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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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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02:09:24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章 巡驛道

  撫恤活動持續了一整天,謝玄英就站著當了一天的搬運工。

  若非在宮裡伴駕,動輒就是給皇帝當壁花,還真熬不住。饒是如此,晚上回家也累得厲害。

  但累歸累,胃口意外的好,他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飯。

  又洗了個熱水浴,疲勞便消失大半,坐到妻子身邊看她寫文章。

  程丹若在寫婦產科知識。

  她還沒想好怎麼寫,記起什麼知識點就記一筆,先擬個大綱。

  「明兒再寫吧,夜裡傷眼睛。」他捂住她的雙眼,「不許寫了。」

  程丹若順從地擱筆:「行,不寫了。」

  她現在不拼命了。

  瑪瑙立馬端上水盆,服侍她洗手。

  謝玄英倚著迎枕,隨口問:「你主子給你改籍了沒有?」

  「夫人仁德,早給奴婢改了。」瑪瑙說是說改了,可依舊一口一個奴婢,謹慎得很。

  謝玄英唇角微揚:「那還不趕緊給夫人磕個頭,叫她收你做養女,到時候出門也光彩。」

  程丹若不由訝然,這可是少見的抬舉了。

  按律法,平民不能蓄婢,只是大戶人家誰沒有幾個婢女,遂名為「養女」,實則就是丫鬟,故在一些人家,丫頭小廝會管男女主人叫「爹爹」和「娘」。

  但侯府可沒這問題,收丫鬟做養女,絕對是抬舉。

  瑪瑙看向程丹若,有些激動,但並未出聲。

  程丹若笑了笑,微微頷首。

  瑪瑙眼圈一紅,當即跪下給她磕了三個頭:「多謝夫人恩典。」

  「起來吧。」程丹若打發她,「去廚房看看酥酪好了沒有。」

  「是。」瑪瑙擦擦眼角,退出去幹活。

  程丹若看向謝玄英:「今天心情好?」

  他可很少和丫鬟說話,像今天這樣的閒聊打趣,雖有給張鶴面子的意思,但確實少見。

  「送走他們,心裡鬆快不少。」謝玄英吐出口氣,拿起她的手按在肩上,「僵了一天,酸得很,替我捏捏。」

  吃豆腐誰都愛幹。

  程丹若順著他的肩頸,放肆地摸了兩把。

  謝玄英一本正經:「嗯,好多了。」

  「還有沒有別的地方疼?」她故意問。

  他認真想想:「站了一天,腿疼。」

  程丹若把手放在了他大腿上。

  很結實。

  腿真長。

  簾子晃了一晃。

  程丹若遺憾地收了回來:「進來吧。」

  瑪瑙端著兩碗酥酪進來了,低頭垂眼,放下就撤。

  「吃了吧。」程丹若把桂花蜜的遞給他,「多吃牛乳,好長骨頭。」

  「兩個月了,我早就好了,偏你操心。」他抱怨著,卻老老實實地吃了起來。

  程丹若吃紅糖的那碗:「傷筋動骨一百天,至少要三個月。」

  淋滿桂花蜜的酥酪香甜醇厚,其實味道不差,謝玄英很快吃完一小碗:「我真好全了,不信你自己摸。」

  「反正得吃。」程丹若鐵面無私。

  他只好問:「你藥吃過沒有?」

  「吃了。」

  程丹若吃了近兩個月的滋陰潤肺的藥,如今咳嗽好得七七八八,又重新吃起了調理七情的湯藥。

  她自嘲:「都成藥罐子了。」

  「怕什麼,我陪你。」他放下勺子,「好了,漱口吧。」

  後面那句話是對外頭丫鬟說的。

  兩人漱口刷牙,各咬一半的香茶餅,嚼碎去味。

  聊天地點改到床帳中,只餘一盞小小的蓮花燭燈,暖意照亮方寸之地。

  程丹若穿著寢衣,歪在大靠枕上和他說話:「過兩天,你該去寨堡了吧?」

  「嗯,想趁著雨季前去了。」謝玄英把玩她的髮梢,「最多半月就回。」

  程丹若卻道:「既然你出去,那我也想去趟安順。」

  「怎麼了?」他奇怪。

  程丹若道:「去看看驛道的情形,如果可以的話,我打算把驛站承包出去,盡量多開些。」

  夏天山裡不冷不熱,正是好季節,適合幹活,百姓也從農耕中騰出一兩隻手,打點零工掙錢。

  謝玄英問:「怎麼承包?」

  「以後住店不要錢。」她道,「其他都要錢。」

  驛站通常是由官府承建的,但凡大小官員住宿,都可以白吃白喝,財政由當地政府負責。

  要都是公務出行,倒也罷了,可時至今日,拿著驛符(一種信物)住店的人可太多了。很多都是公務員的家屬,甚至可以送禮,類似於後世的大閘蟹券。

  這財政支出誰吃得消啊??

  所以,她修的路不收過路費,但要搞服務站,靠衍生服務收錢。

  當然了,能不能真賺到錢,還要看藥材生意能不能做起來。有了支柱產業,路一定能派上用場。

  謝玄英聽明白了:「也成。」

  他提醒道,「別的好說,驛丞還是要官府派任。」

  「修完再說。」程丹若道,「先野蠻發展一兩年。」

  虧得貴州山高皇帝遠,要是在富庶之地,聞到點血腥味,蒼蠅就少不了。倒是這裡漢夷雜居,大家還抱團一點,不敢太過分。

  謝玄英問:「去多久?」

  「我也半個月吧。」她假作不經意,「先試個兩三家。」

  「嗯。」他已無心說事,「睡了吧。」

  程丹若的手從背肌滑到腹肌,查看肋骨的癒合情況。

  可惜,她摸骨的本事稀爛,半天沒辨出好壞。

  還是X光好啊。

  中醫大夫都是怎麼練出的徒手摸骨本事?

  她只摸出傷口癒合了,因是箭傷,傷口不如刀劍傷齊整,還有些凹凸不平。

  「若若。」

  「我覺得……還沒好。」

  他板起臉:「為兄覺得好了。」

  「我說沒有就沒有。」她瞪他。

  謝玄英退半步:「慢一些,輕一些就是了,又不礙著什麼。」他攬住她的腰,「就這樣,不壓著傷處。」

  側臥倒是真碰不著,就是不好使力,不自覺地繃緊。

  他格外喜歡,含著她的唇舌繾綣,溫存又綿長。

  -

  事實證明,老夫老妻解鎖新姿勢,也能有很多樂趣。

  這兩天,程丹若的精神好,氣血足,思路也十分順暢,一口氣寫完了婦產知識的初稿。

  怪不得論文要感謝家人的陪伴和支持。

  謝玄英不止是家人,還是秘書。雖然趕著去苗疆巡視,來不及給她改稿,但他拿走了稿子,準備路上看。

  他一走,程丹若也就收拾東西,通知赤韶和金愛準備暑期實踐。

  選定個好天氣,騎馬上路。

  這回的陣容不多也不少。屈毅去了武學上課,田北依舊是她的親衛第一人,金仕達會一點風水,自然跟著去,金愛和赤韶也不坐馬車,同騎一乘。

  丫鬟中,程丹若點了瑪瑙和小雀跟隨。

  瑪瑙已經學會騎馬了,和竹香兩個人在安順過年的時候學的。

  沒人坐車,行程就快了很多。

  程丹若清晨出發,傍晚就已經到了安順。

  齊通判,哦,現在是齊知府了,立即前來拜會:「夫人。」

  「我之前給你送的信,你收到沒有?」程丹若剛換下外衣,略微洗漱,飯都沒吃就開始見人。

  齊知府這輩子都沒想到能混成知府,自然愈發惶恐小心:「收到了,已經按著夫人的意思,把話音透了出去。」

  「結果如何?」

  他道:「造橋修路都是積善行德的事兒,大家自然都樂意,只是,一段驛道所費之財也不少,一家恐怕吃不下。」

  程丹若品著他的話意,順著往下問:「依你之見如何?」

  「下官認為,此事有兩個法子,」齊知府最近沒少思考這事,想得十分周到,「第一個法子,便是各經營各的驛站,按照出資排序,出得多的,安排好的路段,出得少的,偏遠些就是了。官府出個憑證,將來誰家做不下去了,也准許買賣。」

  「還有一個呢?」

  「第二個法子有利有弊,把驛道看做一家商號,按銀錢出股俸,各家持銀股,掌櫃伙計持身股,每年自有出息,不分路段之好壞。」

  程丹若:這就有股份的原型了?

  但她想了想,否決掉了第二個法子:「路段有好也有壞,倘若只看出息,怕是要捨掉沒有收益的驛站,若幾年後就荒廢,豈不是白費這番辛苦了。」

  商人重利,真把所有驛站變成一家集團的,偏遠地方的驛站成本不低,收益小,他們會維持才怪了。

  不如各認各的,誰能經營好,誰有本事。

  齊知府道:「還是夫人思量周全。」

  程丹若不去計較他的心思,見他辦事用心,便道:「既然他們心裡都有數,差不多就定下來吧。」

  她招招手,「瑪瑙,你跟著齊知府,細細將名單記下,回來同我說。」

  瑪瑙知道這是在培養她,立即肅聲應下,又沖齊知府施禮。

  齊知府微露喜色。程丹若只派丫鬟而不是自己去,可見已經十分信任他,驛道這麼大的功勞,程夫人佔八分,他佔兩分也夠福澤子孫的。

  他真心誠意道:「天色不早,夫人再掛心正事,也該保重玉體。」

  程丹若從善如流,立即端茶送客。

  休息一夜,第二天,她叫上金家父女和赤韶,出發去驛道。

  如今在修的驛道有兩個,一個通往寧洞,一個通往寧溪。

  她擲出銅板,反面,遂往寧溪去。

  今兒天陰沉沉的,空氣也濕潤,好在沒有落雨。

  數月來,修路的民夫一直來來往往,新路也有了幾分老路的平坦,連路中頑強生長出來的野草,也帶著一股生機勃勃的勁頭。

  赤韶和金愛都很開心,春游嘛,一會兒看看蝴蝶,一會兒看看鳥,時不時再偷吃兩口蜜餞。

  「我想打獵。」赤韶小聲說,「等到了地方,我打兔子給你吃。」

  金愛糾正:「要先給夫人,夫人肯定會分一半給我們。」

  赤韶:「嗯嗯。」她寄宿在程,啊不,謝家最大的樂趣,就是辣烤兔腿。

  辣椒可真是太好吃了。

  她倆嘀咕著,程丹若也不理,自顧自觀察修路的俘虜。

  他們穿得破破爛爛,不少人還打著赤膊,露出皮包骨頭,幾乎個個營養不良。每隔一段路,就有監工的軍官揮著皮鞭,罵罵咧咧地來回抽人。

  「別偷懶,好好幹,幹不好全都沒飯吃。」

  凶神惡煞得很。

  沒辦法,民夫都未必能討到好,別說俘虜了。

  程丹若沒有開口阻止,只檢查伙食。

  野菜湯和糙窩頭。

  她鬆口氣,至少是乾糧,餓不死人。

  又見兩個半大的孩子從林子裡鑽出來,孝敬了軍官幾個野果。他啃了兩口,擺擺手。

  兩個孩子趕忙把野果分給眾人。他們也不管澀不澀,難不難吃,一個個都連核帶皮往肚裡吞。

  金仕達不由感慨:「誰能想到邊蠻之地,竟有仁德之象,都是夫人與撫台的教化啊。」

  程丹若呼出口氣。

  是啊,俘虜都能夠吃上飯,留一條命,已經很不錯了。

  但願所有的生命,都能像夏日的野草樹木,頑強地活下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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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0 02:09:47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一章 清田畝

  程丹若在安順修驛道,謝玄英在鎮遠巡視苗疆。

  這次巡視不乏震懾各寨的意思,所以帶了三千餘人,行軍時,浩浩蕩蕩,煙塵飛揚,頗為壯觀。

  各寨聽見動靜,皆派人問安。

  謝玄英正式公布了寨堡改制的事情,又告知他們,今後在苗疆建立哨所,定期巡防。

  各寨都是喜大於驚。寨堡和他們毗鄰而居,實力強大的還好,實力弱的免不了隔三差五受騷擾,如今能自治,自然再好不過,奉承至少有一半的真心。

  黎哥又是所有苗寨中的頭一份臉面。

  他的座位離謝玄英最近,還得了他的囑咐:「許了你們自理,可要用心安排,耕田不可荒廢,稅不能少收,也不能多收,跟著朝廷的旨意做事。」

  黎哥當初舉兵,圖的就是爭取耕田,雖然半道被俘,成了官兵的手下,但兜兜轉轉,也算達成最初的目的。

  是以,應得也算真心:「是,屬下、下官知道了。」

  謝玄英欲安撫苗人,對他和顏悅色:「聽說你成親了?」

  「是。」

  黎哥這回算衣錦還鄉,正式繼承了父親的土司之位,也娶了妻子。他心愛的姑娘已經不在,也無所謂娶誰。

  父親想他娶巴氏的女子,互相也有個照應,但黎哥記起寫家信的事,知道巴氏女不懂漢文,以後怕多有不便,就娶了曾經嫁給百戶的萱花。

  這兩天,他就跟著萱花學寫漢字,已經學會了自己的名字。

  當時,軍營的師爺聽說他叫黎哥,寫的是黎戈,便用這兩個字做漢名。

  謝玄英點點頭,額外賜給他兩匹紅綢緞:「成家立業,今後行事須穩當。」

  「是是。」黎哥恭敬地應下。

  應酬完,巡防邊疆。

  苗疆邊牆不僅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更是一道切實存在的古城牆,與長城彷彿,凝聚無數心血。

  邊牆的這邊是漢人居所,另一邊就是生苗地域,但雙方並非徹底隔絕,或是探親訪友,或是買賣趕集,多有往來。

  謝玄英不著急趕路,他這回親自前來,除了見人,還有更重要的任務——清釐軍戶,丈量民田。

  前者好理解,統計各寨堡的士卒人口,編入戶籍,寨堡既然交給苗人,那些什麼百戶、總旗的官兒,基本都沒了。

  他們會被遷往附近的衛所,左右剛打過仗,各衛所都缺人,倒是不怕沒得安置。

  至於後者,就是漢苗都很在乎的耕田。

  有的田是軍戶自己開拓的,有的原本屬於苗人,後被侵吞的,當然,也有苗人遷往深山,半主動半被迫地放棄了。

  長年累月積累下來,一筆爛賬,各有各的說法。

  謝玄英這回就要解決掉這些土地糾紛。

  他沿著邊牆走了一圈,查看了每個地方的耕田,也詢問過當地人口,最終按照各地情況做出裁決。

  大致遵循的原則是「苗地歸苗,民田歸民」,以邊牆為界,屬於苗人那邊的所有耕田,退還給苗人,而邊牆裡面的,雖說以前可能是屬於苗人,但漢民已經耕種許久,今後就屬於漢人。

  但邊牆和長城一樣,不是連成一整片的,斷斷續續的幾段,野外並無城牆。

  他就以山溪為界,劃分民苗。

  還有的地方比較奇葩,漢人的田和苗人的混在一起,這就很難分清了。

  謝玄英讓人拿來魚鱗冊,能置換的置換,不能置換的就劃界限,記錄分明,省得今後起矛盾。

  當然了,但凡是裁決這種事,肯定有人滿意,有人不滿意。

  可想想謝玄英的兵馬,再念著寨堡的香餌,大多苗人還是勉強能接受。尤其寨堡自治,今後不必受騷擾,即便受了委屈,也覺得能忍。

  漢人這邊就更不必說了。

  隨著不少軍戶裁撤,大家求的就是保住官職,田什麼的差不多就行了,哪裡敢和巡撫唱反調?

  因此,縱然磕磕碰碰,兩件事還是順利地辦了下來。

  昔年清平沒有收好的尾巴,在此終於完結,謝玄英又了卻一樁心事。

  歸程途中,沒忘記去清平書院作客,拜訪山長靜光居士。

  靜光居士四十餘歲,在山上修了個草廬,春深季節只穿單衣,正全神貫注地鑿刻佛像。

  謝玄英仔細端詳,是一座手挎魚籃的觀音。

  「靜光居士。」他禮節周到地招呼,「晚輩謝玄英,特來拜會。」

  「嗯。」靜光居士是大儒也是狂生,還是出家人,難免有點狷介的脾氣,不鹹不淡地應了聲,繼續刻他的觀音。

  謝玄英耐心地圍觀。

  然而,看著看著,他就發現靜光居士在石刻這方面……是個生手。

  這也好理解,晏鴻之也是這樣的人,有時候忽然對什麼感興趣,就要學一學,學得七七八八就撒手。

  而新手和老手相比有個特點,那就是特別來勁。

  越菜越有勁頭。

  所以,他招呼長隨小廝擺出茶具和坐墊,尋處石凳坐下,喝茶等。

  靜光居士心無旁騖,一心修鑿觀音的樣貌,可修完怎麼看,都覺得差了點,於是冷不丁開口:「你覺得這觀音像如何?」

  謝玄英道:「慈眉善目,悲天憫人。」

  「哼。」這種套話,靜光居士哪裡滿意,瞥眼打量。

  嗯?嗯。

  「你還有點眼光。」他清清嗓子,又仔細瞧他,「你是子真的學生?」

  謝玄英道:「是。」

  「不錯。」靜光居士坐下,拈鬚微笑,「難為你身居高位,還肯親自來見我這等鄉野俗人。」

  謝玄英道:「居士避世修禪,本不該打攪,只是我有事相求,不得不上門叨擾,還望您海涵。」

  一面說,一面為他斟了杯熱茶。

  靜光居士端起來,細細品味茶香:「何事?」

  「我欲請各夷寨土司的子女,前往貴州城就學,正缺一位良師,不知居士可能為我引薦?」謝玄英也不是隨便找的人。

  清平書院的教學風格就是不分漢夷,有的學生放蕩不羈,還會穿夷服,書院中一些浣衣的婦人,也有苗家女子。

  他就想從書院裡挖個人走。

  靜光居士聞言,自然也猜出了他的意思,可書院的先生被挖走了,誰來教書?他最近沉迷石刻不可自拔,並不想親自講課。

  但謝玄英再怎麼說,也是堂堂巡撫,人家誠心誠意上門,怎麼都不好一口回絕。

  因此思來想去,死道友不死貧道。

  「你可知道,咱們蜀中有一位才子?」靜光居士道,「此人文采奇誕,草書乃是一絕,能作畫寫詞,通讀儒、道、佛三家經典,得此一人,可抵庸才千萬。」

  謝玄英記性很好,思索道:「我似乎聽過,是叫姜元文可是?」

  「不錯,姜光燦是蜀人,前些時候去了龍岡。」靜光居士道,「你不妨去那裡看看。」

  其實,謝玄英只是想找個普通的老師,並不想找才子,但聞弦歌而知雅意,他聽出對方話中的推拒,也不勉強。

  反正老師沒有,學生已經在幹活了。

  「多謝您指點迷津。」他客氣道,「勞煩了。」

  「無妨。」靜光居士喝口茶,舊事重提,「你覺得,我這觀音像如何?」

  謝玄英反問:「這是居士心中追尋的觀音嗎?」

  靜光居士明白了他的意思,嘆道:「尋尋覓覓,不得其味啊。」

  遂不再問了。

  -

  齊知府裡裡外外忙活了幾日,終於列出了承包驛站的名單。

  程丹若逐一對照印象。

  馬家排名第一,出資三千兩,是貴州有名的大商人,掌握著貴州一大命脈——馬幫,無論是茶馬古道,還是川鹽入黔,都少不了馬幫的經營。

  他們對開驛道是最積極的,能夠承包下驛站,今後無疑大有好處。

  可惜的是商戶出身,不好多來往,不過可以吩咐下人,若馬家上門,讓他們進來坐坐冷板凳。

  反正馬家求的也是這份臉面。

  高家,安順大戶,名列榜單第二位,兩千兩,記得沒錯的話,他們家有不少讀書人,之前義診也捐過藥。

  這就屬於提前投資了,就算不能讓謝玄英收個學生,能指點一下也是好的。

  程丹若記下,準備到時候讓高家子弟上門,叫謝玄英看下他們的文章,名師指導值回票價。

  ……

  林林總總,大概只有七八家,銀子湊了約八千兩。

  程丹若收到錢,寫了帖子正式回復,算是收據,然後給齊知府留三千兩,讓他繼續監工。

  「寧谷和寧山若願意出人,也許他們修一個。」她適當放寬了口子。

  齊知府會意:「是,下官明白。」

  程丹若昨天已經去過寧洞的驛道,姑且算是滿意,準備結束本次突擊檢查:「你好生辦差,不要懈怠。」

  齊知府恨不得賭咒發誓:「下官知曉利害,絕不敢耽誤大事。」

  這兩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程丹若相信他搞不出花樣,不過慣例敲打罷了,聞言便道:「我自是信你的。」

  齊知府立馬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雙方走完流程,散會。

  程丹若放下了名單,問瑪瑙:「那日你也去了,感想如何?」

  瑪瑙遞給她一盞剛熬好的梨湯:「齊知府謙恭謹慎,辦事十分仔細。」

  程丹若笑了,這就是舉人出身的弊端,哪怕升任了知府,在本地大戶跟前都直不起腰桿子。

  但這對她而言是個好消息,沒有弱點的人,憑什麼投靠她呢。

  她淺淺抿了口梨湯,示意丫鬟繼續說。

  瑪瑙又道:「馬家的人有些草莽氣,不過看著粗中有細,一心想拿下魁首。倒是高家有些矜持,說了好些場面話才點頭,寫數目的時候也頗為斟酌。」

  程丹若問:「怎麼報的價?」

  「寫的紙條。」瑪瑙道,「齊知府並未過手,是我收了念的。」

  「齊光祖著實仔細。」程丹若不怕齊知府做手腳,可他有心避嫌就是好的,「就這樣吧,對了,金先生他們回來沒有?」

  她帶了赤韶過來,自然不可能讓她傻玩,安排兩小姑娘跟著金仕達勘探風水,體會下開闢過的驛道和深山小路的區別。

  瑪瑙瞧瞧天色:「想來是快了。」

  「你叫人準備好藥油。」程丹若唇角微揚,「明兒咱們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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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02:10:01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二章 遇奇事

  程丹若比謝玄英早到家兩天。

  當天休息,第二天,就把赤韶和金愛叫過來,布置作業,寫一篇命題作文,《我的驛道見聞》,不少於四百字。

  兩個小姑娘垂頭喪氣地答應了。

  她們倆已經好幾天沒上街聽水滸,原想今天趕去茶樓的,有作業就沒戲了。

  只好悶在家裡咬筆桿。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她們搬到了隔壁的院子,房間擴大到了後宅的三間屋,兩人一人一間做臥室,中間的是客廳兼書房,院子能踢毽子、蕩鞦韆。

  梅蕊做了管事姑姑,下頭的是二等丫鬟蘭心,負責姑娘們的衣食住行,還有兩個跑腿的小丫鬟。

  這配置也就一般的富戶人家,遠不是侯府的氣派,但名額是程丹若定的,兩孩子都不是嬌氣的千金小姐,並無意見。

  好不容易憋出作文,新作業又下來了。

  計算驛道所需的人手、糧食和布匹。

  赤韶傻眼不說,好學生金愛也搞不定了,緊急求助老爹:「爹,這算數可怎麼算啊?」

  金仕達暗喜,他開蒙快結束了,再教經義就要露怯,遂撫鬚一笑:「也罷,為父開始教你們算賬。」

  改語文課為數學課。

  程丹若聽說後,請孫秀才接替語文教學。

  孫秀才是清平書院的學生,基礎比金仕達紮實不少,四書五經都通讀,最近除了幫程丹若寫公文書信,就在院子裡讀書,抽空教兩孩子一點不難。

  反正他和金仕達一起住在隔壁的前院,本就是鄰居,換教室也很方便。

  程丹若安排妥她們的課業,也默默鬆口氣。

  這年頭,請個靠譜的好老師太難了。

  沒有好老師,怎麼讓那些土司把子女送過來?童生、秀才最多開蒙,正兒八經地講學,非得有個出名的老師才好。

  她祈禱謝玄英在清平書院有所收獲。

  謝玄英在三日後回家。

  彼時已二更天,程丹若都睡下了,在被窩裡撥著碧璽珠子數羊,忽而聽見外頭響動。

  跟著是樓梯上輕而急促的腳步,以及謝玄英壓低嗓音的詢問:「夫人睡了沒有?」

  程丹若忙道:「我沒睡。」

  她披上衣裳起來,推門張望:「怎麼這時候回來?」

  「安心,沒什麼大事。」廊下的燈籠照亮她的臉龐,謝玄英吐出口氣,「路上碰到樁意外。」

  程丹若立在二樓欄桿處,發現前院有一排燈籠往隔壁去了,不由問:「你還帶了人回來?」

  她倏而期待,「有先生了?」

  「這就不好說了。」

  她莫名其妙:「那你帶回來的是誰?」

  謝玄英進屋換衣裳:「蜀中才子姜元文,字光燦,你可聽過?」

  「義父好像提過。」程丹若仔細回憶,來了興致,「你怎麼招來的?」

  謝玄英道:「他自己上的門。」

  「自己上門?什麼緣故?」她真詫異了。

  謝玄英一面沐浴更衣,一面和她道明來龍去脈。

  -

  這事說起來,還真的相當離奇。

  他拜訪完清平書院,在下司鎮休息。此處在清水江邊,設有不少碼頭,多馬幫商會,交通繁茂,算是黔東南的一處商貿重鎮。

  而選在此處歇息一夜,是他想在這兒買隻狗。

  下司有名犬,名為真龍犬,也叫下司犬,乃是極好的獵犬之一。

  家裡只有麥子,多少冷清了些,養隻狗看家守門,也能熱鬧點兒。

  因此,第二天上午,他就預備去挑狗,結果一出門,撞見好大一個熱鬧。

  鎮上有大戶姓賴,借下司的地理優勢做船隻生意,賺得盆滿缽滿,家中的府邸高牆深院,十分氣派。

  然而,今天就在他們家格外氣派的門外,一個婦人正在產子。

  當眾產子!

  她的叫聲淒厲哀絕,幾似怨魂,下身血流不止,染紅草席,周圍的人一邊看,一邊指指點點。

  「我知道她,是船上老橋頭家的閨女。」

  「怎麼在這兒生?髒了人家的門楣,晦氣。」

  「呵,你知道什麼?老橋家的閨女可沒嫁人呢。」

  「竟是個不守婦道的女子?」

  「休要胡說,船上賣笑的女子,何至於披麻戴孝在此產子?必有隱情。」

  「對啊,這女子戴孝產子,哪有這樣的道理?」

  「有礙觀瞻、有礙觀瞻。」

  「哇——血——」

  人群吵吵嚷嚷,惹來深宅中的家丁驅趕。

  他們想把產婦拖走,拽著她的兩條腿往外拉,血液蜿蜒,女子叫聲愈發淒慘,心善的人忙阻止:「都看見孩子的頭了,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她?」

  「滾!少管閒事!」

  善心人畏懼賴家,只好去扶那產婦。

  但產婦不肯走,哭喊道:「我冤啊!!賴二打死我爹,強佔了我又不肯認,我就要把孩子生在這!」

  「我們母子死在這裡,做鬼都不放過你個畜生!」她一面哭叫,一面流淚,下身鮮血與污穢齊流,格外恐怖。

  眾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謝玄英在路邊聽見,眉頭緊鎖。

  他示意護衛上前,叩門喊話:「巡撫大人在此,還不快開門跪迎?」

  一句話徹底點燃了氣氛,民眾裡三層外三層聚集,賴家的家丁連滾帶爬的進去把老爺夫人都喊了出來。

  陰雲密布。

  謝玄英拿過小廝隨身攜帶的紙傘,撐開了放在產婦身邊,擋住她光溜溜的腿。

  產婦披頭散髮,身體浮腫,為了生子也沒穿褲子,被人這麼圍觀,可謂一點尊嚴也無。她望著謝玄英,雙眼淚流不止:「大人,為我做主!為我做主啊!我爹死得冤枉,冤枉啊——」

  最後三個字,真如厲鬼復仇,尖銳陰森。

  謝玄英這兩日正在看婦產科知識,見她流的血量就覺要糟,遂嘆氣:「你放心。」

  產婦掙扎著爬起來,朝他拜了一拜。

  謝玄英被她拜得毛骨悚然——他真的看見孩子的頭了,趕緊揮手示意她停下。

  有他做示範,百姓們面面相覷片刻,有些人跪下,有些人拿了傘和衣裳,還有個說是穩婆,鑽過人群湊過去接生。

  賴家老少很快出門跪迎。

  當家的老頭子年紀一大把,原想開口請他進去,但立即被柏木喝住。

  「賴二是哪個?」

  一個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兩股戰戰,撘不上話。

  「此女告你毆死她父親,強佔民女,可有此事?」

  「冤、冤枉啊……」

  話音未落,就聽見人群中有人掐著嗓子說:「你夜裡坐船調戲小娘子,老橋頭攔你,被你打了頓,推進河裡溺死了,你強佔了這丫頭,又醉醺醺地去了妓院。」

  「我也瞧見了。」又有人粗著嗓子附和。

  有兩人開口,賴二不敢再辯解,慌慌亂亂地尋藉口:「我以為她是船妓。」

  謝玄英道:「抓起來,送到清平縣衙。」

  他這巡撫是主平叛軍事的,不管斷案判罪,得送到縣衙才行。好在清平知縣本事沒有,人倒是還行,知道是他送的人,必會嚴查。

  又看了眼產子的女人,「送醫館去,診金我出了,生下孩子再做計較。」

  「是。」

  -

  講完上述經歷,謝玄英已經洗過澡,正在擦頭髮。

  他也不想大半夜折騰,可在外奔波多日,哪怕日日戴著烏紗帽,也總覺得沾染灰塵,非得洗一洗才舒坦。

  而程丹若聽故事入神,也失了睏意,精神地追問:「然後呢?人救下沒有?」

  「沒有。」謝玄英道,「孩子落地就沒氣了,做娘的熬了兩天,聽說賴二下獄,在醫館裡合了眼。有人出錢葬了他們父女。」

  程丹若問:「姜元文?」

  他點點頭:「我原準備走了,沒想到他主動上門,先和我說了產婦的事,隨即問我是否需要一位先生,他想向我舉薦一人。」

  程丹若聽得口氣不對:「不是毛遂自薦?」

  「不是。」謝玄英也覺得這事離奇,「他向我舉薦的是左鈺。」

  程丹若納悶:「這是誰?」

  「禮部儀制司的員外郎。」謝玄英卻精准報出名字,「如今還在任呢。」

  程丹若:「……嘖。」

  在任的官員卻舉薦為先生,不是對方快要退休致仕,就是那人快要倒黴了。

  她忖度:「這兩人是什麼來路?」

  晏鴻之的信裡只是提了一嘴,說川蜀這邊也多才子,比如某某與某某,並不多說其他。

  「我倒是知道一點。」靜光居士既然推薦了姜元文,謝玄英自然問他打探。

  他道:「此人的身世頗為坎坷。」

  別看姜元文如今名聲斐然,少年身世卻十分離奇。

  他娘是江南名妓,父親是蜀中富商,到江南行商時一見傾心,將她買下,置宅藏為外室。

  他母親為其父生下了他,但好景不長,生父有錢又見異思遷,很快對他母親失去興趣,不再探望,也沒有給錢。

  為了養活孩子,他母親不得不重操舊業,幸虧才名在外,很快有故人接濟。三年後,他生父意外落水死亡,其僕人找到名妓,說他父親無子,恐絕後。

  名妓便辭別了接濟的故人,其實就是後來的金主,攜子去蜀,想讓他認祖歸宗。

  這金主倒也有些義氣,聽聞她打算走,稱讚她有情有義,沒有為難不說,還贈金送她離去。

  名妓到了蜀中,尋到了姜家,跪在門口求姜家人認下孩子。

  當時,姜太太沒有嫡子,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家大業大的,怕被人吃絕戶,正一籌莫展,聽聞此事,趕忙認下他們母子。

  可族人早就眼饞姜家的財產,恨不得過繼一個嗣子瓜分,非說名妓恩客眾多,姜元文不是姜家血脈。

  為了兒子,名妓吊死在了姜家祠堂門口,以示清白。

  姜元文這才順利認祖歸宗。

  他自小不凡,據說過目能誦,在當地被譽為神童,二十歲考中秀才,後娶了資助母親的恩客之女為妻。

  左鈺就是他妻子的兄長,他的大舅子。

  程丹若沉默了一瞬,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古人的恩義觀,只好問:「既是親戚,應當不是玩笑,左鈺是想隱退嗎?」

  謝玄英若有所思:「興許沒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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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02:10:17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三章 風乍起

  貴州城中,程丹若和謝玄英還在猜測什麼情況,可在京城,嗅覺敏銳的人已經聞到了異常的氣息。

  比如靖海侯。

  作為官場上的老狐狸,他今日又到正院去了。

  柳氏正在卸妝,面色憔悴,眼睛紅腫。沒辦法,太后數日前去了,文武四品以上的命婦都要進宮哭靈。

  她連哭帶跪折騰了幾天,累得夠嗆,見靖海侯此時過來,不免有點意外:「侯爺怎麼來了?」

  靖海侯打量她兩眼:「這兩日辛苦你了,好生歇息兩天吧。」

  柳氏怔了怔,目光陡然狐疑。

  靖海侯說讓她休息,那就不是休息,是「病兩天」,他是打算讓老二媳婦接管侯府的事了?

  「要變天了。」靖海侯解釋,「你休息兩日,也少些麻煩。」

  在大事的預判上,柳氏向來信服他,聞言鬆口氣:「也好,這兩日折騰的我頭風又犯了。」

  她冷熱交替便易頭疼,在宮裡一會兒烈陽下曬,一會兒又進放了冰盆的靈堂,忽冷忽熱,早就有些不舒服。

  靖海侯道:「明日叫太醫來瞧瞧,你也好生保重自己。」

  柳氏點點頭。

  靖海侯回到書房,叫來謝二。

  「父親尋兒子何事?」謝承榮留起了鬍子,看起來沉穩許多。

  靖海侯道:「聽說你前些日子,和豐郡王看戲去了?」

  謝承榮微微一驚,卻不敢否認:「恰好碰見,郡王又極力相邀,不便拒絕。」

  「前兩日我夢見你祖父,今年清明未曾給他老人家掃墓,想來是有些不滿。」靖海侯不動聲色,「你去趟蘇州,替你祖父修一修墳吧。還有一封信,你替我送給二房。」

  這下,謝承榮是真的吃驚了。

  他當然看得出來,掃墓不過是托詞,靖海侯是想打發他離京。

  這是什麼緣故?

  「父親,是三弟那邊……」他穩住心神,出言試探。

  靖海侯乾脆利索:「與你兄弟無關,老家有些事要你走一趟。」

  謝承榮鬆口氣。

  自從謝玄英到了貴州後,他眼睜睜看著父親越來越抬舉他,不僅給他兵馬,更像是打算一力扶持。

  他真慌了,但劉氏卻勸他穩住,他是嫡長子,哪怕皇帝立太子呢,都不能不立嫡長,只要他不犯錯,爵位總歸是他的。

  好在他也算了解自己的父親,靖海侯說沒有,就真的沒有。

  「兒子知道了。」他順從地應下。

  另一邊。

  王尚書從宮裡出來後,就把自己關到了書房。

  王老太太聽說後,先派兒子去看看情況,老爺子沒見人,又派了最受寵的王六過去。

  王尚書見了。

  他問王六:「你先前不是想四下游歷,增長見聞嗎?」

  王六精神一震:「祖父同意了?」

  他才二十多歲,並不想馬上考進士,一來未必考得好,祖父身居高位,他成績太優秀,容易被罵徇私舞弊,除非他實力過硬到誰也挑不出問題,顯然這對一個年輕人而言還是有難度的。

  二來,家裡有二叔做官,祖父又才進內閣,他並不想早早當官,更想游歷各地增長學識,豐富經驗。

  奈何祖母捨不得,祖父覺得他倨傲,想再磨他兩年,遲遲不曾鬆口。

  「去準備吧。」王尚書嘆息一聲,擺擺手。

  王六起了疑心,試探道:「祖父為何愁容滿面?」

  王尚書斜睨他一眼,不語。

  王六笑問:「孫兒可能為祖父分憂?」

  王尚書瞅了瞅自己的寶貝孫子,給他一個字:「滾。」

  --

  再說貴州。

  麥子扒拉在門前,喵喵叫喚,試圖像往常一樣去和女主人報道,但大門緊閉,小雀死死抱住它,不讓它進去鬧騰。

  沒辦法,程丹若和謝玄英起晚了。

  為什麼會起晚呢?

  因為昨天晚上他們倆吵架了。

  昨天,聊完姜元文的來龍去脈,程丹若不知怎麼想的,忽而問他:「狗呢?」

  謝玄英:「?」

  她還追問:「你不是說給我買狗?最後買了沒有?」

  「當然。」他道,「怎了?」

  程丹若口氣遺憾:「你怎麼不帶上來呢?」小狗崽最好玩了,她想抱抱。

  謝玄英卻勃然大怒。

  他剛洗過澡,就坐在她面前,兩人已經半月不見了,她居然惦記著狗?!

  然後,他就證明了一下「狗算什麼東西,誰還沒個腰了」的戲碼。

  睡得晚就想賴床。

  程丹若的生物鐘是六點鐘初醒,七點鐘起床,所以,她其實醒得挺早,只不過睜開眼,摸了兩把睡美人,又睡了個回籠覺。

  那會兒是謝玄英的回籠覺了。他五點左右醒的,挑起帳子見天色還暗著,把她摟到懷裡就又睡了。

  後面她摸來摸去,他有所感應,任由她去。

  小睡到七點半,徹底醒了,把她鬧醒。

  程丹若正值最好的年紀,實在生不出氣,意思意思拍了他兩巴掌,就抱住了他的腰。

  謝玄英尤為喜愛她這一點。

  丹娘雖然有點口是心非,但親熱之際,從不吝嗇給他回應,溫吞會咬他,滿足便依偎,欺負會打人,不捨就裝睡,這讓他每次都很愉悅,也知道她亦如此。

  八點鐘起床梳洗。

  丫鬟們笑眯眯地端水進來,換床單,鋪床,收髒衣服。

  麥子跳上程丹若的膝蓋,她一面讓丫鬟梳頭,一面擼貓,感覺十分幸福。

  早餐時間,謝玄英吃湯湯水水的米粉,程丹若吃炸饅頭片。

  端午已經過去,彼時兩人都在路上,沒過節,又補吃了個小粽子。

  飯畢,攜手去書房。

  謝玄英給書房前的花草澆水,挨個查看是否需要換盆,並挪了它們的位置,使之能更好地曬太陽,或是遮蔽陰涼。

  程丹若叫人把小狗抱來。

  兩隻三個月左右的小狗崽,圓鼓鼓白乎乎的,別提多可愛了。

  若非顧忌這裡沒疫苗,她非要抱起來玩。但此時,只是放它們在地上逗了逗,先混混熟。

  「這兩隻取什麼名字?」她問看花的謝玄英,「兩隻都是白的,叫大米小米怎麼樣?」

  「挺好,和麥子一樣。」謝玄英忖度,「大名就叫春稻米和春粟米吧。」

  程丹若吃驚:「這般樸素?」可不像他取名的風格。

  謝玄英白她:「『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不好嗎?」

  她努力想,這是誰的詩?

  他:「杜子美的。」

  「噢。」杜甫的,難怪了。

  他們倆玩花的玩花,玩狗的玩狗,都消遣過了,茶也喝過一盞,方才收心準備幹活。

  工作是真的多。

  謝玄英一堆公文需要處理,包括但不限於各地衛所的情況,軍費的舊賬,倉庫軍械的抽查,軍戶重查,以及各種離奇的漢夷衝突。

  他迫切需要一二靠譜的幕僚。

  不是整理資料,幫忙算賬的那種,而是能真正出主意分憂的人。

  抬頭看看另一張桌子。

  窗下,程丹若正對著賬目犯愁。

  生民藥行第一季度的帳出了,看得她頭疼欲裂,迫切需要一個帳房幫忙過賬。

  夫妻倆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痛苦。

  升職太快,班底跟不上啊。

  謝玄英看看天色,十點多鐘了,便問:「請姜光燦過來說說話?」

  程丹若:「好。」

  正好聽聽昨晚故事的後續。

  --

  姜元文一大早就醒了。

  早晨沒事幹,就在院子裡溜達了一圈,先見到了金仕達。雙方打了個招呼,自我介紹了番。

  金仕達聽說他是姜元文,又驚又訝,說了好些「如雷貫耳」的恭維。

  姜元文自視甚高,自然瞧不上金仕達一個童生,但聽說他是程丹若聘的,倒起了三分興趣。

  「程夫人無子,你怎麼想著應聘西席?」他一針見血。

  金仕達答得十分巧妙:「我也是應聘了才知沒有,可不出幾日,立即就有了,您說巧不巧?」

  姜元文若有所思。

  八點鐘,他見到了手拉手上課的赤韶和金愛。

  金仕達教算術課,她倆劈裡啪啦地撥算盤珠子,吵得姜元文耳朵疼,躲出去了。

  遇見自側門出來買早點的小雀。

  這丫頭穿著黃色比甲,梳著丫髻,手挎籃子逛去了最近的碼頭,買了幾條新鮮的小魚,然後,又買了豆花麵、糯米飯、油炸粑,提著滿滿一籃子回去。

  姜元文挑了豆花麵的攤子,一邊吃早飯,一邊打聽情況。

  他已經打探過謝玄英,不然也不會自己送上門,這會兒問的是程丹若。

  百姓的口徑驚人的一致。

  「程夫人?善心的大好人啊。」

  「生民藥鋪是她開的,裡頭的藥材都頗為便宜。」

  「等等,開的不是惠民藥局?」

  「藥局是朝廷的,不過是夫人主持罷了。」

  「怪道每月都有義診,原來如此。」

  總結:「程夫人心善得很啊。」

  姜元文一邊吃麵,一邊大搖其頭:愚民啊愚民,人光有善心可做不成善事兒。

  他吃了兩海碗麵條,摸著鼓鼓的肚子回府。

  小廝來報:「爺請您書房說話。」

  姜元文便穿過月洞門,來到了前院的書房。

  只見屋中陳設清雅素麗,一張書畫,兩盆茉莉,案几上供著佛手鮮花,氣味芬芳自然。

  謝玄英立在窗前,屏風後隱約露出羅漢床的模樣,人影綽約。

  「撫台。」姜元文有秀才功名,並不下跪,作揖為禮。

  謝玄英道:「請坐。」他單刀直入,「據我所知,左大人身在禮部,閣下向我舉薦他,莫不是在尋我開心吧?」

  「不敢。」姜元文道,「子圭是我妻兄,我如何會以此玩笑?」

  「那是什麼緣故?」

  姜元文嘆了口氣:「他那員外郎的位置,怕是坐不了太久了,重則喪命,輕則流放,我不過是想提前為他謀個退路。」

  謝玄英揚眉:「姜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姜元文便道:「太后若故,京中必要生亂,屆時,別說子圭的腦袋保不住,哪怕是大宗伯,恐怕也性命攸關。」

  「噢?」謝玄英以為他在說過繼的是,語調平平。

  姜元文看出了他的想法,語不驚人死不休:「陛下怕是要奉齊王太妃為皇太后。」

  謝玄英端茶的動作微微一頓。

  當今皇帝是被過繼到先帝名下的,齊王太妃是他生母,但名義上卻是叔母,兩人早已不再是母子。

  要奉王太妃為皇太后,在禮法上是不容許的,過繼就是過繼,普通人家尚且兒戲不得,何況天家。

  除非,皇帝打算追封老齊王當太上皇。

  這……確實麻煩大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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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0 02:10:32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四章 姜元文

  謝玄英被姜元文的猜測驚住,一時沉默。

  屏風後,程丹若卻是十分平靜,古往今來,皇帝搞出什麼操作都不稀奇,她對姜元文本尊比較好奇。

  在他進屋前,她腦補的是唐伯虎一般的風流人物,當然,影視劇版的,誰想走進來的是個胖子。

  她頓時懷疑,這人的字光燦不是因為「文華光灼燦爛」,而是因為臉——他面如滿月,白淨圓潤,好似中秋的月亮,白亮白亮的。

  果然,才華和顏值並不成正比。

  謝玄英除外。

  他不說話,程丹若就替他開口問了:「先生何出此言?」

  姜元文聽見她的聲音,微微驚訝。她聲調平緩,嗓音柔和,完全沒有被驚住的意思嘛。

  這讓他失去了很多樂趣,故意道:「夫人似乎並不奇怪。」

  「我為何要奇怪?」她好奇。

  姜元文想想,頓時釋然:「也是,據說夫人曾為御前女官,想來早有察覺。」

  他沒了賣關子的癮,痛快道:「子圭兄身在儀制司,曾寫信提及今上賜予齊王太妃之印,比如皇太妃,賞賜之物亦如太后,多有逾越。」

  禮部儀制司,「分掌諸禮文、宗封、貢舉、學校之事」,左鈺這個員外郎幹的是封賞諸侯的活兒,其中就包括給齊王太妃寫表箋,鑄造印章的工作。

  很繁瑣,很無聊,但不可或缺。

  左鈺就和妹夫評判說,皇帝給齊王太妃的東西不合禮數,雖然是給親媽的,可你被過繼了,現在你媽不是你媽,要守禮才對。

  他不過隨口一提,姜元文卻記在了心裡,並多有留意。

  皇帝不忘生母,招來豐王、承郡王等人入京讀書,卻遲遲不提過繼,其中有沒有關係呢?

  琢磨來琢磨去,還真品出了點意思。

  皇帝好像在憋大招。

  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諸王入京,偏偏齊王府毫無消息,不過嘉寧郡主嫁到大宗伯家。去歲祭祀,今上不止祭拜了先帝,還小祭生父。河北蝗災,王太妃念佛祈福,頗有慈名。還有人專門寫了《勸誡往生錄》,傳述王太妃放生行善之事。」姜元文侃侃而談,「今上可有此心,一旦太后病故,就能見分曉。」

  謝玄英沉默了半天,淡淡道:「姜元文,非議天子,你好大的膽子。」

  程丹若在心裡給他翻譯:你一個秀才,皇帝面都沒見過,就在這裡叭叭,當自己是張良還是孔明?

  姜元文哂笑,陰陽怪氣:「都是朝廷邸報所書,何來非議?謝巡撫年紀不大,人倒是老成。」

  程丹若倚住靠枕,饒有興致地看戲。

  這人好狂。

  「天子行事自有法度,你同我說這個,難道只是為左員外郎求個後路?」謝玄英反問。

  姜元文倏而正色:「不錯。泰山大人於我有恩,不僅不嫌棄我出身,還將愛女嫁予我為妻,子圭兄是他獨子,我深知他脾性,視禮法綱常為性命,若真與我所料不差,恐怕前程難料。」

  他嘆氣,「泰山已故,左家在朝中並無親眷,我雖有薄名,卻不過一介書生,實在無從下手。但撫台不同,你主政黔地,子圭兄若獲罪流放,不是在雲就是在貴,若您能照拂一二,我也能對拙荊有個交代了。」

  謝玄英卻道:「這話可笑,我是陛下的臣子,假如左員外郎真有如此下場,我為何要違逆帝王之意,照拂罪人呢?」

  程丹若繼續翻譯:你掐著時間過來一通神機妙算,就想我救你大舅子?好,姑且信了,可我憑什麼要幫你?你給我什麼好處?

  她原以為,姜元文此時就該毛遂自薦了。

  然而,才子就是不走尋常路。

  姜元文聽他這般說,竟然冷笑一聲:「正言直諫乃忠臣所為,上不能納諫,豈是臣子之罪?我以為謝巡撫跟隨子真先生讀書,多少有些文人風骨,誰想竟是錦衣走狗,佞臣媚上之輩。」

  謝玄英的火氣也上來了。

  他慍怒:「你妄議天子,字字句句不離昏聵,真當我耳聾不成?」

  「撫台不信,不如與我打個賭。」姜元文道,「左右結果不日便可揭曉。」

  「和你賭,贏了又如何?」謝玄英面無表情。

  姜元文卻昂首道:「不如何,左右撫台或是大贏,或是小贏,在下或是大輸,或是不輸。」

  程丹若再次翻譯,他猜中了,謝玄英就是大贏,自己是不輸,他猜錯了,謝玄英小贏,自己大輸特輸。

  她適時開口:「大贏能贏什麼?」

  「我觀撫台行事,貴州軍事不出數月可治,然則此時回京,無異於深入泥沼,難以脫身。」姜元文道,「不如趁機清理西南,也好穩固根基。」

  終於是正兒八經的獻策了。

  程丹若思索沉吟。

  假如太后真的不行了,皇帝又有別的意思,短期內他們最好不要回京。

  否則,皇帝問謝玄英「你支不支持我認我親媽」,謝玄英該怎麼答?說支持,文人多鄙薄,說不支持,他還想不想混了?

  問題是……「此事數月即見分曉,先生也太討巧了。」她道。

  他們沒那麼快回京城,早晚知道消息。

  但姜元文道:「非也,『聖賢之謀事也,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撫台出身侯府,貴不可言也高不可攀,此事卻是個機會。」

  程丹若覺得他就差明說了。

  你出身勳戚,文人看你總覺得不咋地,這是個示好的機會啊。

  她又回想起了左鈺的家世。左家是書香世家,其父曾是文壇領袖,寫過一本《詩苑雜談》,講的是如何品鑑詩歌,推崇盛唐之象,講究格律,崇尚復古,寫過十分有名的駢文。

  當然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文壇的風向也會隨之變化。

  多年過去,大家的口味變了,不尊唐,改奉宋,更偏愛清新自然的詩文,最近流行模仿謝靈運,寫山水詩,號稱不拘格律韻腳,解放文體,以真性情為上。

  代表人物,王尚書。

  她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呢?

  因為晏鴻之寄回來的信,總要點評一下她的作業。

  言歸正傳,雖然左家除了左鈺,沒人當官,但依舊在文壇有不小的名氣,能夠提前安排救下左鈺,絕對能收獲不少文人的好感。

  不得不承認,姜元文是比金先生有水平,眼光也毒辣。

  但謝玄英平淡道:「『君子有機以成其善,小人有機以成其惡』,你有時間同我長篇大論,不如寫信上京,多多規勸。」

  姜元文臉色大緩,露出真切的讚賞:「撫台真君子。」

  又嘆息,「我早已暗中勸誡多次,可子圭兄為人剛正,我怎能讓他為保全性命而折骨媚顏呢?」

  空氣一時靜默。

  程丹若坐累了,自屏風後頭走出來,善解人意道:「賭博傷身,我看這事也沒什麼好賭的。」

  謝玄英瞥她一眼。

  「先生遠道而來也累了,請務必小住兩日,看看貴陽風物。」她給雙方搭台階。

  姜元文拱拱手:「多謝夫人美意。」

  一面說,一面瞅眼看謝玄英,沒真說出口,但臉上寫著「就是不知道謝巡撫有沒有這肚量了」。

  謝玄英還為姜元文腹誹皇帝而生氣,不肯輕易退讓,乾脆道:「我聽夫人的。」

  姜元文:「……」

  他揚揚脖子,槓上了,「夫人盛情難卻,在下便厚顏借住段時日。」

  謝玄英別過臉,見都不想見他。

  姜元文挺著大肚子告退。

  一出院門,謝玄英立即開口:「這人恃才傲物得很。」

  程丹若撫住他的背,順順氣兒:「可不是。」

  「裝神弄鬼,搬弄是非。」謝玄英抱怨,「他算什麼東西,竟敢誹謗陛下,真不要腦袋了。」

  程丹若口頭上「嗯嗯」,心裡其實不太在乎。

  她也覺得姜元文狂,也不太喜歡這種狂,但這年頭,有個能蔑視權威,哪怕只有一丟丟的家伙,感覺並不壞。

  對,你是皇帝,但我就要背後揣測你。

  對,你是巡撫,但我就不低聲下氣。

  彩虹屁聽多了,難聽話也就變得珍貴,尤其話是難聽,卻還有點用處。

  但夫妻數年,誰不了解誰。

  謝玄英聽她的口氣,就知道她的態度:「你還挺欣賞的?」他繃住臉,「是喜歡他的詩,還是喜歡他的畫?」

  程丹若大為詫異:「你早上也沒吃餃子,哪裡喝的醋?」

  謝玄英莫名其妙想起了張佩娘,道:「女子總是喜愛有才的書生。」

  張佩娘總督之女,嫁的也是侯府公子,為何動春心?無非是看了兩筆丹青,勾動心弦。

  程丹若並不否認這一點,才華誰都喜歡,智性戀大有人在。

  問題是,比起有才的書生,有才有貌還有大長腿的書生不是更好?還能騎馬打仗舞刀弄槍呢。

  謝玄英見她默認,更氣了。

  他捉住她的手:「你騙我兩句都不肯,就認了?」

  程丹若低首。他坐著,她站著,俯視的角度下,能數清他纖長的睫毛,筆挺的鼻樑直直的,氣息微微的熱意。

  「我可什麼都沒說。」

  謝玄英注視著她,不說話。

  程丹若扭頭看花瓶,心底卻覺得很有意思。

  這兩個月,她慢慢化解了往日的陰霾,他也越來越能暴露出自己的脆弱。就好像眼下,被人懟了心裡不高興,就暗示她哄兩聲,這事從前可沒有過。

  他一直努力在做丈夫做世兄,照顧好她這個妻子世妹。

  手中傳來不輕不重的力道。

  她扭過頭,在他開口前,冷不丁俯身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謝玄英頓住了。

  窗外,桃枝繽紛,日暖鳥啼。

  「咳。」他清清嗓子,若無其事,「我看他是危言聳聽。太后娘娘玉體康健,必無大礙。」

  程丹若忍俊不禁。

  姜元文的開場白能驚住他,其實早就說明了一切。以謝玄英對皇帝的了解,他覺得說準的概率不低。

  不然,他也不會沉默了那麼久。

  「是不是,過些日子自然會知道。」她道,「說不定父親的信已經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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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五章 黔東北

  事實證明,程丹若對公爹的判斷十分準確。

  太后薨逝的消息前腳才到,沒幾天,靖海侯的信就來了,內容看似家常,說柳氏勞累過度,病了兩天,讓他們去四川弄些好的川貝母。

  看在程丹若眼裡,那就兩個關鍵。

  家裡不見客,你們留意四川。

  和姜元文的獻策一模一樣。

  謝玄英立馬放緩腳步,琢磨要不要申請去四川剿匪。反正四川也有苗人,而且定西伯原來管川貴雲三省,還沒有都指揮使。

  就是有個蜀王在,王爺名義上坐鎮一方,不打招呼不方便。

  斟酌後,決定還是離藩王遠點,先去黔東北轉轉。

  黔東北一帶臨近四川的各苗寨,主要有鎮遠、思州、銅仁等地,先前一直沒顧得上,這回正好借整頓衛所之由過去了解下情況。

  萬一有點什麼,不就能留下了嗎?

  謝玄英抱著這種心態,往黔東北走了趟。

  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嚇一跳,黔東北一帶的問題,遠比黔東南大。離譜之程度令人嘆為觀止。

  比如說,本地已經苗亂三年多了。

  叛亂人數,約兩千餘人。

  謝玄英震驚,亂了三年沒人告訴他,朝廷也不知道,這還是大夏的領土嗎?他立即召見當地知府,問明緣由,大有答不上來我當堂砍了你腦袋的架勢。

  但知府也很委屈。

  他們說,定西伯是知道這事的,只是五六年前平過一次,之後就放任自流了。

  謝玄英只覺匪夷所思,問:「平過一次,是平了還是沒平成?」

  知府回答,平了,捉了兩百多婦孺,分配給了將士,然後第二年又反了。

  嗯,反的是另一個寨子。

  這是四年前的事,上一任知府有點本事,好說歹說談和了,目前在反的又是另外一家。

  謝玄英聽出了關鍵所在,問道:「這銅仁一帶是什麼情形,你說明白。」

  知府就說,黔東北的苗人,多分布於武陵山脈,與湖廣相連,因此出入皆十分迅疾,難以防範,且水系貫通,乘舟穿梭來回,蹤跡難覓,極其隱蔽。

  官兵對這一帶的地形並不熟悉,有時需長途奔波,卻被對方以逸待勞,幾乎每場仗都很辛苦。

  這也就罷了,最要緊的是,這地方的苗人很難搞。

  和其他地區不同,這裡並不是多寨聯合,推舉出土司為領袖,而是各自為政,一個寨子就是一股勢力。

  寨子大小不同,多的兩千人,少的七八百,人數都不多,但各管各的,官兵花費大力氣剿滅一處,也不礙著其他寨子繼續造反。

  擒賊先擒王的策略,在這兒不管用了。

  同理,就算拉攏了一處寨子,其他寨可不會服氣,人家還要不高興,憑什麼對他們這麼好,對我們這麼壞?走,造反去!

  又亂上了。

  定西伯對這的策略就是,搞大了就打你們,小打小鬧就當看不見。

  而知府們被發配到此,要麼鄙薄蠻夷,不屑搞清楚苗人的情況,要麼就像這位雖然弄清楚了,可無兵無權,只能任由他們去。

  謝玄英搞明白了狀況,也就熄了火氣,決定親自看一看。

  平定黑白二部的叛亂後,大軍正在緩慢解散中,衛所軍戶各回各家,順帶捎回同鄉的屍骨和撫恤,土兵也打發回各部,但謝玄英要整頓軍事,肯定要留有一部分兵卒。

  這回到黔東北,他就帶了五千兵馬。

  巡視,也是震懾。

  結果就被當地苗民偷襲了。

  他:「……」膽大包天至此,可見民風彪悍。

  謝玄英不是定西伯,哪裡會白挨打,立馬駐紮下來,準備打回去。

  在貴陽的程丹若接到信,先看了兩遍信上的「不曾受傷」,隨後連忙叫人,將惠民藥局的大夫們重新打包送去。

  和上回不同,錢大夫留下培養學徒,范大夫挑大樑,帶人去銅仁支援。

  安排完這些要緊事事,她才整理手頭的信件,思考該怎麼和他轉述。

  姜元文猜對了,京城果然出了新聞。

  太后薨逝,照流程停靈、發喪、全國縞素,再令禮部商議謚號,一切都很正常。

  但就在皇帝圈定完謚號的隔天,他就召見了欽天監,說自己做了個夢,夢見生父對他欲言又止,神色哀戚,讓欽天監解夢。

  欽天監能說什麼?只能建議皇帝祭祀一下老齊王。

  皇帝照做了。

  過兩天,他和大臣們說,太后沒了,他總覺得宮裡少了長輩,又想起皇考(這裡指先帝)早逝,沒來得及孝順,心中總是遺憾。

  難道人生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嗎?

  其實,後宮還有太妃,名義上是他長輩,但都是透明人。皇帝這意思,指得分明就是在封地的生母。

  臣子們能說什麼?只能說什麼陛下孝感動天,不必拘泥時日等等。

  大臣們精明,皇帝也不差。

  他很快尋了由頭,說嘉寧郡主的孩子滿周歲,特許齊王上京共聚天倫。

  齊王就帶著齊王太妃上京了,美其名曰看望孫女。

  說實話,有這樣的道理嗎?

  嘉寧郡主是晚輩,又不是快死了,用得著父親和祖母上京探望她?但彼時,大臣們雖然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卻以為是皇帝想念生母了。

  畢竟,齊王太妃歲數不小,指不定就和太后一樣,哪天就病逝了。

  皇帝找藉口讓齊王帶著母親上京,估計是想讓王太妃在京中養老,以全自己的天倫。

  如今在京的藩王不少,多一個親娘親弟弟也不是不行。

  畢竟——皇帝無子。

  大臣們默許了。

  以上就是六月份的最新動態,由靖海侯提供。

  程丹若簡明扼要地羅列了事件,叫人馬上給謝玄英送信。

  謝玄英熬了一夜,寫出個黔東北的奏疏,按照往常一樣送了上去。

  路遠迢迢,時間差很大,送到京城已經是七月初,送回是七月下旬了。

  事情意外的順利,朝廷准許他設立衛所,安頓軍戶。

  這就再好不過了。

  之前招募的流民安頓了一半,補充到各地衛所,還剩了不少,如今在黔東北設立衛所,也算給了他們安身之所。此外,之前撤走的苗疆寨堡軍戶,也統一遷徙到此,以防流竄為亂。

  光有衛所也不夠,不知不覺間,漢人對銅仁的苗人了解甚少,只知屬紅苗,別的一概不知,這怎麼行?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遂又選址設立哨所。

  大軍預備駐紮,苗人自然心生忌憚,免不了騷擾一二。

  雙方發生了數次摩擦,為震懾這群邊蠻,謝玄英直接端掉了襲擊他的村社,俘虜八百人。

  因多是婦孺,大家都覺得他應該會賞賜將士,正好方便他們成家安頓。

  但謝玄英考慮了下,覺得漢苗的生活習俗大有不同,言語也不通,強迫她們跟隨漢人,反而弄巧成拙。

  遂將這群人全部打包送到安順,讓她們參與修驛道的工作。

  一來,修繕驛道確實缺人手,二來,那邊的俘虜也多是苗人,能湊對也不錯,三來,遷徙向來是大殺器,人一遠離故土,原本的優勢也就不再是優勢了。

  ——事實證明,他想得沒錯,這群婦孺到達安順後,先從事了一段時間的體力勞動,磨去她們的怨懟憤恨,又與同是俘虜的苗族人朝夕相處,萌生了感情,新結許多夫妻。

  人有了新的家庭,就會嚮往安定。

  此後數年,隨著驛道修繕,他們被分散到各寨安頓,慢慢就融入了新的寨子,參與起了藥材的種植,過上了新的生活。

  安順也成為了貴州最安定的一地。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

  謝玄英在銅仁忙得不可開交,程丹若在家也活計不少。

  她對皇帝認不認親媽的事十分好奇,專門收集邸報,與京中的信件合在一起,試圖拼湊出來龍去脈。

  不得不說,十分精彩。

  六月份,齊王和齊王太妃上京,正式拉開了泰平二十五年最大風波的序幕。

  皇帝見著齊王太妃就哭了,痛心疾首地陳述多年未侍奉母親的痛心,齊王跪在一邊,不斷說臣弟有罪,沒能好好照顧母親,太妃真的好想你啊。

  總之,母慈子孝,感人肺腑。

  大臣們都被「感動」了,所以,在皇帝說賜宅邸給生母,想讓母親在京城養老時,並沒有人反對。

  程丹若估計,大家私底下已經有所猜測。帝王不做無用的事,又是做夢,又是祭祀,沒點目的怎麼可能?

  侍奉生母也好,叔母也罷,總歸是孝心可嘉,不是不行。

  但都走到這一步了,皇帝怎麼可能見好就收呢?

  七月初,大朝會。他問眾臣,我已經侍奉過先帝和先太后,為武宗(先帝)盡了孝,可我父生我,我母養我,我卻無法奉養,這是身為人子的道理嗎?

  楊首輔的頭皮就炸了。

  他立馬引經據典,斬釘截鐵地說,您已經過繼給先帝,為先帝盡孝就是人倫,生父生母只是你的叔父母,且有齊王侍奉膝下,並不缺人孝順。

  皇帝憤怒地說:我母親十月懷胎才生下我,我父嘔心瀝血教我做人的道理,怎麼在首輔口中,這都不算了嗎?

  楊首輔不愧是老臣子,回答說,「程頤之言曰,為人後者,謂所後為父母,而謂所生為伯、叔父母,此生人之大倫也」。且為了顯示生父母的尊貴,當初你登基的時候,已經給你生父齊王改稱「大王」,你生母為「大王妃」,怎麼就不算了呢?

  看出了首輔的強硬,皇帝改換對象。

  他問王尚書,愛卿你是禮部尚書,對禮法最是了解,你告訴我,禮法難道就不講人倫了嗎?生母猶在,人子卻不能盡孝,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我聽說,「禮樂自天子出」,朕以後要怎麼為天下人之表率?

  王尚書說,「律設大法,禮順人情」,骨肉親情不容割捨,不如就給齊大王妃再加一重封號,接入皇宮奉養,一應供應如皇貴太妃。

  楊首輔不太滿意,但他看著坐了二十幾年龍椅的皇帝,忍了。

  誰想皇帝不滿意。

  他惱火地瞪著王尚書,說,我過繼給武宗二十多年,為他們養老送終,已經盡到人子的本分,如今生母猶在,卻不能相認,沒有這樣的道理。

  王尚書就問:陛下意欲如何?

  皇帝放出大招:追封我親爹為帝,認我親爹是爹,親媽是媽。

  楊首輔:不行!

  眾大臣:真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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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六章 人有私

  追謚皇帝,可不是多一個皇帝的榮譽稱號那麼簡單。

  武宗是太祖傳下來的大宗,雖然不都是嫡長子上位,但都是父子兄弟,符合儒家正統的思想。

  皇帝過繼給武宗,不管血緣如何,傳承到他的皇位依舊是大宗,但齊王一系是小宗。

  假如先帝沒有過繼,讓齊王兄終弟及當了皇帝,這很合理,但老齊王死了,先帝又不想讓皇位落到不喜歡的兄弟手中,才過繼了嗣子。

  最重要的一點是,過繼不是過家家,整個儒家的思想都是建立在禮法之上,過繼後反悔,要認回親爹就夠離譜的,還要親爹繼承家業?

  立馬有御史站出來直諫。

  「陛下入嗣大宗,方有今日之正統,如今朝令夕改,反復無常,蔑禮法為兒戲,焉能叫天下人信服?」

  頓了一頓,更大聲地問,「陛下之位焉能安如往昔?」

  皇帝勃然大怒,立馬叫人把他拖下去廷杖五十。

  啥叫廷杖?

  就是官員被困縛全身,在百官的圍觀下,扒掉褲子打屁股。當著同僚的面,露出屁股挨打,簡直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

  打棍子的是錦衣衛,他們有祖傳的本事,看皇帝的心情選擇打死還是打殘。

  司禮監的太監出來,傳達皇帝的意思:著實打。

  錦衣衛:懂了,打殘不打死。

  御史留著一口氣被抬了下去,皇帝也沒興趣繼續開朝會了。

  但這只是開始。

  消息傳出,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開始上疏。

  姜元文的大舅子左鈺,就是第二波朝皇帝諫言的人。

  他比挨打的御史稍微委婉一點,沒直說「你亂搞小心龍椅坐不安穩」,只是再三強調,天子不能朝令夕改,既然當初同意過繼給武宗為嗣,沒有反悔的道理。若改回原宗,武宗之統便絕,是大不孝。

  但他們都小看了皇帝的決心。

  今年是泰平二十五年,皇帝已經登基二十多年了,不是剛入京的毛頭小子。

  他不會輕易被潮水般的奏疏嚇到,反而要借此證明自己的決心。

  第一批的御史,廷杖。

  第二批的上疏諫言,革職。

  而左鈺被皇帝的舉動氣到,立馬上了第二個折子,這回就不客氣了,指著皇帝的鼻子罵他,「以一己私心顛覆道統」,並表示「公道自在人心,縱萬死不能改其道」。

  意思就是,別說你只是革職打人,就算殺頭我也不改口。

  皇帝果然大怒,將其下獄。

  但這並不能嚇住百官,在楊首輔的緘默下,眾臣不斷上書勸誡,中心思想就是「這樣不行,你這樣搞是沒有道理的」。

  然後,他們就都下獄了,一共十幾個人,全部蹲大牢。

  可大臣們依舊不改口,下獄就下獄,這事被你辦成了大家都要遺臭萬年的。

  皇帝也不改。

  君臣僵持住了。

  --

  京中七月份的動態,送到貴州已經是八月了。

  謝玄英百忙中抽空回家,準備過中秋。

  桂花初綻,香氣濃鬱。

  他步入家門,卻發現在前院樹下,程丹若和姜元文正在飲酒。

  石桌上,一碟炸過的落花生,一碟煎炸小魚,一碟醃製過的黃瓜蘿蔔,以及一瓶香氣濃鬱的醬酒。

  大米和小米在葡萄藤下追逐嬉戲,風吹落滿身桂花。

  謝玄英就立在門外,聽他們倆聊天。

  姜元文一邊品嘗落花生,一邊點評道:「這長生果能佐酒,能榨油,確實是好東西,多虧夫人,在下今日也算長見識了。」

  謝玄英了然,這是栽下去的落花生成熟收獲,她專程拿來展示給姜元文看。

  程丹若道:「姜先生學識出眾,不笑話我賣弄就好。」

  謝玄英:哼。

  「不敢在夫人面前稱道。」姜元文居然挺客氣,「您在貴州的樣樣件件,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程丹若:「不敢當。」

  「夫人巾幗豪傑,冰肝玉膽,男兒亦有不如。」姜元文笑眯眯地誇讚。

  程丹若笑了笑,伸手斟酒,露出腕上剔透的碧璽珠子:「多謝先生誇讚,但您再怎麼誇,我還是那句話,左大人到了貴州,我們自當照拂,可京城千里之遙,恐怕鞭長莫及。」

  謝玄英微微挑起眉梢。

  姜元文這是趁他不在家,打算先說服丹娘?

  「夫人可知,此事關乎道統?」姜元文口吻嚴肅,「若任由陛下朝令夕改,絕武宗一系,必令天下人恥笑。」

  程丹若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禮法道統,關乎人倫祭祀,不可兒戲。」

  其實,大宗絕嗣,小宗崛起,都是常見事,沒啥好大驚小怪的。皇帝最重要的問題在於,他先當了武宗的兒子才能繼承皇位,如今卻不想認這爹,難免讓人覺得過河拆橋。

  如果開了先例,以後大家誰還敢過繼?過繼來的兒子繼承家業,轉頭就帶著家產投奔親爹媽,黃泉下都要嘔血。

  「這個道理,陛下難道不知道嗎?」她問,「先生認為,陛下緣何為此事?」

  姜元文沉吟道:「追謚齊國大王為帝,於陛下並無妨礙,但齊王一脈就有別於其他諸王了。」

  程丹若點了點頭。

  皇帝如今是武宗一脈,各大過繼的候選人,如豐王、承郡王、齊王子等人,名分上差不多,但如果老齊王成了皇帝,齊王就是關係最近的,按禮法,頭一個過繼的就是他的兒子。

  或者,說得更難聽一點,皇帝沒了,兄終弟及直接輪到齊王!

  這就是名正言順。

  但她道:「我與先生所想不同,此事與過繼無關。」

  為一個過繼的嗣子名正言順,而大動干戈,皇帝腦子又沒壞。嗣子名正言順,哪有自己皇位坐得穩當重要?

  又不是親生兒子,從未見過的侄子,至於嗎?

  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答案有很多,加強帝王權力,排除異己,或是別的什麼,但程丹若卻覺得,最要緊的並不是政治目的。

  「人想認親生父母,是本性常情。」她道,「若有一天,要姜先生不認生母,只認嫡母,讓你做嫡長繼承家業,你可願意?」

  姜元文沉默一剎,斬釘截鐵道:「家財萬貫,焉能比骨肉親情?」

  娘是妓女,也是親娘。

  「這就是我想勸先生的理由,」她嘆息,「人情不講道理。」

  皇帝在位多年,手段老辣,如果是為了政治目的,自可用別的手段,未必要拿親爹媽做筏子。

  他這麼做,最重要的一個理由是「想這麼做」,而不是「只能這麼做」。

  這就使得此事變得極為棘手。

  皇帝是人,有人的私利,也有人的私情,卻早已有別於普通人。君權給了他與眾不同的「人性」,或者說「神性」,那就是——普天之下,唯我獨尊。

  所以,皇帝當越久,越容易將自己個人的喜惡置於是非之上。

  古往今來,君王求長生、寵妖妃、立幼子,皆是如此。

  程丹若不看好反對者,即便他們能成功,也必定頭破血流。為此付出性命,實在不值得。

  說到底,帝王家什麼破事沒出過,江山易主也不是一次兩次,管你大宗小宗,有本事禪讓啊。

  但姜元文望了她眼,抿口酒,道是:「人情未嘗不是天理。」

  程丹若頓住,少頃恍然。她就說,他這麼個行事做派,怎麼也不像是理學家,果然又是一個心學門生。

  「莫非是我誤解了先生的意思?」她笑問。

  姜元文卻打起了啞謎:「不知道夫人是什麼意思?」

  程丹若道:「先生來貴州也有一段時日了,有沒有發現此地多山?」

  姜元文納悶了:「自然。」

  「山如何?」她問。

  姜元文錯愕,可見她神色認真,不似作偽,只好想了想,道:「秀麗奇駿,千崖百嶺。」

  程丹若笑了笑,為自己斟酒:「自我來貴州,時常好奇一個問題,昔年陽明先生見這山水,為何能悟道呢?」

  姜元文道:「陽明先生心中有道,一遇清淨地,便雲銷雨霽,自然顯露。」

  「或許,但貴州的山水也與別處不同。」程丹若舉目四望,哪怕在城裡,都能看到周邊的山巒,雲霧纏繞,如潑墨山水,寫意瀟灑。

  「『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無半里平』,我總是想,生活在這裡的百姓,面對這走不出的山和水,心底可曾絕望?」

  姜元文愣住了。

  「人心如果是天理,那大多數人的天理,就是穿衣吃飯。」她平淡道,「這就是我的意思。」

  姜元文默然片刻,欲言又止。

  謝玄英適時加重了腳步聲,阻斷了他的下文。

  「你回來了?」程丹若瞧見他立在門邊,大紅常服上沾滿金色的桂花,就知道他已經站了有一會兒,「怎麼不出聲?」

  謝玄英撣掉肩頭的金碎:「看你們聊得熱鬧,不忍打攪。」

  大米和小米衝到他腳邊,咬他的皂靴。

  圓滾滾的兩隻團子徹底打破了靜謐,氣氛變得喧囂而溫情。

  姜元文識趣地起身行禮:「謝巡撫。」又對程丹若道,「今日承蒙夫人招待,盡興盡意。」

  「先生客氣了。」程丹若沒有挽留,叫小廝提了花生攢盒,「佳節將近,給先生下酒吃。」

  姜元文沒有拒絕,搖搖擺擺走了。

  嗯,白酒後勁有點大。

  他一走,就是夫妻倆的二人世界。

  松木打水過來,讓謝玄英洗手洗臉。

  程丹若趕狗:「去去,不許亂吃地上的東西。」

  「它們還小呢,你凶什麼?」謝玄英納悶。

  她道:「不罵不行,它們會吃便便。」

  謝玄英:「……」他撩腿,輕輕踢開倆啃花生殼的家伙。

  程丹若抿口殘酒,問他:「你聽半天,聽出他的意思沒有?」

  他微微頷首:「姜元文拜師徐若知,所圖為何並不難猜。」

  接觸得多了,程丹若也搞清楚了各種流派的區別。

  首先,心即是理的學說,不止是王陽明的理論,同時提出相似看法的還有若水學派,也就是王尚書的師承。

  大家並不是同一家,但有相似的觀點,數代交流下來,互相汲取理論養分,完善自己的學說。久而久之,就被籠統地歸咎於心學。

  除此之外,陽明先生有數位弟子,弟子們對他的理論進行了擴展解析,衍生出其他學說。比如有人主張個性解放,有人純粹追求哲學,也有人倡導入世,各有各說法,各有各偏重。

  比如清平書院的靜光居士,正兒八經的陽明門生,現在卻開始學禪,試圖將禪與儒融合。

  在這樣百花齊放的情況下,催生了一些衍生學派。

  李悟就是其中之一,他受到心學影響,但主張更激烈,一出世就有點石破天驚的意思。彼時的文人,批判的大加批判,認為叛經離道,讚同的奉為圭臬,覺得耳目一新。

  雙方都很激烈,導致了純真派像櫻花,開得燦爛,謝得飛快。

  晏鴻之能重新崛起,是因為學說平和了很多,也吸取了其他學派的理論,且當初李悟死得太慘烈,輿論普遍同情,反而支持了起來。

  話說回來,徐若知此人在貴州名氣很大,雖然老頭子已經七十多歲了,但他是陽明先生的弟子,入門晚,卻跟隨他多年,根正苗紅的門生。

  姜元文是四川人,離龍岡書院那麼近,顯露天分後就被家人送去讀書,徐若知原本已不再收入室弟子,卻為他破例。

  這等淵源,不難猜測姜元文的真實目的何在。

  ——借禮議一事,抗擊理學,發揚心學。

  「你怎麼想?」程丹若問謝玄英。

  謝玄英用熱帕子捂了捂臉孔,還真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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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望明月

  程丹若見他鎖眉,倒是於心不忍了:「不是什麼急事,晚點說。」她抬首看看天色,西邊雲霞瑰麗,飛鳥歸林,「餓不餓,吃飯吧。」

  遂轉到後院的廳堂用飯。

  廚房早就算著他回來的日子,這會兒立即端上菜肴。

  東坡肉、醬炒牛肉、清炒蘆筍、醃蘿蔔、八寶豆腐、松菌炒蘑菇,還有最新鮮的清蒸螃蟹。

  謝玄英在貴州,吃膩了魚蝦,見著肉類反倒有了胃口,拿起筷子就先吃了兩口牛肉片。

  程丹若拿起一隻螃蟹,洗手開剝,將蟹黃和蟹肉刮出來,裝進蟹斗,澆上調好的薑醋遞給他。

  「吃吧。」她說。

  謝玄英看看她剝好的螃蟹,遲疑地接過。

  程丹若:「你這是什麼表情?」

  「受寵若驚?」

  她白了他一眼,伸手去奪:「不吃拉倒。」

  這招果然好使,謝玄英立即遮住:「誰說我不吃。」說著用銀勺舀了,放口中慢慢品嘗。

  正值吃蟹的季節,又是專門挑過的品種,自然鮮嫩美味。

  他再嘗了嘗蘆筍和松菌,都是鮮美的作物,妙不可言。

  竹枝端上一盞清湯,裡頭是二三菌菇,一些青筍。她慢慢喝了口熱湯,才開始剝自己的螃蟹。

  謝玄英看在眼中,唇邊便透出笑意。

  他也喝了口熱熱的雞湯,抵消螃蟹的寒意。

  連日奔波的疲憊,就在這頓晚餐中徐徐消散。

  「取壺黃酒來。」他吩咐丫鬟。

  「是。」竹枝忙應了,燙一壺熱酒端上來。

  謝玄英為她倒了酒:「我不在家的時候,可有事情?」

  程丹若之前陪姜元文喝了兩杯,不敢多飲,淺淺啜兩口,還是喝雞湯:「月初我去過安順,田南已經把衛學開起來了。」

  停了停,道,「姜光燦和我一道去的。」

  「怪不得他對你客氣得很。」謝玄英了然。

  只要不是鐵石心腸之輩,看見她這般安頓傷殘士卒,都要心中感懷。

  「他人跟著我,心裡惦記的可是你。」程丹若道,「你在下司救治產婦,對他觸動不小。」

  謝玄英給她夾了塊八寶豆腐,道:「舉手之勞,有什麼值得稱道的?」

  「舉手之勞才叫他惦記。」她問他,「你是怎麼想的?」

  謝玄英罕見地猶豫:「姜光燦固然才華斐然,可這脾氣……」

  和他好像不是很對付。

  「你怎麼想?」他征詢她的意見。

  旁觀者清,程丹若其實不難看出症結所在:「換做其他平庸之輩,任憑他怎麼狂傲狷介,也甘願放低身段相請。」

  雖然古代尊卑有別,但對有才之士確實網開一面,不乏縱容。

  問題是,「可你也不差什麼。」

  謝玄英沒有才子之名,不是他沒本事,而是他不揚名,或者說才華被美貌給掩蓋了。

  姜元文狂,謝玄英就不傲嗎?他也不是非求著人家不可。

  既不能折服他,又怎能讓他哄著對方呢。而謝玄英不肯禮賢下士,以姜元文的傲氣,也不是非他不可。

  兩個人就有點別扭。

  一個上門了,但想等個三顧茅廬,一個不是不想留,又不想縱他狂氣。

  謝玄英不怕在她跟前丟臉,承認道:「我拿不定主意。」

  「那就別急著下決定。」程丹若回答,「主賓就好比相看親事,成與不成都要看緣分,合則來,不合則去,想清楚再做決斷也不遲。」

  謝玄英嘆了口氣,點點頭:「聽你的。」

  「吃飯吧。」

  -

  朝廷風波詭譎,火藥味漸濃,貴州的事也千頭萬緒,煩死個人。

  可事情再多,也攔不住謝玄英想過節的心。

  去年中秋,他預備出征,草草過了,今年專程趕回家,就是想好好過個團圓節。

  具體表現在他親自挑了月餅模具,給牡丹換盆,選擇清供的佛手、香櫞,還叫人買了街頭巷尾的菊花,剪枝插瓶賞玩。

  是夜,晚膳如常,卻在飯後點了蚊香,拉程丹若在後院的亭子賞月喝酒。

  他們原先租的院子只有花園,沒有假山亭子,但張佩娘在的大半年,將自家後院重修了一遍,加了賞玩的涼亭。

  這會兒租下隔壁的院子,倒是白享了一番辛苦。

  「這花園修得不錯。」謝玄英攬著她坐在欄桿邊,恰好能看見圓月高懸,皎若白玉盤。

  程丹若道:「佩娘很會享受。」

  謝玄英不否認這一點,高門貴女精於吃穿享玩,平日在外忙碌得久了,回後宅能有高床軟枕,美酒佳肴,無疑讓人鬆快。

  但膏粱錦繡帶給人的歡愉,恰如水中光影,虛幻而易碎。

  「園子雖好,可惜只有方寸,如在臨安,泛舟西湖更好。」他說著,想起他們的第一個中秋節,又道,「登山賞桂也不錯。」

  程丹若抿口桂花酒:「我可不想再寫詩。」

  謝玄英一下勾出談興,故意道:「我幫了你,你卻不謝我。」

  程丹若狐疑:「沒有嗎?」

  「當然。」他低首,鼻尖觸碰到她散落的髮絲,清香悠遠,「何時補上?」

  程丹若:「多謝?」

  謝玄英摩挲著她的手指:「少了些誠意。」

  她瞅他:「你收利息啊?」

  「有何不可?」

  她只好在他唇角碰了碰。

  一股桂花味兒。

  清輝遍地。

  「那天你穿的白綾長襖。」他眼睫微顫,陷入回憶,「下頭是藍裙子。」

  「你還記得?」程丹若吃驚又納悶,「你居然會留意這個。」

  「因為太素了,我總覺得不好看。」謝玄英終於能傾吐昔日綺思,十分痛快,「你今日穿紅就很好,與桂花相襯。」

  月下看美人,殺傷力太大,她別過臉,假裝梳理額角的碎髮。

  謝玄英撫住她的臉龐,嘴唇觸到她的額角。

  柔軟溫熱的感覺,讓月色變得更朦朧了。

  程丹若清清嗓子,拿簽子叉起一塊切好的梨,脆脆的梨子放進口中,清甜的汁水流入喉嚨。

  他問:「多買些梨子窖藏,秋冬燥,你仔細別咳嗽了。」

  「買了。」她說,「瑪瑙老讓我喝冰糖雪梨湯,太甜了。」甜品好吃也經不起天天吃,快把她吃吐了,「最近我每天都吃一隻梨,她才不念叨了。」

  既然是過節,最好就是聊點家長裡短。

  謝玄英問:「她的婚期定下沒有?」

  「不出意外在十一月。」程丹若道,「她家裡人都到了,母親將她父兄的賣身契都給了我。」

  她征詢意見,「岳父一家還是奴籍,張鶴的面子怕是不好看,我想一道放了,讓他們去生民藥行。」

  「放一兩個已是恩典,不好都放了。」謝玄英告訴她,「讓她爹做個管事,她兄長放出去,到藥鋪裡替你管著。」

  程丹若在這方面不太精通,多少疑慮:「這樣不要緊嗎?」

  「張鶴自己求的瑪瑙,心裡有數,若怕為人嗤笑,當初就不該提。」他道,「待他們夫妻年紀大了,再許他們歸家榮養就是。」

  「行吧。」程丹若決定聽他的。

  謝玄英問:「瑪瑙家到了,李伯武家呢?」

  「一塊兒到的,他母親水土不服,病了兩日,我叫大夫去看過,休養一段時日就好。」她說,「就像你說的,李伯武讓他侄兒跟著田北,我答應了。」

  謝玄英點點頭,想就此說些什麼,卻倏地回神:「說了今天不談正事,又說起來了。」

  「過日子不就是家長里短嗎?」程丹若酒意上了頭,微微暈眩,靠在他肩上抬首望月,「只聊花好月圓也太空泛了。」

  謝玄英一本正經道:「可以說姮娥吳剛,玉兔蟾蜍。」

  程丹若道:「月上沒有嫦娥。」再一想不對,改口道,「以後會有的。」

  謝玄英沒聽懂個中意思,但不妨礙他就著往下說:「有廣寒宮嗎?」

  程丹若:「以後或許。」

  「奔月可是上古的傳說。」他提醒。

  「怎麼說呢,這有點像一個循環。」她望著皎潔的月亮,能看見撞擊坑和廣闊的平原,「你以為嫦娥在你的過去,其實,奔月在你的未來。在廣袤的宇宙中,時間沒有意義。」

  她說的時候沒有在意,只道是講了個事實,但話一出口,自己先愣住了。

  對人類而言,時間當然是有意義的,人以地球的周期來衡量一切。

  可時間本身並不存在,甚至,空間的概念在極廣的宇宙和極小的微觀世界,也未必存在。

  她耿耿於懷的時空之差,在浩渺的天地間又算什麼呢。

  程丹若一時想住了,久久不言。

  謝玄英問她:「你在想什麼?我想聽。」

  「我在想,人還是應該聊一聊風花雪月。」她眺望夜空,「破解俗世的煩惱,最終還是要靠悟道。」

  她以前不理解,牛頓一個物理學家,最後怎麼鑽研起了神學,這會兒卻有點明白了,世間有種種難題,盡頭還在哲學。

  「我過去總覺得自己懂得很多。」程丹若側頭,注視身邊人的臉,「如今卻總覺得,我懂得太少。」

  謝玄英寬慰她:「『恥不知而不問,終於不知而已,以為不知而求之,終能知之矣』。」

  她:「……這又是誰的話?」

  他道:「程頤。」

  程丹若略覺欣慰,至少二程她還是知道的。

  「我讀書太少了。」她悵然,「跟著義父的幾個月,是我讀書最多的日子。這些年,官越做越高,書卻越讀越少,真怕有一天,我心心念念的答案就在書裡,我卻沒有讀過。」

  謝玄英搭她肩頭的手微微一頓,旋即沉默。

  少頃,握住她的手,「我想好了。」

  程丹若:「嗯?」

  他道:「明日我就去請姜先生。」

  她詫異:「為什麼?」

  「我總以為自己知道得多,但如你所言,如今你我讀書的時間越來越少了,總有力不能逮的時候。」

  他正色道,「古人曾說『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多聞博辯,守之以陋』,姜光燦既有才,興許哪一日便能替我們查漏補缺,為此損些顏面又算什麼。」

  程丹若「唔」了聲,卻問道:「這個道理可有出處?」

  謝玄英思考會兒:「一根單絲難成線,千根萬根擰成繩。」

  「怎麼是俗語?」

  「世間的道理不就是這麼簡單嗎?」

  她笑了:「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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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02:11:39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八章 掐一團

  貴州的中秋忙碌而溫馨,京城的中秋可就難過得多了。

  尤其皇帝在宮裡開宴,奉齊王太妃上座,一副純粹的皇太后待遇,眾大臣心裡難免一個咯噔。

  不獨如此,皇帝還命王詠絮作詩,詠團圓之情。

  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王詠絮能如何?她是宮廷女官,不得不承命,便做了兩首,一首講游子在外思念父母,一首講父母在家記掛游子。

  皇帝見狀,嘆息道:「王掌籍入宮多年,與父母相隔兩地,怪道能寫出思家的滋味。」頓了一頓,又說,「比你祖父的詩多了幾分真意趣啊。」

  王詠絮當時就嚇懵了。

  她入宮多年,早已不是曾經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京中大事亦有耳聞。皇帝這話聽在她耳中,不是稱讚,反倒是敲打。

  柴貴妃於心不忍,便出言道:「陛下仁心,何不降恩王掌籍,允她出宮探望?」

  皇帝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此言正中他下懷,遂說:「有何不可?」

  於是額外開恩,准許王詠絮明日歸家,以全天倫。

  消息傳出宮,王家頓時成為滿京城的焦點。

  次日,王詠絮回家。

  她忍了一路,見到王尚書的剎那,繃不住落淚了:「祖父!」

  「好孩子。」王尚書倒是沉得住氣,先同送她回來的太監誇兩句皇帝,再吩咐王四爺和四奶奶不要失態,這才帶著孫女回書房談話。

  王詠絮開口就問:「祖父,我是不是不該寫那兩首詩?」

  「和你無關。」王尚書道,「陛下是在敲打我,寫不寫都一樣。」

  他反而心疼孫女,「你在宮裡本就不易,這回受委屈了。」

  王詠絮抿抿嘴,多少不解:「以前陛下待我一向慈和,可這次為何……」

  「夠了。」王尚書止住了她的話頭,「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可口出怨望?再者,陛下待你不薄,這份恩典可不常有。」

  王詠絮的聲音低下去:「是。」

  王尚書暗暗嘆氣。

  他總不能和孫女說,帝王是天底下最無情無義之輩,信重時自然恩寵有加,可忤逆了他的心思,立馬翻臉不認人。

  君王薄幸,猶如負心漢。

  空氣安靜了一瞬。

  少時,王尚書道:「去和你爹娘說說話吧。」

  王詠絮遲疑:「祖父可要我做些什麼?」

  「什麼都不必做,我自有主張。」王尚書擺擺手,「去吧,難得回家一趟,你祖母早就吩咐了廚房,今天都做你愛吃的菜。」

  王詠絮「哎」了一聲,臉上露出笑意。

  她在家待了大半日,直到宮門落鑰前的一個時辰才離去。

  宮牆漸漸近了,高大巍峨的皇城又一次吞噬了她。

  王詠絮在宮門邊立了許久,才去拜見柴貴妃,謝她恩典。

  柴貴妃沒說別的,只飽含深意道:「我不過隨口一提,若非陛下信重王閣老,此事也難成。」

  「是。」王詠絮跪拜在地,「謹遵娘娘教誨。」

  -

  齊王府。

  嘉寧郡主快步走入廳堂,朝廳中的偉岸男子福身:「父王。」

  「嘉寧來了。」齊王和顏悅色道,「這次多虧了你。」

  嘉寧郡主抿唇一笑:「陛下心意如此,女兒可不敢居功。」

  齊王欣慰道:「幸而當初將你留在京城,做事確實便宜許多。」他表示關切,「綾兒今日怎得沒一起來?」

  綾兒是嘉寧郡主剛滿周歲的女兒。

  「秋風刮骨,小孩子家家皮膚嬌嫩,還是不帶她了。」嘉寧郡主回答,「改日天氣暖和,我再帶她來見父王。」

  齊王點點頭,沉吟少時,問:「王家待你如何?」

  「儀賓對我千依百順,指他往東不敢往西。」嘉寧郡主口氣平平,「王閣老不大見我,逢年過節去拜見,總是客氣得很。」

  齊王感慨:「六部重臣哪一個簡單。」

  「臣畢竟是臣。」嘉寧郡主卻說,「他不把我當回事兒,還能不把陛下的意思當回事不成?」

  她笑道,「昨天王三娘歸家,怕是嚇得夠嗆,別再犯病了才好。」

  齊王不以為意:「一個黃毛丫頭算什麼?依我看,只要不見血,這些老東西就不知道利害。」

  「早晚的事。」嘉寧郡主出主意,「父王,朝中不乏名氣斐然之輩,倘若陛下真動了怒,您從旁勸解一二,他們必定感恩戴德。」

  齊王連連點頭:「不錯,我們不能只看眼前,更要顧及你弟弟。」

  -

  兩日後。

  王尚書上奏,論述禮法與人情之間的關系。

  他引用了禮記的說法,「凡禮之大體,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故謂之禮」,強調「禮」並非一成不變,而是要順應天時,顧及人情。

  所以,皇帝為武宗養老送終,盡了孝道,如今想念生父母,想為生母盡孝,是人之常情,也是禮法的體現,二者不是對立的。

  又引用王陽明的話,道是「蓋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準」,強調「禮本人情」。

  講完理論,老頭也沒忘記給出實例,宋朝年間,宋英宗就稱濮王為「皇」,夫人為「后」,而官員過繼後歸還本宗的案例,也是屢見不鮮。

  可見,此事不管在平民之家,還是天家官眷,都已經發生過很多次,是人情的體現。

  既有前例,皇帝想認親爹媽,也不是不能考慮。

  王尚書作為禮部尚書,本朝文學大家,號召力自然非同一般。他寫的奏疏兼顧理論和實例,說服力極強,立馬就有其他人跟上,說什麼人情與天理並不違背,禮要順從人情,等等。

  皇帝龍顏大悅。

  但反對聲並未因此減少,相反,變得更多了。

  反對者認為,倫理綱常不可兒戲,更有甚者直接點名關竅——「惟宋儒程頤《濮議》最得義理之正,可為萬世法」。

  王陽明的理論可不是正統,他說什麼,我們不聽,我們就聽程朱的。

  這不罵還好,帶上了心理學派之爭,其他不想管閒事的人也坐不住了,紛紛上疏諫言。

  *

  這兩個月,程丹若熱衷於看邸報,上頭登了好些大臣的奏疏諫議,那叫一個精彩紛呈,堪比民國文人登報對罵。

  看到特別好的句子,她就抄錄下來學習。

  在古代很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別人罵人聽不懂,或是想罵又罵不出來。

  還是讀書人會罵人啊,殺人誅心。

  太精彩了。

  「丹娘,信寫好了,過兩天你記得寄回家去。」謝玄英擱筆,卻見她正對著邸報看得津津有味,不由好奇地接過,「給我看看。」

  一目十行看完,眉關緊鎖。

  程丹若道:「怎麼了?」

  「私心太甚。」他點評道,「再這麼下去,真不知如何收場。」

  她道:「各取所需罷了,說不定這回,從祀一事便能塵埃落定。」

  幾年前,王尚書剛入閣的時候,曾提過讓陽明先生從祀,但勢單力孤,最終石沉大海,不了了之。現今事情出現轉機,皇帝要用上心學的理論,多半肯抬一抬轎子,准許從祀。

  一旦心學與理學並為正統,天底下的讀書人可都要受到影響。

  「你不高興嗎?」她問謝玄英。

  謝玄英嘆了口氣,表情復雜:「不好說。」

  從祀能成,他自然高興,但以這種方式達成目的,又令他反感。

  「你怎麼想?」他好奇她的想法,「我總覺得你不喜道學家。」

  「對,但這件事……」程丹若用了同樣的評價,「不好說。」

  本輪大戰,理學勝出,意味著以後思想束縛加重,禮教更為森嚴,但心學勝出的同時,也是君權的勝利,皇權會被鞏固。

  一言以蔽之,都不是什麼好事。

  「算了,同我們干係不大。」她翻過邸報,點點上面的一行小字,「我們只消準備接人就好。」

  是的,在朝臣們互相打嘴仗的時候,皇帝用實際行動鼓舞了支持者,他把最早反對他的一批人罷官流放了。

  左鈺因為父親的淵源,曾有不少人上書求情,被不幸挑中流放。

  在西南和西北之間,皇帝稍微猶豫了下,考慮到貴州剛打過仗,急缺人口,便隨手一揮定下了。

  謝玄英白得姑父的一個大禮包。

  提及這事,他終於高興了些:「總算不負姜先生所托。」

  程丹若掃他眼:「你們倆的關係倒是忽然變好了。」

  八月十六,剛過中秋,謝玄英就去找了姜元文,兩人不知說了什麼,忽然就變得和睦友好起來,每天一道出門,還時常手談到深夜。

  「棋逢對手,比和我下棋開心多了吧?」

  她棋藝臭,但喜歡玩,勁頭和以前玩消消樂差不多。

  謝玄英擁住她,好聲好氣道:「我過兩日就走,他留給你開漢學,嗯?」

  提起正事,程丹若就不開玩笑了:「給各寨的信都寫好了?」

  「唔。」他避開了視線,「光燦替我寫了。」

  靖海侯給他送過潤筆的清客,但他看不上對方的文筆,不想冠名,如今姜元文代筆公文,龍騰鳳彩,高了不止一個水準,賞心悅目。

  程丹若:「……」

  她只好安慰自己,等他走了,這個高水平的秘書就是自己的了。

  謝玄英見她神色不虞,立即道:「你的文章,我替你改好了。」說著,馬上找出她的稿子,上頭都是朱筆圈出的點評,「我每日忙完,夜裡挑燈寫的。」

  程丹若又一次被勾走了思緒。

  她翻看著手上的文章,這是她之前寫的關於婦產科的知識,因是自家人看,內容十分全面,有排卵期的正確推算,月經的周期,備孕時的注意事項,也有生產的要點,產後的疾病治療。

  謝玄英按照自己的理解程度,逐一做了批注。

  比如,關於排卵期的推測,備孕時忌酒水等事項,他就讚同寫上,但懷孕時的種種禁忌破除,就建議她多斟酌。

  忌諱總是寧多不少,比如吃兔子容易得兔唇的說法,即便說了是誤傳,產婦也不可能吃兔子,大家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生產的種種事項,則被重點標注,比如穩婆必須洗手,器具都要高溫消毒,這些都在戰場上驗證過了,可靠性極強。

  他最關注的是嬰兒保溫箱。

  「你說是個灌注熱水的雙層箱子?」他挺好奇,「做出來沒有?」

  程丹若道:「做好了,連溫度計都做出來了。」

  保溫箱需要嚴格控溫,總不能用手去試探熱水的溫度,所以,在做保溫箱之前得先做出溫度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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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02:11:52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八十九章 保溫箱

  對一個有金手指的人來說,做溫度計還是很簡單的。

  程丹若定下規格,叫人做出數個大小相同的玻璃細管,注入水銀。然後測量出水沸騰的刻度,劃定100攝氏度。

  又命人尋來冰塊,用自帶的溫度計準確測量,待融化降至0度時放入溫度計,劃定0攝氏度的刻度。

  等分之,圈出30-40度的範疇,細分十刻,拿自己的矯正一下,最簡易的水銀溫度計就成型了。

  當然,初始版本的溫度計肯定不精準,但這是為了保溫箱服務,能測量大致的溫度就夠了。

  真正麻煩的是保溫箱。熱水管好做,難做的是進氣管和排氣扇。

  進入新鮮空氣的管道需要過濾,至少要把煙塵濾掉,排氣扇要負責排出渾濁的箱內空氣。

  排氣扇……只能用手動的,留根線在外頭,定時拉動換氣。

  這東西十分簡單,搞清楚部件後,隨便一個木匠都能做,他們得知是為了保溫之後,還用了調和過的泥土糊箱,好長久留住熱量。

  但做完歸做完,要給嬰兒使用沒那麼簡單。

  首先,得做實驗。

  程丹若帶謝玄英來到後院,其中一間被她改成了實驗室。

  「小雀,怎麼樣了?」她問丫鬟。

  小雀正在打毛線,聽見問話立即起身,回答道:「小雞還沒有動靜呢。」

  程丹若嘆氣,走到保溫箱前,拉開活動板,觀察裡面的情形。

  一個個雞蛋窩在稻草窩裡,沒有絲毫破殼的跡象。

  「你打算孵蛋?」謝玄英湊過來瞧熱鬧,「這蛋是活的嗎?」

  「當然,我專門讓人挑過的。」她確定裡頭都是受精蛋,可不知為何,遲遲沒動靜。

  連孵小雞都不行,更不要說養嬰兒了。

  實驗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卡住。

  謝玄英對雞蛋沒興趣,倒是對著溫度計研究:「看不太清楚。」

  「沒辦法,玻璃的顏色太雜了。」程丹若也很無奈。

  水銀溫度計不是首選,萬一不小心打破了,汞可是有毒的,煤油更合適,可如今沒有煤油,只能將就著用水銀。

  但在雜質較多的玻璃管中,水銀的顏色很難辨認,看得十分吃力。

  「等實驗成功,我就想法子去了。」她道,「至少離孩子遠點。」

  假如只是溫度報時,不一定非要用水銀溫度計,可以考慮伽利略的最初版本,用漂浮的小球顯示溫度範疇,或是改用酒精。

  說到底,溫度計是為了定義「溫度」的概念,方便大夫們理解。

  只要保溫箱的大小和管子恆定,那麼就能計算出多少時間加一次沸水,正好能維持合適溫度,不然,總不能挨家挨戶教怎麼看溫度計吧?

  這種時候,物理還不太好使,不如數學有用。

  「好難啊。」程丹若吐出口氣,敲敲保溫箱,「快點破殼,三天內破殼了就不吃你們。」

  謝玄英忍俊不禁。

  不知道是不是被「吃掉」嚇到,當天夜裡,小雀來報,一隻小雞已破殼,正在掙扎著出來。

  程丹若把新做好的一碟桂花糕全給了她,讓她晚上多留心。

  小雀高高興興地下去了。

  她轉頭吩咐瑪瑙:「給我溫一壺梨子酒。」

  「是。」瑪瑙又看向謝玄英。

  他放下手中書卷:「我喝桂花的吧。」

  瑪瑙便取來一個鴛鴦壺,一邊放梨子酒,一邊是桂花酒,放在溫碗中,用熱水焐熱保溫。

  程丹若瞧著酒壺,心下感慨,這和保溫箱的原理有什麼區別呢?自始至終,缺的不是技術,是理論知識。

  她在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事可以做。

  謝玄英為她斟了杯酒:「就這麼高興?」

  「人生有很多值得高興的事。」她說道,「我現在學著多高興一點,你覺得好不好?」

  「當然好。」謝玄英舉杯,「敬人生樂事。」

  程丹若輕輕和他碰了一杯。

  --

  謝玄英在家待了七八天,把擠壓的事務一口氣處理完畢,緊跟著又要回銅仁。

  苗患一日不平,他就要待在那裡上班。再者,雖說苗亂的人數不多,可雙方互不了解,什麼事都十分敏感,他也怕底下的人胡來,反惹出亂子。

  還是親自去坐鎮得好。

  但差事是差事,心情是心情,謝玄英臨走前一天,心情就不大好。

  丫鬟們都離他遠遠的,姜元文只問了兩句左鈺的事,也識趣地告退了。

  他是狂,不是傻,既然定下主賓的名分,還是不要撩撥得好,明天過來找夫人定奪也是一樣的。

  謝玄英又回後院去,在實驗室裡找到了看小雞的程丹若。

  「活了幾隻?」他對這事也頗為上心,雖說夫妻倆今後無子承歡膝下,但能讓別家幼兒多一條活路,也是功德一件。

  程丹若讓開位置:「只死了一隻,你看看。」

  他湊過去,通過活動板的口子觀察,裡面是四隻毛茸茸的小雞仔,探頭探腦地尋找食物,怪可愛的。

  程丹若拿了一支小勺子,撒了些許米粒,湊到它們嘴邊。

  小雞們撲過來,嫩黃的小嘴張開,貪婪地啄著食物,嘰嘰喳喳,好不快活。

  謝玄英問:「以後餵奶是抱出來餵,還是這麼餵?」

  「有人餵最好,沒有奶水的就用針管從活動門裡送進去。」程丹若道,「這幾隻雞養活了,我再找貓狗試試,眼下主要是控制溫度。」

  她瞅他一眼,問,「這次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謝玄英擰眉道:「難說,看那邊的苗寨能不能安生下來。」

  「早點回來。」她望著裡頭才長毛的小雞仔,「我冬天想收容幾個早產兒,但不知各寨什麼時候送孩子過來,你想想,一群不同部族的小孩兒,總得有人鎮住他們,不然課可沒法上。」

  謝玄英記下這事:「我盡量早些。」

  定了歸期,心也就不煩躁了。

  兩人商量了一下第四季度的工作安排,不知不覺就是晚上。

  秋天是貼膘的季節,獵物肥美,果實成熟,還有新鮮的紅薯、土豆和花生。

  這都是程丹若自己的田裡種的糧食,在貴州還未普及,但她收來後,各家都送了一些,鼓勵大家明年種上。

  老百姓從來不介意嘗試多種一些糧食的,若是能賣力氣就能吃飽肚子,誰家也不會躲懶。

  今天吃的就是土豆燒肉和紅薯粉絲湯。

  嗯……剛培育的土豆不是很好吃,搗成泥後加入雞肉碎再煮,才有滋味。

  吃過晚飯,收拾行李。

  謝玄英將一個紅木盒子遞給她:「你的生辰我怕是趕不回來了,這是賀禮。」

  程丹若正欲打開,被他按住手背:「重陽方能拆。」

  她只好丟開。

  他問:「我明兒就走了,你可有東西給我?」

  程丹若打開牆邊的櫃子,捧出三個罐子。

  謝玄英伸手想打開:「什麼東西?」

  啪,程丹若打掉他的手:「蠟封緊了,不許拆。」

  「藥?」他拿起一個掂掂分量,「挺沉的。」

  「是醬。」她說,「這是禿黃油,這是花生醬,這是果醬,」

  做醬是古人的老手藝了,但以鹹醬居多,什麼醬油、甜醬、神醋、腐乳,都屬於醬方,味道與現代並無差別,甜醬類的少一些,以梅子醬為多。

  她之前想吃果醬麵包,便叫人做了柑橘醬,酸酸甜甜的做夾心,味道很不錯。

  「都是和饅頭、麵餅搭著吃的。」她繫好包袱皮,「少吃點糯米點心,不克化。」

  貴州這邊糯米點心多,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消化不良,不如饅頭類的麵食,對腸胃不好的人比較友好。

  「知道了。」

  官宦人家的飲食講究精細,合時令,調脾胃,應節氣,謝玄英的胃是有點脾氣在的,乾的糕點得配茶吃,不然容易難受。但在貴州折騰一年,腸胃沒脾氣了,湊合吃飽就行。

  他更看重的是這份家常的味道,比什麼山珍海味都妥貼。

  燭火搖晃。

  謝玄英自背後抱住了她:「我一定早日回來,今年冬天盡量在家。」

  「你也別心急,黔東北情況復雜,梳理清楚最重要。」程丹若思忖道,「你還是帶點紅薯和土豆去,不是新建了衛所麼,屯田可以多種些這個。」

  像安順這些比較安定的地方,可以種藥材發展經濟,但在苗疆邊界,還是以穩固衛所勢力為上。

  種地就是最重要的。

  「你放心。」他貼住她柔軟的臉龐,「我都有數。」

  程丹若便不說了。

  分別太多,總說不捨實在矯情,然而不說歸不說,誰又真的捨得了。她明明在家中,可他不在,就好像出差在外,沒什麼閒情逸致,除了工作,還是想工作。

  雖然工作也很好,但累的時候,還是想有人一起看看月色。

  涼風吹入。

  胸膛忽然一陣癢意:「咳咳——」她沒憋住。

  謝玄英立時道:「怎麼了?又想咳了?」

  「嗆了口風。」她忙解釋。

  他推她:「進屋去,竹香,倒蜜水來。」

  「是。」竹香麻利地沖了杯熱熱的蜂蜜水,用的還是荷葉吸管杯。

  謝玄英端著杯子餵她喝,輕拍後背:「不早,睡了吧。」

  八點鐘就要睡覺嗎?

  她不太情願。

  但竹香和竹枝已經開始放簾子關窗,燈都滅了好幾個,只留床邊的一盞。

  她只好喝了蜜水,刷牙睡下。

  謝玄英看出她不高興,讓她枕在自己腿上,同時捏按她的肩頸。

  枕頭是大腿結實的肌肉,頸後的力道微微重,帶來酸疼的痛快感。程丹若一下不抗拒了,舒服地靠著,還問:「你從哪兒學的?」

  「太醫院。」他說,「小時候學騎馬腿疼,陛下叫太醫為我診治。」

  程丹若聽出了他話中的惦念,不由道:「陛下對你很好。」

  「嗯。」謝玄英低頭,她的面龐在燭光下微微泛紅,血氣漸足,「你說,我要上疏嗎?」

  「不用。」程丹若道,「打嘴仗是贏不了的,說到底,這次是君臣的較量,只要你盡忠職守,為陛下鞏固江山,就是在支持他了。」

  他心頭一鬆:「也是。」

  她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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