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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六章 人有私
追謚皇帝,可不是多一個皇帝的榮譽稱號那麼簡單。
武宗是太祖傳下來的大宗,雖然不都是嫡長子上位,但都是父子兄弟,符合儒家正統的思想。
皇帝過繼給武宗,不管血緣如何,傳承到他的皇位依舊是大宗,但齊王一系是小宗。
假如先帝沒有過繼,讓齊王兄終弟及當了皇帝,這很合理,但老齊王死了,先帝又不想讓皇位落到不喜歡的兄弟手中,才過繼了嗣子。
最重要的一點是,過繼不是過家家,整個儒家的思想都是建立在禮法之上,過繼後反悔,要認回親爹就夠離譜的,還要親爹繼承家業?
立馬有御史站出來直諫。
「陛下入嗣大宗,方有今日之正統,如今朝令夕改,反復無常,蔑禮法為兒戲,焉能叫天下人信服?」
頓了一頓,更大聲地問,「陛下之位焉能安如往昔?」
皇帝勃然大怒,立馬叫人把他拖下去廷杖五十。
啥叫廷杖?
就是官員被困縛全身,在百官的圍觀下,扒掉褲子打屁股。當著同僚的面,露出屁股挨打,簡直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
打棍子的是錦衣衛,他們有祖傳的本事,看皇帝的心情選擇打死還是打殘。
司禮監的太監出來,傳達皇帝的意思:著實打。
錦衣衛:懂了,打殘不打死。
御史留著一口氣被抬了下去,皇帝也沒興趣繼續開朝會了。
但這只是開始。
消息傳出,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開始上疏。
姜元文的大舅子左鈺,就是第二波朝皇帝諫言的人。
他比挨打的御史稍微委婉一點,沒直說「你亂搞小心龍椅坐不安穩」,只是再三強調,天子不能朝令夕改,既然當初同意過繼給武宗為嗣,沒有反悔的道理。若改回原宗,武宗之統便絕,是大不孝。
但他們都小看了皇帝的決心。
今年是泰平二十五年,皇帝已經登基二十多年了,不是剛入京的毛頭小子。
他不會輕易被潮水般的奏疏嚇到,反而要借此證明自己的決心。
第一批的御史,廷杖。
第二批的上疏諫言,革職。
而左鈺被皇帝的舉動氣到,立馬上了第二個折子,這回就不客氣了,指著皇帝的鼻子罵他,「以一己私心顛覆道統」,並表示「公道自在人心,縱萬死不能改其道」。
意思就是,別說你只是革職打人,就算殺頭我也不改口。
皇帝果然大怒,將其下獄。
但這並不能嚇住百官,在楊首輔的緘默下,眾臣不斷上書勸誡,中心思想就是「這樣不行,你這樣搞是沒有道理的」。
然後,他們就都下獄了,一共十幾個人,全部蹲大牢。
可大臣們依舊不改口,下獄就下獄,這事被你辦成了大家都要遺臭萬年的。
皇帝也不改。
君臣僵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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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七月份的動態,送到貴州已經是八月了。
謝玄英百忙中抽空回家,準備過中秋。
桂花初綻,香氣濃鬱。
他步入家門,卻發現在前院樹下,程丹若和姜元文正在飲酒。
石桌上,一碟炸過的落花生,一碟煎炸小魚,一碟醃製過的黃瓜蘿蔔,以及一瓶香氣濃鬱的醬酒。
大米和小米在葡萄藤下追逐嬉戲,風吹落滿身桂花。
謝玄英就立在門外,聽他們倆聊天。
姜元文一邊品嘗落花生,一邊點評道:「這長生果能佐酒,能榨油,確實是好東西,多虧夫人,在下今日也算長見識了。」
謝玄英了然,這是栽下去的落花生成熟收獲,她專程拿來展示給姜元文看。
程丹若道:「姜先生學識出眾,不笑話我賣弄就好。」
謝玄英:哼。
「不敢在夫人面前稱道。」姜元文居然挺客氣,「您在貴州的樣樣件件,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程丹若:「不敢當。」
「夫人巾幗豪傑,冰肝玉膽,男兒亦有不如。」姜元文笑眯眯地誇讚。
程丹若笑了笑,伸手斟酒,露出腕上剔透的碧璽珠子:「多謝先生誇讚,但您再怎麼誇,我還是那句話,左大人到了貴州,我們自當照拂,可京城千里之遙,恐怕鞭長莫及。」
謝玄英微微挑起眉梢。
姜元文這是趁他不在家,打算先說服丹娘?
「夫人可知,此事關乎道統?」姜元文口吻嚴肅,「若任由陛下朝令夕改,絕武宗一系,必令天下人恥笑。」
程丹若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禮法道統,關乎人倫祭祀,不可兒戲。」
其實,大宗絕嗣,小宗崛起,都是常見事,沒啥好大驚小怪的。皇帝最重要的問題在於,他先當了武宗的兒子才能繼承皇位,如今卻不想認這爹,難免讓人覺得過河拆橋。
如果開了先例,以後大家誰還敢過繼?過繼來的兒子繼承家業,轉頭就帶著家產投奔親爹媽,黃泉下都要嘔血。
「這個道理,陛下難道不知道嗎?」她問,「先生認為,陛下緣何為此事?」
姜元文沉吟道:「追謚齊國大王為帝,於陛下並無妨礙,但齊王一脈就有別於其他諸王了。」
程丹若點了點頭。
皇帝如今是武宗一脈,各大過繼的候選人,如豐王、承郡王、齊王子等人,名分上差不多,但如果老齊王成了皇帝,齊王就是關係最近的,按禮法,頭一個過繼的就是他的兒子。
或者,說得更難聽一點,皇帝沒了,兄終弟及直接輪到齊王!
這就是名正言順。
但她道:「我與先生所想不同,此事與過繼無關。」
為一個過繼的嗣子名正言順,而大動干戈,皇帝腦子又沒壞。嗣子名正言順,哪有自己皇位坐得穩當重要?
又不是親生兒子,從未見過的侄子,至於嗎?
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答案有很多,加強帝王權力,排除異己,或是別的什麼,但程丹若卻覺得,最要緊的並不是政治目的。
「人想認親生父母,是本性常情。」她道,「若有一天,要姜先生不認生母,只認嫡母,讓你做嫡長繼承家業,你可願意?」
姜元文沉默一剎,斬釘截鐵道:「家財萬貫,焉能比骨肉親情?」
娘是妓女,也是親娘。
「這就是我想勸先生的理由,」她嘆息,「人情不講道理。」
皇帝在位多年,手段老辣,如果是為了政治目的,自可用別的手段,未必要拿親爹媽做筏子。
他這麼做,最重要的一個理由是「想這麼做」,而不是「只能這麼做」。
這就使得此事變得極為棘手。
皇帝是人,有人的私利,也有人的私情,卻早已有別於普通人。君權給了他與眾不同的「人性」,或者說「神性」,那就是——普天之下,唯我獨尊。
所以,皇帝當越久,越容易將自己個人的喜惡置於是非之上。
古往今來,君王求長生、寵妖妃、立幼子,皆是如此。
程丹若不看好反對者,即便他們能成功,也必定頭破血流。為此付出性命,實在不值得。
說到底,帝王家什麼破事沒出過,江山易主也不是一次兩次,管你大宗小宗,有本事禪讓啊。
但姜元文望了她眼,抿口酒,道是:「人情未嘗不是天理。」
程丹若頓住,少頃恍然。她就說,他這麼個行事做派,怎麼也不像是理學家,果然又是一個心學門生。
「莫非是我誤解了先生的意思?」她笑問。
姜元文卻打起了啞謎:「不知道夫人是什麼意思?」
程丹若道:「先生來貴州也有一段時日了,有沒有發現此地多山?」
姜元文納悶了:「自然。」
「山如何?」她問。
姜元文錯愕,可見她神色認真,不似作偽,只好想了想,道:「秀麗奇駿,千崖百嶺。」
程丹若笑了笑,為自己斟酒:「自我來貴州,時常好奇一個問題,昔年陽明先生見這山水,為何能悟道呢?」
姜元文道:「陽明先生心中有道,一遇清淨地,便雲銷雨霽,自然顯露。」
「或許,但貴州的山水也與別處不同。」程丹若舉目四望,哪怕在城裡,都能看到周邊的山巒,雲霧纏繞,如潑墨山水,寫意瀟灑。
「『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無半里平』,我總是想,生活在這裡的百姓,面對這走不出的山和水,心底可曾絕望?」
姜元文愣住了。
「人心如果是天理,那大多數人的天理,就是穿衣吃飯。」她平淡道,「這就是我的意思。」
姜元文默然片刻,欲言又止。
謝玄英適時加重了腳步聲,阻斷了他的下文。
「你回來了?」程丹若瞧見他立在門邊,大紅常服上沾滿金色的桂花,就知道他已經站了有一會兒,「怎麼不出聲?」
謝玄英撣掉肩頭的金碎:「看你們聊得熱鬧,不忍打攪。」
大米和小米衝到他腳邊,咬他的皂靴。
圓滾滾的兩隻團子徹底打破了靜謐,氣氛變得喧囂而溫情。
姜元文識趣地起身行禮:「謝巡撫。」又對程丹若道,「今日承蒙夫人招待,盡興盡意。」
「先生客氣了。」程丹若沒有挽留,叫小廝提了花生攢盒,「佳節將近,給先生下酒吃。」
姜元文沒有拒絕,搖搖擺擺走了。
嗯,白酒後勁有點大。
他一走,就是夫妻倆的二人世界。
松木打水過來,讓謝玄英洗手洗臉。
程丹若趕狗:「去去,不許亂吃地上的東西。」
「它們還小呢,你凶什麼?」謝玄英納悶。
她道:「不罵不行,它們會吃便便。」
謝玄英:「……」他撩腿,輕輕踢開倆啃花生殼的家伙。
程丹若抿口殘酒,問他:「你聽半天,聽出他的意思沒有?」
他微微頷首:「姜元文拜師徐若知,所圖為何並不難猜。」
接觸得多了,程丹若也搞清楚了各種流派的區別。
首先,心即是理的學說,不止是王陽明的理論,同時提出相似看法的還有若水學派,也就是王尚書的師承。
大家並不是同一家,但有相似的觀點,數代交流下來,互相汲取理論養分,完善自己的學說。久而久之,就被籠統地歸咎於心學。
除此之外,陽明先生有數位弟子,弟子們對他的理論進行了擴展解析,衍生出其他學說。比如有人主張個性解放,有人純粹追求哲學,也有人倡導入世,各有各說法,各有各偏重。
比如清平書院的靜光居士,正兒八經的陽明門生,現在卻開始學禪,試圖將禪與儒融合。
在這樣百花齊放的情況下,催生了一些衍生學派。
李悟就是其中之一,他受到心學影響,但主張更激烈,一出世就有點石破天驚的意思。彼時的文人,批判的大加批判,認為叛經離道,讚同的奉為圭臬,覺得耳目一新。
雙方都很激烈,導致了純真派像櫻花,開得燦爛,謝得飛快。
晏鴻之能重新崛起,是因為學說平和了很多,也吸取了其他學派的理論,且當初李悟死得太慘烈,輿論普遍同情,反而支持了起來。
話說回來,徐若知此人在貴州名氣很大,雖然老頭子已經七十多歲了,但他是陽明先生的弟子,入門晚,卻跟隨他多年,根正苗紅的門生。
姜元文是四川人,離龍岡書院那麼近,顯露天分後就被家人送去讀書,徐若知原本已不再收入室弟子,卻為他破例。
這等淵源,不難猜測姜元文的真實目的何在。
——借禮議一事,抗擊理學,發揚心學。
「你怎麼想?」程丹若問謝玄英。
謝玄英用熱帕子捂了捂臉孔,還真答不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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