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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仗劍定乾坤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結局(下)
神劍現世後,就有傳言稱,神劍之主背負著斬斷登天梯的使命。
如今祁念一真的手持神劍,將登天梯斬斷了。
人們又哭又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有任何真實感。
他們沉浸在這樣的情緒中,一時忽略掉了,登天梯只是深淵的一個部分。
深淵之下,還有著真正的元兇。
祁念一的這句話將眾人瞬間拉回現實。
「要……下去?」
「真的要下深淵?」
「這深淵之下,究竟有什麼啊?」
人們神情有些擔憂,低聲私語著,對於一眼望不到頭的深淵,心中充滿了恐懼。
任誰在直面整個大陸一千年的噩夢時,都難免心生膽怯。
祁念一簡單調息過後,才感覺剛才那種所有力量都被抽走的感覺淡去。
她淡聲道:「必須下去,真正的敵人還沒有現身,若他們一直藏身在深淵之中,那我們還要等多久?」
她輕輕搖頭:「我不願再等了。」
「至於深淵之中有什麼。」祁念一看向東方而來的人,「師尊,還有各位曾下過深淵的前輩們,應該能給我一個答案吧?」
聞訊趕來的墨無書,正好看見她一記斬月斬碎登天梯的模樣。
談到這個,墨無書神色有些複雜:「深淵之中,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深淵在我的眼中,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祁念一微微皺眉,便聽墨無書繼續道:「但其他進入深淵的人,和我的感受不同。」
「不錯。」道尊緩步前來,緩聲道,「我在其中,只感受到無邊無際的空洞,從進入深淵開始,我就一直在下墜,但無論多久,我都沒有落到底部,彷彿深淵真的沒有盡頭。」
守在一旁的青蓮劍尊道:「那山人我和你們都不同。」
他回憶道:「我在深淵之中,看到了一片劍塚。」
「我行走在如海的斷劍之中,那裡埋藏著無數的靈劍,每一柄斷劍上,都有一具屍體。」青蓮劍尊嘆息道,「太多了,我無法分清那些人是誰。」
他們這番話過後,眾人都不知該驚訝,原來這些前輩們早已下過深淵,還是該驚訝在他們眼中深淵中的一切都如此不同。
祁念一靜聽片刻,輕聲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一開始,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她是在和誰說話。
直到看到雲野突然出現在她身邊。
雲野:「我那時看到了一片汪洋。一片將大陸逐漸淹沒的汪洋。」
「海水冰涼,也很深,我感覺自己幾乎快要溺死在深淵之中。」
蕭瑤游驚訝道:「每個人的所見都不同嗎?」
雲野站在祁念一身邊,垂眸看著她,將她衣領的褶皺撫平,鄭重道:「當年我們討論過,深淵之中究竟有什麼,最後也只得到了一個結果。」
「所思即所見,這便是深淵。」
墨無書沉聲道:「或許是最深刻的恐懼,或許是對於深淵的幻想,又或者兩者皆有之。」
「所思……即所見嗎。」祁念一思忖片刻:「我明白了。」
墨無書正色道:「我在深淵二十年,都不一定說得清深淵之中究竟會遇到什麼危險。」
晏懷風擔憂極了,只是用一種難受的眼神靜靜看著祁念一,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止她。
誰都知道,事已至此,她已經做出了決定,就不會再回頭。
祁念一望著無盡深淵,久久不語。
她的劍鞘給了晏懷風,今日從第一次出劍開始,就沒有再收劍的機會。
未料,此時有另一人嘶啞道:「我和你一起去。」
祁念一微微一愣,轉過頭去,對上了玉重錦的眼睛。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只是比起過去,終究多了一絲晦暗。
玉重錦幾步走到她面前,淡聲道:「我意已決,我非去不可。」
他的語氣堅定到完全不容質疑,哪怕旁人都不同意,也改變不了他的心意。
慕晚站在一旁,接著道:「我也去。」
蕭瑤游左看看右看看,最後低聲道:「也……也算我一個。」
祁念一頭疼道:「你們下得去嗎,就一個個的要跟去。」
她在慕晚和蕭瑤游身上掃過:「一個見龍門,一個小重山,怎麼去?能下深淵,至少也要是千秋歲的修為。」
慕晚咬著唇瓣,眼神流露出一絲不甘。
正當她們僵持時,一個聲音隔空傳來:「倒也並不一定。」
是玉笙寒帶著仙盟眾人趕到。
玉笙寒向眾人頷首致意,而後道:「先前一直說無化神不臨淵,是因為修為若不濟,哪怕進入了深淵結界,自身靈力也會被深淵吞噬,哪怕進入深淵結界,也無用。」
「後來飛羽閣造出了護身靈甲,能讓見龍門之下的修士進入深淵結界而靈力不散,現在登天梯已去,除了那幾個元兇,不會再有其他深淵之物了。我帶來了飛羽閣新製的護法靈器,能令我們保持神魂清醒。如此,去深淵一試也無妨。」
祁念一還想說些什麼,墨無書拍拍她的肩膀:「千秋歲又如何,我們這些千秋歲,不也是幾百年沒有找到出路嗎,既然能保證不會被吸食靈力,那不如讓他們去試試。」
墨無書輕笑道:「不僅是他們,還有我們。」
他回頭對另外幾個千秋歲修士道:「對吧,各位。」
劍尊的酒壺在他指尖打轉,他大笑道:「山人我早就等著這一日了。」
道尊拂塵輕掃,溫聲道:「我亦如此。」
靈虛子在滄寰運轉天地之力,無法抽身。
明家前些日子傳來消息,明老太爺即將羽化。
按理說,修為到了他那個程度,不會再有什麼病痛了。
明然卻傳信說,明老太爺活了太多年,他沒有病痛,他只是正常的衰老了,哪怕是千秋歲的修士,若修為停留在這裡不得寸進,也終究有壽數殆盡的一日。
玉華清已死。
昔日大陸上的一大乘五太虛,今日只到場了這三位。
卻也足夠了。
祁念一向南方眺望,那邊的天空黑壓壓一片,有飛禽走獸,亦有浩蕩的人群。
南境和妖族同時趕到,聽聞要下深淵的消息,同樣激動。
深淵之畔,人們為誰下深淵這件事爭議不休。
最初的膽怯過後,堅持想要下深淵的人越來越多。
祁念一心裡最後一絲不安被他們吵得徹底煙消雲散,她無奈道:「無論如何,修為在見龍門之下的,不能去。」
這直接掐死了蕭瑤游心中的小火苗。
祁念一環視一週,所有人都看著她,等她一聲令下。
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成為了眾人心中的領袖。
祁念一思慮片刻:「一百人,只去一百人。」
「誰也不知道深淵中會發生什麼,更不清楚那幾個元兇最後會不會從深淵之中逃脫上來,若我們傾巢而下,外面的事情又要怎麼辦。」
「一百個見龍門修士,足夠應付大部分敵人了。」
更不用說,還有墨無書、劍尊和道尊三位千秋歲在。
好不容易,人們才商量出最後下深淵的人選。
慕晚像是怕祁念一阻止她似的,始終抱著劍堅定的站在祁念一身邊,她話仍舊不多,但眼神已經明明白白地透露了——我要一起去。
她在前幾個月,也已經晉陞了見龍門。
不僅慕晚,當年南華論道的友人,除了蕭瑤游如今還卡在元嬰境巔峰,其他人都已經見龍門。
有不少人感嘆,這是千年以來,最為天資卓絕的一代年輕修士。
在場的很多人,都親眼看著他們從少年游一路走來。
越千重山,最終一躍龍門,遨遊天地間。
從懵懂少年,成長為這方天地間的支柱。
除了這些好友,其他人全都是神機成員。
神機八百多人,為不足一百的名額爭來搶去,晏懷風無奈,只能按照記憶中神機眾人的情況,一個個排除,才艱難地定下了人選。
天機子看著妙音,瞭然道:「你也想去對吧。」
妙音點頭,輕聲道:「未知的前路,我想自己去斬斷,哪怕是這種時候,我也不想將未來交給別人。」
她知道,自己如今身為鬼谷的谷主,不該如此肆意妄為,不顧自身安危。
但她仍想去走一遭。
天機子嘆息道:「那就去吧。」
原本是妙音攙扶著他,他卻將妙音輕輕一推,送到了祁念一身邊。
「去吧。」
整個過程,祁念一一直安靜地站在深淵之側,抱劍下望。
雲野站在她身邊,兩人手臂輕靠在一起,誰也沒說話。
是天機子打破了他們的沉默。
從他們那日在鬼谷見面之後,天機子的身體就開始一天天衰敗下去,鬼谷想過無數辦法,找過無數良醫,甚至都求到了溫淮瑜頭上,卻也於事無補。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機子一點點衰弱,到如今,就像將息的燭火,散發著晦暗的殘熱。
天機子本人卻不甚在意,相反,有些高興。
他那雙灰白的眼睛注視著祁念一,最後也只說了一句話。
「還記得那日,我為你算的一卦嗎?」
祁念一平靜回望過去:「怎麼會忘。」
天機子輕輕一笑,遞給她一枚算籌。
「這是二十多年前,我算出你身負天命時,用的那枚算籌。」天機子說,「它歸你了。」
他遞出算籌,像是應了祁念一多年逆天而為的堅決。
祁念一沒說什麼,而是收下了那枚算籌。
她回頭望去,看見要和她一同下深淵的人們終於定了下來。
他們即將出發。
在出發的前一刻,祁念一輕闔眼眸,直接進入了內視。
她紫府中那本空白的天命書彷彿感應到了她,在她面前無聲地翻開書頁。
祁念一這次無比堅定地握住了那支金筆,將它拖曳下來。
金筆起初有些抗拒,讓祁念一的動作微微受阻。
祁念一波瀾不動,在內視中用神識指引著金筆在天命書上,一筆一劃寫下了一句話。
這支筆寫下的字跡彷彿天生就攜帶著規則之力。
書頁上,最後一撇落下。
在金筆離開書頁的那一刻,這支筆突然化作金色的光點,消失不見了。
而那本最初記載著他們的天命,後來被她親手改寫的書,緩緩合上書頁,翻到了扉頁。
這次,空白的扉頁已經不需要再有人來填寫。
天命書合上後,再沒有打開過。
就像一本普通的書一樣,靜靜地躺在祁念一的紫府中,再也沒有給過她任何的反應。
深淵另一頭,漠北的門戶,佛光重新將那裡籠罩。
這次的佛光,不再是白澤留下的靈識,而是佛國所有的佛修們默誦經文散發的力量。
他們將大光明訣吟誦了一遍又一遍,上陽門的陣法師們用一個接一個陣盤為他們搭建起了下深淵的路,南境落英神殿的白袍莊嚴而肅穆,默誦著人們聽不懂的禱詞;
九轉音闕奏起樂聲,唱起了《歸去來兮歌》;
人群中,傳來了東洲最古老的歌謠,那些歌謠曾在他們幼時日日伴隨著他們入眠,是人類代代相傳,古老溫柔的傳言。
後來,不僅東洲,來自大陸各地的人們都唱起自己家鄉的歌謠,在深淵上空飄蕩,送去很遠的地方。
距離深淵最近的人類城池,盧蘇城中的凡人們還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
他們像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重複中過著平淡又安定的日子。
他們仍像過去那樣,堅信著仙長們會擋在他們前方,戰鬥到盧蘇城被深淵吞沒的前一刻。
一如既往地堅信著。
歌聲為下深淵的人們送行。
蕭瑤游和更多人一同站在深淵邊,目送著他們消失在目光盡頭。
然後開始了長久的等待。
……
在進入深淵之前,沒有人能說清深淵之中究竟有著什麼。
他們踏著陣法師繪出的陣盤一步步走入無盡深淵,在走完最後一個陣盤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失重感。
就在這一刻,所有人感覺到自己似乎和其他人被分隔開了。
在場都是有著無數戰鬥經驗的修士,他們很快穩住了身體,控制著自己緩慢下落,試探著深淵的底部究竟在哪裡。
祁念一往下墜落了很久,期間什麼東西都感覺不到,直到她落在堅硬的土壤上。
她輕巧地落下,眼前的世界彷彿驟然亮起,完全展現在她眼前。
她環顧四週後,久久不能言語。
墨無書說,深淵之中所思即所見。
她恐懼什麼,幻想什麼,她眼前出現的就會是什麼。
當一個人已經徹底無所畏懼的時候,她會看到什麼?
在下深淵前,她就思考過這個問題。
祁念一垂頭,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她看到的深淵,和她生活的大陸,一般無二。
祁念一一步步向前走去,在這裡,彷彿滄寰重現一般。
她熟悉這裡的每一寸草木,葉子上的新雪,隕星峰上夜風吹竹聲,少時上課的學堂,教習先生傳授他們滄浪劍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全都活在她心裡。
她無所畏懼,亦對深淵沒有別的想像。
她早就已經知曉了深淵的真相,不過是一個罪惡的開端,和無數罪惡的堆積。
她將親手將這一切埋葬。
所以她只能在深淵中看見她期待和懷念的一切。
從這個大陸,追溯到滄寰的山風。
祁念一低笑著,說不清情緒。
「原來,只是這樣而已。」
她從芥子囊中取出一個玉葫,拔出玉葫的塞子。
這是靈虛子壓箱底的靈器,可以用來承載靈魂。
而現在這個葫蘆中裝著的,是聞離江的靈魂。
在謝天行吸收了惡念之後,被她強行取出來的靈魂。
聞離江在葫中不知待了多久,從最初的恐懼和掙扎,到現在已經徹底麻木。
塞子被拔出的一瞬間,祁念一感覺到景色驟然變化。
彷彿有什麼晦暗之色,頃刻間覆蓋上了她眼中的滄寰。
暗中,有詭異的力量嗅到了聞離江靈魂的氣息,捕捉到了祁念一的位置,正向她席捲而來。
……
進入深淵的其他人,所見各不相同。
再臨深淵的墨無書,這次所見卻不再是一片黑暗。
他身旁的黑暗出現了一縷微光,他徑直向著光源的方向走去,步伐堅定。
劍尊仍在那片劍塚之中,這次他沒有再遲疑,而是緩緩走過劍塚,將靈劍上穿插著的屍體放下,為每一個人合上雙眼。
在無窮無盡之中下墜的道尊,這次終於觸到了深淵的底端。
慕晚睜開雙眼,竟然看到了過去和未來,兩個不同的自己。
楚斯年看到了朗月峰上空亙古不變的明月,彷彿嗅到了那一夜的酒香。
他們所有人,心中各有各的惡意,卻仍然能夠守住心底的善意,然後在茫茫大道上找到自己的路。
深淵是一個溝壑。
每個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溝壑。
有些人越了過去,有些人停留在安全地帶,有些人則被困在溝壑中進退兩難。
玉重錦自從進入深淵之中,就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他緩緩將長劍放在面前。
他的劍鞘送人之後,這把劍就再沒有劍鞘,一直就這樣被他帶在身邊。
玉重錦拿著劍在自己的掌心比劃幾下,眼神清澈淡然,似乎想要透過皮肉,看到自己身體中的骨骼。
天機子的話在他心中不斷響起。
這些日子,他問過自己無數遍,他要怎麼做。
他還能怎麼做。
他將自己關起來頹廢了一段時間,又被兄長抓起來,推出去重新看清這人世。
直到他向天機子問出那個問題。
世事不會永遠順遂。
他想要在這裡,了結這一切。
玉重錦周身瀰漫開無窮的劍氣,這劍氣裹挾著自毀的力量,沒有對外,而是向他自己狠狠斬去。
第一道劍氣從背後撞上來,劍傷深到幾乎露出白骨。
就在這時,他聽見深淵之中發出一聲巨響。
這聲響動不知從何而來,忽近忽遠,就像是深淵之中無處不在。
緊接著,一道耀眼的劍光穿透黑暗,掠過玉重錦掠過所有人的頭頂,徑直向深淵外飛去。
在這幽暗的深淵之中,亮起了清冷柔和的月光。
血液順著他的手和劍鋒滴落,玉重錦深深顫抖起來
他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劍。
月出東山。
持劍的手顫抖著,玉重錦感受著背後深可見骨的傷痛,狠狠閉上眼,彷彿放棄了什麼一般,向著劍光飛來的方向飛奔而去。
血液順著他的後背淌下,將他跑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染紅。
他踏著血路向著那個方向跑去,就好像終於能將那些血仇徹底拋下。
……
祁念一自己都沒有想到,聞離江的靈魂吸引力如此大。
他被從玉葫中扯出來的瞬間,空氣中就有四道強烈的波動包圍住了她。
祁念一將聞離江用靈氣禁錮住,平靜地抬眸,看向前方。
陰詭的波動之後,四個人從陰影中現身。
祁念一在各種幻境中看到過很多次這四個人的樣子。
但卻是第一次和他們正式交鋒。
又或者,他們根本無法再被稱之為人。
背負著弒神的反噬,遭受了千年惡念的浸潤,他們早就已經和厲鬼一般無二。
他們已經成為了惡念本身。
祁念一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掃去,他們的身體和陰影合二為一,所有人臉上都有些著幽深的紋路,生出了尖齒,一雙眼睛和魑魅一樣泛著黃色的濁液。
那些無窮無盡的深淵之物,或許就是他們所化。
其中一個鬼影嘶啞道:「熟悉的氣味。」
「養料,完美的養料。」
聞離江瑟縮著,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怎麼回事,這怎麼可能?」
心中堅信不疑的一切徹底被打破,他再也無法嘴硬下去,而是徹底崩潰了:「原來我們以為的飛昇,都是假的嗎!」
另外一個鬼影要高大一些,他嘶聲道:「飛昇,我要飛昇。」
「我需要更多的力量,要吞沒更多信仰,才能擁有規則。」
他說著,面目更加猙獰,竟向著聞離江直接撲來。
不僅他,四個鬼影同時飛撲而上。
他們甚至完全將祁念一無視了,而是向著那個他們熟悉的靈魂飛撲過去,這是他們心中最好的養料。
祁念一的手指細緻地拂過非白的劍身。
她沒有遲疑,在四個幽魂同時撲向聞離江時,抬手冷厲一劍。
月出東山之下,月光在深淵之中瀰漫,為其他失散的人指引了方向。
四個幽魂卻彷彿被烙燙一般,停頓了下,轉而疑惑地看向祁念一,面面相覷片刻,又聯起手來同時攻擊祁念一。
能指揮深淵之物進攻大陸千年,他們不可能完全不清醒。
祁念一心中沒有任何膽怯,而是更進一步。
劍尖掀起潮水,瞬息在她劍下捲起滔天巨浪。
碧海潮生夾雜著海浪的嗚咽,又被晚來的驚風吹散。
這一次的晚來風急,和她以前所用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最初她劍下的風驚而疾,後來綿軟愁苦。
直到現在,這一陣風裹挾著她從少年游到如今的憤懣和孤絕,風中似乎交織著熊熊烈火,一劍斬下,直接將他們所站的地方點燃。
浪潮將鬼影清平,又捲起駭浪狠拍而下。
從月出東山而起,又以月出東山而收。
四個幽魂似乎沒有預料到,這次的對手這樣棘手。
她體內的靈力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無論他們怎樣吸食,怎樣企圖用惡念攻擊,怎樣引起她心中的恐懼,她都沒有動搖分毫。
她是一個毫無漏洞的對手。
更可怕的是,她身上有種令他們感到害怕的東西。
直覺讓他們不願靠近她半步,卻又不得不靠近。
滄浪劍已過,接下來的劍,成了祁念一自己的劍。
她雙眼中亮起微蒙的光,頓時將幽魂所有的漏洞捕捉到。
一記知秋不偏不倚,直接將四個幽魂的陣型挑散。
緊接著,祁念一所有的劍氣開始向著她自身匯聚,雲野的心念在第一時間傳遞而來,他們兩人的劍氣匯聚成一柄黑白二色的巨型重劍,大到幾乎要將整個深淵囊括在內。
巨劍憤而斬下,在深淵中發出驚天巨響。
就連深淵外駐守的人們都聽見了。
巨劍消彌後,祁念一身上浮現出溫潤的玉色。
她整個人幾乎瞬間被玉色包裹住,比起對外,這一劍的劍氣更多的向著她自己。
就好像她自傷多深,就能傷敵多重。
這自毀似的一劍,祁念一沒有絲毫懼怕。
她輕闔上眼,眼前浮現了自己這一生經歷的一切。
她最初問過很多次為什麼。
為什麼天命選擇了她,為什麼她和親友們需要經歷這些苦痛,為什麼世間存在那麼多的力有不逮,而她卻還那麼弱小。
在每一個林中練劍的日子,在每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她都問過自己。
時間久了,後來就不問了。
她選擇面對。
選擇去改變。
很久之前,溫淮瑜問過她一個問題。
當初那麼抗拒天命,為什麼最後仍然接受到深淵中來。
祁念一回想起來,那時她的回答。
「不一樣的。」
她說:「我抗拒天命,是因為我不願沒有任何選擇,只能被送去獻祭。」
「但直面深淵,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看清一切真相後,自己作出的決定。」
「我怕的不是死亡,若在我做出選擇之後,那個結果仍然是死亡,我會欣然接受。」
當時的她這樣回答,現在的她同樣這樣堅定。
自毀式的玉碎一劍之下,整個深淵都彷彿化作玉色之海,溫潤的玉色鋪滿每一處地方,讓正在奮力趕來的人們為之心驚。
電光火石間,夾雜著血腥氣和煙雨潮濕的一劍錚然斬來。
玉碎自傷的劍氣被茫茫煙雨沖淡,卻在四個幽魂身上留下了難以癒合的傷痕。
一蓑煙雨任平生。
當初南華論道上的兩把劍,如今以這樣的方式衝鋒。
祁念一和玉重錦看著傷痕纍纍的彼此,眼神輕擦過去。
玉重錦拖著一身的血,滿身狼狽但語氣堅定:「我說過,若你需要,我願為你拔劍。」
哪怕他們之間隔著天塹。
「現在這一劍,不僅為你,也為整個大陸。」玉重錦低聲道,「為了償還我父親做過的一切。」
緊接著,所有在深淵中迷失方向的人都找到了這裡。
墨無書整個人化身劍光向著幽魂劈斬而來。
劍尊將酒壺中最後一口飲盡,青蓮劍清涼如水,迎合著劍尊此刻澎湃而又不羈的心情,一劍耀天光。
與爾同銷萬古愁。
希望此戰之後,當真能銷萬古愁。
道尊的拂塵,慕晚的刀鋒,越來越多的人向這裡匯聚而來。
他們在祁念一的月光之下,找尋到了這條路。
祁念一隱約感覺到自己的手中握著某種玄妙的力量。
在這一瞬間,她聽見了耳畔有大陸各處人們說話的聲音,相識的亦或是陌生的,無數人期待的心情同時傳遞到了她心底。
這些信仰之力匯聚於她的劍鋒之上,夾雜著深淵中每一個人的不屈和戰意,同時凝結成劍光。
四個幽魂之中,有一個感受到了不妙,直接將自己斬成兩半,選擇了斷尾求生。
他飛快地向上飛去,衝到了深淵盡頭。
等候在深淵之外的人們早已經聚集起陣法,哪怕這裡沒有千秋歲大能,但所有人都有將幽魂徹底埋葬的決心。
祁念一感覺此時她的劍時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堅定。
這承載了所有人信仰之力的劍光不斷擴大,最後化作璀璨的光源,幾乎要脫離祁念一的控制。
祁念一雙手沒有半點顫抖,怒吼著斬出這一劍。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劍招,彷彿能看到很多人的影子。
那些曾經犧牲在這裡的天命者們,他們每個人留下的祝福和守護。
她背負著的影子和命運,在冥冥中匯聚到了一起。
徑直將殘留的幽魂和聞離江的靈魂一道徹底斬碎。
最後一劍,名為同歸。
集合了所有信仰之力的一劍。
同歸,同歸。
既是一同歸去,也是殊途同歸。
只在一息之間。
劍光在深淵中留下一道寬闊而又璀璨的印記,這道金色的印記似乎永不會消彌。
幽魂們汲汲渴求千年不曾得到的信仰之力,終於被他們碰到了。
以洗盡一切的姿態。
斬出這一劍之後,祁念一腦海中有一瞬空洞和失神。
在聽到其他人的呼喚後,很快轉醒過來。
慕晚掩藏不住的激動,抱著祁念一哽咽道:「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祁念一深呼吸幾下,將氣息平復下來,平和道:「是啊,結束了。」
她輕笑道:「我們回家。」
深淵之中,哪怕最沉穩的道尊,長鬚掩蓋下的嘴角都掩飾不住的笑意。
所有人就像最初來時那樣,高唱著戰歌向上空飛去。
祁念一在隊伍的最後。
深淵之中仍然幽深,極其容易失去方向。
人們沒有意識到,祁念一沒有跟上來。
她站在深淵之中,輕聲道:「現在,就只剩最後一步了。」
她看著手中的長劍,目光似有一瞬不捨。
緊接著,眼前被雲野取代。
他們兩人注視著對方,都只是露出一個笑容。
「我們送白澤回家。」
祁念一驅動著神念,將體內屬於白澤的力量慢慢抽離。
就在此時,她聽見了白澤的聲音。
「你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那些幽魂已經消亡,為何還要更進一步?」
祁念一輕聲道:「我答應了要將你復活。」
「而且,只有將深淵徹底埋葬,才算是一切的終結。」祁念一道,「只要深淵還在,無論深淵中有什麼,終究都是一個隱患。」
「惡念永不會徹底消彌,就像我不知道會不會又有其他的幽魂捲土重來。」
白澤卻說:「你知道復活我,你要付出什麼代價嗎?」
「你在妖域找到的最後一個部分,並不是我的心臟。」
祁念一將手緩緩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著自己的心跳聲。
「你之前說,你是我的雙眼和部分神通力,其實不是。」
「只是一雙眼睛,不會有像你這麼強的神力。」
白澤嘆息著,彷彿宣判:
「你才是我的心臟。」
一千年前,在祂被殺死,身體被分解埋葬到各處的時候,祂的心臟逃走了。
那顆心臟經受了千年的洗禮,最終成為祁念一,落在中洲西京城中,被人類皇帝撿到養大。
「你是我的心臟,所以你能感受到關於我的一切。」
祁念一睫羽輕顫,她平靜道:「我猜到了。」
「早在進入妖域之前,我就隱約察覺到了。」
祁念一淡聲道:「但那又如何呢?」
白澤一時說不出話來。
祁念一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堅定地看向雲野。
他們兩手交握,同時握住了非白的劍柄。
他們都清楚,不止是祁念一。
非白是雲野靈魂的載體。
但非白又是白澤的骨頭鑄成。
復活白澤,他們兩個人可能都會死。
雲野眼底的不捨和心痛藏得很深,他的手只是虛搭在劍柄上,被祁念一帶著,用她最愛的劍,穿透自己的身體,用這把劍剖開血肉,填滿了白澤最後那塊缺漏的骨骼。
用本命劍自傷,劍靈傷害主人。
無論是祁念一還是雲野,都感受到了靈魂撕裂的痛楚。
那種痛彷彿要將他們一片片撕碎,然後重新拼裝成不屬於自己的樣子。
祁念一在靈魂的劇痛中感受到自己身體中的血液彷彿在離她而去,她聽見自己似乎在發出非人似的痛呼和嘶吼,最後卻又好像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
直到一切重歸寂靜。
……
等到最後一個人從深淵之中凱旋而歸時,所有人都歡笑著含淚擁抱歡呼。
戰歌響起時,深淵中也傳來劇烈的響動。
在大陸上橫亙千年的深淵,在他們的注視之下開始緩緩合攏。
就像是有一雙手,將這個缺漏一點點填滿。
蕭瑤游驚慌問道:「她在哪,她怎麼沒出來?」
她話音剛落,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不屬於這個世間的神聖之力自深淵中悄然傳來。
他們看著一道純淨的白色光芒緩緩上升,光芒中似乎有一個影子,是他們在幻象中看到的白澤真身的模樣。
祂的皮毛雪白,雙角的質地似金似玉,眼睛是璀璨的金色。
天地間所有的神力都開始向白澤匯聚而來。
人們看著那位神明向著高空飛去,看見天空出現一個金色的漩渦。
看著那位神明消失在天幕盡頭,徹底離開這個世界。
直到地裂時發出的轟隆聲消失,人們才怔然低頭,看向地面。
深淵已經徹底合攏。
但還有一個人,沒能回來。
……
三年後,原本是深淵的地方已經徹底平坦。
深淵消失之後,這裡出現了一個幼苗。
這顆幼苗外面包裹著冰雪,葉片是赤金色的。
像極了當年祁念一用的那把名為照孤光的劍。
當年深淵被徹底埋葬後,葉熹微冰封整個大陸的力量消失,一夜之間,大陸又像從寒冬回到了春天。
所有的地方的冰雪都完全消失,除了這棵樹。
這顆奇異的樹在三年之後開始慢慢長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生長成一顆巨樹。
圍繞著巨樹的是綿延千里的竹林。
這裡沒有被用來建造別的東西,而是不知被誰種植了一整片竹林。
鬱鬱蔥蔥的竹影搖曳,綿延千里沒有盡頭。
時常會有人帶著酒到這裡來,待上很久之後才離開。
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也很雜。
有人只是前來送上一束花,也有人送來一碟點心。
或者是一枚洗劍石。
又一個三年過去,人們仍然沒有放棄,經常到這裡來,企圖等待一個奇蹟出現。
這一日,慕晚是拎著酒來的。
她不怎麼愛喝酒,但念一喜歡,她每次來都會帶上。
她和往常一樣,將酒灑在地面。
這裡沒有石碑,也沒有雕像。
並不是他們吝嗇,而是他們不相信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慕晚吹著晚風,靠在巨樹上,將一片竹葉銜在嘴裡吹了一首不成曲的小調。
小調悠揚,在東洲流傳多年。
「說好一起回家呢。」
慕晚輕嘆著,這一聲被埋入晚風之中。
巨樹落下一片白色花瓣,觸手溫熱。
慕晚覺得今日風動竹林的聲音格外大了些,讓她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清。
而後,她感覺到心臟一陣奇異地跳動。
又或者說,是這片竹林之中,以及這棵巨樹發出了如同心跳般的律動。
就好像巨樹活了過來。
有一根籐條從巨樹上伸展下來,捲住了慕晚的手指。
慕晚難以置信地回頭,看著巨樹發出微蒙的光,最後逐漸燦爛起來。
一如她過去那些年懷念的劍光一樣璀璨。
……
又一個三年。
滄寰學堂裡,傳來幼童的揮劍的聲音。
這些新入門的弟子還小,每次揮劍都要「呵、哈」一聲,令人忍俊不禁。
在幼童旁邊,有一個穿著滄寰淺藍色道袍的女修,長髮高束,嘴裡銜著一片竹葉,睜開一隻眼睛瞥了一眼,懶洋洋道:「太慢了。」
幼童們立刻緊張起來,加快了揮劍的速度。
女修低笑一聲,折下一根樹枝,飛掠在地面上,給幼童們演示了一遍滄浪劍。
行雲流水。
看得幼童們驚嘆不已。
演示完劍法後,女修感覺自己道心的最後一片,終於補圓。
她身上似有金芒閃過。
多年過去,天空中再次出現了那日白澤回到仙界時出現的金色漩渦。
無數人看著那個漩渦,心中都開始緊張和激動起來。
她身旁,一個高挑的男子突然出現,溫聲道:「好快啊,當年白澤說若祂離開,此界則再無人能打開天門飛昇,卻沒想到,祂還是給你留了一點希望。」
當時,他們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
卻沒想到,白澤並沒有完全將非白和祁念一體內的生命力抽走。
仁慈的神明,終究還是給他們留了一條生路。
照孤光中同時留有雲野的魂魄和祁念一的心頭血。
在合攏的深淵之上重生、發芽、溫養,最後長成參天大樹。
祁念一輕笑一聲:「誰能想到,我在妖域取到的並不是心臟,而是祂留下來的鑰匙。」
雲野看著她:「我還是好奇,你究竟在那本天命書上寫了什麼,才讓我們能走到今天。」
祁念一瞥他一眼:「你不也是不願意告訴我,那把紫水晶劍上寫了什麼?」
雲野無奈道:「說不過你。」
金色漩渦中的光芒降臨在祁念一身上。
她御空直上,就像多年前一樣,慢慢靠近那個金色的天門。
大陸上,無數的修行者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同時抬頭注視著她。
這是神明離去之後,這片大陸上出現的第一個飛昇之人。
他們目送著祁念一穿透雲層,向著更高的方向飛去。
她去到了更高的地方,繼續追尋她的劍道。
她身邊是始終陪伴著她的劍靈。
無數人看著她觸碰到世界的頂峰,最後穿透金色的漩渦,消失在了天幕盡頭。
無人知曉,那本已經封存直至消失的天命書中,寫著這樣一句話。
即事已如夢,後來我誰身。
(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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