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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八章 逸待勞
假如問蔣指揮使現在的心理活動,他只能說:非常後悔。
輕敵了。
這是將領最致命的錯誤,再老道的將軍,一旦輕敵,就有可能死掉,畢竟人都只有一條命。
但他也沒有那麼輕敵,至少沒為了功勞就跑去自己救魯王。
理由?怎麼說呢,蔣毅覺得,上頭的人不一定想魯王活下來,葬禮都辦了,但他又不確定是不是要保對方一條命,畢竟是血親,所以猶豫一下,讓部下去了。
五百人的救援小隊,沒能回來。
蔣毅就知道問題大了。
過一日,部下的腦袋被人送了回來。
挑釁!
蔣毅知道,哪怕前面是火坑,自己都得往下跳了。不然事情傳回京城,他龜縮在城裡什麼都不做,皇帝不給他撤職是不可能的。
再說,他還是有一點輕敵的。
此時此刻,仍然沒想到,埋伏部下的有可能是馬賊的騎兵,還在琢磨是不是無生教的主力部隊。
沒辦法,他們佔據地利之便,只要埋伏得好,不需要騎兵也能將五百人的小隊全滅。
蔣毅沒有選擇,也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大意,所以,他選擇出兵。
他還是有點本事,選擇繞開最狹窄的一段山路,略微拐個彎,斜插進山裡。這樣不僅不會被堵個正著,還能打散敵方部署——山間行軍,大家都是狹長的一條隊伍,一衝就散。
叛軍烏合之眾,比紀律性,那還是得看官兵。
然後,他就被拖進了膠著的戰局。
是,叛軍都是一群沒有受過訓練的馬賊、農民和纖夫——山東有運河,養出了一大批幹體力活的腳夫苦力,個個都是精壯的漢子,但他們都和朝廷有仇。
交不完的苛捐雜稅,被差役官兵驅趕毆打,家人餓得奄奄一息,官府卻不肯開倉放糧,任由他們目睹著親人慘死。
是無生教救了他們。
無生教說,死去的人都去了真空家鄉,那裡沒有飢餓、寒冷、病痛,大家最終會和所有親人相逢,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他們不怕死。
他們只想復仇。
信念是戰爭中最可怕的武器。
仇恨讓他們爆發出驚人的戰力,不知疲倦地朝官兵湧了過去。官兵受過訓練,以一擋三,那又如何?
叛軍願意付出兩個人的生命,讓第三個人捅穿士兵的喉嚨。
蔣毅的部隊被完全拖住了。
他十分憤怒,他媽老子帶的官兵還不如一群叛兵?但又有些焦急,拼命思索破敵之策。
可惜的是,冷兵器的戰場上,所有的計謀都是在開戰前完成的。
兩軍對壘之際,拼的就是性命,不是指揮。
蔣毅只能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面砍人,鼓舞士氣。
一個多時辰後。
人疲馬乏。
效果也十分顯著,叛軍至少廢了兩千人,他們終於開始退兵了。
往東退,準備進入蒙陰,據城而守。
蔣毅心想:麻煩大了。
荒山野嶺打仗不容易,可攻城更難啊。
可就正當他焦頭爛額的時候,援兵來了。
時機卡得剛剛好,敵人恨意已經發洩得差不多了,巨大的傷亡讓他們生出怯意,武器壞了,馬也奔不動了,首領已經帶頭後撤,隊形散亂,戰意消退,人人都想著逃離。
天時地利人和,這算得上一個無比精準的時機。
謝玄英的人馬是今天上午過來的,中途還休整吃了頓午飯,養足精神。他就在遠處的山崗上,眺望前面的戰場。
倒不是有意不馳援,沒有立即出兵,主要是他拿不準該幹什麼。
截擊?衝鋒?聲東擊西?敲虎震山?他腦子裡掠過兵法的無數個要點,卻完全沒有思路。
換做別人,現在說不定已經慌了,自我懷疑:我是不是沒有領兵打仗的天賦?我是不是只會紙上談兵?我是不是完了?
但謝玄英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不是時候。
所以,他選擇等。
等到兩方人馬都累了、疲了、殘了,等到敵軍以為自己勝券在握,計劃成功,等到己方吃飽喝足,恢復體力,時機到了。
「出發。」他簡明扼要地下令。
接下來,事情就變得十分簡單。
勢、如、破、竹。
蔣毅打叛軍的時候,就好像刀尖插進麥芽糖,黏糊費力,怎麼攪都脫不出身,但輪到謝玄英,麥芽糖已經乾了,變脆了,他的刀伸過去一碾,全都碎成渣渣末。
而且,謝玄英這次用的不再是裝飾性的佩劍,是更趁手的御林軍大刀,刃長三英尺六英寸五分,以當下最好的鍛造之法錘煉而成,堅硬鋒利。
他再也不會犯刀捅進胸口,卻被肋骨卡住的錯誤了。
刀刃割過血肉之軀的剎那,只有一絲血線飆出,不是在脖頸,就是後頸,隨後才是噴湧而出的鮮血。
平心而論,這不是戰場的正常打法。
人山人海中的廝殺,一向是最粗暴簡單的,一刀下去,血肉橫飛,骨頭連著皮一塊削沒,或者是直接桶爛肚腸,粗暴簡單地剝奪一個人的行動能力。
這才是猛將。
謝玄英的刀法過於消耗精力了,必須時時刻刻集中精神,才能做到這樣的簡明俐落。可他這麼做,除卻經驗不足,亦是本能為之。
把一個人劈成兩半需要的體力,遠遠大於割開一個人的喉嚨。
他沒有經歷過疲乏死戰,卻在見到疲軍的時候,下意識地節約起了體能。
潰兵倒下了,一個接一個,毫無還手之力。
照理說,謝玄英應該感覺到興奮,跟著他的部將就已經興奮起來,眼睛漸漸充斥血絲,熱血沸騰,好像已經看到功名利祿朝自己招手。
至此,刀已經不再是刀,變成了鐵錘,狠狠擊打著乾硬的糖塊,看著碎末朝天飛濺,碾碎一切。
可活人是麥芽糖嗎?
不是。
謝玄英看著他們的臉龐,恐懼的表情定格在臉上,鮮血濺開,失去軀殼兜攬的內臟掉落在地,被馬蹄踩進泥濘。
還有人在崩潰地逃散,根本不看方向,一頭紮進了包圍圈,很快被幾刀捅死,癱軟在路邊。
遠處誰在尖叫,有人跪下了,被路過的騎兵割去頭顱。
當然,也有人一直到死,都用仇恨的眼神盯著他。
謝玄英頓住,割斷了那個人的喉嚨。然後,慢慢勒馬減速,任由身後的部下超過自己,衝入人流中,繼續收割。
李伯武見他停下,也跟著減速:「公子?」
謝玄英眯眼,看向最後方的一個將官。他穿著甲胄,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點地位的家伙。
評估了一下距離,謝玄英抽出馬側的羽箭,雙腿輕夾馬腹,黑色的駿馬就好像知道他的心意,調整呼吸,重新朝著廝殺的人海衝了過去。
李伯武嚇一跳,趕忙跟上護持。
依仗著護衛們的勇猛,謝玄英沒有看流到身邊的敵人,只專心盯著前面策馬飛馳的主將。
挽弓,搭箭,拉弦。
李伯武明白了他的打算,後背登時汗出不止——不是年少輕狂,自持勇武,真不敢這麼做。
然而,他並沒有開口阻止。
謝玄英也完全沒想過自己辦不到。出身於勳貴之家,哪怕父親不看好,也不會讓他成為一個手不能提肩部能抗的廢物。
他的老師是靖海侯府的老人,精通箭術,前三年,每一天都要拉弓幾千次,以此鍛煉臂力與手感。
後來,皇帝教場圍獵,帶他同去,見他射箭像模像樣,十分上心,親自指了身邊的將官教他馬術。
哪怕射箭,射的都是柳枝、大雁,哪怕騎馬,為的不過是馬球、走解,但這終究是一門技藝。
他知道該怎麼樣射中一隻會飛的麻雀,也知道雙手脫韁,該如何以腿部的動作馳騁馬上。
瞄準。
鬆弦。
羽箭飛馳而出,劃過部下的偷窺,掠過叛軍的腦袋,最後,精準無誤地穿透了敵方將領的馬。
第一箭,只能射馬。
他的臂力不夠強,拉不動十石弓,箭的力度沒法穿透甲胄。
但將領因為馬受傷,不慎跌落,下意識地扭頭往後看,似乎想要尋找射箭之人的身份。
謝玄英等的就是他扭頭的這一刻。
鬆弦,第二箭緊隨其上。
對方穿著衛所配備的鎧甲,胸前後背都被精鐵鍛造的葉片保護,頭戴鐵盔,尋常箭矢紮進去,也傷不到肺腑。
他的選擇只有一個。
「噗嗤」,羽箭來得太快太巧妙,左護法完全沒想到,自己扭頭的瞬間,箭就已經在路上了。
眼球聚焦所花費的幾秒鐘,斷絕了他的生路。
箭頭紮進眼眶,直透後腦勺。
速度太快,左護法感覺不到疼痛,腦海中唯一的念頭是:那是什麼東西?
沒有想出答案,他就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
不遠處,右護法目睹了這一幕,心裡先是一涼,隨後反而一喜。
「快撤!!」他扯著嗓子說,「進城,進城!」
只要進城,計劃就成功了。
「魯王在我手上。」右護法一邊跑,一邊喊,「我死他也死,放我回去,我們可以談!」
天地良心,這絕對不是緩兵之計,也沒有分毫騙人的意思。
事實上,今天的埋伏為的不是痛殲官軍,是談判前的秀肌肉。
誰他媽想和無生教造反到底啊!
做了這麼多年的馬賊,他們所求的只有一個:招安,當官。
最好是當大官!
李伯武看向謝玄英,以目示意。
謝玄英:「追。」
半個時辰後。
右護法被逼到絕境,改口了:「我投降,別殺我,我知道無生教的老巢在哪裡。」
「我只需要一個嚮導。」謝玄英抖落刀上的鮮血,口氣平靜,「你們之中,只能活一個。」
僅剩的十餘個叛軍互相看看,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手裡的刀。
開玩笑,他們又不是無生教的教眾,一點都不信什麼「真空家鄉」,只相信弱肉強食。
一刻鐘後。
親手砍死了同伴的右護法丟掉刀,問:「現在,我可以活下來了吧?」
「綁了他。」謝玄英道,「魯王在哪裡?」
右護法老實說:「羅漢軍把人接到教庭去了。」
「你們挾持的那個?」
「是假的,但是沒有我,你們絕對找不到教廷在哪裡。」右護法說,「無生教根本不在任何一個縣,他們在山裡!」
想想,又死馬當活馬醫地說:「對了,昨天剛得到的消息,佛母又挾持了一個人質,好像是王府還是什麼地方當官的一女的。」
謝玄英收刀的動作一頓,緩緩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王府,當官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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