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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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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1 01:37:58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章 上門客

  冬夜下水,非同小可。

  程丹若回到晏家,急忙泡澡洗頭髮。洪夫人命人送來炭盆和薑茶,饒是如此,烘頭髮時還是打了兩個噴嚏。

  她倒是不急,感冒雖逃不掉,可她帶了不少現代藥物,就算倒黴發燒,也有退燒藥可用。

  丫鬟們卻是忙得團團轉,一會兒燒炕,一會兒捧茶,還問要不要請大夫。

  程丹若:「我自己就是大夫。」

  「那姑娘快開個方子。」紫蘇道,「奴婢馬上去煎藥。」

  她無奈,只好報出一個治風寒感冒的參蘇飲,由紫蘇煎了藥,硬著頭皮喝下。

  烘乾頭髮,她早早睡下,半夜卻感覺到一陣強烈的腹痛。

  要糟!

  大姨媽來了。

  程丹若暗叫麻煩,只能叫醒守夜的丫鬟,拿來月事帶繫好,又喝了熱茶,躺回被窩休息。

  之後接連三天,都在床上度過。

  痛不欲生。

  她的月事一向艱難,當年和陳老太太在水裡泡了那麼久,此後就沒有準過。有心調理,用藥卻要經過黃夫人的手,只能算了,來時針灸幾次,也能對付。

  好在例假不準,兩三個月才來一次。

  沒想到這次下水一趟,惹出舊病,吃止痛藥都止不住,差點摳斷指甲。

  洪夫人對她不差,專程請了大夫來,道是寒濕凝滯,「寒濕客於沖任、胞宮,與經血相搏結,使經血運行不暢」。

  也開了藥。

  程丹若不得不每天喝苦藥汁子。

  好不容易挨過月經期,免疫力有所回升,現代的身體呈現出強悍的一面,很快解決掉感冒。

  但古人對待生病十分慎重,晏鴻之停了她的課,要她痊愈才能出門。

  無奈之下,程丹若只好派喜鵲去前頭,問他借書。

  「老爺,三姑娘說,想借王尚書和許尚書的文集看看。」

  晏鴻之眉頭高高挑起,好半天,又笑又嘆:「好,給她!」命人包了好幾本文集送去。

  白日裡,程丹若就窩在炕上,借著外頭的光線看書。

  她對王尚書比較感興趣,先看他的。這一看,果然瞧出許多有趣的事。

  王尚書,嶺南人,名辭,號厚文,人稱厚文先生。他也確實能寫,出版了詩集、雜文和經義批注。

  目前,經義批注賣得最好,因為這算是他的科考心得,屬於考試輔導書,假如當年的科舉是由他主持,這本能賣斷貨。

  程丹若沒看他這本,首先看他的雜文集。

  雜文麼,什麼題材都有,其中就有對於「天理」的論述。具體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他對於「理」的看法,「隨處體認天理」,他也是心學的。

  回頭問了晏鴻之,果真如此。

  心學其實不止一家,陽明心學外,還有白沙學派。王尚書是嶺南人,學的是若水派的理論,和承自李悟的晏鴻之不是一家,卻殊途同歸。

  且這兩個人,曾是同年。

  二人同一年中的進士,晏鴻之為二甲傳臚,入翰林,王尚書二甲三十一,起點還不如他。

  但晏鴻之因為李悟的死,憤而辭官,從此沒有涉足官場,王尚書卻心在社稷,決意留下,繼續奮鬥,經過數十年的宦海沉浮,終於成為六部尚書之一。

  另外,同年的探花是蘇子思。

  他和晏鴻之的友誼就是在翰林院結下的,只不過後來也辭官歸鄉,甚至出家,一心思考哲學去了。

  看完雜文集,程丹若就理解為什麼王尚書的詩那麼豪放,直接「恨謝郎」。因為他看到了謝玄英的美,承認他的美,所以宣揚他的美。

  這就是「隨處體認天理」。

  至於許尚書,沒錯,他八面玲瓏,維持朝廷平衡,正是證明了他的政治主張:維穩!

  而心學提倡的個性解放,完全與此背道而馳。許尚書是理學派的,並且認為應該抑制心學,重新穩固理學的正統地位,達到君臣和諧治世的美好世界。

  病癒後,照例的讀書日,程丹若聽晏鴻之講完課,問了他一個問題。

  「許、王之爭,和兩派的理念分歧有關嗎?」

  晏鴻之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感覺。」程丹若說不出所以然,只有一種模糊的預感,這種直覺來源於歷史的大局觀,也源自她身處其中感受到的波瀾。

  「你身在內宅,對朝廷一無所知,未免空穴來風啊。」晏鴻之不曾作答,反而拋出疑問,「況且,是真是假,與你有何干係?」

  程丹若說:「只是有些擔憂罷了。」

  晏鴻之:「噢?」

  「很多事都在變,變得太快了。」她閉上眼,膚表有細微的針刺感,令她不安。

  公元16世紀,哥白尼提出日心說,麥哲倫環球旅行。西方正在迎來變化,東方卻陷入北虜南倭的危機。

  還有,小冰河時期,難以避免的天災,殖民擴張的開啟……歷史正在一個關鍵的分叉點。

  程丹若說:「我覺得很害怕。」

  晏鴻之喝茶的動作頓住,訝異地看著她:「為父雖非顯貴,護住你卻不成問題,你怕什麼?孤老家中?」

  程丹若搖搖頭,無法告訴他,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畏懼什麼,彷徨什麼。

  「沒什麼。」她深吸口氣,若無其事道,「病中空閒,胡思亂想罷了。」

  晏鴻之道:「這不是你現在需要操心的事。」他拿過書案上的一張拜帖,「這是王家的帖子,定了兩日後來拜訪。」

  程丹若不由嘆氣。

  他饒有興趣:「送禮上門還不高興?」

  「我救王娘子,就只是為了救人,一旦謝來謝去,就不再是那麼回事了。」程丹若回答,「王家想必也十分為難吧。」

  同樣的救人,上位者救下位者,恩重如山,下位者必須感激涕零,肝腦塗地;拯救者和被救者地位相當,便是見義勇為,值得結交;下位者救上位者,就是忠心可嘉,賞識恩賜。

  「我倒是希望簡單一點。」她感嘆。

  晏鴻之問:「你想做個大夫?」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老話說,大恩如仇,恩義是難償還的人情債。她希望自己救人純粹是救人,給些診金便了結醫患關係。

  但在古代,大夫的地位太低了。教他父親的李御醫,曾提起過在太醫院供職的情形,給大臣治病就罷了,最怕給皇帝看診。

  跪診是小事,就怕出點差池,全家性命不保。

  她可以治病救人,但不能做純粹的女醫。

  晏鴻之笑而不語。

  兩日後,王家上門拜訪。

  護送的是王五郎,主力是王家四太太,跟一個王三娘。

  大奶奶已經同程丹若提過王家:王尚書有四個兒子,大房到四房,總共生了七個兒子,六個女兒,可謂是人丁興旺。

  其中,王三娘和王五郎均是四房所出,四太太的親生兒女。

  這陣容倒是應有之義。

  王四太太進門,先笑著與迎客的大奶奶寒暄,進正堂後,再向洪夫人請安。

  「原是早就想來的,偏生這幾日落雪,實在冷得緊,這才拖了兩天,還望您不要介懷。」四太太誠懇地道歉。

  洪夫人笑道:「這麼冷的天,凍壞孩子可不美,你我都是一樣的心思,談何怪罪呢。」

  四太太笑盈盈地福身:「多謝您體諒。」又看向程丹若,連連誇讚,「不是我奉承您,還是您和子真先生有福氣,這麼好的女兒,合該落在你們家,換做我,打著燈籠都找不見。」

  程丹若側過臉,心想,這還不叫奉承?

  「你家三娘也不差,我怪愛的。」洪夫人禮尚往來,催促丫頭給王三娘上茶上點心。

  王三娘面色略有蒼白,笑著道了謝,慢慢吃糕點。

  大家客客氣氣地互相吹捧一會兒,進入正題。

  四太太道:「今日我來,不為別的,得叫我家三娘好好謝謝救命恩人,若不是丹娘及時下水,我這孩子可就險了。」

  話音才落,王三娘立即起身,端端正正地朝程丹若福下,肅然道:「多謝姐姐救命之恩,絮娘沒齒難忘。」

  程丹若早已避開她的禮:「王姑娘太客氣了。你是有福之人,縱然沒有我,也不會有事的。」

  「你是頭一個下去的,光這事,我便要謝你。」四太太握住程丹若的手,脫下腕上沉甸甸的鐲子,「今後,你就同我親生女兒一樣。」

  程丹若收回手,誰想四太太攥得緊,又不好用力掙脫,無奈地看向洪夫人。

  洪夫人笑道:「我們老爺同大宗伯也是舊相識,這見面禮,我們收下,可張張嘴就騙走我們家孩子,可是不能的。」

  她拔下髮髻上的簪子,插到王三娘頭上:「絮娘,我們丹娘才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們姊妹既然有緣,今後就當姐妹來往。」

  王三娘大大方方道:「倘若姐姐不嫌棄,我自然願意。」

  若再推拒,反倒墜了晏鴻之的臉面,程丹若便道:「或許我是妹妹呢。」

  王三娘說:「我是泰平四年的春天生的。」

  「那我可只能厚顏當姐姐了。」程丹若道,「我是泰平三年生的。」

  王三娘笑道:「姐姐是秋天的生日吧?」

  「是,母親生我那天,舅家送來一筐石榴,故以此為名。」

  「這可巧了,我生的那天,好大的柳絮,祖父才為我取名詠絮。」王詠絮道。

  程丹若不禁說:「人如其名。」

  洪夫人見她二人果真投緣,笑說:「你們陪我們說話也無趣,丹娘,帶三娘去你屋裡坐坐。」

  程丹若應下。兩個女孩規矩地告退。

  離開正屋,王詠絮就活潑多了:「早就想來謝謝你,娘非要我在家悶半個月。你呢,為了救我下水,有沒有生病?」

  「趕上月事,歇了幾日,其他倒是不要緊。」程丹若帶她走進自己的隔院,「地方小了點,不要介意。」

  王詠絮說:「我們家人多,我也與姐妹們用一個院子,你這兒還清淨呢。」

  兩人在窗邊的炕上坐下,喜鵲端來熱茶與點心,隨後退到門外,給她們留單獨說話的地兒。

  王詠絮喝口茶,重重嘆了口氣。

  程丹若征詢地看過去。

  王詠絮組織語言:「我五哥讓我同你道『對不住』,那天事出突然,他粗枝大葉慣了,若有冒犯之處,請姐姐原諒則個。我替五哥向姐姐賠禮了。」

  說著,站起來向她深深一揖。

  「沒什麼。」程丹若不得不再次起身避開,「我並不在意。」

  王郎能毫不猶豫下水救妹妹,可見人品不壞。而人在面對親人的時候,自私一些也正常,她見得多了,並不放在心上。

  王詠絮抿住唇角:「你這般大方,我卻不知如何是好了。明明那日才認得,大冷的天,你卻願意下去救我,反倒是其他人……」

  「她們不懂水性,想救你也無能為力。而且,溺水之人不是伸手就能救,不知道的人下去,容易弄巧成拙。」程丹若寬慰。

  王詠絮說:「那也要謝你。」

  「已經謝過了。」他們越感激,程丹若越無奈,「換做別人我也會救,請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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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1 01:38:26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一章 試做藥

  王詠絮見程丹若著實不想再被謝,識趣地換了話題。她挑了不會錯的開頭:「你在看我祖父的詩集?」

  程丹若看向案几上的雜集,點點頭:「大宗伯的詩寫得很生動。」

  王詠絮道:「我祖父說,『真詩在民間』,風雅頌流傳千古,皆是自然之音,所以格調與真情,真情為重,只要發自真心,雅俗共賞。」

  程丹若笑了,又道:「附錄還有你的兩首小詩,我也很喜歡。」

  王尚書的雜文集有論詩一篇,附上了王詠絮幼年之作,一詠貓,一詠金魚,都有天真質樸的可愛。

  王詠絮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待我再集些詩詞,便也出一本詩集。」

  程丹若:「拭目以待。」

  王詠絮看了她一眼,倏而苦笑:「姐姐真是性情中人,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何年才能達成心願。祖父的詩集錄我之作,大家不過一笑置之,我若印刻詩集,必是要連累王家的聲譽。」

  時下,女子出文集本就不多,有些許作品流落在外,也是與夫君合錄,這算是夫唱婦隨的佳話,文人們普遍寬容。但女子單獨出一本詩集,難免會被人說道,尤其未婚女子,總讓人覺得不大檢點。

  刻薄一些的,還會與風塵女子相提並論。

  王詠絮自持文采,亦有才女之名,卻局限於後宅閨閣,離真正傳出詩文還有很遙遠的距離。

  程丹若對古代始終隔了層,不敢貿然提議,只安靜地傾聽。

  大約是怕交淺言深,王詠絮點到為止,沒有多說,又換了個話題:「姐姐是哪裡人?」

  程丹若無意隱瞞來歷,把身世簡略地說了。

  王詠絮十分訝異。她原以為程丹若是晏鴻之的遠房親戚,家道中落,方才被收為義女,沒想到她全族死絕,真正的孤家寡人。

  「是我冒失,讓姐姐想起傷心事。」她不由道,「還道我已經命途多舛,未曾想你的經歷,比我艱難百倍。」

  程丹若捧著茶盞,等她往下說。

  果不其然,猶豫片刻後,王詠絮舊話重提:「姐姐不問我為何落水嗎?」

  「你想說的話,我願意聽。」程丹若沒有探究人隱私的習慣,「不想說,我也不需要知道。」

  王詠絮卻道:「其實在京城早就是人盡皆知的事,我已經……」她頓了頓,方才道,「那時候我犯病了,才不小心落水的。」

  聊起病情,程丹若就精神了,放下茶杯:「癇症嗎?」

  王詠絮嘆氣:「姐姐果然已經知道了。」

  「我是大夫,猜的。」她說,「請大夫針灸過沒有?」

  「請啦,祖父專門請了田院使為我診治,說是淤血蒙閉心竅所致,也有吃藥,只是不見好。有時飲食不調,或氣急了,吹了風,便會發作一二。」

  王詠絮自嘲道,「十歲時,昌平侯夫人過壽,我被台上的鑼鼓嚇到,當時就犯了病,京城的人都知道我……」

  程丹若問:「是生下來就有,還是生過病才有的?你家裡人有沒有過?」

  王詠絮愣了一下,人家聽說這事,多半是寬慰或同情,怎的她還問上了。

  「抱歉。」程丹若道,「大夫的習慣。」

  「無妨。」王詠絮升起微弱的希望,「這病,能治嗎?」

  程丹若說:「癇症可以調養,盡量減少發病,也不影響生育。」

  王詠絮張張口,沒想到她會把生育放嘴邊。

  「可以讓我把脈嗎?」程丹若第一次遇到癲癇病人,頗為好奇。

  王詠絮猶豫下,乖乖伸出手腕。

  程丹若認真替她把了脈,又看了舌苔。

  舌紫暗,脈弦澀。她忖度道:「是瘀阻腦絡症,外傷引起的吧?」

  「正是。」王詠絮已有幾分信服,細細說來,「幼時乳母大意,將我摔到地上,聽說當時沒什麼,後來被母親發現我頭上有腫包,方才知道跌了跤。」

  程丹若點點頭:「事已至此,神傷無益,按時針灸,遠離水源,早起早睡,少思少慮,生活並無大礙。」

  王詠絮澀然一笑:「也是,多謝姐姐了。」

  兩人默契地跳過此事,又說了些京城的吃食。

  過半個時辰,天色不早,王詠絮方才提出告辭。程丹若送她回正院,和王四太太寒暄兩句,這才結束一天的社交。

  --

  王詠絮與母親、兄長回到家,免不了說起今日的事。

  王四太太聽聞始末,不禁嘆息:「沒想到竟是孤女,身世也委實坎坷了些。」

  「我觀她舉止雖有粗疏,卻是個磊落的人。」王詠絮點評,「不以習醫為恥,不諱言過往,亦不見諂媚逢迎。」

  王四太太問:「聽你的意思,是個可以結交的?」

  以王家的處事,絕不可能有恩不報,但怎麼報,就要仔細斟酌了。倘若她是小戶人家的姑娘,那麼,王家備一份厚禮,四太太收她作義女,再為其父兄謀一份前程,就算是十分妥當的報答了。

  可這在程丹若身上行不通。

  她是晏家的義女,洪夫人也委婉拒絕了王家的意思,又無父兄在世,實在是無處下手。

  總不能送錢吧?這也太侮辱人了。

  「母親,程姐姐不難相處。」王詠絮說,「她就算是個小家子氣的,看在這次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也尊她一聲『姐姐』,何況人不壞,自該真心結交。」

  王四太太嘆口氣,人情債可不好背,但一時想不處別的法子,只好道:「既然子真先生能收她為義女,人品必然不差。無論她出身如何,我們拿她當正經小姐來往就是。」

  「下月家中賞梅,我下帖子請她來。」王詠絮說。

  王四太太流露出憐愛之色:「好,都依你。」

  她生有二子,唯獨一女,偏生還是因為自己疏忽,挑了個冒失的乳母,害得女兒這般文采,卻說不好親事,屢屢遭人嘲笑。

  *

  屋中,程丹若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王詠絮的病例,並回憶癲癇相關的知識,抄錄在下方。

  來到晏家不缺筆墨後,她就開始整理病例了。這麼做,也沒有具體目的,只是將腦海中的知識匯集記憶,方便查閱復習。

  「姑娘。」喜鵲為她換上熱茶,試探著說,「王家姑娘可有邀你參加宴會?」

  程丹若問:「什麼宴會?」

  喜鵲道:「王家有個梅園,栽種紅梅上千,每年冬天都要請人作詩賞梅,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赴宴,若姑娘也能去,便能多結交些朋友。」

  「沒有。」程丹若擱筆,「你很想我去嗎?」

  「姑娘既然身在京城,自然免不了交際。」喜鵲和紫蘇一樣,雖然不見得對她有多忠心,但前程在她身上,自然盼她更好,「有人領著,事半功倍。」

  程丹若說:「人家請就去,不請也實屬正常,大恩似仇,有恩情在,反倒不好交朋友。」

  喜鵲露出失望之色。

  「先別說這個了。」程丹若道,「我有個單子,你能不能尋人替我買來?」

  喜鵲是家生子,母親是洪夫人的陪嫁,這點小事難不倒她,應下道:「姑娘想做什麼?」

  程丹若:「藥。」

  她安身立命的是醫術,可行醫經驗不足,如今也無處刷病例。正好先前得了一些香器,已經用得頗為順手。

  可以試著做一些簡單的藥物了。

  「東西不多,瓦楞子、冰片、山羊油脂。」她說,「再給我弄些小罐子。」

  喜鵲不明所以,但都記下。

  她做事麻利,過了三天就弄到了手。

  程丹若嘗試製作凍瘡膏,也簡單。

  「將瓦楞子鍛透,為末,水飛乳細,加冰片,共乳成細末,以山羊油熬化,調和成膏」。

  小白鼠就是院子裡的小丫頭。

  天氣漸冷,她們手上都生了凍瘡,且開始潰爛。

  她每人發一小盒,令她們每日塗抹,且中午喚來,挨個查看是否有效,在實驗日志上記錄。

  效果還不錯,但對於沒有潰爛的凍瘡,似乎不太對症。

  於是又做凍瘡藥水,主要成分是紅花、酒精、樟腦。

  程丹若決定嘗試提純酒精。

  她翻閱《香譜》,發現有一記載名為「大食水」,即薔薇花露,每日沾一點塗抹在耳廓處,用法與香水一模一樣。

  拿去問晏鴻之,他道確有此物,過去是舶來品,但自宋代後國內也有仿作,但均非最原始的薔薇(即大馬士革玫瑰),多用本地花卉。

  程丹若說:「熏蒸花露,應該有一專門的器物,那個東西長什麼樣?」

  晏鴻之大致描述了一下,又說是酒器,酒坊裡常用來做燒酒。

  程丹若服了。敢情現在放大鏡有了,蒸餾器也有了,莫非中國太過風雅,才在現代醫學上慢那麼多?

  「我想要一套這種器具。」她說,「還想要一與水晶眼鏡相仿之物,想請義父幫我尋人製作。」

  遲疑片時,又道,「我願意出一百兩。」

  晏鴻之挑眉:「你才多少積蓄?這東西哪裡值一百兩?」

  程丹若鬆口氣:「那就好。」

  晏鴻之說:「水晶之物,我有家相熟的鋪子,你拿圖紙來,叫人訂做就是。至於花露蒸具倒是難,酒坊的器具大而笨重,你們女兒家用的倒不多見。」

  她立即道:「我可以畫一個,若能訂做最好。」

  一邊說,一邊已經鋪紙,迫不及待地添水磨墨,預備畫圖。

  蒸餾器的製作並不難,熱源不需要酒精燈,溫度計做不出來,暫且忽略,關鍵是燒瓶和冷凝管。

  燒瓶為了不爆炸,一定要是蒸餾燒瓶的形狀,使受熱均勻,而冷凝管因為沒有水泵,採取的是地面蒸酒系統的冷凝款式,外層使用冰桶。

  正好,冬天冰雪隨處可見,不愁沒有原料。

  蒸餾的原理,古人不算陌生,晏鴻之瞧見,只稱讚:「看著小巧多了。」又看看工藝,覺得不難,隨手問,「回頭替你弄來,這是打算改個花露方子?」

  程丹若搖頭:「做藥。」

  晏鴻之一臉大煞風景的無語。

  「不成。」他擺手,「不能白得獎賞,年前,你得合一味香出來,什麼時候做成了,要的東西什麼時候給你。」

  程丹若原就不好意思白得蒸餾器,聞言立即應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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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二章 賞梅宴

  程丹若才入門香道,不選太難的,挑了一個巧的,為:趙清獻公香。用的原料非常少,白檀、玄參、乳香三味而已。

  最重要的是,趙清獻公是北宋時有名的鐵面御史,與包拯齊名,「平時以一琴一鶴自隨」,蘇軾稱讚他「玉比其潔,冰擬其瑩」。

  因此,這味合香的香氣且不說,意思十分美好,比一聽就狎暱的江南李主帳中香安全得多。

  香還未做完,王家的帖子已經到了。

  程丹若還視若尋常,喜鵲卻先喜形於色,提前為她盤算起當日要穿的衣物,每天與紫蘇一道做鞋做荷包,十分上心。

  然而,赴宴已經是十一月末的事了。

  京城飄起細雪,乾碎的雪沫子洋洋散散,坐在燒熱的屋裡看,確實很美。

  但程丹若捧著手爐,坐進馬車去王家郊外的梅園時,看見了路邊趕路的百姓。他們穿著打滿補丁的夾襖,凍得拱肩縮背,露出的手上全是潰爛的腫塊。

  京城的貧苦百姓其實不算慘,大戶人家好臉面,總有人施粥施藥,善心些的,還會送舊衣。

  可這樣的場景,落在生長於新社會的程丹若眼中,仍然令她恐懼。

  她畏懼這個時代的殘酷,憐憫他們的不易,也害怕自己會淪落到那樣的地步。

  「快把簾子放下。」大奶奶關切地說,「瞧把你冷的。」

  程丹若順從地放下棉簾,擋住灌入的冷風。

  「別怕。」大奶奶寬慰道,「雖說今兒去的人多,你只消跟在我身邊就是,你大哥官職不高,咱們也不摻和是非。」

  程丹若輕輕「嗯」了聲。

  大奶奶瞥去一眼思量。說實話,程丹若不是她喜愛的女孩兒,她沒有令人如沐春風的社交本事,談吐舉止不招人疼,優點是安分守己,平日裡相安無事是好,這會兒卻顯得有些悶。

  「大嫂。」她開口,終於像個初次入社交場的小姑娘,打聽道,「王家請的都是誰家的人?」

  大奶奶細細說明。

  程丹若認真聽,努力記。

  到了梅園,才驚覺今日來的人真是不少。馬車一輛接一輛,目不暇接,且出現十分有趣滑稽的避讓場景。

  首先,按照《夏典》規定,官員之間有嚴格的避讓規則。比如說,三品官員見到公侯駙馬,引馬回避,遇到一品,引馬側立,遇二品,驅右讓道。

  等、級、分、明。

  那麼如何分辨車輿的等級呢?一品到三品,間金,銀螭;四、五品,素獅頭;六品至九品,素雲頭,看裝飾就知道是幾品官家的車或轎子。

  但規定是規定,實際是實際,要是人人遵守規定,就沒有所謂的禮崩樂壞,僭越成風了。

  這個「壞頭」是從內閣開的,最開始,內閣位卑而權重,可以不讓尚書,後來因為各種各樣的情況,反正膽子大的都敢不避讓。久而久之,高位可能避讓低位,比如誰都不敢要錦衣衛的實際負責人避自己的車馬,反過來要避開對方,低位避不避高位,要看高位是實權還是虛銜。

  死記硬背品級是無用的,只有掌握京中政治風雲,才能在避讓上得心應手。

  程丹若嘴上:受教了。

  心裡:有毛病。

  不過吐槽歸吐槽,她仍然十分認真地圍觀了一陣,方才隨大奶奶進去。

  晏大爺目前的官職不高,正五品的戶部郎中,在京城裡不算什麼,能拿到王家的帖子,主要還是看晏鴻之的面子。

  姑嫂二人進屋略微寒暄後,就被帶到偏廳喝茶。

  偏廳裡的太太小姐們,都是爹或丈夫官職不高但清貴的一列。比如翰林學士,正五品,負責給皇帝講課,從五品的侍讀和侍講,《五經》博士,負責鄉試、會試的考試,殿試收卷。

  大奶奶與誥命相仿的夫人們聊天,順帶介紹程丹若。

  聽聞是義女,夫人們的面色都淡淡的。不過晏鴻之是名士,士林名聲極佳,她們不會傻到作踐,笑著點點頭,只不多理睬罷了。

  這讓程丹若鬆了口氣。

  她開始觀察今天的來客。

  根據大奶奶的介紹,和身邊太太小姐的低語,客人們能分為三撥:一撥以偏廳之人為代表,都是文壇清流,職位偏低;一撥是同僚,尚書家的,侍郎家的,全是一等一的的高官;一撥是親眷,和王家結親的各戶人家。

  有意思,聯想到所謂的內閣名額之爭,就更有意思了。

  程丹若在晏鴻之那裡補習過常識,本朝內閣大學士,非尚書、侍郎不可任。也就是說,最高權力機關的人,必定兼任尚書或侍郎。

  六部尚書加侍郎,總共十八人。當然,因為有兼任的情況,或許不足此數。

  內閣名額一般有幾個呢?四到六個不等。

  如今,李首輔已經快七十歲的人了,今年又屢次告病,就算堅持,又能再守多少年?屆時,內閣空出的名額,就會落到其他十幾個一二品高官身上。

  她正回憶著要點,突見正廳的王大太太起身,與其他妯娌一道去門口迎接。

  如此慎重,必有貴客。

  「安國夫人和嘉寧郡主到了。」

  「安國夫人是誰?」程丹若問。

  大奶奶嘴唇翕動:「貴妃之母。」

  程丹若恍然。慣例,外戚封為承恩侯或承恩公,貴妃不是皇后,父親便沒有獲得爵位,只有母親封了一個國夫人的虛銜。

  「兩家有親?」

  大奶奶道:「王尚書的長孫女嫁到了貴妃娘家。」

  程丹若有點意外:「是麼?」

  清流文官的孫女嫁外戚,真不拘一格。

  「柴妃賢德,頗有善名。」大奶奶倒是對這家人評價不錯,「柴家子中舉後方來求娶,不算辱沒了。」

  程丹若馬上給柴貴妃提了一個等級。

  好家伙,女為貴妃,家裡人還知道上進,如下一輩再考中進士,妥妥能延續三代的後起之秀。

  王尚書這門親事,結得不虧。

  此時,安國夫人與嘉寧郡主已經進了二門。

  安國夫人略富態,衣著華貴,不過也就是普通貴婦人的打扮,舉止普通,畢竟原先只是尋常人家的主婦,好在女兒入宮多年,家裡富裕有些年頭,未曾露怯。

  「親家好。」安國夫人十分客氣,不擺貴妃之母的架子,和氣地招呼,「今兒我來晚了。」

  又命身邊的姑娘問好,聽話音是她女兒,貴妃最小的妹妹。

  王老太太自然說不晚,又要向嘉寧郡主請安。

  「可折煞我了。」嘉寧郡主笑盈盈道,「不請自來,做了惡客,嘉寧向老太太請罪了。」

  「哪裡的話。」王家的四個媳婦連忙湊趣玩笑,「郡主能來,才是為我們增添光彩呢。」

  這話看似有些諂媚,但在座之人均不作此想。

  因為,嘉寧郡主是個美人,豔若桃李,靡顏膩理,赤金紅寶石的頭面和大紅織金的緙絲裙襖,完美地襯托出了她的華美。更不要說身後還有四個宮人,一個捧手爐,一個捧披風,一個捧拂塵,最後一個懷裡居然抱了隻松獅犬。

  程丹若低頭啜茶,心想,國色天香,是牡丹之美。只有皇家才能養出這樣傲氣且貴氣的女孩子,因為她們真的高人一等。

  相較而言,許意娘為人臣子,就少了那一份盛氣凌人,如蘭花,更清雅端莊,美在教養與內秀。

  「早聽聞王尚書家的梅園是京城一絕,可憾我身在封地,未曾一見。聽聞安國夫人今日赴宴,我便厚顏求了太后,過來開開眼界。」

  嘉寧郡主妙語如珠,將前因後果解釋明白,毫無驕矜之氣。

  眾貴婦不由對她升起幾分好感。

  程丹若隔著擋風的隔紗,若有所思。

  客人已經到齊,賞梅會正式開始:已婚太太開始聽戲,未婚小姐們被放去梅園游玩。

  當然,王家愛文,少不了文人墨客最愛的寫詩活動。

  王尚書給的彩頭就是:賓客不許採摘梅園之花,魁首除外。

  梅花不值錢,值錢的是這份特殊待遇。

  戲開場後不久,王三娘的丫頭就悄悄過來,帶程丹若去和王詠絮會合。程丹若雖然很想聽一聽一流的戲什麼樣,但想想還是過去了。

  作為東道主,王詠絮同姐妹們一道接待客人。年紀大些的,就和她、四娘一道寫詩投壺,歲數的小的就和幾個妹妹到園子裡游玩。

  「程姐姐來了。」王詠絮攜了她落座,同相熟的姊妹們介紹,「這就是那天救我的程家姐姐,子真先生認的義女。」

  程丹若少不了要與初見的女孩們互相認過。

  許意娘朝她點點頭,笑道:「今日才算正式認識了。」

  程丹若瞧瞧她,倏而笑:「你好,許姑娘。」

  許意娘道:「既在京城,今後時常來往。」

  程丹若笑笑,尋偏僻的角落坐下,聽她們說話。

  一群中學生聊天,可比已婚太太們有趣。大家先是點評今日的茶,再是糕點,然後在所有人默契的推動中,飛快進展到最熱話題。

  「嘉寧郡主……出乎預料的美呢。」一面說,一面睃向許意娘。

  許意娘不動聲色:「金枝玉葉,自非同一般。」

  「也不知道會不會久留京城。」不知道誰家的小娘子,估計偷聽了父兄聊天,居然迫不及待地分享八卦,「聽說是想在京城說門親事呢。」

  王詠絮白她一眼:「好不知羞,開口閉口親事的——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小娘子敢口無遮攔,家中當然受寵:「就是聽說啊,郡主那樣的容貌,也不知道配了誰家郎君。」

  「咳。」許意娘清清嗓子,「這不是我們能置喙的事兒。絮娘,往常你都是第一個作詩,怎的今日既無筆墨,也無丹青?」

  王詠絮拿帕子掩口咳了兩聲,懶洋洋道:「前些日子著了涼,這會兒還提不起精神,今就不作了——你呢?」

  許意娘道:「年年作梅花詩,也怪無趣的。」

  兩個姑娘交換個眼色,又飛快錯開。

  程丹若拈起一顆櫻桃,徐徐失笑。

  王詠絮和許意娘好似是對頭,都是尚書孫女,一個文采斐然,一個教養出眾,免不了被互相比較。但此時,她們又非常默契地心意相通了。

  今天做什麼詩都沒有意義。

  彩頭必然是嘉寧郡主的。

  她們既不想故意寫一首差的陪襯,又不能奪魁打臉,乾脆不寫。

  傲氣又聰明,比柔娘和婉娘厲害得多。

  尤其許意娘說的「年年」和「無趣」,格外意味深長。

  不愧是京城貴女。

  糖漬櫻桃很甜,蜂蜜在舌尖化開,甜得人發顫。程丹若不由端起茶盞,慢飲一小口,化去口腔裡的甜膩。

  又想,女孩子們都在後面坐,嘉寧郡主卻沒有來,到現在還在前頭,看來她先前的猜測沒錯。

  王尚書是禮部尚書,假如真提起過繼,他的發言權極大。

  嘉寧郡主今天就是來刷好感度的。

  被父親單獨派到京城,為兄弟的前途探路的女孩——必然了不得。她會怎麼做呢?

  「程姐姐。」王詠絮不知何時走過來,拉著她的手,「我知道你不愛作詩,咱們一塊兒出去透透氣。」

  程丹若欣然同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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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1 01:38:58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三章 雪中景

  梅園的梅花真的很美。

  隔絕了底層的艱難與淒慘,紅色梅花綻放在枝頭,映襯著不曾掃去的白雪,暗香陣陣,幽氣浮動,恍如仙境。

  程丹若披著一件石青銀鼠斗篷,這不是老鼠皮做的,應該是鼬科類動物,具體不明,裡面是動物皮毛,外面是緞子,好看又保暖,就是不大實用,沾了雪就必定會濕。

  但富貴人家要的就是不實用,要避風雪的是窮苦人家。富家小姐賞雪,自有丫頭打傘,自己捧著手爐,一點都不凍手。

  程丹若不想叫喜鵲吹冷風替自己打傘,便提議:「絮娘,我們在廊下避風的地方站一站就好。」

  王詠絮無所謂:「也好。」

  兩人在小樓的背風處坐下,丫頭們提前鋪好棉褥子,確保不會凍到小姐們嬌嫩的臀部,這才退到幾米外候著。

  王詠絮問:「程姐姐覺得,我家這園子如何?」

  「很美。」程丹若實事求是,也很好奇,「種了這麼多梅花,不開的時候,園子做什麼用?」

  王詠絮道:「借出去呀,有的是人想在我王家的園子開詩會酒會,得來的錢財正好維持周轉。」

  「梅花這麼多,釀不釀酒?」

  「我家的梅花酒名為『暗香飲』。」王詠絮略顯得意,「我今年也釀了兩壇,若是成了,送姐姐一壇如何?」

  程丹若道:「多謝你美意,但我不許義父飲酒,被他知道我得了酒,必定是要埋怨我的。」

  王詠絮抿嘴一笑,對她與晏鴻之的關係有了更深的了解。

  又問起她近日都在忙什麼。

  「做藥。」程丹若說,「試驗了兩個治凍瘡的方子,效果尚可,對了。」

  她佯裝才想起來,自懷中取出一張紙:「我翻了些書,這是治療癇症的幾個針灸方子,下次你遇見大夫,或許可以問問是否有用。」

  論醫術,她肯定不及古代中醫,但她有最完善的醫學資料,很多是眼下尚未有人總結論證的。

  王詠絮謝過她好意,接過來看了。

  程丹若莫名慚愧:「字寫得不好,見笑了。」

  「看得出來。」王詠絮到底小,沒養出空口說瞎話的本事。她跳過這茬,「多謝姐姐惦記。」

  程丹若搖搖頭:「舉手之勞,希望能幫到你。」

  要她給王詠絮治病,她自問沒信心,但提供幾個好方子,交給御醫論證,那是真算不得什麼。

  「兩位妹妹好生清閒。」兩人正在說話,許意娘不知從何處漫步過來,「也容我躲一躲。」

  王詠絮輕嗤:「看來郡主過來了,眾星捧月的人不是你,可是覺得寂寞了?」

  許意娘嘆了口氣,忽然反擊:「絮娘,定親也好,退婚也罷,均非我能決定,你縱愛慕三郎,又何必對我咄咄逼人?」

  王詠絮差點跳起來:「你別胡說八道!我就是看不慣你的清高樣,同謝郎有什麼關係?」

  「說的好。」許意娘點點頭,「如今偌大個京城,誰都可能嫁三郎,唯獨你同我不能,最不該生分。」

  王詠絮冷笑:「你以為我嫉妒你?呸!我王詠絮不是見不得別人好的,你大大方方歡喜,我自然祝福你,偏你一副都是父母之命的樣子。丟了婚事,我真心想安慰你,可你倒好,無悲無喜,弄得我像跳樑小丑,好,那我就幸災樂禍,你就是活該!但凡你爭取一二,都不至於弄丟良人。」

  許意娘苦澀道:「你要我如何爭取?婚姻大事,豈容我一晚輩置喙?」

  「親事未定,我怎敢歡喜?若我那時輕狂,今日便真無立足之地了。」她誠懇地說,「我知你心善,可多少人名為安慰,實則看我笑話,我不能丟許家臉面。」

  王詠絮抿住唇角,神色略微緩和。

  許意娘又道:「若我像你受祖父偏寵,我……」話到嘴邊,倏地沉默,少頃,嘆息道,「罷了。」

  她起身,好像什麼都沒說過,恢復以往的端莊從容:「郡主既然來了,你我總得露面。」

  王詠絮正想回敬兩句,忽見一丫鬟提著裙角,疾步走來回稟:「姑娘……」

  「怎了?」這是王詠絮留在廳裡留心情況的丫頭,若有什麼動靜,能最快過來回稟,以便應對。

  丫頭蹲身:「郡主聽聞園子裡有冰湖,說想去瞧瞧,四姑娘已經帶著去了。」

  王詠絮無話可說,作為主人,當然要遵循貴客的心意:「既然大家都去了,那我們也去吧。」

  她叫丫鬟送來雪帽,三人戴上一道進園。

  進入梅園深處,才知道什麼叫「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樓閣消失了,天地之間只能瞧見白雪和紅梅,美得令人心顫。

  沿著曲折的小徑,她們進入梅園深處。

  王詠絮和程丹若講解:「園子後頭有一小湖,如今湖水凍結,正好坐冰槎。外頭的不安全,你既然來了,不妨一試。」

  程丹若確實好奇,等到了地方一看,敢情是冰橇。

  冰床是大紅木頭做的,四面有低低的闌干,大小有一人獨坐的,幾人共坐的,由健壯的僕婦在前面拉著,倏忽而過,十分刺激。

  王詠絮拋開之前的種種,興致勃勃道:「這會兒天不陰了,正好滑幾回,程姐姐敢不敢坐?」

  程丹若立時答應:「好啊。」

  難得有的玩,不玩是傻子。

  然而,堪堪命人去拖冰床來,便見一行僕婦過來,拿著木頭柵欄,準備隔湖。

  王詠絮喝止:「沒瞧見我們在玩麼,這是做什麼?」

  僕婦忙道:「三姑娘,老爺說要帶人在湖心亭賞雪,叫我們隔開一些,免得衝撞女眷。」

  王尚書的需求名列家裡第一,王詠絮再遺憾,也只能到湖邊的水閣歇息。

  好在嘉寧郡主通情達理,且宮中亦有冰床可玩耍,道:「正好累了,歇一歇,也該作詩了。」

  於是,大部隊挪到湖邊水閣,上茶上點心,備紙備筆墨。

  王詠絮本不想參與,卻被嘉寧郡主拉住:「早聽聞王家三娘文采斐然,為京城第一才女,你若不敢寫,我寫了又有什麼趣味?」

  許意娘也沒逃過。

  王詠絮的臉色微微一變,旋即道:「詠梅詩,我是真做不出來了。不過郡主的小狗著實可愛,可准我賦詩一首?」

  嘉寧郡主和氣道:「那可再好不過了。彩環,將黃耳抱來。」

  「是。」宮人抱來鬆獅犬,給眾位小姐們玩耍,「它今兒有些怕生,姑娘們莫要靠太近了。」

  話雖如此,不是誰家都准養貓狗的,尤其歲數小的,乍然見到毛茸茸的鬆獅,怎麼看怎麼可愛,喜愛非常。

  王詠絮瞧幾眼,心裡就有了,略作思忖,不過一炷香,便提筆寫下一首《喜鬆獅黃耳有感》。

  文辭活潑,清新雋永。

  她頗為自得,剛想請朋友們一觀,忽然就聽見眾人簌簌起身,竊竊私語。

  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頭。

  抬頭,果不其然,遠處湖心亭上來了幾個人,乾瘦的老者是她祖父,坐在他下手的年輕公子,身穿黑色緙絲雲紋的大氅,翻出來的一層白色皮毛光潔油滑,一絲雜色也無,乃最好的上品狐皮。

  王詠絮心裡驀地竄出火氣。

  又是你!

  她攥緊手指,氣得發抖。

  「絮娘?」程丹若無意間瞧見她的異常,不由關切,「你還好嗎?」

  王詠絮委屈死了:「為何每次都這樣?!」

  不是犯病就好。程丹若略微放心,又不解:「什麼每次?」

  王詠絮死死抿住嘴角。

  只要審美不扭曲,沒人不愛謝郎,但喜愛也有前提——沒犯著自己。而她已經不止一次,因為謝玄英受委屈了。

  十歲那年,她為詩會準備了一首極好的詩,打算一鳴驚人,然後大美人來了,大家都在看美人,哪怕奪得魁首,大家也不討論她的詩,就討論美人。

  燒毀的大量詩稿,夜不能寐的推敲……嘔心瀝血的作品,比不過謝郎美貌。

  王詠絮學不到髒話,不然真的有很多髒話要講。

  此後數年,類似的事情總是不斷上演。大家畢竟同屬大夏的權貴社交圈,總有幾次碰見。

  但凡謝玄英出現,女眷的話題就會是他。

  永遠是他!

  就憑一張臉!

  「我真不明白,為何祖父今天又請他?」王詠絮憋不住,低聲抱怨,「明明今天是我們王家的賞梅會,不是他靖海侯府的。」

  程丹若頓時莞爾。

  「我倒是覺得,大宗伯是個妙人呢。」她說。

  王詠絮:「何意?」

  「世間的良辰美景,其實不易得。」程丹若望向湖心亭,道,「謝郎之美,就好像雪中紅梅,舟上晚霞,月下芙蓉,都是偶然邂逅才能看見的東西。」

  王詠絮微怔。

  「花會凋謝,美人會老,彩雲易散,琉璃總碎。」她道,「謝玄英最好的年紀就是當下。他還沒有娶妻生子,沒有變成庸碌世俗的普通男人,是空中紛揚落下的雪,還沒有沾到泥濘——這樣的時刻是很短暫的,看一眼少一眼。」

  不知為何,這話說得王詠絮有點臉紅。

  她清清嗓子,冷靜下來:「姐姐的論調倒是新鮮。」

  程丹若:「他確實很美啊。」

  王詠絮沒法反駁,與她一道眺望遠處。

  湖心亭的積雪沒有被掃去,厚厚地堆在八角簷上,像一頂厚帽子。周圍是疏密錯落的梅林,嫣紅的梅花傲然開放,不畏霜雪,晶瑩的冰珠掛在枝頭,被日光暈染出七彩的散光。

  琉璃水晶世界,本就已經很美很美了。

  奈何謝玄英更美。

  他坐在亭中,拈著一隻小巧的建盞,徐徐飲下杯中之酒。於是,白皙如玉的面頰上,微微渡染醺意,墨研般的雙眉自然濃密,襯出眼中蘊藏的光彩。

  程丹若在心裡做了總結:眼睛很亮,鼻樑很挺,嘴唇很美,身形很直。

  以及,穿著大氅都能看出腰,腰真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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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1 01:39:12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四章 狗瘋了

  謝玄英不愛參加宴會。小時候,被長輩們摟進懷裡揉搓,長大了,被男人稱讚,被女人圍觀。

  煩都煩死了。

  但社交這種事,是每個權貴的必修課。

  謝家和王家並非姻親,文武官員也最好不好私下來往,王家的賞梅會,一向同他沒什麼關係。

  然而,王尚書是個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的人。

  他親自下帖去請。

  雖然是名帖,但與親自相請無甚區別。謝玄英既是晚輩,又是官場後輩,哪裡當得起他如此盛情,只好來了。

  王尚書既為文壇頂流,自不是一般庸俗之輩。

  他對謝玄英的喜愛溢於言表,卻不招人厭,來都來了,邀他去湖心亭賞雪,沒有拒絕的道理。

  雪景確實很美,熱好的酒也十分香醇。

  最重要的是,謝玄英才落座,就覷見對面的水閣有個熟悉的人。

  不可思議。

  哪怕因為練習射箭,眼力較一般人好些,他也沒想到居然真的只一眼,就將她從群芳中辨認出來。

  今日賞雪賞梅,眾女的衣著都差不多,正紅的,胭脂紅的,海棠紅的,清一色的紅。

  論華貴嬌豔,非嘉寧郡主莫屬,論別出心裁,還是王詠絮的鵝黃對襟襖,論儀態自不必提,還是許意娘婀娜多姿。

  程丹若的打扮其實不走心。

  她隨大流,穿的玉紅色對襟長襖,白色寬襴裙,金簪子金手鐲,總之體面是不差什麼,卻也泯然眾人——今天的姑娘,十個裡八個這麼穿。

  為何能認得出來呢?

  心裡有一個人,竟有這般不同嗎?

  謝玄英困惑又新鮮,不由又往水閣投去一瞥。

  「謝郎,我家的梅花如何?」王尚書問。

  謝玄英道:「好。」

  「好在何處?」

  他說:「賞心悅目。」

  王尚書啞然。這還真是很心學的回答。

  「我同你老師乃是故交。」他很快換了話題,「今後可多多來往。」

  謝玄英道:「大宗伯厚愛,晚輩愧受。」

  王尚書笑說:「你放心,我的帖子就算遞到陛下那裡,陛下也是要讚同的。」

  謝玄英輕嘆口氣,唇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

  王尚書的帖子是真的傳到陛下面前了,寫得特別好,花團錦簇,大意是:

  今年冬天,我家的梅花開得特別好,我真的好喜歡梅花不畏風雪的傲骨,所以想邀請大家一起去我家賞梅。但只有梅花,就好像餐桌上只有佳肴,沒有好酒,再美味都不足以盡興。

  我思來想去,夜不能寐,終於想明白缺少了什麼,是你啊,謝郎。試想想,那日白雪紅梅,如果能有你的容光,那麼我的梅園就會像仙境一樣美好。

  所以,謝郎來吧,我備好美酒,備好佳肴,備好最美的梅花,等你來同我一道欣賞。

  就,很肉麻。

  但皇帝深以為然,道:「王卿相邀,何妨一賞?」

  謝玄英只能來,並且還要好好欣賞,明天上班再轉述給皇帝。

  「我敬您。」他執壺倒酒。

  正好再看一眼水閣。

  可這回瞧,驚覺異常。女眷們驚慌地散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王尚書也發現了,眯眼看去。

  這是怎麼了呢?

  狗出了問題。

  --

  一刻鐘前。

  鬆獅犬黃耳受到了女孩子們的熱烈喜愛。程丹若亦然,她也喜歡小貓小狗,但考慮到沒有疫苗,不敢貿然抱,遠遠觀察了一會兒,想知道它親不親人。

  誰想竟發現些許異常。

  小狗一落地,就避開了想撫摸的女孩,躲到桌椅下。

  「能把它抱出來嗎?」有人問。

  彩環答應,蹲下來哄狗。

  小狗凶狠呲牙,口角留下大量涎水。

  程丹若不由問:「它平時也這麼怕人嗎?」

  「不是的。」彩環尷尬道,「黃耳平時乖得很,也親人,這幾天大約是見了太多的生人,這才嚇著了。」

  她想方設法,試圖把狗抱出來,免得被郡主責罵:「黃耳,來,來呀。」

  「平時也這麼多口水嗎?」程丹若眉關緊鎖。

  彩環:「不是,這兩天才……啊!」她方才把手伸到桌下,這會兒一時走神,沒留意就被狗咬了口。

  狗的牙齒何等尖利,真的用力撕咬,直接啃出血洞,撕下皮肉。

  彩環疼得要命,手掌鮮血直流。

  「離那隻狗遠點。」程丹若不確定狗是不是得了狂犬病,但沒有疫苗,一旦感染上病毒,真的半點法子也沒有。

  她扭頭尋人:「有沒有網兜?把這隻狗弄出去。」

  丫頭們面面相覷,遲疑不動。程丹若是生面孔,既非主家,又無威信,且這是郡主的狗,誰敢隨便動手?

  這一慢,就晚了。

  黃耳連平日照顧自己的丫頭都咬,已經沒有多少神智可言,狂吠兩聲,從桌子底下竄出來,見人就咬。

  離得最近的是一個小姑娘,才十二歲,被嚇得跌坐在地。眼看就要被撲臉,旁邊的丫鬟倒有幾分忠心:「姑娘小心!」

  竟然直接擋在她面前。

  黃耳撲她個正著,牙齒啃住臉孔,撕咬下半張臉皮!

  「啊!」丫鬟慘叫一聲,頓時頭湧鮮血,恍如惡鬼。

  「快躲開!」程丹若趕緊叫她們散開,水閣地方不大,鬆獅體型小,光咬人腿就夠麻煩的了。

  當時,許多人正在窗前作詩,提筆凝思,注意到這邊的響動,還有些不滿。

  「安靜些,作詩……啊!」

  驚叫此起彼伏。

  還是許意娘鎮定,本與嘉寧郡主說話,見狀馬上叫人:「捉住那隻狗!」

  嘉寧郡主更是又驚又怒:「來人!打死那隻畜生!」

  不知道是不是黃耳頗具靈性,感受到了殺意,還是純粹被聲音吸引,竟然轉頭朝裡面奔了進來。

  一隻瘋狗迎面跑來,哪怕鬆獅犬的體型不算很大,也不是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夠對付的。

  可丫頭們聽見命令又如何?

  被啃掉半張臉的丫頭就在眼前,人都是怕死的,再忠心的人,本能也會阻止她們自尋死路,更不要說多數人的忠心,壓根沒到豁出命的份上。

  倒是有幾個頗具膽色的姑娘,雖不敢上前捉狗,卻將手上的茶盞、硯台丟過去。

  黃耳放過了她們,盯住了一個閉眼喊叫的女孩:「滾開!走開!!啊啊!!!」

  它調轉方向,正要撲上前,突然當頭潑來一盆水。

  對水的畏懼令它止步,卻也令它愈發狂躁,扭頭盯住襲擊自己的人。

  程丹若端著銅盆,慢慢後退。

  麻煩大了。

  怕水,狂躁,流口水,這隻狗十有八九得了狂犬病。

  但凡被咬傷,處理再及時也沒用。

  「噓。」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眾人,「到外面亮的地方去,不要叫。」

  危急時刻,人們缺少的未必是膽氣,而是專業知識。不認識的幾個姑娘,朝她微微點頭,捂著嘴巴,你拖我,我推你,慌不擇路地往外跑。

  她們當然是聰明機靈的那一撥。

  可還有反應慢的,膽子小的,別說跑了,連站都站不起來,癱倒在椅子裡,瑟瑟發抖:「別,別過來。」

  原本,黃耳對這樣不動的人沒什麼反應,但她們太緊張,眼睛緊緊盯著,反倒被狗認為是挑釁。

  它伏低身,露出尖利的牙齒,尋找撲咬的機會。

  然後,背後響起動靜,它扭頭躲開,居然又是水,茶水。

  程丹若找到一盞沒怎麼喝的茶,把殘茶潑了過去。

  黃耳徹底被惹怒了。

  它放棄其他人,牢牢鎖定程丹若。

  程丹若緩慢地吸了口氣,壓下心底的恐懼。

  她不是不怕瘋狗,可水閣裡的女孩子,最大十六歲,開春就要成親,最小的才十二歲,第一次被母親帶來這樣大的社交場合。

  這不是千軍萬馬的戰場,人被碾碎也不過頃刻。

  一條狗而已,扭頭就跑,過不去自己的良心。

  假如我被咬了……程丹若吐出肺裡的氣,心想,那也是命。

  穿到古代有什麼意義呢?活了十幾年就這麼辛苦,死掉也乾淨。左右無父無母之輩,沒人會為她傷心。

  她拿起火盆邊的火鉗,緊緊握在手中。

  黃耳想撲上來,但被她揮舞著鐵鉗給嚇退了。

  「吼。」它四肢僵硬,口水滴滴答答,喉嚨裡不斷發出奇怪的聲音,好像喘不上來氣一樣。

  「程姑娘。」許意娘已經被丫鬟拉到門口,「快出來。」

  程丹若扭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她已經命僕婦們自外面關上窗戶,只留門,顯然預備將狗關裡面。

  她點點頭,不敢將後背暴露給瘋狗,慢慢往後挪。

  黃耳穿過桌椅下方,始終與她保持一到兩米的距離,不肯放棄。眼看她離光亮處越來越近,它也就越來越焦躁,躍躍欲試。

  「把窗打開。」程丹若懷疑自己走不出門,趕緊開口。

  許意娘略有遲疑,窗都不高,若是狗急跳窗,外面這麼多人可不好辦。

  「開窗!」王詠絮卻吩咐,「給我把窗打開!」

  這裡畢竟是王家,她的話比許意娘管用,僕婦們開了窗,怕狗從窗戶跳出來,遠遠躲開。

  水閣頓時亮堂不少,黃耳畏光,動作又慢了起來。

  外頭傳來嘉寧郡主的聲音:「抓住那個畜生。」

  四個健壯的僕婦,手持木棍出現在門口。

  這刺激到了本就狂躁的黃耳。它不顧一切,朝著程丹若狠狠撲了過去。

  她立即抬起火鉗格擋。

  犬齒咬住了鐵,咯吱有聲。

  口水淌下,程丹若飛快鬆手。

  狂犬病毒都在唾液裡,她可不敢保證自己身上沒有小傷口。

  但火鉗一丟,武器也就沒了。

  程丹若背靠在牆上,四處摸尋可以防禦的東西:最佳選擇是杌子,可惜離她有點遠了,椅子也是,被帶的東倒西歪,彎腰扶起來不現實。

  銅盆倒扣在地,拿不到,岸上的筆墨紙硯也無用場。

  倒是香爐……她背貼著牆,挪到旁邊,想去拿牆角的銅鴨爐。

  明亮的光自窗扉照入。

  隱約間,她看見有什麼東西朝自己飛來。

  幾乎是同一瞬間,黃耳避開僕婦揮下的木棍,朝她的小腿撲了過來。

  程丹若猛地砸下手中的爐子。

  「哐當!」尖銳刺耳的落地聲。

  沒砸中?她低頭一看,黃耳就縮在她的腳邊。

  心差點跳出胸膛。

  好在她馬上發現並沒有疼痛。定睛再看,黃耳被一支箭穿透,鮮血洇開,但還沒斷氣,撲騰著四肢想要掙扎。

  程丹若唯恐被抓傷,趕緊躲開,誰想一邁步,不僅沒能如願躲開,反倒被拉了個趔趄,「噗通」摔在了地上。

  額頭磕在香爐的一角,痛得差點落淚。

  什麼情況?她捂著額角扭頭,這才發現,紮透黃耳的箭不僅穿過了狗身,還很巧地穿過她的裙角,把她牢牢釘在牆邊。

  程丹若無語。

  誰的箭法這麼好,描邊呢?

  遠處,湖心亭。

  謝玄英的動作僵住了。

  王尚書讚嘆:「謝郎的箭法名不虛傳,準頭奇佳啊。」

  謝玄英痛苦地閉上眼:「大宗伯。」

  王尚書:「何事?」

  他:「能不能……不要說是我射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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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1 01:39:27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五章 意難言

  雖然謝玄英試圖用美色誘惑王尚書,但王尚書堅持正義,大義凜然地拒絕了他做好事不留名的行為。

  程丹若被送到休息的花廳,換了條裙子,出來就知道誰是罪魁禍首了。

  她:「……」隔湖射過來的箭,不能要求太多。

  反正這不是最重要的。

  嘉寧郡主帶來了一隻瘋狗,差點咬死人,才是關鍵。

  王家反應很快,叫大夫來替受驚的小姐們診脈,給兩個丫頭治傷,將眾人撤離水閣後,叫護衛活捉了黃耳。

  戲繼續唱,只不過觀眾不見大半。太太們關心孩子,各自尋到自家女兒,摟在懷裡寬慰。

  而女孩們無一不窩在母親懷中,臉色煞白,驚魂未定:「那隻狗好嚇人。」

  膽子最大的,也不過說:「它把一個丫頭的臉都撕下來了。」

  話音未落,就被母親擰了嘴巴:「就你話多。」

  她吐吐舌頭,趴在母親肩上不作聲。

  大奶奶與程丹若情分尋常,可出了這樣的事,自要關心。然而,她急匆匆趕到裡面的臥室,卻見她已經換好裙子,正給王詠絮紮針。

  王詠絮慚愧道:「今日害姐姐受驚,本就過意不去,還勞你為我操心。」

  程丹若死裡逃生的次數太多,已經麻木,道:「沒什麼,快別動,若非大夫說可行,我也不敢對你下針。」

  王詠絮乖乖躺好。

  大奶奶在外頭叫了一聲:「丹娘?」

  「大嫂,我沒事。」程丹若挑開簾子出去,解釋道,「絮娘有些不適,大夫又不便為她下針,便由我代勞了。」

  大奶奶擰眉,瞧著她腫血的額角:「臉上是怎麼了?」

  「磕了下,無礙。」程丹若問,「其他人可好?」

  大奶奶凝視她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那便好。」她欠欠身,「嫂嫂受累了。」

  大奶奶道:「你這樣也不好再出去,這邊妥了,便隨我早些回去。」

  程丹若並無意見:「是。」

  半個時辰後,針灸結束,她向王詠絮告辭。

  王詠絮拉著她的手,誠懇道:「下次我單獨請姐姐。」

  程丹若笑著應下,提前半日結束了今天的社交。

  一路無話。

  回至晏家,墨點已候在門口:「老爺讓三姑娘去一趟書房。」

  大奶奶有些驚訝,程丹若卻思忖一刻,笑了:「好,我也想尋義父,換好衣裳就來。」

  脫掉外頭見客的衣裳,拆掉緊繃的髮髻,金簪手鐲通通卸掉,再洗把臉,換上家常舊衣,終於能鬆口氣。

  這才到前院書房,準備同晏鴻之說說今日之事。

  然而……「郡主已經回宮請罪了。」她聽見一個尾巴。

  程丹若停下腳步,詫異地看向來人。

  這人怎麼又在?

  「世妹。」謝玄英朝她點點頭,假裝專注於正事,張嘴想往下說,卻忽然頓住,忘記自己剛才說到哪裡。

  幸而晏鴻之不曾留意,大為訝異:「這是怎麼了?」

  「跌了跤,過幾日消腫了就好。」程丹若不以為意,「還想同義父說明原委,如今看來,您都知道了吧。」

  「知是知道,卻不知你跌得這麼狠。」晏鴻之關切地打量,「要不要緊?請大夫沒有?」

  「不用大夫,只是皮外傷,過兩日自會痊癒。」程丹若說。

  晏鴻之卻命老僕拿熟雞蛋來:「淤血須揉開才好。」

  「我是真不要緊,倒是被咬的兩個人,怕是沒得救了。」程丹若喝口熱茶,猶且驚魂未定,「那是條病狗,只被舔到也可能會死。」

  「果真是瘋狗症?」晏鴻之問,「我記得書上說,服雄黃酒四十九日,或可救。」

  程丹若搖頭:「真的是瘋狗症,必死無救,區別只在於有的人立即發病,有人卻會潛伏一段時日,但只要出現症狀,藥石罔救。」

  晏鴻之輕輕吸了口氣:「是意外,還是?」

  「瘋狗病不會突然出現,黃耳一定是被得病的動物咬了。」程丹若客觀分析,「是不是意外,難說。狗喜歡撲鳥撲耗子,被過上也不是沒有可能。」

  謝玄英道:「要做最壞的打算。」

  「若是人為,也太過歹毒。」晏鴻之皺眉。

  「狗發病是不可預知的。」程丹若道,「只傷嘉寧郡主,或是身邊的丫頭,有什麼意義呢?」

  今天的意外確實很嚴重,黃耳只是嚇著諸多女眷,咬傷的是丫頭和宮人,已經要讓嘉寧郡主回宮請罪,換做主子,事情必然更難收場。

  即便如此,鬧得王家的賞梅會出現這種事,今日嘉寧郡主刷的好感度,頃刻清零不說,恐怕還要扣成負分。

  可這裡有個問題:沒人能控制狂犬病的發作。

  也許它之前就會發病,或是回去以後才出事,這都說不準。

  然而,謝玄英搖頭,輕聲道:「狗有可能在人多時發瘋,就足夠了。」

  程丹若頓時擰眉,半晌,問他:「會排查嗎?」

  謝玄英搖頭:「多半不會。此事難以查證,嘉寧郡主鬧出來,才真得罪人。」

  「所以,會算做意外?」

  「是照顧的宮人不經心,害郡主之犬患病。」

  她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果然學醫之人都心軟。謝玄英默默想著,解釋說:「這是最好的結果,牽連的人最少。」

  程丹若無言以對。

  真相,在宮廷和朝廷從來不重要,結果才重要。

  那,人命呢?

  晏鴻之嘆口氣:「咱們是要白吃這個虧啊。」

  程丹若回神,忙道:「我不要緊,只是自己沒站穩跌了一跤。」

  謝玄英端茶的動作一頓,又給放下了。

  「我只是……只是好奇而已。」她笑說。

  晏鴻之瞅瞅她,問:「你心裡怎麼想?」

  程丹若說:「看不清,不好貿然猜測。」

  晏鴻之失笑:「還以為你會說豐郡王呢。」

  「應該沒這麼簡單吧。」她困惑,「雖然看起來獲利,卻也有了嫌疑,齊王府不會咬他嗎?」

  「當然會。」晏鴻之微微笑,「所以,現在誰也不知道真相。」

  程丹若難免遺憾,又看了謝玄英一眼。

  他:「……」

  「咳。」晏鴻之忽然叫人,「墨點,扶我更衣。」

  「是。」墨點馬上攙住他老人家,扶他到旁邊的耳房如廁。

  時機太巧,謝玄英心頭一跳,驀地起疑。

  但來不及深想,程丹若忽然開口:「謝公子。」

  「何事?」他立時集中精神。

  她猶豫片刻,歉疚地笑笑:「謝謝你救我,然後就是……」話頭盤桓在口中,不知是否該往下說。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遲疑,低聲道:「但說無妨。」

  「是許姑娘。」程丹若為難道,「她同我說了一些話,我想,應該是希望我轉告給你,你……」

  她征詢地看向他,拿不準主意是否要說。

  謝玄英果然十分在意,聞言轉頭,直直看向她的臉。

  這是想聽的意思?程丹若揣摩他的眼神,試探道:「她說——」

  「我、不、想、聽。」他一字一頓道。

  她立時噤聲。

  謝玄英抿住唇角,注視她的面孔。換下了外出的大衣裳,家常的舊衣是洗過很多遍的料子,顏色褪了大半,只能隱約看出淡淡的紅,襯得她臉色更蒼白,額角的傷口更可怖。

  差點被瘋狗咬到,又摔得那麼狠,見著他,居然開口說許意娘。

  「若非她多此一舉關窗,我早射死那隻狗了。」天知道在湖心亭,他看到許意娘命人關窗,心裡多想罵人,「你還替她說好話?」

  程丹若:「……她又不知道你要射箭。」

  「你——」他氣不打一處來,好險才忍住了,「許氏反復無常,她可沒你想的那麼好。」

  定親前,謝玄英對許意娘毫無印象,這會兒婚事黃了,倒是看明白了:「她利用你,你看不出來?」

  程丹若平靜道:「我知道。」

  「那你還提?」他竭力壓低嗓音。

  「我以為你可能想聽。」

  她弄不清楚謝玄英在想什麼,好似對許家怨氣很大,然而那天水官會,許意娘就站在那裡,他卻不避諱,反而瞧了一眼。

  好像又是有些情意的。

  今天許意娘說的那番話,表面上看,是對王詠絮敞開心扉,可若真是如此,為什麼要當著她一個外人的面說?

  謝玄英救她數次,她不介意當次傳聲筒,但……他怎麼這般生氣?

  思忖少時,她決定簡單點:「如果是我誤會了,對不住。」

  謝玄英深深吸了口氣,忍著不說話。

  沉默間,晏鴻之回來了。

  謝玄英倏地起身:「時候不早,我得回家將此事告知父親。」

  「合該如此。」晏鴻之笑道,「你的孝心,為師收到了,定好生觀賞。」他看向窗邊案几上的紅梅,讚道,「王家梅園,名不虛傳啊。」

  程丹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這才瞧見兩個白瓷瓶裡的梅花。

  瓶中梅和林中梅相比,少了一份恣意孤傲,多了些精巧明媚,別有風姿。

  晏鴻之好似興起,隨口問:「丹娘今日匆匆而返,怕是不盡興,不如予你一枝,多賞些時日?」

  程丹若卻說:「我已經賞過了,還是放在師母屋裡……」

  話音才落,身邊就是一陣風,謝玄英施完禮,掉頭就走。

  「謝郎,你要的瓶子找來了……」老僕捧著一個苗條的美人瓶,話沒說完,人影已經繞過影壁。

  他無奈地回稟:「老爺,這瓶?」

  「換一個吧。」晏鴻之拈鬚微笑,「三郎說得對,左邊的紅梅,還是美人瓶更綽約些。」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瓶,心想,文人真是風雅,連個花瓶都有這麼多講究。

  *

  謝玄英坐在馬車裡,差點沒把自己氣死。

  王尚書給了他三株梅花,為什麼送兩株到晏家,她就不多想一想嗎?辭了梅園就跑來老師家,難道是巧合?還不是想避開人,看看她跌得狠不狠。

  一點都不在意,一點都不害羞,一點都不問他為什麼也在。難得說幾句話,竟然提起許意娘,那可是差點和他定親的姑娘,她就半點不介懷嗎?

  謝玄英氣惱又苦悶。

  他從來不知道,喜愛一個人,竟要吃這麼多苦頭。更悲哀的是,氣還沒消,心卻已經軟了。

  受此驚嚇,她沒事人似的,怎麼可能呢?怕是無可依靠,即便害怕也不得不強顏歡笑。

  沒事,不要緊,自己跌了跤……都說的什麼傻話。

  倘若她今日已嫁他為妻,就好了。

  他不用遙遙看著,唯恐為人說閒話,能夠直接出現在她身邊,問她何處傷著,揉一揉額角。

  夜半時分,若她夢魘驚醒,自能溫言寬慰。

  可,婚姻千般好,如何才能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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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5:02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六章 相中了

  宴會結束後,王家人各有各的忙碌。

  四個兒媳要收拾殘局,看著僕婦們收攏東西,又要命人打掃樓閣。姑娘們倒是早早回府歇下,除了王詠絮。

  她被王尚書叫去書房說了會兒話,主要講明今天水閣的意外。

  王詠絮記性好,記得清清楚楚:「許意娘在和嘉寧郡主說話,程姐姐頭一個發現不好……先咬的宮人,我沒瞧清楚,地上都是血……許意娘叫人關窗戶,郡主馬上叫了人來,說不必管狗,只要救人……」

  王尚書聽得頗為入神。

  完了,若有所思:「你那個小姐妹叫什麼?」

  「程丹娘。」王詠絮道,「今日也是她為我施針。」

  「噢?剛剛受此驚嚇,還能為你治病?」王尚書感興趣地問,「該不是你記錯了人。」

  王詠絮道:「怎麼可能?謝郎的箭釘住她的裙子,她還摔了跤呢。」

  「是麼。」王尚書沉吟道,「我倒是聽說許家丫頭應對得當,小小年紀,已經頗為沉穩老練。」

  王詠絮有點臉紅。她今天是東道主,剛出事時也亂作一團,是許意娘先想出的關窗打狗,又安撫嚇哭的小姐們。

  但她不肯稱讚宿敵,道:「還是多虧程姐姐,不是她想法子引開狗,我們都跑不出來。」

  王尚書笑笑,卻沒接話,敲敲桌子:「行了,你回去吧,叫你爹來。」

  王詠絮告退,叫王四爺進去。

  王四爺三十幾歲的人,在老父親面前乖順得像孫子:「爹。」

  王尚書沉吟:「老四,五郎的親事,你和你媳婦有數沒有?」

  「還未。」王四爺老實道,「這孩子有些疏漏,到現在才考了個秀才,怎麼都得考個舉人,才好同人家說親呢。」

  「舉人,你也是個舉人,有個屁用。」王尚書嘆氣。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他進士出身,文壇頂流,四個兒子卻不是個個爭氣。王四爺中舉後便無寸進,全家只有王二爺在外為官一方。

  幸好孫子多,有幾個會讀書,不至於斷代。

  「五郎性格純善,粗枝大葉算不了什麼毛病,娶個好媳婦就是了。」王尚書琢磨道,「你們這一房難的是三娘,她這病不好說親事,我有數,咱們家養得起一個姑娘,我告訴你,不許胡亂為她定親。」

  王四爺忙道:「爹說的就是我想的,三娘嫁出去委屈了,不如不嫁,左右兩個兄弟與她感情好,總有她一口飯吃。」

  「這就好。」王尚書道,「我想到一門親事,若是能說成,倒是良緣。」

  王四爺立即說:「爹說好,那肯定好。我們都聽爹的。」

  王尚書滿意地笑了。

  --

  擷芳宮。

  嘉寧郡主坐在偏殿的炕上,斜靠著軟枕,下首坐著一位肅然的老宮人。

  「我被算計了。」嘉寧郡主咬緊牙關,美麗的面容滿是不甘,「功虧一簣。」

  老宮人道:「幸而不曾釀成大禍,萬幸!」

  嘉寧郡主緩口氣,面上不由浮現幾分笑容:「沒想到謝郎的箭法這般好,多虧了他。」

  老宮人照顧郡主多年,與乳母無異,見她眼帶笑意,不由道:「來時郡主還有些遲疑,如今可是願意了?」

  嘉寧郡主微微紅臉,卻大方道:「原以為是誇大其詞,世間哪有如斯美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她到底有些害羞,頓了頓,征詢道,「現在想不借力也不成了,但靖海侯府真的能靠向我們齊王府嗎?」

  「靖海侯府與王府一向親近。」老宮人說,「要老奴說,侯府已經賭對一次,何妨再來一次?再說,這是兩利的好事,謝三郎非嫡長,有了王府撐腰,將來在府中未嘗不能一搏。」

  嘉寧郡主頷首:「能拉攏靖海侯府,自然是大大的助力,但這門婚事要成,恐怕並不容易。」

  老宮人瞥向正殿的方向。

  主僕交換了一個眼色,均知道榮安公主的舊事。

  齊王府要與靖海侯府聯姻,最大棘手的未必是靖海侯夫婦,而是曾經攪黃過一次婚事的公主。

  畢竟是皇帝的親生女兒,謝皇后唯一的血脈。

  「麻煩了。」嘉寧郡主按著太陽穴,「不能讓榮安記恨,這可怎生是好?」

  她是齊王最疼愛的女兒,自小當男兒教養,比起其他囿於後宅的姐妹,她更有擔當,更具魄力,齊王這才將她單獨送來京城。

  然而,這也使她在後宅之事上,有些不太得心應手,一時沒了思緒。

  老宮人就負責彌補短板:「郡主,此事不難。」

  「噢?」

  「許氏女在前,無論下一個是誰,榮安公主都難免嫉恨。但是,有一個人,她永遠不會恨。」老宮人露出篤定的微笑。

  嘉寧郡主嗔怪:「你個老貨,還同我賣關子?快說。」

  老宮人道:「郡主,一個女人永遠不會恨一個她愛的男人,只有謝郎提出這門親事,榮安公主才無計可施。」

  一語驚醒夢中人,嘉寧郡主恍然失笑:「你說得對,這又好辦了。」

  老宮人恭維:「以郡主的樣貌才情,謝郎只要不是木頭,必是手到擒來。」

  嘉寧郡主端起茶盞,並不接話,腦海中卻有了思緒:「準備一份厚禮,過幾日我親自送去侯府。」

  要搞定一個男人,得先從搞定婆母開始。

  --

  月明星稀。

  程丹若擁著被子,獨坐在床帳中。

  她睡不著,閉上眼,白日刻意遺忘的場景,便會在腦中徘徊不去。

  當時拼著一腔悍勇,想著死就死了,活著也沒趣,然而真的活了下來,又不可能不後怕。

  那可是狂犬病啊。

  換做其他傷病,還能搶救一下,染上狂犬病毒,可以馬上寫遺書了。

  但她不能表露出來。

  晏鴻之似乎很欣賞她的鎮定,她的理智,她就最好不要像小姑娘,哭哭啼啼追尋安慰。

  反正……也沒什麼能安慰到她的。

  能保護自己的,只有她自己。程丹若抱住膝蓋,慢慢閉上眼。

  原來的匕首已經鈍了,最好想辦法再弄一把,不能問義父開口,蒸餾器已是白得來的,不能老佔老人家便宜。

  哪裡能買到好一點的刀呢?

  --

  霜露院。

  謝玄英正在把玩自己的匕首收藏。

  武勳人家,少筆墨紙硯都不會少了弓箭駑馬,匕首即是武器,又是裝飾,隨便找找都能翻出好幾個。

  但這些不是都適合送禮。

  是的,送禮。明明回來的時候,還在氣人拒收梅花,這會兒又心血來潮,琢磨著送什麼才合她心意。

  簪環荷包,完全不能考慮,太過明顯,怎麼都得等表明心意後再說——何時表明心意?至少得先解決眼前的事,獲得一段時日喘息,再和老師道明原委……一言以蔽之,還早。

  謝玄英最煩心這個,念頭打住,重新回到禮物上。

  筆墨紙硯?老師那裡定不缺這些,即便繞過老師的視線,她也不會要的。

  但匕首……這不是送個女孩兒的禮物,可謝玄英莫名認為,程丹若或許會要。

  她不止愛針線,先前遇見倭寇時用的匕首就貼身放置,怕是也愛刀劍。

  這柄青白玉龍紋的不成,陛下賞的,這柄黃金嵌寶的也不行,也是陛下給的,這把燒藍的是自家的,但削鐵如泥,傷著她的手就不好了。

  挑挑揀揀,翻來看去,最終挑中了一把仕女匕首。

  銅製,刀身窄,僅兩指寬,但堅韌鋒利,是南鎮撫司的指揮同知送給他的,取其精巧輕盈,贈予女子也不突兀。

  他掂掂分量,頗為滿意。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怎麼送才合情合理,她才願意收下呢?

  思考一夜,無所得。

  翌日,早起上班。

  宿衛軍的職責是護衛皇城的安全,十日換一個大班,三日一小班,還有每天六班兩翼的輪替。

  作為主負責人之一,謝玄英除了日常上班,每月還需值班,一次三日。

  在值班期間,他需要每天幾次抽查宮城各個崗位的情況,有沒有人擅離職守,睡覺打盹的,宮禁是否嚴格。

  夜裡,他要帶人一晚三次巡視,確保宮城安全。如果有什麼突發事件,裡面的人需要外出,必須將合符核對,確認無誤後,由他同意開門,並在次日將此事回稟給皇帝。

  除卻以上的本職工作,謝玄英還要時刻準備被皇帝傳召。

  有時候是正事,比如皇帝準備四處散步,要他隨侍,有時候純粹是無聊,見到好看的花,新得的畫,上供的什麼東西,叫他過去湊趣。

  不要小看這份工作。

  執掌宮門,就知道皇帝傳召了誰,隨侍君側,就能時刻感應帝王心情。更不要說碰見上供的好東西,皇帝高興就賞點給他,全是外快。

  父母在,不分家。

  謝玄英的私房錢基本上都是皇帝給的……咳,總之,這是門好差事。

  他做得也盡心竭力。

  上午無事,吃過午飯,傳召就來了。

  皇帝問起賞梅會,他如實回答。

  「一隻瘋狗。」皇帝玩味地重復,「你信嗎?」

  謝玄英:「狗確實瘋了,臣親眼所見。」

  皇帝:「裝什麼傻。」

  謝玄英無奈道:「陛下,狗又不會裝瘋。」

  皇帝賞他個白眼,改而問:「你既然制服了瘋狗,嘉寧可有好生謝你?」

  「大宗伯贈我梅花,我便走了。」察覺到皇帝的閒聊心態,謝玄英適時改換了自稱。

  皇帝:「跑這麼快?」

  謝玄英:「……」

  皇帝心情大好,拉他下了一盤棋,贏得十分開心,賞他一碟點心。

  謝玄英就帶著點心回到值班房,分與他人。

  在宮城值班的同僚不少,比如每天值班的大臣,看鑰匙的司鑰長,負責巡邏的校官,等等。

  大家對於謝玄英的聖眷早已習以為常,並認為合情合理:「謝郎回來了。」

  「諸位辛苦。」謝玄英將點心分與同僚,收獲一片「人美心善」的讚譽。

  無趣又平淡的一天,過去了。

  接下來兩日,他值守宮中,偶爾與人閒聊幾句,拼湊出賞梅會的後文。

  嘉寧郡主派人送禮去了王尚書府上,也去了他家中,又以照管不利,處罰了宮人彩環。然而,彩環被罰跪沒兩日,就發病而亡了。

  豐郡王沒有任何動作,風平浪靜。

  三天過去,他結束值班回家。

  路上,王五郎叫住他,向他打聽:「謝郎,你可知子真先生家的那位程姑娘,脾性如何,可是個賢惠的?」

  謝玄英頓住腳步,扭頭看他:「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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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5:20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七章 好親事

  近日,程丹若終於拿到了心心念念的蒸餾器,買來燒酒,嘗試酒精提純。

  過程自然不易,沒有溫度計,很難精準把控,酒精容易燃燒,還得時時刻刻注意不要引發火災事故。

  至於顯微鏡,做是做出來了,光源卻難,且忘記要平整的玻璃片,只能打發人重新去尋。

  此外,「玩物喪志」的前提是功課不能差了。

  臨近年關,晏鴻之忙歸忙,每隔三日必抽查她功課,背不出來文章,或是作詩不夠精心,他也不打手板,罰她抄書,不抄完不許弄實驗。

  程丹若背誦倒是沒出過差池,詩卻難做,實在沒有靈感,胡亂塞了一首,隔日就被罰了。

  罰抄《李太白文集》,宋刻本,據說十分珍貴。

  她抄的手腕酸痛,昏天暗地,沒留意到王尚書居然親自上門拜訪。

  還是晏鴻之叫她去,告訴了她一個驚人的消息。

  「提親?為我?禮部尚書的孫子?」程丹若少見地震驚了。

  這是什麼樣的展開,沒記錯的話,半年前她的婚戀行情還是陳知孝?一口氣跳到尚書之孫,開玩笑的吧?

  她問:「大宗伯拿您取笑?」

  「不,厚文是認真的。」晏鴻之慢條斯理地說,「王家四房,只有二房為官,老大恩蔭,四房高不成低不就,只是一個舉人。孫輩裡,五郎既非嫡長,如今也只是個秀才,約莫將來頂天了是個舉人,你不算高攀。」

  程丹若:「……」

  只是個秀才?頂天了是個舉人?在你們大佬眼裡,秀才舉人這麼不值錢嗎?

  晏鴻之興致盎然:「這門婚事,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忖度道:「有點意外,您二位是不是有什麼默契,才想結親家?」

  晏鴻之但笑不語。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王五郎怎麼也是尚書孫子,找一個四五品小官家的嫡女也不難,憑什麼要娶一個孤女?

  「這同你無關。」他說,「你我父女一場,你若點頭,我便為你準備嫁妝,開春定親,年尾成婚——丹娘,你不小了。」

  程丹若擰眉。

  她怎麼都沒想到,此時此刻,居然會出現一條康莊大道。王家門第好,看王詠絮就知道,家風不會太差,王五郎雖然不算好,也絕對過得去。

  至少他不草菅人命,虐殺奴婢,縱馬傷人……算是一個正常的「人」。

  最重要的是,尚書孫子的正妻之位,還有什麼好嫌棄的嗎?

  沒了。

  這是古代所有女子都在走的「正道」,人人如此,天經地義,她一個孤女奮鬥到如此地步,已經算翻身逆襲。

  踏上這條路,後半輩子就穩了,和其他女孩一樣站到同一個起點,只消努力奮鬥就必然能看見成功。

  漂泊的日子能夠結束,再也不用寄人籬下。

  「平心而論,」晏鴻之敲敲桌子,感慨,「這門婚事不差,錯過了,下回我不見得能為你找一門更好的。」

  程丹若:「我明白。」

  他說:「那你怎麼想?」

  她誠實地說:「我有一點心動了。但……」

  「但?」晏鴻之捋捋鬚,微笑,「你想見一見五郎?」

  程丹若說:「不,他一點都不重要。」

  王尚書既然上門,證明王五郎要麼沒意見,要麼沒資格有意見。

  晏鴻之挑眉。

  她說:「我能不能好好想一想?」

  「當然,年前予我回應即可。」晏鴻之深明大義。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程丹若還是一如既往地抄書背書,給洪夫人每日針灸,窩在房間裡翻書做藥。

  偶爾,大奶奶會叫她過去聊天,做做針線。不知是否是錯覺,程丹若總覺得,自賞梅會後,大奶奶對她添了幾分親近。

  很快,到了十二月初八。

  臘八節,要喝臘八粥。

  古人將這當做一件大事做,提前數日便準備起來。佛寺還會將自家煮的粥分給信眾,因為這天也是釋迦摩尼得道的日子。

  臘八粥的原料是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棗泥等,熬得濃稠,再在上面以染紅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白糖、紅糖、葡萄作為裝飾。

  這是一碗粥?不,這是季節限定的高顏值單品。

  好看,也挺好喝,前提是趁熱。

  謝玄英收到的就是宮裡賜下來的臘八粥,御廚裝飾得花團錦簇,但口味……想想也知道。

  趁餘溫尚在,全家喝了,沐浴天恩,回頭再喝一碗自家的。

  上班後,皇帝還會賜下臘八麵。

  就,過節唄。

  但謝玄英心情很不好。

  尤其進入臘月後,各府大節小節不斷。他必去的親眷家,總有表哥表弟、表姐表妹,還有親戚家的親戚,不管是男的女的,膩上來就喊三郎。

  這時候,他覺得這些表兄弟還不如表姐妹呢!

  女子總更矜持些。

  上來就拉手真的很討厭,又不是丹娘……不,不想她。

  謝玄英扼制想法。

  下班後。

  他帶上一盆暖洞熏開的牡丹花,直接去了晏鴻之那裡。

  「冬日牡丹,別有風情。」晏鴻之戴上老花鏡,欣賞難得的反季節花卉,「不過,無緣無故送重禮,三郎,你有所求啊。」

  謝玄英:「我想在老師家小住幾日。」

  晏鴻之:「……快過年了,你來幹什麼?」

  「家裡人來人往,不能安心讀書。」他理由正當,「老師這裡清靜些。」

  這話不算說謊,靖海侯府自今上登基以來,便炙手可熱,每逢年節,送禮的馬車能堵一條路。

  人來人往的,別說安靜讀書,想避著不見人都不行。尤其謝玄英美名在外,大家都很想一睹絕世風采。

  靖海侯呢,似乎也樂意炫耀麟兒,時常命人喚他出去見客。謝玄英也不是第一次避到外面來了。

  晏鴻之卻說:「你讀什麼書?怎麼的,明兒春闈,打算考個進士試試?」

  春闈就是舉人考進士的考試,三年一次,明年就是科考之年。而謝玄英雖然未及弱冠,但他其實十五歲就考中了舉人。

  那時他隨晏鴻之在江南,正巧是秋闈,閒著也是閒著,裸考了一次,誰知道居然中了。

  中也是中著玩。

  十二歲就有正三品虛銜的人,根本不需要舉人的身份,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證明他是個讀書人。

  進士?

  晏鴻之就沒強求過,愛考不考,反正起點已經是大多數狀元的終點。

  但要真的考了,自有他的好處。

  進士是最正經的出身,有了這層身份,士林便認可他是自家圈子的一員。

  晏鴻之問:「真想考啊?」

  「試試又何妨。」謝玄英打算考場九日游。

  晏鴻之瞧了他一會兒,終是不忍心:「罷了,住下吧。」

  謝玄英立即叫柏木和松木理箱籠,他已經回稟過父母,連行李都帶來了。

  晏家也習以為常,學生跟著老師住是常態,晏家人口少,他以前住的院子還是空著的,直接開庫房找出一些應季的擺設就好。

  「東邊的屋子,丹娘在用,你就在自己院子看書吧。」晏鴻之說,「既然要考春闈,制義得好好寫。明日我出兩道題,你先找找手感吧。」

  謝玄英:「是。」

  --

  開庫理屋的動靜太大,程丹若很快也聽說了。

  她在意:「那我明日還能去前院讀書嗎?」

  喜鵲愣了下:「這……老爺不曾派人來說。」

  不說就是照舊。程丹若不再多想,繼續抄書,宋刻本的文集不能給她,自己抄下來的,以後卻歸她所有。

  閒來無事讀兩篇李白的詩,多愜意。

  她抄得很認真。

  喜鵲無奈地退下了。

  翌日上午,準時上課。

  她先溫習一遍昨日的功課,反復背誦,確保等會兒能答得出來。若還有空,預習下今天要講的部分。

  小半個時辰後,晏鴻之來了,隨便考校兩題,便道:「《大學》基本講完了,講《中庸》前,《五經》裡你挑一個,咱們講點有意思的。」

  程丹若已經習慣這位老師的隨性,想想道:「詩經。」

  晏鴻之:「為何?」

  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詩經》流傳廣泛,容易背,她以前就看過。但這麼回答肯定不行,猶猶豫豫地說:「『不學詩,無以言』?」

  晏鴻之啞然失笑。

  「罷了,《詩經》也好,這是為父的本經。」

  科舉考四書五經,但四書是全考,五經是選其一。其中治《詩經》的最多,《春秋》《禮記》很少,晏鴻之治《詩經》中進士,是個猛人。

  他叫墨點取來一本新刻印的《詩經》,從第一篇《關雎》開始講。

  講完,布置作業,背誦默寫。

  再講一段《中庸》。

  程丹若:做筆記。

  巳時出頭(九點多鐘),下人來報,說王尚書來了,帶著王五郎和王三娘。

  晏鴻之眉毛挑起:「請。」

  他道:「你練字,我去瞧瞧。」

  程丹若點頭。

  約莫過了一刻鐘,她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去,卻是謝玄英來了,手上拿著一篇墨跡未乾的紙。

  「義父見客去了。」程丹若上回得罪了他,乾脆少說少錯,提醒一聲便繼續練自己的字。

  「誰來了?」謝玄英問著,悄悄看她寫字。

  不錯,比起當初天心寺,她的字跡端正工整許多,只是仍無筋骨,過於小心,有失大氣。字如其人,雖然老師百般愛護,但她恐怕依舊在謹慎度日。

  丹娘……他愈發憐憫,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唯有沉默。

  人遲遲不走,程丹若怎能不知,疑惑地抬頭。

  「我一會兒再來。」謝玄英見好就收,轉身欲走。

  墨點疾步而來,道:「老爺請謝郎和三姑娘到書房說話。」

  謝玄英詫異:「何事?」

  「王尚書攜王郎和王娘子來了。」墨點恭敬道。

  謝玄英:「王五?」

  「是。」

  他深吸口氣,立時走往前面的書房。

  果不其然,王五郎和王詠絮都在。

  「論理是不該叫你們見的。」晏鴻之坐上首,慢條斯理道,「但我同厚文都不是拘泥之人——既然你我互不服氣,不如讓弟子比試一番好了。」

  王詠絮和王五郎對視一眼,均是無奈。

  剛開始,一切都好好的,可沒多久,王尚書就和晏鴻之因為最近新出版的文集爭執了起來,最後一言不合,決定讓學生互相說服。

  不過,王詠絮對挑戰謝玄英躍躍欲試,王五郎卻有點怵。妹妹是不知道,和謝郎比,這……難度有點大啊。

  「老師,大宗伯。」謝玄英行禮畢,入座,沒有二話。

  但緊接著,程丹若也來了。

  王詠絮恍然大悟,朝兄長眨眨眼。

  王五郎不自然地動了動,覷眼相看。

  程丹若今日亦是家常舊衣,藕荷色對襟襖,白裙子,素淡中略帶清雅,頭上一支玉簪,手腕上套著洪夫人給的羊脂玉鐲。

  「姐姐好。」王詠絮就大方多了,「叨擾了。」

  程丹若朝她笑笑,還禮入座。

  謝玄英徹底冷下臉,容色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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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5:38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八章 難抉擇

  晏鴻之和王尚書坐在上首,將四個晚輩的表情收入眼底。

  兩人都是老狐狸,安排這一齣,各有各的思量。但無論如何,作為掌權者的他們同意了,此事便無人置喙。

  王尚書喝完半盞茶,問:「比什麼?」

  晏鴻之問:「瞧見我那盆牡丹沒有?」

  「奢靡。」王尚書毫不客氣。

  「三郎送我的。」

  「孝心可嘉啊。」

  晏鴻之炫了一波,道:「雖有茶無酒,但冬日嚴寒,能見芳菲,亦是雅興。爾等便以『牡丹』為令,一人一句,噢,各限頭尾。」

  王五郎已經開始苦思冥想。

  程丹若猶且不懂:「什麼意思?」

  「就是牡丹須在開頭或結尾。」王詠絮搶答,「頭尾各選嗎?」

  「來者是客,三娘最小,你選吧。」晏鴻之很大方。

  王詠絮自信滿滿:「我選頭。」

  謝玄英:「請。」

  王詠絮:「牡丹花謝鶯聲歇。」

  謝玄英:「惆悵階前紅牡丹。」

  王五郎:「牡丹花盡始歸來」

  程丹若想半天,從腦海深處挖出白居易的詩:「眾芳惟牡丹?」

  謝玄英朝她微微一笑。

  王詠絮卡了下,才報出想好的詩文:「牡丹偏自佔春風。」

  謝玄英:「亦佔芳名道牡丹。」

  王五郎想半天:「牡丹移向苑中栽。」

  程丹若:「……」

  她看出來了,兩個優等生,一個中等生,一個差等生。牡丹的詩不少,但要局限於最後兩個字也太難了。

  「一枝紅牡丹。」她盲狙。

  王五郎迷惑:「有這句嗎?」

  謝玄英睨他一眼,冷淡道:「風簾燕舞鶯啼柳,妝台約鬢低纖手。釵重髻盤珊,一枝紅牡丹。」

  王尚書:「牛松卿的詩,倒是冷僻。」

  程丹若坦誠:「我猜的。」

  「算你運氣好。」晏鴻之失笑。

  接著,三人又來了一輪,王五郎抓耳撓腮半天,終於道:「牡丹經雨泣殘陽。」

  謝玄英給他一聲冷笑。

  王五郎有點臉紅。

  程丹若:「何……必羨牡丹?」

  謝玄英微微嘆氣。

  「芍藥承春寵,何曾羨牡丹。」晏鴻之戲謔道,「蒙錯了吧。」

  程丹若十分爽快:「我認輸。」

  「那就讓三郎替你的回合。」晏鴻之無所謂。

  可謝玄英說:「我也認輸。」

  王詠絮到嘴邊的「牡丹」吞回肚子,滿頭問號。

  王五郎吃驚:「你認輸?」

  王詠絮恨不得踩他一腳,趕忙找補:「程姐姐才開蒙,這也太難了些,我看不如換,呃,飛花令。」

  她瞪向兄長。王五郎回神,意識到這不是在御前比試射柳,是在相親,忙道:「三妹說得是。」

  王尚書笑眯眯道:「有何不可?就從五郎方才那句往下續吧。」

  這倒是簡單一點。

  程丹若想想,道:「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輝輝發眾顏,灼灼嘆令才。」

  「才麗漢班,明朗楚樊。」

  王五郎努力不丟人:「樊姬,樊噲……樊……」

  「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王詠絮只好替他。

  輪到個生僻字,程丹若答不上來,棄權。

  謝玄英替她:「吏局勞佳士,賓筵得上才。」

  接下來就是神仙打架。

  大部分詩詞,程丹若聽都沒有聽過,已經遠遠超出義務教育的範疇。她像聽天書一樣聽兩個人往下接,喝茶。

  忽而感覺到有人在看她,抬首,卻是王五郎。

  他有點不好意思,局促地別開視線。

  程丹若客氣地笑了笑,繼續喝茶。

  N輪過後。

  晏鴻之聽膩了:「行了,你們倆是要比到明兒去?」

  王尚書根本不在乎輸贏,主要考察程丹若,聞言一笑:「也罷,平局吧。」

  晏鴻之放下茶盞,道:「論詩文,丹娘輸得冤枉,三月苦讀,能贏你王家十幾年的浸淫?」

  「下一局由你決定好了。」王尚書道。

  晏鴻之毫不猶豫:「丹娘此前便學過算學,比這如何?」

  王尚書無所謂地點頭。

  程丹若遲疑:欺負古人數學是不是不太好?但轉念一想,他們也沒少欺負她沒讀詩文,遂同意。

  比賽方式為每人各出一題,誰最快答對為優勝。

  王詠絮出了雞兔同籠,王五郎出的韓信點兵,謝玄英是河上蕩杯。

  第一道和第三道,程丹若都第一個算出答案,但王五郎的題,謝玄英居然比她算得快。

  他還非常坦然地喝茶,假裝很簡單。

  程丹若:「呵。」

  她立馬拋開簡單的問題,非常可惡地出了道立體幾何體。

  「一塊糕點,四刀最多能將其切出多少塊。」

  三個人都答了,全部錯誤。

  「答案是十五。」她愉快地說。

  謝玄英蹙眉:「怎麼切的?」

  程丹若:「不告訴你。」

  他:「……」

  然後,今天的比試就終結了。

  晏鴻之留他們用了午飯,當然,僅限男性。

  王詠絮被程丹若帶到後宅,與洪夫人一道用飯。吃過,又說了會兒話,前面傳話來說回了。

  「下次再來找你玩。」臨別之際,王詠絮似乎想問什麼,但忍住沒開口。

  程丹若便佯裝不知情,笑著送走了她。

  --

  馬車中,王詠絮按捺不住,追問兄長:「五哥,你覺得如何?」

  王五郎撓撓頭,知道以祖父的開明,今日也算極限了,因此頗為上心地相看了對方,非要說的話,沒什麼特別不滿意的,也沒什麼很滿意的。

  樣貌多少有點遺憾,他希望妻子能夠更漂亮些,不過顏色從不是娶妻的標準,故而也能接受。較為欣慰的是,程姑娘的文采一般,家中姐妹均擅詩文,王五郎挺怕妻子也是才女。

  所以,答案是——「好像還行。」

  意思就是不反對。

  王詠絮鬆口氣,看向祖父。

  王尚書閉目養神,不給回應。她坐到祖父身邊,撒嬌道:「明年我是不是就有嫂子了?」

  「晏子真還沒點頭。」畢竟是最喜愛的孫女,王尚書開口,「他這個人,呵,你們要是以為他周游講學,隨性放誕,可就大錯特錯了。」

  王詠絮目露疑惑之色。

  王尚書卻不肯再說。回府後,他直接叫來四兒子和四兒媳,開門見山:「今日我帶三娘和五郎去了趟燕子胡同。」

  四太太欲言又止。

  「那位姑娘,我親自看了。」王尚書慢條斯理道,「樣貌麼,和我們家姑娘差不多,人品不會差,頗有幾分急智,關鍵是性子沉穩,配五郎剛好。」

  比試看的是詩文嗎?當然不是。

  真比詩文才學,晏鴻之怎麼會讓程丹若出來。不過一個由頭,看看她的臨場機變能力,和關鍵時刻的心態。

  敢盲狙詩,膽量和急智都不差,失敗後坦然認輸,不是心胸狹隘的,面對五郎落落大方,沒說什麼與禮不合,可見沒被禮教搞傻了。

  王尚書已經足夠滿意。

  四太太道:「父親看好的人,自然不差,只不過……」她吞吞吐吐,「晏家能出多少嫁妝給她呢?」

  怕王尚書誤會,又忙解釋,「我也不是貪圖媳婦的家財,可五郎不是老大,將來分家出去……家底厚實點我才放心。」

  王尚書瞥她眼,道:「等晏家同意,慢慢商量就是。」

  四太太只好把後文吞了回去。

  --

  謝玄英獨自在書房裡待了一個下午。

  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文章,一個字都沒寫。

  就枯坐著發呆,任由自己被迷茫與惶恐淹沒。長到這麼大,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在場的情況下,看了別人。

  王五郎有什麼好的?文不成武不就,性子莽撞,咋咋呼呼,除了是尚書孫子,一無是處。

  丹娘為什麼要朝他笑?她對這門婚事很滿意嗎?滿意王五郎?

  他有什麼好的?謝玄英氣恨至極,卻又非常清晰地意識到,王五郎再不好,總有一點比他強。

  王家已經來提親了。

  而他自己呢?婚事陷入政治漩渦,不知道何時才能全身而退。

  這也是讓謝玄英無力的地方。

  他固然可以跑去和晏鴻之坦白,和父母坦白,要求他們上門提親,但結果不必嘗試也知道,父母絕無可能同意他的任性。

  貿然開口,只會陷丹娘於萬劫不復之地。

  比起得到她,他現在最需要的,反而是保護她。

  但保護她,也許再也得不到她了。

  陳家並非良配,他心安理得地帶走她,但王家呢?他難道敢否認,這個歸宿,在世人看來已經不算差。

  假如丹娘自己也願意,人家情投意合,他又有什麼道理插手?

  他的私心,比丹娘的幸福更重要嗎?

  他敢確定,丹娘錯失王家,今後自己必能娶她,恩愛偕老嗎?

  每一次捫心自問,都讓他無比痛苦。

  --

  小院中,程丹若打著外科結,思索今日的所見所聞。

  看得出來,王五郎的性子有些冒失,才華平平,不出挑也不算壞,對底層人缺乏共情,有點世家子弟的驕氣。可以預見,他如同大多數受過教育的古代男人,只要妻子不行差踏錯,總會給予體面。

  嫁給他,會有一份過得去的家底,能過安穩的小日子。對付他也不難,多誇誇哄哄,給他漂亮丫鬟服侍,對妹妹好,對婆婆恭敬,他就會認為妻子賢惠體貼,沒有娶錯人。

  多麼簡單。多麼安穩!

  十年的古代生活,足以讓她明白,安定在古代是十分奢侈的東西。

  戰爭、天災、疾病、政局變動……每一樣都有可能讓一個家庭崩潰,古人宗族抱團,為的就是抵抗一次又一次風險。

  王家是一艘大船,不會因為長輩生病買藥,就不得不賣田賣地,也不會因為今年乾旱或洪澇,就賣兒鬻女。

  這個終身崗位難度不高,福利尚可,最重要的是來得及時。

  她不能一直留在晏家,洪夫人的病已有好轉,一年的衣食住行,多少銀錢,憑什麼再吃用人家?而陳家若上門,晏家固然能不放人,卻要平白擔責任。

  嫁到尚書家就不一樣了。

  陳家不會阻撓,她也能報答晏鴻之對她的知遇之恩。除了永遠不會幸福之外,這門婚事著實沒什麼可挑剔的了。

  然而……她的視線落到案上《四書集注》,久久無法移開。

  屋外,喜鵲和紫蘇也在說話。

  紫蘇問:「好姐姐,王家如何?」

  喜鵲忖度道:「家風不錯,王老太太愛禮佛,四太太倒是不清楚。不過,以姑娘的出身,是門相當好的親事了。」

  紫蘇籲氣,歡喜之餘,眉宇間又有隱憂。

  喜鵲早已摸清她的心事,推心置腹:「姑娘身邊統共就你一個熟悉的,只消親事能成,問陳家要來你的身契,輕而易舉。那可是尚書家,你家太太老爺有什麼理由不鬆手?」

  紫蘇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道:「那姐姐可也一道?」

  喜鵲鎮定道:「這要看夫人安排,我們做奴婢的,聽主子吩咐就是。」

  --

  外院書房。

  老僕輕手輕腳地進屋。

  晏鴻之躺在醉翁椅中看書,聽見動靜,頭也不抬:「如何?」

  老僕說:「謝郎在書房不見人,三姑娘那裡靜悄悄的。」

  「都沒動靜?」晏鴻之微闔眼瞼,自言自語似的,「倒是挺沉得住氣。」

  老僕微笑。

  「也罷,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他又繼續拿起書本,笑道,「我靜觀其變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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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九章 定良緣

  這天,晏鴻之不在家,外出赴宴去了,上課改為自習。程丹若抄完一卷《李太白文集》,去書庫找下一卷。

  書庫在書房後面的後罩房,整整三間大屋,不放別的,就放書。這就算在印刷發達的此時,也算是十分奢侈的事。

  很多貧寒學子讀書少,除了四書五經一竅不通。但這不是他們不想讀,是買書太貴了,湊齊科舉用的書籍已大為不易,別說其他文集。

  故此,程丹若和王家人比,好似輸很慘,然換做當年相親的陸子介,誰背的名家名篇多還不一定。

  晏鴻之的父親花費畢生精力,建成江南第一藏書樓,藏書萬卷,京城的家中固然沒那麼多,卻也有數百部藏書。

  比錢都值錢!

  而晏家借書的規矩是,書庫的書一次僅借一本,讀完才能借下一本。

  「三姑娘來借書?」掌控書庫鑰匙的,就是晏鴻之的貼身老僕,他推開門,「天冷,姑娘請進。」

  程丹若朝他點點頭,先歸還原本的一卷,再去借下一卷。

  老僕說:「老奴的眼鏡碎了,勞煩姑娘親取。」又道,「我去燒壺熱茶。」

  書庫都是紙張,不點炭盆,冷得很。程丹若憐憫他人老眼花:「您慢慢來,我自己找就是了。」

  老僕笑笑,帶上門出去。

  程丹若開始找書。

  書庫裡的書籍真不少,她檢索著書名,大開眼界,不知不覺就看住了,忍不住取下翻閱。

  屋裡只有沙沙聲。

  「咳。」背後冷不丁有人開口。

  程丹若嚇一跳,扭頭看去,卻是謝玄英立在她背後:「找什麼書,我幫你尋。」

  她道:「《李太白文集》。」

  他走到裡面的那排:「應該在這裡。」

  程丹若跟過去,他已經自架子上取下第三卷,卻不給她:「世妹。」

  她疑惑:「謝公子有事?」

  他心底澀然更甚:「你是不是討厭我?」

  程丹若愕然:「何出此言?」

  「謝、公、子。」他慢慢道,「你每次當著老師的面,才會叫我『世兄』,私底下卻始終生疏。」

  程丹若頓住。

  謝玄英道:「你怕人覺得你有攀附之意,是麼?」

  她道:「是。」

  他面無表情:「所以,你不在乎我是否會寒心,是麼?」

  「謝公子,我是怕你覺得我攀附。」她說,「其實,我一直很感激你,若非有你幫我,此刻我還在陳家。」

  謝玄英怔住。

  她笑:「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嗎?那可是顧太太出的面。」

  他扭過臉,不說話。

  「我想,你是感謝我當初為你守口如瓶,又在天心寺救了老先生。但你既然不願道明,我便當做不知道,但這份恩情,我一直記著,只可惜沒有機會還你。」

  「不用你……」回報,他咽回了後面的兩個字,改而道,「你想還我,今後便不要那樣叫我。」

  程丹若無所謂一個稱謂:「你想我叫你什麼呢?」

  心尖微微顫了顫,爬上酥麻的癢意。他盡量裝得平常:「你說呢?」

  程丹若:「謝郎?」

  他板起臉。

  程丹若回憶古代常識,遲疑:「總不能叫你名字?」

  不能同她生氣,我不是來和她置氣的。謝玄英反復默念,生硬道:「我家中排行第三。」

  她恍然,入鄉隨俗:「三郎。」

  謝玄英:「……」算了。

  算了。

  他把書籍遞過去。程丹若又道了聲謝,伸手想接過,一拽,沒拽動。

  她想想,單刀直入:「你有事嗎?」

  謝玄英問:「你……不問我王五的事嗎?」

  程丹若霎時失笑,敢情是幫她打聽過了,又不好意思與她直接提起外男,才這般繞彎子,便道:「多謝你,王五郎怎麼樣呢?」

  謝玄英:「不怎麼樣。」

  她「噢」了聲,又是一笑。

  奇怪的靜謐回蕩,冬日的暖陽照進書房,灰塵起伏,恍若翩翩書靈。

  「你,」謝玄英艱難道,「若想知道什麼,我去替你打聽。」

  話才出口,就覺窩囊,這輩子都沒這麼窩囊過。但能怎麼辦呢,良人的品性關乎終身,她有介意的,不趁早知道,定親就太遲了。

  澀意湧上喉頭,他鬆開手,繞到書架後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的神色。

  「說罷,什麼都行。」

  他閉上眼睛。

  然而,程丹若說:「其實,我沒什麼想知道的,他有沒有通房?有沒有庶子?嫖不嫖妓?還是鞋子幾寸,愛好為何,口味是酸甜苦辣?我一點都不在乎,就好像他也不在乎我。」

  謝玄英畢竟是君子,不情不願道:「他——向我打聽過。」

  「是麼。」她平淡道,「想知道我什麼呢?有多少嫁妝,漂不漂亮,賢惠孝順與否,能不能容下漂亮丫頭?」

  謝玄英忍不住瞧去,怎麼老提通房,她最在意這個嗎?

  程丹若說:「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家想和晏家聯姻。」

  「不是這樣的,丹、世妹,」他反駁她,「婚姻當以情為繫,兩個相愛之人成為夫妻,方能長久,若彼此無有真情,又有什麼意思?你莫要誤己。」

  程丹若詫異地抬頭,沒想到從他口中聽見這麼進步的論調,不由稀奇。

  「你不想嫁給……」他輕輕道,「愛慕你的人嗎?」

  「謝郎,我對自己的行情很清楚。」她回避了這個問題,「我出身平民,沒有出眾的樣貌,沒有過人的才學,我六親死絕,沒有娘家,也沒有嫁妝,普通的士紳之家都不會要我,更不要說高門大戶。」

  謝玄英明白了。

  就和他想的一樣,王家這門婚事太過難得,已是她最好的歸宿。

  但——你就因為這樣,便想嫁給他嗎?他很想問這個問題,卻問不出口。

  忽然心灰意冷。

  「原來是這樣。」他說,「我明白了。」

  又是靜默。

  謝玄英深吸口氣,咽回喉間澀意:「你想知道他有沒有通房是麼,我會替你打聽清楚的——你、放心。」

  程丹若奇怪地看著他,搖搖頭:「不用了,我已經決定回絕這門親事。」

  謝玄英一怔,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你回絕?」

  「是有點不知好歹吧。」她自嘲,「我也覺得。」

  方才熄滅的火星,瞬息間迎風大漲,幾乎燒光他的理智。謝玄英轉過來,不可思議地問:「為什麼?是因為我、我剛才的話?」

  程丹若忙道:「並非因你之故,你無須愧疚。」

  她笑了笑,平靜道,「我不是說了麼,根本沒有人會看上我,王家看上的是晏家的女兒。可我是麼?」

  謝玄英下意識道:「當然是。」

  「我現在是,以後也一直會是嗎?」程丹若微笑,「謝郎,和你講個故事吧。」

  他情不自禁:「嗯?」

  「五年前,一女童跟隨堂兄弟們逃命,僕人不多,騾馬也不多,提心吊膽趕了一天的路,終於到了城裡,想進城,城門緊閉,只能冒險去更遠的地方。誰知道走夜路,撞見了歹人。」

  「女子與男子,誰更重要?當然是男人啊。所以,她的堂兄弟們丟掉車廂,騎上驢子跑了。但他們運氣很不好,歹人是潰敗之兵,每人都帶著金銀財物,比起劫掠婦孺,更需要騾馬逃跑。」

  「她的堂兄弟死了,她和被留下的僕人活了下來。」

  這就是程丹若投奔陳家的真相。

  陳家的老姑奶奶,不是將她視若珍寶,才令僕人遠遠送走,是她兩個堂兄弟全都橫死,才有了她的活路。

  程丹若說:「謝郎,我很感激你救我,謝謝你在鹽城救我,我會報答你的。」

  謝玄英心如刀割,已說不出話來。

  「告辭了。」她拿上文集,離開了屋裡。

  --

  黃昏時分,晏鴻之醺然歸來。

  老僕遞上熱帕子,低聲將上午書庫的事說了。別看他年紀一把,記性卻奇佳,幾乎一字不漏復述了二人的對話。

  開始,晏鴻之還看笑話:「三郎竟這麼說?委屈這孩子了。」

  到後面,逐漸嚴肅,嘆息不止,「丹娘看事太過透徹,反傷自身啊。」

  待敘述完舊事,已默然無聲。

  老僕道:「被兄弟拋棄,被親戚送走,也難怪……」他搖搖頭,不知該如何評價才好。

  靜默間,外頭傳來腳步聲:「老師可回來了?」

  「三郎進來吧。」晏鴻之扯掉帕子,飲一口濃茶,「有事嗎?」

  謝玄英合上門扉,走到他跟前,撩袍跪了下去。

  「老師。」他無比確定地說,「我要娶丹娘。」

  晏鴻之道:「我以為你不會開這個口。」

  「我沒有把握,怕說出來,反倒叫人看輕她。」謝玄英道,「老師果然知道了。」

  晏鴻之呵呵:「起來說話。」

  謝玄英起身,坐到旁邊的杌子上。

  「三郎,我雖老矣,還沒糊塗。」他道,「這兩月的事,我都看在眼裡,你今日向我開口,也不叫人意外。」

  老僕輕手輕腳地退下,到門口看著。

  謝玄英道:「不是有意欺瞞老師,只是……」

  「只是不說,還能看兩眼,說了,我免不了要隔開你二人,是吧?」晏鴻之戲謔道,「平生不會相思,學會相思,便害相思。」

  謝玄英抿抿唇,耳朵微微發燙。

  「先不提這些,你要娶丹娘,不是張嘴就行的。」晏鴻之清醒至極,「縱然是我的親女兒,你父母也未必首肯。」

  他霎時默然。

  晏鴻之說:「你真的想好了嗎?」

  謝玄英點頭。

  自知曉心意已有些時日,他卻一直迷茫踟躕,不知是否該吐露,不知今後是否能得償所願,甚至……他其實並不確定,自己的決心有多大。

  困難如山高,他能為她做到什麼地步呢。

  直到今日,她決意回絕這門千載難逢的親事,才讓他忽然堅定了信心。

  她一無所有,尚且有勇氣拒絕,難道,他就沒有魄力,去博取一個如願以償的未來嗎?

  別人想娶的是程家女兒、陳家親眷、晏家義女。

  只有他,想娶程丹若。

  這是注定屬於他的良緣。

  晏鴻之拈鬚一笑,忽然問:「三郎,你可知道為師如何作想?」

  謝玄英搖頭。

  晏鴻之意味深長道:「在我心裡,丹娘配得上你,也只有你,配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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