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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五章 皆兒戲
夜幕降臨,乾西所的燈都亮了起來。
王詠絮住在東廂的一間半房,大小和程丹若在晏家差不多,裡間是臥室,外間是廳堂。地方小,吃飯只能在炕床上。
她準備了六道菜,多是素淡小炒,這會兒已經有點冷了。
程丹若嘗了一片糖藕,甜甜膩膩的補充糖分。
王詠絮支著頭,表情掙扎,顯然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假如榮安公主是漢獻帝,誰是曹操呢?
陛下?那肯定是不對的。
「自那幾位郎君進京,公主的心情就一日壞過一日,」她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她心不甘情不願,如今好歹想通了,願意擇一良人,總要如她心意。」
程丹若道:「陛下選來這麼多人,不就是想讓她擇選心儀的嗎?」
王詠絮輕聲說:「聽說,陛下更屬意羅郎,姐姐是沒見過他,武夫一個。」
「不會吧。」程丹若奇怪,「誰都知道公主愛慕謝郎,即便找不到差不多的,總也會選同一類型的,哪有女兒愛書生,偏給招個武夫的道理?」
王詠絮遲疑:「羅太妃……」
「太妃?」程丹若思忖少時,試探問,「誰和你說的羅郎?公主?」
王詠絮不傻,聽出她話音的異常,狐疑道:「姐姐在暗示什麼,不妨明言。」
程丹若卻沒有直說,掂量地看向她,片刻後,倏而失笑。
「害你洩瀉的人,找到了嗎?」她反而拋出問題。
王詠絮搖頭:「尚未。」
「你曾說過,害你之人,或許是嫉恨。」果酒度數不高,微微甜,程丹若喝出癮頭,主動續杯,「可掌籍職位不算高,你也不曾得罪過人,與擷芳宮的宮婢更無糾葛,論理,不該有人這般恨你,是不是?」
王詠絮不由點頭附和:「我自忖學問尚可,也非屍位素餐之輩,何以至此?」
程丹若說:「我讀過你祖父的詞,有兩句現在還記得——『百花季節,盼得來年作東床』。」
「這說的是謝郎……」尾音戛然而止,王詠絮的笑意僵在臉上,驚疑不定地看著她,滿臉不可置信。
程丹若笑笑,拿起筷子夾蝦仁吃:「說起來,我有一回在典藏閣遇到你,那會兒謝郎才走。」
「我也、也遇見過他。」王詠絮喃喃道,「不會吧?怎麼……這不可能!我生那樣的病,誰都知道不可能是我。」
程丹若不接話,又挑了水晶雞吃。
王詠絮卻坐不住了,在小小的廳堂裡來回踱步:「我對公主盡心竭力,也從未有過非分之想,怎麼會呢??」
但內心又有聲音反駁:你同許意娘並為京中閨秀之首,許意娘被忌憚,你憑什麼不行?
程丹若說:「是與不是,驗證一次便知。」
王詠絮問:「怎麼驗證?」
「公主讓你做什麼?」身在宮裡,難保哪天就和榮安公主打交道,程丹若不想錯過弄清楚真相的機會。
王詠絮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她再聰明,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容易受人影響,一時覺得這個有理,一時又覺得那個也沒錯。
古人言,「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現在,是該相信一開始就器重自己,施恩自己的榮安公主,還是相信救過她兩次的程丹若呢?
大約靜默了一刻鐘,她才作出決定。
王詠絮掏出貼身存放的信箋,放到炕桌上:「公主要我把這個交給余郎。」她聲音平靜,袖中的手卻牢牢攥緊,顯然對自己的選擇不太自信。
程丹若瞧見了,有些意外:「你為什麼信我?」
「你救過我。」少女面容嚴肅,眼神炯炯,「賭錯了,這份人情我也還了。」
程丹若霎時失笑,想說什麼,又搖搖頭,拿起信封:「先說正事吧。」
她端詳著手裡的信箋,信封雪白,紙張皺如漣漪,夾著兩三片桃花,是在製作時就加入的點綴。觸手不似上好的宣紙光潔,卻有一股隱約的香氣,一看便知道是出自閨閣少女之手。
王詠絮欲言又止。
「放心,我不拆。」程丹若忖度片刻,有了主意。
她環顧四周,取來一個香筒。這是竹木所至,兩邊皆可拆蓋,便將起卸掉,只用圓筒。
接著,將信箋對準燭火,香筒扣在上面,覷眼辨認。
「誰憐柳絮才八斗,強勝百花上九霄。」她慢慢念出裡頭的內容,倒也沒有太意外。
「什麼?!」王詠絮瞠目結舌,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丹若讓她親自看。
王詠絮不知道為何這樣,就能窺見信封內的字跡,但當她把眼睛對準圓筒時,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裡面的墨跡。
誰憐柳絮才八斗,強勝百花上九霄!
她用力眨眼,可內容卻無分毫變化,登時鼻眼酸澀。「不,」她喃喃自語,捂住面頰,「不會的。」
今年春日,御花園姹紫嫣紅,她一時興起,寫下一首讚美柳絮的詩作。
原文是:
四月春庭滿杏桃,紅裙綠鬢比妖嬈。
誰憐柳絮才八斗,強勝百花上九霄。
當時,公主還誇讚她寫得好,說百花就在園中開,柳絮卻能飄出宮牆,自由自在去遠方,可見其志氣。
但現在再看,「上九霄」也太令人遐想了。
王詠絮的腦海中只剩下四個字:烏、台、詩、案。
數月的點點滴滴閃過腦海。
「我知道你,你是才冠京城的王三娘。」
「掌籍,什麼典故你都知道,好生厲害,今後,你就陪我讀書,可好?」
「不知為何,枯燥的詩書由你講來,怪有趣的。」
士為知己者死,原來,只是我在過家家。
淚水霎時湧出指縫。
想她剛進宮時,未嘗不是抱著凌雲之志,想證明自己就算沒有一門好親事,也能過得很好,榮耀門楣。
正好,公主出現了。
她天真爛漫,欣賞自己的才華,同她說女兒家的心事,恩寵無雙。王詠絮既驕傲又感激,真心希望能成就一段君臣之義。
然而……然而……
她又羞又愧,一時恨公主玩弄人心,一時又羞於自己輕信於人,復雜的情緒交織在心頭,倏而難以言語。
程丹若斟了杯酒,遞過去。
王詠絮接過,仰頭飲盡,片刻後,跌坐在椅中,表情晦暗:「信是不能送了,但公主那邊,該如何交代?」
程丹若反問:「你怎麼想?」
「公主此舉固然令我寒心,但她是君,我是臣,又能如何呢?」王詠絮苦笑,「幸好只要定下駙馬,待公主出降,我的差事便算完了。」
她整理思緒:「明日,我便以尋不著機會為由,推辭了這事。或者,透露給她知曉,我這樣的人,別說嫁給謝郎,就算普通人家也不要,想來就能安心了。」
後面難免自嘲。
程丹若頷首,不多言語。
宋元後,禮教已發展至巔峰,君君臣臣的想法已深入人心,非要王詠絮一個女孩兒有什麼驚人的覺悟,實在不現實。
但,她不認為這是妥善的處理辦法。
假如黃耳發瘋是公主所為,這就不是第一次了。十五歲的青春期少女,既握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又有高高在上的皇權庇佑,誰知道下一次,會惹出什麼麻煩,死多少人?
公主又怎樣,別人的命難道就這般廉價?
程丹若垂下眼瞼,掩去心底的詰問。
「你心裡有數,我就放心了。」她口氣如常,甚至還喝盡了酒盅的殘酒,「時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我送姐姐。」王詠絮振作精神,握住她的手,難為情地說,「姐姐又救了我一次,今後有什麼我能做的,千萬別客氣。」
程丹若道:「那我可真說了?」
王詠絮一愣,忙道:「姐姐請講。」
「明日,你會去典藏閣嗎?」
王詠絮點頭:「自是要走一趟。」
「想好了嗎?」程丹若問了一個頗為古怪的問題。
「不去也不成吧。」王詠絮苦笑,「答應得好好的,忽然說不去,恐怕公主會起疑,我還是去一趟,假作尋不見機會更妥貼。」
「那你幾時去?」程丹若道,「我與你同去。」
王詠絮疑惑地看了她眼,不解其意,卻未多問:「巳時初,如何?」
「好極。」
--
次日巳時。
王詠絮梳妝傅粉,如往常一樣,捧著書匣預備去典藏閣。
北門口,遇見了程丹若。
「去典藏閣?」她手裡也拿著醫書,好似偶然碰見,「一起?」
王詠絮顧盼淺笑,看不出絲毫異常:「那可再好不過,芳年,你先去擷芳宮,我同程掌藥去典藏閣一趟。」
名叫芳年的宮人不曾起疑,脆生生應了。
巳時是上午九點,今日不上大朝,如果皇帝召臣子相見,多半也已商談完畢,正是散會的時間。
「我時常在此時去外朝,也許會遇見祖父。」王詠絮傳授經驗,「你若想見家裡人,不妨也試試。」
程丹若記下:「多謝。」
天朗氣清,穿過東華門,已經能看見典藏閣綠色的瓦簷。
今日的典藏閣,呃……頗為熱鬧。
一個身著錦衣的文秀公子,正拉著紅色常服之人的衣袖,懇切地說著什麼。
身著青衣的宦官們三三兩兩地佇立,伸長脖子圍觀,表情都有些好笑。
王詠絮頓住腳步,聲音微妙:「謝郎怎麼和余郎在一塊兒?」
沒錯,引發圍觀的主角,除卻謝玄英,就是被榮安公主「看上」的余郎。
程丹若好奇地看去。余郎大約十六七歲,年歲尚小,樣貌俊秀,光看外表確實過得去,但……都來選駙馬了,為什麼要和謝玄英站一塊兒?
這區別就像大學校草和國際大明星站一起。
自討苦吃啊。
可走近了,她卻對他略微改觀。
「謝郎,就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余郎作揖不斷,懇切地哀求,「畫中無你,群芳無意啊。」
謝玄英有點無奈:「余公子,請鬆手。」
余郎失魂落魄:「我真的不能畫你嗎?」
「不能。」謝玄英抽走衣袖,轉頭就看到了程丹若和王詠絮。
她倆在看……余郎?
王詠絮看也就算了,丹娘你瞧什麼?他抿住嘴角,狐疑地盯住她們。
程丹若唇角微揚,低聲說:「好機會。」
「什麼?」王詠絮嚇一跳,旋即明白,「你是說……」
「這麼多人看著,我們裝裝樣子。」程丹若不動聲色,「走。」
王詠絮腦子有點亂,好像有主意,好像又沒有,只好先跟上。
「咳。」昨夜的陰影太大,她本能地避開謝玄英,看向余郎,「余公子為何在此處?」
「王掌籍。」余郎認得她,昨天榮安公主避在屏風後,王詠絮卻是立在牆角,皇帝還叫她點評了詩作,「我來尋本畫冊……」
王詠絮故意道:「陛下出的第三題,公子可有腹稿了?」
余郎有點慌。他知道王詠絮是公主身邊的人,有意留個好印象,但西苑的花那麼多,他原想著牡丹,卻遲遲不能確定:「尚未。」
王詠絮清清嗓子,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問:「謝郎,方不方便借一步說話?」
謝玄英一時訝然,看看她們,往旁邊走了兩步。
王詠絮蒙了,飛快使眼色:「什麼意思?」
程丹若將手裡的醫書遞給她,快速道:「把信拿到手裡,但別給他。」
這種時候,王詠絮不信她也不行了,把信攥到袖中,沒話找話:「時候不早,余公子還是莫要浪費時間。」
余郎額上見汗,趕忙道:「是,是。」
與此同時,程丹若已經側過頭,輕不可聞地說:「王詠絮手裡有公主的信,她不想給。」
「信?」謝玄英瞥眼,果然看見王詠絮背後的袖中,露出信箋一角。
「榮安公主的。」她說,「內容很奇怪。」
謝玄英擰眉,但一個字都沒問,只是道:「知道了。」他故意裝出不耐煩的樣子,抬手阻止了她的下文。
程丹若後退兩步,順勢遠離。
他轉身,大步走到余郎身邊:「宮闈禁地,余公子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余郎如釋重負,趕緊告辭。
「王掌籍。」他盯住王詠絮,「你手裡是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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