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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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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8:58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章 升一級

  箭被取了出來,除了肺出血,還有一根肋骨折。傷口因為箭頭的形狀,很難完全縫合,只能暫時塞紗布止血,觀察情況。

  李小瓶等了兩個時辰,見程丹若出來,著急地問:「怎麼樣了?」

  這一刻,有什麼東西跨越了時光,令程丹若倍感熟悉。她難得笑了笑,卻無法給予任何保證,只能說:「還活著,再看看。」

  李小瓶如釋重負,沒有馬上死,還能喘氣,在她看來已經是莫大的安慰。

  淚水滾滾落下,她抽噎著,語無倫次地說:「他是我弟弟,我們一個村的,當時我們那邊遭了災,地裡莊稼收不起來,家裡過不下去,只好這樣……我是家裡老大,他是老三,唉,老大要種地,老二也大了,捨不得,他才八歲……」

  「都不容易。」程丹若這才問,「只是,宮裡哪來的箭?」

  李小瓶先前只顧著著急,居然沒問:「我去打聽打聽。」

  小太監受傷,在宮裡實在擊不起任何風浪,消息傳得很慢。第二天下午,李小瓶方才知曉了原委。

  她告訴程丹若的時候,語氣充滿了嘆息:「主子跟前露臉的活兒是好,可一不小心,也容易丟命。要是這次能活下來,我得好好勸他。」

  程丹若看向她。

  李小瓶迴避了她的視線,似是解釋,似是自言自語:「有什麼法子呢?這就是命啊,咱們命賤,怨誰?」

  於是,她就明白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能不恨不怨?

  只是不敢恨、不敢怨,不能恨、不能怨。

  程丹若不露聲色,好像聽不懂:「他運氣不錯,也許真的能熬下來。」

  李小瓶露出真摯的笑容:「多謝姑姑,姑姑辛苦。」

  「是他命好。」程丹若並不居功。

  先進的外科知識,最多只能降低病人感染的幾率,減少失血,能否活下來,仍然是一件全靠運氣的事。

  李有義的運氣真的很好。

  他有一個大太監乾爹,所以沒被草草對待,至少有就醫的機會。還有一個同鄉同村的姐姐,生病期間每日來看望,雖然只能隔窗說話,卻給了病人心理支持。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程丹若。

  拔箭成功後,她沒有放鬆看護,用蘆葦桿做引流,排出淤血,並用自製的酒精消毒,減少傷口感染。

  多重幸運下,靠著年輕的底子,他熬了過來。

  五月底,李有義能夠下床活動了。宦官沒資格好生療養,他也迫切地想回到乾陽宮,主動要求出院。

  離開前,沖著程丹若磕頭,賭咒發誓:「姑姑再造之恩,今生必報。」

  程丹若擰眉:「傷沒好全,別亂動。」

  李有義咧嘴笑笑,麻溜地起來。

  李小瓶關照他:「回去記得跨火盆。」

  「我省的。」

  踏出門,陽光燦爛,琉璃瓦金光熠熠。

  李有義回到乾陽宮後的屋子,沒理睬其他人大驚小怪的呼聲,鋪蓋都不收拾,直奔乾爹李太監的直房。

  李太監正把玩鼻煙壺,見他進來,驚訝極了:「哎呀,有義啊!」

  「乾爹!」李有義撲到他的腳邊,抱著他的腿嚎啕大哭,「兒子還以為不能再孝敬您老人家了。」

  李太監身著紅色蟒服,乃是皇帝身邊得用的大太監之一,位任司禮監秉筆,慣例兼任東廠提督。其地位雖不如司禮監掌印,卻也權勢滔天,在宮外有自己的私宅妻妾,還有人專門替他辦差。

  如此權宦,收的乾兒子沒有一、二十,也有八、九人。只不過李有義祖宗就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平日頗受寵愛。

  但這寵愛可不是父子情,阿貓阿狗而已。

  李太監見他活著,驚訝多過驚喜,嘖嘖稱奇:「你小子運氣夠好的,這是使了什麼門路?」

  他這樣的大太監,平日生病就找御藥房拿藥,自然了解那裡的醫術水平,全然不信他們能看好箭傷,還道是托關系到了太醫院。

  「是兒子的乾姐姐,把兒子送到內安樂堂去了。」李有義絲毫不敢隱瞞,老老實實地說,「那兒有今年新進來的女官,懂醫理,宮人們都愛找她看病。」

  李太監慢條斯理地點點頭,想了會兒,道:「你小子命好,也罷,這幾日別亂跑,有你好處。」

  李有義大喜,結結實實地給他磕頭:「多謝乾爹,多謝乾爹。」

  「乖兒子。」李太監口氣慈愛,一臉父子情深。

  隔日,約莫下午時分。

  李太監傳話來,讓李有義端茶過去。

  「謝謝哥哥。」李有義塞給跑腿的人一角銀子,撣撣袍袖。他穿著低階宦官的青色貼裡,青羅平巾,無甚裝飾,但臉和脖子乾乾淨淨,襯著圓臉,格外討喜。

  他穩穩當當地捧茶進去。

  李太監接過一盞,親自遞給皇帝,又朝乾兒子使了個眼色。

  李有義會意,捧茶遞給下首坐著的謝玄英:「謝郎喝茶。」

  謝玄英接過茶盞,眸光順勢瞥過,忽而微微頓住。他掃了眼李有義,又看了一眼李太監,心中一動,忽而清晰地「咦」了一聲,語調頗為詫異。

  果不其然,皇帝問:「怎了,茶不好?」

  「這是折柳那天的?」謝玄英語帶猶疑。

  皇帝順勢看來。

  李太監忙道:「正是,這孩子在陛下身邊伺候,沾了您的龍氣,雖然胸口中了一箭,卻沒在要害,這會兒可不就活蹦亂跳的了。」

  這馬屁拍得舒服,皇帝登時失笑,難免仔細看了看李有義,見他乖巧討喜,倒也頗為喜歡。更重要的是,中箭而不死,這樣的好運讓人多少迷信。

  「是個有福氣的。」他金口誇讚。

  謝玄英點頭,心中卻掠過思量:太監生病,能看的地方不多,胸口中箭都能活下來,不像是御藥房的本事,但以這小太監的身份,必然請不動太醫院。

  莫非……他眸光微閃,佯作無意地問:「是傷在右胸?」

  李有義道:「是,奴婢傷在右胸,程姑姑說離心臟遠著呢,也沒碰著肝,只是肺裡有血。」他討好地說,「多謝陛下庇佑!」

  又是幾個響頭。

  皇帝好笑:「這嘴甜的,保兒,跟你學的吧?」

  李太監全名李保兒,也是個好意頭的名字。他笑眯眯道:「奴婢可沒這小子的福氣。」說著,餘光睃了一眼謝玄英。

  謝玄英回視了他。

  「他呀,」李太監氣息都不斷,自然而然地說,「是真遇上好人了。」

  皇帝被他一說,自然問:「對了,程姑姑是誰?」

  李有義趕緊說明:「是尚食局的程女史,在內安樂堂上差,頗擅醫術。就是她為奴婢拔的箭,沒多受罪。」

  謝玄英問:「是禾呈程嗎?」

  「是。」

  皇帝轉過視線:「三郎認得?」

  「知道。」謝玄英平平淡淡地解釋,「老師的義女。」

  「晏太傅家的?」皇帝的興趣被勾了起來,隨口吩咐,「既是如此,召她來,朕也瞧瞧。」

  謝玄英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到程丹若。

  她不是故意來遲,也不是戲劇性地先看病人再接受傳召,相反,接到太監口諭的第一時間,她就馬上行動了起來。

  除非十萬火急,否則面君就得有儀式感。

  程丹若立馬回到乾西所換官服。

  天氣漸熱,官服為紗質,青綠色,比初春的顏色更淺更亮一些,而比起全素色的常服,更正式的官服有暗紋。暗處不見花色,陽光一照卻有隱光。

  若是禮儀場合所需的冠服,則更加華麗,為銷金方花羅袍,紗帽簪花,抹金銀牡丹花束帶,皂靴。

  這還是無品級的女史,相當於外職掾吏。

  假如能升做八品,冠服直接與內命婦等同,能用纏枝花的霞帔,鈒花銀墜子,摘枝團花的褙子。哪怕外面的平民百姓早就這麼穿了,但那是僭越,宮內是絕對不允許的。

  「微臣程丹若,拜見皇帝陛下。」初次見皇帝,肯定要行大禮,程丹若閉眼,緩緩叩首。

  膝蓋跪在光可鑑人的金磚上,冷得刺骨頭。

  皇帝沒有叫起,而是問:「你是晏鴻之的義女?」

  「是。」

  「哪裡人?」皇帝比程丹若想的和氣,嘮家常似的問,「我記得晏太傅家是浙江的?」

  「義父祖籍海寧,微臣是山西人。」

  她對答流利,皇帝才有閒聊的興致:「遠親?」

  程丹若道:「微臣少失怙恃,寄養在松江府陳副使家,機緣巧合認識義父,並非親眷。」

  謝玄英暗暗鬆口氣,他真怕程丹若提起寒露之變。

  皇帝點點頭,又開始問:「你的醫術是同何人學的?」

  「微臣的父親就是大夫,幼時隨父親學了些,後來便自己找醫書看,義診時多加印證。」程丹若始終伏在地上,語氣平靜,有什麼答什麼,既不拍馬屁,也不回避討巧。

  皇帝也不追問,反正大部分醫書都家傳。

  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擅長什麼?」

  「會看一些大方脈和金鏃,其他的……」程丹若略微遲疑,還是道,「還有疫病的防治。」

  皇帝問:「你是女子,不會看婦人病嗎?」

  程丹若道:「微臣慚愧,並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監小聲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頓時啞然。他也是想岔了,可不是麼,未曾婚嫁的女子,哪裡知道婦人生產的事兒。

  於是立即失去興趣:「罷了。」

  沉吟片刻,念她是晏家義女,對答流暢,不卑不亢,頗有風範,又和王家娘子一樣,為官家女卻甘願入宮效力,決定給些臉面。

  「升她一級。」又想,宮裡少一條人命,總是積善行德的事,「賞銀二十。」

  「謝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這樣,三月入宮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級,為正八品。雖然只是品級中最末尾的那一個,但這是官身。

  哪怕不屬於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認可她的品級,發她俸祿,那麼無論如何,這就是被承認的官職。

  她真正跨過了民與官的偌大鴻溝,身份有了質的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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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3 10:52:26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一章 漣漪餘

  考取女秀才,便有別於普通宮人,考上女史,已經能夠被稱為女官,但只有真正擁有品階,得到敕書,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女官。

  不過,程丹若心裡清楚,這次升官只是巧合。

  她不清楚皇帝真正給她升職的用意,但李有義在,謝玄英在,多半是誰幫了她一把。

  此事可一不可再,不是憑真功勞的升官,就好比無根之萍,好看罷了。

  因此,程丹若並不聲張,只出錢叫了點心作夜宵:玫瑰餡兒湯圓,棗泥卷兒、乳餅,晚上授課時分給眾人。

  大家見她低調,自然不會多張揚,一道吃了點心,以茶代酒,便算是賀過。

  消息傳到洪尚宮處,又有一番對話。

  帶去消息的是陶尚食。

  她是滿月臉,頰上一對酒窩,擅長做點心,憑借這手絕活兒爬到尚食的位置,還有一條好舌頭,能嘗出不同的調味。每次皇帝進膳前,都由她先品嘗,算是人工測毒儀。

  「洪姐姐。」女官人不多,五尚和宮正都是洪尚宮一手提拔的,私底下均以姊妹相稱,「你這外甥女倒是了不得,李保兒竟然沒從中作梗。」

  女官和宦官互相制衡,此消彼長,程丹若是洪尚宮的外甥女,太監應該出手阻撓皇帝召見才對,如此順利,著實令陶尚食不解。

  「他有什麼必要出手?」洪尚宮卻很平靜,「司禮監永遠是司禮監。」

  宦官十二監,除卻司禮監外,其他都是打理雜物的部門,他們做可以,女官做也可以,無非是誰拿好處的問題。

  唯獨司禮監擁能批紅,直接沾手政務,其掌印太監有內相之稱。那裡的太監眼裡只有外朝,哪裡瞧得見女官?

  陶尚食也知道這個道理,不由默然。

  「這是沒法子的事,沒根的男人也是男人。」洪尚宮知曉分寸在哪兒,「往好處想,只要有司禮監在,陛下就會用我們。」

  司禮監是宦官最大的籌碼,有了這個,皇帝在其他方面就不敢放權,反而方便她們在別的地方爭取。

  「那接下來……」陶尚食征詢主意。

  洪尚宮叮囑:「尚食局最近要小心,好生侍奉太后,莫要扯進旁的事裡。尤其是妃嬪飲食,須十二萬分留意。」

  陶尚食惴惴不安:「擷芳宮也就多兩個女孩兒,不至於吧。」

  「你可別小瞧了她們。」洪尚宮道,「安王家的不好說,嘉寧郡主這些日子,動作可不小。」

  陶尚食道:「是了,她總往太后太妃處去,野心不小。」

  洪尚宮卻哂笑:「本末倒置,不說也罷。」

  她們轉而說起別的事,程丹若的升職,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只不過,今日說起她的不止她們。

  河邊直房。

  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石敬,所有太監中最頂尖的一人,正在屋裡吃西瓜酪。晶瑩剔透的西瓜汁凝結成透明的小塊,鮮豔剔透,消暑又美味。

  他手拿銀勺,慢條斯理地嘗著點心,腿邊跪著的小太監,一面捶腿,一面將下午李太監的事兒回了。

  「乾爹。」小太監討好地說,「李秉筆也太不把您放在眼裡了,就這麼急著讓他乾兒子出頭。」

  石太監嗤笑:「怎麼,眼紅了?」

  「兒子不眼紅,李秉筆再牛氣,哪有乾爹威風。」小太監馬屁張嘴就來,「我願意一輩子伺候乾爹。」

  石太監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壓根沒當回事兒。

  李保兒抬舉他乾兒子,自然有他的盤算,但這些小算盤,犯不了他一根毫毛。他石敬可是在齊王府就伺候皇帝了,這情分,誰也比不上,誰也比不過,太監第一人的位置,這麼多年穩穩當當。

  要是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事發作,每天豈不是忙死了。聽小太監說嘴,為的是及時掌控底下人的動作。

  小太監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顧著罵仇人討好:「兒子覺得,李秉筆這事辦得不講義氣,李有義就算了,再怎麼也是自己人,可讓女官長臉算什麼,白白便宜了洪尚宮。」

  石太監又是一笑,慢條斯理道:「乖兒子,別說爹沒提醒你,沒事兒啊,莫得罪姓程的丫頭。」

  作為皇帝最貼心的人,他猜得出皇帝抬舉的用意。

  皇宮招女官,王尚書送了自家閨女,晏家沒有親生女兒,送了義女,那都是忠君之舉。本朝慣例,妃嬪皆出自小戶之家,這兩個女孩進宮,那是真的替皇家幹事賣命的,博不了前程。

  韶華空許,皇家自然要降恩。

  貴妃做什麼屢屢賞賜王家丫頭,就是這道理。

  再說了,謝郎為老師的女兒開口,誰敢不給他面子?宮裡的大小宦官,可沒少欠這位人情。

  他幫了李保兒一把,李保兒不做點表示,自己都沒臉見人。

  女官而已。

  石太監一念閃過,甚至都沒記住程丹若的名字。

  但不要緊,他今後還有很多機會。

  -

  隔日,謝玄英休沐,上晏家拜訪。

  晏鴻之問:「不是忙得很,怎麼今日過來?」

  謝玄英握拳抵唇,輕咳兩聲:「昨兒,陛下召見丹娘,擢升一級。」

  丹娘?晏鴻之掃了眼學生,覺得他過於明目張膽:「關你什麼事?」

  謝玄英:「我來向老師報喜。」

  「你覺得這是好事?」晏鴻之問,「宮裡現在這麼亂,樹大招風啊。」

  謝玄英卻正色道:「是好事,有了今天的召見,即便有些亂子,他們也不敢拿丹娘做筏子。」

  樹大招風的道理沒有錯,可他對宮廷的更為了解。有時候,差事出了岔子,上頭的人還有辯解的機會,下頭的卻必被牽連。

  女史的職位不高不低,既要為宮婢之過擔責,也可能被上頭女官牽連。但今天受召,等於在陛下面前掛了號,不是無名無姓的小女官。

  再挑替死鬼的時候,大概率不會選擇她。

  更重要的是……宦官的眼線埋下了。

  李保兒是聰明人,將來丹娘有什麼事,他會來賣這個好的。

  謝玄英想著,卻沒有和晏鴻之直言:文官都不喜歡宦官,他卻不然,小時候孤身進宮,皇帝派了太監照顧他,衣食住行,都頗為周到。

  因著這重緣故,他從不介意施恩於太監。有時替他們求個情,有時寬容他們的失誤,一來二去的,倒也有些情分。

  現在,是用上人情的時候了。

  他心中已有計較,口中卻說起另一件事:「廣世兄還準備去河南治水嗎?」

  晏鴻之道:「原是春日要去的,你師母終究是拿他沒辦法,與韓娘子商議,過幾日就去下定。」

  謝玄英不禁露出淺笑。他雖與晏廣關係尋常,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果,總歸令人歡喜:「何時成親?」

  「關你什麼事?」晏鴻之語帶敲打,「少不了你的喜酒。」

  謝玄英心想,少不了我的喜酒,也少不了丹娘的,她若是能告假出來,興許又能再見一面。

  「不去也好。」私情之餘,也未忘記正事,他轉告消息,「去歲秋汛,黃河兩岸澇災頗為嚴重,已有飢民北上,今年山東又是春旱,恐怕難民不會少。」

  晏鴻之嘆息:「這天災人禍的,別有人再興風作浪才好。」

  *

  進入六月,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紫禁城為防刺客,樹木稀少,只有御花園有點綠意,太液池還在宮外,宮殿裡最多擺幾個水缸養花,降溫只能靠用冰。

  皇宮的冰都是冬日取來放於地窖,夏天取出使用,主要供給宮廷和官府,也賜予大臣。

  外面的且不說,有錢自可買冰,宮內用冰卻難,有嚴格的份例。

  程丹若幾乎輪不到,只能靠在藥庫拿硝石,自製冰塊降溫,冰碗、冰鑑、冰鎮西瓜什麼的,想也不要想,與她無緣。

  妃嬪們倒是能用的比較舒服,可貴妃說,直隸已經有不少難民,宮中用度一應從簡,省出財政賑濟災民。

  雖然皇宮的用度從內庫出,不走戶部的賬,但后妃節省是帝王之德,大家當然全力支持。

  可如此一來,夏季的日子就難過了。

  程丹若的內安樂堂,隔三差五就有人被抬進來,不是頂烈日幹活而中暑,就是吃變餿的食物而拉肚子。

  她只好常備藿香正氣散,這是《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的方子,主要成分與藿香正氣水類似,解表化濕,理氣和中。

  一般病得不嚴重的,灌一碗下去就好。

  人來人往的,消息自然靈通。

  河南去年秋天洪災,秋收到一半,良田盡數被水淹沒,許多百姓交完賦稅就沒有餘糧,被迫北上乞討。今年春天山東沒下雨,春耕泡湯,又有難民流離,一半的人下江南,去江南省、浙江省謀活路,另一部分也往北,已經到河北一帶。

  據說,保定府那邊已經聚集了大量難民,官府不得不開倉放糧。

  太后心有不忍,欲齋戒半月,嘉寧郡主便建議往惠元寺禮佛。

  惠元寺是皇家寺廟,立朝不久便建立了。宮中若有皇子皇女生來病弱,便會舍一替身出家,修行祈福,乃京城最有名的佛寺,香火鼎盛。

  太后頗為意動。

  皇帝聽聞,便下旨令貴妃等人相陪,與太后一道去惠元寺禮佛。

  然後,他自己搬去了西苑,也就是太液池那邊的宮殿群落。

  靠湖的地方,終歸比較涼快,皇帝也怕熱。

  皇宮頓時空曠。

  沒有主子,等於不會有要緊事,程丹若趁機告假一日。

  因為,陳家進京了。

  陳老爺按時回京述職,才進京,就打發人問明了晏家的住址,安頓下來,便派人上門遞了拜帖。

  洪夫人接了帖子,邀請黃夫人一敘,道明程丹若進宮的始末。

  「這孩子品性過人,我和我們家老爺都愛的什麼似的。我夫妻二人僅有兩子,著實想要個女兒,硬是認了親。」洪夫人道,「春天那會兒,宮裡尋訪女醫,她有意為父兄掙個身後名,便說要試一試,我們也不好攔著孩子盡孝。」

  黃夫人茶水沾唇,不動聲色:「丹娘自來孝順,我是知道的。」又道,「她在我們老太太跟前待了幾年,老太太惦記得很,才安頓下來,便心心念念著。」

  「說來,是該我們賠罪。」洪夫人客套道,「你家親戚來我們家一趟,就成了我們家的女兒。」

  她問丫鬟:「給陳家的禮備好沒有?加厚三分,權當是我們賠罪了。」

  「您言重了。」黃夫人不在意程丹若的去留,本也有求於晏家,哪裡敢接,「你們能收丹娘做義女,是她的福氣。」

  洪夫人道:「白得個孝順女兒,是我們家運道好。」

  黃夫人略微詫異,洪夫人這般維護,可見是真的對程丹若頗為喜愛。

  這下,事情好辦又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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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3 10:52:43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二章 了舊事

  黃夫人往晏家走了趟,心裡有底,回到家中,先和陳老爺商量。

  「母親的念頭,怕是難了。」她直言不諱,「女官入宮,沒有特例,怎麼都要五六年,方能歸家許配,若是得貴人青睞,興許更難。即便能出來,咱們要讓她嫁給二郎,晏家也不會同意的。」

  頓頓,又道,「路上,我仔細審了紫蘇,老爺猜怎麼的,年前,王尚書上門提過親,丹娘險些嫁到王家去了。」

  陳老爺大吃一驚,忙問:「怎的沒成?」

  黃夫人道:「丹娘說齊大非偶,沒敢嫁。」

  「這傻孩子。」陳老爺追悔莫及,「既有這樣的福分,怎麼又給拒了?」

  黃夫人眸光微閃,壓低聲音:「我也覺得這事不合情理,大好的婚事,沒理由不答應,後來我再一想,會不會是老太太曾提過什麼,丹娘不敢應?」

  陳老爺恍然:「你說得在理。」他細細想明,實在找不出程丹若拒絕的理由,便認可妻子的猜測,「怕真是母親透了話,又沒準信,只能這般說。」

  說罷,頓足不已,白白錯過和王尚書結親的機會,由不得他不心痛。

  黃夫人趁熱打鐵,問:「老爺說,這事可怎麼辦?」

  「和孝哥兒的事情,家裡不准再提了。」陳老爺斬釘截鐵道,「你約束下人,不准他們胡說八道,母親那裡,我親自去說。」

  心頭的石頭落地。黃夫人語氣都輕鬆不少,笑道:「都聽老爺的。」

  陳老爺親自與陳老太太說明情況。

  出乎意料的,陳老太太並未大發雷霆,語氣幽冷:「我知道這孩子能忍,沒想到這麼能忍。」

  離開陳家之前,半點喜色不露,抓住機會,立馬攀上更富貴的人家,這份手段和心性,比家裡的兩個親孫女強得多。

  「現在你讓我留她,我都不敢留了。」陳老太太慢慢道,「好在咱們家不曾薄待她,有這五年的恩情在,她總要認咱們。」

  陳老爺說:「母親的意思是?」

  陳老太太道:「想法子打聽打聽,讓她來見我老婆子一面。」

  「兒子知道了。」

  初到京城,事情極多,要去吏部報道,要去拜訪老丈人,大約忙了半月,忽然接到皇帝的傳召。

  陳老爺一大早就起來準備,換好官服進宮等候。

  排隊的人很多,皇帝也不是按次序叫,想到誰就叫誰。其他沒被叫到的人,就只能喝茶乾等。

  陳老爺在小太監上茶時,叫住對方,塞去銀錢:「小公公,我想打聽一下,宮裡有沒有一位姓程,禾呈程的女官?」

  可巧,這小太監就是李有義,收了銀子,掂量著問:「不知那是您的?」

  「她是長在我家的親眷。」陳老爺覺得有戲,忙道,「聽說她進了宮,家裡人惦記得緊。」

  「咱們外朝的不清楚後頭的事兒,回頭我給您打聽打聽。」李有義說著,將銀子塞進了袖子。

  陳老爺無可奈何。

  晚些時候,李有義隨便找了個跑腿的活,就去內安樂堂把陳老爺打探的事兒,告訴了程丹若。

  程丹若謝過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便在皇帝與后妃離宮之際,告假一日。

  陶尚食沒有為難,很快批了假。

  這大概是洪尚宮爭取到的最佳福利——女官可以出宮,而不像是宮婢,幾乎沒有踏出宮門的時候。

  步行到宮門,驗過出入宮廷的腰牌,程丹若久違地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氣。

  夏天雖然熱了些,但比春秋好,沒有沙塵。

  她走的東華門,這邊最熟,過了東安門,就是皇城之外,有專門拉客的馬車夫候著,看見她出宮,殷勤地上前:「貴人要馬車嗎?」

  程丹若正猶豫古代的出租車安不安全,背後已經有人叫她:「程姑娘。」

  轉頭一看,居然是柏木。

  「是你。」她意外。

  柏木道:「沒想到姑姑今日離宮,是要去子真先生府上?」

  程丹若點頭。

  「您不介意的話,就由小人護送您去吧。」柏木道,「京城的路您不熟。」

  「謝公子……」她猶豫。

  柏木笑了:「少爺身邊不止我一個伺候的,您稍等。」

  他跑去和其他人說了兩句,主動牽起馬,又給車夫銀錢:「馬車我租了,回頭還到你們車行。」

  「哎,好咧。」車夫連忙套車。

  「程姑娘仔細腳下。」柏木放下車轅上的車蹬子,讓她踩著上去。

  程丹若進去,這種公共馬車的車廂很小,木製,三面幔帳,左右都開窗,所以不算太熱。

  「去燕子胡同。」

  皇城腳下,馬車走得很慢,時不時需要避讓等待。借此間隙,柏木隔著轎簾和她說話:「少爺平日都是騎馬上朝,若早知道姑姑今日告假,指不定就坐車來。」

  程丹若沒把他的客氣話當真,笑笑,反而好奇:「他的馬是黑色的那匹嗎?」

  「是,那是陛下賜的良駒,名——」柏木咬住舌頭,「民間少見。」

  程丹若說:「我想也是。」平時街上可見不到那麼漂亮的馬。

  「這麼大的日頭,您特意告假,是有什麼急事嗎?」柏木問,「若您著急,我就趕快些。」

  程丹若不愛說自己的事兒:「沒什麼,慢慢走好了。」

  柏木聽出話音,應了一聲,專心趕車。

  到了燕子胡同,程丹若給他車錢,他卻死活不肯收:「您要還,還給我家少爺就是。」

  程丹若無語:「我又見不到你家少爺。」

  柏木朝她笑笑,躬身退走。

  程丹若無法,只好先辦正事。誰想一問門子,來得不巧,今天晏鴻之出門訪友去了,遂直入後院,拜見洪夫人。

  母女倆說了陣話,主要是程丹若交代入宮數月的經歷。洪夫人免不了叮囑,卻也是老生常談。

  兩人真正商議的只有陳家。

  洪夫人問:「你是怎麼想的呢?」

  「養育之恩,今生難報。」入了宮,程丹若心中反而安穩,無非是混到退休,抑或是死,平靜地答,「我力所能及之處,能報則報,報不了的,下輩子結草銜環再報。」

  在古代,誰也不會覺得未成年人就該接受撫養,家裡養不了的,國家該養,所以恩情永遠是恩情,逃不過的。

  但怎麼報恩,也有講究。

  洪夫人嘆氣:「你心裡是明白的,也不必我多說什麼。」

  「請義母放心。」程丹若說。

  洪夫人留她用午膳,期間又與大奶奶見了面,雙方寒暄片刻,也就散了。

  飯後,程丹若又替洪夫人診脈,確認她身體無恙,便告辭去陳家。

  時間剛剛好,陳家已經用過午膳,陳老太太還沒歇下。

  「老太太萬福。」程丹若屈膝道福。

  陳老太太見著她,輕輕一笑:「倒是沒想著,我老婆子還能見到你。」

  程丹若微笑:「老太太身體可好?」

  「若我說不好,」陳老太太慢條斯理地問,「你當如何?」

  這話中帶刺,程丹若哪會聽不出來,不卑不亢道:「我替您把脈試試。」

  她一如既往地順從,陳老太太便也緩和口吻:「不必了,水土不服而已,歇兩日就好。」

  程丹若點點頭,接過丫鬟手中的茶盞,與從前一般奉茶端水。

  陳老太太的嘴角出現淡淡的笑紋,慢慢道:「你這孩子也太實誠,受了委屈,忍忍就是,等你表叔來了,自會替你討個公道,非要進宮去。」

  程丹若不動聲色:「老太太說笑了,晏老先生為人正派,夫人和氣慈愛,哪有什麼委屈。只是,我雖不才,也知道忠君報國,上有命,不敢不從。」

  陳老太太目光閃爍,表情卻愈發慈和:「這是老成之言,難得你都明白。」

  程丹若微微笑了,關切道:「不知老太太、太太一路行來,可還順利?」

  一直作壁上觀的黃夫人,終於開口:「旁的倒是還好,我們走水路,沒遇上太多難民,只不過水位低,等了好些時候。」

  她端茶潤嗓子,又問,「你在宮裡一切可好?」

  「不過尋常當差。」程丹若回答。

  黃夫人道:「安分守己,莫要惹是生非。」

  程丹若應下。

  「你在什麼地方做事?」陳老太太問。

  「內安樂堂。」程丹若照實說,「給宮人們治病。」

  陳老太太問:「怎的沒去貴人身邊?」

  「醫術淺薄,難當大任。」她答,「若招來禍事,恐累及家人,不敢托大。」

  空氣一時靜默。

  陳老太太闔闔眼,說:「累了,散吧。」自顧自由丫鬟攙扶著,到裡頭臥室休息去了。

  黃夫人攜了程丹若的手,安撫地拍兩記:「到我那兒去,和婉娘說說話,你們到底是表姊妹,別離得遠就生分了。」

  又輕聲道,「老太太一路上都念著你,怕你受委屈,誰想你這孩子,一聲不吭竟然進宮去了,可不叫我們擔心?」

  程丹若立時道:「勞老太太、太太惦記,是晚輩的錯。」

  不得不說,陳老太太和黃夫人這對婆媳雖不對付,卻十分默契,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敲打她又安撫她。

  而陳老太太的態度,變相證明了一件事:她已經放棄自己的婚事,轉而打算用養育之恩拿捏。

  這是好現象,證明她已有讓陳家利用的價值。

  「可這也是無奈之舉。」程丹若嘆口氣,苦笑道,「我年歲已長,沒有繼續賴在親戚家的道理,總要自謀生路,能在宮中效力,是我的福分。」

  黃夫人微微一笑,確信雙方有了默契,愈發親熱:「你平日可有假?得了空,常來坐坐,老太太的氣過幾日,也就消了。」

  程丹若說:「平日無假,等閒難出宮門。今日是我知道老太太來了,專程托人才出來的。」

  黃夫人露出惋惜之色。

  「不知道表叔會在京中留多久?」程丹若換了個話題。

  黃夫人道:「還沒個準呢。」

  「要是能長留京城,總有機會見著。」她笑笑,也為自己留條後路。

  兩人各懷心思回到正院,又將陳婉娘叫來。

  姊妹倆再度相見,彼此都覺親切。

  黃夫人讓她們下去說話,吃些蓮子湯。

  兩個女孩兒交換了一些信息。

  程丹若告訴陳婉娘,這京中未婚女孩的社交,以許意娘為首,但如今嘉寧郡主風頭正盛,還有安王的女兒。

  陳婉娘則說,陸舉子家在松江,柔娘今年春天便嫁了,未曾上京。大約要等到三年後春闈,夫妻倆才會一道入京,當然,前提是陳老爺順利留了下來。

  又說,黃夫人已經回過娘家,近日時常走動,好似要為陳知孝物色對象。

  假如他們不能久留,得在離京前敲定婚事。

  林林總總,不多贅述。

  因宮禁時間較早,程丹若沒有久留便告辭離開。

  回宮的時候,「恰好」碰見了謝玄英巡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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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三章 惠元寺

  常言道,無巧不成書。可事實卻是,偌大一個京城,又是男女大防的時代,見面哪有這般頻繁。

  所有的巧合,都不過是用心罷了。

  謝玄英接到柏木遞的消息,知道程丹若出了宮,立即盤算能不能趕在她回宮的時候碰面。

  時間不難猜,她難得出宮一趟,不到快落鑰時再回,難免浪費,便賭了把,去東華門巡防。

  只是略微遲了半步,他到的時候,她已經過了宮門的搜檢,沒能讓她等一等守衛換防,說兩句話。

  公事期間,不便敘私情,兼之眾目睽睽,易惹來側目。謝玄英只瞧她一眼,見她身著湖藍色素紗袍,容顏如故,並不憔悴,便只是微微頷首,與她對過視線,若無其事地走遠了。

  他走開,避到牆邊的程丹若才重新走自己的路。

  心想,夕陽西下,美人漫步,這場景放在現代該有多好。

  她回到尚食局銷假,來不及去內安樂堂,乾脆早點回屋休息。天氣漸熱,宮裡蚊蟲也多了,閒來無事,正好做點蚊香。

  古人很早就有用艾草、硫磺驅蟲的習慣,市面上也有一些驅蟲藥,配方不一,效果還湊合。

  她所採用的的配方較為成熟,一直到清晚期還在用,成分很簡單:松香粉、艾蒿粉、煙葉粉、砒霜、硫磺。

  其他都好說,唯獨砒霜宮中沒有,只好不用。

  方法和熏香是差不多的,藥材磨成粉,再用黏粉調和,加水,調試到合適的黏稠度,便密封到罐子裡。

  半個時辰後,取出,搓成線香,放於陰涼處晾乾。

  忙完,已到掌燈時分,略微梳洗就睡下了。

  她並不知道,京郊的惠元寺,一場風波已經悄然發生。

  --

  太后與妃嬪去惠元寺禮佛,需要出動多少部門?

  禮佛為期七日,衣食住行必不可少,所以,要出動尚服局的司衣(衣服首飾)、司飾(巾櫛膏沐)、司仗(擎執儀仗)。

  其次,太后妃嬪外出居住,尚寢局的司設(床帷茵席灑掃張設)、司輿(輿輦傘扇)也不能少。

  再者,惠元寺雖有素齋,可萬一吃不慣,或是有什麼需求,要自己加點心,尚食局的司膳也得跟去。

  六局二十四司,至少要出動六個司。

  這還不夠。

  女官、宮婢都是貼身伺候的,外出少不了太監的工作。

  比如都知監,皇帝出行,需要他們在前警蹕清道,太后亦然。還需要內讚禮官、答應長隨,前者負責出行的禮儀指導,後者是抬箱子行李。護送的護衛,抬轎子的女轎夫也必不可少。

  出行當日,惠元寺闔寺出動,封閉寺院,清掃禪房,迎接后妃一行人。

  第一日,拜佛參觀。

  第二日,講經嘗齋。

  第三日,游玩山色。

  寺中樹木成蔭,又在山上,自然比宮裡涼快,景色亦是頗為優美。伴隨著晨鐘暮鼓,與夏日的微風,不止是太后,妃嬪們也覺得頗為鬆快。

  而到了宮外,許多規矩也沒這麼嚴格。

  難得出宮禮佛,太后恩准宮人們空閒時也可參拜,為社稷家人祈福。

  此舉自然得到諸多宮人的感激,后妃們一面感念太后慈悲,一面跟著照做。

  第五日,隨駕榮安公主的王詠絮,突然開始上吐下瀉。這也沒什麼,偏偏在此之前,她剛吃下一碗公主賞賜的點心。

  點心叫做乳糖真雪,據說是宋時流傳下來的方子,以砂糖和牛乳製作而成。宮中沒有此物,乃是承郡王妃上門,帶來給大家嘗鮮兒的。

  榮安公主脾胃虛弱,不敢吃冷飲,只瞧個新鮮,便賜給最喜愛的女官。

  王詠絮吃後不適,但見旁人無恙,便以為只是自己脾胃虛弱所致,不敢聲張,悄悄在屋裡養著。

  隔日,別的宮人也開始上吐下瀉。

  集體腹瀉非小事,宮人不敢大意,上報到貴妃處。

  她身邊自有老持穩重之人,分析道:「但凡時疫作痢,一方一家,上下傳染,王掌籍若感時疫,擷芳宮之人必有發病者,然則此次得病之人,有太后處的,公主處的,麗嬪處的,並不相干。」

  此言中肯,貴妃便下令嚴查諸人飲食。

  這一查,果然發現異常。

  廚房的牛乳,餿了。

  這廚房雖是惠元寺的地方,但卻單獨為司膳使用,平日為后妃做點心。

  貴妃立即責問司膳。

  司膳道:「供給太后娘娘、太妃娘娘,以及貴妃娘娘等人的食物,皆由微臣親自過手。牛乳餿後有一股子酸氣,不可能無知無覺使用。這是用完剩下的,沒來得及處理。」

  貴妃相信她所言不虛,可問題是,假如東西沒有問題,怎麼這麼多人洩瀉?

  而後,更糟糕的事發生了。

  宮規森嚴,安王之子與妹妹多日未見,今日專程來尋她。上午兩人才敘過,下午在山下游玩,突然腹痛不止,也開始上吐下瀉。

  牽扯到主子,就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貴妃叫人仔細詢問,問出來說,安王之子來寺中只用了幾樣東西:茶水、齋飯和酥山。茶水、齋飯都出自僧人之手,不止一人食用,皆無事。

  那麼,是酥山嗎?

  酥山是唐代發明的冷飲,和乳糖真雪差不多,都是牛乳做的,但比前者高檔,先用牛乳做成酥,酥加熱後混入蜂蜜,淋成山巒,放入冰窖冷凍。

  這是太后最喜歡的夏日甜品,雖不能多吃,卻時常要嘗一口。故而司膳專門帶了擅長做此點心的女史,以備傳召。

  果然,昨日游玩,惠元寺的方丈說,山中有泉眼,水甘冽,取上游水飲之,能延年益壽,若為灑淨,可除穢消惡。

  太后大悅,命司膳用泉水所製的冰做酥山。

  今日安王之子前來請安,太后就賞了他一碟子。

  酥山需要用到牛乳,這麼看來,似乎確實是司膳的問題。

  但司膳絕口否認,認為酥山做好放入冰窖的時候,肯定還好好的,可能是看守冰窖的太監玩忽職守,使其溫度下降,才壞了。

  太監自然大呼冤枉,說,這冰窖是山裡的地穴,天然的低溫,裡面的冰塊都沒融化,怎麼可能就壞酥山呢?又指責司膳,說只有酥山壞了,可能是我們差事沒辦好,但王詠絮等宮人亦有洩瀉,這總不是我們的錯吧?

  要他們說,或許是乳餅出了問題。

  乳餅是常見的宮廷藥膳之一,「取牛乳一斗,絹濾,入鍋煎三五沸,水解醋點入乳內,漸漸結成,漉出,絹布之類裹,以石壓之」。宮中做法又更精致,能夠壓成不同的模子,可供奉於佛前。

  太后禮佛虔誠,命司膳每日做新的,晚間撤下來的乳餅則分賞宮人,讓宮人也沾沾佛氣。

  太監們這麼說,鍋可就扣大了。

  司膳自不會坐以待斃,反駁:乳餅各個地方都有,還送給了寺院的和尚,為什麼沒聽說和尚出事,只有宮人們不舒服?

  太監則咬死了,現在牽扯到所有病人的飲食,只有牛乳。如今天熱,牛乳保存不當便易腐壞,必是緣由所在。

  雙方各執一詞,難以評判孰是孰非。

  貴妃協理宮務多年,自有手段。

  她將宮人、妃嬪、安王之子全部留下,自己攜榮安公主三人,奉迎太后回宮,並立即將此事告知皇帝。

  皇帝果然重視,命東廠提督李保兒調查清楚。

  李太監領命:「奴婢一定將此事查個明白。」

  但洪尚宮於貴妃處聽聞始末,立即求見,要求帶上宮正司:「宮正司執掌糾察宮闈之事,東廠調查,宮正司評判,方可萬全。」

  李太監和氣道:「洪尚宮說笑,此事牽扯甚大,非是宮人偷奸耍滑,您瞧,也沒什麼內正司的事兒,可是這個道理?」

  宮正司管宮人,內正司管宦官。皇帝既然沒提內正司,顯然沒宮正司什麼事。

  洪尚宮道:「內外有別,審問也好,看病也罷,宮正司做來更妥當。還有,請陛下允許臣派司藥的人同去,好醫治病者,以防不測。」

  李太監亦不與她爭執,誰去誰不去,誰負責總理,靠的不是嘴,是帝心。

  他只躬身朝向皇帝,等他示下。

  皇帝自然看出了他們的明爭暗鬥,甚至可以說,這是三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作為帝王,所思所慮又非是制衡那麼簡單。

  「貴妃行事小心,唯恐宮中過染疫病,將人都留在了惠元寺,派宮正司去倒也便宜。」他沉吟道,「這樣,宮正司協理東廠,盡快查明原委。」

  李太監恭敬道:「是,奴婢一定盡心竭力。」

  洪尚宮蹙眉。她的理想結果是,宮正司查司膳,好壞都能掌控,可東廠主理就不一樣了,以其權勢,不讓她們插手易如反掌。

  屆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豈非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皇帝約莫也想著了,問:「今日是誰當值?」

  近侍回答:「是謝郎。」

  「叫他來。」

  謝玄英很快受召:「陛下。」

  皇帝說:「獻均(安王之子)身體不適,你叫上太醫,去惠元寺替朕看看,和他說,讓他安心養病,藥材都從內庫走。還有,那裡的事,暫時由你看著,弄清楚來回朕。」

  謝玄英雖然還不知曉是什麼事,但立即應下:「謹遵聖諭。」

  李太監與洪尚宮也齊齊告退。

  三人出了殿門,於拐角處商議此事。

  謝玄英得知來龍去脈,知道問題可大可小,不敢耽擱:「我先去太醫院,二位盡快安排人來。」

  說完,想問洪尚宮打算派誰過去,是不是程丹若,但轉念想想,還是作罷,這潭渾水何必讓她來蹚,遂拱拱手,疾步而去。

  但洪尚宮並沒有別的人選。

  她回到後宮,立即找來程丹若,簡明扼要地說明狀況,吩咐:「你隨潘宮正一道去,有的話該怎麼說,多問問她的意思。」

  程丹若著實詫異,卻責無旁貸地應下:「是。」

  消息傳到宮正司,潘宮正點了一個司正與自己同去,其他一概不帶。

  「宮正,東廠人多勢眾……」其他人十分擔憂。

  潘宮正卻道:「辦差事看的不是人數多寡,是怎麼辦得主子滿意,要這麼多人去幹什麼?咱們人少,才能顯出本事呢。」

  她在宮門口與程丹若會合,三人一道上了馬車,迎著晚霞,匆忙到了惠元寺。

  那時,天色剛擦黑。

  謝玄英告訴了他們一個壞消息:「太醫說,是痢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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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四章 時疫痢

  痢疾,古代有多種稱呼,比如「腸澼」「熱利」「下痢」「滯下」,等等,主要症狀是腹痛便血。中醫按照病因進行分類,如風痢、痧痢、暑痢、濕熱痢、寒痢……但現代醫學認為,這多和細菌感染有關。

  被謝玄英找來加班的御醫是這麼說的:「痢疾由濕熱所致,或外感濕熱、疫毒之邪,或內傷飲食,脾胃運行失常,氣血搏結。」

  說人話。

  痢疾的病因有三:外感暑濕,感染疫毒,飲食不對。

  「敢問御醫,」李太監不止是東廠提督,也是司禮監的秉筆,故不親自來,派出了手下的一名姓何的掌班。

  何掌班開口就是直切要害:「小王爺是何種緣故所致?」

  御醫有兩把刷子,直言不諱:「下痢赤白相雜、腹痛後重,為濕熱痢,感染暑濕、疫毒之邪,食不潔生冷之物,均有可能。」

  何掌班無語。

  這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區別?

  「既是如此,」他慢慢道,「先從飲食查起吧。潘宮正以為如何?」

  潘宮正問:「不知其他宮人可是如此?」

  御醫看了一眼謝玄英,回答:「尚未診斷,畢竟是宮人聚集之處,多有不便。」

  潘宮正看向程丹若。

  「我去看看好了。」她忖度道,「不過,我建議諸位不要查什麼飲食了。」

  何掌班轉過臉。他長著一張方臉孔,眼睛不大,很老實的面相,說話也沒有半點不男不女的陰陽怪氣,反而慢條斯理的,透著一股子恭敬順和的味道,叫人見了就覺得信服。

  這是大太監們的統一氣質,可親可信,如此才能讓主子們愛用。但真把他們當做好人,那可就太天真了。

  「噢?掌藥有何高見?」他笑眯眯地問。

  程丹若道:「你們都知道,痢疾一人傳一家,一家傳一鄉,如今,最源頭的病人已經傳播了新的一批,哪怕核查諸人飲食,也不可能查出每個人都吃過的東西。」

  御醫讚同她的話:「確實如此,在下曾問過小王爺飲食,並無異樣。」

  何掌班卻說:「酥山不曾有問題?」

  御醫道:「酥山為生冷之物,寒濕食積壅塞腸中,氣滯血瘀,化為膿血。」

  但這並不是何掌班要的答案。

  他剛想說話,就聽程丹若又開口了:「痢疾會傳染,寺內尚有妃嬪,比起調查源頭,更重要的是切斷傳染途徑。」

  潘宮正立即附和:「此言在理,何掌班,孰輕孰重,你應當明辨。」

  何掌班略一思忖,倒也不急著現在就定罪,便道:「張御醫,你怎麼說?」

  張御醫道:「痢疾怕暑濕,令眾人少去寒濕處,亦當忌口,清淡飲食。至於小王爺的病情,可用針灸緩解,再服芍藥湯。」

  謝玄英點點頭,餘光卻瞥向程丹若。

  她眉間閃過一絲失望,目露踟躕,卻似乎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他便道:「此次病情來得突然,陛下也頗為關心,這裡便全托付於你了。」

  張御醫拱拱手,識趣地退出了紛爭。

  外人走了,潘宮正反而好開口,問程丹若:「你想說什麼?」

  「治療疫病有三點:第一、切斷傳染途徑,第二、尋找傳染源,第三、治病,三者缺一不可。」程丹若眉關緊鎖。

  御醫雖然沒有提出荒誕的理由,什麼疫病是由於天相、神鬼而生,勉強算得上唯物,但對於傳染病的認識還非常淺薄。

  「飲食不必說,忌生冷(要吃熟食),寺內的食物或許已染外邪(病毒),全都不要為好。餐具全部放入滾水中,沸騰三次以上。而口鼻與胃腸相通,唾沫可能飛濺到物品上,接觸病人的時候,千萬不要觸碰東西,出入換鞋、洗手。」

  「痢疾是邪壅滯腸中而成,所以最危險的東西,莫過於病人的穢物。一定要處理好穢物,不然必定會導致更多的感染。」

  程丹若注視每個人的眼睛,強調說:「糞便要掩埋,也可撒上石灰,絕對不能露天放置,若惹來蚊蠅,叮了食水,你我都會倒黴。」

  何掌班大皺眉頭,但事關自己與眾妃嬪,一時不能反駁。

  謝玄英:「好,我吩咐人去辦。」

  潘宮正則道:「何掌班,你我不如先去給兩位娘娘請安?」

  此次禮佛,二公主的母妃要照顧年幼的女兒,故不曾來,麗嬪受寵,跟著皇帝去了西苑,順嬪和莊嬪意欲求子,倒是都在。

  何掌班老神在在地答:「這是應當的。」

  程丹若卻問:「我能不能先去看看病人?人命關天。」

  「你做你的。」潘宮正點頭同意,「貴妃娘娘已經將生病的宮人關押在一處,你小心一些。」

  她頷首:「我省的。」

  「哪能讓掌藥孤身前去,小六子。」何掌班不疾不徐吩咐,「你跟著去,眼睛放亮點兒。」

  他背後的小太監點頭哈腰:「是,孫兒明白。」

  何掌班轉頭,恭敬又親暱地勸說:「謝郎,天色已晚,你可要早些回去?這裡有我們在,放一百個心。」

  潘宮正也客氣道:「若害你過了病氣,那就是我們的不是了。」

  謝玄英搖搖頭,眸光隱蔽地轉過他們背後的倩影,道:「身負皇命,豈有偷懶之理。我就在前院住下,以便支應。」

  他堅持不走,何掌班與潘宮正也樂得有人一起分擔責任,便不再勸。

  隨後各自行動。

  貴妃已將所有患病的宮人,全部轉移到寺中最大的一處禪院。門口有四個身強力壯的宦官守著,無論裡頭的病人怎麼拍門呼叫,均無反應。

  程丹若無視影子似的小六子,讓他們開門,問:「總共有多少人?」

  宦官道:「十八人。」

  這麼多。

  她微蹙眉梢,戴好口罩進去。

  第一個就找王詠絮。

  她單獨住一間屋,裡面暗濛濛的,只點了一支蠟燭。空氣裡飄散著藥味,帳子胡亂搭著,一個角沒掛好,聳塌塌的。牆角放著馬桶,沒有遮擋的屏風掩著,只好拿一個箱籠堆在外頭,勉強遮蔽。

  王詠絮身穿紗衫,病歪歪地靠在枕上,嘴唇起皮,聽見動靜,沙啞地問:「我藥都吃完了,別來煩我。」

  「是我。」程丹若蒙面進入,小心取出脈枕,「手放上來,診脈。」

  王詠絮愣愣地瞧著她,忽而落下淚:「沒想到又是你來救我。」

  「職責所在。」程丹若見她這樣,便知她這幾日必不好過,卻不多廢話,「手,快些,我要看所有人。」

  王詠絮擦掉淚,趕忙伸出手腕。

  把完脈,又道:「舌頭。」

  脈滑苔黃,與濕熱痢的症狀吻合。

  「便血嗎?」

  王詠絮搖搖頭,有些難為情,小聲說:「只是次數多了些,有時候都是水。」

  便血是痢疾的顯著特征,而糞便如清水卻是洩瀉的症狀。

  程丹若擰眉:「腹痛嗎?」

  王詠絮點點頭,還說:「腸子好像在叫,怪怪的。」

  「有沒有裡急後重之感?」

  「什麼叫……裡急後重?」王詠絮眨巴眼睛,面露不解。

  程丹若形容:「就是肚子有緊縮的感覺,後庭後墜,便出不爽?」

  王詠絮仔細想想,不甚確定:「好像沒有,我就覺得肚子疼,總是瀉。」

  「很急?」

  「很急。」

  奇怪,這是濕熱洩瀉的症狀。

  程丹若想想,道:「我給你開個葛根芩連湯,你吃著試試。」

  王詠絮忙不迭點頭。她入宮自是帶了藥丸,乃是家中常用的丸劑,這次腹瀉,她早早服用,原有緩解,可後來又有不少人出現症狀,知道她有藥便來求。

  她抹不開臉,給了她們幾丸,原想回到宮裡再弄就是,誰知道被關了起來,藥全吃完了。

  「這是怎麼回事?怎的那麼多人生病?」王詠絮試探著問,「他們說,是時疫。」

  程丹若不動聲色:「確實有些蹊蹺。正要問你呢,你來寺中數日,都吃過什麼,去過哪裡。」

  「我一直跟在公主身邊。」王詠絮解釋,「你不知道,各地挑選來的駙馬人選已然進京,待過了禮儀房的挑選,便將進宮面聖。公主怕之後都要拘在宮裡,這幾日可勁玩耍,托她的福,我又把惠元寺裡裡外外轉了遍。」

  程丹若問:「公主身邊只你一人病了?」

  王詠絮道:「倒也不是,有個宮婢也在,她比我晚了幾日。」

  「你們倆照過面麼?」

  「怪就怪在這兒了,她不是公主面前伺候的,素不曾見。」王詠絮皺眉,「程姐姐,我對你說心裡話,那碗乳糖真雪,我嘗著的時候就覺味澀,只是,這是承郡王妃帶來的,又是公主所賞,不好不吃……」

  程丹若想她在王尚書身邊長大,政治嗅覺應當不低,便放輕聲音:「你覺得,會是她嗎?」

  王詠絮立時搖頭,低聲道:「你若認為有人陷害郡王妃,離間郡王爺和陛下,那就大錯特錯了。」

  程丹若:「願聞其詳。」

  「東西是郡王妃給的,無論是不是被陷害,終究難逃其責,故郡王妃絕不會做下此事。可若是他人,也太難了些。」

  王詠絮約莫打探過,仔細道來,「郡王妃是路上臨時起意帶來的,由她的宮婢親自送來,不曾假手他人。」

  程丹若不動聲色:「到公主手上後呢?」

  「公主就瞧了個新鮮,便令人送到我這裡。」王詠絮困惑道,「雖說也經宮人之手,可誰有道理害我呢?即便有,也不該用郡王妃送來的。」

  「也是。」程丹若笑笑,轉而說,「藥會給你送來,好生休養,多喝水。」

  她掏出數個米紙包好的鹽糖袋,叮囑道:「不要喝茶水,用這個,一袋正好是一茶壺的水。」

  王詠絮問:「這是什麼?」

  「鹽和糖。」程丹若道,「你體內失水太多,喝這個非常必要,明白了嗎?」

  王詠絮這才點了點頭。

  接下來,程丹若依次看完了剩下的十七個病人。

  她們都惴惴不安,生怕被關在這兒等死,見程丹若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每個都很配合。

  然而奇怪的是,除卻王詠絮外,剩下的人都有或輕或重的痢疾症狀。

  程丹若記下每個病人的姓名、差事、發病時間,以及最要緊的行程安排。

  錄完,夜已深沉。

  她退出院落,門口卻已經換了一批人。小六子笑著問:「姑姑進去這麼久,病人情況可是不大好?」

  程丹若點點頭,掏出方子:「病人的症狀有輕有重,開了三個方子,麻煩你們找人熬藥,按照上面的名單送。」

  小六子接過來看了好一會兒,才應下。

  「辛苦姑姑了。」他笑眯眯地說,「咱們一定把差事辦好。」

  程丹若笑笑,在門後換了一雙鞋,將原來的鞋履包好,放在門檻後面:「我的鞋放這裡,勞煩你們看一下,你們進出最好也要換,以防萬一。」

  小六子也應了。

  接著是洗手。

  「哪裡有井水?」她問。

  看門的宦官隨手指了個地方。

  程丹若提起藥箱,將信將疑地往那邊走。前頭有個月洞門,她才拐進去,忽然感覺背後有人,猛地回身。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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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3 10:53:27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五章 夜色濃

  謝玄英自牆角轉出來,皎皎月光渡身,真如廣寒宮來。

  程丹若鬆口氣:「嚇我一跳。」

  「你在這裡做什麼?」謝玄英本在院外等她,誰想她離了院子,不回去安歇,反倒是越走越偏僻。

  程丹若道:「打水洗手。」

  他蹙眉:「為何不去灶房?」

  「他們不是要查嗎?現在去,怕也不讓我進。」她回答,「你怎麼在這裡?」

  謝玄英避而不答,反倒說:「東廠封掉的是小廚房,前面的還在,你跟我來。」

  程丹若離宮時是下午,現在卻近三更,又累又餓:「去哪裡?」

  「我會害你不成?」謝玄英抿住嘴角,「跟我來。」

  美人慍怒,還是很好看,程丹若猶豫一下,沒能堅持,跟上去。

  他似乎對惠元寺很熟,抄了捷徑,一炷香便拐到了禪房。

  屋中燈火通明,茶爐上擺著一個小巧的銅壺,還有簡單的盆與手巾。桌上有盞喝過的殘茶,紅木托盤上是兩隻碩大的蓋碗。

  謝玄英提起銅壺,往盆中倒了水。「不是要洗手嗎?」他盡量自然地說。

  來都來了,程丹若也不矯情,接受他的好意,認真用香皂洗了手。

  他又拿開蓋碗,一碗是素三鮮拌麵,一碗是白糖糕。

  「吃吧。」他說。

  程丹若以為是他的夜宵,但確實餓了,血糖偏低,便說:「我吃這個……」她去拿白糖糕,被他一把奪走碗,「吃麵才能吃點心。」

  她:「??」

  謝玄英扭過臉:「吃飯。」又說,「我吃過了。」

  她沒有力氣扯皮,乾脆就坐下動筷:「多謝。」

  麵有些坨了,三鮮裡有蘑菇,增添不少鮮味,雖素也好吃。她飢腸轆轆,顧不得儀態,一口就是一大塊。

  謝玄英靠在羅漢床邊,假裝看燭火,餘光卻總在桌旁。

  自到京城後,兩人再也沒有一道用過飯。而比起船上克制的進食,此時明明是獨處,她的吃相卻更為隨意,湯汁沾到唇角,大口大口地吞咽。

  看來是餓壞了。他想著,又不滿,辦事的時候搶著做,照顧自己卻這般疏漏,潘宮正也是,再著急與人商談,也該將人安置妥當。

  幸好他惦記著,否則,她忙了半夜,連飯也沒處吃。

  程丹若瞟了他一眼,暗暗忖度:半夜三更,悄悄過來找她,總不能是請她吃頓夜宵那麼簡單,他眉關緊鎖,事情很棘手?他想從她這裡知道什麼呢?

  這次的事,東廠、宮正司一起調查,女官和宦官的紛爭,是否會有影響呢?

  謝玄英代表的又是誰?

  她該怎麼做?

  「謝公子,我吃好了。」她放下筷子。

  謝玄英驟然回神,擰眉:「謝公子?」

  程丹若:「……」古人是有多在意一個稱呼。

  他板起臉。

  她嘆氣,吃人嘴短:「三郎。」

  他微微勾起唇角。

  「所以,你是想問我病人的情況嗎?」程丹若試探地問。

  謝玄英:「……是。」問是想問,但不是今天、半夜、此時此刻。

  她打開藥箱,自夾層裡取出寫好的記錄:「一共十八個病人,但我懷疑不止這些,但她們發病早,很有參考價值。」

  謝玄英接過細看。

  每張紙上都記錄了病人的身份情況,以及她們的活動軌跡。假如以禮佛日程為準繩,可以發現有一些端倪。

  第一個發病的是王詠絮,出現症狀是禮佛第五天的傍晚。

  第二批發病的病人,是第五天晚上到第六天白天,總計六人,不約而同地開始腹瀉乃至發熱。

  這批人的症狀引起了貴妃的注意。

  第三批發病的,是第六日到第七日、第八日,也就是昨天,一共十一人。

  今天是第九天。

  「王詠絮先不去說,你看這六個人。」程丹若將她們的身份信息挑出來,放到桌上,「她們分別是太后身邊每日供奉佛果的,順嬪身邊管梳頭的,莊嬪身邊管首飾的,以及兩個司仗的宮女,一個司設的女史。」

  謝玄英道:「她們的職責毫不相干,與王掌籍更無關係。」

  「沒錯。」程丹若又拿出下一疊,「這是後一批發病的,她們有明顯的關聯性。這個是司仗的女史,這個是太后身邊的嬤嬤,平時負責佛堂的,這個是司膳的宮婢。」

  她一張張按次序放好:「司仗的宮女過給了司仗的女史,太后的宮婢,過給了她伺候的嬤嬤,而這個司膳的宮婢,我專門問了,她當值的時候,司設的女史曾經去過廚房,說腹痛想吃熱食,問她要粥喝,作為報酬,給了一籃山下買的杏子。」

  謝玄英凝眉。

  「這個司膳的宮婢,平時負責清洗蔬果,從她開始,出現了司輿的宮婢,擷芳宮的宮婢。還有,我打聽了,其實生病的不止是院子裡的宮人,柴房裡還關著幾個宦官。」

  他似有所悟:「是飲食之故嗎?不對,宮婢的膳房與宦官的不在一處。」

  「我猜,那幾個宦官是負責處理穢物的。」程丹若說,「這樣就能說得通了,傳播的路徑主要有兩個:飲食,糞便。」

  謝玄英欲言又止,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麼多次的「糞便」。

  「莊嬪和順嬪身邊的兩個大宮婢,都獨居一屋,有自己單獨的恭桶,又不過手吃食,擴散的概率較小,但最好還是多注意,暫時不要進她們的屋子了。」

  她想想導致痢疾的細菌,有些記不清了,閉眼查閱一二,方才斷定:「用醋擦洗地板和家具,更好。」

  謝玄英逐一記下。

  莊嬪和順嬪都是皇帝身邊的人,他寧可多費工夫,也不想出意外。

  「你還想知道什麼?」她說得口渴,下意識瞟了眼茶壺。

  謝玄英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見狀立刻替她斟茶,可倒了才發現已經冷透,想加些熱水,卻忘記銅壺裡的水已經用來洗手,頓時尷尬。

  程丹若說:「不要緊,我喝冷茶好了。」

  「你自己都說不要吃生冷。」他蹙眉,到外面叫人,「鄭百戶。」

  門外走來一個中年男人:「大人。」

  「取水來。」謝玄英將銅壺帶給他,道,「找乾淨的水。」

  「是。」鄭百戶看見了屋裡的人,但好像瞎了,沒有多看一眼,接過銅壺就走。

  程丹若都想走了,這會兒卻不得不留下,待喝口熱茶再走。

  --

  同一時間,潘宮正也沒歇著,馬不停蹄地審問起了司膳部門。

  潘宮正問:「小廚房的飲食究竟有沒有問題?」

  司膳毫不猶豫地回答:「絕無可能。每日蔬果、牛乳、鮮肉送來,都有掌膳親自驗過,有問題的立即退掉。」

  掌膳立在旁邊,亦無比篤定:「送來的菜果都是好的,牛乳也沒問題。」

  司膳又道:「酥山是我親自做的,給太后用的東西,給我吃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用壞的。牛乳每日送來,就放在冰鑑裡,隔日的也不會給主子用。」

  潘宮正沉吟:「剩下的呢?」

  站後排的女史說:「不敢隱瞞宮正,剩下的倒了可惜,通常都用來做點心,但那是我們自己用。說句難聽的,牛乳養人,當然緊著咱們自己人。」

  潘宮正問:「沒出事?」

  女史搖頭,又道:「酥山是我與司膳一道做的,剩下的約莫半壺,做成玫瑰餡兒的餑餑,分與大家一道用了。」

  掌膳亦點頭,佐證她所言非虛。

  潘宮正嚴厲地掃過眾人,她們或是畏懼,或是憂慮,卻無人心虛迴避。

  「那乳餅呢?」她問。

  這下,司膳就有些遲疑了。

  「新鮮做的,必是好的。」她坦言,「但供到佛前又散出去,經手的人太多,我不敢斷言。」

  此時,角落裡的宮女怯生生開口:「奴婢、奴婢……」

  潘宮正道:「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宮正饒命。」她嚇得跪下,戰戰兢兢,「隔壁屋的姐姐病了,她吃過乳餅,還分給過奴婢一半……奴婢是不是要死了?」

  潘宮正眼皮一跳,呵斥:「胡說八道什麼?!」袖中的手略微握緊,「你們都吃了,她病了,你沒事?」

  宮女低頭:「奴婢不知道。」

  「痢疾發病急,她進去兩三日了,你還沒事,應當無礙。」司膳仔細打聽過,這會兒倒是穩得住,「這麼看,不是乳餅的問題。」

  潘宮正卻問:「你和我說實話,這裡得病的人,同其他人可有關聯?」

  司膳猶豫片時,艱難地點頭:「那天,外頭送了新鮮楊梅來,我叫她洗了送去各宮,誰想……」

  潘宮正沉默片時,斬釘截鐵道:「就從這個宮婢查起。你們的責任是輕是重,就看她這病是怎麼得來的了。」

  --

  潘宮正不睡,何掌班自然也不會睡。

  他捧著茶,垂眼看著地上跪著的宦官,慢條斯理地問:「說說吧。」

  宦官滿頭大汗,幾乎指天發誓:「何公公,真不是奴才幹的,奴才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在主子的吃食上動手腳啊。」

  他是尚膳監的人,負責每天送來新鮮的蔬果、肉類、牛乳等物。何掌班頭一個審他,自有道理。

  何掌班冷笑:「什麼都沒幹?」

  宦官猶豫。

  「不說實話是吧?」何掌班冷笑,「拖出去,打十棍再來說。」

  宦官和宮女不一樣,宮女不興打人,犯了錯就是提鈴板正,但太監皮糙肉厚,打罵是家常便飯。

  「公公,我說,我說就是。」對方趕緊求饒。

  何掌班陰冷道:「晚了。打!」

  兩個身強力壯的宦官進來,拖了他出去。沒有趁手的木棍,就用門閂,你一下我一下,十棍子就打完了,拖進來丟在堂上。

  那宦官撐起身,感激地說:「多謝公公。」

  是要謝的,這就像衙門裡的殺威棒,殺殺威風,不傷筋動骨。

  何掌班言簡意賅:「說。」

  「欸。」對方老實了,交代說,「東西真不是壞的,咱們就是想拖一拖,叫司膳房的急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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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3 10:53:45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六章 楊柳池

  皇宮規矩森嚴,要在吃食上動手腳,幾乎是不可能的。

  首先,尚膳監負責採買皇宮的食材,從宮外運進來,管事太監必定會查一次,不好的不可能要。

  送到尚食局的司膳房,掌膳女官也要查一次,壞的爛的肯定不會收,逮著機會還要告一狀,白白落下的把柄。

  是以,尚膳監想給司膳下絆子,只能搞搞時間差。

  什麼意思呢?夏天的東西存放不便,宮裡能隨時用冰,宮外卻不方便。所以尚膳監弄到一條鮮魚,可以故意拖上兩天再送去。

  屆時,進司膳房的門時,是活的,等她們要做,就死了。

  這會兒再要人送新鮮的魚來,卻是不能,每天什麼時候送菜,送幾次,送幾條魚都是有規定的。可不做魚,萬一主子詢問,就是一大過錯,份例裡有的,怎麼能不給敬上來?

  可做了,更是大罪。往輕說,是不敬之罪,往重了說,是不是想謀害誰?

  當然,按流程,根本不會到猶豫做不做的地步。

  司膳的灶是小灶,不像尚膳監的大灶,可入口的東西馬虎不得。正式上灶前,典膳的女官還會挨個檢查,確認配菜有無問題,處理是否到位。魚剛死,還是死了一段時間,看眼珠子就知道了。

  不是剛殺的魚,壓根沒資格進鍋。

  尚膳監知道這一點,想的也是讓她們無東西可用,而不是誤用壞的東西。

  「奴才們預備的是魚、櫻桃和牛乳。」尚膳監的宦官老老實實地說,「這都是壞在明面上的東西,除非司膳的人瞎了,不然絕不可能用上。咱們也惜命啊,要是不容易瞧出來,真害了主子,咱們也得掉腦袋。」

  何掌班冷哼一聲,心裡信了大半。

  宮裡的規矩就是如此,東西沒能及時呈上,是司膳的錯,可要是出了岔子,司膳倒黴,尚膳監的也受牽連。

  他們沒那麼傻。

  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

  何掌班皺眉半天,說:「明兒仔細查查安小王爺那裡。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搞明白。」

  「是。」

  「小六子回來沒有?」他隨口問。

  「回了,外頭候著呢。」

  「叫他進來。」

  小六子低眉垂眼地進來,討好地說:「爺爺,孫兒回來了。」

  「那裡怎麼樣?」何掌班問。

  小六子說:「程掌藥進去兩個多時辰,開了藥,也問了一些事兒。咱們的人在外頭,沒聽清楚,就知道說得挺久的。」

  何掌班挑了挑眉。

  小六子壓低聲:「咱們要不要——」

  話沒說完,就見何掌班猛地一磕茶盞,蓋碗微微晃動:「別動歪腦筋,她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回頭來報我。」

  小六子不解其意,但乾爺爺吩咐的事兒,自然得應:「孫兒明白。」

  「嗯,下去吧。」何掌班閉目養神。

  --

  禪房,燈火通明。

  取水、燒滾、泡茶,怎麼也要小半個時辰。

  程丹若有心想要告辭,但謝玄英問她:「疫病究竟緣何而來?」

  她只好打起精神,分析道:「你看,這三批病人有很明顯的傳播次序,沒有新冒出來的,假如在寺內,肯定是有什麼之前做了,但之後沒做的事。不過,我覺得傳染源不在這裡。」

  水還沒來,程丹若卻真的渴了,顧不得許多,倒半杯冷茶,抿一口。

  謝玄英攔不住,只好懊悔自己思慮不周。

  「她們的行動路線,有個地方我很在意。」難得有機會仔細說,程丹若乾脆打起精神,將事情說個明白,「她們說,太后恩典,准許她們閒暇時禮佛祈福,所以她們不止吃了佛前撤下的乳餅,也在各個殿裡磕過頭。」

  謝玄英默默聽著。

  「除此之外,還去了楊柳池。這是哪裡?」

  謝玄英來過惠元寺好幾次,早就知道:「就是山下的石頭池子。惠元寺有一口甜泉,泉眼在山裡,平日只泡茶供佛,灑淨也用的此水,據說頗為靈驗。百姓認為泉水有佛力,故而在山下挖了一個池子,匯集下游之水,挑回家沐浴。」

  他口氣平淡,並不當回事,顯然也有緣故。

  惠元寺的泉水,因為流的少,不夠日常使用,確實頗為珍貴。但說實話,就是僧人拿來討好貴客的噱頭。

  謝玄英每次來都能喝到,不見得不生病了。

  程丹若聽罷,心裡已有幾分準。古人不知道痢疾的傳播方式,查起來費力,但她知道,倒推就事半功倍。

  「如果真的是這水污染了,或許小王爺那裡……」

  謝玄英立即道:「我會弄個明白。」

  這時,門外終於傳來腳步聲。

  水取回來了。

  謝玄英專程問一句:「哪裡來的?」

  鄭百戶答:「井裡打上來的,您放心,寺中均用這口井,無人生病。」

  他這才接過來,放在小茶爐上。

  水滾得慢,卻又沒了話題。

  程丹若起身:「我該回去了。」

  「你急什麼。」他輕輕白她一眼,「坐下。」

  她委婉道:「很晚了,我明日還要早起。」

  謝玄英不理她。

  程丹若就當他默認,自顧自收拾藥箱。

  這次知道要出門幾日,特意帶來了一個大的藤編箱子,總共兩層,有紗布、手術器具、竹筒、藥瓶,以及行囊筆和宣紙。

  「你要去哪裡?」他問。

  她張口欲答,卻忽然意識到,自己尚且不知道在哪裡安置。

  他彎了彎唇角。

  水沸騰,「咕嚕」冒泡。

  他潑掉殘茶,倒滿半壺,又自來熟地打開藥箱,將茶壺放到裡頭:「拿去,晚上喝。」

  程丹若一時猶豫。

  「鄭百戶,送程掌藥去潘宮正那裡。」謝玄英沒給她機會,開門叫人,這次正式地介紹,「世妹,這是鄭百戶,在東華門當值,你若有什麼急事,可以尋他。」

  程丹若心知皇宮封閉,有一條暢通的信息渠道十分重要,遂立時道:「以後請百戶多多關照。」

  「不敢。」鄭百戶謙遜著,微微抬眼。

  燭光下,少女身穿湖藍色常服,衣飾簡樸,樣貌清秀,年紀雖不大,卻自有一股沉穩端莊之氣。

  他暗鬆口氣,心想自己所料不差,這是大人在內廷的人。

  「掌藥,請。」鄭百戶覷一眼就收回目光,在前帶路。

  「告辭。」程丹若背上藥箱,跟著他走了。

  謝玄英立在屋中,目送她遠去。

  說來好笑,此前他在宮中出入十年,從未真正收服過誰。手下的人雖都服他,但他待他們一向平常,並無心腹。

  直到程丹若進宮,內廷鞭長莫及,迫切需要人手,這才下功夫物色了人選。

  鄭百戶是世襲的百戶,家裡原有的靠山在父親那輩沒了,雖襲了百戶,卻沒有好差事,只好下苦力氣練武,年年比試前十,再賣掉一些祖產,四處送禮,終於謀得宿衛的差事。

  平日做事,無論大小都辦得妥當,能力不差,難得嘴緊,等閒不開口,也因此沒什麼露臉的機會。

  謝玄英取中他的穩重,行事不輕佻,又有往上爬的野心,但真正決意選他,還是看的人品。

  鄭百戶與妻子幼年定婚,但岳父早逝,家中唯有一女,世襲的軍戶給了侄子,其妻與岳母寄人籬下,頗有些難處。他不止沒有退婚,還早早娶親,將岳母也接到家中照料。

  念舊情,重恩義,才值得收為心腹。

  他不能和丹娘接觸太多,一個值得信任的屬下,無疑非常重要。

  另一邊。

  鄭百戶悶頭在前面帶路,心裡也有思量。

  京城的官兒值錢,也不值錢,一個百戶在地方上能過的日子不差,在京城卻只是個小嘍囉。靠山死了,樹倒猢猻散,後輩也不爭氣,他自然要找出路。

  打點許久,終於進了宿衛,可親軍二十二衛,山頭眾多,要找一個合適的可不容易。

  他潛心觀察半年,才選定了謝郎。

  然而,攀附的人雖如過江之鯽,謝郎卻沒有動心,待誰都差不多。因此不少人生出二心,與旁人眉來眼去了。

  可鄭百戶看得明白,忠心誰都可以給,也就談不上忠心了。

  挑主公和選妻子一樣,看準了,就不能三心二意,否則一定顧此失彼。

  他潛心辦事,謹言慎行,一等就是一年多。

  機會,終於來了。

  事實證明,他並未看錯人。謝郎有家世,有聖眷,雖說年少,行事卻並不見焦躁輕浮,且從不叫下屬背鍋,願意分出好處功勞,這樣好的靠山,若非他踏踏實實當了一年多的差,也輪不到他。

  今天送程掌藥,算是被引為心腹的第一步了。

  鄭百戶輕輕籲氣。

  「到了。」他停下腳步,「前面就是給各位姑姑安排的屋子,走方才這條路,就是我守的門。」

  程丹若客氣地頷首:「辛苦了。」

  「我和姑姑是一樣的效力。」鄭百戶暗示,「不敢當辛苦。」

  程丹若瞥他一眼,笑笑,沒說話,頷首作別。

  --

  在陌生的地方睡覺,慣例睡不好。

  程丹若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思量整件事,天色濛濛亮才理出頭緒。心裡有底,乾脆不再睡,早早起了。

  梳洗過,那邊潘宮正就叫她過去。

  「辛苦你了。」潘宮正不多寒暄,直切正題,「病人情況如何?」

  程丹若將昨日的分析,又仔仔細細地說了。

  潘宮正目露異色:「因為山下的水池?」

  「不能確定,但看痢疾的傳播方式,被污染的水源是最大的可能。」程丹若謹慎道,「具體要看附近的百姓,是否也有人出現類似的情況,假如都去過池子,接觸過裡面的水,那麼就八九不離十了。」

  潘宮正閉目沉思片時,問:「這話你還對誰說過?」

  「謝大人昨日就來問了。」程丹若道,「我說了一樣的話。」

  「東廠呢?」

  她搖頭:「沒問過。」

  潘宮正輕輕吸了口氣,目光銳利:「今後這種事,先來報我,你可明白?」

  程丹若當然明白。

  在宮裡,死人不可怕,犯錯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站錯隊,跟錯人。她既然是女官的一份子,更是洪尚宮的外甥女,就絕對要為自己的利益團體考慮。

  否則,眾叛親離,必死無疑。

  可拿時疫作法,必定會延誤疫情。傳染源一日不處理,就有新的病人出現,一傳十,十傳百,屆時,不死人都不可能。

  對她而言,阻斷痢疾才是當務之急。

  但,事情並不是全然對立的。

  找到雙方的共同利益,是破局的關鍵。

  「覆巢之下無完卵,我知道多少,一定會和宮正說多少。」她不疾不徐道,「但昨晚上,東廠的太監就守在門口,不和謝大人說,我怕要同何掌班說。」

  潘宮正擰眉。

  她說:「其實,只要仔細排查每個病患,各個環節不難查清。如今,司膳、司仗、司設的人已經病了,誰都知道痢疾一人傳一室,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哪怕我不說,東廠問一問太醫院也能知道。」

  「我想聽的可不是這些。」潘宮正說。

  程丹若明白,所以馬上道:「太后禮佛,一片虔誠。」

  潘宮正一怔,旋即倒吸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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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七章 各執詞

  司膳的小廚房已經被封了,但東廠的人主要檢查食物,不會在意炊具。

  程丹若借了灶和人,準備熬藥。

  雖然每個人的症狀輕重不同,可分開熬藥不現實,因此統一先喝芍藥湯,主藥是黃芩、芍藥、炙甘草、黃連、大黃、檳榔、當歸、木香、肉桂。

  有幾個特別嚴重的,改為白頭翁湯,清熱解毒。

  藥材是不缺的。

  程丹若算好人數和劑量,整個上午都耗在了廚房裡。宮人那邊,讓司膳的人提過去,按照她寫好的名單發藥。

  這時就顯出女官認字的好處,決計不會弄錯人。

  而她自己,則提了一壺沉甸甸的藥汁子,去柴房送藥。

  柴房在後院,門口只有一個老宦官在拍蚊子。他看見程丹若,先掃了眼腰牌,這才詫異地躬身:「姑姑怎麼來了?」

  「生病的人在裡面吧?」她問。

  老宦官說:「在、在。」

  彷彿應和似的,裡面傳來哀嚎:「有人來了嗎?我們能出去了嗎?」又有個變聲期的公雞嗓子,哀求說:「爺爺行行好,給口水喝。」

  「吵什麼吵,閉嘴!」老宦官大聲呵斥,又賠笑,「上頭的命令下來了?」

  說著,偷偷瞄向她提的銅壺。

  「這是治痢疾的藥。」程丹若說,「趁熱喝吧。」

  老宦官愣住。

  「裡頭有沒有碗?」她問。

  屋裡傳來激動的聲音:「有,有。」

  程丹若道:「把藥給他們,然後每天給他們送兩壺熱水,水裡倒上這個。」她又遞過去一個鹽糖包,再塞給老宦官一吊錢,安撫道,「大熱天的,你也不易,拿去喝酒吧。」

  老宦官愣了一下,倏而感傷:「當不起,當不起。」連連推拒。

  「拿著吧,別短了他們的熱水。」她放下東西,沒工夫寒暄,匆忙地趕去下一個地方。

  到了臨時病房,馬上檢查病人有沒有喝藥。

  其實,誰會不喝呢。宮人們被關幾天,生怕病了死了無人管,嬌養如王詠絮,也不會嫌藥苦,送到就喝得精光。

  程丹若最滿意這一點。

  隨後,她給幾個重病號再次把脈,酌情針灸緩解。

  期間總有東廠的太監來去,關門審問。

  程丹若就當沒看見。

  論宮鬥,潘宮正比她可專業得多,人家可不需要她指手畫腳的,先前一時沒有想到,主要是差在了醫學知識上。

  現在,她好好做本職工作,才是正路。

  救下的人命越多,罪責越輕,也為女官掙顏面。

  --

  潘宮正找到了謝玄英。

  她待他甚是客氣,開口就是致歉:「是我們疏忽了,居然還要謝郎專程來問病人的情況。」

  謝玄英不動聲色地還禮,道:「我擔心時疫加重,臨時起意,叫人來問了問,還望您見諒。」

  花花轎子人抬人,潘宮正滿意他的態度,便笑:「陛下請你主持大局,我們自然也聽吩咐,這是份內的差事。」

  遂揭過昨夜的問話,轉入正題。

  潘宮正端正臉色,問:「是水的問題嗎?」

  謝玄英道:「我差人打聽了,附近確有不少百姓患有痢疾,問過他們的行程,多是家人來過寺中。」

  潘宮正的心驟然下沉。

  「這事,不好辦吶。」她慢吞吞地說,「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此次太后禮佛,為的是給受災的百姓祈福,時疫……不能有,也不該有。」

  謝玄英問:「您的意思呢?」

  潘宮正笑笑,反倒謙卑低頭:「我能有什麼意思?這回的事兒,是從宮人身上傳出來的,害得主子們跟著受罪,該罰該黜的,宮正司絕不會包庇。」

  這態度,和昨兒來時截然不同。

  謝玄英抬眸,審視地瞧了眼對方。潘宮正三十來歲,身著五品宮正的官袍,眉毛斜長入鬢,口唇不塗胭脂,端肅而謹慎,好像真是鐵面無情的活閻王。

  然而,他很清楚,潘宮正是洪尚宮的得力臂膀。對內,賞罰分明,鐵面無私,對外,決不許宦官欺凌,妃嬪肆意打罵。

  曾有不懂事的小妃子,以為做了皇帝的女人,就能隨便對宮女出氣,卻被潘宮正抓到把柄,一狀告到貴妃處,迅速失寵。

  今天怎麼低頭了?

  他思索片時,隱約察覺出了什麼,道:「既是如此,具體的情況,還是等東廠調查完再說。」

  東廠的速度也很快。

  花了一天審訊完病人,晚上立刻出了結果。

  禪房裡,謝玄英坐上首,何掌班和潘宮正坐下頭,聽立在堂中的太監回話。

  「這十八個人,咱們已經查清楚了。」這太監溫言細語地回稟,「最早發病的是王掌籍,接著是司仗的宮女小紅、小翠,司設的女史令芬,還有太后身邊的檀香,順嬪的彩線,莊嬪的娟子,據奴婢所知,小紅、小翠和檀香關系密切,彩線和娟子和女史令芬關系不錯。」

  謝玄英捧著一盞沉香熟水,眸光微動。

  按照程丹若的說法,這六人都去過楊柳池,發病時間有前後,但都在同一天,故被她分在一組。

  可在東廠的口中,雖然也點明她們幾乎是同時出現症狀,卻又強調女官與宮婢的私人交情,顯然是在暗示主次責任。

  順帶撇乾淨了莊嬪和順嬪的人。

  看來,昨晚上,兩位妃嬪跟前的大太監沒少忙活。

  他喝一口香飲子,等下文。

  果不其然,太監繼續道:「剩下的十一個人,又是從這幾個人過開的,其中司膳的宮婢過的人最多,擷芳宮的宮婢小蝶就是這麼染上的。得虧她不在公主、郡主跟前伺候,否則……」

  他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潘宮正。

  潘宮正穩穩當當坐著,反問:「掌班手下的人好本事,才一天的功夫,就問得這般明白。」

  「為陛下分憂,自然是兵貴神速。」何掌班道,「若宮正有疑慮,盡可尋人來審過。」

  潘宮正道:「我就想知道,最早的人是從何處得來的痢疾?」

  何掌班斜過眼睛。

  「問了司仗的小紅、小翠,司設的令芬,她們都是宮裡頭伺候的,沒機會接觸外人,總不是外頭過進來的。」回稟的太監說,「這是佛門清淨地,斷沒有在寺中被外邪侵染的道理,許是什麼地方惹了暑濕之氣,或是飲食不節之故吧。」

  惹了暑濕,是自己不小心,飲食不節,是司膳的問題。

  東廠拋了兩個選擇,其實別無選擇。

  潘宮正輕輕放下茶杯,正色道:「可據我所知,這些人都去過楊柳池。」

  太監道:「咱也問了,可楊柳池是沐身驅邪之地,只是灑身洗臉,寺中用水皆為井水。」

  潘宮正看向謝玄英。

  他放下香飲,慢慢道:「為防萬一,今兒早上,我差人去附近打聽,周遭的百姓也有人得了痢疾,最早是在禮佛前的七、八日。下午,我去尋方丈說了會兒話,他道是約莫半月前,有難民途經此地,寺中施粥藥,將他們勸往通州去了。」

  北地多災多難,流民向來不少,但只要允許,朝廷就不會讓他們進京。

  畢竟,天子腳下都有難民,不是皇帝有過,就是朝堂諸公有罪。

  惠元寺在京郊,靠近宛平縣的地方,作為京城的屏障,肯定要擋下他們。但出家人慈悲為懷,肯定不能硬著驅趕,便給粥藥衣物,勸往別處。

  約莫就是在此過程中,染病的難民為驅疾病,在楊柳池沐身,污染了水源,又過給後面來楊柳池的信眾和宮人。

  至於司膳的宮婢,應該和那一籃杏子有關——許是賣杏的百姓病了,或許是杏子用楊柳池的水洗過。

  隨後,宮婢將其與楊梅一道清洗,反而使楊梅也受了污染。

  安王之子亦是如此。他路過楊柳池,聽人說其水沐身能強身健體,便叫手下去舀一瓢洗眼——他近視頗為嚴重——誰想就那麼倒黴,給染上了。

  何掌班喝茶的動作頓住,大皺眉頭。

  這下麻煩了。太后仁心,方才准許宮人們得閒參拜,為江山社稷祈福,楊柳池是祈福地,鬧出時疫來,就算把女官們全部摁死了,太后心裡能沒有疙瘩?

  唉,楊柳池,為什麼偏偏是楊柳池?

  何掌班暗叫晦氣,餘光瞥過對面的潘宮正。

  她神色肅穆,儀態無可挑剔,但眉角眼梢卻透出一股子氣定神閒。

  怪不得呢。何掌班心底「嘖嘖」作聲,基本上明白了:她拿捏住這點,賭他們不敢把事鬧大,只能輕輕放過,各不追究。

  這也太便宜她們了。

  「潘宮正,不是我說,這就是宮人們的疏漏了。」何掌班的口氣很和氣,就好像嘮家常的鄰居,可字字誅心,「太后恩典,咱們更該小心,楊柳池在寺外頭,怎的就叫她們出去了?平白惹來一樁禍事。」

  潘宮正微微一笑,卻說:「珊兒,你來說。」

  「欸。」立在她後頭的女史緩步上前,微微垂著頭,儀態標準,聲音清脆,「何掌班,微臣是司輿的女史,太后出行由我執扇。」

  她表明身份,再道:「楊柳池的事兒,是從方丈口中聽來的。那日,太后娘娘同貴妃娘娘在山中散步,見一泓清泉蜿蜒而落,便問起方丈。

  「方丈說是山裡的一口甜泉,泉眼在山腹裡,唯有石頭縫隙裡流下一線,甘甜清冽,只用於供佛。泉水日夜流動,匯聚到山下的一方低窪,百姓得知後便將其圍出一方小池,以為能解災厄,故名楊柳池。

  「娘娘聽了便說,菩薩普度眾生,方丈亦有慈悲之心,甚好。」

  這番話說得清清爽爽,乾乾脆脆,既不添油加醋,又直指矛盾核心。

  何掌班聽罷,眼中閃過陰沉,嘴巴牢牢閉上了。

  謝玄英清清嗓子,問:「兩位的意思呢?」

  「要我說,太后娘娘的虔誠是沒話說的。」潘宮正平靜地強調關鍵,而後方才嘆口氣,說道,「這回,是底下的人辜負了娘娘的心意。」

  何掌班屈指敲大腿,邊聽邊思索。

  「楊柳池的水是山間水,涼意更甚井水。」她說,「宮裡人不當心,以泉水沐身後又吃了生冷,以至於脾陽不盛,釀生濕熱,氣血凝滯,才生有痢疾。」

  一句「不當心」,就想輕輕揭過?

  何掌班哪裡肯點頭,抓住話柄:「這可不是『不當心』而已,宮正,酥山亦是選用泉水製成,假如冷上加冷大為不妥,司膳為何不勸說?」

  潘宮正冷笑:「依掌班所說,該當如何?」

  何掌班直截了當:「是司膳之過!」

  謝玄英瞥眼,若有所思:看來,尚膳監做了不少事。

  就在這時,鄭百戶在外回話:「大人,惠元寺方丈求見。」

  他眉梢微動:「讓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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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八章 竹林會

  「阿彌陀佛。」惠元寺的方丈是個眉目慈和的僧人,佛法精深,精通梵文。他進來就說:「敝寺聽聞山下有人染病,已決意自明日起,誦經四十九日,並向百姓施藥。」

  謝玄英道:「方丈慈悲。」

  「當不起。」方丈嘆口氣,道,「此事皆源於貧僧的妄念。泉水本天賜,養萬物之慈悲,偏我生了痴念,取巧賣弄,佛祖也要怪我。」

  這是把所有罪責都背在了自己頭上。

  謝玄英自然不能應,道:「貴寺布施粥藥,賑濟百姓,何來罪過?」

  方丈誦了聲佛號,微微鬆口氣,轉而說:「當務之急,是將楊柳池的水放乾,以免再誤人性命。」

  「大師願意配合,再好不過。」謝玄英記掛的也是此事,「不如趁夜放乾,翻土重鑄。」

  「便依謝郎所言。」方丈答應得痛快,卻也有所求,「事關敝寺聲譽……」

  謝玄英道:「您說笑了,慈悲池中開蓮華,是應有之義。」他看向另外兩人,征詢道,「二位說呢?」

  論起溜鬚拍馬,女官是趕不上宦官的。

  何掌班展開笑臉,連連讚道:「謝郎說得對極了,鳳凰一來,蓮華瞬開,看見太后禮佛之心感動佛祖,方有此盛景。」

  他遙遙一拜,「我等亦是沐浴天恩吶!」

  潘宮正總是矜持些:「花開見佛性,再當宜不過。」

  方丈如釋重負,合十誦佛號:「阿彌陀佛。」

  他步履輕鬆地離去,剩下三人繼續開會。

  潘宮正少不了和何掌班唇槍舌戰一番。

  何掌班咬死司膳的失誤,是她們思慮不周,給予宮人寒食,激出了病根,無論如何都要嚴懲。

  而潘宮正雖然肯背鍋,卻不肯背真鍋,被逼急了,就說:「不若如實上奏,請太后貴妃定奪?」

  謝玄英喝了兩杯茶,才聽他們達成共識。

  結果出爐:太后天恩,宮人得沐佛泉之水,奈何司膳考慮不周,未曾調整諸人的飲食,使得濕熱化為寒氣,生出病灶。

  故,罰司膳司上下,自司膳起各降等一級,罰俸半年,提鈴三日。其餘染病的女官思慮不周,罰俸一月。

  簡而言之,兩位妃嬪與太后身邊的人,雖然也因為去楊柳池而染病,但打狗看主人,饒過她們。

  六局一司背了所有的鍋。

  雙方達成一致,接下來就是治病。

  東廠負責篩查留下的工人,看看有無發病的,果然又找出數個宮人,她們生怕自己被關押,病得也不重,就瞞了下來。

  潘宮正毫不手軟,隱瞞不報的,幫助同伴隱瞞的,全部處罰。

  接著,她坐鎮後方,負責每日向兩位妃嬪匯報情況,處理一些瑣碎的事情。又勸莊嬪和順嬪抄經,為皇帝祈福。

  這兩位妃嬪本就和順,不似麗嬪驕橫,倒也聽話,每天誦經磕頭,祈求佛祖給自己一個孩子。

  東廠則負責搜查外面的宦官,同樣也抓到幾個,闢出一間院子,將先前關在柴房的人扔進去,只允許送飯菜和藥的人出入。

  之後,便是晨昏兩次,向安小王爺請安,詢問病情,並傳信回宮。

  謝玄英的工作已經完成,本可以回京,但他以怕過病氣為由,留在了惠元寺。只派人送信回宮,上報自此災情,當然了,不會明著說與惠元寺有關,只是調查期間,「恰好」得知了難民染有疫病的消息。

  按照一般的流程,災情上報後,皇帝會免除通州一帶的官員進京朝見,同時勒令官員及時賑災,依照疫情的嚴重程度,酌情免除當地的一些徭役,緩征稅糧,等等。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惠民藥局。

  大夏有規定,各州縣的惠民藥局必須儲存藥物,以備不時之需,但具體能施行到什麼程度,能活多少人,就要看當地官員的水平了。

  謝玄英管不了那麼遠,他能做的就是督促楊柳池的拆建,令護衛協助僧人,為山下的百姓免費施藥。

  因此,惠元寺不僅保住了自己的聲譽,還賺得不少名聲。

  而所有人中,最忙碌的莫過於程丹若。

  宮人們是她的責任,宦官們沒地方看病,也是她的責任。她一個人,要負責二十來個病患。

  幸虧所有人都是痢疾,方子大同小異。她只需要根據病情的輕重,調整藥材的分量,嚴重的再加一次針灸來緩解。

  然而,仍舊有人死掉了。

  兩個都是宦官,程丹若沒有給他們診過脈,無法確定是因為電解質紊亂而死,還是出現了什麼併發症。總之,隔日過去送藥時,看門的老宦官簡單地說:「昨兒死了兩個,剩下的倒是好些了。」

  程丹若怔住。

  「他們給了老奴幾個銀錁子,是年節的時候賞下來的,求我代他們,給姑姑磕個頭。」老宦官顫巍巍下跪,「他們說,謝謝您費心,沒想到快死的人,還有人每天過來送藥,是他們沒福氣,到了閻王爺那兒,他們一定為您多說好話,祝您長命百歲。」

  說完,結結實實地給她磕了三個頭。

  程丹若抿住唇,忍住喉頭的澀意,說道:「您起來吧。」

  她放下藥壺:「好好吃藥,我回去了。」

  離開老遠,鼻腔的酸意也沒下去,只好拐到牆角,立著慢慢消化。

  人命如草芥啊。

  --

  三日後,宮人的病情都穩定了。

  症狀輕的已經不再腹瀉,嚴重的也大為緩解。近二十個宮人,一個都沒死,是不幸中的萬幸。

  確定無人再出現症狀,就要準備回宮了。

  回到深宮,再見就難如登天。

  謝玄英有心想再碰個頭,問問程丹若,宮裡有無短的缺的,或是為難的事,他能能幫上一把,省她不知多少力氣。

  於是,天黑後,他就過去等。

  她果然走得晚,戌時才離開病人的院子,提著藥箱往茶爐房那邊去。

  謝玄英知道,她離開病院後,並不會馬上回屋休息,堅持將身上帶的東西在滾水裡煮一遍。

  這也沒什麼,司膳房有大鍋熱灶,交代宮人做就是了,還能吃頓熱飯。偏她怕自己與病人相處太多,過了病氣,不肯去人多的地方,專門要間茶房,親手做這些雜事。

  可惜,茶房在裡頭,離司膳房不遠,他不方便過去。

  人影越靠越近,他清清嗓子,提醒她這裡有人。

  程丹若一驚,頓住腳步。

  「是我。」他說,「和你說兩句話。」

  程丹若疑惑地看向他:「什麼事?」

  「明天我就回宮復命了。」他道,「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老師、師母嗎?」

  她眨眨眼,好像才從昏天暗地的工作裡回過神:「哦,話是沒有,不過……」她開口,卻遲疑得緊,「我想和你說件事。」

  謝玄英立即問:「什麼?」

  程丹若想想,朝周圍四下看看,雖說是拐角的陰影處,但後頭的院子,門口有東廠的太監,前面有護軍巡邏,能聽見聲響。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顧忌:「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大膽的念頭浮上腦海,「我們換個地方。」

  但她說:「現在不成,我得先回去換身衣服。」今天不同第一天,她為多名病人針灸,多少觸碰過她們的貼身物品,得回去消毒才行,「晚點可以嗎?」

  謝玄英反應飛快,立即道:「可以,亥時上下,在菩提苑等你。你知道是在哪裡嗎?」

  她搖頭。

  「你住的院子出來,往北面走,有一個月洞門,穿過就是菩提苑,」他說,「院中有棵樹,後面就是夾道。」

  程丹若點點頭:「到時候見。」

  她匆忙走了。

  現在是七點多,約在九點鐘上下,時間勉強夠用。

  程丹若先去茶爐房,摘下包頭髮的布巾和自製的紗布口罩,丟進鍋裡,端下爐子上的砂鍋,裡面是司膳宮女為她留的晚飯。

  她一面消毒,一面吃晚飯。

  高溫煮了一刻鐘,她倒掉熱水,撈出東西,放進銅盆,準備帶回去晾乾。幸虧夏天氣溫高,一夜就夠了。

  然後,再燒壺熱水,脫下外面的披風,丟進木桶浸泡。

  沒有白大褂,披風長得差不多,她自己扯布做了兩件,每天替換著用。

  繼續燒水。

  這會兒,就顯出在尚食局的好處了。宮中用水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打水好說,燃料卻是難得。

  只有尚食局,司藥有藥灶,司膳有飯灶,借來燒點熱水還算容易。

  程丹若添柴加水,終於燒滿兩壺。

  她提著熱水回房間,準備洗頭。

  大熱天的,每天包著頭巾當手術帽,誰都要崩潰。她每天晚上都要回來洗頭,順便擦身換衣服。

  洗澡就沒法子了。沒有浴盆,室內也沒有沖涼的地方,濕毛巾多次擦洗,勉強算是洗過。

  這一忙活,就是一個多小時。

  程丹若寧可少睡覺,也決計不在衛生上將就。

  畢竟,熬夜最多猝死,不洗頭洗澡,可是會長蝨子的!

  現代人可以死,不可以長蝨子。

  洗頭用的是茉莉花香皂,是的,此時宮廷用的就是香皂,原材料是肥皂莢,加入香料製成,去污能力尚可,頭髮也不會太澀。但想要保養頭髮,還得用專門做的髮油。

  程丹若哪有功夫,將悶了一天的長髮洗乾淨,又用濕布擦兩遍身,確保衛生情況過關,這才換衣服出門。

  深更半夜,反正都要避人耳目,她不耐煩重新梳妝,一件單衫一條裙子,換舊鞋出門。

  亥時是晚上九點多鐘,按照古人的作息,已經到睡覺的點兒。

  她吹滅蠟燭,假作歇下,悄然出門。

  月色明亮,她照著謝玄英的指點,很快來到菩提苑。這裡供著南海觀音,來寺中上香的女眷常來此叩拜。

  「這裡走。」謝玄英提著一盞羊角燈,朝她招手。

  程丹若跟上他,繞過大樹,拐進後面的夾道,盡頭有一扇隱蔽的竹門。推門,竹影婆娑,竟然是後山了。

  謝玄英解釋:「這邊供奉的是觀音,所以後頭栽了竹林。護軍巡邏不進林子,不會有人來。」

  寺中有皇帝的妃嬪,護衛有八百多人,每個院子每道門都有人把守。但這裡畢竟不是皇宮,僧人進出,總有方便行走的小門。

  這條小路就是一個漏洞。

  只不過,院子有護衛,山下也有護衛,路口也有人,他也就沒多此一舉,現在倒是方便了自己。

  竹林不大不小,謝玄英沒敢走深,沿著邊走到底,就是一角亭子。放下燈籠,他拿出兩支包好的線香,點燃放到石階旁,這才熄滅燭火:「坐。」

  程丹若瞧了瞧環境,亭子偏僻,青苔滿布,唯有向陽的方寸之地尚算乾淨。

  便掏出一方布巾,鋪在上頭:「你也坐吧。」

  她率先坐下,解開濕漉漉的辮子。布巾是她拿來擦濕髮的,免得滴濕衣裳,現在當作墊子,頭髮只能風乾。

  謝玄英這才發現,她的髮絲是濕的,衣領是潮的,身上還有淡淡的茉莉香氣,顯然梳洗過,不由略微一僵。

  「我今天替人針灸,洗漱一遍才安全。」她解釋道,「頭髮有些濕,一會兒不乾不能睡覺,晾晾才行,你要介意,我盤起來好了。」

  他立時道:「無礙,我……」

  原想說「不看你就是」,但話到嘴邊,說不了謊,只好道,「我不在意。」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

  她覺得,謝玄英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迂腐。他能體諒人的難處,只要不是特別出格的事,會假裝看不見。

  這是很難得的,讓她多少能喘口氣,不用繃得太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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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3 10:54:30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九章 鴛鴦會

  月色幽蒙,竹影搖曳,夜風徐徐吹拂臉頰,掃去白晝的熱意。

  程丹若環顧四周,發現這確實是不錯的密談之地。竹子纖細苗條,藏不住人,但一層層疊加,又能擋住裡頭的他們,比在屋子裡交談更安全。

  可含在嘴巴裡的話,卻遲遲吐不出來。

  她仍然猶疑,真的要說嗎?說的話,該怎麼說?

  謝玄英也不急著作聲。

  他猶豫片刻,慢慢在她身邊落座,餘光始終注意她的面色,準備等她皺眉,便馬上起身。但直到坐實了,她也沒說什麼。

  這彷彿是某種鼓勵,他漸漸瞥過視線,打量她的模樣。

  與從前一樣,她面上不抹脂粉,唇間不點胭脂,清水似的一張臉,素淡乾淨,眼圈下沁著青色,眼中布滿細細的血絲,顯然不曾休息好。

  因為疲倦,細眉低聳,額角的髮絲潮潮地貼在頰上,又被體溫烘乾,隨著晚風顫動,好像春日飛來飛去的柳絮,讓人癢癢。

  「謝郎。」她開口,驚回他的思緒。

  謝玄英定定神:「你說。」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王三娘的病不是痢疾?」程丹若看向他。

  上回是許意娘,這回是王三娘,怎麼老同他說別的姑娘。謝玄英腹誹著,口中卻輕輕答:「你沒有細說。」

  「她吃點心的日子,和宮人們去楊柳池是同一天,得痢疾的發病在晚上,她在傍晚,所以是第一個。」她慢慢道,「其他人是痢疾,她只是洩瀉,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診錯了,可她吃了藥,果然好得快。」

  他說:「那她就是脾胃弱,吃了冷食才有的吧。」

  程丹若道:「我問了。三娘說,她在家生冷不忌,少有這樣的。而且,那碗乳糖真雪……她說吃著有些澀味。」

  謝玄英漸漸凝重神色:「此事當真?」

  「還有一樁事。」程丹若迴避了他的問題,自顧自問,「你還記得黃耳嗎?」

  才幾個月,謝玄英當然記得。那是嘉寧郡主的狗,在王家大鬧一場,險些害她喪命:「郡主又怎麼了?」

  她搖頭,壓低聲音:「我剛進宮沒多久,安樂堂就送來一個宮女,叫柳兒。她進來五天就死了,也是恐水症。」

  謝玄英登時肅然:「然後呢?這病可會過人?」

  「不會人過人。」她說,「人會得這個病,一定是被染病的動物咬了。我這麼問過她,她說,約莫在去年十一月,她在御花園當差,看見有隻貓兒過來,雪白可愛,忍不住逗弄,就這麼被咬了。」

  謝玄英抿緊嘴角,眉頭也逐漸皺起。

  貓狗會撓人,宮妃怕傷臉,除非愛極了,否則不會養,多養鳥雀解悶。因此偌大的宮裡,只有太后養了一隻哈巴狗,榮安公主養了一隻獅子貓。

  柳兒形容的貓,分明就是榮安公主的雪獅。

  可雪獅好好的在擷芳宮,完全沒有犯病的跡象啊。

  「會不會弄錯了?」他下意識地反問。

  「我不知道。」程丹若說,「柳兒說的是不是真的,她會不會是生病糊塗,胡言亂語,我都不知道。」

  疏不間親,她縱然信任謝玄英,也不會留給他任何話柄。

  「我只是將我知道的事,原封不動講給你聽。」

  榮安公主是怎樣的人,宮人不敢編排,程丹若沒見過,也不去猜測。反正事情已經告訴了他,如何評判,是謝玄英自己的事。

  她低聲道:「我欠你許多人情,既然知道了,沒有隱瞞的道理。你若是以為我挑撥離間,也隨你。」

  「我怎會這般想你?」他也壓低聲音,語速飛快,「你也不該這麼想我。」

  程丹若詫異地抬起頭。

  兩人靠得極近,肩膀只隔一個拳頭的空隙,隱約能聞到他身上的熏香氣,微微的苦意,清爽甘冽。清光朦朧,依稀能看見他皮膚的紋理,濃密分明的眉毛,唇上淺淺的紋路。

  這些人類獨有的質感,讓他不再像是一尊白玉雕像,有了鮮活而真實的人味,令她生出一瞬間的不自然。

  謝玄英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唇角。

  「你說,是不是?」他的聲音放得很輕,猶如耳語,可喉間又有音色,聽得人耳朵癢癢的難受。

  她別過臉:「是吧。」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他注視著她,「這事你本可以爛在心裡,卻冒風險告訴我,我領你的情。」

  「你也別放心上,我是為我自己。」程丹若趕忙道,「總不能白被嚇一回。」

  想起去年驚險的一幕,謝玄英的臉色略微發沉。他沉默了會兒,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忽然瞥見小徑的盡頭轉出一個人影。

  「有人來了。」他霍地起身,凝神細看。

  果然有人,影子在月光下漸漸靠近,貼著牆根過來。

  「我們避避。」謝玄英立時踩滅線香,踢進草叢,拉著她就走。

  程丹若眼疾手快,沒忘記帶上墊的布巾,匆忙收回袖中。

  之前圖竹林藏不住人,這會兒也藏不住他們。謝玄英並不往深處走,而是直接轉入亭子後頭的殘碑背面。

  這塊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上半部分已經破損,石頭布滿青苔,只能依稀辨認出「月」什麼亭。

  兩人藏定,來人也近了。

  那是一個身段窈窕的女子,立在寺廟的牆根下,模仿貓兒,嬌嬌地叫了兩聲。

  謝玄英擰眉,腦海中閃過諸多猜疑。

  而後,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冒出牆,往下覷眼,竟然徒手翻過牆頭,輕盈地滑落在地。

  兩人瞬間抱在一起,你摟著我,我摟著你,往亭子這邊來。

  程丹若:「……」

  「你個沒良心的。」女人依偎在他肩頭,嗔怪道,「好幾日沒個音訊,我還以為你死了。」

  男人被打也不生氣,摟著她的脖頸:「提這作甚?寺裡有人病了,忙不過來。今天我逮著機會,可不就來了?」

  他親個不住:「別說我了,美娘,那個王八犢子沒打你吧?」

  「打是不打了,整天在床上又叫又罵。」女人落淚,「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男人說:「你爹那個黑心爛肺的,把你嫁給這麼一個人渣。」

  「這都是我的命。」女人鑽入他懷中,「有你在,日子也沒那麼難熬了。」

  男人大為憐憫,死死摟住她的腰。

  兩人顧不得再說話,直奔主題。

  衣衫窸窣。

  程丹若穿越來十幾年,在後宅看不到幾個男人,進宮後甚至看不見男人。此時乍見如此真實鮮活的一幕,沒忍住,側頭瞅了好幾眼。

  和尚身材魁梧,吃素還能長成這樣,蛋白質肯定補充了不少。

  女人瘦了點,等等,背上都是傷?

  嘶,這還躺地上?

  「傷口還沒癒合,」她擰眉,不自覺地批評,「得在上……」

  剎車太急,牙齒甚至咬到舌尖。

  程丹若緊緊閉上嘴巴,沒想到自己居然說出口了。這可不是在宿舍,和同學們一邊看電影,一邊指指點點,吐槽不科學的情節。

  肯定是今天太累,月色又惑人,害她昏了頭。

  謝玄英應該……沒聽見吧……她忐忑著,覷眼瞥他。

  他默默地看著她,唇角緊抿。

  程丹若:「……」

  沒事,只要她裝得若無其事,他就會懷疑是自己幻聽——說不定剛才壓根就沒說出聲呢。

  遂收回目光,鎮定自若地繼續看。

  殘碑就在亭子後一米多遠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

  女人傷痕累累,平日肯定沒少被丈夫拳打腳踢。亭中的青磚凉得沁人,她卻半點都不在乎,沉浸在與相愛之人親密的愉悅中。

  男人撫摸著她清秀的臉龐,叫她的名字:「美娘。」

  一聲一聲,活色生香。

  程丹若逐漸入神,方才受驚縮回的心緒再度冒頭。

  情啊,愛啊,慾啊。

  再森嚴的禮教,再苛刻的防守,也壓不住人內心的渴望。

  她在這個世界壓抑得太久,僅在這一刻,借著交纏的一對野鴛鴦,悄悄找回了人的本性,唇角控制不住地揚起,莫名愉悅。

  謝玄英握緊負在身後的手。

  他比程丹若自覺多了,背朝亭子,非禮勿視,只看著她的側臉,誰想她一點都沒有轉身的意思,仍然一動不動。

  接著,響動愈發激烈,她卻微微笑了。

  謝玄英好奇又窘迫,忍不住掃過餘光,一眼便全身繃緊,倉皇地收回視線。

  她似有所覺,側臉看來。

  四目相對,各有心思。

  謝玄英身體僵硬,很想做點什麼,但石碑本就不大,還殘破不堪,略微動彈就可能遮不住,不敢亂動。

  但他又非常不自在,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這並非錯覺。

  程丹若才看一齣成人劇場,思想尚未回歸純潔。瞧他的時候,難免帶了點奇怪的打量。

  平時的謝玄英,集萬種光環於一身,好似蓮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她欣賞他的美貌,將其與明月晚霞同列,望而生慰。

  然則此時,深夜竹林,呼吸相聞,再像神仙的人也要下凡了。

  今朝是六月二十,已入初伏,照習俗換作紗衣。

  謝玄英白天穿的紗袍是妝花紗的,肩膀、前胸、後背都有織金妝花的紋樣,但夜間行走避人耳目,特意換成四合如意雲紋的暗花紗。

  這種料子乍看是素面,但在光下能看見經緯交錯的紋樣,非常美。

  不過,最重要的是,紗很薄,假若放到陽光下,光線能輕易照出紋樣的形狀,能透肌膚。

  月光照亮一角,好巧不巧,是在他的肩頸。

  圓領袍不似道袍,沒有白色的護領,底下就是膚色。

  程丹若之前滿腹心事,沒有多留意細節,如今近距離地看,能看到他寬敞紗袍下的輪廓。

  若隱若現的曖昧,永不過時。

  她艱難地控制目光,決定繼續看苦命鴛鴦。

  而謝玄英已經宣告放棄。他今年虛歲十八,實歲也滿十七,正是最血氣方剛的年紀,她能看他,他當然也看見了她。

  不能失態。他暗吸口氣,趕緊抬手環過她的腦袋,掌心捂住她的雙眼。

  程丹若:「?」

  他俯身靠近,在她耳邊低聲說:「不許看了。」

  她:「……」剛才看的又不是亭子裡的午夜劇場。

  但他既然誤會,最好不過,假作不知,微微點頭。

  謝玄英暗暗鬆氣,也很君子地垂下眼,等隔壁結束漫長的重逢。

  不知過了多久,野鴛鴦鳴金收兵。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互訴衷腸。

  男人說:「這和尚我不當了,你跟我走吧。我會好生待你。」

  「別說傻話。」女人眼含熱淚,「這是我的命,我認了。」

  男人發狠:「我殺了那個混賬東西,總不能要你一直受他的罪。」

  女人又哭又笑,卻還是搖頭,抱住他的脖子,溫柔道:「不提他了,好不好?咱們只求今夜,不求明天!」

  程丹若聽見這句,就覺得腿疼。

  果不其然。

  加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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