這裡依舊是最難被先生們注意到的位置——接下來可有整整半年,她可不想選個前面的座位在謝危眼皮子底下坐著。

  蕭姝和陳淑儀兩人顯然都對自己的學識和出身有自信,分別選了長公主位置的左邊和右邊;姚惜則選在了第二排的中間,正好在沈芷衣位置後面;左右兩邊則分別是方妙和周寶櫻;最後一排從左到右於是只剩下了尤月、姚蓉蓉和姜雪寧。

  今天算是沈芷衣第一次真正到奉宸殿來。

  母后和蘇尚儀這幾日已經交代過,為她開課上學這件事是皇兄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朝堂上對此也頗有非議,多認為此事於禮不合,所以她一定要珍惜機會,不敷衍對待。

  於是特意穿上了一身鵝黃織金繡紋的得體宮裝。

  姜雪寧等八位伴讀剛到不久,距離卯正還有一刻,她就帶著兩名貼身伺候的宮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眾人紛紛躬身行禮:「見過長公主,給長公主請安。」

  沈芷衣許久沒有這樣高興的時候了,一張明豔的臉上掛滿了笑容,兩隻手背在身後,輕快地跳了一下站在門檻上,只向眾人道:「以後你們都是我的伴讀了,見面的時候還多,就不要回回都行大禮了,你們累我也累,都快起來吧。」

  話說著,她目光就掃了一圈。

  緊接著就「咦」了一聲,竟直接走到了姜雪寧的面前:「寧寧,你怎麼坐在最後面?」

  沈芷衣額頭上綴著一瓣櫻粉,自打上回重陽宴後,臉上便少了往日的陰霾,放下了以前故意端起來的長公主的架子,反而變得平易近人,還有幾分小女孩兒俏皮。

  姜雪寧觸著她關切的眼神時,不由一震。

  記得自己上一世也曾見過沈芷衣這般嬌憨開心的時候,可知道她是女兒家後,這種神情便都從沈芷衣臉上消失了,她又變回原來那個眼底總是糾纏著一絲鬱氣且脾氣越來越壞的樂陽長公主。

  姜雪寧可見識過了她先前對自己的「好」,生怕她一開口便叫自己去前面坐,連忙向她眨了眨眼,解釋道:「臣女性情愚頑,學業不精,坐在這裡也免得先生見了心煩。回頭一個不小心叫我滾蛋,豈不壞了?」

  這是委婉地說自己不想被先生看見。

  沈芷衣聽懂了,沒忍住一樂,道:「有本公主罩著,誰敢叫你滾蛋?」

  殿中其他人的目光頓時落在了姜雪寧的身上,嫉妒有之,複雜有之,忌憚有之,深思有之。

  姜雪寧能感覺到殿中氣氛的微妙。

  但她也不敢看。

  怕一抬頭眼刀就紮過來把自己給戳死!

  沈芷衣本在宮中受著萬千寵愛長大,除了對皇兄和母后以外,也並不知道什麼叫做「行事收斂」,喜歡一個人時便會毫無顧忌地對一個人好。

  她其實有心想讓姜雪寧坐在自己旁邊。

  坐得近一些,一轉頭就能看見,豈不舒坦?

  可再往前一看,最前面一排她左右兩邊已經坐著蕭姝和陳淑儀了,兩個人都是她以前就認識了的,叫誰起來和姜雪寧換只怕都不好,平白惹人尷尬。

  所以沈芷衣只好罷了。

  她咕噥了一聲:「你既想坐在這裡便先坐著吧,哪天膩了再換也沒關係。」

  姜雪寧鬆了口氣:「謝長公主殿下照拂。」

  沈芷衣這才從她身邊經過,到了第一排中間自己那張書案前坐下。

  蕭姝便在這時站起來,自然地將一隻錦盒放到了沈芷衣的書案上,衝她眨眼笑笑。

  沈芷衣頓時驚喜地叫起來:「阿姝還給我帶了禮物!」

  她捧起那錦盒來打開,裡面竟是一張精緻的皮影,頓時有些愛不釋手。

  陳淑儀也在此刻站了起來,雙手將自己準備好的禮物奉上:「聽聞長公主殿下喜歡顧岐先生的畫,家中正好有珍藏,這一次便正好帶給您。」

  沈芷衣在一次驚喜起來:「淑儀對我真好!」

  此次入宮,大家都是要給沈芷衣做伴讀,家裡有人謀劃的或者心思細巧的,其實都為沈芷衣準備了禮物,有的比較貴重,有的則只是一份心意。

  原本誰也不敢先送。

  但有蕭姝和陳淑儀帶頭,且沈芷衣還這般欣喜,眾人便都有了膽子,趁此機會也跟著將自己準備好的禮物奉上。

  不一會兒,沈芷衣的書案上便擺了許多東西。

  姜雪寧看了個目瞪口呆。

  她想起自己這一次回家主要都處理尤芳吟和燕臨的事情去了,根本就沒有想過沈芷衣。現在所有人都將禮物拿了出來,可她卻沒有半點準備!

  眼皮一時狂跳起來。

  她心裡默唸著反正送禮的人這般多,且自己還在角落裡沒什麼存在感,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

  可誰想到,天不從人願,就是有人嘴比較賤。

  早在剛才沈芷衣進來說話的時候,尤月就已經在看著姜雪寧了,此刻更注意到大家都帶了禮物,唯有姜雪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還低垂著頭。

  可不叫她逮住把柄了嗎?

  有了上一回的教訓,她已經學會不同姜雪寧正面對抗,只一副好奇模樣,掐了嗓子笑道:「沒想到大家心有靈犀,都為長公主帶了禮物來,雖然東西不同,可都各有各的新意。不過我看姜二姑娘坐在旁邊也不說話,難道是準備了什麼特別的禮物?」

  尤月此言一出,先前才移開的所有注意力都重新回到了姜雪寧的身上。

  就連沈芷衣都一下轉過頭來,兩眼亮晶晶地看著姜雪寧。

  顯然是在期待姜雪寧給她帶來驚喜。

  姜雪寧這一刻實在想衝過去撕爛尤月那一張惹事的臭嘴,可轉頭來對上沈芷衣那一雙期待的眼,心底又生出幾分無奈。

  她是真的沒有任何準備。

  難道叫她隨便取下隨身帶的玉珮敷衍?

  姜雪寧實在做不到。

  她微微垂了眼眸,不去直視沈芷衣,嘆了一口氣道:「我沒有準備禮物。」

  前排坐著的蕭姝聽見這話眉梢頓時一挑,無聲地哂笑了一聲。

  尤月更是露出了個得逞的笑意,立刻掩住了唇,驚訝極了:「不會吧,長公主殿下對姜二姑娘這般優待,你竟然……竟然連禮物都沒……」

  剩下的話故意沒說出口,可惡毒之意已不必言說。

  其他人看姜雪寧的神情多少也有些微妙:她們本該同情她,可一個本來就被長公主殿下如此優待的人,哪兒輪得到她們來同情?

  此刻都不做聲地看著。

  心裡只想:就算長公主再喜歡姜雪寧,在這種強烈的對比下,也該知道她對自己沒有那麼上心,無論如何也不會高興吧?

  她們料得不錯,沈芷衣在聽見姜雪寧說沒有準備禮物的那一刻,的確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些傷心,想自己對她這麼好,別人都能想到給自己準備禮物,她怎麼就想不到呢?

  可僅僅下一刻,就看見了姜雪寧那垂首低眸的姿態。

  既沒有辯駁,也沒有解釋。

  她本是極為穠豔的長相,眼角眉梢一動,都彷彿枝頭帶露的輕顫。此刻修長的脖頸低垂,竟是叫人心頭為之一軟,甚至忍不住心疼。

  沈芷衣一下想起過了燕臨曾對自己說過的話,想起了姜雪寧的身世,想起了她在府中的處境……

  姜雪寧正低頭琢磨自己該找個什麼樣的理由,剛有點眉目,抬起頭來就想為自己解釋:「其實,我——」

  可萬萬沒想到,她話還沒出口,沈芷衣已紅了眼眶,竟對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你知道什麼了?

  姜雪寧心裡咯噔一下,幾乎以為她是知道自己什麼秘密了,可一抬眼又差點被她這要哭不哭的模樣給嚇住。

  她直覺哪裡不對:「殿下……」

  沈芷衣卻已起了身,到她面前來,拉了她的手,一副堅定的模樣,道:「寧寧,你放心,有我在,絕不叫誰欺負你了去!沒準備禮物有什麼關係?你能來伴讀,便已是我收到最好的禮物了。」

  姜雪寧:「……」

  可對我來說那是晴天霹靂好麼!而且你到底又腦補了什麼鬼啊!

  周圍所有人都以為沈芷衣即便是不怪罪,心裡也會生出芥蒂,哪裡想到事情忽然有這樣的發展?

  蕭姝已然愣住。

  尤月更是下巴都差點掉到地上!

  沈芷衣卻已在心裡認定了姜雪寧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可憐,在家裡都是這樣的處境了,又怎能為自己準備禮物?

  她卻還險些怪罪,實在不該。

  所以心疼之餘,忍不住想要對她好,便一指自己那張書案,道:「你看,都是她們送我的,你看看有沒有哪個喜歡的,都送給你!」

  姜雪寧:「……」

  刷刷刷刷——

  週遭眼刀橫飛!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她們精心為長公主準備的禮物,竟要被長公主轉頭送給一個根本沒有給她準備禮物的人?!

  合著只有姜雪寧是個寶,我們都是根草!

  別說是她們,就是姜雪寧都忍不住替她們心梗了一下。

  緊接著又替自己心梗了起來。

  這簡直是一瞬間替自己拉滿了所有人的仇恨!

  可望著眼前這張真誠而明豔的臉,是真的對她好,她實在無法去怪罪。

  於是,姜雪寧忽然有了新的了悟——

  從今以後,一心一意抱緊沈芷衣這條粗大腿就是了。至於別人,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再交好的樣子,乾脆愛誰誰吧!

  奉宸殿內,氣氛一時凝滯。

  眾人各懷心思。

  還好此刻殿外一道清平的嗓音傳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靜寂,是謝危款步上了台階,輕聲問了一句:「長公主殿下和伴讀可都到了?」

  姜雪寧眼皮立刻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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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2-8 02:05:15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六章 一隻慫寧

  謝危從外面走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面:整個奉宸殿裡不知為何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一個方向,看向第三排最右邊角落。樂陽長公主沒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反而站在這個角落裡,眼眶紅紅,泫然欲泣,也不知是受了感動還是受了委屈,正緊緊拉著角落裡那少女纖細的手。

  而那少女……

  是姜雪寧。

  姜雪寧這時候滿腦袋裡正轉悠著被沈芷衣這麼優待的得與失,完全沒想到謝危的聲音會在外面響起,直到看見他身影出現在殿門口,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謝危看著她被沈芷衣握著的手。

  那平靜的目光裡,隱約浮上了一點若有所思。

  姜雪寧也不知怎的後腦勺忽然一涼,被他用目光注視著的手掌更有一種被利箭穿了的感覺,一時背後汗毛都豎了起來,完全是下意識地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天知道謝危見了她們關係好會怎麼想!

  萬一又懷疑她想搞事呢?

  還好,沈芷衣此刻的注意力也被謝危吸引走了,並沒有注意到這小細節,只在一怔之後揚起笑容來,主動躬身向謝危一拜:「見過先生,給先生們請安。」

  這時其他人才後知後覺地跟著行禮。

  姜雪寧也立刻從座中起身來,向著謝危拜下:「見過謝先生。」

  謝危這才收回了目光,只是又看了把頭埋得低低的姜雪寧一眼,才從殿外走進來,又從她身邊經過,站到了大殿前方正中,淡淡道:「沒人遲到,很好。不必多禮,都坐吧。」

  眾人都依言起身,這時才敢向他看去。

  還是一身蒼青道袍,青簪束髮,寬袍大袖,衣袂上猶沾著外頭深秋初冬時節那微微凜冽的霧氣,顯得超然絕塵,若山中隱士。

  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此刻此刻隨同他一道走入殿中的還有翰林院選出來的四位先生。

  其中三位是先前奉宸殿考校學問時同謝危一起監考的老先生,另一位則是第一次見,四十多歲年紀,面容嚴肅,不苟言笑,想來是後來又選進來傳授課業的。

  姜雪寧一眼就認出了前面那三個。

  畢竟時間才過去沒幾天。

  當日考校學問時這三位先生敷衍的態度和說的那些話,她都還記憶猶新。

  這時眉頭便輕蹙起來。

  姜雪寧想起,自己曾說過要打這幾位先生的小報告來著,不過還沒來得及。

  謝危道:「今日是第一日,料想殿下與諸位伴讀對先生們還不熟悉,且也不曾提前溫書,所以經由我與幾位先生商議,今日先不上課,只讓大家認識認識先生,再由先生們各自講講今後半年要學什麼,各自又有何要求。」

  說完他便看向了其餘四人。

  這四位先生於是都出來各自陳明身份和今後所要教授的課目。

  此次入宮伴讀所要用到的書都已經放在了她們的桌案上:一本《禮記》由國史館總纂張重張先生講;一本《詩經》由翰林院侍講趙彥昌趙先生教;一本《十八帖》乃是書法,由翰林院侍讀學士王久王先生傳授,且據說還要教畫;一本《算數十經》則是算學,由今日才來的那位國子監算學博士孫述孫先生來講。

  四位先生,四本書。

  似乎沒什麼差錯。

  可當那位講算學的孫先生說完後,眾人都發現不大對:每個人的書案上的確都提前放了要用的書,但一共也就四本,都由四位先生教了。

  那……

  謝危呢?

  姜雪寧還在琢磨謝危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坐在前方的沈芷衣便好奇地開了口:「可是謝先生,這才四本書四門課呀,不是說您除了教琴之外也要教我們一門嗎?」

  謝危道:「我教『文』。」

  沈芷衣納悶:「沒有書嗎?」

  謝危便抬眸向殿外看了一眼,道:「已著人去取了,一會兒便該拿來了。」

  拿來?

  宮裡面什麼書沒有,要準備不該早就準備好了嗎,怎麼現在才叫人拿來?

  眾人都有些奇怪。

  可謝危也不多解釋,說完便坐到了一旁,只聽那位講《禮記》的國史館總纂張重站到殿上引經據典、以史為鑑,同眾人講治學的重要。

  張重已是耳順之年,鬢髮斑白,正是早些天坐在殿中說女兒家只合讀點《女戒》不需知道太多東西的那位,雖然通曉千年,可站在殿上講起話來卻一點也不有趣,死板且枯燥。

  眾人都聽得頭昏腦漲。

  姜雪寧心裡雖警告自己,謝危還在旁邊,可她實在控制不住地神遊天外,兩隻眼睛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好險沒一頭磕在書案上,才驚得清醒了些,結果一抬眼就看見謝危坐那邊,手裡端了盞茶,正定定地盯著她。

  這一瞬間,她差點沒嚇得摔倒地上。

  有的瞌睡都飛去了爪哇國!

  姜雪寧徹底清醒了,腦海裡陡然浮現出當時謝危那一句「不要再惹我生氣」,於是悄悄按住了自己狂跳的眼皮,強打起精神來認真聽上頭張重老和尚唸經似的講學。

  足足熬了有半個時辰,張重才道:「因老夫學史,所以今日為長公主殿下和諸位伴讀的講學第一課,才由老夫來講,為的便是開宗明義,讓你們知道這一個『學』字有多重要。正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又道是『一吋光陰一吋金』,聽天下鴻儒聚集講學的機會可不多,你們該當珍惜才是。還望以後戒驕戒躁,醜話先說在前頭,你們若是將自己在府裡做姑娘時的驕縱脾性帶來,老夫是絕不會容忍的。」

  姜雪寧心裡長嘆一聲:總算是講完了!

  上一世她不愛坐在這裡聽講,真不能只怪是她不上進、不好學,實在是這些個老學究端著個十足的架子,講起學來不說人話,也不管她們是不是聽得懂,是不是願意聽,讓人很沒耐心。

  今日若不是謝危坐在這裡,她恐怕早掀桌走人了。

  而更可怕的是……

  眼下只是半個時辰罷了,可接下來這樣煉獄一般的日子,還要持續半年!

  姜雪寧實在有些絕望。

  坐在前面的蕭姝和陳淑儀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間的沈芷衣更是在張重講完之後悄悄以手掩唇,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倒是幾位先生面不改色,或靜坐思索,或閉目養神,半點都沒覺得張重這麼講有什麼問題。

  唯有謝危看了看殿中這九位昏昏欲睡的女學生。

  但還沒等他開口說些什麼,殿外已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小太監急匆匆從外面跑進來,這凜冽的寒天裡竟然出了一額頭的薄汗,懷裡抱了一摞書,向謝危道:「謝大人,您要的書都已經付梓,按您先前說的裝訂好了,十冊都在這裡了。」

  其餘幾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著的沈芷衣和眾多伴讀也都看向他。

  謝危便從那一摞書中拿起一本來翻了幾頁,似乎是在確認印刷裝訂無誤,然後才一擺手,讓宮人將這些書發下去,分給眾人。

  一人手裡拿到一本。

  最常見的藍色書封,上頭沒有一個字,比起別的書來還有些顯厚。

  姜雪寧隱約記得上一世謝危好像也是發了這樣的一本書,但她那時早在張重講得人昏昏欲睡時就溜了出去,後來也沒認真地聽過,甚至連這本書都沒怎麼翻開。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幾分好奇——

  謝危為了講學而準備的一本書,裡面究竟都是什麼?

  她書拿到手中,便翻開了。

  然而仔細一看書中內容,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無逸》《鄭伯克段於鄢》《勾踐滅吳》《蘇秦以連橫說秦》《留侯論》《六國論》《公輸》《魚我所欲也》《逍遙游》《謀攻》《扁鵲見蔡桓公》《過秦論》《劍閣銘》《十漸不可中疏》《長安雪下望月記》……

  竟然什麼都有。

  有的來自《尚書》《左傳》,有的來自《國語》《戰國策》,有的來自《墨子》《孟子》,從先秦到兩漢到魏晉,從政論到遊記,無一不是攫取菁華,選其名篇,全編入一書之中!

  謝危要教的竟是這些嗎?

  姜雪寧忽然覺出了幾分苦澀。

  難怪她老鬥不過蕭姝。

  想謝危運籌帷幄,智計卓絕,看這本書便知道他講學並非糊弄,若能沉下心來學得幾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淺。

  上一世,蕭姝都認真聽過;而自己……

  對重生回來且上一世後來看過不少書的姜雪寧來說,這冊書的內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對其他初出閨閣的小姐來說,自然更是驚世駭俗。

  連沈芷衣見了都是瞪圓眼睛半天反應不過來。

  陳淑儀家教甚嚴,雖也讀書寫字,可卻知道有些書有些文章 是不該女兒家看的,家裡也從不讓她看。

  此刻一翻書中內容,不由眉心微蹙,

  她實在沒忍住開口問道:「謝先生難道是要教這些嗎?」

  謝危沒抬頭,回道:「不錯。」

  陳淑儀翻著書頁的手指便漸漸掐得緊了,竟是起了身來,向著謝危長身一拜,一字一頓道:「天下自來乾坤分明,陰陽有序。男子立於外,女子主於內,涇渭分明,不應有改。家父曾言,政論乃是男子才該學的,女兒家若通經世之學,致用之道,乃是陰陽亂序,乾坤顛倒,有違天理。淑儀本敬先生學冠天下,可如今卻編纂了這樣一本書,來教我等女兒家,請恕淑儀冒昧——先生這樣,會否於禮不合?」

  「……」

  謝危本還在翻閱手中這一冊印得如何,聞言,那手指便搭在《過秦論》末尾那一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之上,靜止不動了。

  這時,他才抬頭看了陳淑儀一眼。

  只微微一笑:「不願學,可以走。」

  眾人差點沒嚇死:這一句跟「愛學學,不學滾」有什麼區別?!

  然而姜雪寧聽見,先是一愣,接著卻跟黑暗裡見了光似的,腦袋裡不斷迴蕩著謝危方才那一句:不願學,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時激動,手一抖,把書給掉到了地上。

  「啪嗒。」

  這時整個奉宸殿內一片安靜,以至於這不大的一聲,顯得格外刺耳。

  謝危的目光一下轉了過來,見是姜雪寧,眸光便深了些許,只問:「姜二姑娘有意見?」

  姜雪寧嚇了個魂不附體。

  剛才冒出來的「不學我走」的念頭立刻縮了回去,她毫不猶豫地搖頭表忠心:「謝先生選精攫萃,編這一冊書,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長公主殿下讀書,殿下龍生鳳女,自非尋常閨閣女子能比。說什麼『於禮不合』,實在是以己度人,荒謬至極!」

  謝危眉梢微微一動,唇邊竟含了點笑意看她。

  前面陳淑儀沉冷的目光幾乎立刻轉了過來,釘在她身上!

  姜雪寧後背都涼了,這時才反應過來——

  完蛋!

  怪謝危太嚇人。她一沒留神,狗腿之餘,竟還說出了心裡話!

  後來發生了什麼,她完全沒印象了,人雖是看似鎮定地坐在那邊,心裡卻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只大概地知道陳淑儀最終坐下了沒有再說什麼。

  畢竟伴讀的機會得來不易。

  謝危的態度,出人意料地不那麼和善,就算她不滿,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們交代過溫書和明日學琴後,放她們下學走時,陳淑儀第一個出了奉宸殿。

  蕭姝等人難免擔心她,都跟了出去。

  姜雪寧卻多少有些尷尬,不得已落在後面,然而一抬頭,就看見謝危從殿上走了下來,經過她身邊時,略略一停。

  她頭皮都麻了,不得不訕訕道:「謝先生。」

  謝危站著時,高出她不知多少。

  此刻垂眸凝視著她,薄薄的唇邊拉開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捏著那卷書,一手負在身後,竟閒閒對她道:「今日還算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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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七章 裝清高

  乖覺……

  姜雪寧聽見這兩字時,眼角都抽了抽。

  謝危怎麼說得她很沒骨氣似的?

  她有心想要站起來反駁一句,可待要張口時,仔細想一想自己今日言行,又實在沒有那個厚臉皮敢說自己是有骨氣。

  畢竟若能相安無事,誰願意去招惹謝危?

  心裡登時憋了一口氣。

  好在對方似乎也沒有要與她多說什麼的意思,話音落時,人已經從她身旁經過,逕自向殿外去了。

  姜雪寧在殿內,望著他背影。

  此刻霧氣都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明朗的天光從高處照落,越發襯得謝危神姿高徹,仿若仙人臨世,哪裡有她上一世所見的那些血腥與陰鷙?

  而且……

  為什麼她竟覺得謝危剛才對她說那句話時,心情似乎不錯?

  可明明對陳淑儀說那一句「不願學,可以走」時,他心情還很差的樣子,也不知是遇到了什麼事,不然,處事妥貼滴水不漏的謝居安,不至於說出這種話來。

  想到這裡時,姜雪寧整個人都不好了:千萬不要告訴她,是她狗腿的兩句討好了謝危!若這般容易的話,上一世使盡種種手段都沒能成功的她,到底是有多失敗……

  「寧寧,還不走嗎?」

  殿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喚。

  姜雪寧回過神來轉頭一看,就瞧見了去而復返站在殿門外正探頭進來看她的沈芷衣,想來是她們先出去安慰陳淑儀了,結果見自己沒跟上,又轉回頭來找自己。

  心下竟有些感動。

  她回道:「這就來。」

  沈芷衣等她出來便壓低了聲音對她道:「淑儀家裡管得嚴,陳大人也是說一不二,所以才這樣。你也是,傻不傻,就算心裡真這麼想,也不能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呀。」

  姜雪寧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說出來。

  她不好解釋,只能認栽:「是我太莽撞,下次一定注意。」

  沈芷衣聽她聲音有些沉悶,心裡面咯噔一下,連忙寬慰起來:「哎,你也別想太多,淑儀人其實很不錯,從不輕易生氣。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會同你計較。」

  姜雪寧心說那可未必。

  但這話也不好對沈芷衣講,只笑著收下了她的好意,道:「有殿下關切就夠了,旁的我也不在乎。」

  沈芷衣聽見她這話,抬眸就對上了她溫溫然的目光,那花瓣似的姣好唇邊還帶著一抹淺淺的笑,也不知為什麼,覺得臉熱心跳,一時竟不敢直視這嬌豔的面容。

  她忸怩極了:「寧寧你、你說什麼呀!」

  說完莫名難為情,一跺腳,竟丟下一句「我先回宮了」,便提著裙角,落荒而逃。

  姜雪寧:「……」

  不是,她就想抱個大腿而已,沈芷衣到底又誤會了什麼?

  別別別別慌……

  閨蜜,閨蜜情罷了!

  *

  陳淑儀雖不是什麼性情驕縱的人,可長這麼大還真沒受過今日這樣大的氣。謝危這位講學的先生要教她們女兒家絕不該學的東西倒罷了,畢竟他是先生,上有三綱下有五常,身為學生就該尊師重道,她也不該再多說什麼。

  可一個姜雪寧算什麼東西?

  竟敢說她「以己度人,荒謬至極」!

  一路從奉宸殿出來,陳淑儀簡直一刻也不想多看見姜雪寧,只恐污了自己的眼。

  倒是其他人都跟上來安慰她。

  一行人回到仰止齋都勸她,道:「滿京城誰不知道姜二是天生嬌縱的脾氣,上不得檯面,說出這種話來一點也不稀奇。陳姐姐從裡到外都與她不同,何必同她計較,平白氣壞了身子。」

  當然,有些人是真勸,有些人是假勸。

  尤月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還記恨著前面在殿中被打臉的事,酸溜溜道:「是啊,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長公主殿下一顆心歪著長全偏到了她的身上,我等巴巴送了一番心意,殿下一轉頭卻都捧到她姜雪寧面前讓她挑選。想來便是她做出再出格的事情,殿下也會護著她。陳姐姐家世顯赫,雖然不知高出她多少,可這是在宮中,怕還是不要與她作對吧。」

  蕭姝轉眸看了她一眼。

  姚蓉蓉卻是豔羨地一嘆:「姜二姑娘能得這麼多人喜歡,很有本事呢。」

  陳淑儀一張臉越發陰沉下來。

  尤月卻是諷笑一聲,反駁道:「那也叫有本事嗎?聽人說她學文不行,品行也不端。便是這次入宮選伴讀的時候,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若非長公主殿下關照,她憑什麼能與我們一起坐在奉宸殿中?」

  姚惜聽著沒說話。

  陳淑儀卻是忽然看著她道:「阿惜今早去的時候,似乎同她走在一起?」

  因為有張遮的事情在前,姚惜其實覺得姜雪寧也沒旁人說的那麼不堪,且被她一番折騰的是尤月又不是自己,除了當時被嚇到之外,也沒有太多的感覺了。

  她的確有過與姜雪寧走近些的打算。

  畢竟好奇她與張遮。

  可一看眾人態度,知道大家都不喜歡姜雪寧,她便打消了這念頭,道:「我只是有些話要問她罷了。」

  陳淑儀道:「我還以為你要同她交好呢。」

  姚惜一笑:「她也配?」

  尤月立刻跟著附和起來:「對,她哪裡配與大姚姐姐當朋友?首先門第就差了十萬八千里,搭理她都是給她臉了。」

  方妙坐在一旁聽了半天,心下不以為然,到這裡時眼珠子一轉,道:「可不是麼,也就是燕世子把她捧在手心裡疼得跟心尖尖似的,搞得大家都要忌憚她三分。」

  其他人還沒聽出不對來。

  尤月還當方妙跟自己一般想法呢,起了勁兒:「也不知燕世子是怎麼了,都知道姜雪寧是送去外面窮養了才接回來的,一身窮酸氣,長得更是媚俗,半點大家閨秀的端莊氣質都沒有,一看就不正經,哪裡算什麼『美人』?」

  方妙一臉的深以為然,又點頭道:「可不是麼,也就眉毛細了點,眼睛大了點,鼻子小了點,那唇形好看了點,皮膚比旁人白上一點罷了。不好看,真不好看!」

  尤月道:「對啊,也就是眉毛細點,眼睛大點……」

  話出口,說了兩句,終於覺出了不對。

  尤月一下轉頭來看著方妙,質疑道:「你這是罵她還是誇她呢?什麼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方妙身上。

  方妙嚇了一跳:「當然是罵她啊,這不跟著你一起罵嗎?」

  尤月胸口一堵,差點沒喘上氣。

  陳淑儀卻是微微皺眉,問得頗不客氣:「方妙姑娘到底算哪邊的?」

  方妙一臉無辜,立刻大呼起來:「我,我難道還不明顯嗎?當然是你們這邊的啊!我都說了,我這人是看『勢』的!」

  她神情實在不像作偽。

  任是陳淑儀也沒看出什麼破綻,且轉念一想方妙說的也是實話,就不由更氣悶了幾分。

  偏偏這時旁邊的周寶櫻剛啃完了一塊桂花糖糕,也不知有沒有聽她們前面的話,可能就聽了半截兒,竟抬頭道:「姜二姐姐嗎?真的挺好看啊!我以前都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姐姐。」

  「……」

  全場沉默,整個仰止齋一下沒了聲音。

  周寶櫻還奇怪地問:「怎麼了,你們不覺得嗎?」

  方妙憋笑差點沒憋死。

  從陳淑儀到姚惜再到尤月,全都跟吃了個活蒼蠅似的,神情一言難盡至極。

  姜雪寧不緊不慢從外面踱步回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安靜的場面,所有人都不說話,聽見腳步聲才轉過頭來,都看著她。

  方妙坐在角落裡悄悄給她比了個大拇指。

  姜雪寧簡直一頭霧水。

  不過她猜也知道自己這一天得罪了不少人,或者說即便是沒得罪,旁人也會因為長公主對她的在意而心生忌憚甚至嫉妒。

  所以反而坦然了。

  經過門口時,她還一笑:「諸位慢慢聊,我先回房了。」

  陳淑儀冷笑一聲:「我若是姜二姑娘,當著眾人的面說出那般沒有骨氣的話,只怕早羞愧得不能見人了,倒不知姜二姑娘臉皮厚,還這般坦然地回來。」

  沒骨氣的話?

  姜雪寧心道你陳淑儀和謝危比算個什麼東西,在開罪你和開罪謝危之間我自然選前者了,又不是傻子!

  且她也是真不喜歡陳淑儀那番話。

  上一世尤芳吟一介女子都能活得恣意灑脫,究其所以不過是生活的環境與大干朝不同,憑什麼女兒家就不能學東西了?憑什麼男兒用權謀就是智計卓絕,運籌帷幄,女兒家用權謀就成了陰陽顛倒、於禮不合?

  統統都是狗屁。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頜在天光的映襯下有著姣好的線條,姿態裡卻平白多了一種不將人放在眼底的輕蔑,只嗤笑一聲道:「你有骨氣就別上謝先生的課麼,又沒捆住你腳,裝什麼清高!」

  陳淑儀豁然起身:「你——」

  姜雪寧懟完她,抬步就走,都懶得多看她一眼,只有似有似無的一聲嘀咕在她走後傳入眾人耳中:「長公主都沒說話呢,你算哪根蔥……」

  所有人都悄悄看陳淑儀。

  一場背地裡非議姜雪寧的「茶話會」,不知覺間就這樣偃旗息鼓,也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下午還要同長公主殿下一道去給皇后和太后娘娘請安,先回房休息了」,人就漸漸散了。

  只留下陳淑儀一張臉青紅交錯,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站在那裡,渾身顫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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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八章 鄭保

  從被選入宮開始,路便沒走對:她連名字都沒呈上,卻被選入宮,無疑讓人懷疑她後面有人,出一回風頭不說還拉了仇恨;等入了宮,以為能在遴選中藏拙放水落選,卻架不住想讓她進宮的人太多,反而因此讓人覺得自己德不配位,成了人眼中釘;到如今真正入宮,旁人已經對她有了成見,也就絕了她和旁人打成一片的可能。

  和陳淑儀撕破臉,其實真算不上什麼。

  不過是把檯面下的暗湧拉到了檯面上罷了。

  回到自己的屋裡思考過一番後,姜雪寧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眼下所面臨的困境:還要在宮裡待上半年,樂陽長公主固然喜歡她,可宮廷這般大,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

  要知道在這重重宮牆下,想害一個人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矛盾已經發生。

  她固然沒有害人之心,可焉知旁人是不是有害她之心?

  這一世她雖然原本不打算摻和進宮廷的爭鬥中,只等著半年一過就收拾行囊遠走高飛。可遠走高飛也有前提,那就是:「到時候我起碼得活著啊……」

  關上房門,將自己扔到榻上平躺下來 ,一雙眼平靜地注視著從窗戶投射到繡帳頂上的光影,姜雪寧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了。

  首先,和這些不大待見她的人相比,她有什麼優勢嗎?

  家世?

  她只能算中等,不上不下。

  貴人的喜歡?

  她固然有沈芷衣,可宮中說得上話的並不只有沈芷衣一個。

  聰明才智?

  她懂得察言觀色,行事也比上一世妥貼很多,可與有大智慧的人相比,只能算是急智和小聰明,並不超出旁人太多。

  所有,她真正的、最大的優勢其實只有一個:重生,先知。

  她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也知道很多現在還沒發生的事情,甚至還知道很多現在的她還沒有見過的人。

  這也就意味著,她比別人擁有更多的機會。

  去趨利避害,去識人辨人,去搶奪先機!

  那麼,從她上一世的所知來看,如今的宮中有什麼事,有什麼人,是能為自己所用的嗎?

  姜雪寧掰著手指算了起來:「將來的探花郎衛梁,現在該還在揚州讀書;蕭定非,登徒子假少爺,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謀劃著出現的時機;孫尚宮倒是個可信的好人,但上一世這時候她在哪兒來著?」

  掖庭?

  又或者哪個不受寵的妃子宮中?

  算來算去,她竟有點茫然了,一時半會兒愣是想不起來究竟有誰能在這個時期為自己所用。人的記憶本就混亂無序,重生回來也未必記得上一世所有的細節,她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要緊的事,最終也沒什麼頭緒,還有點頭昏腦漲。

  本就是午後,姜雪寧乾脆閉上眼睡了一覺。

  到得未時初刻,外頭便有伺候的宮人輕輕叩了門叫她:「姜二姑娘,該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宮中請安了。」

  她登時從睡夢中驚醒,坐了起來。

  *

  前朝是皇帝做主。

  後宮自然是皇后做主。

  按規矩,伴讀們進宮第一天便該去給太后、皇后請安,只是上一次入宮時事情排太緊,沒人強求;這一次入宮又是昨天下午晚上,第二天一早起來還要去奉宸殿,所以請安這件事才推遲到了今天下午。

  姜雪寧在自己房裡梳洗一番後,到得廳中,其他人也差不多陸續出來,只是因為先前她與陳淑儀那不客氣的兩句話,眾人看她的眼神多少都有些奇怪,也沒有人走上來主動與她攀談。

  唯有方妙趁著沒人看見時衝她擠眉弄眼。

  尤月拉著姚惜同其他人講話,並不給別人同姜雪寧說話的機會,明擺著是要刻意排擠她。陳淑儀梳妝過後出來,更是對她橫眉冷對,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可劍拔弩張的架勢已十分明顯。

  連前來引她們去請安的宮人都感覺到了氣氛不對,不大敢抬頭看她們,說話輕聲細語的:「太后娘娘這兩日染了風寒,此刻皇后娘娘正在慈寧宮侍疾,所以直接去慈寧宮請安便好,也正好省了諸位伴讀走上兩趟,請隨奴婢來。」

  仰止齋所在的位置要更靠近外朝,但慈寧宮卻在內宮深處,走過去幾乎是要穿過大半個後宮,一路高高的宮牆後面就是東西六宮。

  坤寧宮在乾清宮後面,也在整座皇宮的中軸線上。

  八位伴讀裡面,方妙、尤月、姚蓉蓉都是以前基本沒有入過宮的,上一次來也不敢到處走,所以對宮廷依舊不熟悉;姜雪寧表面上沒有進過宮,可架不住她是重生,這偌大的皇宮雖然複雜,可對她來說卻是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路,因此並不好奇。

  尤月卻是壓低了聲音,好奇地問了正好走在她身邊的姚惜一句:「姚惜姐姐,前面那座便是坤寧宮嗎?」

  姚惜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一眼後,道:「正是,本朝歷代的皇后娘娘都住在坤寧宮。如今的皇后娘娘來自河南鄭氏,乃是聖上在潛邸時的元配。不過平日裡都深居簡出,以前我們入宮請安她都免了,只叫我們多去太后娘娘那邊,說太后娘娘更愛熱鬧些。」

  尤月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姜雪寧走在最後面,腳步不快不慢,聽見姚惜這番話卻是一挑眉,心裡面冷笑了一聲。

  愛熱鬧?

  那老妖婆巴不得整座皇宮都圍著她打轉呢。

  先皇死太早,她還沒過夠當皇后的癮,就要搬出坤寧宮,到那清淨偏僻的慈寧宮去,哪裡能甘心?

  老妖婆出身蕭氏,原是定國公蕭遠的妹妹,也就是蕭姝的姑母,母家強大,在後宮中也一向說得上話,即便是先皇駕崩她成了太后,也從未放鬆過對後宮的把控。

  上一世沈琅駕崩後,由皇弟沈玠繼位。

  姜雪寧作為臨淄王妃,自該封后,可老妖婆竟一番攪和,說:「姜氏德不配位,舉止不端,沒有母儀天下的風範,皇帝該空置后位,封她到四妃去。」

  當時她聽說這消息差點氣死。

  還好前朝老臣們懂事。

  天底下哪兒有儲君登上皇位後卻不封自己元配妻子做皇后的道理呢?如果這般做了,豈不讓後世恥笑?於禮法規矩也不符合。

  所以都上書進諫。

  且她上一世就是白蓮做派,既沒犯過什麼錯,又楚楚可憐,越被人欺負越能激起人的保護欲,沈玠好歹是個男兒,怎能讓她受此欺負?

  所以最終還是讓她登上后位。

  不過封后鬧了這麼一齣,她和蕭太后便算是結了仇。

  皇族也有家長里短。

  蕭太后這個做婆婆的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動輒用孝道來壓她,讓她過得很不痛快。

  直到後來蕭姝入宮,封了貴妃,成禮的排場比她還大,姜雪寧才回過味兒來:敢情老妖婆是要扶持母家後輩,讓自己的侄女兒蕭姝當皇后啊。

  後宮於是變成了修羅場。

  姜雪寧根基本來就薄,為了不被這姑侄兒倆搞下去,只能來者不拒,但凡誰願意效忠,她都許以好處,又憑藉著自己察言觀色會討好人的本事,聚攏了一批勢力,這才勉強穩住。

  但如此不辨忠奸地用人,自然導致泥沙俱下。

  在外人與清流朝臣的眼中,她無疑是結黨營私,如同朝中毒瘤,甚至被人指責過後宮干政。

  到後來被謝危、燕臨等逆黨軟禁宮中時,前朝大臣逼她為沈玠殉葬的奏摺早已飛似雪片,所以最終下場淒慘,多少也有點自食惡果。

  因而可以說,上一世姜雪寧對蕭太后的仇恨,要遠遠大過對蕭姝的仇恨。

  如今重生回來還要給這老妖婆請安……

  姜雪寧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後槽牙在發癢,得咬緊了才能克制住罵出聲的衝動。

  走在前面的姚惜還不知道後面有人藏著深仇大恨,只把話頭往蕭姝的身上引,笑著道:「我也是前兩年上元節的時候有幸隨家父家母入宮拜見過,給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請過安,這一次又要去見還有些緊張。阿姝姐姐到時可得幫幫我,你可是太后娘娘最疼愛的侄女兒,若一會兒我們禮儀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惹了她老人家不高興,就要靠你給咱們說話了。」

  蕭姝唇邊的笑容淺了些,看了姚惜一眼,只道:「如今我們都不過是長公主殿下的伴讀罷了,太后娘娘往日也很喜歡阿惜妹妹,沒什麼可擔心的。」

  姜雪寧一聽就知道,蕭姝是極懂得樹大招風的道理的。

  她固然是太后的親侄女兒,算起來與沈芷衣還是表親,可並不高調,入宮這麼久也從未提起過自己與太后的關係,想必不想成為旁人太過注意的目標。

  不過麼……

  這種事怎麼低調得起來呢?

  果不其然,姚惜的話一出,蕭姝的話一接,眾人面上的神情都有些變化。

  說話間,不多時已經離坤寧宮越來越近,只是與此同時幾道奇怪的聲音也漸漸進入眾人耳中,變得清晰。

  啪,啪。

  一下一下,清亮乾脆。

  其他人都有些好奇地抬眸向聲音的來處張望,上一世在宮廷中待了好幾年的姜雪寧,卻是立刻就聽出來,這是巴掌扇人臉上的聲音,而且落得極重,極實!

  才轉過一道宮牆,前面走的陳淑儀腳步就驟然停下。

  看見了前方一幕的姚蓉蓉更是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啊。」

  等叫出聲來了,才意識到不妥,連忙掩住了唇。

  坤寧宮的宮門旁邊,竟是跪了一名太監,腦袋上戴著的帽子已經歪掉在地上,只插著根簡單的木簪,此刻正抬了手,用力地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臉上扇。

  半點沒留力氣!

  對著自己居然也下得死手。

  原本一張還算白淨的臉上早已經是指痕交錯,連嘴角都破了,滲出幾縷血來。

  才入宮的伴讀們那裡看見過這樣的場面?

  這一時都不敢繼續往前走了。

  腳步全停了下來。

  姜雪寧的目光越過前面諸人,落在那小太監身上,只能看見個側影。可這一瞬間,竟然覺得有些眼熟,腦海裡頓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什麼,末了一張決然壯烈的臉伴著濺出的鮮血,終於佔滿她整個腦海。

  鄭保!

  後來伺候在沈玠身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鄭保,上一世對沈玠忠心耿耿,雖是無根之人,性情卻極烈,在沈玠為燕臨、謝危毒害駕崩時,當面指著二人的鼻子叱駡他們亂黨謀逆,大笑三聲後,竟不肯與他們為伍,直接拔劍自刎,為沈玠殉了葬!

  當時有人譏諷,滿朝文武無男兒,反倒一個無根的閹人最有種。

  姜雪寧終於想起,自己之前盤算誰能為自己所用時,到底漏掉了什麼——

  漏掉了鄭保啊。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鄭保現在表面上是個在坤寧宮伺候的小太監,可其實已被現在的掌印太監王新義看中,想收為徒弟。他之所以會跟了沈玠,正是因為有一年跪在坤寧宮外受罰時,被經過的沈玠看見,為他求了情,讓皇后饒過了他。從此便只對沈玠一人忠心耿耿,直到山窮水盡也未有背叛……

  如果,這一世不是沈玠,而是她救了鄭保呢?

  但問題也來了——

  沈玠是臨淄王,說話有用;她眼下不過是一個伴讀,怎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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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九章 禍端

  去找燕臨?

  勇毅侯府出事在即,他又已經從周寅之那邊知道了消息,暗中做準備還來不及,現在還不知在哪裡,且不說他現在進宮合適不合適,等他來都要一段時間,天知道那會兒沈玠是不是已經入宮將鄭保救下了。

  那還有她什麼事兒?

  可眼下她沒什麼地位,連皇后的面都沒見過,在宮中現在也不認識幾個人,不說出面救人,連更迂迴的手段都施展不出。

  姜雪寧站在眾人後面,已暗覺頭大。

  前面停住腳步的眾人也是有些露怯。

  引路的小宮女顯然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

  眼前這條路是去慈寧宮最近的路。

  她們這些在宮裡伺候久了的都見過這種宮女太監被罰的情況,一般低著頭不看也就走過去了,可帶著這一大幫伴讀,大家都有些害怕模樣。

  還是蕭姝皺了皺眉,也不想剛進宮就沾什麼晦氣,只對那宮女道:「大家都是剛入宮來,不大敢看這種場面,我們還是換條路走吧。」

  宮女這才鬆了口氣:「蕭大小姐說得是。」

  她退了回來,一擺手,重新給眾人引了另一個方向的宮道:「請諸位伴讀這邊走。」

  姜雪寧面上沒有表情,心裡卻有些焦灼,可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辦法來。是以,雖然覺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卻不得不跟上了其他人的腳步,從另一條宮道離開。

  臨轉向時,她回頭望了一眼。

  鄭保依舊跪在坤寧宮前面,脊背挺得筆直,一點也不像是宮中習慣了躬身垂首的太監們那般折下身體,低垂的清秀眉眼卻偏有幾分堅毅,分明聽到有人來,手上的動作也沒停下半分,仍舊咬著牙關,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臉上甩。

  *

  因為中途繞了遠道,所以眾人到得慈寧宮門前的時間比原本想的晚了些,宮門口一名看著有些資歷的嬤嬤在外頭等著,瞧見她們便問:「怎麼這時候才到?長公主殿下都已經先到了,在裡面陪太后娘娘說話了。」

  小宮女嚇得一抖。

  姜雪寧卻是忽然心頭一動。

  蕭姝看了那小宮女一眼,主動開口道:「經過坤寧宮是繞了道,這才來晚,徐嬤嬤勿怪。」

  徐嬤嬤才沒責怪小宮女。

  宮裡做事的話聽一半就能猜著點東西,繞路必定有繞路的原因,且發話的是蕭姝,她當然不會再多問,一張原本嚴肅凝重的臉上甚至還露出了笑容來,道:「原來如此,那便請諸位伴讀都進來吧。大小姐也是,可有一陣沒有入宮看過了,太后娘娘聽說您選上伴讀,都念叨了幾回了。」

  畢竟是老妖婆身邊伺候的嬤嬤,說不準還是看著蕭姝長大的,自然熟稔且態度和善。

  姜雪寧見了心底輕嗤一聲。

  她人雖然到了這裡,可心其實還記掛著鄭保,只想著機會就在眼前,自己卻可能因為要來給老妖婆請安錯過,新仇舊恨那本賬上索性又給這姑侄兒倆記了一筆。

  慈寧宮雖是歷代太后的寢宮,一向不過於奢靡,可到本朝太后這裡就變了個樣。番邦和各州府的進貢,有許多好的都送到了慈寧宮中,說是沈琅孝順,都給蕭太后賞玩。

  是以如今的慈寧宮看著十分華麗。

  跟著徐嬤嬤走進宮門,姜雪寧就看見了雕花缸裡養著的睡蓮和錦鯉,上台階,進正殿,上下雕樑金磚,左右金玉滿堂,連地上鋪的都是海上波斯國進貢來的上好絨毯。

  沈芷衣回宮後又換了一身淺粉的宮裝,此刻來到慈寧宮,正依偎在蕭太后身邊陪她說話:「您是沒看到,謝先生可厲害可厲害了……」

  鄭皇后有些尷尬地坐在旁邊。

  徐嬤嬤走上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人來了。」

  剛說得眉飛色舞的沈芷衣一聽,立刻就停下了話,轉頭看去。

  以蕭姝為首,包括姜雪寧在內,八位被選入宮的伴讀,進了殿後都不敢輕易抬起頭來看一眼,在徐嬤嬤話音落地後便齊齊躬身下拜:「臣女等拜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眾人的禮儀都被蘇尚儀嚴格教過,且她們初次拜見後宮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也不敢馬虎,所以幾乎都挑不出任何錯來。

  一般來講,行禮完便會叫起身。

  可沒想到,上首傳來的那道含著笑意的聲音,竟完全沒搭理其他人,而是直接對著下方的蕭姝道:「姝兒來了,快起來讓姑母看看。」

  所有人一怔。

  蕭姝心下嘆了口氣,卻不好說什麼,起了身便掛起笑容,喚了一聲:「姑母。」

  她走上前去。

  蕭太后今年四十五六年紀,為先皇育有兩子一女,長子是如今的皇帝沈琅,次子是如今的臨淄王沈玠,麼女便是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了。

  宮裡過得如意的女人保養都很得當。

  所以她看上去並不如何顯老,眼角雖有細紋,可也有著有閱歷的女人才有的韻致,嘴角含笑時彷彿還能看見年輕時的模樣,只拉了蕭姝的手道:「小沒良心的,上回入宮也不知道來拜見姑母。」

  蕭姝道:「上回入宮乃是為芷衣遴選伴讀,若那時來拜見姑母,只怕要被人詬病說阿姝是憑姑母才能留在宮中。阿姝被人污衊不打緊,若連累旁人覺得姑母徇私,便是阿姝的過錯了。如今既已留在宮中伴讀,往後來看姑母自然方便,定好生賠罪。」

  蕭太后便叫她也坐在了自己的身邊,仔細將她一番打量,越發滿意,道:「我跟你父親說,想把你留在宮中長住,他卻偏說這般不成規矩,鬧得芷衣這丫頭連個同齡的玩伴都沒有,還要往宮外頭找伴讀進來,麻煩!折騰來折騰去,你不還住在了宮中?且那仰止齋住著,也沒哀家這慈寧宮舒坦,真是……」

  殿上還跪著的其餘諸位伴讀聽了這話,都低著頭不敢抬起。

  姜雪寧對老妖婆很瞭解了,哪裡不知道她是在說她們這幫伴讀除了蕭姝之外其實都沒必要進來,也沒辦法與蕭姝相比?

  只是如今她不是皇后,也懟不了她。

  姑侄兒倆在上面旁若無人地拉起了家常。

  沈芷衣看了看自己的母后,又忍不住看了看下面還跪著的姜雪寧,有心想要說話,卻又熟知自己母后的脾性,知道她是想給這幫伴讀一個下馬威,是以不好開口。

  端正跪著的姿勢很耗力氣。

  姜雪寧才保持著那姿勢一會兒,便覺得膝蓋疼,心裡又把老妖婆罵了一千遍。

  還好鄭皇后是個仁善心腸,見下面的姑娘年紀都不大,身形開始不穩搖晃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一笑,假作不經意的開口道:「蕭大姑娘來,總算見著母后開心些了。不過您聊著高興,這幫小姑娘都還在下面跪著呢,看著看著就要倒了。」

  正同蕭姝說話的蕭太后停了下來。

  她眉眼底下凝著點多年執掌後宮的威儀,聞言掃了下面一眼,目光又落回鄭皇后身上,似笑非笑道:「你倒會做好人。」

  鄭皇后臉色頓時一變,起身便要告罪。

  蕭太后卻向她一擺手,笑了一聲,又朝下面道:「皇后心最仁善,見不得誰受苦,她都發話了,你們還跪著,倒顯得哀家不厚道了。起來吧。」

  「謝太后、皇后娘娘。」

  眾人聽著這意思都有點心驚,戰戰兢兢謝禮後才重新起身,規規矩矩地肅立在下方。

  姜雪寧趁機看了鄭皇后一眼。

  這也是個可憐人。

  嫁給沈琅後,沒當兩年皇后不說,當皇后的時候被蕭太后壓著,也沒有半點威嚴。沈琅駕崩後沈玠繼位,鄭皇后這個皇嫂,就被封了太上皇后,遷居長寧宮,膝下無子無女,孤苦過了。

  沈芷衣見姜雪寧站起來了,略略安心,嘟嘴撒嬌:「母后您總是這樣嚇人,她們可都是回頭要陪我一起玩一起讀書的,個個膽子都不大,您給她們嚇出病來,誰陪我玩?」

  蕭太后無奈:「一時忘了叫她們起身罷了,怎就成了嚇人?」

  沈芷衣輕哼:「我還不知道母后麼?」

  蕭太后便笑了起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將目光投了下去,竟開口道:「記得蘇尚儀說,新來的伴讀中有個很討你的喜歡,是叫姜雪寧吧?站出來讓哀家看看。」

  姜雪寧聽到前半句時心裡面便咯噔一下,果然後面真的叫到了她的名字,雖然一萬個不想暴露在老妖婆面前,可依舊不得不站了出來,一副乖順模樣,再次行禮:「臣女姜雪寧,見過太后。」

  蕭太后打量著她。

  只是看著看著眉頭就皺了起來,道:「豔冶太過,失之輕浮,不夠端莊。」

  「……」

  姜雪寧心裡現在就一個想法:謝危趕緊謀反,把這老妖婆剁吧剁吧扔去餵狗!

  本宮生來就長這般好看。

  吃你家大米了不成?

  只是心裡這麼想,話卻不敢這麼說。

  小命要緊。

  她也算知道蕭太后脾性,萬萬不能跟她抬槓,不然往後有好果子吃,是以忍了一時之氣,低眉斂目道:「臣女幼時命格有劫,父母因而將臣女送入田莊窮養長大,四年前才接回京城,是以文墨粗淺,禮儀不通,舉止輕浮。今日得見太后娘娘,心甚惶恐,手足無措,往後定嚴加約束自己,為長公主殿下伴讀,必不敢有絲毫懈怠。」

  蕭太后頓時一怔,倒沒料著她竟說出這番話來,有些刮目相看:「長相輕浮,說話卻很穩重。」

  只是看這般穠豔長相,始終覺著不舒服。

  她隨意一擺手道,玩笑似的道:「罷了,站回去吧。聽說你還是勇毅侯府那位小世子心尖上的人兒,那一家子老小可看哀家不順眼,若再為難你少不得怎麼議論呢。」

  勇毅侯府燕氏與定國公府蕭氏,二十多年前還曾聯姻,如今卻似乎老死不相往來,甚至有些相互仇視。

  眾人都聽聞過風聲,卻不知緣由。

  可沒想今日竟在蕭太后這裡明明白白地聽說,一時都有些心驚。

  姜雪寧身處漩渦之中,卻是隱隱嗅出了幾分不祥的味道。

  先是蕭姝當眾說燕臨送她琴的事,如今又是蕭太后玩笑般說起蕭氏與燕氏的關係,倒像是已經不將勇毅侯府放在眼底的模樣。

  她默不作聲地退了回去站定。

  這時外頭有宮人通傳,說內務府的劉公公來了。

  蕭太后一抬手便叫人進來,問:「又是什麼事?」

  那劉公公生得肥頭大耳,很是阿諛諂媚模樣,進來行禮時腰差點彎到地上,只將手中的錦盒高舉過頭頂,用那尖細的嗓音道:「太后娘娘前兒說打碎了柄玉如意,聖上今日聽說,這不記掛您嗎?特意吩咐了奴把去年青海進貢的玉如意找了給您送來。」

  青海進貢的玉如意?

  等等……

  姜雪寧眼皮忽然一跳,心裡已是叫了一聲:這件事都讓她遇上?!

  「皇帝還是這麼有孝心,東西呈上來我瞧瞧。」

  蕭太后的眉眼已舒展開幾分,只向前一抬手。

  劉公公立刻躬身向前,巴巴將玉如意送到了蕭太后手底下。

  玉如意由紅玉製成,通體赤紅,唯獨如意頭上是一片雪白,正好雕刻成一片祥瑞雲紋,算得上是獨具匠心,難得一見的珍貴。

  蕭太后拿到手裡,便十分喜歡。

  只是她剛道了一聲「不錯」,將這柄玉如意翻過來看時,神情忽然一怔,原本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玉如意柄的背面,面色驟然變得鐵青!

  因為那背後赫然刻著兩行篆字——

  三百義童,慘死何辜?

  庸帝無德,敢稱天子!

  「大膽!」

  蕭太后勃然大怒。

  旁人都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她已劈手將這玉如意摔下去,砸了個粉碎!

  那碎掉的紅玉就落在姜雪寧腳邊,她動都不敢亂動一下,頭皮一炸麻——

  就是這件事。

  開啟了勇毅侯府遭難的禍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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