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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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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3 10:54:52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章 情絲纏

  這注定是程丹若的前半生中,比較難忘的一天。

  白日上班,入夜還要加班還人情,累倦交加之刻,看一齣少見的劇目,也算是壓抑的宮廷生活中,一些小小的放鬆吧。

  尤其這齣《野鴛鴦》調子很美,長滿青苔的茅頂亭,相愛而不得的一對愛侶,竹林的葉子在晚風中沙沙作響,明月當空。

  她不由想起了當年宿舍和同學們一起看的香港風月片。

  香豔糜亂又不失情調,還有淡淡的悲涼。

  但身邊有個大美人,又不一樣了。

  這回,他還蒙著她的眼睛。

  雖然紗袍放量多,但抬起了手,袖子垂落,怎麼都不可能再隔一層。她感覺到他的手指,第一反應是光滑,真真切切貴公子的手,猶如絲綢。

  唯有在眼瞼下的地方,能感覺到略微不同的質感,是修剪後的薄繭子,卻也不紮人,近乎於棉紙的觸感。

  五指就這麼虛虛攏在她的面孔上,修長而分明,感覺得出來,體溫有些高,指尖偶爾細動,傳遞著主人的不安。

  耳畔又是那對有情人的低語,時而高亢,時而哽咽,斷斷續續,如泣如訴。

  那個女人是在哭嗎?

  她在為誰流淚,為自己不公的命運,還是為情郎的慰藉?

  程丹若心生漣漪,不由握住他的手指,想拉開看一看。

  謝玄英的神思其實也在石碑後頭,冷不丁被她碰到,受驚收攏掌心,卻正正好扣住了她的手。

  比起去年上巳節,匆忙拉她爬上山坡,今日的接觸無疑更徹底。

  她的手很涼,指甲修得圓潤乾淨,但並不留長,像一彎彎的月牙,也不曾染淺紅的蔻丹,是微微的粉白色。

  冰涼乾淨的感覺,像……霜雪。

  心底躍出輕盈的愉悅。

  而程丹若呢,想拉,沒能完全拉下來,撥到了鼻樑處,勉強恢復視野。她沒好氣地瞪他,卻也知道非禮勿視,只好覷眼偷看。

  亭中,男人抹去女人的眼淚:「你哭什麼?我弄疼你了?」

  「彭哥,」她哭著笑著,「現在我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這句發自肺腑的感慨,帶著莫名的深情與悲涼,聽得謝玄英一怔。

  他轉頭看去。

  男人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女人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甚至一個是六根不淨的和尚,一個是不守婦道的有夫之婦。

  他們的所作所為,謝玄英自然是不齒的,然而……他必須承認,這一刻,有某種東西觸動了他的心弦。

  倘若是丹娘嫁給了旁人,那人又待她不好,我該如何呢?

  此念一起,立刻心如刀絞。

  夜已深,男人和女人終於開始穿衣,依依惜別。

  「你想好了,就來寺裡尋我,天高皇帝遠,咱們跑到北邊去,跑到南邊去,總有出路。」男人撫摸她的臉,「要是放心不下孩子,就一起帶走,我當他親生的一樣,絕不負你。」

  女人忍著眼淚點頭。

  兩人作別,各自離去。

  程丹若嘆口氣,張口欲說話,卻出不了聲。

  他的手還蒙在她臉上,無名指和小指都碰到嘴唇了。她有點想咬他一口,出一出今晚熬夜的氣,但終究顧念美人難得,沒忍心。

  「咳。」她清清喉嚨,提醒他鬆手。

  謝玄英驟然回神,這才發現掌心貼著她的唇,趕忙鬆開她:「抱、抱歉。」他心虛地扭頭,生怕她發現異常。

  美人窘迫,還是很好看的。

  程丹若寬容道:「無事,誰也想不到。」

  她舒展身體,剛才躲在那麼小的陰影後頭,身體繃得厲害:「該回去了。」

  謝玄英這才想起來,真正想問的事,還沒有問出口。

  「世妹。」他叫住她,「你在宮裡可有為難的事?」

  程丹若扭頭。

  他道:「若有不好辦的,難辦的,不妨同我說。」

  「謝郎。」她不答反問,「你覺得皇宮是個好地方嗎?」

  謝玄英欲說還休。

  「我每天都活得很難。」遠離宮城禁地,遠離後宅深院,在這月下竹林,她願意說幾句真心話,「但我還能忍,真忍不下去了……宮裡不許自裁,可要死,辦法多得是。」

  他一驚,脫口而出:「萬萬不可。」

  「你放心,牽連不到義父。」程丹若不欲多說,「好了,三更天了,回去吧。」

  她轉身往回走。

  謝玄英緊緊跟上,話在舌尖盤桓許久,才道:「在宮裡生活,是要小心……倘若你想離宮,卻也不難。」

  程丹若笑了:「你瞧,日子難過就在這裡了,離了宮,我又能去哪裡呢?不是在這家寄人籬下,就是在那家當寄生蟲。還不如宮裡,有份俸祿,有份差事。」

  謝玄英:「成親……就好了。」

  她反問:「成親就不是寄人籬下了嗎?」

  他道:「自然不是。」

  「一樣的。」程丹若說,「看親戚臉色和看丈夫臉色,沒什麼不同。」

  謝玄英:「他未必會給你臉色看。」

  她說:「是嗎?」

  他瞥她,不由想,現在是我看你臉色好不好?

  「總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午夜的風很涼,吹得舒服,程丹若梳理頭髮,已經乾得七七八八,「現下沒什麼不好的,請你轉告義父,不必為我擔心。」

  「咳。」謝玄英收手,若無其事背到身後,「知道了。」

  最後的一段路,誰也沒有說話。

  兩人在菩提苑分別。

  程丹若貼著牆根溜回院子,門已落鎖。她不慌不忙,簪子輕輕撥動,將下面的短門栓挑落,接著穿過絲帶,把上面的長門閂一點點挪開。

  閃身進去,重新鎖好門。

  晾在院子裡的衣物已經半乾,她換了個面,回屋歇下。

  謝玄英也回到了住處。

  屏退眾人,他坐在床上,抬手對向燭光。

  白皙修長的手指上,纏著幾根髮絲。

  她梳理頭髮時,風將落下的髮絲吹往他的手背。他一時心動,纏於指根,藏在袖中帶了回來。

  謝玄英拈拈指腹,小心將其放於枕上。然後剪下玉佩的一根穗子,將兩縷青絲繫好,以薄紙仔細包攏,塞入荷包,這才心滿意足地上床。

  天氣燥熱,輾轉難眠。

  他翻了兩個身,坐起來把帳子放下了。

  --

  翌日,除卻生病的宮人,寺中滯留的宮眷啟程回宮。

  謝玄英護送她們進了宮門,與值守的護軍交接,之後卻並不面聖,直接回家。

  進了霜露院,先打發丫鬟去正院:「同母親說,我已經回來了,一切都好。明日太醫看過,再向母親請安。」

  梅韻福了福身,替他傳話。

  「備熱水。」他吩咐。

  梅蕊應了一聲,吩咐丫頭去傳話,自己替他換衣裳。解腰帶時,如常將荷包取了下來,放到托盤裡,準備一會兒讓竹枝收好。

  大戶人家,一應配飾皆要吻合節氣,六月是荷花,七月就要換做玉簪,這荷包已經過季,要換新的了。

  然而,謝玄英瞧見,卻伸手將它拿了回來。

  梅蕊略有訝異,但不敢多嘴,幫他取下紗帽玉簪,脫靴換鞋。

  竹香跪在地上,鋪上油紙,放好浴盆。小廝提了兩桶熱水進來,慢慢注入半人高的浴桶中。梅蕊挽起袖口,調試水溫。

  那邊,竹枝已經打開箱子,取出一疊熨好的白色棉布巾子,整整齊齊地碼在一邊的案几上,又捧來家常舊衣備好。

  竹籬低眉順眼地進來,擺好香皂和香粉盒子。

  梅蕊看她一眼,征詢道:「少爺,可要留人服侍?」

  他擺擺手。

  丫鬟們同他並不親密,除卻柳夫人身邊服侍過的梅韻,敢略勸兩句,更不要說調笑了,安靜地退下。

  謝玄英寬衣解帶,開始洗澡。

  同其他的貴族王孫比,他的自理能力尚算不錯。幼年養在宮裡,雖有貼身服侍的內侍,但終究不是天家血脈,並不嬌慣,後來隨晏鴻之讀書,亦不好帶丫鬟,身邊也就兩個小廝。

  時間一長,倒也習慣了。

  夏天熱,水裡加了金銀花與茉莉,十分舒爽。

  他浸浴一刻鐘,起身擦乾。純白的布巾就是這麼用的,上身一條,下身一條,擦完即扔。

  套上家常的紗袍,換上更舒適的雲履,拆開荷包,藏好裡面的紙包,叫人:「來人。」

  候在外面的丫鬟們趕緊進來,倒掉浴盆的冷水,換成銅盆和矮榻。

  謝玄英躺上去,任由他們解開頭髮,為自己洗頭梳髮。

  此時,梅韻已經回來。

  她挽起窄窄的袖子,褪去腕上的銀鐲,用梳子慢慢梳理。梅蕊就在一旁替她遞香皂與布巾。

  餘光瞥見地上的荷包,梅蕊怔了怔,詢問:「少爺,那荷包……」

  「燒了。」他說,「我換下的東西都拿去燒了。」

  梅蕊:「……是。」她吩咐竹枝,「不必洗了,全部燒光。」

  謝玄英閉上眼。

  丫鬟們識趣地不多打攪,輕手輕腳地做事。

  洗完頭髮,用烘好的熱棉巾擦乾,拿木梳緩緩梳通。這時,差不多也到晚膳的點兒了。

  丫鬟在炕桌上擺上飯菜,一張桌子不夠,下面還要放一張高度相等的矮几。隨後擺出菜品,沒有女主人的份例,東西也不多,四冷四熱兩個湯。

  謝玄英吃了幾天素齋,胃口倒是不錯,吃了不少。

  飯畢,飲茶。

  他接過竹香捧來的六安瓜片,道:「你們都下去吧,梅韻留下。」

  「是。」

  竹籬點上燈,跟著出去了。

  「坐。」他言簡意賅。

  梅韻應下,搬杌子斜斜坐了。

  他單刀直入:「之前去這麼久,母親問你什麼了?」

  梅韻回答:「問少爺精神可好,一會兒還要不要進宮。」

  「還有呢?」

  她這才道:「問了竹籬。」

  謝玄英擰眉。

  「夫人問她伺候得好不好,少爺若覺得不順心,可要換一個。」梅韻委婉地轉達柳氏的意思。

  說實話,這也不能怪她發愁,兒子沉迷女色,整日玩丫頭,當娘的要氣死,可要是血氣方剛的歲數,卻不近女色,母親們又難免疑竇——兒子是不行,還是喜歡男人?

  謝玄英按住額角。

  「還有嗎?」

  梅韻搖搖頭,輕聲道:「夫人也是擔心您。」她頓頓,大著膽子詢問,「今兒晚上,要不要讓那丫頭值夜?」

  謝玄英放下茶盞:「怎麼,在我屋裡做主慣了,連我也要一塊兒安排了?」

  梅韻一驚,立即起身跪下:「奴婢不敢。」

  「那是她給了你好處?」他冷淡地問。

  梅韻賭咒發誓:「沒有,奴婢絕無二心。」

  「你是母親的人。」謝玄英慢慢道,「又一向懂事,知道分寸,我原是打算留你到夫人進門,但你要是想早點放出去嫁人,我也不耽誤你。」

  梅韻的鼻尖滲出汗珠:「奴婢是霜露院的人,只聽少爺吩咐。少爺讓我嫁人,我就嫁人,少爺讓我伺候少奶奶,我就去伺候少奶奶,絕無二話。」

  「當真?」

  她叩頭:「一切全憑少爺吩咐。」

  謝玄英看看她,端起茶盞:「起來吧。」

  梅韻爬起來,不敢再坐,垂手侍立。

  謝玄英暗暗嘆口氣:這丫頭跟他五、六年了,是母親賞的人,沉穩慎言,熟知家裡的情況,他真心想留她到婚後,幫丹娘盡快熟悉家事。

  然而……

  唉,若丹娘願意進門,他願意天天看她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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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4 00:42:47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一章 巧應對

  謝玄英在家裡休息了一夜,次日上午,叫太醫來把脈,確認無恙,方才進宮等待召見。

  皇帝知道他專門回家沐浴診脈,以免過染病氣,心中自然熨貼,立即召見。

  謝玄英進殿,叩首請安。

  「起來吧。」皇帝心情頗佳,「給他端碗涼茶,外頭這般曬。」

  太監送上冰鎮的凉飲。

  謝玄英道謝,喝了一口,才說:「惠元寺一事,臣已經查清楚了。」

  皇帝已經聽說了。

  昨日下午,何掌班回宮,直接見了李太監,李太監問明原委,立即向他匯報,不止說了楊柳池的事,還回稟了東廠對於安小王爺身邊人的調查。

  最後查出來,引安小王爺取水的宦官,是宮裡的人,嚴刑拷打了,也沒問出什麼大問題,應該只是討巧,想在主子跟前露臉,沒想卻害了人。

  皇帝當時沒說什麼,李太監就有數了,回去讓何掌班把人勒死,往亂葬崗一丟完事兒。

  但只聽東廠的,不夠。

  「說說吧。」

  謝玄英將整件事如實道來,並未隱瞞楊柳池水被污染一事。想來,無論是潘宮正還是何掌班,都不會傻到隱瞞真相。

  東廠是皇帝的走狗,忠心最要緊,潘宮正需要皇帝知道己方的犧牲,絕不會真的背鍋,而謝玄英亦是如此。

  他需要更客觀、更公正。

  東廠的小九九,他沒有隱瞞,告訴皇帝,莊嬪和順嬪的大太監與何掌班見過。

  潘宮正的謀算,他也沒有維護,講清楚了女官的失察與責任。

  至於他自己,亦不諱言私心。

  「惠元寺在百姓心中素有善名,若傳出去,人心惶惶,若小人趁機作祟,得不償失,我便將此事透露給方丈,盡快描補。」

  明理的人,知道佛寺本是無妄之災,可百姓愚昧,假如奸邪小人散布流言,說是用了佛寺的水才生病,難保不會被扭曲成「君主無德,佛祖怪罪」。

  謝玄英正是考慮到這點,方才幫惠元寺遮掩。

  「再者,太后娘娘禮佛,是娘娘的仁心,也是陛下的孝心。」他說,「故,臣斗膽將此事化小,當做一場意外了結。惠元寺上下銘感陛下恩德,願意承擔山下百姓的醫藥——皇恩浩蕩。」

  皇帝「唔」了聲,微微一笑。

  很多事,真相未必是最好的答案,一個合適的結果,才是上位者最想要的。

  這次,潘宮正做得很好,何掌班做得不差,謝玄英做得周全。

  「你長大了,能替朕分憂了。」皇帝感慨道,「唉,你要是我生的,我還有什麼好愁?」

  這話太重,謝玄英擔不起,當即起身跪下:「臣惶恐。」

  「起來起來。」皇帝擺擺手,「發兩句牢騷,看你嚇的。」又搖頭,「小時候還能叫兩句『姑丈』,現在口口聲聲『陛下』——再叫兩句姑父來聽聽。」

  謝玄英:「……姑父。」

  皇帝終於滿意了:「走,陪朕遛彎去。」

  西苑和紫禁城不同,因有水作為天然的屏障,宮殿周圍栽了不少樹木,茂密的樹冠交織,遮出大片陰涼,兼之又靠水,風一吹,極其涼快。

  至於普通人擔心的蚊蟲,那是決計不可能有的。

  整座宮殿都被一個巨大的天棚遮住,細密的網紗像是巨型蚊帳,將建築籠罩,無論刮風下雨,宮殿內絕不沾水。晴天時,還能打開窗戶,任由風穿堂而過。

  這樣,屋裡沒有蚊蟲,又能盡享夏日水邊的涼爽。

  皇帝就在院中漫步,閒話家常:「下個月,就要給榮安擇駙馬了。」

  謝玄英怔了怔,輕聲道:「女大當嫁,人倫大義。陛下若是捨不得,不妨將公主府擇得近些。」

  「朕已經為她圈好了地方,出東華門不遠就是。」皇帝說著,話鋒一轉,意味不明道,「齊王今日遞了折子來,你猜說什麼?」

  謝玄英搖頭。

  皇帝說:「他說啊,榮安出嫁他來不了,備了禮,專門叫人送來添妝。又說,嘉寧歲數也不小了,封地尋不到青年才俊,叫我一塊兒給挑了。」

  謝玄英眼皮子一跳。

  「朕想想,是這個理兒。」皇帝說,「挑一個是挑,挑兩個也是挑,安王不也把侄女送了過來?朕就給她們都挑一個。」

  謝玄英心想,只要你不挑我,一切好說,遂道:「陛下——」

  在皇帝「別和我廢話的眼神裡」,話音陡轉,說出實話,「您是打算效仿雀屏之事?」

  皇帝說:「光比勇武,也沒什麼意思,總得文武兼備才好。」想想,又道,「人品厚重更要緊。」

  然而,哪怕文武雙全,人品端方,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女婿人選。

  關鍵是:「要知道疼人啊。」

  謝玄英馬上道:「只要品性仁厚,自然會敬重妻子。」

  「嘖。」皇帝瞅瞅他,少年身姿挺拔,瑤林玉樹,誰見了都心曠神怡,但招做女婿,不見得如意。

  太驕傲了。

  做兒子是好,當女婿,豈不是要女兒捧著他?還是要挑一個會伏低做小的,夫妻方能和順恩愛。

  皇帝心底有了決意,便不再多言:「回去吧,讓他們上蓮子湯來。」又和謝玄英說,「吃過再走。」

  「是。」謝玄英應下,心底暗暗鬆口氣。

  過關了。

  *

  清寧宮。

  太后召見了潘宮正,詢問寺中的事宜。聽聞是因為司膳的人,沒有及時調整生冷飲食,導致寒上加寒,生出病灶,微微皺眉。

  三伏天,誰不吃冷食?后妃都吃過司膳的東西,未覺不妥,再者,也沒有為宮人們特意調整膳食的說法。

  潘宮正這麼說,必有隱情。

  她慢慢撥弄佛珠:「宮正司既已處罰,那便這樣吧。」

  潘宮正:「是。」

  她退下了。

  宮婢端來溫茶,太后抿一口,吩咐道:「去打聽打聽,惠元寺是怎麼回事。」

  「是。」宮婢應了,退下後就隨意找了個帕子,去找宮正司的姐妹說話。

  但小姐妹一問三不知,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宮婢無功而返,回去請罪。

  「奴婢辦事不利,請娘娘責罰。」

  太后卻隱約感覺到了什麼,不多責怪:「起來吧,宮正司謹言慎行,是好事。」

  口風這般嚴,事情可大可小。

  過兩日,她身邊的嬤嬤貼身服侍,半含半露地說了實話。

  「宮正司不敢瞞娘娘,只是不知如何開口。」老嬤嬤察言觀色,「潘宮正只告訴老奴一人,景陽宮怕也不知情。」

  景陽宮是貴妃居住之地。

  太后保養得宜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她無子為后,先帝在位時,便過得戰戰兢兢,生怕被廢。如今做了太后,與皇帝關係一般,自然也享受不到什麼天倫之樂。因此,她唯一在乎的,能抓在手裡的,就只有身份的尊榮。

  潘宮正口風嚴謹,既維護了清寧宮的臉面,又不曾瞞她真相,顯然將她視為六宮之主,置於景陽宮之上,令她十分滿意。

  「原司膳去哪兒了?」太后問。

  老嬤嬤說:「宮正司判降級一等,罰俸提鈴,但陛下發了話,女官黜為宮女,宮人全部發往浣衣局。」

  也算是變相交代佛堂兩人的去處。

  「那就和尚食局說一聲,讓她來我這兒吧。」太后說。

  老嬤嬤笑著奉承:「娘娘菩薩心腸,同觀音大士也沒什麼兩樣了。」

  --

  今天是七月初三,按照宮規,大小妃嬪都要在坤月宮上課。

  主講人:洪尚宮

  講學內容:《女四書》

  雖然是儀式性多過實用性,但無論如何,女官為妃嬪講學,有師之名,地位確實與宮婢不同。

  貴妃為六宮之主,每個月卻雷打不動,坐在第一排聽課。

  講完,又請洪尚宮去景陽宮,處理後宮事宜。

  今天的工作內容,與中元節有關。

  往年的七月十五,西苑都要做法事、放河燈,在京都寺院做道場。洪尚宮就要問貴妃,今年還做不做,怎麼做。

  貴妃卻不忙商議,而是道:「給尚宮賜座。」

  「謝娘娘抬愛。」貴妃以老師的禮儀對待洪尚宮,洪尚宮也投桃報李,待貴妃如皇后,畢恭畢敬道,「只是奏請公事,無有坐對之理,請娘娘准許微臣站著。」

  貴妃心中熨帖,笑道:「受教了,尚宮請。」

  兩人商議了一番,最後決定照慣例辦。

  但要做法事,就不得不提惠元寺。

  洪尚宮答得也巧妙:「是司膳之過,未曾想到山下的水那般涼,竟能引發痢疾之症。」

  貴妃似有所悟。

  --

  惠元寺。

  大部隊浩蕩回宮,程丹若和病人們卻被留了下來。她們要到病癒,才能被允許回宮伺候。

  這是難得的平靜時光。

  病人們症狀一日日轉好,藥也漸漸停了。除卻每日的膳食是從寺院的廚房出,全是素齋,難免寡淡外,比宮裡的生活舒暢得多。

  程丹若的工作量少了很多,聽說僧人在賑濟山下的百姓,便建議他們熬好了藥再發,以省卻百姓家中的柴火。

  別小看這點柴,窮人家買柴沒錢,撿柴麻煩,所以大多數人才喝生水。藥材領回家,熬藥的時候就沒法做飯,十分不便。

  倒不如寺廟一塊兒做了,反正佛寺家大業大,不愁這點花銷。

  惠元寺見她是宮裡的女官,又治好了人,倒也願意採納。

  程丹若便獨佔了原本司膳的廚房,調來病癒的宮人,一起幫忙熬藥。

  她自己則重操舊業,下山義診。

  理由冠冕堂皇:「太后慈悲,既然建了慈悲池,又何妨再多一點恩德?」

  僧人自然不好攔她,而留下的護軍頭領,就是謝玄英刻意安排的鄭百戶,更不會攔她。

  而百姓聽說她是宮裡的女醫,莫名敬畏迷信,不再介意她的年齡和性別,蜂擁而至。

  程丹若起早貪黑,忙得眼暈頭脹,每天吃飯都不記得吃了什麼菜。

  有天中午,吃到一半才發現,塞進嘴裡的不是白蘿蔔,是大蔥。

  饒是如此,她仍然認出了美娘。

  白日裡,看得更為清楚。

  美娘約莫二十來歲,身姿窈窕,臉孔不見得多美,但細眉小嘴,很有點我見猶憐的意思。但面頰腫大,眼圈烏青,嘴角還破了,結著一片血痂。

  「哪裡不舒服?」她問。

  美娘垂著頭,看起來就是一個蓬頭垢面的普通民婦,黯淡憔悴,全然不見那日偷歡的鮮活。

  她囁嚅道:「我家那位前段時間斷了腿,夜裡痛得睡不著覺,想求一副藥。」

  這次下山義診,程丹若已經和惠元寺說好,一應藥材由他們出,因此,除了得痢疾來治的,還有不少百姓專程來討藥。

  程丹若點點頭,和跑腿的宦官說了兩句。

  片刻後,小宦官很快取來藥材,三個大紙包。

  「這是安神藥。」程丹若慢慢道,「一個紙包是兩夜的量,你記好,可別一口氣都煮了,那會讓病人睡上一整天的。」

  美娘愣了愣,慢慢接過,手心濕漉漉的。

  程丹若朝她笑笑,復又若無其事:「下一個。」

  美娘一瘸一拐地離開。

  一個孔武有力的僧人挑著熬好的藥,與她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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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二章 回宮廷

  去年的七夕在海上,程丹若沒過,今年的七夕在寺中,也沒過。

  初八,她才隨眾宮人一道,坐車回宮。

  宮人出行,當然只有普通的小騾車。她和王詠絮算有身份,坐了一輛馬車,周圍有木頭打造的欄杆,再糊上紗帳,涼快透氣。

  程丹若累了幾天,馬車搖搖晃晃,震個不停,骨頭都快鬆了,睏得直打瞌睡。

  王詠絮坐對面,默默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問:「你為什麼不肯嫁我五哥?」

  程丹若睜眼:「什麼?」

  「入宮有什麼好的,比做我們王家的媳婦更好?」王詠絮性子爽快,不耐煩繞彎子,「我五哥雖然不是什麼文武兼備的奇才,也讀過書,明事理,上敬父母,下愛弟妹,你憑什麼——看不上他?」

  她聲音壓得很低,但咄咄逼人,吐字迅疾,顯然已經憋好幾天了。

  不,準確地說,這個問題,她從知道程丹若拒絕的那天起,就想親口問明白:是王家門楣配不上你,還是我爹娘不夠慈和,抑或是說,嫌棄她最喜歡的哥哥文不成武不就?

  然而,面對這般疾風驟雨的詢問,程丹若也只道:「是我配不上他。」

  王詠絮:「你撒謊。」

  「是嗎?」程丹若反問,「你不覺得我配不上他?」

  「別以為我在假客氣,我確實不討厭你,也是誠心叫你一聲『姐姐』。」王詠絮說,「不瞞你說,我母親覺得你的出身差了些,但我替你說了不少好話,五哥那裡也是,結果你倒好,不嫁。」

  時隔數月,她猶且憤憤:「今天你就給我一句實話,為什麼?」

  程丹若沉默片時,說:「那你呢,為什麼要進宮?做尚書的孫女不好嗎?非要進來伺候人?」

  王詠絮咬咬嘴唇,仰頭道:「同你說實話好了。去年,我母親和我姨母提了我的婚事,想把我嫁給表弟,但姨母不同意,舅舅家倒是願意,讓我做續弦——我忍不下這口氣,既然勉為其難,乾脆別嫁了。」

  這倒真是肺腑之言。

  程丹若嘆口氣,說:「你家對我,何嘗不是勉為其難?我義父沒有親生女兒,所以我也湊合,但這樣進你家門,我這輩子都要低你們一頭,你們也一輩子遺憾我非親生,這又是何苦呢?」

  王詠絮張口欲駁,卻無話可說。

  因為,王四太太確實念叨過無數次:「親生的我也不挑什麼了,收養的,唉,還不是當家太太養大的……我怎麼能放心?!」

  「王姑娘,」程丹若一針見血,「你捫心自問,憑我程丹若自己,你真覺得,我配得起你哥哥嗎?」

  「我自是覺得你不差。」王詠絮說著,卻忽然猶豫起來。

  假如她不是晏家的義女……

  「婚事,終究要門當戶對。」程丹若懇切道,「我並沒有嫌棄你兄長,也沒有資格去嫌棄誰,只是這樣,對我們都好。他會娶一個比我更好的姑娘,你應該覺得高興。」

  王詠絮的臉色驀地舒緩。說到底,她最耿耿於懷的不是別的,而她拒絕了最疼愛自己的兄長。

  「罷了。」王詠絮嘆口氣,自嘲道,「木已成舟,我這樣翻舊賬,一定很討人厭吧?」

  程丹若說:「看得出來,你和你哥哥關係很好。」

  「五哥待我最好。」王詠絮說,「我總想他找一個好嫂子。」

  「會如願的。」

  「借你吉言。」

  又一陣沉默。

  窗外是熱烈的陽光,百姓們畏懼烈日,盡量貼著陰涼處走。各式各樣的轎子、馬車卻無所畏懼,穿梭於大街小巷,車夫吆五喝六,氣焰囂張。

  王詠絮隔著窗紗,默默注視了一會兒外界,另起話頭。

  「程姐姐,我不是痢疾,對吧?」

  程丹若:「是。」

  她問:「是我貪涼,吃壞了嗎?」

  程丹若:「有這個可能。」

  王詠絮:「除此之外呢?」

  程丹若:「飲食不潔。」

  她大為狐疑:「除了那碗甜點,我一應吃用,皆與其他女官相仿,怎會……」

  程丹若不動聲色:「我只是個大夫,不過……」她看向王詠絮,道,「既然大家都是痢疾,你又何妨也是呢?」

  「唉,姐姐的好意,我明白。道理我也懂。」王詠絮爽直卻不傻,不管這次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為之,當做不知道,以靜制動是最好的。

  她只是有些困惑:「是我受公主器重,有人因此嫉恨於我嗎?」

  程丹若不言。

  王詠絮知道在她身上得不到答案了,也沉默下去。

  遠處,紅色的宮牆高聳。

  她們又回到了黃金籠。

  -

  馬車過宮門,安檢查搜。護軍倒是真的盡忠職守,撩開簾子看了看箱籠,確定沒有異常,方才允許她們進去。

  但入宮門是不能再坐馬車的,王詠絮和程丹若各自抱了包袱,分開回乾五所。

  程丹若放下行李,先和陶尚食銷假,然後去見洪尚宮。

  洪尚宮不在,等了小半個時辰。

  程丹若一面喝茶,一面觀察著洪尚宮的住所。

  作為女官中的第一人,洪尚宮獨佔一所的正屋,一明兩暗的三開間。正中就是待客的正廳,梨花木家具,進門用以遮蔽的屏風是蜀繡,牆上掛著一幅夏日魚戲蓮葉圖。

  靠牆擺著爐瓶三事,窗邊的高几擺著冰鑑,裡頭是冰涼的鮮果,甚至能看到幾個荔枝殼。

  這派頭,怕是低等的妃嬪也要羨慕。

  屋外響起環佩聲。

  洪尚宮進來,略微吩咐兩聲,這才落座,問:「有什麼事?」

  程丹若遞上手邊的小畫匣:「這是惠元寺的方丈托我遞的,山下的百姓感念太后仁德,專門畫了一幅觀音敬獻。」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臨近佛寺的百姓,都有相關的手藝。有人擅長雕刻佛像,有人擅長繡佛經,還有人會畫佛像。

  惠元寺生怕太后心存芥蒂,不知怎麼弄來了這個東西,托她獻給太后。

  洪尚宮放下茶盞,頗有深意地瞧了瞧她,接過畫匣打開。

  裡面是一副新繪製的觀音圖,筆法不能說高超,不過是街邊小販的水準,但難得在觀音的眉目,多少有幾分像太后。

  而且,環繞在觀音周圍的蓮花,每瓣不同,顯然出自多人之手。

  「難為你用心,」洪尚宮沒在潘宮正口中聽過這事,可見是這幾日才有的,「一會兒,你與我一道去清寧宮吧。」

  程丹若瞧瞧她,恭順垂首:「我不過是跑回腿,算不得什麼,還是請尚宮或者尚食獻圖吧。」

  「噢?」洪尚宮打量著下首的少女。

  雖說兩人名義上,是姨母同外甥女,可雙方既無血緣,也無情分。她對程丹若的照拂,也僅限於關照兩句,不讓人磋磨。當然,無論是否為血親,擔了長輩的名分,就不可能真的不聞不問。

  數月來,洪尚宮始終關注著內安樂堂。

  一點一滴,拼湊起印象:多次治癒宮人,確實頗擅醫術;教授女史醫理,大方又懂收買人心;御前奏對流暢,也有幾分膽色;此次去惠元寺,潘宮正評價心有主張,雖然有些狷介,卻也識大體……

  眼下,好大一個機會,她卻不想在太后面前出頭。反倒是想讓陶尚食爭臉,彌補司膳的過失。

  有點意思。

  「太后慈和,與世無爭。」洪尚宮問,「你真的不去?」

  程丹若明白,這是在說太后遠離後宮紛爭,是個不錯的大腿。

  但她真的不想去。

  「多日不進安樂堂,若有時間,我還想再去看看。」程丹若毫不猶豫,「請尚宮准許。」

  見太后有什麼好的?跪皇帝是沒法子,升職加薪都看這位老板,跪就跪了,無緣無故再去跪太后,嫌自己膝蓋太硬了嗎?

  洪尚宮深深地看向她:「那就隨你吧。」

  這孩子,比她想的更聰明。

  姐夫收了一個好女兒啊,不過,怎麼就進宮來了呢?

  *

  中元節將近,宮裡的氣氛也隨之變化。

  宮人口中頻繁談起怪事,什麼巡夜時看見牆角火光明滅,走在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叫名字。年長的老宮人免不了教訓她們,鬼門將開,這是替死鬼在找替身,千萬不能答應,等等。

  內安樂堂也接到了一些奇怪的病人。

  「今兒早上,天才濛濛亮,我在這邊清掃甬道,忽然感覺有人拍我肩膀,說『借過』,我一扭頭,連個人影都沒有。」小宦官唾沫橫飛,「我扒開衣服一看,您猜怎麼著,紅了好大一片。」

  「我師傅說,是鬼手印。您瞧。」他扯開衣領,展示脖頸後的紅印。

  程丹若:「是痱子。」

  還有說在水邊撈浮萍,忽然腰間一涼,感覺有陰風纏住自己,身體不受控制地往水中滑去,拽住水草才得以幸免。但回屋一看,腰間起了一片紅疹。

  程丹若:「蛇丹。」即帶狀皰疹。

  如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等到中元,宮人們便托請熟人,帶一些祭品去西苑焚燒。注意,只能在西苑做法事時,才允許捎帶些東西,宮廷裡是嚴謹燒紙的。

  而搭皇家的順風車,是只有女官才有的殊榮。因此到了日子,難免有熟人請托到跟前,哭著求著幫忙。

  「是給我娘的,她活著的時候,我沒能盡一點孝心。」

  「是給我全家的,都沒了。」

  「給我娘和弟弟的……」

  人人都有傷心事。

  程丹若雖然不信鬼神,卻也隨大流燒了祭品。

  十五的夜裡,水陸道場的聲音傳過宮牆,火光紅透天邊。

  淒苦的心,被慢慢撫慰了。

  次日,太陽照常升起,宮人們不約而同地說,再也沒有遇到過任何怪事。

  百鬼得了供奉,滿足地回到地下安眠,而陽間的人們繼續生活,繼續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就在這樣的氣氛中,一件盛事即將到來。

  皇帝嫡出的榮安公主,要選駙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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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三章 擬嫁與

  去年三月,謝玄英跑去江南之際,皇帝就下召擇選駙馬。歷時一年,太監遠赴各地採選,終於帶著一群候選人回到京城。

  之後,禮儀房的太監安排畫師繪製畫像,暗中記錄所作所為,最後連同家世的資料一塊兒,送到皇帝的案頭。

  這是一樁大事,宮人們私底下也難免討論。

  內安樂堂人來人往,程丹若在宮人中亦有威望,她不問,也有人願意說。

  李太監的乾兒子李有義,現在就是內安樂堂的常客。他有乾爹的面子,隨便討個差事就能溜進來。

  「好叫姑姑知道,禮儀房一共選了十二位郎君,其中最出挑的數余郎、羅郎和韓郎,都是書香門第的清白人家。」李有義唾沫橫飛,「韓郎一表人才,余郎能彈一首好琴,又擅丹青,羅郎弓馬嫻熟,乃是羅太妃的侄子。」

  吉秋一針見血:「比謝郎如何?」

  李有義卡殼。

  慧芳一面用蘸水的毛筆習字,一面嘆息:「世間只得一個謝郎啊。」

  程丹若杵藥的動作微頓,默默同意:貌美腰好,確實難得。

  吉秋又問:「駙馬怎麼選,可有章程了?」

  李有義笑了笑,神秘兮兮道:「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

  宮人們才剛剛得到消息,嘉寧郡主卻已經行動了起來。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父親請皇帝幫忙選親,也知道幾位候選人都是什麼貨色。

  說實話,她一個都看不上。

  祖宗規矩,駙馬都出自耕讀之家,初衷大約好的,讓他們都能安心侍奉皇家,免得出現什麼醉打金枝的戲碼。但這樣的門戶,能有什麼好兒郎?

  要嫁這樣的人,封地隨便她挑,上京還有什麼意義?

  嘉寧郡主有自己的私心,哪怕父王大業不成,能挑得一個如意郎君,後半輩子亦能大展宏圖。

  她看了大半年,確定謝玄英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靖海侯府的三子,非是嫡長,妻子的人選就要寬鬆許多,他本人亦無可挑剔,驕傲如嘉寧郡主,也不得不承認美人難得。

  她想要他。

  半年來,她數次與靖海侯夫人接觸,能感覺得到,侯夫人對她頗有善意,亦不乏欣賞,只是口風也緊,從不輕易提及婚事相關的事。

  嘉寧郡主原先並不著急,但隨著榮安公主即將擇選駙馬,也實在不能再拖了。

  至少,要先接觸謝郎,雙方有默契,才好下一步舉動。

  在她的預想中,最棘手的榮安,必須由謝玄英親自解決,方不留後患。

  七月十八,她藉口去外祖家小住,離宮外出。

  齊王妃出自六品小官之家,其父為太常寺典簿。京中的宅院不大,故在齊王府的資助下,在京郊置了寬敞的莊子。

  嘉寧郡主自然不會住到逼仄的小宅子,瞄準的就是莊子。

  這裡,離晏鴻之的書齋不遠。

  謝玄英就在此地。

  他七月初回皇宮復命,又去翰林院上班數日,終於得了十日的休沐,立刻以避暑為由出京,跑到了老師的書齋。

  江南的書齋叫本念齋,京郊的叫明心齋,刻意仿造農家院落,黃泥矮牆,瓦片搭好的屋頂上再鋪一層稻草,院子圍繞一圈籬笆,前院有一個水井。

  但為舒適計,進去就是青石磚,寬敞涼快。

  謝玄英說是讀書,其實就是休假,閒來無事刻枚章,或是騎馬踏青,欣賞一下田園風光,晚上睡不著,看星星算曆書。

  這日下午,天色微陰,難得不熱,他就想去騎會兒馬,和愛駒培養感情。

  誰想半路看見了一駕馬車。

  「謝郎留步。」明媚的少女鑽出車廂,容顏豔麗,「我的車轅壞了,可否請謝郎叫人來,替我修一修馬車。」

  謝玄英瞥過眼:「我亦路過,請郡主另尋他人。」

  「謝郎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她大大方方笑了笑,耳邊珠光閃爍,「你又不是瞧不出來,這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老實說,車壞了的把戲已經俗到不能再俗,但謝玄英也是頭一次看見說破的。

  他問:「有何貴幹?」

  「借一步說話。」她扶著侍女的手下車,做了一個手勢,激將他,「怎麼,怕我吃了你,不敢來?」

  謝玄英不吃她這套,但確實好奇她所為何來,略一思索,下馬跟隨。

  兩人走到僻靜處。

  「我想,謝郎應該沒什麼耐心。」嘉寧郡主身著胭脂紅襖裙,眸似寒星,「也就不同你賣關子了。」

  謝玄英面無表情:「請。」

  嘉寧郡主道:「榮安快要擇駙馬了,謝郎覺得,她會甘心出嫁嗎?」

  謝玄英不曾料到她會提榮安,凝神看去,反問:「這同你有什麼干係?」

  「我是來提醒謝郎的。」嘉寧郡主的唇邊,浮現出一絲笑容,「倘若你有心上人在宮裡,可要小心一些了。」

  這話聽得謝玄英心頭大震,險些以為程丹若出了事。但定定神,不信誰能猜到此事,強忍心悸,皺眉問:「心上人?」

  嘉寧郡主始終留意著他的面色,想瞧出些許端倪。

  然而,她固然是察言觀色的好手,謝玄英在皇帝面前的十多年,控制心緒的本事更勝一籌。

  他冷冷道:「倘若你再同我說廢話,就不必再浪費時間了。」

  嘉寧郡主沒看出不妥,立時改口:「是我失言,但這話可不是危言聳聽。」

  她笑笑,馬上拋出新的內容:「你可知道,王三娘吃的乳糖真雪,究竟有什麼問題?」

  謝玄英緩緩抬起眼瞼:「你想說什麼?」

  「謝郎莫急。」嘉寧郡主直視他的面孔,片刻後,卻被灼盛芙蕖的容光逼退,轉開視線。

  好一會兒,方才道,「說來也是湊巧,在惠元寺時,我身邊的彩衣,曾偶然見到榮安身邊的大宮女問寺中的和尚,說是生了濕疹,要一味生石膏。這本不是什麼大事,可後來仔細想想,難道不耐人尋味?」

  謝玄英蹙眉。

  假如只是嘉寧郡主這麼說,他肯定不會疑慮,但程丹若此前已經提過,王詠絮親口說的,感覺那碗甜品「澀澀」的。

  生石膏是寒涼之物,多用以清熱瀉火,若冷上加冷,極易導致洩瀉。

  他不吭聲,嘉寧郡主心中大定,微笑道:「其實這怪不得榮安,不過心底意難平罷了。」

  讓王詠絮拉個肚子而已,在她看來,真是小孩手段。但天真有天真的好處,如今不就幫她大忙了?

  「只是,陛下不日便要擇選駙馬。」她慢慢道,「榮安心意難平,若不能就此死心,恐怕還要生事端。」

  謝玄英終於張口:「所以,郡主有何見教?」

  嘉寧郡主抬首,將最美的左臉對準他:「謝郎何必明知故問?你一日不定親,榮安便一日心存幻想。」

  他:「噢?」

  嘉寧郡主微咬紅唇。她再心存大志,畢竟也是個姑娘家,有些話能不說出口,就不想叫人看輕。然而,謝玄英這般相逼,不低頭便說不下去了。

  她埋怨地看向他,嗔怪道:「謝郎——好狠的心。」

  若非事關榮安,謝玄英已經不耐煩了:「請郡主直言。」

  嘉寧郡主深吸口氣,定定神,竟然真的敢開口:「謝郎做我儀賓,如何?」

  謝玄英微怔,眼中露出幾分訝色。原因無他,嘉寧郡主的口氣,著實與一般女子不同。尋常姑娘即便暗許終身,也是「妾擬將身嫁與」,但她說的卻是「做我儀賓」。

  僅此一句,足見她的非凡之處。

  「恐怕有負厚愛。」他回答。

  「你先不必忙著拒絕。」嘉寧郡主說,「我知道,謝郎顧忌我父王,然則,無論今後如何,我終歸是陛下的親侄女,是非成敗,同我又能有多大的干係?」

  她的同胞弟弟尚不足七歲,齊王府讓她進京,其實只是打個前哨,在皇帝面前多彰顯齊王府的存在感。無論是齊王,抑或是其他人,都不曾真正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嘉寧郡主心知肚明,卻並不在意。

  郡主與公主的區別不大,都是富貴至極,且難以插手朝堂。齊王府就算成功,她獲得的話語權也少得可憐,當然,即便只是一點點,她也要爭取。

  但俗話說得好,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作為女人,縱有種種不便,卻也好處——她還能為自己找個合適的丈夫。

  「出嫁從夫,我雖為宗室女,亦不敢不守婦德。」嘉寧郡主知道,男人或許會喜歡聰明的女人,但更喜歡能掌控的女人,故而適時放低姿態,「謝郎放心。」

  短短四字,既做出了承諾,又體現女兒家的羞澀,不可謂不高明。

  換作另外一個男人,難免會為折服此等閨秀而得意。

  但謝玄英折服的女子太多了,不多她一個,是以無動於衷,面無表情地問:「還有嗎?」

  嘉寧郡主暗道棘手,又難免為之心折,想想,調整策略:「我厚顏問一句,難道我不是謝郎最好的選擇嗎?」

  他:「何以見得?」

  「謝郎與許家的婚事,已經再無可能。」嘉寧郡主冷靜道,「放眼京城,誰能配得上你?」

  謝玄英:「婚姻向來高嫁低娶。」

  「低娶於旁人自無不可,」嘉寧郡主哂笑,「但恕我直言,榮安以性命相脅,一品尚書且猶疑,何況其他人?謝郎雖是東床快婿,終究比不過自家前程,難道不為兒孫計?即便能成,謝郎娶這樣的女子有何意義?」

  她單刀直入:「一門好姻親,是解你困局的關鍵。」

  謝玄英慢慢道:「困局?」

  「我待君坦誠,君待我卻小氣得很。」嘉寧郡主方才俯就,見他不買賬,乾脆反其道而行之,挑釁道,「怎麼,要我明說嗎?你謝玄英哪裡都好,唯獨不是家中嫡長,不止爵位與君無緣,你明明有其祖之風,頗擅武藝,卻不得不去考什麼進士,恕我直言,謝侯爺的心偏得確實厲害。」

  略一停頓,又誠懇道,「若你低娶,妻子低妯娌一頭,你又如何能在兄弟面前有底氣?」

  謝玄英原本沒想過這一點,被她提醒,難免沉思:確實,丹娘家底太薄,大嫂二嫂又非等閒之輩,將來給她氣受,可如何是好?不,若是她不想受氣,以此為由不肯嫁我,該如何是好?

  還有他的母親……

  「謝郎,我有郡主之位,與榮安是嫡親的堂姐妹,終歸比旁人容易成事。」嘉寧郡主侃侃而談。

  「而你若有齊王府的幫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建功立業絕非難事,難道不比將來看兄長臉色好嗎?再者,只要你不爭家業,便不必與兄弟反目成仇,今後同心協力,家宅可安,豈不是兩全其美?」

  謝玄英承認:「郡主口才過人。」

  「我想,這些事謝郎不是沒有考慮過,不然也不會遲遲不定親。」嘉寧郡主微微一笑,反問,「我誠意十足,郎君意下如何?」

  謝玄英毫不猶豫道:「恐負深情,請郡主另擇良人?」

  嘉寧郡主一愣,有些難堪:「為何?」

  「我所鐘情之人,非是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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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四章 公主心

  七月二十,皇帝終於開始選駙馬了。

  他在西苑安排了三場考試:射箭騎馬的武試,賦詩作畫的文試,以及最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在西苑摘一朵花回來。

  考試的結果,被小宦官們第一時間傳回了內廷。

  論武藝,羅太妃的侄子最優秀的,勇猛過人,論文采,據說祖上曾是名門的余郎,書畫一絕。而有幸在西苑圍觀的宮女們說,羅郎勇毅,長得卻粗糙,余郎秀氣斯文,就是稍微有點呆,不如韓郎風度翩翩,禮節周到。

  程丹若也是凡人,不能真的不好奇八卦。

  「那最後一場呢?」她問,「誰贏了?」

  「最後一場還未可知。」宮人們很給她面子,忙說,「要到明日傍晚才知曉。」

  「依我說,駙馬還是像余郎這樣的好,呆是呆了一些,可老實。」慧芳說,「男人老老實實的,比什麼都重要。」

  吉秋卻搖搖頭,另有見識:「做了駙馬,不老實也得老實。韓郎能討人歡心,說不定啊,最有造化。」

  這是宮裡少有的八卦,大家津津有味地討論著,每個人都有心目中的郎君人選。

  程丹若默默聽著,卻想,這時候,榮安公主在想什麼呢?

  --

  擷芳宮。

  王詠絮凝視著窗邊的少女。

  榮安公主今年及笄,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生得有些像早亡的謝皇后,標準的鵝蛋面孔,肌膚光潔細嫩,眉毛淡淡的,用螺子黛描成彎彎的月,唇間一點胭脂,嫣紅可愛。

  此時,她正矗立在窗邊,眺望著花園裡的芍藥。

  今日從西苑回來後,榮安公主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王詠絮雖然才進宮不久,卻意外成了公主身邊的紅人,今日去西苑,她亦陪同在側,跟隨公主躲在屏風後頭,瞧過了十來個兒郎。

  她又有自己的點評:余郎呆呆的,詩作倒不差,丹青不該畫牡丹,過於諂媚,明明錦鯉畫得頗為可愛;羅郎真的不行,粗粗笨笨的,肯定不知道心疼人;韓郎假模假樣,招蜂惹蝶,最不成……

  「唉。」出神間,榮安公主卻輕輕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今天,表哥不在呢。」

  王詠絮的心驟然一沉。

  她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余郎之才,羅郎之勇,韓郎之俊,全部加起來,也不如一個謝玄英。

  公主又能如何抉擇呢?

  另一名年長的女史輕聲勸說:「公主。」

  「不必多言。」榮安公主幽幽嘆口氣,輕聲細語,「我都明白的。」她朝周圍看了一眼,簡單道,「退下吧,王掌籍陪我說說話。」

  尚宮局的女史朝王詠絮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多勸勸,滿懷憂慮地退下了。

  宮殿裡一時落針可聞。

  「王掌籍。」榮安公主攜著王詠絮落到羅漢床上,露出幾分少女的愁緒,「我這點心裡話,也只能和你說了。」

  王詠絮欲言又止。

  「我知道,這駙馬我是非選不可,可我該選誰呢?」榮安公主好像煩惱的深閨少女,垂首喃喃,「我就這麼看了一眼,一個個都差不多。我一無所知,又該如何托付終身?」

  王詠絮道:「公主此言差矣,歷來駙馬侍奉公主,何來托付一說?無論公主選誰做夫婿,都是他的福氣。」

  榮安公主短暫地笑了笑,隨後卻說:「我想,別的不提,總要選一個同我心意相通的才好。」

  只要她肯選一個,一切好說。王詠絮暗鬆口氣,趕緊點頭:「那是自然。」

  「總得試他們一試。」榮安公主托住香腮,眼睫微顫,「掌籍可知道,我喜愛做什麼?」

  王詠絮搖搖頭。

  榮安公主勾起唇,笑容甜出蜜:「我最喜歡猜謎,小時候,我和表哥在宮裡過中秋,父皇出題,我和表哥搶著回答,他總是謙讓我。」

  王詠絮不安地眨了眨眼。

  「哎呀,都是過去的事了。」榮安公主回神,笑笑道,「我出了一道題,想測一測某人的心意,掌籍說,好不好?」

  王詠絮硬著頭皮道:「公主的駙馬,自然由公主的心意。」

  「好極了。」榮安公主撫掌,「那這事,就托付給掌籍了。」

  王詠絮愕然:「公主?」

  「幾位郎君如今都住在南三所,除了掌籍,還有誰能替我辦這件事呢?」榮安公主握住她的手,懇切道,「掌籍時常出入典藏閣,不會引人懷疑,換做擷芳宮的其他宮人,一定會被認出來的。」

  王詠絮卻不敢應:「私相授受乃是大罪,公主,此事不妥。」

  「我知曉,此事是為難掌籍了。」榮安公主垂下眼眸,澀然道,「可我不求嫁給表哥,連嫁一個能懂我心意的人也不能嗎?」

  王詠絮問:「公主為何不同陛下直言?」

  「父皇已經待我足夠優容,最後一題的花是指芍藥。」榮安公主道,「但凡待我上心一些,便不難打聽出來,我再出字謎,怕是不會再應允。」

  王詠絮卻還是不答。

  榮安公主抿住唇,半晌,頹然道:「罷了,掌籍若不肯,我也不好強人所難。只是要我嫁給羅郎那樣的粗人,我實在是……」

  她捂住臉孔。

  「公主這話何意?」王詠絮不解其意。

  不喜歡羅郎,不嫁不就好了?

  「羅太妃有意擇羅郎,在父親面前說了不少好話。」榮安公主道,「有她在,羅郎必會摘來芍藥,可我心裡……」

  她猶豫片時,咬咬嘴唇,輕不可聞道:「我心裡,還是更屬意余郎……但他只有猜出我的字謎,我才甘心同父皇說,不然……」

  王詠絮終於有所鬆動。

  羅郎是她最不看好的一個,雖然武藝超群,西苑放飛大雁,他箭無虛發,委實驚人。但長相只能說方正,看著可靠,外貌終歸是差些。

  陛下若要公主嫁給此人,實在是……她一時憐惜,竟難以拒絕。

  榮安公主見狀,知曉她已鬆動,趕忙起身進屋,取來一封密封的信箋:「這便是我想好的字謎了……掌籍先拿去,若願意幫我這個忙,我終生感激,若你顧忌良多,我也絕不責怪,終究是我膽大妄為了。」

  「公主所想,乃人之常情。」從感情上說,王詠絮很想幫她。自進宮以來,榮安公主待她極好,器重又親近,並無公主驕矜之氣,難免令她感念。

  且她自小讀史,最敬佩婉兒之謀,灌娘之勇,不由思忖:昔年漢獻帝以衣帶詔托董承,我雖是女兒身,又何妨一報君恩?

  遂道:「那我便試試吧。只是南三所畢竟在前頭,人來人往,假使無有機會,還請公主恕罪。」

  「絕不敢怪。」榮安公主握住她的手,低語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不成也無妨,只不過……」

  她露出幾分羞意,「掌籍可千萬別拆閱,這是我的秘密。」

  王詠絮莞爾:「公主放心。」

  --

  離開擷芳宮已近傍晚,宮禁森嚴,王詠絮並不打算今夜成事。

  她想幫榮安公主,卻也沒打算搭上自己,故而反復思量,是否有兩全之策。

  晚風徐徐,走到乾西所時,迎面便看見了熟悉的人影。

  她心中一動:「程姐姐,留步。」

  程丹若回頭看去:「王掌籍。」

  「惠元寺的事,還未多謝。」王詠絮笑盈盈地說,「擇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做東,請姐姐小酌幾杯,如何?」

  無緣無故請喝酒?程丹若想想,笑道:「好啊,我放下東西就來。」

  宮中規矩,每天晚上八點宮門落鎖,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絕對叫不開宮門,而后妃們一般九點左右就入睡了。

  宮人的習慣則不同,隨差事的變化而變化。

  程丹若和王詠絮都不用服侍誰起床,不像司設,每晚替天子鋪床,管他睡小老婆的事,也不像司衣,每天要早起侍奉太后和貴妃梳妝。

  她們可以悠閒地吃頓晚飯,聊聊天,再回房安歇。

  程丹若回屋放下藥箱,又關照了吉秋,這才去找王詠絮。

  「姐姐請坐。」王詠絮有錢有後台,宮內行事便宜,很快備下晚膳,並一壺冰鎮果酒。她親自為程丹若斟酒,倒滿一杯:「我敬姐姐,姐姐隨意。」

  說罷一飲而盡,十分大方。

  程丹若抿口果酒,單刀直入:「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之前對姐姐熱情,卻在姐姐拒婚後冷眼相對,現在再說什麼姊妹情,我自己也臊得慌。」王詠絮不答,反而又給自己到了一盞酒,「這杯是我的賠罪。」

  又一口悶。

  程丹若朝她看看,覺得很有意思。

  比起大方端莊的許意娘,王詠絮無疑更有趣。社交場合,她能隱藏情緒,充分展示尚書門第的教養,可私底下又很有脾氣,十分自我,合眼緣就同你要好,不合脾氣就寫詩諷刺。

  但這點脾氣呢,又不到死犟的程度,該低頭的時候還是會低頭,非常真實,是古代女性鮮活的一面。

  「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程丹若說,「現今你我同在宮中做事,理當互相扶持。」

  言下之意便是:有話直說,能幫就幫。

  「姐姐豁達,但我方才所言,並非虛偽逢迎,是我真心話。」王詠絮坦誠道,「當然,今夜設宴,的確有求於人。」

  程丹若問:「是公主的事嗎?」

  王詠絮略微訝異:「這般明顯嗎?」

  「你是公主身邊的紅人,讓你煩惱的事可不多,如今又在選駙馬……」程丹若端起酒盅,沒再說下去。

  王詠絮嘆了口氣,斟酌著該如何開口:「我答應了為公主做一件事,卻不知道該如何行事,方才萬無一失。」

  程丹若直言不諱:「不要做。」

  王詠絮一愣,苦笑:「我是真心求教,姐姐不要消遣我。」

  「沒有消遣你。」程丹若說,「假如是光明正大的事,你何必為難?既然這般為難,又想不出妥貼的法子,必是見不得人的——為什麼要做?」

  王詠絮認真道:「公主於我有賞識之恩,我自該為她分憂。」

  程丹若詫異地抬首,卻見她神色肅然,真就是這麼想的,不由無語。

  「為君分憂,確是臣子本分。」她淡淡道,「但你做的是忠臣,還是佞臣呢?」

  王詠絮面露糾結。

  程丹若說中了她的心事。她有心替榮安公主解決煩憂,卻總覺得,私相授受並非正道,這麼做……似乎並不合適。

  「你若是忠臣,誰是小人?你若是小人,誰會是忠臣?」程丹若問,「公主才十五歲,真的分得清是非對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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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五章 皆兒戲

  夜幕降臨,乾西所的燈都亮了起來。

  王詠絮住在東廂的一間半房,大小和程丹若在晏家差不多,裡間是臥室,外間是廳堂。地方小,吃飯只能在炕床上。

  她準備了六道菜,多是素淡小炒,這會兒已經有點冷了。

  程丹若嘗了一片糖藕,甜甜膩膩的補充糖分。

  王詠絮支著頭,表情掙扎,顯然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假如榮安公主是漢獻帝,誰是曹操呢?

  陛下?那肯定是不對的。

  「自那幾位郎君進京,公主的心情就一日壞過一日,」她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她心不甘情不願,如今好歹想通了,願意擇一良人,總要如她心意。」

  程丹若道:「陛下選來這麼多人,不就是想讓她擇選心儀的嗎?」

  王詠絮輕聲說:「聽說,陛下更屬意羅郎,姐姐是沒見過他,武夫一個。」

  「不會吧。」程丹若奇怪,「誰都知道公主愛慕謝郎,即便找不到差不多的,總也會選同一類型的,哪有女兒愛書生,偏給招個武夫的道理?」

  王詠絮遲疑:「羅太妃……」

  「太妃?」程丹若思忖少時,試探問,「誰和你說的羅郎?公主?」

  王詠絮不傻,聽出她話音的異常,狐疑道:「姐姐在暗示什麼,不妨明言。」

  程丹若卻沒有直說,掂量地看向她,片刻後,倏而失笑。

  「害你洩瀉的人,找到了嗎?」她反而拋出問題。

  王詠絮搖頭:「尚未。」

  「你曾說過,害你之人,或許是嫉恨。」果酒度數不高,微微甜,程丹若喝出癮頭,主動續杯,「可掌籍職位不算高,你也不曾得罪過人,與擷芳宮的宮婢更無糾葛,論理,不該有人這般恨你,是不是?」

  王詠絮不由點頭附和:「我自忖學問尚可,也非屍位素餐之輩,何以至此?」

  程丹若說:「我讀過你祖父的詞,有兩句現在還記得——『百花季節,盼得來年作東床』。」

  「這說的是謝郎……」尾音戛然而止,王詠絮的笑意僵在臉上,驚疑不定地看著她,滿臉不可置信。

  程丹若笑笑,拿起筷子夾蝦仁吃:「說起來,我有一回在典藏閣遇到你,那會兒謝郎才走。」

  「我也、也遇見過他。」王詠絮喃喃道,「不會吧?怎麼……這不可能!我生那樣的病,誰都知道不可能是我。」

  程丹若不接話,又挑了水晶雞吃。

  王詠絮卻坐不住了,在小小的廳堂裡來回踱步:「我對公主盡心竭力,也從未有過非分之想,怎麼會呢??」

  但內心又有聲音反駁:你同許意娘並為京中閨秀之首,許意娘被忌憚,你憑什麼不行?

  程丹若說:「是與不是,驗證一次便知。」

  王詠絮問:「怎麼驗證?」

  「公主讓你做什麼?」身在宮裡,難保哪天就和榮安公主打交道,程丹若不想錯過弄清楚真相的機會。

  王詠絮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她再聰明,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容易受人影響,一時覺得這個有理,一時又覺得那個也沒錯。

  古人言,「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現在,是該相信一開始就器重自己,施恩自己的榮安公主,還是相信救過她兩次的程丹若呢?

  大約靜默了一刻鐘,她才作出決定。

  王詠絮掏出貼身存放的信箋,放到炕桌上:「公主要我把這個交給余郎。」她聲音平靜,袖中的手卻牢牢攥緊,顯然對自己的選擇不太自信。

  程丹若瞧見了,有些意外:「你為什麼信我?」

  「你救過我。」少女面容嚴肅,眼神炯炯,「賭錯了,這份人情我也還了。」

  程丹若霎時失笑,想說什麼,又搖搖頭,拿起信封:「先說正事吧。」

  她端詳著手裡的信箋,信封雪白,紙張皺如漣漪,夾著兩三片桃花,是在製作時就加入的點綴。觸手不似上好的宣紙光潔,卻有一股隱約的香氣,一看便知道是出自閨閣少女之手。

  王詠絮欲言又止。

  「放心,我不拆。」程丹若忖度片刻,有了主意。

  她環顧四周,取來一個香筒。這是竹木所至,兩邊皆可拆蓋,便將起卸掉,只用圓筒。

  接著,將信箋對準燭火,香筒扣在上面,覷眼辨認。

  「誰憐柳絮才八斗,強勝百花上九霄。」她慢慢念出裡頭的內容,倒也沒有太意外。

  「什麼?!」王詠絮瞠目結舌,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丹若讓她親自看。

  王詠絮不知道為何這樣,就能窺見信封內的字跡,但當她把眼睛對準圓筒時,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裡面的墨跡。

  誰憐柳絮才八斗,強勝百花上九霄!

  她用力眨眼,可內容卻無分毫變化,登時鼻眼酸澀。「不,」她喃喃自語,捂住面頰,「不會的。」

  今年春日,御花園姹紫嫣紅,她一時興起,寫下一首讚美柳絮的詩作。

  原文是:

  四月春庭滿杏桃,紅裙綠鬢比妖嬈。

  誰憐柳絮才八斗,強勝百花上九霄。

  當時,公主還誇讚她寫得好,說百花就在園中開,柳絮卻能飄出宮牆,自由自在去遠方,可見其志氣。

  但現在再看,「上九霄」也太令人遐想了。

  王詠絮的腦海中只剩下四個字:烏、台、詩、案。

  數月的點點滴滴閃過腦海。

  「我知道你,你是才冠京城的王三娘。」

  「掌籍,什麼典故你都知道,好生厲害,今後,你就陪我讀書,可好?」

  「不知為何,枯燥的詩書由你講來,怪有趣的。」

  士為知己者死,原來,只是我在過家家。

  淚水霎時湧出指縫。

  想她剛進宮時,未嘗不是抱著凌雲之志,想證明自己就算沒有一門好親事,也能過得很好,榮耀門楣。

  正好,公主出現了。

  她天真爛漫,欣賞自己的才華,同她說女兒家的心事,恩寵無雙。王詠絮既驕傲又感激,真心希望能成就一段君臣之義。

  然而……然而……

  她又羞又愧,一時恨公主玩弄人心,一時又羞於自己輕信於人,復雜的情緒交織在心頭,倏而難以言語。

  程丹若斟了杯酒,遞過去。

  王詠絮接過,仰頭飲盡,片刻後,跌坐在椅中,表情晦暗:「信是不能送了,但公主那邊,該如何交代?」

  程丹若反問:「你怎麼想?」

  「公主此舉固然令我寒心,但她是君,我是臣,又能如何呢?」王詠絮苦笑,「幸好只要定下駙馬,待公主出降,我的差事便算完了。」

  她整理思緒:「明日,我便以尋不著機會為由,推辭了這事。或者,透露給她知曉,我這樣的人,別說嫁給謝郎,就算普通人家也不要,想來就能安心了。」

  後面難免自嘲。

  程丹若頷首,不多言語。

  宋元後,禮教已發展至巔峰,君君臣臣的想法已深入人心,非要王詠絮一個女孩兒有什麼驚人的覺悟,實在不現實。

  但,她不認為這是妥善的處理辦法。

  假如黃耳發瘋是公主所為,這就不是第一次了。十五歲的青春期少女,既握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又有高高在上的皇權庇佑,誰知道下一次,會惹出什麼麻煩,死多少人?

  公主又怎樣,別人的命難道就這般廉價?

  程丹若垂下眼瞼,掩去心底的詰問。

  「你心裡有數,我就放心了。」她口氣如常,甚至還喝盡了酒盅的殘酒,「時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我送姐姐。」王詠絮振作精神,握住她的手,難為情地說,「姐姐又救了我一次,今後有什麼我能做的,千萬別客氣。」

  程丹若道:「那我可真說了?」

  王詠絮一愣,忙道:「姐姐請講。」

  「明日,你會去典藏閣嗎?」

  王詠絮點頭:「自是要走一趟。」

  「想好了嗎?」程丹若問了一個頗為古怪的問題。

  「不去也不成吧。」王詠絮苦笑,「答應得好好的,忽然說不去,恐怕公主會起疑,我還是去一趟,假作尋不見機會更妥貼。」

  「那你幾時去?」程丹若道,「我與你同去。」

  王詠絮疑惑地看了她眼,不解其意,卻未多問:「巳時初,如何?」

  「好極。」

  --

  次日巳時。

  王詠絮梳妝傅粉,如往常一樣,捧著書匣預備去典藏閣。

  北門口,遇見了程丹若。

  「去典藏閣?」她手裡也拿著醫書,好似偶然碰見,「一起?」

  王詠絮顧盼淺笑,看不出絲毫異常:「那可再好不過,芳年,你先去擷芳宮,我同程掌藥去典藏閣一趟。」

  名叫芳年的宮人不曾起疑,脆生生應了。

  巳時是上午九點,今日不上大朝,如果皇帝召臣子相見,多半也已商談完畢,正是散會的時間。

  「我時常在此時去外朝,也許會遇見祖父。」王詠絮傳授經驗,「你若想見家裡人,不妨也試試。」

  程丹若記下:「多謝。」

  天朗氣清,穿過東華門,已經能看見典藏閣綠色的瓦簷。

  今日的典藏閣,呃……頗為熱鬧。

  一個身著錦衣的文秀公子,正拉著紅色常服之人的衣袖,懇切地說著什麼。

  身著青衣的宦官們三三兩兩地佇立,伸長脖子圍觀,表情都有些好笑。

  王詠絮頓住腳步,聲音微妙:「謝郎怎麼和余郎在一塊兒?」

  沒錯,引發圍觀的主角,除卻謝玄英,就是被榮安公主「看上」的余郎。

  程丹若好奇地看去。余郎大約十六七歲,年歲尚小,樣貌俊秀,光看外表確實過得去,但……都來選駙馬了,為什麼要和謝玄英站一塊兒?

  這區別就像大學校草和國際大明星站一起。

  自討苦吃啊。

  可走近了,她卻對他略微改觀。

  「謝郎,就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余郎作揖不斷,懇切地哀求,「畫中無你,群芳無意啊。」

  謝玄英有點無奈:「余公子,請鬆手。」

  余郎失魂落魄:「我真的不能畫你嗎?」

  「不能。」謝玄英抽走衣袖,轉頭就看到了程丹若和王詠絮。

  她倆在看……余郎?

  王詠絮看也就算了,丹娘你瞧什麼?他抿住嘴角,狐疑地盯住她們。

  程丹若唇角微揚,低聲說:「好機會。」

  「什麼?」王詠絮嚇一跳,旋即明白,「你是說……」

  「這麼多人看著,我們裝裝樣子。」程丹若不動聲色,「走。」

  王詠絮腦子有點亂,好像有主意,好像又沒有,只好先跟上。

  「咳。」昨夜的陰影太大,她本能地避開謝玄英,看向余郎,「余公子為何在此處?」

  「王掌籍。」余郎認得她,昨天榮安公主避在屏風後,王詠絮卻是立在牆角,皇帝還叫她點評了詩作,「我來尋本畫冊……」

  王詠絮故意道:「陛下出的第三題,公子可有腹稿了?」

  余郎有點慌。他知道王詠絮是公主身邊的人,有意留個好印象,但西苑的花那麼多,他原想著牡丹,卻遲遲不能確定:「尚未。」

  王詠絮清清嗓子,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問:「謝郎,方不方便借一步說話?」

  謝玄英一時訝然,看看她們,往旁邊走了兩步。

  王詠絮蒙了,飛快使眼色:「什麼意思?」

  程丹若將手裡的醫書遞給她,快速道:「把信拿到手裡,但別給他。」

  這種時候,王詠絮不信她也不行了,把信攥到袖中,沒話找話:「時候不早,余公子還是莫要浪費時間。」

  余郎額上見汗,趕忙道:「是,是。」

  與此同時,程丹若已經側過頭,輕不可聞地說:「王詠絮手裡有公主的信,她不想給。」

  「信?」謝玄英瞥眼,果然看見王詠絮背後的袖中,露出信箋一角。

  「榮安公主的。」她說,「內容很奇怪。」

  謝玄英擰眉,但一個字都沒問,只是道:「知道了。」他故意裝出不耐煩的樣子,抬手阻止了她的下文。

  程丹若後退兩步,順勢遠離。

  他轉身,大步走到余郎身邊:「宮闈禁地,余公子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余郎如釋重負,趕緊告辭。

  「王掌籍。」他盯住王詠絮,「你手裡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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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六章 誅心計

  「完了。」回去的路上,王詠絮滿臉悲觀,彷彿預見到自己的下場,「信被謝郎拿去,我死定了。」

  程丹若道:「你怕什麼,待會兒,你向公主請罪,說辦事不利,東西被謝郎發現拿走了,但你說是自己的家書,謝郎以不得私傳信件為由,將信收走了。」

  王詠絮卻說:「姐姐可別蒙我,都是辦不成,遺落信件的罪名可大了。」

  「公主敢說嗎?」程丹若道,「你已經盡力了,不是麼。」

  王詠絮想想,還是沒被哄過去,正色道:「你今天專程同來,是不是早就打著這個主意,要把信傳到謝郎手裡?」

  程丹若瞧瞧她,笑了:「是啊。」

  「為何?」

  「公主為何嫉恨你?因為你是她假想的情敵,你所謂的病,在她看來根本無關緊要。只要她覺得,你有可能嫁給謝郎,或者他有可能中意你,相似的事就永遠不會結束。」

  王詠絮:「交給謝郎就能一勞永逸了?」

  「你想聽實話嗎?」程丹若問。

  王詠絮:「當然。」

  「不會。」

  王詠絮:「……」

  「謝玄英是正人君子,他不會出賣我們的,信也不會拆,只會親手——還給榮安公主。」程丹若緩緩道,「你猜,公主的心情會如何?」

  王詠絮頓住,頭皮發麻。

  「她會痛。」程丹若冷靜道,「就算再狡辯,說是你暗通款曲,謝玄英也不會信的——他知道是誰讓你來送的信,只此一點,足夠了。」

  被心上人誤以為自己移情別戀,這樣的痛苦,最能折磨戀愛中的少女。

  「三娘,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她淺淺地笑了,「你有沒有覺得,這樣更痛快?」

  王詠絮咬住嘴唇,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痛快嗎?當然痛快,比起佯裝無事的回去自陳辦事不利,這讓人神清氣爽,但痛快之餘,她又感到了畏懼。

  公主會怎麼做?

  自己是否會受到更殘酷的報復?

  此事,會連累王家嗎?

  「玩笑而已。」程丹若沒錯過她蒼白的面色,若無其事地帶過,「其實,你沒有別的選擇,來了典藏閣,這事就肯定捂不住了,陛下一定會知道的——方才,我看見東廠的人了。」

  王詠絮倒吸口冷氣,明白了:「我真傻,陛下這般在意駙馬人選,必定會命人仔細留意。屆時公主若矢口否認,我的麻煩就大了。」

  說到這裡,她不由深想一層。

  公主……是不是原來就打著這個主意呢?

  「東西交給謝郎,你的事就結束了。」程丹若分析,「眼下,盡快向尚宮說明情況吧,尚宮會保你的。」

  只要王詠絮認下瀆職之罪,宮正司率先處罰,皇帝也不會和一個女官過不去。

  他更關心的,必定是自己的女兒。

  他會賜婚給余郎嗎?

  榮安公主會怎麼做呢?她能不能就此安分下來,知道人命不是她手裡的玩具,就此消停呢?

  初秋的天空澄澈無比,蔚藍明媚。

  程丹若闔上眼瞼,陽光曬在她的額角,暖到發燙。

  黃耳撲向她的場景又浮現腦海。

  她睜開眼,心想,王詠絮吃虧,認了,我不認。

  皇家公主又怎麼樣?你也是人,會痛的。

  *

  謝玄英沒收了王詠絮的信,心底鬆了好大一口氣。

  又有些抱怨,王三娘真是麻煩,自己惹的事,非拖丹娘下水,要不是丹娘知道找他幫忙,誰知道會出什麼事,駙馬是好沾手的嗎?

  蠢死了。

  不過,腹誹完畢,謝玄英又想起了程丹若的話。

  內容很奇怪?

  信是完好無損的,丹娘如何得知?

  他思索著,決定趁午後去見一趟的榮安。

  在宮裡,想避人耳目與人幽會,難如登天,但若是不懼人知曉,在清寧宮後面的小花園見一見,卻不是難事。

  謝玄英直接招了個乾陽宮的小太監,讓他去傳話。

  說,想和公主說幾句話,讓她午後到小花園門口。

  一刻鐘後,石太監躡手躡腳地走進光明殿,在皇帝耳邊說了這話。

  皇帝頓時失笑:「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他想想,道,「讓他們見,這也好,省得榮安同朕有心結,不肯直說。之前問她余郎如何,吞吞吐吐的。」

  「陛下聖明。」石太監笑道,「公主與謝郎是嫡親的表兄妹,手足之情,終究是割不斷的。」

  這話說到了皇帝的心坎裡。他沒有兒子,視謝玄英如親子,雖然榮安任性,兩個孩子難免尷尬,但能把話說開,重新當兄妹扶持,也是他願意見到的。

  「你去聽聽。」他打發大伴聽牆角,「回來同朕說。」

  石太監彎下腰:「是,老奴明白。」

  午後,微風徐徐,隱約聞見桂花的香氣。

  謝玄英立在陰涼的簷下,瞥了一眼門後穿蟒服的大太監,抬抬下巴。

  石太監笑著往後退了兩步,站到能不見具體話音,又能看得清人的位置,然後指指腳下,示意不能再離遠了。

  謝玄英無法,只好讓他聽牆角。

  「表哥。」榮安公主輕盈地走過蜿蜒的回廊,猶如一隻雀躍的鳥兒,表情喜悅又羞澀,「你怎麼突然找我啦?」

  謝玄英道:「幾位駙馬候選,你心裡有數了嗎?」

  榮安公主別過臉:「我們非要說這個麼?」

  「今日我當值,你想做什麼,我都能替你辦了。」類似的話,他上回也和程丹若說過,不過,那次說了點什麼都不知道,這次卻是真心實意地想替她掌眼。

  謝玄英思考:「找個美貌的宮婢,試試他們好不好美色?還是說,尋個可憐的內侍,瞧瞧他們是否有善心?」

  榮安公主瞧瞧他,「噗嗤」一笑:「表哥可真是的,這些人的品性,父皇早就一清二楚,若是不好的,哪還能留到今天?」

  「是嗎?」謝玄英沒好氣地掏出信箋,「那這是什麼?」

  榮安公主的笑容僵住了。

  「王掌籍有意同余郎搭話,又遮掩驚慌,被我發覺了。」正如程丹若所言,謝玄英沒有出賣她們,全攬到自己身上,「是你讓她轉交的吧?」

  「沒有的事。」榮安公主急忙分辯,「我怎會……」她定定神,說道:「這是王掌籍說的?她、她怎能如此,我又不愛慕余郎,倒是她,頗喜余郎的文采。」

  謝玄英蹙起眉。

  他看向手中的信箋,半晌,緩緩道:「榮安,這是你宮裡的凝霞紫葉桃,御花園中並無此花。」

  「是她在我宮中採的。」榮安公主道,「我素來器重她,這又有何奇怪?」

  「榮安!」謝玄英加重語氣,「此花的花期是在三月,開花之際,女官才剛剛入宮,王掌籍怕是沒到擷芳宮當差。」

  因程丹若進宮,他對這屆的女官事宜不乏了解,十分確定,「你對我說謊。」

  榮安公主嬌俏可人的面孔,終於繃不住了:「是又怎麼樣?」

  「你我親如兄妹,有什麼事,你不能讓我去做,非要指使女官做這樣的事?筆墨落於外人之手,終究不美。」

  其實,謝玄英並非責怪她試探,而是覺得她行事不周,「這次便罷了。」

  他取出火折子,當著她的面燒毀了完好無損的信箋。

  榮安公主看著雪白的紙張化灰,抿嘴不語。

  「是余郎嗎?」他緩和口吻,「我今日一早進宮,已經見過他了,人是好的。」

  就是有點呆。

  但做駙馬,呆一點也不壞,韓郎就是太聰明了。

  榮安公主盯著他:「表哥真覺得他好嗎?」

  「我同陛下覺得誰好,都比不上你覺得那人好。」

  榮安公主別臉,卻忍不住問:「如果,我還是覺得表哥好呢?」

  「榮安,我對你的好,與對家中姊妹是一樣的。」謝玄英說,「你沒有兄弟,誤以為我對你好,但我知道不是。」

  榮安公主沉默少時,緩緩搖頭:「我喜歡表哥,從來沒有變過。」

  謝玄英擰眉。

  「可惜,表哥不喜歡我。」她喃喃自語,「表哥喜歡誰呢?王掌籍嗎?」

  謝玄英:「你想多了。」

  「表哥真過分。」榮安公主又恢復了幾分少女的俏皮,「你不肯同我說實話,卻想我同你說實話?想知道我中意誰,表哥也得禮尚往來才好。」

  謝玄英登時為難。

  他絕不可能說出程丹若的名字,但胡謅一個人,欺騙自己的表妹,又全然違反他的處世之道。

  思來想去,只好道:「像祝英台一般的女子。」

  丹娘曾女扮男裝救人,不算說謊。

  榮安公主沒有錯過他的認真,靜默少時,忽而笑了:「表哥只說一半,可不能算數。」

  謝玄英露出無奈之色。

  「駙馬……誰能答出父皇的題,誰就是駙馬。」榮安公主道,「表哥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

  石太監輕手輕腳地走進光明殿。

  皇帝剛午休起來,正和往常一樣喝茶醒神,看見他就笑:「怎麼去了這麼久?」

  石太監笑眯眯地跪下,給皇帝穿靴子:「老奴該死,竟勞陛下久候。」

  「別貧嘴,說吧。」皇帝示意宮女們退開,打起精神,「榮安怎麼了?」

  石太監便將事情仔仔細細道明,又說:「王掌籍自知行動有差,回尚宮局向洪尚宮請罪,尚宮請了潘宮正,道她不曾勸誡公主,瀆職甚重,提鈴五日,罰抄《女戒》二十遍。」

  「王厚文的孫女……」皇帝搖搖頭,雖然心有不滿,但宮正司處罰得當,也沒什麼好說的,轉而道,「是給余二郎的信?三郎給燒了?」

  「是,謝郎說公主莽撞,當著她的面燒了。」石太監說。

  「三郎做事還是周全的。」皇帝讚了聲,又問,「確定是余郎嗎?」

  石太監微微搖頭:「公主不曾承認。」

  皇帝皺眉。

  石太監觀摩著皇帝的神色,揣度道:「老奴觀公主面色,倒不像是說謊。」

  皇帝凝神沉思,一時猶豫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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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七章 夾竹桃

  夕陽西下,西苑的太液池泛起橙色的霞光。

  最後一場考試,終於結束了。

  羅郎選擇當下已經綻開花苞的桂花,理由是:「可予陛下(公主)插瓶。」

  皇帝暗暗點頭,講究實務之人,可用之才。

  余郎魂不守舍了一整天,最後固執地選了牡丹:「花中王者,才配天家。」

  皇帝嘆氣,這孩子出身清正,家裡出過進士,亦是一方大族,本來最為中意,誰想太呆了點,認準死理了。

  韓郎最聰明,早就摸清了公主的喜好,準確地尋來暖房的芍藥:「弱水三千,唯取所愛。」

  哪怕再覺得他油滑功利,皇帝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對婚事最用心的一個。

  「都好,賞。」當然,不管心底怎麼評判,皇帝面上毫無異色,連連誇讚,又明說,「拿去給公主任選一枝。」

  三支花被端到擷芳宮,又原樣端回來。

  太監說:「公主說,孝道為先,請陛下先選。」

  皇帝繼續嘆氣。再矜持的女兒家,只要心裡有人,眼下名正言順選擇的機會,總不會錯失,榮安不肯選,看來真的沒有中意的。

  不過,她肯順從安排,已經不算壞,將來成了親,慢慢就懂事了。

  夫妻之間,多相處後才有的感情。

  余郎……遲鈍了些。

  罷了。

  皇帝拿起芍藥,微笑道:「吾兒獨愛此花。」

  韓郎拜倒。

  皇帝當即下旨,賜婚安徽淮南韓旭,准其入國子監讀書,為駙馬都尉,其父封錦衣衛千戶。又令禮部教習駙馬,欽天監測算婚時,戶部籌備婚事。

  一切都很好。

  直到二更的梆子打過,洪尚宮卻突然派人過來傳話,要程丹若立即去一趟,且不要驚動人。

  這時已是宮門落鎖的時間,不是急事,卻不至於如此。

  程丹若猜測,或許是誰發病,怕晦氣才悄悄的辦,故而拿上了藥箱同去。

  到尚宮局,洪尚宮衣著整齊,正在等她,見藥箱隨身,眼神讚許,表情卻有些冷肅:「隨我來,不要問。」

  程丹若頓了頓,微微頷首:「是。」

  看來是出大事了。

  兩人不帶宮婢,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進了擷芳宮。

  正殿,宮婢們如臨大敵,神色倉皇,見到洪尚宮,顧不得行禮,連忙迎上來:「尚宮,已經給公主服了瓜蒂,可人還不是很好。」

  程丹若眼皮一跳,瓜蒂是催吐藥,給榮安公主吃這個,她服毒了?

  毒藥?這麼容易到手?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思忖間,洪尚宮已經發話,聲音鎮定:「公主到底吃了什麼?你說清楚。」

  「夾竹桃。」宮女也很崩潰,「公主偷藏夾竹桃葉,放於茶水中,喝了一盞便開始嘔吐頭暈,神思恍惚。」

  程丹若鬆口氣,不是毒藥就好。

  洪尚宮問:「丹若,你可有法子?」

  「已經吐過了嗎?」程丹若十分冷靜,「讓我看看。」

  宮婢連忙引她入內。

  榮安公主身著絲綢寢衣,臥在榻上,面色蒼白,兩個宮女跪捧著痰盂,接她的嘔吐物。

  「公主殿下,得罪了。」程丹若上前,搭脈算心率。

  脈搏不齊,心跳偏慢。

  又看嘔吐物,已經吐出不少晚飯。

  「拿鹽、水來,再沖一壺濃茶,快。」她發號施令。

  公主身邊的人都是千挑萬選的機靈之輩,一個個手腳飛快,麻利乾脆。不出一刻鐘,就將東西全部備妥。

  程丹若給榮安公主灌了兩匙鹽水,然後端來濃茶,灌給她洗胃。

  榮安公主喝了就吐,虛弱地反抗推搡:「走開,別管我。」

  程丹若淡淡道:「繼續灌。」

  宮人們毫不遲疑地照做。

  公主死了,整個擷芳宮的人都要倒黴,相比之下,強摁著灌藥算什麼。再說,還有洪尚宮在呢。

  「嘔——」濃茶刺激咽喉,大吐特吐。

  洗胃在現代都挺受罪,別說古代這麼硬灌再吐,榮安公主身嬌體貴,折騰幾次就幾乎崩潰:「走開!滾出去!」

  但她太過虛弱,聲音毫無威懾力,更像小孩子任性。

  虛弱得很,但夾竹桃的毒素才剛剛進胃,反復幾次,毒量自然大為減少。

  「弄些羊乳來,再去個人熬藥,甘草一兩,綠豆二兩,水煎。」

  綠豆甘草湯,號稱能解一切毒。

  「是。」

  宮人去熬藥的時候,皇帝來了。

  程丹若暗吸口氣,出去請跪安。

  「榮安怎麼樣了?」他問。

  程丹若說:「公主已經吐出大部分毒物。」

  皇帝單刀直入:「要不要緊?」

  程丹若想想,沒有引用花裡胡哨的中醫術語,平鋪直敘:「夾竹桃毒性雖高,但公主不是直接服用,而是泡茶水飲,攝入的毒素不多,如今已催吐洗胃,大部分已經排出體外,應無性命之憂。」

  皇帝明顯舒了口氣,而後,頗為認真地瞧了一眼程丹若。

  在大夫口中,尤其是為皇家的治病的大夫口中,聽到一句實話,是十分罕見的事情。

  這倒不是說,太醫院的人都是廢物,連句人話都說不清,實在是不敢說。

  說了沒事,結果死了,前途完蛋還是輕的,就怕帝王一怒,腦袋不保。所以不得不含含糊糊,以求保全自己。

  程丹若敢說,一來是沒經歷過隨時會掉腦袋的風險,二則也無懼,活在古代的每一天,都是捨不得死,真要死了,反而鬆口氣。

  三來麼,未嘗不是又一次賭博。

  她賭對了。

  這般堅定明確的話,大大舒緩了皇帝的憂慮。他言簡意賅:「好生醫治。」又問太監,「去看看太醫來了沒有。」

  宮禁後召太醫,十分麻煩。

  先去請司鑰拿鑰匙,開了宮門,在火速出宮,去太醫院找人,帶進宮後又要登記搜檢,折騰完,一個時辰了。

  救人如救火,程丹若能先支應著,比什麼都強。

  羊乳弄來了。

  當著皇帝這位大boss的面,程丹若溫柔了一點,親自端過去:「公主,喝一點羊乳,會舒服些。」

  然而,叛逆的青春少女看見爹來,此時不作,更待何時?

  榮安公主一把打掉碗,冷冷道:「我不吃。」

  皇帝頓時冷臉:「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不要嫁。」激憤之下,虛弱的榮安公主居然撐著坐起,「我要表哥。」

  程丹若撿起地上的碎碗,做口型吩咐宮人:「再拿一碗。」

  而後,餘光瞥向這對至尊的父女,眼底閃過思量。

  謝玄英要有麻煩了。

  「朕說過,祖宗家法,駙馬不出於勳貴之家。」皇帝說,「這一點,朕和你說過很多遍了。」

  榮安公主嘶啞著問:「父皇,您是皇帝,不能為我破例嗎?」

  皇帝深深吸口氣,露出疲憊之色:「朕是皇帝,但朕也有做不到的事。而且,三郎太傲了,他做駙馬,你不會開心,他也不會開心的。」

  程丹若一怔,以十分隱蔽的角度,認真看了一眼皇帝。

  然後接過宮人手中的碗,走到塌邊半蹲下來,撫著榮安公主的背,餵她喝。

  榮安公主好像覺得喝藥就低了頭,十分固執地抬手,又一次打翻了碗。

  羊乳潑了程丹若一身。

  「我不想嫁給別人。」榮安公主說,「我不要韓郎,我就要表哥。父皇,你就成全我吧。」

  皇帝看著蒼白虛弱的女兒,忍住怒氣,解釋說:「若他是個宮人,是個奴才,我賞你也就賞你了。可你別忘了,他身上和你都流著謝家的血,你們是嫡親的表兄妹,他祖上是開國公,榮安,這事不成。」

  榮安公主無力地癱倒。

  半晌,才說:「那,我不要嫁給韓郎。」又說,「也不要余郎、羅郎。」

  「晚了。」皇帝的臉沉了下來,冷冰冰道,「朕讓你選,你不選,這時候尋死覓活也沒用。旨意已經下發,韓旭,你不嫁也得嫁。」

  「父皇!」榮安公主哀鳴一聲,淚落如雨。

  皇帝看看她,卻沒有心軟:「朕已經足夠縱容你,也太縱容你了。」

  確認女兒沒有性命之憂,帝王的至高無上便不容挑釁。他吩咐:「看好公主,不准她再尋死覓活。」又道,「服侍茶水的,杖斃。」

  立在牆角的宮女霎時面色慘白,「噗通」跪地,眼淚大顆大顆掉落,卻不敢哭出聲,更不敢求饒。

  這是宮裡的規矩,哪怕賜死都不允許哭嚎,否則禍及家人。

  洪尚宮垂首:「是。」

  簾子晃動,皇帝走了。

  程丹若起身,看了一眼癱軟的宮人,端起溫熱的羊乳:「公主,喝了這個。」

  榮安公主緊閉嘴巴,不合作。

  「快扶著公主,她已經沒有力氣了。」程丹若看向眾宮人。

  宮人們一個激靈,趕緊扶住榮安公主。她身邊年紀最大的奶嬤嬤含著淚,接過程丹若手中的碗,餵她喝。

  方才的大吵大鬧,已經耗盡了榮安公主僅剩的體力。

  兩個宮人一左一右扶住她,奶嬤嬤親自餵藥,她胃裡又火燒似的難受,犟了一會兒,慢慢張開嘴巴。

  「公主放心。」程丹若半蹲在她身邊,眼睛看著藥碗,「喝藥就好了。」

  榮安公主受她折騰,自無好臉色,冷冷瞪去。

  程丹若佯裝不覺,吩咐道:「盡量讓公主多喝一些,湧吐縱然受罪,能吐出來就好大半,若是吐不盡,接下來才是受大罪。」

  奶嬤嬤連連道:「正是,尋常人家都是用金水,公主可不能受這樣的罪。」

  金水就是糞水,是民間常用的催吐方子。

  「咱們都上心些,別讓公主受這折騰。」程丹若瞥眼奶嬤嬤,似有所悟,「一會兒綠豆甘草湯來了,馬上讓公主喝下。」

  「是。」

  雖然皇帝沒提,但擷芳宮上下都知道,杖斃的宮婢只是開始,無人發覺並制止公主喝藥,大家就有罪過,等事情緩過來,必受懲處,故巴不得罪立功,求得輕判呢。

  簾外,洪尚宮朝程丹若招招手,示意出來說話。

  程丹若退出去。

  擷芳宮是一座富麗典雅的宮殿,闊五間,單簷歇山頂,簷下有斗拱,以色彩繽紛的彩畫作為裝飾,明麗貴氣。

  夜幕深沉,擷芳宮的燭火好像不要錢似的,精美絕倫的宮燈散發出溫柔的光,殿內亮如白晝。

  程丹若抬首瞧了好一會兒,半晌,才吐出口氣,緩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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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八章 面聖時

  涼風習習,洪尚宮站在簷下,呵斥宮人:「急急慌慌的做什麼,小聲些。」

  「是、是。」手捧銀盆的宮人本來白著臉孔,但見洪尚宮鎮定自若,甚至有心思糾正宮人的儀態,反而鬆口氣,腳步舒緩下來。

  程丹若不由想,雖然是嫡親的堂姐妹,但洪尚宮和洪夫人截然不同。

  洪夫人生活安逸,表情總是溫柔和氣,像自在悠閒的水仙,洪尚宮卻端莊嚴肅,凜然鋒芒,恰如堅貞的翠竹。

  「尚宮有什麼吩咐?」她問。

  「你膽子很大。」宮務繁雜,洪尚宮養成了不多廢話的性子,「不怕嗎?」

  程丹若:「我是一個大夫,匯報病情而已。」

  洪尚宮露出一絲微笑:「公主交給你,能做好嗎?」

  「但盡全力。」她想想,又道,「身病好治,心病難醫。」

  洪尚宮嘆口氣,罕見地露出些許無奈:「公主年幼,難免固執些,等出嫁以後就好了。」

  她親自教過榮安公主大半年,當時答應得好好的,也知道錯了。誰想王詠絮一進宮,被嫉恨蒙蔽心智,一錯再錯。

  這是洪尚宮最反感的情況:女人一旦嫉妒,什麼道理都拋之腦後,公主又打不得罵不得,確實棘手。

  程丹若道:「通常死過一次的人,不會有勇氣死第二次。」

  尤其榮安公主又不是遇到了什麼活不下去的難關,純粹是失戀而已。然而,「折騰別人,總是可以的。」她神色冷淡,「王三娘的好運不會有第二次。」

  洪尚宮瞥向她,倒也不是太意外。

  王詠絮自行請罪時,不曾提及程丹若分毫,一力擔下罪名,但半年多來,六尚對王家姑娘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

  聰明,傲氣,這是令人欣賞的優點,但未受過磋磨,少了幾分仔細和謀算。

  背後有人出招,不奇怪,考慮到同行者就是程丹若,這個答案亦不稀奇。

  「王三娘才名在外,又是大宗伯的孫女,公主這才格外關注。」洪尚宮道,「你不必太過擔憂。」

  「我不是擔憂自己。」程丹若搖頭,哪怕知曉她是晏鴻之的義女,榮安公主也不會過於關注她。

  六親死絕的孤女,命可不是一般的硬。

  但,「擷芳宮的其他人呢?」她問洪尚宮,「無妄之災。」

  伺候茶水的宮婢,已經被人拖下去關押,明日,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她們沒發現公主心存死志,就是失責。」洪尚宮不讚同她的說法,可也不希望繼續公主繼續鬧下去,這對人對己都無好處。

  嘆口氣,她道:「慢慢勸吧,你上心些,有什麼事及時來報我。」

  程丹若頷首:「是。」

  小半個時辰後,太醫終於來了。

  他隔著簾子給公主診脈,又看了她吐出的穢物,暗鬆口氣:「毒物吐出大半,但胃經有損,甘草綠豆湯雖能解毒,今後卻要仔細調養,以免落下病根。」

  遂開養胃之方。

  折騰完,他還得去乾陽宮,和皇帝回稟病情。

  「公主誤食夾竹桃葉。」首先,必須是誤食,服毒什麼的絕不可能,沒看見伺候茶水的宮人要被杖斃嗎?肯定是她出了差池啊。

  「鳳仙性溫而有毒,以葉為最。」葉子毒性最強,病情很嚴重。

  「瓜蒂苦寒,湧吐損傷脾胃,」又服毒又催吐,人很虛弱,治療難度大,「當靜養,飲食清淡,按時服養胃湯……」

  雖然皇帝未必不清楚,太醫們故意說得這麼玄乎,其實是自保之法,可他仍然煩躁,打斷他:「無礙吧?」

  越老道的太醫,越油滑老辣:「公主須靜養一段時日,方才妥當。」

  皇帝不耐煩地擺擺手。

  太醫麻溜地告退。

  皇帝沉思片刻,道:「吩咐一聲,明天下午,讓司藥的那個女官過來趟。」

  石太監趕忙應下。

  --

  這一夜,程丹若在擷芳宮度過。

  她沒有睡覺,其他人也沒有,大家都守著入睡的榮安公主,提心吊膽,生怕再出差池。

  程丹若有品階,待遇稍微好點,不用和值夜的宮人一樣,只能坐地上守,能在耳房裡坐著。

  初秋的天氣尚熱,窗戶開著,嗚咽的風聲吹過,夾雜著女孩絕望的哭泣聲。

  萬籟俱寂。

  她閉上眼睛。

  被迫嫁給不愛的男人,痛苦嗎?當然痛苦。

  所愛之人,求不得,痛苦嗎?當然也痛苦。

  榮安公主的痛苦是真實的,而那個即將被杖斃的女孩的痛苦,也一樣真實。

  可惜的是,榮安公主有機會走出痛苦,但那個宮女沒有機會了。

  她下定了決心。

  一夜飛逝。

  天濛濛亮的時候,程丹若悄然進殿,撩起紗帳,瞧了眼熟睡的榮安公主。她半蹲下來,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默默數著心率。

  基本恢復正常,脈象也較為平穩。

  她抽手,示意守夜的宮女出來。

  問:「昨晚公主睡得如何?」

  值夜的宮女可不止是陪睡而已,她們必須全夜醒著,豎起耳朵,默記公主一晚上翻過幾次身,有沒有聲音——這都是太醫詢問病情時必問的,答不上來,以後也就不用辦差了。

  「公主翻過兩次身,呼吸偶爾有些重,倒是沒有醒過。」

  果不其然,宮人答得十分仔細。

  程丹若點點頭:「一會兒公主醒了,即便是餓,也不能進食太多,只能喝些加糖的米湯。」

  古代沒有輸液,想避免對胃部的刺激,唯一的辦法就是——餓著。

  昨晚,太醫也是這麼說的。

  宮人應下。

  程丹若又找來奶嬤嬤,問她:「你是先皇后的人吧?」

  奶嬤嬤其實歲數也不大,僅四十出頭,但宮廷枯寂的生活折磨了她,鬢邊已有斑斑銀絲。

  「是,老奴是先皇后身邊伺候的。」嬤嬤不卑不亢地說,「掌藥有什麼事,請直說無妨。」

  程丹若問:「之前服瓜蒂是嬤嬤的主意吧?你通醫理?」

  「略知一二。」

  果然。程丹若頓頓,笑道:「那嬤嬤應該知道,公主先服夾竹桃,又大吐特吐,脾胃受損嚴重,已經經不起折騰。若心中鬱結難解,五臟失調……我希望嬤嬤能陪伴在側,多多勸解。」

  嬤嬤說:「這是老奴的本分。」

  誠如所言,奶母比程丹若更上心,一直守在床榻前,直到公主醒來。

  然而,宮人們餵她喝溫米湯,她不喝,發脾氣拿枕頭砸人。

  洪尚宮來的時候,就看見程丹若立在簾外,冷漠地注視著屋裡,說出的話卻很溫和:「將容易弄傷公主的都撤出來,床角桌角包上墊子,別讓公主磕碰著。」

  她眼光閃動,又望向屋裡。

  奶嬤嬤抱著榮安公主,大宮婢端著米湯,兩人苦口婆心地勸說不住。

  榮安公主卻別過頭,伏在枕上流淚,不吃也不喝。

  大宮婢出來,焦急地哀求:「公主不肯進食,如何是好?」

  餓兩頓就好了。程丹若心裡想著,卻說:「脾胃受損,厭食是難免的事,太醫開的養胃湯呢?藥還是要吃的。」

  大宮婢猶豫片刻,壓低聲音:「若公主之後也不進食呢?」

  程丹若看向她,慢慢道:「那,我們都有麻煩了。」

  大宮婢面色一白,本能地看向後頭。

  那裡關著今天即將被杖斃的宮婢。

  她叫翠莖,十六歲,出自《芍藥歌》的「翠莖紅蕊天力與」,能泡一手好茶,香氣清幽。

  平日裡,只有她們這些大宮婢,才能指使她泡一杯茶,還要被她數落:「你們都是牛嚼牡丹的人,懂什麼茶?」

  現在,她要死了。

  「安心做事。」程丹若簡單地安撫了句,留意到洪尚宮的身影,「尚宮。」

  洪尚宮背後,跟著兩個高大的宦官。

  「翠莖在哪兒?」宦官說,「陛下吩咐了,拖到外頭行刑,別嚇著公主。」

  大宮婢別過頭去,沒有作聲。

  程丹若也沒有說話。

  「兩位公公稍等。」洪尚宮道,「我須問明她家的籍貫,和托送回家的包袱。陛下開恩,此事不連累家人。」

  宦官賣她面子,佇立等候。

  片刻後,另一個宮婢扶著翠莖走了出來。她失魂落魄,已如行屍走肉,木愣愣地被宦官押著走了。

  簷下,窗後,回廊邊,無數人默默地看著。

  洪尚宮沉默了會兒,問:「公主怎麼樣了?」

  大宮婢嘴唇顫抖:「不肯吃藥。」

  洪尚宮蹙眉。

  「其實,」程丹若緩緩道,「光吃藥是不夠的,病根不在胃裡。」

  大宮婢猶豫片時,提議道:「讓、讓謝郎來勸,如何?」

  洪尚宮斥責:「胡鬧!」

  「你弄錯了,這事和謝郎沒有關系。」程丹若輕聲說,「公主是不想嫁韓郎,關鍵在他,不在謝郎。」

  大宮婢愣住了。

  一上午過得很慢,擷芳宮上下安安靜靜的,大約都在物傷其類。

  只有奶嬤嬤心疼公主,始終陪著勸,口水都說乾了,才哄榮安公主喝了水,但她始終不肯吃米湯。

  午後,光明殿來人,傳程丹若面聖。

  她遞過荷包,問傳話的小太監:「可否容我回去換身衣服?」

  「陛下關心公主的身子,掌藥還是盡快得好。」小太監回答得很麻溜,但推走了她的賄賂,「以後,說不定有麻煩掌藥的時候。」

  程丹若沒有強求,人情要欠著,雙方才能有來有往,還清可就沒意思了。

  「那便走吧。」她沒有耽擱,立即去光明殿。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權力的最中心,卻依舊沒有時間欣賞風景。

  「拜見陛下。」她平穩地下跪。

  「公主今日如何?」皇帝正在看奏折,頭也不抬地問。

  程丹若道:「已經醒了,脈象趨於平和,昨夜睡得也較為踏實,毒素對公主造成的影響已經減少許多。」

  但凡是幹實事的皇帝,就會喜歡踏實利索的屬下。

  他點點頭,又問:「中午吃了什麼?」

  「公主胃口不佳,只喝了水,不曾進食。」

  他倏地皺眉:「她又不肯吃飯?」

  又這個字,足以見不悅。

  「昨日催吐,多少損傷了脾胃,近兩日食欲不佳是正常的。」程丹若從醫學角度給出意見,「即便有胃口,也要清淡飲食,盡量吃易克化的粥麵。」

  頓了頓,在皇帝不高興前,馬上道:「不過,公主食欲不佳,與情志內傷亦有關聯,除卻飲食調養,舒暢胸懷方能痊癒。」

  皇帝臉色微沉,辨不清喜怒:「榮安讓你說這些的?」

  「陛下明鑑,微臣是大夫,只論病情,無有私情。」程丹若平靜地說,「請陛下准許臣把話說完。」

  皇帝瞥她眼,已然記起她和洪尚宮的關系,心底已有成算,面上不動聲色:「說來聽聽。」

  地上的金磚很涼,膝蓋很痛,程丹若本來很緊張,但在這樣的痛楚裡,思緒反而更冷靜,身體微微發熱,激素在迅速上升。

  她低垂的面孔上,出現了一絲微妙的笑意。

  「常言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微臣斗膽,替公主診了回心脈。」程丹若不疾不徐地說著,「公主情志內傷,一半為婚事不遂,一半是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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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九章 算人心

  光明殿的角落裡,擺著一台西洋鐘,掛鐘滴滴答答,聲音很舒服。

  頭頂傳來皇帝喜怒難辨的聲音:「她有什麼委屈,你倒是說給朕聽聽。」

  「臣僭越了。」程丹若的視線始終停留在眼前的金磚上,「微臣幼年時,曾與鄰家人爭執,她有一支黃銅蝴蝶簪,十分漂亮,我問她借來插戴,她卻笑話我是鄉下丫頭。臣少不更事,與她爭執,兩敗俱傷。鄰居怒而上門,要求我母親賠禮道歉。那時,我已經很害怕了,但母親並未責罵我,反而與鄰人大吵一架。」

  她的聲音並不柔美動聽,但吐字清晰,語氣流暢,皇帝本來不屑一顧,可聽著聽著,忽而想起她與榮安差不多大。

  這下,反倒起了幾分興趣,未曾開口斥責。

  旁邊的石太監瞧見,默默咽回了喉嚨裡的呵斥。

  「鄰人上門時,微臣便知道錯了,假使母親喝罵,亦是我該受的,但她卻維護了自己的孩子。」程丹若道,「對一個孩子來說,沒什麼比父母之愛更在意的,公主誤解了陛下,方才委屈至極,鬱鬱難解。」

  皇帝沉吟:「誤解?」

  「是。」程丹若道,「陛下千辛萬苦,才替公主選得良人,想公主一生順遂,安康喜樂。」

  說罷,忽覺似有揣摩聖意的嫌疑,於是加了句,「天底下作女兒的,誰不羨慕這樣的父親呢?」

  皇帝面無表情,這點馬屁實在不算什麼。

  「但公主一時心急,不曾識出拳拳父愛,誤以為許嫁韓郎,是父親不肯幫她,這才委屈至極。」

  這句話,是整盤棋局的關鍵。若非昨夜,程丹若親耳旁聽了他們父女的爭執,還未必能想到破局之處。

  她想著,餘光瞥向寶座上方。

  果然,皇帝的臉色徹底緩和,眉間的陰雲散去了。

  侍立的石太監忍不住看她一眼,暗暗稱奇。只有他才知道,昨晚陛下回來,一夜輾轉反側,最後,和他說了句心裡話。

  「榮安太讓朕傷心了。」皇帝說,「她完全辜負了朕對她的寵愛。」

  然後今天,這個小女官說,公主誤解了陛下,公主最委屈的是父親不肯幫她。

  皇帝會信嗎?

  當然。

  他想起昨天夜裡,榮安公主問他,您是皇帝,不能為我破例嗎?

  比起女兒忤逆,為個男人要死要活的,作為父親,總歸還是更願意她是以為父母不疼她,才難過得絕食。

  他又想起女兒小的時候,喜歡什麼東西,就會哀求「父皇,我要」,而他每次都說,「你是朕最珍貴的孩子,只要朕有的,都給你」。

  榮安……是以為朕不疼她了,不肯站在她這邊,才這般委屈的嗎?

  靜默中,程丹若又開口。

  「公主的心結,在於委屈,委屈的源頭,在於不知父親之愛更為深遠。因此想醫此心病,最要緊的是讓公主明白,陛下給了公主最好的——韓郎,足夠好。」

  這件事,必須從頭到尾,都與謝玄英無關。

  皇帝露出思索之色。

  不得不說,程丹若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既然謝郎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那麼就算是沒有了韓郎,還有別人,榮安永遠都不會滿足。

  可,韓郎足夠好呢?

  畢竟已經賜婚,旨意亦已下發六部,皇帝並不想悔婚,也希望女兒幸福。

  假使女兒能夠想通,就是最好的。

  「你可有良策?」他問。

  程丹若語氣微赧,像是不大好意思:「這,臣不敢妄言……」

  皇帝不滿:「吞吞吐吐什麼?」

  「陛下恕罪。」膝蓋已經沒有知覺,但程丹若仍然竭力挺直腰身,「臣對病情較有把握,對婚事……」

  她收緊喉嚨,聲音變得更纖細,更有少女感,「只能囫圇一說了。」

  皇帝聽她嗓音變化,終於像是個女孩,知道羞澀,也有些恍然失笑——畢竟只是個姑娘,遂寬容道:「無妨。」

  程丹若說:「陛下擇選駙馬,不可謂不周到,不詳細,不盡心,可公主仍舊不為所動,會不會原因就在此處呢?」

  這也是皇帝在意的,問:「如何講?」

  「駙馬是公主的駙馬,是否是榮安公主的良人呢?」她委婉暗示。

  照理說,作為執政十餘年的帝王,想法已經不會再輕易被他人左右了,被大臣牽著鼻子走的事,只出現在皇帝剛繼位的時候。

  但程丹若的話,非常有說服力。

  她自己和榮安公主歲數相仿,而皇帝又完全不了解少女的心思,乍聽之下,很難不信。

  再者,這是人類共同的感情。

  他為何偏愛柴貴妃?因為貴妃總是像民間夫妻一樣,與他閒聊家事,偶爾埋怨撒嬌,而莊嬪、順嬪之流,戰戰兢兢,一直視其為皇帝多過夫君。

  當然了,更重要的是,皇帝願意這麼相信。

  他在選駙馬一事上,費心費力,怎麼肯承認選的不好?駙馬肯定選得沒錯,問題只在於榮安擰了性子,誤以為駙馬是沖著公主來的,不是沖著她本人,這才對誰都沒興趣。

  一切都說通了。

  堵在皇帝心口的鬱氣,已經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他笑:「你們都是姑娘家,想來就是如此了。」

  「臣僭越了。」程丹若俯首,「還請陛下寬宥臣妄測上意。」

  揣摩聖意是薛定諤的罪名,真要不懂上位者的想法,可以直接收拾包袱回老家種田去了。

  皇帝見她年少,且是大臣之女,本不會與尋常宮人一般,當做奴婢看待,兼之她今日這番話,解開他心中的疑慮與氣憤,修復了父女之情,更不會真的怪罪。

  「起來吧。」他叫起,又問,「既然你能解出病因,可能藥到病除?」

  正好,程丹若跪得腿部血脈不暢,站都站不穩,他一說,乾脆又跌坐回去:「微臣不才,但盡全力。」

  「好,希望你不要辜負朕的期望。」

  *

  得到了皇帝的准許,程丹若要做什麼事,就方便得多。

  尤其擷芳宮上下因為翠莖之死,全都兔死狐悲,戰戰兢兢。大家都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讓榮安公主正常開口吃飯。

  唯一比較棘手的是奶嬤嬤。

  她真心疼愛公主,數次想去懇求皇帝,讓他成全公主的心事。所以最初,她聽到程丹若的吩咐,並不同意。

  「公主是陛下最疼愛的女兒,父女哪有隔夜仇的。」奶嬤嬤不以為意,「你多慮了。」

  「確實,骨肉之間,打折骨頭連著筋。」程丹若先給予肯定,但又道,「陛下閱人無數,既然選了韓郎,自是覺得韓郎更合適,公主年幼,一時想不通,正要嬤嬤與她分說明白才好。」

  奶嬤嬤不接話。

  程丹若不動聲色,逐次加碼:「昨兒陛下說,旨意已下,不嫁也得嫁。若公主想不明白,將來夫妻不睦,父女又有隔閡,日子可怎麼過?」

  奶嬤嬤沉默了會兒,苦澀道:「我是心疼公主,韓郎再好,能好過謝郎嗎?」

  你們就不能放過謝玄英那個倒黴蛋嗎?

  他除了長得美,又做錯了什麼?

  程丹若揉揉額角,正色道:「公主已經是最金尊玉貴的人了,沒有謝郎,她也是夏朝最尊貴的嫡公主,您說是不是?」

  「是這個理。」奶嬤嬤連連點頭,「公主是皇后娘娘唯一的血脈,除卻陛下,就是咱們公主最尊貴。」

  說著,眉眼間自然流露出傲氣。

  「我托大,說句實話,景陽宮那邊算什麼?父親不過是個教書匠,哪裡比得上先皇后國公之後?而這全天下的兒郎,除了世代勳貴的謝郎,誰能配咱們公主?」

  程丹若心頭倏地一跳,抬起眼瞼。

  奶嬤嬤毫無所覺,還道:「許家丫頭我也見過,雖也是個出挑的,卻不及公主天生貴氣,終歸差一籌!」

  程丹若深吸了口氣,掩去波瀾:「我就問嬤嬤一句話,這夫妻之間,是面子要緊,還是裡子要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奶嬤嬤的眼神犀利起來,警覺而探究。

  「若是要面子,謝郎做夫君,當然羨煞旁人,但嬤嬤怎麼就不為公主想一想?公主為他吃了多少苦頭?」

  程丹若反問,「為他茶飯不思,為他生病受罪,為他與陛下生疏?我說句難聽的話,謝郎多虧是男人,假使是女子,誰家會娶這樣的媳婦?家宅不寧啊。」

  這是奶嬤嬤未曾想過的,一時猶疑。

  「再者,謝郎與公主是嫡親的表兄妹,公公婆婆就是舅舅、舅母。換做別家,公主不必吃晨昏定省的苦,可謝家……」程丹若號準了脈,不疾不徐地說,「行君臣之禮,難免無情,為人詬病,行家禮,難道要公主低頭嗎?」

  奶嬤嬤是謝皇后的宮女,後來放出去嫁人,養了孩子後才回來做公主的奶母,對婚姻自有體會。

  她吃過不少婆婆的虧,也清楚日子過得好不好,不止看表面風光。條件再好的郎君,如果對妻子冷言冷語拳腳相加,那日子也是苦得擰出汁。

  遂軟和下來:「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不是我說的有道理,是陛下早就想著了。」程丹若不動聲色,「您想想昨日陛下說過的話,可不是聖明天子之語?」

  奶嬤嬤登時無言。她對程丹若有戒心,並不深信,然則昨晚上,自己親耳聽到了皇帝的話。

  皇帝怎麼可能害公主呢?連皇帝都這麼說了,事實興許就是如此。

  聖明天子,不會出錯,錯的當然是她這個深宮嬤嬤。

  奶嬤嬤終於服軟:「陛下所言甚是,老奴糊塗了。」

  「您是關心則亂了。」程丹若體貼地為她開脫,又道,「公主年歲尚小,又長於深宮,可不是要靠您這樣的心腹老人幫襯?眼下,公主快要出閣,今後不能常在陛下身邊侍奉,若不盡快解開心結,修復父女之情,將來出宮……」

  她會心一擊:「二公主也有七、八歲了,正是天真可愛的年紀呢。」

  沒有什麼比這更靈的了。

  奶嬤嬤立時道:「老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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