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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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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5:54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一章 怪事多

  中元節是一個很容易「撞鬼」的時間。

  人們認為,七月十五鬼門大開,街頭巷尾肯定遍布看不見的小鬼。這段時間許多的風吹草動,都會被信誓旦旦地認為是「見鬼」了。

  廚房藏的飯菜沒了,不是老鼠幹的,是野鬼偷吃。

  在路上滑了一跤,不是水漬沒乾,是小鬼推人。

  風吹過,聲音嗚咽淒厲,絕對不是什麼物理現象,就是鬼在哭,他斷了香火,沒有人給他供奉!

  總之,處處都是鬼影。

  程丹若習以為常,已經會自覺給爹媽祖宗上香燒紙錢,免得丫鬟疑神疑鬼。

  可這會兒才六月底,鬧鬼也太早了。

  夜風清涼,謝玄英坐在躺椅上不想動彈,便和她說起聽來的傳聞:「大概是十天前,城北有個叫劉大的閒漢,半夜翻進一戶人家,和婢女在後院天井偷情。」

  程丹若:「……」

  「兩個人,嗯,情難自禁的時候,忽然聽見妖風刮過的聲音,據說似哭非哭,似嚎非嚎,十分奇怪,只是他們情酣耳熱,一時沒有在意。過了會兒,有人出來上茅房,兩人怕被發現,就各自躲開了。

  「等到上茅房的人離開,婢女才出來尋人,誰想呼喊半天都沒得應聲,她覺得奇怪,四處尋找,結果在牆角發現了倒地不起的劉大,人已經斷氣了。她被嚇得驚聲尖叫,驚醒了人,家裡無緣無故多了個死人,主家自然要扭送她去官府,可婢女聲稱只偷情,並未害人。」

  「此案頗為離奇,一下就傳出去了。城北的百姓人心惶惶,主家請了道士和尚驅邪,說不是鬼,是妖物,鬧著捉妖呢。」

  程丹若道:「……送官了不驗屍嗎?查出死因不就好了?」

  「查了,死狀頗為奇異。」兵部的衙吏屬於體制內,消息靈通得很,他自然知道得更詳細,「據說身體表面多有紅斑,剖開一看,肝膽俱裂,卻是嚇死的。」

  謝玄英拎起一顆櫻桃,「消息傳出去,百姓人心惶惶,還沒到中元,城隍廟的香火就好得不得了。」

  「又是紅斑?」程丹若開始思考,有沒有什麼傳染病是有皮膚症狀的,「該不會是麻疹吧?」

  如果是,可就麻煩了,麻疹最易得的是幼兒,容易危及幼兒性命。

  她立即叫人:「去各個醫館問問,最近得麻疹的人多不多。」

  松葉連忙應下,匆匆離去。

  程丹若都沒來得及說,這事不急,明日再辦也不遲,就發現人已經沒影了。

  謝玄英點評:「咋咋呼呼的,不如柏木他們。」

  「天熱,心裡就著急麼。」她為小廝說了句好話,順便拿團扇給他扇扇風,「還熱不熱?」

  他吐出櫻桃核:「這是催我洗漱呢?」

  「快去洗,」她用絹羅扇子在他肩頭不輕不重敲了兩記,「洗完吃飯。」

  謝玄英撣撣衣袖,立起身,卻沒往屋裡走,反倒是一個箭步上前,兜袖子把她攏在懷裡,摁著她的腦袋貼緊胸口。

  程丹若:「……鬆開。」

  他不鬆手。

  「幼稚。」她推他。

  沒推開。

  他的體溫隨同盛放的夜來香一起,緊緊黏住她的皮膚,溫熱又芬芳,好像在溫水中徐徐綻放的茶葉,舒展碧綠的葉片,別有一股安神的氣息。

  「你不熱嗎?」她問。

  「不熱。」

  不熱就再抱一會兒吧,夏夜的晚風如此令人沉醉。

  -

  次日,程丹若睡了個懶覺,短暫地忘記了麻疹的事。

  好在松葉盡職盡責,專門和她稟報了,說昨晚上和今上午,他前後跑了內外城好幾家醫館,並未聽說近日多麻疹。

  程丹若聽罷,放下一樁心事,也沒怎麼惦記。

  然而,妖風之事並未就此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這回出事的是五品官的兒子,他今年十五歲,非常用功刻苦,不僅大夏天的也躲在屋裡看書,晚上還要挑燈夜讀,絕對是父母最喜歡的那種懂事孩子。

  誰想也被妖風刮了。

  據他所說,夜裡涼快些,他便開著窗戶,對月色,借燭光,繼續看他的書。

  看得正犯睏時,忽然在月光下看到了一片朦朧的黑影,變幻莫測,像風一樣穿過庭院,火燎似的拂過他的肩膀。

  他大驚失色,揮手驅散,彼時不覺有異,一覺醒來,後背全是紅色丘疹,痛不欲生。家人忙請大夫,誰想積年的老大夫瞧見,卻說從前未曾見過,似是風熱,開藥外敷,卻效果寥寥。

  其母去清虛觀求了一道符紙,按照道長的說法,燒成灰抹在身上,竟好許多。

  如此妖異,立即廣為流傳。

  市井中漸漸有了說法,倒是京城有妖物作祟,來無影去無蹤,被吹到的人輕則滿身紅腫,重則喪命。

  中元將近,迷信氣氛本就濃厚,又接二連三除了這樣的事,百姓怎能不慌?

  一時間,城隍廟、道觀、寺廟、野祠……香火不絕。

  百姓們或是求護身符,或是求觀音菩薩像,或是求別的什麼東西,反正力求鎮壓邪祟,不要來自己家作亂。

  程丹若也收到了惠元寺和清虛觀的禮物。

  僧人、道士親自上門,客客氣氣地遞上一尊佛像和一本經書,表示這都是咱們免費送的,不要錢,只要兩位居士/福主平安順遂就好。

  簡而言之,客戶服務做得極好。

  他們這時候上門,程丹若怎麼都要買點服務意思意思。

  比如在寺裡給父母點燈,定一艘福船燒掉,業務一下就有了。

  程丹若花了錢,就想免費打聽些消息。

  妖風到底是怎麼回事?

  兩家都給了自己的說法。

  惠元寺的僧人說,按照時下的說法,這確實不是鬼,而是妖,因為鬼怪害人通常無影無蹤,什麼都看不見,妖才是能看見的。且鬼魂傷人留下的痕跡,多是血瘀青紫,妖術所致才如同火燒。

  這應該是風邪的一種。

  清虛觀的道士則給出了更為詳細的說法。

  「此物名為黑眚,乃是五行中水氣演化的妖物,但凡遇妖之地,必有水源。不是花園便是井水,又或是積潭池塘,黑眚借水氣行路,所成之傷也須以草木清涼之水方可解。」

  程丹若從沒聽過這些,一時大感意外,可道士言辭鑿鑿,顯然不是信口雌黃。

  她不由問:「從前也有過麼?」

  「京師少些。」道士從容答道,「浙江金華曾有黑雨如墨,樂安城曾見黑氣如死灰,南京有黑氣,應州亦出黑風,皆是黑眚行跡。」

  程丹若:這都什麼和什麼?

  「可有法子應對?」

  道士遲疑了下,微笑道:「觀中師兄已預備開壇作法,驅除邪祟。」

  程丹若果斷打住:「那我就放心了。」

  再聊下去怕是又要被掏荷包。

  她選擇等謝玄英回家後,逮著他問:「黑眚是什麼?」

  「眚,災也,黑是水的顏色,也就是五行水氣導致的各種災禍。」謝玄英知識面很廣,立馬解釋道,「與水有關的災禍就被稱為黑眚,最常見的就是黑雨。」

  頓了頓,語氣微微變化,「不過,按照五行,疾疫也是屬水。」

  程丹若道:「很多疫病都是通過水源傳播,這不稀奇,還有什麼?」

  他道:「多了,以前通常將『恆寒、恆陰、雪霜、冰雹、雷震、魚孽、蝗蝻、豕禍、龍蛇之孽、馬異、人痾、疾疫、鼓妖、隕石、水潦、水變』列入其中。」

  程丹若有點明白,又有點糊塗:「你是說極寒極冷的氣候是嗎?蝗蝻也是?豕禍馬異是什麼?」

  他瞥她:「馬不像馬,豬不像豬,更有甚者,似人。」

  程丹若:「……人痾不會是什麼雙頭雙腳的孩子吧?」

  「不錯。」謝玄英點頭。

  她大為無語,畸胎和水有什麼關系啊?離譜。

  「這是很常見的事,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有可能誕下畸胎。」她解釋了句,思索道,「清虛觀說病人發病的時候,附近有水源,如果是真的,我懷疑是借水傳播的疾病,這兩天,讓家裡人都小心些,好在我們都是用家裡的井,應該問題不大。」

  謝玄英應了聲,表情有些空。

  程丹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落在屋脊的神獸上。漠漠的霞光打向瓦片,像是橘色的燈燭,照出瑰麗天然的暈光。

  麥子在屋脊上走路,肥嘟嘟的屁股一扭一扭,腦袋毛茸茸的。

  「給我下來。」她呵斥,「瓦都要給你踩碎了。」

  麥子一屁股蹲下。

  大米小米聽見主人的聲音,小跑過來蹲下,朝麥子「汪汪」叫,催促它。

  犬吠陣陣,謝玄英終於回神:「晚膳吃什麼?」

  「你想吃什麼?」

  「玉井飯。」

  所謂玉井飯,是指飯裡加了嫩白藕和蓮心做成的飯粥,甘甜可口,名稱則源於自韓愈的詩,又多一重古意。

  謝玄英很喜歡吃這種風雅的東西。

  「行。」她痛快地附和,「你剛想什麼呢?」

  他略微遲疑,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為何是黑眚?」

  程丹若:「說明白點。」

  他只好道:「皇長子名灥,他這一輩又是主水的。」

  皇室的取名是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排序,皇帝排到木,皇長子這一輩就屬水。這原本也沒什麼,可此前有傳聞,皇長子乃黑龍投生,又出現了水行災禍,怎麼看都過於巧合。

  謝玄英現今有兩個想法。

  要麼是人為的謠言,要麼是……真的。

  地動後,田恭妃突然生產,又有雨,怎麼看都像是黑龍潭的龍出世,正好投胎到田恭妃肚子裡了。

  雖然這個說法是他本人現場胡謅的,可不妨礙他也信了。

  「你說呢?」他語調低沉,眼睛卻驚人得明亮,彷彿剎那間道破了天機。

  但程丹若毫不猶豫道:「若只是黑眚,不過百姓愚昧,可劍指皇長子,必是故弄玄虛,借題發揮——反正我不信。」

  謝玄英沉默了會兒,輕輕吐出口氣:「也罷,你不信,那我也不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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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眚:音同省,眼中生翳;災禍、災難;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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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6:05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二章 風暴始

  謝玄英不是唯一一個注意到妖龍和黑眚關聯的人。

  京城這種地方,不缺貪官污吏,不缺奸猾之輩,更不缺聰明人。但正是因為都聰明,反而人人緘默了。

  開玩笑,妖龍的傳聞一聽就不對勁,天子受命於天,這是禮法的根本,現在說皇長子的出身有問題,是從根子上質疑他為儲君的合法性和合理性。

  不得不說,最初大家聽到這說法,都要忍不住讚一句「刁鑽」。

  皇帝藏起了彤史,皇長子又是在乾陽宮出生的,太監、女官、命婦、妃嬪,眾目睽睽之下,很難編出「狸貓換太子」的異聞。

  不能說這輩子有問題,就說上輩子有問題。

  但很快,眾人就意識到情況沒那麼簡單。

  京城竟出現了妖物!

  夏朝建立的根基,就是承天之命,替代暴虐的元朝,以此彰顯正統性。

  「天命」虛無縹緲,卻又至關重要。

  在立儲之際,忽然爆出這樣的災禍,不僅讓人疑惑皇長子是否真的有問題,甚至難免質疑在位的皇帝,是不是下達了什麼違背天理的政令。

  事態嚴重了。

  於是,大家更不願意當出頭鳥,去和皇帝說這件事。

  太敏感了。

  你說你是好心提醒皇帝,怎麼證明呢?說不定就是在反對立皇長子為儲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算了吧。

  可隱瞞僅僅是對皇帝一個人的,官員們彼此並不需要諱莫如深,反而會似是而非地討論。

  閣下可曾聽聞……

  確有其事,人心惶惶啊。

  英雄所見略同,此事定不簡單。

  你是說——

  隱秘的交流並不曾阻礙消息的流傳,相反,當每個人都用神秘的口氣交談,消息會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傳播,乃至引爆。

  過了七夕,中元將近,迷信活動到達頂峰。寺廟、道觀、集市、法場……只要有類似的活動,就會有人談論這事。

  此時,所有人都將妖龍和黑眚聯繫在了一起。

  傳聞不斷演變、加工、傳播,終於變成了全新的樣子。

  ——皇長子乃妖龍之身,這次的黑眚就是他帶來的。

  御史坐不住了。

  別人沉默情有可原,御史不說可就是瀆職。

  邊御史就在謝玄英的暗示下,寫了封奏疏遞上去,沒提皇長子,就說京城異聞頻現,百姓人心惶惶,請巡城御史與五城兵馬司調查,以安定民心。

  合情合理,規規矩矩,非常安全的內容。

  皇帝彼時還沒留意,翻到奏疏隨口問了句:「中元將近,又有鬼怪害人?」

  石太監彎腰:「說是……黑眚。」

  他遲疑一剎的語氣,被皇帝捕捉到了。他抬首,分明見這太監神色有異,心知必定有鬼,呵斥道:「說清楚,怎麼回事?」

  石太監將傳聞說了,不等皇帝開口,立馬下跪請罪:「奴婢只知市井中有妖物傷人,未曾料到以訛傳訛,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說,奴婢該死!」

  皇帝臉色鐵青,壓根沒理會他的自辯。

  要說他心裡,對皇長子在地動當天出生的事,一點芥蒂也沒有,那是謊話。但問題是,恭妃是在地動後發動的,按照程丹若的說法,是受驚才提前生產,而地動是在他祈雨的時候,突然發生的……

  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皇帝不僅懷疑皇長子,也有點懷疑自己。

  可比起自己有問題,還是別人有問題,更容易讓人接受。

  他目前就產生了這樣矛盾的心態。

  莫非,真的是皇長子有問題,乃黑龍投生?他短暫地生出心魔,但又立即被自己否認了。

  不,不可能,定是有人妖言惑眾,意圖不軌。

  「叫段春熙過來,還有伍乘。」他語氣轉冷,「朕倒是要看看,是誰在搗鬼。」

  段春熙和巡城御史伍乘相繼受召前來。

  皇帝的命令很簡單,查,仔細查,查清楚妖龍的說法是誰傳出來的,查明白黑眚是怎麼回事。

  事關重大,由錦衣衛主理,五城兵馬司協助,各衙門都要予以配合。

  但是,「不可聲張,不可使民心惶惶,」皇帝慎重囑咐,「慎之,密之。」

  段春熙知道非同小可,跪下磕頭:「臣明白。」

  「去吧。」皇帝疲憊地合眼,鬢邊白髮斑斑點點,已露老態。

  段春熙垂首告退。

  他琢磨了下這事怎麼辦,黑眚一說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要查明白,需要審問的人不在少數,不可能暗中進行。

  但皇帝的心裡有顧忌,不想皇長子被提到,個中分寸就需要特別把握了。

  他沉默一路,到宮門才開口:「這事——」

  伍御史道:「都督請吩咐。」

  「妖人做法,惑亂京師,以至民心不聞,百姓難安。」段春熙斟酌道,「你我須竭盡全力,將妖人逮捕歸案。」

  巡城御史有管理京師治安之責,五城兵馬司就是由他統籌,平日緝捕盜匪,核驗死傷,幹的就是城管和警察的活兒。

  這次的事情起於百姓,順天府的人手是幹不過來的,非五城兵馬司不可。

  伍御史也未推脫:「下官立即遣人去辦。」

  段春熙問:「你預備從何著手?」

  伍御史不傻,謹慎地說:「謠言四起,還是要盡快逮捕煽動民心之輩,以堵悠悠眾口。」

  段春熙搖頭:「錯了。」

  伍御史挑眉道:「何錯之有?」

  段春熙心裡暗罵文官清傲,面上卻平靜道:「大肆逮捕百姓,無疑雪上加霜。先緝捕游方野僧、道士和江湖術士,同時查封茶樓酒肆、勾欄曲園,將雜戲說書人盡數羈押。」

  他看了伍御史一眼,「若有人問,就說妖人做法,我等是在緝拿妖黨。」

  伍御史腹中暗道錦衣衛狠辣,臉上卻表示讚同:「也罷,就這樣吧。」

  他不負責具體事項,直接叫來五城兵馬司的五個指揮,將事情吩咐下去,就按照段春熙說的辦。

  五城兵馬司中東南西北一共五個,可以理解為五個派出所,一個管兩坊,坊就是街道。

  他們接收到命令,得知錦衣衛主理,明白非同小可,不敢敷衍,連忙召集司中的差役胥吏,讓他們到街上抓人。

  有名有姓的道觀寺廟不好隨意上門抓人,街上的野僧野道就無所謂了。

  朝廷規定,出家人需要度牒,可僧、道錄司下發的度牒不多,大部分出家人其實是沒有證件的。

  掏不出證件,如狼似虎的差役哪會放過,立馬押走,關進大牢審問。

  他們一路沿街抓人,聲勢浩大,立馬惹來百姓的指指點點。

  「怎麼回事?」

  「犯什麼事了?」

  「人家不過喝杯茶,為何抓人?他是什麼通緝要飯不成?」

  差役們就按照上頭人說的,大聲威脅:「我等捉拿妖黨!你為他說話,難道也是妖黨不成?」

  路人馬上不說話了。

  類似的場景持續了兩天,可僧人道士能有什麼油水?抓了幾十個也沒壓榨出多少錢財。

  自然而然的,輪到茶樓酒肆倒黴了。

  天才剛亮,一隊隊差役凶神惡煞地衝進茶樓,推開塞錢的掌櫃,凶惡地說:「都抓起來,一個都不許跑。」

  眾人嘩然,紛紛抗議:「這是做什麼?」

  「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這是犯了什麼罪,不分青紅皂白就抓人?」

  「我等是客人,關我們什麼事?」

  差役冷笑,耀武揚威:「捉拿妖黨!誰敢反抗?通通抓起來!」

  開茶樓酒肆的都是本地人,有家有業,怎肯束手就擒?或是搬出後台,或是塞錢,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總之就是不能查封,更沒道理抓人。

  差役也不是真的想抓人。

  妖黨什麼東西?關他們什麼事?

  既然塞了錢,又是哪位大人的親戚門人,當然高抬貴手,沒有查封,要是塞的銀子夠多,還奉送個消息。

  「京城不是黑眚作怪?這是妖人做法,我們已經捉拿了多個妖僧、妖道,算你識相,不妨告訴你,破財消災,敢反抗的……呵,知不知道誰在查這事?那可是錦衣衛!」

  一番威脅恫嚇,順利地又拿到個沉甸甸的荷包。

  五城兵馬司的人都撈了個大的。

  但事情結束了嗎?顯然沒有。

  錦衣衛也在抓人。

  他們把所有聲稱遇見妖氣的人家都查訪了一遍,首先和大夫確認,有沒有真的生病,有,就上門「請」人去衙門問話,把事情前後都交代一遍。

  天子腳下,只要肯砸人力,調查這些事還是不難的。

  錦衣衛很快尋到了死了閒漢的地主家,抓了地主和婢女。

  地主嚇得要死,這可是錦衣衛!問什麼說什麼。

  運氣不錯,他們立馬問出了一件事——黑眚的說法,正是從地主請的道士口中傳出來的。

  地主說:「這兩人是我在茶館裡碰見的,當時他們倆給人算命,看著挺準,我以為他們很有本事,想著家裡剛好遇到件晦氣事,就請了他們到家裡作法。」

  茶樓和客棧的老板伙計佐證了地主的說法,這一僧一道剛到京城不久,因沒有度牒,不好掛單,就聚居在客棧,因此得以相識。

  錦衣衛調查得知,僧人叫大觀,四十三歲,自稱是安徽某寺廟的僧人,父母妻兒都過世了,孤苦伶仃,這才出家為僧。

  因路上不慎弄丟了度牒,無法掛單,只好一邊化緣一邊修行,主要業務是替人念經,尤其是遇見白事,上門了主人多半不會驅趕。

  他就糊弄糊弄念念經,說說好話,就能混口飯吃。

  道人叫無怨,三十八歲,四川人,家裡窮吃不起飯,就把他捨給了一個老道人當徒弟。老道人帶他游街串巷,既給人算命,也幫人治病,就是沒有編制。

  前些年,老道人死了,無怨就打算去北方看看,因此上京。

  比起業務不熟練,驅邪只知道黑狗血和念經的大觀,無怨「專業」很多。

  是他說這種情況是「黑眚」。

  「老道在四川湖南一帶,也見過類似的事,多是半夜在水邊行走,忽聞妖風掃過周身,當時驟驚,驅卻驅不走,抓也抓不到,第二天渾身紅腫,痛不可言。我們都說這是水裡的妖物作祟,人擋了他的道,他自然要傷你。」

  道士振振有詞,並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錯。

  可惜,別人不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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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三章 妖魅詭

  閒漢死亡的始末,順天府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地主作為本地人,街坊鄰居證實他不曾與可疑人員來往過,得以釋放。

  當然,他被家裡人抬出監牢時,血肉模糊,什麼沒有一塊好皮膚,回到家更是發了幾天的燒,病了大半年,為吃藥又不得不賣田賣奴僕,最後家道中落,就是後話了。

  彼時,無人在意他的命運,能喘氣走出錦衣衛的大門就該燒高香了。

  僧人大觀和道人無怨就沒有這樣好的運氣。

  他們倆是從南方來的,又沒有度牒,屬於流竄街頭的不安定分子,錦衣衛沒有吝嗇手段,好好拷問了一番。

  沒過多久,他們就得到了全新的供詞。

  僧人大觀承認,自己在路上聽人說起有個孩子落水身亡,便編造了一個妖龍吃人的傳聞,以制造恐慌,好讓人請他上船,免費蹭一路食宿。

  而道人無怨則表示,關於黑眚的說法,其實是有人指使他這麼說的,那人長什麼樣不知道,哦,不對,那也是一個道士,須髮皆白,很有道行的樣子。他不認識對方,也不知道對方從哪裡來的,只是收錢辦事……收了多少錢,呃,三兩,不不,三十兩銀子!

  此時,京城內被抓捕的野僧野道,已經有幾十人之多,還有大量僧道提前聽見風聲,連夜逃離,或是藏於寺廟,惶惶不安。

  錦衣衛提審了被抓捕的僧道,嚴加審訊。

  僧道這個群體,本就是十分復雜的。

  其中既有家中貧寒,被迫出家,與乞丐無異的乞僧,也有說是出家,其實只是無產無業的社會閒散人員,抑或是假借僧道之名,搞迷信活動乃至犯罪活動的犯罪分子。

  比如有一個四十多歲的淫僧,聲稱自己有生子的秘方,姦污數個婦女。一路走來未曾失手,卻沒抗住錦衣衛的審問,招了。

  一個會招魂的道人,擅長變戲法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再用迷藥把他們迷倒,拐走做成傀儡,要麼跟著自己坑蒙拐騙,要麼賣給人牙子,或是需要童男童女不知道幹什麼的惡人。

  賣假藥的、騙人錢財的、蹭吃蹭喝的……數不勝數。

  只有極個別是真正的出家人,雖然沒有度牒,但也守戒律,平日靠化緣為生,十分老實。

  但此時,他們並不能因為自己的清白而倖免於難,反而被捲入洪流,粗暴簡單地被蓋棺定罪。

  審問出結果之後,段春熙叫來伍御史和順天府,讓他們公布妖人的惡行。

  欺男騙女,迷惑良善,作法為惡,煽動人心。

  總之,就是這群人一邊搞邪術,一邊傳播謠言制造恐慌。黑眚是他們幹的,傳播也是他們在說,目的就是挑起事端為惡。

  平心而論,段春熙對皇帝的心思,揣摩得不可謂不到位,對事情的發展,把握得不可謂不精準。

  假如這只是一場有心人挑唆的謠言,在切斷了源頭(僧道),阻斷了傳播場所(茶館酒肆)後,應該會慢慢消弭。

  但問題是,「黑眚」真的被消滅了嗎?

  沒有。

  七月十五到了。

  黑眚襲人的事件,並未隨著妖人落網而減少,反而逐漸增多。

  -

  錦衣衛大肆逮捕僧道的恐慌,在京城中下層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可隔著一道正陽門,內城受到的波及可謂微乎其微。

  像程丹若,作為大夏現今的頂級命婦,她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波瀾。

  還是姜元文告訴了她這事,且主要原因也不是因為僧道,而是印刷《白素貞》的書坊,建議新回目等一等再出。

  最近人們對妖怪十分反感,雖然白素貞是有情有義的好妖怪,卻也無法掩蓋她會法術的事實。

  近些時日,百姓對妖術可謂談之色變,還是過了風頭才出版比較安全。

  姜元文十分鬱悶,對程丹若道:「百姓愚不可及!」

  程丹若沒接話,底層百姓愚昧嗎?愚昧的,可愚昧是什麼造成的,卻是一個復雜的社會議題。

  她只是道:「那就再等等吧,或者姜先生願意寫點別的?」

  姜元文立即道:「我可不寫豔情淫文。」

  程丹若表示可惜。

  金仕達跟著金愛去了貴州,算是接替瑪瑙主管生民藥行,她在京城又招募了一些秀才文人,大肆侵佔小說市場。

  如今,故事核心已經不再局限於抨擊裹腳,還會寫花柳病。豔情故事中,得病的妓女總能得到高人救治,或是出家,或是收養孤兒,平安終老,嫖客永遠都會遭到報應,妻妾偷情,兒孫得病,家財敗落乾淨,最後某個冬夜凍死街頭。

  臨終懺悔,我自詡風流多情,卻沒有給她們一個好歸宿,反而傳了一身病,我慚愧,我有罪,我活該。

  三流小說對文筆的要求不高,多點豔遇,少許獵奇,加點鬼怪,基本就成了。

  雖然不符合主流價值觀,但大家都是沖什麼看的,心裡有數,沒那麼苛責。再說了,市井階層對禮教本就沒那麼在意。

  程丹若看過不少土著寫的小說,都很大膽。

  言歸正傳。

  中元前,黑眚的作祟範圍還在外城,但過了中元,內城也逐漸受到了影響。

  妖物作祟,不管你是達官顯貴,還是平頭百姓,就該一視同仁。

  第一樁事情發生在刑部侍郎家裡,就是謝四奶奶魏氏的娘家。

  魏老爺子四十歲才中進士,從按察使做起,一直到回京入刑部,始終在司法領域深耕,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

  他見過大大小小的案子不在少數,算是極有經驗的老人家。

  事情就發生在七月二十一日,遇襲的是家中門房。

  他自稱晚上守夜,忽然聽見有人「咚咚咚」敲門,深更半夜的,誰敢開門,誰會上門?老門房嚇得要死,不敢應聲。

  好在見無人應答,怪聲不久後遠去,他大著膽子,提燈到外面查看,卻見街上空空蕩蕩,哪有人的蹤跡?

  老門房心知不對,立即閂好門,悶頭睡覺,唯恐被魘了去。

  一覺睡到天亮,被換班的奴僕叫醒,還以為逃過一劫,誰想已經滿身丘疹,彷彿被鞭撻過。

  魏侍郎查過無數案子,得知家裡人遇襲,立馬叫過來詢問,什麼時候,怎麼發生的,看見了什麼。

  門房是他家裡的老僕,知根知底,沒有說謊的道理,他承認自己偷喝了點酒,但發誓自己絕對沒有昏頭,確實什麼人影都沒看見。

  魏侍郎輪著審問了家裡其他僕役,無人聽見奇怪的動靜,勘察門房附近,也沒有發現任何腳印、粉末、繩索等戲法道具。

  換言之,確實不見人,卻有人得了病!

  這不是妖是什麼?

  消息傳出,原本還沒怎麼重視的各部高官也震驚了。

  原以為是市井傳聞,江湖術士的把戲,怎麼他們這樣的高門大戶也不能倖免?魏家人心惶惶,立馬請了高僧高道作法驅邪。

  但這只是開始。

  內城中陸續有人家出現類似的事,雖說不過奴僕妾室,可畢竟是達官顯貴身邊的人,誰知道妖物會不會突然襲擊他們?

  大家一邊求助於寺廟道觀,變著法念經求符,一邊要求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盡快緝拿作亂的妖人,還京城太平。

  五城兵馬司頭大如斗,順天府的牢獄人滿為患,錦衣衛天天加班。

  被抓的人更多了,這回,有名有姓的寺院都不能倖免。

  南方來的和尚道士是重點關注對象,基本上被抓就會被上刑。

  錦衣衛審出了更多的東西。

  比如,江南早有傳聞,說什麼「黑龍現,天地動,災禍頻,世難安」的歌謠。

  皇帝震怒又恐慌。

  怒在事情已經發生這麼久,江南各地竟然無一人通報,慌在皇城之中,也有太監出現了類似的症狀。

  宮人終於也聽說了皇長子的妖龍身份。

  田恭妃大怒,立即將嚼舌的宮人送進了宮正司。

  潘宮正自然嚴厲地處罰了宮女,可人的惶恐是這麼容易被撣壓的嗎?越是諱莫如深,越讓人覺得確有其事。

  貴妃安撫了田恭妃,說是妖言惑眾,然而,嫻嬪卻已懷有身孕為由,拒絕再見這個表姐。

  連表妹都信了,誰還能不信?

  霎時間,要求立皇長子為太子的聲音,消失了。

  田恭妃病倒了。

  皇長子被皇帝打包,又送回了謝家。

  程丹若:「……」

  -

  在上帝視角下,故事是連貫的,可在當事人眼中,整件事簡直莫名其妙。

  程丹若的印象是這樣的:

  紅參回事,提到花嬸「撞鬼」生病——多人生病,疑似傳染病——市井傳出謠言,錦衣衛查案——說是妖人作法為惡,開始抓捕和尚道士——出現相似病例,傳播進內城——所有人都開始相信皇長子是妖龍投胎。

  這對一個現代人來說,彷彿天書一樣離譜。

  出現不明病例,不是該讓太醫院診斷嗎?謠言歸謠言,病例歸病例,分開查不就好了?如果僧道是謠言的傳播者,為什麼逮捕之後,反而愈演愈烈了?

  她有太多的不理解。

  但謝玄英說:「既然還有人中招,證明還有妖人在逃,妖首多半還在外潛逃。」

  程丹若疑惑極了:「你也信這個病是妖術所致嗎?」

  「為何不信?」他認真道,「若說是疫病,犯病者遍布城內外,素無往來,且與其他疫病不同,非一人傳一家。如今卻是無影無蹤,高門密室不能倖免,若非妖術,實在太匪夷所思。」

  程丹若微蹙眉梢。

  她意識到了一件被自己忽視的事:現代人接受的教育是唯物的,發生任何離奇詭誕的事,馬上就會尋找一個科學的解釋。

  哪怕是偽科學,也是建立在所謂的科學知識之上的,舉個簡單的例子,世界未解之謎,人們不再相信是鬼怪,而是相信史前文明、外星人文明、超能力。

  古代人的認知呢?

  他們的一切知識都是建立在唯心上的。

  君權神授是這個國家的根基之一,皇帝是天子,才有掌管國家的正統性。祭祀天地神明,是官方機構——禮部的職責。

  人們發自內心地認可朝廷與神靈的關係,而朝廷也在維護這一點。

  無生教為什麼能作亂?

  因為白明月作為無生老母,同樣擁有了與神靈交流的權力。

  既然百姓相信神明的力量,那麼,對無法解釋的災禍,自然會相信是妖術,因此動搖皇長子作為儲君的合理性與合法性。

  「如果這個病一直不好……」她以眼神示意。

  謝玄英點點頭:「殿下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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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四章 普通人

  妖術帶來的恐慌無孔不入。

  僅僅過去兩個月,皇長子身邊的保姆團隊已經變了面孔。奶娘不再軟中帶硬,話中帶刺,客氣又謙卑地表示:「恭妃娘娘病了,無暇管教皇長子,又要請夫人多費心了。」

  程丹若什麼多沒說,平靜道:「地方收拾好了,還是老樣子,你們帶皇長子過去就是。」

  皇長子在奶娘懷裡趴著,眼珠子亂轉,小嘴微微扁起,似乎有些想哭。

  他已經認人了,能分清「娘」和「姨」不是一個人,娘對他更好,姨……姨不喜歡,但他也習慣了時不時離開母親,來到姨姨身邊。

  既然不是陌生人,倒也沒有那麼想哭。

  他拳打腳踢,示意奶娘放他下來,他要自己走去別的地方。

  奶娘不肯鬆開懷抱。

  「夫人,殿下他……」奶娘一臉為難。

  程丹若道:「送他回屋吧,最近天太熱,不要讓他出屋子,屋裡裡裡外外都要守好,花園也不能去了,蚊蟲多,被叮一口可得哭。」

  奶娘心裡不安,她貼身照顧皇長子,自然知道他不會變成妖龍,一口把看不順眼的人吞吃掉。

  但陛下是天子,皇子本就是龍子,本就是有些來歷的,假如他不高興,誰知道會不會讓自己倒黴減壽?

  這種法力的事啊,說不清楚。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精明。奶娘抱起皇長子,告訴他:「殿下聽姨母的話,我們回屋去。」

  皇長子頓時不滿:「姨壞!」

  程丹若沒理他。

  而奶娘禍水東引成功,立馬抱了他走。

  程丹若叫來管事,吩咐他們清理花園,並把門鎖了,再去買點冰備著,小孩子冷不得熱不得,萬事皆要小心。

  處理完雞毛蒜皮的瑣事,她沒有留家裡坐鎮,反而出門了。

  她直接找上了段春熙,要求見見病人,為他們做個診斷。

  段春熙有些意外。

  妖術詭誕,人人避之不及,上門說願意驅邪的,不是沽名釣譽之輩,就是渾水摸魚的,怎麼寧國夫人也要湊熱鬧。

  可她既然想摻和,段春熙也沒有趕人的道理,同意了她的請求。

  他親自將人帶到詔獄,提了生病的人。

  因出現症狀的時間不同,她得以見到了多個階段的病症。

  兩天前遇襲的人身上,傷處遍布紅色丘疹,像是鞭撻過的痕跡,長條狀,有許多顆粒。

  四五天左右則已經變成膿包,抓撓後一片糜爛,病人自稱頭疼又頭暈,好像魂靈受創,明明是外傷,卻好像將死之人,奄奄一息了。

  十幾天的身上傷口已經癒合,留下一道道深色疤痕,只是人看著也不大好,渾渾噩噩的,還說能聽見有人在夜裡呼喊他的名字,猶如勾魂。

  程丹若沒理會他們的說法,反倒耐心在太陽底下,用放大鏡仔細觀察。

  毫無疑問,這是皮炎。

  問題就是什麼皮炎。

  濕疹?似乎沒有這麼條帶樣的狀態。

  過敏性皮炎?不像,如魏侍郎家的老僕,已經京城待了十幾年,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事,且這麼多人因為同一種東西過敏的概率不高。

  鉤蟲皮炎嗎?也不像,鉤蟲多在糞便裡,赤腳在地上踩的農民最易得,這次發病的人卻不分老少,無論貴賤。

  接觸性皮炎呢?這和過敏性皮炎相似,都是接觸了什麼東西導致的,區別在於接觸性是直接損害皮膚,而過敏是因為免疫機制。

  也不像。

  奇怪,太奇怪了。

  此前考慮到病患分布鬆散,沒有直接聯繫,也不是直接傳染,但附近都有水,她懷疑是蟲咬皮炎。

  但患處沒有明顯的傷口,紅疹都是成片的,也沒發現毒針刺嵌在皮肉裡,看著就像是鞭子抽過留下的索狀痕跡。

  這又不像是某種昆蟲的蟄咬導致的了。

  「太醫看過沒有?」她問,「怎麼說?」

  「都說是熱毒蘊結證。」段春熙道,「有的說是風邪,有的說是穀癢症,治倒是好治,馬齒莧搗爛敷傷口,或是顛倒散洗劑,都有效用。」

  「穀癢症?」程丹若沉吟思索。

  穀癢症也叫草癢症,說的就是蟎蟲皮炎,因為蟎蟲寄生於草穀之中,接觸的人多渾身奇癢得名。

  這種猜測也有道理,蟎蟲很小,不一定能尋見傷口,或許,導致皮炎的罪魁禍首是寄生蟲?

  她拿棉簽沾了點皮損的黏液,準備回去拿顯微鏡看看。

  ——結果可以預料,又花又亂,什麼都分不清。

  程丹若又把各病患的資料收集成冊,按照性別、年齡、身份分類,試圖尋出蛛絲馬跡。

  這份工作繁瑣又無趣,進展緩慢。

  與之相反的是人們對抵抗妖術的決心,堪稱井噴。

  短短幾天,京城內外,無論高門大戶還是小老百姓家裡,都掛起了辟邪符。

  這真的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講究點的是從寺院裡請來的神像,貼在門口當結界,門窗再貼點符籙,也有拿黑狗血潑大門的,窮人家什麼都沒有,就去借個小朋友,在門口撒尿,童子尿辟邪法。

  假如僅僅如此,或許只是一場大型的迷信活動。

  可事實上,人一旦恐慌起來,就會造成無法預知的可怕後果。

  生病的人越來越多了。

  此前遇妖的人至少得了皮炎,之後說遇見妖物的人,生的病千奇百怪。

  「我在路上走,忽然覺得有風吹過,我渾身發冷,一點意識都沒有,再醒過來就在郊外了!」

  「老子在相好家裡睡覺,半夢半醒發現在天上飄,他媽嚇得我一泡尿醒了,頭重腳輕,躺了三天才醒。」

  「隔壁家小子被妖龍吃了你可知道?他人在家裡躺著,魂已經沒了。」

  「巷底的小寡婦被妖龍魘住了,拿刀砍人呢。」

  幾乎每個人身邊,都出現了這樣或那樣遇妖的事件,因此,對官府的不滿日益增加。

  你們不是在抓捕妖黨嗎?

  為什麼抓了這麼多人,卻還是有人生病?

  為什麼妖物四起,惑亂百姓,是不是朝廷失德了?

  這樣的指控實在太嚴重,皇帝震怒,痛罵段春熙半個時辰,勒令他不計代價抓捕妖首。

  至此,錦衣衛開始挨家挨戶搜尋妖人。

  百姓們既害怕他們,又因為恐懼,亦然加入其中。

  他們紛紛舉報身邊的可疑分子,外來的乞討者、流竄的江湖郎中、游方和尚、西南的夷人、藏污納垢的廟院……當然,也包括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

  熊婆子死了。

  熊婆子是誰?

  她是城南的藥婆,醫學水平僅限於抓草木灰止血,念經招小孩的魂,賣點包生兒子的秘方。

  雖然水平很差,醫術等於沒有,卻是老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類人。

  她也有真正的好手藝,擅長按摩,能說會道,經常給後宅女子說些因果報應的佛家故事,一半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一半是自己編的。

  後院生活苦悶無趣,很多人都願意和她說說話,不圖別的,解解悶也好。

  這次的起始,與往常並無不同。

  一戶人家的小妾想生兒子,她身邊的僕婦就推薦了熊婆子,小妾撒嬌,說想請道生子符。

  男人可有可無地應了,她便請來熊婆子,問她要生子的秘方。熊婆子拍胸脯保證必生兒子,給她尋來一副藥方,大抵是什麼公雞冠、童子尿、魚卵泡之類的奇奇怪怪的東西。

  小妾歡天喜地,剛吃下一副,主母的兒子病了,無緣無故課堂上昏倒,怎麼都醒不過來。

  主母焦急萬分,立馬請大夫請道士,可依舊沒用,此時,下人回稟了小妾尋熊婆子的事,還說血淋淋的,看著就不是好東西。

  主母大怒,立馬捆了小妾,派人誘騙熊婆子上門,一塊兒捆了。

  他們從熊婆子身上搜出朱砂、符紙、狗血之類的厭勝之物,坐實了小妾和藥婆串通害人。

  主母往男主人跟前一告,男主人心知不好,現在到處都在抓妖人,自家怎麼能沾上這些事?遂指使下人將小妾和熊婆子一塊兒打死。

  報到官府,就說小妾與賊人私通,偷竊家中財物,被發現後失手打死。

  官府對這種情況,既不會深究也不會重判,讓主家賠錢了事。

  熊婆子就這樣死了。

  雖然她平日裡也憐貧惜弱,到鄉下去聽說誰家過不下去要賣女兒,總會幫忙找一戶好人家。

  雖然她在冬天街頭撿了兩個棄嬰,一口粥一口湯,把兩個小孩兒養大,也不嫌棄他們身有殘疾。

  雖然她得知紅參等人的醫術好,時常幫不能出門的婦人傳話,胡亂治好過幾個病人。

  雖然……可誰在乎呢?

  她是妖人,行妖術,打死活該。

  甚至沒過多久,錦衣衛聽說此事,將她兩個殘疾的孫兒帶走了,試圖問出是誰在指使熊婆子,教她這等妖術。

  兩個孫兒一個七歲一個九歲,還是不知事的年紀,問了半天才說,姥姥經常去針線鋪子,裡面是賣藥的。

  錦衣衛迅速鎖定了紅參等人所在的醫館。

  然後……暫時沒抓。

  他們調查程丹若的婦產手段時,盯過這家醫館,很清楚底細。

  紅參等人被抓不到半天就放回來了。可她不敢大意,立馬關店,尋程丹若回稟事情原委。

  程丹若還在看病歷,聞言大驚:「打死人了?就這麼打死了?」

  紅參道:「搜出符紙之物,百口也難辯。」

  程丹若擰眉。

  她原想著,找出病源就好了,只好病能看好,謠言不攻自破。

  可外城的百姓惶恐至此,實在不是講道理能掰扯明白的。

  「我知道了,歇業兩日再說。」她點點頭,打發了惴惴不安紅參,獨自坐在簷下思考。

  夜色來襲,鬼影漸深。

  謝玄英回家,見到她獨坐思索,不由訝然:「想什麼這麼出神?」

  「你吃過了嗎?」她不答反問。

  他道:「同人喝茶吃了兩口點心。」

  「那就吃飯吧。」她催促,「咱們快點吃,不早了。」

  「怎了?有什麼急事?」他關切道。

  程丹若道:「我想著,閒著也是閒著,今晚咱們捉妖去吧。」

  謝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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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7:03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五章 捉妖記

  二更不到,街上便已寂靜無聲。

  七月底,夜空的月光也黯然失色,淺淺漠漠的一彎月亮,冷冰冰地照亮道路。

  內城不是衙門就是達官顯貴的府邸,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著燈籠,每隔一段距離還能看見路燈。長長的竹竿下懸掛的兩盞燈籠,潛伏在夜色中,好似燭龍的眼,靜悄悄的注視著行人。

  此時,最難受的莫過於五城兵馬司的巡邏隊伍了。

  鄭百戶,確切地說,現在是鄭指揮,北兵馬司的負責人,今天就帶著手下在街上巡邏。

  五城兵馬司不缺差役,可妖風妖龍的事鬧得人心惶惶,半月巡查下來,有的人病了,有的人莫名其妙平地摔破頭,還有人噁心嘔吐,不知道犯了什麼毛病。

  兵馬司內部的惶恐不比百姓少,請假缺席的多不勝數,沒奈何,他只能親自帶人巡查。

  夜深人靜,街上卻並非寂然無聲,總有這樣或那樣的響動。貓在叫,誰在哭,老鼠吱吱竄過牆根,屋簷怪鳥倏忽飛過,樹梢竹葉搖晃,如同波濤起伏。

  怪音很多。

  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

  鄭指揮心中一凜,此時雖未宵禁,可在內城,這個點兒了,誰還在外頭行走,莫非出了事。

  他立即抬首,盯著前方的人影。

  燭火徐徐靠近,勾勒出他熟悉的一對男女。

  「謝侍郎,寧國夫人?」鄭指揮驚訝地看著他們,「您二位……」

  大半夜不睡覺,遛彎呢?

  謝玄英頷首,對舊部表現出適當的親近:「許久不見,這兩日你們也辛苦了。」

  程丹若則說:「夏夜無事,聽說妖風總在夜裡出沒,我想碰碰運氣。」

  鄭指揮差點沒理解她的意思:「運氣?」

  「我想試試能不能抓到那個妖怪。」程丹若道,「鬼無形,妖有形,既然有形,當然可以抓,不是嗎?」

  鄭指揮:「……您真有膽魄。」

  「閒著無事罷了。」程丹若笑道,「說起來,你們在城中巡邏多日,可曾見過這妖怪?」

  鄭指揮面露遲疑之色。

  程丹若道:「莫非只聞其聲,未聞其人?」

  鄭指揮點點頭,道:「前兩日我們曾聽見一陣怪風嗚咽,可追上去的時候已經消失不見,彼時路上無人,倒也沒有碰見誰受傷。」

  「既然見過就好辦了。」程丹若忖度道,「反正我們也是瞎走,就同你們一塊兒巡邏吧,你說呢?」

  她看向謝玄英。

  謝玄英不置可否:「隨你。」說得他好像能拒絕似的。

  程丹若便就此與巡邏隊伍會合,跟著他們慢慢走。

  春可樂鮮少在夜間出門,對什麼都很好奇,東張西望地慢慢溜達。

  夏夜清涼而寂靜,不冷也不熱,風微微濕潤,帶有江南氣息。更夫兩人一組,沿街穿行,不斷報時。

  路燈的燭火周圍聚集大量飛蛾,一片片交疊在一起,某些角度像一張鬼臉,更添數分鬼魅。

  程丹若發現,差役們都有點過度緊張,小小的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們四下環顧不止,疑神疑鬼。

  但她跟著看,卻什麼都沒看見,又小聲問謝玄英:「你瞧出什麼古怪沒有?」

  他瞥她,其實覺得哪裡都挺古怪的,反問她:「你呢?」

  「我什麼都沒發現。」她四顧,沒看到什麼怪風、怪影、怪聲,倒是瞧見不少動物,大部分都是城市人很陌生的品種。

  「晚上比我想得熱鬧。」

  到古代以後,她鮮少有夜裡出門的經歷,若有必是急事,哪有功夫看周圍,今天竟然是頭一回半夜在外頭溜達,看什麼都覺得新奇。

  兩人就這樣沿著北大街走了一半,鄭指揮要繞路返回了,雙方就此分開。

  程丹若等人繼續往南走,到正陽門後,從南大街返回。

  此時已三更,夜更幽深,萬籟俱寂。

  護衛在前方提燈開道,路燈隨著風搖來擺去,牽動下方的光影。

  雲層淺抹夜空,月光疏朗,高門大戶的屋簷門庭自有端莊大氣的美。

  程丹若短暫地遺忘了目的,不由道:「今晚月色很美。」

  謝玄英原是有些緊張,可被她這麼一打岔,倒也渾然忘了忌諱。

  是啊,他們夫妻忙碌終年,久不曾這般閒適漫步,欣賞月色。今夜街頭無人,獨他們夫妻,好似天地間也唯有他們彼此。

  地上的影子交織錯落,時而融為一體。

  「嗯,夜色很美。」他倏地放鬆了下來,去握她垂落的手。

  程丹若感受到他掌心的溫暖,微微勾起唇角:「可惜,只見月色不見妖氣。」

  謝玄英思忖道:「別是見了你跑了?」

  程丹若:「……你當我白素貞?」

  姜元文寫的劇情已經到了鼠疫:臨安城出現疾病,白素貞以為是鼠妖作亂,與小青一起捉住了鼠妖,從而引出老鼠傳播疾病,需要滅鼠的知識點。

  故事裡,白素貞修煉一千五百年,小青五百年,鼠妖大概是八百年,自知不敵兩姐妹,聞風便逃,雙方追逃就像貓抓老鼠……尤其蛇是吃老鼠的,就更刺激了。

  謝玄英顧左言他:「這妖怪也不知道多少年道行。」

  她翻了個白眼。

  然而,不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裝神弄鬼的人避開了她,直到返回家中,他們都沒碰見異常。

  白忙活。

  程丹若鬱悶得吃了頓夜宵,方才洗漱歇下。

  六點多點,天已大亮,謝玄英艱難地撐開眼瞼,準備起床上班,卻被她一把摟住脖頸。

  他伸手撫住她的手臂,溫熱柔軟的肌膚像是奶油一樣:「我該起了。」

  程丹若不肯鬆:「三點才睡,不許起。」

  謝玄英猶豫片刻,決定聽她的,反正衙門最近也無事,全京城,不,大夏目前最大的麻煩,就是妖術。

  他復又躺下,安安心心地擁著她睡回籠覺。

  她把腦袋移到他的胸膛,轉眼又盹入夢。

  蟬鳴聒噪,夏日晝長。

  這一覺補足,也不過十點多鐘。

  夫妻倆相繼洗漱,謝玄英吃過午飯去衙門點卯,程丹若則到東院看孩子。

  皇長子正午睡,窩在榻上像一隻小狗,比醒著的時候多了幾分乖巧。

  程丹若陪坐了一刻鐘,問過奶娘吃用睡拉的問題,一切正常。

  她回去做自己的事。

  傍晚謝玄英下班回來,兩人用過晚膳,讀一會兒書,繼續出門捉妖。

  無果。

  第三日重復以上。

  依舊無果。

  連裝神弄鬼的人都沒遇到。

  程丹若繃不住了。

  假的都沒碰見一次,運氣這麼差的嗎?

  -

  程丹若捉妖無果,宮內卻因妖術的傳聞而暗流洶湧。

  自從田恭妃獨居一宮後,承華宮的重要性就淪落到第三位了。雖說何嫻嬪身懷六甲,可就算是兒子,次子也終究是次子。

  第一個男孩金貴,第二個就有點像備胎了。

  重視還是重視的,可待遇比曾經就要差一截。

  上回,何嫻嬪可是親身經歷了特殊,宮裡什麼東西她都是獨一份,有時候,貴妃吃不到的,承華宮都有。

  宮人進出反復核驗,六局一司送來的東西,必是由女官親自檢查過送來,確保沒有任何問題。

  這回卻沒有了。

  好東西頭一份送到清寧宮和光明殿,然後是田恭妃和貴妃,之後才輪到她。

  何嫻嬪不是個愛掐尖的人,用度方面,特等和一等的差距並不大。她出身小門小戶,父親不過是裱糊匠,沒那麼多的講究。

  令她心驚肉跳的是,妖龍傳聞一出,跑到承華宮獻殷勤的人又多了。

  大家明裡暗裡都在議論,說皇長子遭天厭,不堪為儲君,還是要立皇次子。今年風調雨順,可不比二十八年,又是乾旱又是地動,怎麼都不像祥瑞。

  何嫻嬪越聽越害怕。

  既怕田恭妃信了,為皇長子害了她的孩子,又怕皇帝信了,以為是她在背後推波助瀾。

  因此這日,皇帝擺駕承華宮,才說了兩句話,她就忍不住跪下陳情。

  「陛下,臣妾天幸能懷上皇嗣,無論男女,感恩戴德。如今宮闈謠言四起,離間臣妾與恭妃的姊妹之情,更是在拿臣妾腹中孩子做筏子。」

  何嫻嬪眼圈微紅,梨花帶雨,「臣妾絕無妄想,還望陛下明鑑。」

  愛妃哭得這麼淒慘,皇帝難免心軟,親手扶起她,寬慰道:「你還懷著身子,別哭壞了。」

  又道,「朕知道此事與你無關,都是小人在嚼舌根。」

  嫻嬪性子柔弱,不愛與人爭,先前他出爾反爾,沒有把大郎抱給她,她也只是哭泣半夜,懇請他不要計較何家失態,與恭妃依舊往來,並無齟齬。

  妖龍一案鬧得沸沸揚揚,絕不是後宮女子能做到的。

  他知道背後必有人暗中操縱,將一樁邪祟作案的事情按在了大郎頭上,可民眾愚昧,信了這等傳言。

  「朕已命人搜捕奸賊,愛妃無需多慮。」皇帝再三安慰,「你身子漸重,還是少操心這些。」

  何嫻嬪含淚叩首:「多謝陛下。」

  皇帝陪她吃了頓飯,這才去貴妃宮裡,囑咐她清肅宮闈。

  「妖言惑眾,擾亂人心者,盡殺之。」帝王平靜地下達了諭令。

  貴妃靜默了一瞬,似想說什麼,但又咽了回去。

  皇帝願意讓她動手,就是這二十多年的情分了,她保不全其他人,只求保全景陽宮。

  遂垂眸應下:「謹遵聖諭。」

  一場血腥的清查開始了。

  宮廷幾萬人,誰沒有聽說過妖龍的傳聞,誰沒有私底下與人討論過此事?可東廠和宮正司不問情由,只要被抓到議論此事,或是有三人以上檢舉某人宣揚過,便直接定罪。

  皇帝說,盡殺之,那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潘宮正入宮幾十年,也算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死這麼多人。

  殺都殺不過來。

  宮中不許見血,毒藥亦不可入宮,殺人要麼杖斃,要麼勒死。

  開始,為震懾宮廷,選的是杖斃,戴罪之身的宮人被捂住嘴捆在長椅上,一棍棍打下去,直到人徹底斷氣為止。可很快,行刑的人就不夠用了。

  杖刑是力氣活,打死一個人怎麼也要幾十棍,一口氣打死七八個就頂天了,實在殺不過來了。

  於是改成絞死。

  偏僻的屋中,橫樑掛滿白綾,送上去一個吊死,再拖下來換另一個。

  宮人們哭天搶地,哀求磕頭,塞錢求饒,哭嚎聲傳遍每個角落。可沒有用,皇帝金口玉言,誰敢繞過?

  一天幾十具屍體往外抬。

  淨樂堂燒都燒不過來,大家只好排隊等死。

  潘宮正幾日幾夜地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看見的就是宮人絕望的臉孔,耳畔淒厲的叫喊聲縈繞盤旋,久久無法散去。

  短短幾天,她就老了不止三五歲,鬢邊白髮叢生。

  她問洪尚宮,真的沒有辦法嗎?

  洪尚宮緘默以對。

  「或許,可以求求永安宮。」今時今日,或許只有田恭妃才能勸陛下。

  但洪尚宮道:「恭妃娘娘病了,陛下有諭,令其靜養。」

  潘宮正頓了頓,久久無話。

  洪尚宮垂下眼瞼,撥弄手上的佛珠。她沒有告訴潘宮正,田恭妃與其說病了,不如說是惹惱了陛下。

  陛下對她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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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一隻蟲

  永安宮中,田恭妃臥在美人榻上,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

  院子裡的海棠花開得正好,她卻沒有心思欣賞,滿腦子都是皇帝的話。

  昨日太醫診脈,皇帝專門來探望。

  太醫說她是憂思過度,導致脾胃有傷,皇帝當時沒說什麼,可太醫一走,他就忍不住道:「你也太沉不住氣了。」

  田恭妃已經半月吃不進喝不下,粥米餵進胃裡就想吐,入夜則無法安枕,心跳如雷,冷汗層出,加上天氣熱,病了卻不好用冰,過得著實艱難。

  她不求皇帝對她像對月娘,溫言細語,好生勸說,但張口就是指責,未免太讓她寒心。

  「臣妾愚鈍。」她費力支起身,「不知有什麼地方做錯了?」

  皇帝是什麼人?他說你錯了,你還說不知道錯了,自然更令他惱怒,斥道:「冥頑不靈,愚不可及!」

  田恭妃驚呆了。

  「大郎正在風口浪尖,你不說沉住氣,好生替他張羅,反倒病了,連照料他的本分都做不好,有你這樣當娘的嗎?」皇帝恨鐵不成鋼。

  他對嫻嬪和恭妃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嫻嬪是愛妃,柔怯一些沒什麼,何況又在孕期,多愁善感一些也正常。皇次子的生母不需要野心勃勃,安分柔順才是最好的。

  恭妃卻是儲君之母,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不知何時便會……大郎還小,難免需要太后垂簾。

  可恭妃這樣子,連貴妃十分之一的穩重都沒有,怎麼放心托付?

  他越想越不滿:「都說為母則強,你這當娘的做成這樣,如何教導大郎?」

  田恭妃的臉色頓時煞白。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竟惹來這樣的訓斥,一時間無法自辯,也不敢再說別的話,呆立當場。

  皇帝愈發失望,拂袖而走:「恭妃病了,好生靜養吧。」

  他走後,田恭妃就像是失了魂,怎麼都無法掙脫出泥沼。

  「娘娘。」榮兒見她怔忪,萬分憂心,「陛下也是擔憂皇長子,才說得重些,娘娘是殿下生母,這會兒可不能倒下,若不然,豈不是讓小人稱心如意?」

  田恭妃苦笑。

  她知道皇帝不喜歡她,也早就不奢求什麼情愛恩寵,自懷有身孕起,她就清晰地意識到,孩子才是終身依靠。

  被皇帝厭棄不算什麼,可若是因為她害了大郎,這是田恭妃難以忍受的。

  她想和皇帝認個錯,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認。

  原本還能和月娘商議一二,和這段時日,她們姊妹好不容易修復的感情,又因為謠言而岌岌可危。

  是的,田恭妃的理智告訴她,月娘不會做這種事,可大腦卻不受控制地想,皇帝是否因為月娘說了什麼,才不分青紅皂白斥責她呢?

  更有甚者,這滿宮謠言的背後,有沒有承華宮的影子?

  月娘沒能抱走大郎,她心裡……真的毫無怨恨嗎?

  越想,越不安。

  「娘娘。」榮兒輕喚。

  田恭妃回過神,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我有些……頭疼,你讓敏姑姑過來給我按按。」

  榮兒鬆口氣,去喚敏姑姑。

  敏姑姑是一個大約四十左右的婦人,她是老宮女了,一直沒有離宮。

  年輕的時候找過對食,就像尋常夫妻過日子,可惜好景不長,對食死了,她又變成了一個人。好在熬得久了,在宮裡也有一份手藝,她擅長按摩,宮妃們閒來無事,都喜歡找她按按。

  於田恭妃而言,敏姑姑還有另一重作用,就是幫她按摩滿是皺紋的肚子。

  雖說皇帝並不臨幸她,可她畢竟還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婦人,總想再好看些。

  「娘娘。」敏姑姑在她身邊待了一年多,彼此已經很親近了。無需多言,她替田恭妃摘掉釵環,換好家常舊衣,這才挖了勺調配好的油膏,替她揉按腹部。

  鬆弛的皮膚掛在腰間,即是孕有皇長子的榮耀,又是難堪的疤痕。

  田恭妃忍受著痛苦,蹙眉不語。

  敏姑姑見狀,尋了個話題:「娘娘似有心事。」

  「不提也罷。」田恭妃搖搖頭,並不多言。

  敏姑姑好言相勸:「娘娘也該想開點,該認錯的時候就認個錯,奴婢說句僭越的話,宮裡說是母憑子貴,可子憑母貴的還少嗎?」

  這話無疑戳中了田恭妃的心事,她擰眉道:「陛下讓我靜養,我該如何認錯?」

  敏姑姑一聽,知道她沒有死犟的意思,不由鬆口氣。作為宮妃,怎麼能和皇帝對著幹呢?恭妃恭妃,更要恭順才行。

  「娘娘,宮裡的事向來是猜透不說透,您哪裡需要真的認錯。」敏姑姑道,「皇長子在寧國夫人府上,您派人送些東西去,關懷兩句。陛下見你將皇長子放在心上,『為母則強』,自然就高興了。」

  田恭妃深覺有理,連忙吩咐榮兒將做好的夏衣送去謝府。

  而敏姑姑見她採納了自己的建議,愈發上心,說話也大膽了起來,低聲道:「承華宮那邊,也不能不防。」

  田恭妃登時沉默了。

  -

  田恭妃養病,何嫻嬪養胎,後宮中兩大紅人紛紛袖手,其餘妃嬪更無能耐干涉。

  只苦了柴貴妃,既不敢違逆皇命,又心驚肉跳,夜半睡不著覺,跪在小佛堂裡念經祈禱。

  眼見武宗末年的事,如今卻要重演,她說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卻不知道哪個菩薩能保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會以多少屍骨結束。

  「不求富貴榮華,但求此生善終。」柴貴妃合十誦念,「南無觀世音菩薩……」

  倏忽間,天色微明。

  冷僻的院落迎來又一日的死亡。

  但今天,已經沒有哀嚎與慘叫了。犯罪的宮人被關押了兩三天,這幾天裡,他們忍飢挨餓,力氣早已流逝。

  雖然還有求生的渴望,卻也覺得給個痛快也不錯,省得在受罪吃苦。

  身強體壯的宦官走進屋,兩人一組,拖起委頓在地的宮人,將她們拖到樑下。勒死過上百人的白綾發黃發臭,地磚上還有隱約的水跡,在高溫下蒸騰發散,尿騷氣沖人。

  宦官熟練地將她們掛到布圈裡,一個抱腿一個套繩,然後手一鬆,一條人命就交代了。

  如此絞死了三十餘人,日頭漸漸升高。

  宦官們正準備絞殺下一批,忽然見潘宮正推門而入,立即叫停:「等等。」

  宦官面面相覷,重重嘆了口氣:「宮正何必令我等為難?」

  他們也不想殺這麼多人,可皇帝的命令擺在那裡,他們不想自己被吊死,就只能吊死別人。

  「我不為難你們。」潘宮正徐徐吐出口氣,「寧國夫人清早進宮,說已經知道妖術何來,懇請陛下開恩,陛下已經准了。」

  空氣驟然一靜。

  足足過了半柱香,才聽見被捆押的宮人內侍爆發出歇斯底裡的哭聲。

  死裡逃生的宮人哭天搶地,劫後餘生,剛咽氣的屍體堆在牆角,身子卻在夏日慢慢冷卻,冰冷如鐵。

  頃刻間,生與死的界限無限分明了。

  潘宮正面露憐憫,卻道:「內侍那邊,應當也有人去了,你們……也先回去吧。」

  不錯,即便是為宮人行刑的宦官,也有相熟的兄弟被牽連,有的已經死了,有的還在等死。

  他們也露出了又哭又笑的表情,眼底卻是深深的迷惘。

  寧國夫人怎麼才來呢?她到底知道了什麼?

  鬧得沸沸揚揚的妖術……究竟是什麼?

  -

  程丹若昨天晚上才破解妖術之謎。

  事情是這樣的,這是她出去捉妖的第五天,前面幾日都是無功而返。

  今天也不曾例外。

  雖說是月黑風高的陰天,月光黯淡近無,整座京城都好像化在濃黑的墨汁裡。沒有一絲風,天悶熱得難受。

  程丹若擴大了搜尋範圍,也換了平日陌生的街道走。

  路上遇見黃鼠狼、一群老鼠、幾隻野狗、嗚咽的風聲、搖晃的鬼火。

  鬼火被證實是兩隻野貓。

  「哪有鬼?哪有妖?」她已經聽說了宮裡的動靜,畢竟靜樂堂在城北,北安門運屍出來,肯定會經過謝家的門。

  每天好幾輛車的屍體推過家門口,想不知道也難。

  「有本事出來我瞧瞧。」她火冒三丈,「被我知道誰在裝神弄鬼,要他好看!」

  回答她的只有雨絲。

  下雨了。

  謝玄英道:「回吧,別淋了雨。」

  於是,又無功而返。

  兩人到家已是三更天,但還是習慣淋浴一回,沖去塵土。

  程丹若餓了,準備先吃東西,讓他先去洗。

  「給我吃口。」謝玄英一邊解衣裳,一邊示意她餵。

  程丹若端著碗過去,挑了筷麵條到他嘴邊。

  他低頭吃了。

  儀態並不優雅,但無礙賞心悅目,她出神地看著他的眼睫鼻樑,再滑落到他的下頜脖頸,最終停在鬆弛的衣襟。

  衣服脫一半,就有這欲說還休的曖昧。

  她的視線掃來掃去,感覺正好,卻被領子上的一點黑點破壞了。

  「別動,有蚊子——咦。」乍看以為是蚊子,但她靠得近,細看覺得好像有些鮮豔,不是蚊子的花紋。

  她讓他別動,放下碗筷,摘掉琉璃燈罩,舉起燭燈照明。

  黑紅相間,確實不是蚊子,也沒看見翅膀。

  「什麼東西?」他伸手欲撣,被她一巴掌拍在手背上,「讓你別動。」

  謝玄英:「……」

  程丹若拉開家用藥箱的抽屜,拿了鑷子出來,小心翼翼地夾起他衣領後伏趴的小蟲,放到燭火邊觀察。

  「螞蟻嗎?」他湊過來看。

  程丹若研究了會兒,搖搖頭,把蟲子塞進琉璃瓶,拿布條蒙住口子。

  「別洗了,和我去抓蟲。」她替他攏好衣襟,想了想,又把麵碗推過去,「你吃吧,我不餓了。」

  謝玄英看看她放好的小瓶子,沉默了會兒,語出驚人:「莫非這就是妖怪?」

  程丹若平靜地說:「這是隻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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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7:27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七章 破妖法

  擱現代,老板喊員工一點鐘加班,肯定被問候祖宗十八代。但在古代,奴僕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主人幹活兒。

  程丹若說要在花園點滿燈籠,三點不到,家裡的花園就燈火通明了。

  乍看上去,彷彿回到元夕,魚龍舞,夜放花千樹。

  不過,今天程丹若沒有心情賞燈,她戴上了久違的帷帽,蹲在燭火邊捉蟲子。

  謝玄英想幫忙,被她趕到一邊:「這蚊子這麼凶,咬你幾口有你受的。」怕他不聽勸,又道,「你替我看著,別讓蟲蛇停我身上。」

  他欣然同意,拿了折扇驅趕飛舞的蟲蛾。

  夜裡光下的蟲是真的多,密密麻麻地擠上來,撲火自焚也在所不惜。

  燈火跳躍,飛蟲時而匯聚時而飛散,變幻莫測,似是某種未知的怪物,正在夜空與人鬥法較量。

  程丹若拿著放大鏡和鑷子,撥開層層疊疊的灰白色飛蛾,在潮濕處尋找方才那種蟲子的痕跡。

  沒認錯的話,方才的抓到的是隱翅蟲,又叫影子蟲,長得頗似螞蟻,個頭不大且無翅,多出現在南方,北方很少見。

  這種蟲子含有毒素,不咬人,可死後體內的毒液溢出,會灼傷皮膚,形成大量紅疹水皰。

  人們不認識,以為是蚊蟲蛾蚋之類的東西,隨手拍死,就可能有灼燒感,且拍死後習慣性一抹的動作,容易將毒液抹成條帶狀,從而出現鞭撻的痕跡。

  不過,她畢竟不是昆蟲專業的,只在皮膚科的資料上看到過,不確定是不是,所以才要多捉幾隻做個試驗。

  如果是隱翅蟲,所造成的傷勢與之前的黑眚作祟一樣,就能判定作為的妖術不過是皮炎。

  計劃很好,就是抓蟲子的過程有點噁心。

  程丹若捉了兩隻就吃不消,放棄讓下人們做:「誰抓得最多,雙倍月錢。」

  睏意朦朧的下人們頓時清醒,以十二分熱情投入到捕蟲大業中。

  程丹若回屋吃夜宵。

  四點多鐘,東方魚肚白。

  下人們捧出瓷碗,裡頭爬滿了蟲子。

  程丹若道:「我需要人試驗,會受些皮肉苦,有沒有人願意的?」

  謝玄英暗鬆口氣,她總算知道找別人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報名者極多。程丹若考慮到傷勢大概率留疤,選的都是年過三十的男僕。

  她讓他們一人捉幾隻,放手臂上拍死。

  六點多鐘,陸續有人出現傷勢,紅腫、丘疹、水皰,嚴重程度與拍死的蟲子數量成正比。

  她按照傷勢輕重給了銀子,指揮謝玄英去尋段春熙來。

  段春熙正為此頭疼不已,聽說她有發現,自不介意跑一趟。

  程丹若向他展示了下人們的傷勢:「不知這些傷情,與妖術所致是否一致?」

  段春熙仔細查驗,不得不承認:「十分相似,夫人家裡這是……」

  他都要懷疑皇長子了。

  「是蟲咬所致。」程丹若示意下僕給他一個瓷缸,裡頭是部分隱翅蟲,「此蟲名為影子蟲,南方多見,有毒性,若停留在皮膚上直接拍死,便會出現灼傷,都督不妨自己試一試。」

  她一夜未睡,其實已經睏倦,但打起精神:「我欲進宮一趟,都督自便。」

  段春熙頓了頓,心情略微有些復雜。

  既有一種「這就真相大白」的不可思議,又忍不住想,真是如此,事情可就荒唐了,還有一些肅然,若是蟲咬,便是人為,錦衣衛還是要繼續嚴查妖黨。

  但有了突破口,總比以前像無頭蒼蠅似的好。

  「多謝夫人。」他言簡意賅,「這份人情,段某記下了。」

  「您客氣了,但願京師早日太平。」程丹若朝他點點頭,讓謝玄英送客,自己回屋更衣,準備進宮。

  皇帝沒有收回她入宮的令牌,讓她求見的過程被縮短了不少。

  在偏殿等了一個時辰,皇帝開完小朝會就宣見了她。

  「你說,你已知曉妖術來源?」皇帝比前兩年蒼老許多,面色發黃,眼袋也掛了下來,「怎麼回事?」

  御前奏對的次數多了,程丹若也習以為常,開場就說答案:「是蟲所致,此蟲名為隱翅,民間又叫影子蟲、青腰蟲,喜潮濕地,多生活在南方。今年北方異常多雨,它們便飛到北邊了,這蟲晝伏夜出,體型又小,腹中卻含毒,若是被誤認為蚊蟻拍了一巴掌,毒液溢出,便會灼傷皮膚。」

  她簡單敘述了一下隱翅蟲的習性,又取出水晶瓶,讓皇帝查驗。

  石太監接過,遞給皇帝。

  皇帝放在太陽下仔細看:「就這東西?」

  「臣婦已試驗過,僅僅放在身上並不會受傷,拍死後不久,即會察覺痛楚,死的越多,傷情就越嚴重。」她仔細描述了府中下人的傷勢。

  皇帝道:「且去試來。」

  石太監立即尋了兩個小太監,令他們捉蟲拍死,不出一刻鐘,便隱約冒出大片紅斑。

  小太監描述:「像火燒,怪癢的。」

  皇帝半信半疑:「我記得一直有人說怪風,還似有鬼嚎狼哭。」

  程丹若嘆道:「蚊蟲聚集,有形亦無形,其翅扇動,自有異聲。百姓愚昧,原是常見的事,說得人多了,就成了鬼魅,此後凡有風吹草動,便以為鬼神,其實都是以訛傳訛。再者,人就是這般奇怪,有時自己信了,身體便也以為如此,從而顯出相關症狀。」

  她略略一想,說了個假孕的例子。

  有時,婦人因為催生壓力大,以為自己懷孕了,也確實出現了月經推遲,妊娠孕吐等症狀,甚至肚子也會跟著變大,但實際上並未懷孕。

  當然了,這回許多人沒有皮炎,卻說暈眩難受,有的是幻覺,有的是別的病,還有的則是群體性癔症。

  某種意義上而言,確似鬼神之亂。

  皇帝沉默了。

  他夜不能寐,疑神疑鬼的陰謀背後,竟然就這麼簡單?就是一種常見的蟲害?這麼說來,大郎並無來歷,也不是他這個皇帝犯錯而遭天警示?

  不得不說,皇帝其實並沒有全盤相信程丹若的說法。

  他仍有疑慮,畢竟地動和蟲害都是不祥之兆,還是令他心生不安。但這個說法無疑是最合適的。

  他需要這樣的解釋,朝廷需要這樣的解釋。

  「你有心了。」皇帝藏起隱憂,誇讚道,「滿朝文武,竟不如一婦人。」

  程丹若道:「臣愧不敢當,傳言鬧得沸沸揚揚,除卻蟲災,也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其心可誅。臣無能耐辨奸除惡,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為朕解決了一個難題。」皇帝別的不信,卻是真的信了她的命格,故而罕見地開顏一笑,「說罷,要什麼賞賜,朕必重賞你。」

  程丹若推卻道:「這都是臣婦的本分。」

  皇帝擺擺手:「何必與朕生分。」

  石太監及時開口:「寧國夫人,這是陛下的恩典吶。」

  程丹若好似剛回神,忙道:「是,臣、臣婦卻有一事相求。」

  皇帝道:「你且說來。」

  「百姓愚昧,人云亦云,雖然可惡,卻是人之常情。」她懇切道,「宮人常居深宮內苑,如何知曉外頭奸人毒計,多是受人利用而不自知,可恨也可憐。望陛下看在她們服侍一場的份上,打發她們出宮吧。」

  受刑挨罰的宮人,已經不適合留在宮裡了。

  她們「犯了錯」,有怨也有恨,皇帝是不願意留在身邊的。可全殺了,這是多少條人命?

  「讓她們念著皇長子的好,也通過她們的嘴,讓百姓知道,殿下生來就是福澤天下之人,市井謠言皆是妖言惑眾,顛倒黑白的妄語。」

  程丹若伏首,「陛下,殿下還小,請您法外開恩。」

  皇帝不語,神色莫測而冷淡。

  他既沒有馬上容許,也沒有出言訓斥,只是靜靜地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女人。

  石太監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細細觀察皇帝的表情,咂摸許久,品出來一點味道了。

  陛下似乎在可惜……是了,倘若程夫人為皇長子生母,陛下所憂慮的難題,便迎刃而解。

  可誰能想到呢。昔日的程司寶樣貌尋常,又無過人之處,見慣殊色的陛下豈會起納妃的心思?

  果不其然,皇帝凝視她許久,忽而重重一嘆:「恭妃真不像你的妹妹。」

  要是今天跪在這裡,以大郎的名義求情的人是恭妃,該有多好。

  程丹若卻完全不知道皇帝在想什麼。

  皇帝的目光既沒有侵略性,也沒有佔有欲,有的只是掂量籌碼的冷酷。

  她只覺得冷颼颼的,如芒在背。

  「罷了,朕准了。」皇帝疲憊地擺擺手,「照顧好大郎。」

  程丹若如釋重負,剛想告退,倏地記起便宜妹妹:「聽說恭妃娘娘病了……」

  皇帝沉吟少時,點點頭:「你既入宮,就看看她去,勸勸她該怎麼做個母親。」

  程丹若:「?」

  她自己都沒孩子,還教一個有孩子的人做母親?什麼鬼。

  然而,只敢心裡想想,口中老實道:「多謝陛下恩典。」

  她躬身退出了宮殿。

  日頭將近頭頂,曬得嚇人。

  程丹若立在陰涼處緩了口氣,抿抿乾燥的嘴唇,往後宮去探望恭妃。

  永安宮見到她來,猶如見到救星:「寧國夫人來了。」

  田恭妃聽聞,立即丟開手頭的肚兜,起身迎接:「姐姐來了。」

  程丹若掃過她的面色,看著是有些病容,語氣緩和:「恭妃娘娘安。」

  田恭妃親自攙起她:「姐姐何必多禮,快坐。」

  榮兒端上涼茶。

  程丹若終於有水喝了,淺淺啜一口潤喉:「聽說娘娘病了,特來探望。」

  「勞你惦記,不過苦夏。」田恭妃總不能自曝其短,說自己被皇帝厭棄了,強撐精神,拿出最好的儀態,笑盈盈地問,「大郎可好,這小子越大越難管教,不知有沒有煩著夫人?」

  當著人家的媽,自不可能說壞話。程丹若正色道:「殿下很乖巧,一直惦記著娘娘。」

  田恭妃臉上便露出真心的笑意:「都怪我身子不爭氣,又要勞煩夫人替我管孩子。」

  程丹若沒接話茬,反而問:「娘娘是怎麼了?可是在憂心外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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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八章 牽連廣

  程丹若遞出了話頭,田恭妃遲疑一剎,還是道:「自家姐妹,就不瞞你了,外頭傳得風風雨雨,我著實擔心大郎。他一個小人兒,怎麼就成了眾矢之的?」

  「娘娘不必擔心,妖術的源頭是蟲災,錦衣衛已經在調查了。」程丹若怕她心裡有負擔,沒提自己的功勞,「想來用不了多久,事態就會平息。」

  田恭妃喜出望外:「當真?」

  她點點頭。

  「這可再好不過。」田恭妃如釋重負,身子往後微微一靠,吐出口氣,「也不知是誰心腸這般歹毒,拿孩子做筏子。」

  程丹若道:「等錦衣衛查出來就知道了。」

  田恭妃沉默了一剎,才問:「這是宮外的人幹的吧?」

  程丹若平靜道:「自然。」

  「那就好。」平心而論,無論今時今日,姐妹間有多少矛盾和猜疑,少女時代的情分不是假的,田恭妃真心不希望此事與何月娘有關。

  她微抿唇角,「我病著不便出門,月娘的月份又大了,不知道可否勞煩姐姐,替我去承華宮看看。」

  「承華宮有穩婆看顧,還有太醫時常診脈,定是無虞。」程丹若道,「娘娘惦記嫻嬪娘娘,派宮人問候一聲就是了。」

  她上回接生是被逼的,這次皇帝沒表態,她才不想摻和。

  田恭妃:「我只是有些擔心……」

  「娘娘沒什麼好擔心的。」程丹若道,「以不變應萬變就對了。」

  田恭妃不由辯解:「本宮並無他意,月娘能有自己的孩子,我很替她高興。」

  「娘娘和嫻嬪是姐妹,今後皇次子與皇長子也是兄弟,常言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娘娘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程丹若十分無奈,別說皇帝沒有改立儲君的意思,就算有,長子就是長子,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無論多麼寵愛小兒子,改立儲君沒那麼容易。

  除非……何月娘當了皇后。

  中宮嫡出,那確實非同一般。

  可皇帝會為何月娘做到這一步嗎?他對何月娘的寵愛,能夠讓他放棄期盼已久的長子,轉而寄希望於次子?

  何況未必是次子,也許是皇三女。

  「殿下是長子,娘娘是長子之母,」她提醒,「您要做的事有很多,比如時常帶大郎去見見貴妃。我聽說,景陽宮從不派人過問殿下的安排,娘娘也未帶皇長子去見過貴妃?」

  田恭妃道:「大郎還小,我怕他到了陌生的地方哭鬧。」

  程丹若也未勉強。

  恭妃懷孕期間,時時刻刻處於孩子被抱走的恐慌中,雖說如今孩子養在身邊,卻有一半的日子在外頭。

  帝王一句話就能奪走母親的孩子,做娘的怎能不戰戰兢兢?

  哪怕知道這麼做有好處,也一樣捨不得。

  舉個例子,如果太后喜歡貓,把貓抱過去能博取清寧宮的好感,她也不幹。

  誰知道貓貓會遇到什麼?

  將心比心,程丹若理解田恭妃的護崽心態。

  她換了個方案:「太后娘娘禮佛虔誠,娘娘何不抄經供佛呢?」

  田恭妃略微不自然:「我一時未曾想到。」宮裡抄佛經的妃嬪不少,大家閒來無事,就靠這些自娛自樂,但她很少做。

  倒不是因為對太后的芥蒂,面子工程她還是會做的,只是她字跡平常,實在不擅長舞文弄墨。且何月娘入宮後常常習字讀書,小楷寫得有模有樣,皇帝都誇過幾回。

  她抄經,豈不讓人恥笑麼。

  「娘娘要記住,太后是陛下的母親,齊王不幸病故,太后娘娘心中神傷,正需要晚輩多多關切問候。」

  程丹若就差明說了:幾年過去,太后對齊王的哀悼也淡了,也怕你記恨皇長子遇險的事,此時你遞出橄欖枝,做足晚輩的孝順樣子,太后放心,皇帝也安心,皇長子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可腹誹歸腹誹,程丹若又有那麼一點理解她。

  寄人籬下十幾年,表小姐的日子,恐怕無時無刻不籠罩在嫡小姐的陰影下。

  何月娘有多麼美貌聰慧,田青鸞就有多自卑。倘若程丹若不是穿越者,在陳家正經小姐面前,恐怕也難免如此。

  「娘娘只要記得,自己是陛下的妃嬪,是皇長子的生母,是嫻嬪的姐妹,就足夠了。」她懇切地勸慰,「別的無需多慮。」

  田恭妃勉為其難:「我聽姐姐的。」

  為了孩子,為人恥笑就嗤笑吧。

  大郎無事就好。

  -

  程丹若好不容易勸好了田恭妃,和田、何姐妹的矛盾,卻遠遠沒有終結。

  段春熙讓人試驗後,確認隱翅蟲就是妖術的真相,鬆口氣的同時,又重新審訊了嫌犯。

  此時不難發現,最早說出黑眚的道人無怨,證詞是合情合理的。他是南方人,見過類似的症狀並不稀奇,可信度不低。

  但作為頭一個說出「黑眚」的人,推波助瀾的人肯定與其有過接觸。

  段春熙想知道他離開地主家後,都和誰說過黑眚。

  然而,無怨受刑多次,手腳都爛了,傷勢在夏天惡化得格外得快,他病得奄奄一息,神智渙散。

  這樣的人證決計不能死在牢中,否則必受皇帝猜疑,不得已,只好給他打了一針青黴素。

  無怨生命力頑強,竟然抗了過來。

  等到他略微恢復神智,便迎來了段春熙的審問。

  段春熙:「你認出黑眚後,都與誰說過此事?」

  無怨有氣無力道:「小人已經全招了,不過是大觀、客棧活計、游方郎中和一個行商。」

  段春熙道:「你說那游方郎中姓華,八字鬍,四十多歲,自稱從嶺南來,可經過調查,客棧並無此人,可見是胡編亂造。」

  無怨吶吶不語。

  「行商姓劉,你說是從揚州來的,經我們調查,江蘇商會只有兩個姓劉的商人,一個住在親眷家中,一個就在商行,你倒是說說,什麼行商會不帶貨物,住在客棧中,不打聽貨物行情,反倒在乎這等異聞怪事?」

  段春熙戳穿了他的偽供,冷笑一聲,派人上刑具。

  一番折磨後,無怨又改了口:「那是、是個藥商,是了,小人記岔了,可能是姓牛,不是姓劉。」

  段春熙停了刑具:「我要你說實話,再胡編亂造為我所知……」

  無怨不斷哀求:「小人真不知了。」

  段春熙讓他從頭到尾把那幾天的行蹤說一遍,最終鎖定了他在城隍廟的遭遇。

  無怨自稱手頭緊,在城隍廟擺攤算卦,期間與隔壁攤位的人閒聊,那似乎是個說書先生,又像是個游醫,對他說的黑眚很感興趣,還問明了地主家所在。

  但過中午,此人就不見了蹤跡。

  錦衣衛立即四下搜捕,很快在城隍廟的廟祝口中得知了信息。

  這人姓賀,是個算命先生,也兼賣書畫。此人雖說衣著簡樸,卻很不像個窮苦書生,買下酒菜打酒,素來是不講價的,吃不完也就扔在原地便宜了乞丐。

  精明些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的窮有點子假。

  錦衣衛又擴大範圍,進一步調查賀書生。

  有個租馬車的馬夫說,賀書生時常出入某家酒肆。巧了,這家酒肆就是傳播謠言的重大場所之一,東家、掌櫃、伙計全在大牢裡蹲著呢。

  立馬提出來審。

  沒多久,伙計就招供了,說他聽見賀書生同人不止一次說過黑眚,還說了運河妖龍的傳聞。

  掌櫃等人證實了他的證詞。

  按照他們的描述,賀書生大概五十來歲,愛穿道袍,灰鬍白髮,打扮得像個老秀才,口音聽著是北方人,愛往麵條裡加醋。

  有了明顯的特征,查起來就更容易了。

  一家茶樓的伙計說他知道這人,他經常和一個何百戶吃茶。

  何百戶大概十來歲,出手闊綽,樣貌俊秀,是個非常白淨的書生。

  段春熙很快知道是哪個何百戶了。

  何嫻嬪的親弟弟。

  嫻嬪受寵,何家雞犬升天,父親封為千戶,弟弟為百戶。何百戶今年十七歲,前段時間正是不少人家心目中的乘龍快婿。

  牽扯到外戚,就不能說抓就抓,段春熙少不了親自上門詢問。

  何郎君是個老實孩子,聽說錦衣衛有話問,倒也沒跑,和父親一道迎接了他。

  段春熙謹慎,客氣地說:「有些事想同郎君打聽。」

  何郎君微微瑟縮:「都督請問,小子一定知無不、不言。」

  段春熙正準備開口,何娘子殺出來了。她彪悍得很,衝進屋裡,指著段春熙的鼻子問:「你憑什麼審問我兒子?」

  「請宜人不要妨礙公務。」段春熙使了個眼色,示意屬下把對方拉走。

  何娘子一屁股坐下:「我告訴你,沒有皇命,休想帶走我兒!」

  段春熙牽牽嘴角:「我等奉皇命辦差,宜人請讓路。」

  何娘子卻說:「你憑什麼審問我兒?我兒最規矩不過,有什麼好問的?你休想狐假虎威,仔細我告訴嫻嬪,她可懷著皇嗣,有了差池你擔待得起嗎?」

  段春熙當錦衣衛多年,沒見過這樣的事,直接一揮手:「帶走!」

  錦衣衛蜂擁而入,押走了何郎君,揚長而去。

  何娘子愣了,看丈夫還傻乎乎地待在原地,上去就是一巴掌:「咱們兒子被錦衣衛抓走了,你還愣著幹什麼?快想想法子,那是人去的地方嗎?」

  何老爺能有什麼好辦法,結結巴巴地問:「咱們去、去求嫻嬪?還有鸞娘,她生了皇長子,說話肯定有用。」

  「鸞娘?我看就是她搗的鬼!」何娘子恨恨道,「不然怎麼好端端的抓大郎,肯定是她上了眼藥。」

  何老爺糊塗了:「好端端的,鸞娘害我們幹什麼?」

  「你還好意思問?」何娘子勃然大怒,「田家小子怎麼沒的?還不是你駕車出了岔子,咱們兒子福氣大沒事,他腦袋磕石頭上沒了,你當她心裡真一點不在乎這事?那可是老田家唯一的香火!」

  這事情,她嘀咕不是一天兩天了。

  當年,丈夫帶著兩小子趕路,車卡進溝裡翻了。他急著救自己兒子,忽略了摔得更狠的外甥,送回家沒幾天就斷了氣。

  雖說人有旦夕禍福,可一個有事一個沒事,心裡哪能不在意?從前還好,鸞娘要靠著自家,肯定不敢多計較,現在人家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那可是太子之位!

  以後就是太后!

  你敢保證她不秋後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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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7:51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九章 幕後謀

  段春熙知道外戚很麻煩,因此,雖然逮走了何郎君,卻沒對他用刑,只是公事公辦地審問賀書生的事。

  何郎君說,他確實認識一個姓賀的書生,不過卻不知道他和謠言有何關係。

  他是因為買古董字畫結識對方的。

  何老爺是裱糊匠,以前家境十分一般,但何郎君自小在父親的店裡長大,特別喜歡字畫,沒條件的時候就看看,現在姐姐成了寵妃,家境殷實了,他又是唯一的男丁,不愁銀錢花銷,就入了古董字畫的坑。

  古董水深,字畫水更深,市面上好的仿作似模似樣,外行人分辨不出來。

  何郎君上了兩次當,第三次掏錢前,賀書生阻止了他,戳破了店家的騙局,還告訴他該如何分辨某些名人的真作。

  何郎君十分感激,請他吃飯,得知他從前也是書香門第,到他這一代敗落了,但以前富貴時養出的眼力在,就憑這混口飯吃。

  何家是外戚,何郎君也沒什麼架子,見他有真本事,就說拜他做師傅。

  賀書生說今日幫他,只是因為同是山西人,不忍老鄉受騙,拒絕了拜師。何郎君卻苦苦哀求,最終他同意教自己怎麼看古董,兩人時常在市井閒逛,淘換一些古董器具,關係還算不錯。

  但當段春熙問,賀書生是哪裡人,家裡都有誰,他卻一問三不知,只道:「賀先生家中潦倒,我怕觸及他的傷心事,並不敢多問。」

  段春熙又問他,是否知道賀書生平日都與誰來往。

  何郎君道是不知,只知道一個地址。

  段春熙派錦衣衛調查,結果街坊鄰居說,這家人只住著個鰥夫,無兒無女,靠賣字畫算命為生,聽口音是山西陝西那邊的,日常就一個年輕後生常來找他。

  按照他們的描述,後生就是何郎君無疑了。

  審到這裡,傻子都明白,何家已經被套了進去。

  段春熙不敢擅專,請示了皇帝。

  皇帝還沒到昏聵的程度,冷冷道:「何家升斗小民,豈有這樣的眼界與能耐?給朕查明白,背後到底是誰在攪風弄雨。」

  京城妖物橫行不過一月餘,各地督撫卻已半含半露地透露消息,說山東、江南等地,謠言四起,百姓自言遇妖者甚眾。

  這麼大的陣仗,無疑更讓他確信,謠言背後有一張蓄謀已久的驚人大網。

  而這絕不是何家能做到的,何家只不過是幌子,也是離間計。

  「是,臣一定查分明。」段春熙得了皇帝金口玉言,心裡就踏實了。回去後也不放何郎君,將他關在詔獄掩人耳目。

  詔獄此時關了多少人?每天受刑的更不在少數。

  血肉模糊的人拖出去,更模糊地拖出來,空氣是混合著血腥與尿騷的怪味,慘叫聲在封閉的空間不斷迴響,好似十八重地獄的受難場景。

  何郎君幾時受過這樣的驚嚇,吃不好睡不好,沒兩日就病了。

  -

  許家花園,八角亭中。

  香爐散出裊裊煙氣,桐蔭濃翠,蟬鳴陣陣。

  豐王替面前的書生倒了杯酒:「近些時日,寧先生辛苦了。」

  「王爺言重。」坐在他面前的書生約四十的年紀,但頭髮烏黑,鬍髭整潔,身穿直裰,口音更是一股江西味,「晚生愧不敢當。」

  豐王道:「先生過謙了,若非你自前年起便與何家搭上了關係,這次還沒有那麼容易脫身。」

  寧先生微微一笑,他就是賀書生,可卻不是北方人,而是江西人。

  豐王的封地就在江西。

  昔年皇帝無子,召各藩王入京之際,他就投靠了豐郡王,成為了對方的幕僚。之後十餘年,寧書生不曾上京露面,反而留在江南活動,一邊招攬賢才,一邊為豐郡王積累好名聲。

  江南不少才子文人都受過豐郡王的恩惠,或是替他們求情,或是打點人脈,與士族關係極好。

  尤其這兩年,楊奇山專橫,大力提拔北人中人,排擠江南文官團體。此前大規模外放的京官中,三分之一是江南籍的官吏,他們被調到地方為政,遠離了權力中心。

  江南文官團體自然有所不滿,抱團成黨,對抗楊奇山。

  寧書生就與他們眉來眼去,暗示只要豐郡王上位,一切好說。

  江南文氣重,在朝圍觀的數不勝數,他們的姻親故舊、師長朋黨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能夠直接影響內閣。

  原本按照計劃,只要扳倒了齊王,皇帝一死,以豐王的賢名,朝中多數大臣必會讚成,至少也不會反對。

  誰想計劃趕不上變化,皇帝居然有兒子了!

  寧書生心知不好,立馬啟程上京,安撫住了頹喪焦灼的豐王,告訴他此時放棄,為時尚早。

  豐王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道:「先生助我!」

  寧書生道:「齊王已死,郡王離儲位僅一步之遙。」

  「這一步之遙,卻與天塹無異。」豐王苦澀道。

  「此言差矣,齊王年富力強,野心勃勃,還有太后相助。可皇長子不過稚兒,除卻大義,能有幾分能耐?」寧書生耐心道,「王爺稍安勿躁,地動時,您對陛下忠心可鑑,文武百官都看在眼裡,差的只是一個機會。」

  豐王欲言又止:「除非皇長子夭折……」說完,自己先搖搖頭,「陛下令我出宮建府,承華宮又守得像鐵桶,豈是那麼容易的事?」

  寧書生道:「王爺何不問問王妃?」

  豐王便請來許意娘。

  寧書生詢問道:「我聽說,皇長子身邊的奶娘都被遣走了?」

  許意娘回答:「齊王意圖不軌,一個奶娘盡忠身亡,另外兩個臨陣脫逃,這兩日便在重新篩選奶娘。」

  她聰慧過人,馬上明白了寧書生的未盡之言,否認道,「陛下早有預斷,貿然動手,無疑自投羅網。」

  寧書生問:「王妃有何見教?」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豐郡王失意焦躁的日子,許意娘在思考,「田貴人有子,嫻嬪有寵,二人又是表姐妹,用不了多久,她二人必有矛盾,屆時就是我們的機會了。」

  寧書生思索了一番,同意她的判斷。

  隨後,他便裝扮成落魄的賀書生,與何郎君搭上的關係,不著痕跡地離間何家與田恭妃,同時,在江南等地醞釀傳言,試圖拿地動的事做文章,質疑皇長子的正統性。

  這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彼時的他們也未料到,老天居然這麼幫忙。

  嫻嬪懷孕了,運河妖龍的傳聞沒起效,可京城鬧出了黑眚!

  黑眚屬水,豈非神示?

  連豐王都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天命在自己?

  之後的事無須多贅述,不外乎借力打力,渾水摸魚。直到今日,「賀書生」串聯前後,將何家拖下了水。

  豐王讚嘆又遺憾:「可惜,錦衣衛竟然這麼快就找到了先生。」

  賀書生亦惋惜:「我脫身之際,順天府已經張貼通告,道黑眚乃蟲害所致,只消在蟲停時將其吹走,不拍打驅趕即無害——不知誰這般厲害,竟破解了關竅!可惜,可惜啊!」

  他是江西人,沒少在水邊行走,見過黑眚所致的傷情。雖不知是何物,卻隱約知道是病,而非妖鬼作祟。

  原以為北人不知何物,混亂還會持續一段時日,沒想到僅僅一月,就被人發現了端倪不說,連什麼樣的蟲都弄明白了。

  朝中果然能人輩出,不能小覷。

  好在他行事謹慎,見情況不對,立馬走人,這才沒被打個措手不及。

  「好在何家本就是我們的目標。」賀書生話鋒一轉,「王爺盡管放心。」

  豐王含笑點頭,卻又問:「一個何家就夠了嗎?」

  「當今天子並非昏君,一個何家自然不夠。」寧書生泰然自若,「謀何家,是為了嫻嬪。」

  他別有深意道,「她離皇長子,才是真正的伸手之遙啊。」

  -

  程丹若被皇帝傳召的時候,正在莊子上度假。

  連續熬夜幾天捉妖,現在「妖」捉住了,皇長子也送回宮了,和丈夫一起去郊外騎騎馬,打打獵,遛遛狗,有什麼問題?

  特別是隨著冷空氣南下,夏日的潮熱戀戀不捨地散去,北方秋高氣爽的日子讓人渾身鬆快,正適合戶外活動。

  秋天,兔子也肥了。

  程丹若拿了一把小弓學打獵。

  流程是這樣的,大米和小米在前頭跑,發現兔子後,一隻追一隻截,不讓兔子跑掉又不咬死,把它困在一片地方,方便獵人射箭。

  然而……程丹若不敢放箭。

  她沒有準頭,害怕把狗射死了!

  「不行。」她大搖其頭,「我不敢放。」

  謝玄英就把兔子射了。

  第二天改了流程,下人們選擇一片平坦的草坡,把昨天掏兔子洞逮住的兔子放了出去,讓她隨便射。

  程丹若連射三箭,連擦邊都不算,手臂已經酸得抬不起來。

  緩了緩,兔子影子都沒了。

  大米和小米跑來跑去,尾巴狂甩,非常著急,汪汪直叫。

  「太小了。」她又有新理由,「根本瞄不準,還是動的。」

  謝玄英瞧了她眼,從籠子拿出一隻兔子,捆在樹根下讓她射。

  擦邊、描邊、擦邊、描邊……足足浪費十幾支箭矢,終於射死了兔子。

  大米小米趴在一邊,爪子墊在下巴下面,重重嘆了口氣,竟然聽出幾分如釋重負的輕鬆。

  打獵之外,程丹若也下地收了紅薯、玉米、辣椒、花生。

  紅薯勉強算推廣開了,花生還屬於稀罕物,產量稀少,玉米在北方還不多見,但據說在沿海已經有人嘗試種植。

  程丹若種這些,一方面是自家食用,另一方面是當個帶貨人。

  近幾年,她給各府的伴手禮就是各種農產品,以此擴大它們的知名度,鼓勵其他人栽種培養。

  別說,這幾樣農產品還挺受歡迎。

  辣椒火紅,寓意鴻運當頭。

  玉米金黃,可謂金玉滿堂。

  花生形佳,別名為長生果。

  只有紅薯不太爭氣……

  總之,農產品推廣大使的工作,還算比較順利。

  秋天是收獲打獵的季節,下地摘點吃的,外頭拎兩隻獵物,等廚房處理乾淨,烤架也擺出來了,就著月色桂香喝點酒,吃兩只剛運過來的螃蟹,這才是秋日該有的享受。

  然而,程丹若的假期只持續了三天,皇帝就來喊人了。


  他賜了一盆秋海棠、一盆玉簪花、一壺宮廷御酒、一簍螃蟹給她。

  程丹若接了賞賜,就得進宮謝恩去,這時再順道幹點活,完全不顯眼。

  因不是傳召,是暗示,證明事情不急,可以拖兩天打聽打聽情況。

  「何家同妖黨有些牽扯,娘娘心裡擔憂,寢食難安。」李太監委婉地透露,「恭妃娘娘恐嫻嬪娘娘鬱結於心,請夫人開解一二。」

  程丹若:「……」

  皇帝對她的定位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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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8:05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章 好震撼

  程丹若好聲好氣送走了李太監,還是打算在莊子上過一晚。

  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沒有讓人當天休假結束,就回去加班的吧?

  晚膳還是按計劃烤肉。

  院子裡的桂花樹已經結了花苞,香氣還不到最馥鬱的時節,可若隱若現,別有一番淡雅。

  謝玄英捲了袖子,親自拿刀剖鹿,鹿肉一片片割下來,薄厚適中,碼在盤子上整整齊齊。

  但比晶瑩剔透的肉片,更好看的還是他的手,指節分明,修長白皙,還很靈活穩定。

  程丹若就這麼看著。

  謝玄英微揚唇角,把筷子塞她手裡:「烤吧。」

  她收回目光,將肉片鋪在貼網上炙烤,火舌舔舐,脂肪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你說,」她一邊給肉片換面,一邊納悶,「陛下的妃嬪鬧矛盾,找我勸和做什麼?怎麼都是該貴妃出面啊,不然還有太后呢。」

  小老婆吵架,調和矛盾的怎麼都該是大老婆或者親媽,有讓下屬老婆上的嗎?

  妃嬪乃是皇妾,佔了皇字,就是半個君,她能怎麼調解?

  皇帝對她的定位是不是出現了問題?她一個家庭醫生改行成居委會了?

  謝玄英出於一種男人獨有的敏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程丹若卻毫無所覺:「這是有什麼隱情嗎?」

  謝玄英夾起一筷桂花糖藕,塞她嘴裡。

  綿密的糯米和糖絲纏住了她的唇舌,程丹若不得不把疑惑咽了回去,繼續專心對付烤肉。

  鹿肉烤好了真的不錯,搭配廚房調配的醬料和辣椒醬,美哉。

  程丹若沒有被明天的加班擾亂心情,事實上,在這個世界待了十幾年,說是自我保護也好,說是想開了也罷,她已經學會怎麼「保護」自己了。

  活在當下,珍惜眼前,做能做的事,救能救的人。

  若有閒暇,莫忘對飲一杯。

  「今年的桂花酒有點甜。」她說。

  「是嗎?」謝玄英拿起她的杯盞,淺淺抿了口,「和去年差不多。」

  程丹若:「就是甜了。」

  他瞅了她眼,把烤熟的茄子放進她碗裡。半剖開的茄子熟透,表面的調料已全部浸透內瓤,香得出奇。

  她拿銀勺挖了半勺,餵給他:「嘗嘗。」

  「嗯。」

  紅日融入西邊的淺灰色雲層。

  兩人慢悠悠地吃完了烤肉,在莊子外面散步消食。

  溪水潺潺,田園農舍炊煙四起,牛羊入圈,雞飛狗跳,婦人呼喊著結伴亂跑的孩子,空氣中飄散出柴火和飯菜的香氣。

  謝玄英牽著她的手,囑咐道:「宮裡的事,能不插手就不要插手,逮捕的是錦衣衛,這是陛下的意思,嫻嬪既然求不動,別人更辦不到了。」

  「以陛下對嫻嬪的寵愛,鬧成現在這樣,恐怕事情沒那麼簡單。」她扣住他的五指,「何家怕是被捲了進去。」

  說到這個,程丹若忍不住嘆氣,「以何家的行事作風,這可一點不稀奇。」

  謝玄英臉色有些不好看,罕見地消極以對:「反正能不管就不管,宮妃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程丹若聽岔了,道:「可不就是恭妃沒有娘家人麼,又是和何家有關。」

  他板起臉。

  「總之,明天回京先找段春熙打聽下情況。」她隨口說著,四下遠眺,視線掠過飛鳥夕陽,不經意落在了他的臉上,登時訝然,「怎了?」

  表情好難看,活像是誰欠了他一百萬兩銀子。

  「無事。」他面無表情地別開臉孔。

  程丹若停下了腳步,上上下下打量他。

  謝玄英:「看我做什麼?」

  「不做什麼,」她說,「我就看看,不成嗎?」

  愛情是怎麼一回事呢,就是你越來越了解一個人,看懂了他的優缺點,為他的優點而傾倒,對他的缺點置之一笑。

  謝玄英內心深處,屹立著今生無法跨越的高山,其名為君父。

  他人生中絕大多數的痛苦,都是源於祝棫。

  明明這個時候,心裡問候祝棫和他祖宗十八代就會好很多,但他做不到。

  程丹若由衷同情他,因此多有憐惜。

  「天暗了。」她抬起他的手,放到臉頰邊貼住,「回家吧,嗯?」

  謝玄英的手背感受到她溫熱的臉頰,是真實的暖意,心中的陰霾不知不覺消散許多,猶如這晚霞,徒留瑰麗。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

  兩人閒適地散完步,回屋睡覺。

  次日一早啟程,回京後,謝玄英在家分配禮物,程丹若請了段春熙上門,詢問何家的情況。

  段春熙十分給面子,抽空上門,親自告知進展。

  雖說賀書生不知所蹤,疑似已然離開京城,但雁過留痕,在妖言案中渾水摸魚的人不在少數。

  他就抓到了好幾個尾巴,隱約摸到了江南士族的影子。

  不過,這就不用和程丹若說了,他說的是何家。

  很不幸,何家雖是被算計,可確實幹了不少事情。

  何娘子在妖龍的傳言鬧得沸沸揚揚之際,不僅沒解釋闢謠,還說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話,諸如「田裡飛出的假鳳凰,生的當然不是真龍」「有人忘恩負義,借親戚上位又翻臉不認人,能是什麼德性」,等等等等。

  這些明罵田妃,暗怨皇帝的言行,經鄰居、親友指認,鐵板釘釘。

  換言之,何郎君就算是被算計的,何娘子也在傳播謠言中出了力氣,絕對沒冤枉她。

  不獨如此,何老爺也是個糊塗蛋。人家和他說妖龍作祟,防不勝防,除非能用黑狗血寫明生辰八字,每天拿刀剁一百遍,他才不敢上門害人。

  他居然信了,不知道皇長子的八字,就畫了個小人,每天放鞋子裡踩。

  於是繼何郎君後,何老爺也跟著下獄了。

  「何家愚不可堪。」段春熙說,「二人即便不是主謀,也沒少推波助瀾。」

  何家夫妻的所作所為,放在別人家其實就是愚昧,但他們名義上是田恭妃的舅舅和舅母,皇長子的長輩。

  他們都這麼做,落在外人眼中,等於坐實了妖龍之名。

  錦衣衛絕對沒有冤枉他們。

  程丹若聽罷原委,啞口無言,只得先好聲好氣地把段春熙送走。

  然後,不等她琢磨出法子,宮裡又來人了,還是洪尚宮的人。

  這回的消息更勁爆。

  何家父子是男人,被錦衣衛逮捕下獄,而何娘子作為婦人,免去了牢獄之災,卻受到了太后的申飭。

  請注意,此時皇帝並未奪走何娘子的誥命,何老爺和何郎君依舊保留了錦衣衛千戶和百戶的官職。

  這代表什麼?代表皇帝暫時沒想和他們一家計較,只要老實點,回頭嫻嬪生了孩子,多半會赦免他們的罪行。

  可惜,何娘子並不知道這一點。

  丈夫和兒子被抓了,太后又說了一通嚴厲的話,在她看來,和天塌了無異。

  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進宮去找宮裡的女兒。

  何娘子進宮,和嫻嬪說,錦衣衛抓了你弟弟又抓了你爹,現在全家老小的性命就在你一個人身上。

  嫻嬪當場便昏了過去。

  洪尚宮立時叫太醫,又讓貴妃「請」何娘子去了景陽宮「說話」。

  不得不說,洪尚宮和貴妃都是知書達理,在宮闈多年,行事得體又不失決斷,能應付大多數問題,是以多年來,雙方將宮廷打理得井井有條。

  太后雖然有些微詞,可畢竟是皇家人,也沒出過大岔子,直到何娘子出現。

  何娘子被請到了景陽宮,貴妃捏著鼻子同她寒暄,卻沒想到,人家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

  「貴妃雖是貴妃,終究不是皇后。」何娘子曾當柴妃之母,諷刺貴妃是不下蛋的母雞,當面就更不留情了,「姨娘再有臉面,也不是嫡妻,都是做小的,還沒兒子,憑什麼管東管西?」

  柴貴妃目瞪口呆,沒法接話。

  洪尚宮道:「娘娘奉命掌理後宮,自然管得。」

  「這裡有你說話的份?」何娘子無差別攻擊,「你一個尚宮不過五品,我也是五品,你算什麼東西?」

  洪尚宮氣得臉色發白,這還是頭一個對她如此無理的命婦,可你要說她說得沒有道理,也不盡然,何娘子說得還是有理的。

  尚宮是皇室管家,管宮人,協妃嬪,卻管不到外命婦頭上。

  柴貴妃也啞口無言。

  這時,得知消息的田恭妃到了。

  她太了解何娘子了,其實不想蹚渾水,可她不能不來。

  何娘子丟人,丟的不僅是何月娘的臉,也有她的:人人都知道她在何家長大,而女子的教養如何,看的就是家裡的女性長輩。

  她只能來。

  然後,就被何娘子一塊兒罵了。

  「你舅舅、表弟下了大牢,你不說幫襯一二,還在這裡假惺惺。」何娘子唾沫橫飛,殺人誅心,「要不是我們家,你早就被狼吃了,要不是月娘,你還想懷上龍子?你就是這麼報答我們的?」

  田恭妃既是晚輩,又受過何家的恩,不能用強,只能哀求:「舅母莫要胡言,舅舅的事,陛下自有聖裁。」

  何娘子:「那你是不肯幫了?好啊,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當初就不該養你!」

  田恭妃不能背這個罪名,忙道:「舅母言重,舅舅對我恩重如山……」

  「那你就去求情。」何娘子指著她的鼻子,「不是生了兒子嗎?抱著孩子去,陛下一日不答應,你就一日不許起來。」

  田恭妃恨極了她。

  假如何老爺、何小弟沒有犯錯,錦衣衛怎麼會抓人?既然抓了,就證明他和妖龍的謠傳有關,她還沒找何家算賬呢,何娘子怎麼好意思對她說這樣的話?

  但……恩情總是在那裡。

  她不能忘恩負義,大郎也不能有一個寡恩薄情的生母。

  田恭妃無力地懇求:「舅母,陛下行事自有道理……」

  「賤人!」何娘子壓根不聽,上來就是一耳光,「你吃我家的米、穿我家的衣長大,讓你救你舅舅又不是讓你去死!」

  田恭妃蒙了。

  她怎麼都沒想過,自己已經做了皇妃,竟還要受這樣的屈辱:「你——」

  「你什麼你?小賤人,白眼狼,你是忘了自己怎麼跪在我家門口,求我們家收留的嗎?」

  何娘子唾沫橫飛,「當初可是你說的,只要收留你,讓你為奴為婢也沒關係,我家老爺心善,那會兒家裡的米缸都見底了,還是收了你和你弟弟兩張嘴,噢,對了,你和我們家有什麼關係?呸!冒領我們家外甥,我沒找你算賬呢,白吃白喝的賤貨!」

  田恭妃的臉霎時漲紅,又倏地慘白,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後,還是貴妃看不下去:「來人,把何宜人拖出去。恭妃是皇家妃嬪,豈容你動手動加,置天子威嚴何在?」

  她發了怒,宮人們自不敢再作壁上觀,七手八腳地拖了何娘子下去,將她暫時軟禁在景陽宮偏殿。

  田恭妃用最後的自制力,向柴貴妃道歉並告退。

  柴貴妃寬慰了她兩句,卻毫無效用。

  她回到永安宮,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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