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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一章 心理爭
程丹若大感頭痛。
以流民的身份要求附籍,操作難度極大。首先她是個女人,女人立戶本身就是非常罕見的事,拿錢賄賂都難如登天。
要陳老爺幫忙?不可能。
讓自家親眷,還是一個孤女自立為戶,不知道的人聽了,肯定以為陳老爺連個孤女都不願養活。
陳家丟不起這個臉,故必不讚成她立女戶。
退一步說,她通過種種手段,成功立為女戶,日子就能好過了嗎?非也。
理論上,官府會給流民發田地,或者讓他們自己開墾荒地,然而土地兼併豈是玩笑?江南的田,早就給達官顯貴佔完了。
這群人佔據大量隱田不說,還有更過分的,他們勾結官府,把自己的田地掛在農民名下,讓農民交稅。農民都沒見過所謂的田,卻被迫背上各種賦稅,被坑一次就能全家自殺。
即便僥幸沒有,也肯定會被剝削,要交很多的稅。交不起稅,就只能借錢,還不起就賣身,所以許多流民都會成為地主的佃戶,或者乾脆賣身成豪強的奴婢。
當然,如果她不認自己是流民,還有辦法。
佔籍。
經商的人會有雙重籍貫,老家一個,經商地一個,但這有前提:有錢賄賂衙門的人,以及,名下有一處房舍,無論是買的還是租的都行。
就和現代辦居住證一樣,要租房合同。
但程丹若沒那麼多錢。
程父是個大夫,家中本不富裕,她逃難時帶了些,也在路途中花光了。陳家每月給她一兩銀子的零花,這錢要買布做內衣,做紗布,要給廚房加點心吃,還有其他零碎開銷。
節流是不現實的,而開源更不可能。
她沒有機會工作,偶爾有顧蘭娘那樣的業務,人家給的也是禮,不是錢。至於義診,為的是刷名聲、傳口碑,收錢等於自毀長城,同樣不能收費。
「姑娘,寄人籬下雖是辛苦了些,好歹衣食無憂。」白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莫要惡了陳家,您可沒有能倚仗的人了呀。」
這話說得太對了。
程丹若並非養在深閨的小姐,她穿越已經十餘年,非常了解古代的尿性。古代的底層人民過得不是人過的日子。
而女人比男人更沒有人權。
若非如此,她絕不會厚著臉皮賴在陳家,誰不想自強自立,非要看人眼色?
「我只是問問。」她含糊以對,「不會貿然行事的。」
白媽媽嘆氣。
程丹若轉移話題:「我請您幫忙找人做的東西,可得了?」
白媽媽對這個程家唯一的主子,還是上心的,聞言拿出一個包袱:「做了,我當家的找了好幾個鐵匠,才打出這套東西,只是姑娘給的二十兩銀子,基本上都用光了。」
程丹若頷首,趕忙打開包袱。
這就是她變成窮光蛋的原因之一,一套較為齊全的外科手術器械:金屬針筒、血管鉗、組織剪、手術鑷、持針器、不同彎度的縫針、手術刀片……
她仔細檢查後,不由鬆了口氣。
古代工匠的水平果然不差,這點大路貨的工具未能難倒他們。
二十兩銀子是她幾年的積蓄,但絕對值得。
有了趁手的工具,就能做一做簡單的外科手術了。而這門技術,才是她立足古代的根本。
她撫摸著冰涼的器械,略微安心:「多謝媽媽。白芷,伺候媽媽喝茶。」她叫來丫鬟,「你們母女許久不見,也說點私房話。」
「多謝姑娘。」白媽媽感激不盡。
白芷亦是喜不自勝,扶著母親到自己屋裡說悄悄話去了。
程丹若小心收好包袱,坐到窗下沉思。
目前看來,女戶是下下策,極有可能與陳家鬧翻,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輕易走這步。
不能心急,陳知孝未定親,還有時間,沉住氣。她暗暗告誡自己,沒有犯錯資本的人,一次錯都不能犯,忍住,再等等。
*
六月處,天氣漸熱,蟬鳴聒噪,春風學院中無心讀書的學生愈發多了起來。
梧桐蔭下,三三兩兩的學生們靠在榻上,品著冰鎮的酸梅湯,閒談最近聽說的一件大事。
大儒晏鴻之要來書院講學了。
雖說書院的先生們也都是飽學之士,山長亦是名聲在外,但這次的講學仍然勾起了不少人的興趣。
大家十分熱烈地討論著一個問題。
——晏鴻之來了以後,會不會和副山長高崇掐起來。
「子真先生(晏鴻之)與望山先生(高崇)分屬心、理二家,怕是有諸多分歧之處。」一個穿著直身,搖著折扇的學子開場就挑明了關鍵。
「高師崇尚朱子,曾多次批判陸王心學,此次子真先生前來,怕是要好好辯論一番了。」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知孝。
陳老爺官至四品,他在春風書院自然也不是小透明,頗有些臉面。
他這麼說,立即有同窗出言附和:「我讚成高師的主張,陸王之說絕非正理,若良知即是天理,道問學何處?非問非學何以尊德性?」
「此言差矣,陸王承自程朱,非是對立。」另有學子糾正。
然而又有人反問:「理為天理,在身之外,吾心為理,在身之內,如何相同?」
雙方一言不合就開始爭論,圍觀者卻見怪不怪。
原因無他,這其實是夏朝現今最大的思想分歧,呃,說陣營也可。
沒辦法,初期只是思想流派的不同,但眾所周知,撕X太久,不對立也不行。
姑且一說。
夏朝初期的主要思想還是理學,簡而言之,認為理就是世界的根本,體現在人間就是道德,所以要「存天理,滅人欲」,超出應有欲望,就應該節制。
什麼算天理,什麼算人欲呢?
朱子曰:「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這話乍看起來好像很變態,想吃點好的咋了?然而,他還有一個類比,「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是不是一下子又很有道理了呢?
而且朱熹也說了,「雖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二者並非完全對立,且理和氣的思辨也頗有哲學意義,只是較為復雜,暫且按下不表。
理學之後,發展出了「吾心即是宇宙」的心學,從客觀唯心主義變成了主觀唯心主義。
按照後世的說法,二者是繼承和發展的關係,但在當下,不好意思,出現了較為復雜的二元對立陣營。
理學陣營是以高崇為代表的道學家,堅持孔孟忠孝之說,貫徹三綱五常,高舉禮教大旗,認為理學是正統。
心學陣營自然是叛經離道的李悟,和如今的晏鴻之了。
他們認可「吾心即是宇宙」的思想,提倡「純真之心」,要以本真純粹的心態反省自己,提升自我,最終以達到聖人的標準,也就是「內聖」。
春風書院的學生常年和高崇相處,自然更讚同他的學問。
陳知孝立於樹蔭下,侃侃而談:「方才志才兄提到了揚州女斷臂一事,吾不敢苟同。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其人貿然相救,雖是好心,卻毀其名節,堪稱好心辦了壞事,倒是此女性情貞烈,當場斷臂,堪為表率。」
「『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只講道德,不通人情,未免涼薄。」同窗開口駁斥。
陳知孝果斷道:「禮不可廢,若事事通以人情,豈非叫百姓輕禮教而重私利?今日因救人而扶臂,他日豈不知肌膚之親?」
樹下的都是年輕學子,血氣方剛,聽了這話,難免大笑。
更有人打趣:「這不就應了話本故事:公子救命之恩,小女以身相許?」
「婚姻父母之命,如何能這般荒唐?」陳知孝笑道,「我看,不過是姦夫淫婦無媒苟合的藉口罷了。」
「陳兄所言極是。」另有人附和,「我聞明梧公(李悟)有作,道紅拂夜奔為天下第一嫁法,著實誤人子弟。聘者妻,奔者妾,若良家女子人人效仿,那還了得?」
「兄台此言差矣。」
爭執間,有一人突兀地插入話題,冷聲道:「紅拂棄楊素而奔李靖,可謂慧眼識英雄,亦是知道暴隋時日無多,楊素不得人心,故棄暗投明。如此巾幗,在你口中卻唯有『淫奔』二字嗎?」
「胡說八道!」這位學子氣憤不已,轉頭就想反駁對方,「私奔……呃……」
話音戛然而止。
但同窗們都未曾笑話他,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狼狽。
桐蔭舒朗,微風和煦。
謝玄英身著天藍苧麻道袍,頭戴大帽,手中握著一把泥金扇,神色凜然地望向他們。
眾學子一時無言,倒也不是羞愧,主要是突然受到顏值暴擊,腦海中浮現的都是什麼「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珠玉在側,覺我形穢」、「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那個,紅拂是誰?
我們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這一卡頓,氣勢便衰歇下去,再也爭辯不能了。
謝玄英登時氣悶。
「咳。」山長見狀,出面替學生們圓場,「快來見過子真先生。」
大家這才看到謝玄英後面的晏鴻之。
「晚輩張智」
「晚輩陳知孝」
「晚輩……」
「……」
「——見過子真先生。」
晏鴻之頷首,含笑道:「這是我的弟子玄英。你們年紀相仿,可多多相處,互相探討學問。」
老師都這麼說了,謝玄英自然不能甩臉色,告之姓名:「在下謝玄英。」
「謝兄。」
「謝郎。」
「謝公子。」
眾人略有慌亂,稱呼不一。
謝玄英重點瞟了陳知孝。先前,他已經叫人打聽清楚,陳家一共二子,小的還在總角,能夠娶妻納妾的唯有陳知孝一人。
柏木說,陳家子也是青年才俊,入學春風書院,名聲頗佳。誰知道今日一見,卻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
聽他方才所言,居然將救人性命的善舉,他卻說是無媒苟合的齷齪。
他將真情當什麼了,又將人心看做了什麼?
程姑娘若嫁給這樣的人,不止辜負了一身才學,怕還要遭他羞辱。畢竟按照他的說法,當日上巳節,他拉程姑娘上來,她就該砍掉手掌以證清白才對。
一念及此,謝玄英心中驀地顫慄。
他倏然意識到,倘若程姑娘迫於恩情嫁予此人,將來事情為人所知,難保不會丟了性命。
那豈不是……他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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