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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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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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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章 伯淵仲涯

  裴少淮開口一聲稱呼,奠定了這場談話的基調——即便同出一宗,裴玨在他眼裡也只是裴尚書而已。

  裴玨並不意外裴少淮的態度,明知故問道:「裴給事中這是剛從御書房回來?」語氣中仍是端著尚書的架子,但較之以往,已軟了不少。

  「尚書大人有話請說。」

  裴少淮既不看茶,也不請座,打算說完送客。他知曉裴玨有手腕、有本事,與之聯手大有助力,但裴少淮不是非選他不可。

  裴玨與裴璞長得有五六分相似,但裴玨長期混跡官場,眉目更加肅冷,便是尋常看過來,眼神裡也帶些咄咄逼人。

  裴玨望著裴少淮,裴少淮不懼與其對視,再次道:「請說。」

  「你數次諫言,目的在於開海,我可以幫你。」裴玨沉聲道。

  一個能提出以銀抵稅,看出朝貢弊端,敢與樓宇興抗衡的人,能揣摩出裴少淮的目的,並不奇怪。

  在裴少淮看來,只需等裴秉盛丈量完田畝、重修魚鱗冊,裴玨就可能告老還鄉,帶著一家人全身而退了。他為何要在此時摻和進來?

  這不值當。

  裴少淮沒有問裴玨是什麼條件,因為他並不打算與裴玨合作,只言:「下官遵天子聖言,為朝廷辦事而已,並無什麼所謂的目的。」

  「連天都分黑夜白晝,何況是朝廷裡。」裴玨饒有深意言道,又言,「裴給事中很幸運,天資聰慧又有恩師指教,年紀輕輕便習得銀錢之法,諫言環環相扣……可這是不夠的。」

  裴玨往前兩步,與裴少淮並肩相背,低聲沉悶道:「不然,鄒閣老豈會早早致仕,隱退江南?」在他看來,裴少淮不過是在走鄒閣老的老路而已。

  單單靠「明」,是不足以成事的。

  言下之意是,他可以從「暗」裡幫裴少淮。

  裴少淮依舊不為所動,亦低聲言語:「裴尚書當知曉,自你縱容家人陰損算計同宗長房起,熟視無睹,咱們之間就失了合作的前提,何苦費今日口舌?」

  白髮半頭貌自衰,裴玨面目色沉,下頜到脖子上的燒痕卻發白,愈加觸目。

  裴玨不否認,也不辯解。

  若細論恩怨糾葛,此事可以論上數日。

  又聞裴少淮繼續道:「再者,裴尚書口中的『幫』,是真幫,還是奉命行事,裴尚書心知肚明。」磨成了皇帝手裡的一把刀,就沒有了隨心所欲可言。

  裴少淮何必逐末棄本?

  裴玨怔怔沒有說話,按照他的脾性,他理應生怒離去,可他卻怒不起來。

  裴少淮送客道:「裴尚書請回罷,恕不遠送。」深夜再黑,他自可秉燭照明。

  對於二房,裴少淮只能做到不落井下石。

  裴玨最後還是留下了一番話,他道:「各布政司牢牢把住海港、市舶司,若是不治布政司,朝廷發再多聖旨,也只是一紙空文,一場委寇動亂就可打回原形。」又言,「朝中親朋可以為你助力,與之相對,也可成為你的牽扯、把柄。」

  裴玨是一步步爬上來的,見得更多那些醃臢手段。

  他走到了門口,背對著裴少淮,說道:「你祖父若是有你一半的膽識和才華,也不會叫我耿耿於懷,計較至今。」

  合作不成,裴玨仍是說了訴求,道:「我一脈已無官途可言,然少炆心陷於科考,靡靡不振,我不過是想圓他一個念想罷了。」不求在京當官,只求孫兒能正常參加科考。

  言罷離去。

  依舊步步生風,端著吏部尚書的威嚴,仿若把低頭的一面,只留在了裴少淮的衙房裡。

  ……

  臨夜,到了回府的時候,六科同僚喚裴少淮去賀相樓一同飲酒,裴少淮婉言拒了,言道「府上還有事,諸位盡興。」

  從衙門回到伯爵府的幾裡路,車軲轆碌響,裴少淮調整心緒,不管白日是閒是忙,是喜是怒,等回到小院時,他總是溫煦的。

  先換下官服,再來到妻子面前,問嬤嬤道:「少夫人今日胃口可好?」

  嬤嬤笑著應道:「少夫人這幾日胃口見好,嘔吐也少了些。」

  楊時月懷著身子,這頭幾個月,吐得很嚴重,整個人憔悴了許多,常叫裴少淮憂心。

  這幾日,總算是氣色恢復了不少。

  「官人不必擔憂,四姐說了,頭幾個月是要多受罪些。」楊時月道。

  她叫陳嬤嬤把冠禮的衣制取來,對裴少淮道:「官人試試這套衣服,看可有不合身的地方。」

  「叫你不要操心這些事,好生歇息著。」

  「沒有操心。」楊時月哄著道,「都是幾個姐姐幫著準備的,我不過是隨興添了幾針罷了……官人也不想妾身日日閒在房裡無事做不是?」

  裴少淮自己換上冠禮衣制,在妻子面前打轉了一圈。

  楊時月又提醒道:「官人莫忘了提前幾日告假。」

  「我省得。」

  三月春意暖,無邊光景新,到了裴少淮生辰這一日,冠禮並未隆重大辦,只邀請了親近的長輩、師者,依規簡辦。

  師者表字,今日由段夫子為裴少淮表字。

  表字有所講究,有輔助表字法,表字輔助大名。譬如大姐夫徐瞻,表字千里,瞻有登高遠望之意,千里則助其極目遠眺。

  又有反義表字法,陰陽相稱,譬如裴秉元,「元」猶可作「圓」,故表字尋方。

  還有減弱表字法,以免大名顯得太滿,譬如徐言成,若是言成則成不免讓人易驕,遂表字子恆。

  唯有恆心不怠,方可言成。

  徐瞻、徐言成表字都是段夫子取的,寓意深長,用心良多,如今輪到裴家兄弟,自然也是如此。

  裴少淮束髮戴冠,著錦袍,向夫子行跪拜禮,他雙手舉筆,呈到夫子面前,道:「請夫子為學生表字。」

  父母取其名,師者取其字。

  夫子接過筆,在硯台中均勻沾墨,一邊言道:「淮,左從水,右從隹,隹乃悅耳翠鳴也。水濁則無悅耳之聲,唯至清至純之水,方可稱之為『淮』。」

  夫子在闡述「淮」字的本義——水至清。

  段夫子繼續道:「今日表字,為師替你多添幾分深度,望你秉承本性,一汪清水終成淵。」

  筆尖游走,在紙上留下了「伯淵」二字。

  伯是裴少淮的排行,淵是夫子所盼。既然用了「伯」,就說明夫子把少津的表字也想好了。

  裴少淮應道:「遵聽師命,以字立心。」

  禮成。

  字既可表其德行,也更方便他人呼喚。

  裴少淮冠禮完畢後,裴老爺子同段夫子說道:「府上次孫裴少津亦將滿二十,遠在江南游學未能歸來,也請段先生為其表字。」

  裴少津只比裴少淮小一個月不到。

  夫子答應後接過筆,言道:「春秋有言,日出九津,涯也。」晨時朝陽,仿若是從大江水涯而起,段夫子特意取春秋釋義來解釋「津」字。

  「位於江涯之上,可觀他人之未見。」夫子說道,在紙上留下了「仲涯」二字,仲表示少津在家中排行老二。

  裴老爺子收下紙張,封入信中,叫人快馬寄去太倉州。

  冠禮過後,除了親近之人,知曉裴少淮表字的人並不多,呼其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這日,皇帝忽然問起:「小裴愛卿已二十有餘了吧?朕怎還未聽說過愛卿的表字?」

  「回陛下,微臣前幾日方才表字。」

  「何字?」

  「伯淵。」

  「淵源正學富經綸,炳炳如丹一片心,好字好字!」皇帝呼道,又言,「朝中裴愛卿不少,朕喚你為伯淵更好一些。」免得一聲裴愛卿三四個人應答。

  結果,本來少人知道裴少淮的表字,皇帝的一聲「伯淵」,使得朝堂上下人盡皆知。

  ……

  太倉州。

  春日田耕不可誤,正是一年中農忙的時候,但太倉州的百姓不再只守田畝過日子,田中照舊播種秧苗,碼頭四時繁華不減。

  從揚州湖州趕來的船隻,想趁著最後一股北風,趕緊出海南下。

  港口裡的船隻絡繹不絕往外流。

  短短兩年多,碼頭岸邊已是層樓疊起,各式鋪子生意紅火,南北商賈初到此地時,曾誤以為此處是揚州。

  裴少津、徐言成這半年來在太倉州碼頭督餉館實習歷事,夏時點驗揚帆歸來的商船,各類不曾見過的貨物,船員海外的境遇,都叫他們大長見識。

  秋時匯算船稅所得,又叫他們驚訝——小小一港口,稅銀抵得上一整個布政司。

  冬時,各地商船游到太倉州,等著官府准許出海,竟能把偌大的江入海口給堵了。

  這日,徐言成感慨道:「越是見識到碼頭的繁榮,越是佩服少淮……啊不,伯淵。咱倆只是在督餉館實習歷事,整日忙碌,猶覺得有許多東西學不過來,而少淮南下游學兩年,開了碼頭不說,還造了船廠……」

  又感慨道:「南居先生說得沒錯,在太倉碼頭是增長見識最快的地方,往來船隻,形形色色的人群,數不完的貨物,聽不完的故事。」

  他問少津道:「少津,你怎不說話?」

  「我在看大哥的來信。」少津神色專注。

  徐言成湊了過來,只見上面寫道:「……開海之事雖難必行,寇亂則打,民亂則治,若天下多幾個太倉碼頭,則百姓生計多數倍不止……」

  「……然人之本性,商船出海,難免有逃避船稅者,若不解決此弊端,朝廷連年收益下降,則開海不得長久,官商必定趁機打壓。津弟身處滄海之濱,或可以有感而發,想出對策……」

  這是少淮給弟弟來信,也是給他留的「題目」。

  「少淮出的這題目,可不容易。」言成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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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0 00:57: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一章 許再少年

  「盼津弟學成,早日北上歸來,春闈接從容。」兄長在信末寫道。

  家書無別意,只道早還鄉,更見思念。

  這兩年,兄弟二人書信往來,除了互述家中的事外,裴少淮還常常跟少津講一些朝堂上的事,順帶出些題目讓弟弟思索,少津則在回信中寫下自己的見解。

  一來一往。

  「大哥這次出的題目確實不好答。」裴少津回應徐言成,他分析道,「大慶海禁之下,商船只可從松江府、太倉州歸航,尤可查點出許多投機取巧者,若是全線開海,商船無拘無束,放任不管,趨利則易生亂。」

  商船逃避稅例只是其中之一,或還有膽大狂妄者為牟取暴利,往外偷送、往內輸入禁品,有違大慶律例,亦有違道德綱常。

  「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開海,並非什麼都不禁不拘,而是在官府管束之下,商船規矩往來。

  裴少津端著兄長的信,來回踱步,面若沉思,海風湧入房內吹得信紙上下拂動,少津眼中露光,欽佩言道:「還未開海,大哥卻已經料到開海後會出現什麼弊端,防患於未然,提前謀劃對策。」

  少津攤開手掌,又收緊成拳,繼續道,「就好似手掌一張一收,或鬆或緊,皆在掌控之中……子恆,看來你我要奮起直追才行了。」

  一個問題就可看出他們與裴少淮之間的差距。

  只有往前早走一步的人,「神機妙算」,才能提出這樣的問題。

  徐言成點點頭,應道:「江南游學行程所剩無幾,咱們需抓緊時日。」最晚秋日前,他們就該啟程返回京都了,以免遇到大雪封河,耽誤行程。

  徐言成又問:「仲涯,明日去見南居先生,你的文章寫好了嗎?」

  他們每隔幾日就會去一趟城南鄒府,向南居先生請教問題。

  「寫好了。」少津應道,「近來,我隱約覺得筆法有所變,筆下文章平實了許多,卻始終未能想明因由、抓住根本。」正好請南居先生解惑。

  「我亦有此感。」

  他們兩個聽從南居先生的建議,這兩年換了好幾個地方歷事,文章越發醇厚。

  科考走到這一步,想要繼續提高文章水準,靠的便是這種微妙的感覺,少津和言成都想抓住這種感覺。

  ……

  夕陽西斜落舊城,新城車馬影騰騰。太倉城在西,碼頭靠東岸,這兩年東岸繁華起來,當地百姓稱之為「太倉新城」。

  舊城裡炊煙裊裊,傍晚時婦人呼兒歸家,長聲吆喝此起彼伏。碼頭新城早早亮起燈火,添幾分光,堤岸上依舊忙碌著,只消夕陽未落盡,船隻車馬就絡繹不絕。

  鎮海衛的戰船已整裝待發,擔負今夜的海上巡游,以防水賊倭寇偷襲。

  直到餘暉散盡,街上只濛濛可見,負責宿值的衙役、民壯舉著火把上街巡檢,開始催促手腳慢的商鋪趕緊關門打烊。這會兒,從新城回到舊城的官道上,車馬行人熙熙攘攘,裴少津的馬車亦在其中。

  裴少津從督餉館回到太倉州衙,一家人在後院用晚膳。

  林氏略放下碗筷,同裴秉元商量道:「老爺,我有批物件要送回京都,想讓申二跟著官船回去一趟。」都是她精挑細選的東西,不少還是入口的吃食,托付鏢局她不夠放心。

  還是讓申二跟著官船妥當些。

  「嗯嗯,記得叫他帶緊路引,莫疏忽了。」裴秉元應道,「近來水路查人查得緊。」

  「我省得了。」

  本是尋常的兩句話,裴少津聽後,心間驀地冒出個念頭,深沉思索以至於久久沒下筷子夾菜,光顧著吃白飯。

  「少津,在想何事這般入迷?」裴秉元往兒子碗裡夾菜,問道。

  「沒……沒什麼。」少津回過神來,又問道,「父親,南北往來之人,若是被查出身無路引,官府會如何處置?」

  「輕則不許通行,遣回原地,重則依大慶律處罰,是要吃板子的。」裴秉元應道。

  裴少津了然,他把碗裡的飯菜扒拉幾下吃完,眼眸中帶著些激動,而後放下碗筷,道:「父親、母親,我吃飽了。」起身欲回房。

  「你急著去做什麼?」裴秉元問道,兒子平日裡的飯量可不止這點。

  似是趕著去做什麼要緊事。

  裴少津邊往外走,邊興奮應道:「大哥給我留了道題目,我回房給大哥寫信。」他想到了約束出海商船的關鍵。

  裴秉元喚了幾聲,也沒能留住兒子,笑嘆一聲:「這孩子……」只好任由他回房了。

  林氏打趣道:「你們父子三個,甭管大的小的,但凡討起學問來,總是有些不管不顧的。大的跟老的學,小的跟大的學,都是一個德性。」從前少淮游學的時候也是如此,文思泉湧時便迫不及待要寫下來,林氏又言,「等晚些時候,我叫申二家送些點心到少津屋裡,這會兒先不打攪少津給他大哥回信了。」

  裴秉元停下筷子,「質問」林氏道:「我怎就成老的了?」

  「馬上就要當祖父了,還不老?」

  隨後,夫妻二人聊起回京的事。裴秉元公務在身不能離任,林氏和少津、言成則趁著六七月的南風,乘船北上回京,暫且如此計劃。

  燭火下,筆影在紙上掠動,留下行行家書,墨跡未乾,黑字與筆影相融,只見裴少津寫道:「……大慶既有路引轄管百姓往來,以免亂了戶籍黃冊,又有鹽引限定商賈支鹽販鹽,以商運養軍需,緣何不可有船引?商船唯有取得船引方可出海,船載何物、去往何處、何時歸來、購入何物,皆登記在案。此舉,便於收取船稅在其次,重在監管商船,以免遺漏……」

  有了船引,就可以對照船引一一點驗出海行商的船隻,更便於官府掌握船隻去向、約束海商。

  「……然此舉亦有弊端,各地官府手握船引之權,則容易因私貪利,反而助長官商勾結……」

  「此為一時所思,付諸筆下,以供兄長參考。濱海遠望三千里,不及家書十五行,大哥信中所言,發人無限思又令人欽佩。」

  ……

  翌日,鄒府中,仍是荷池石亭裡,又是一年春時。

  鄒閣老正仔細讀裴少津和徐言成的文章,兩人靜候一旁。

  「可以一爭榜首矣。」鄒閣老讀完評價道。

  這樣的水平,可以在春闈杏榜上爭一爭頭名了。

  少津問道:「晚輩覺得筆下有變,卻找不出變在何處,請南居先生明示。」明明能感覺到,下筆時的心緒、收筆時所得,皆不同於以往,可就是搞不清楚究竟。

  字句詞藻同兩年前差不多,沒有太大變化,變的是文章的內容。

  恰是這一點點變化,讓他們的文章達到「可以爭杏榜榜首」的水準。

  鄒閣老笑反問道:「仲涯,你的文章中寫有兩個事例,與你所論相得益彰,老夫問你,硯台在案,落筆之時,你的心中是先有事例還是先有破題?」

  世人寫文章多是先破題,後一股一股寫下來,八股成文。

  裴少津一怔,很快明白南居先生話中的玄機,覺得自己離答案又近了一步——從前他作文章,總是先想一個精妙的破題,再就著論題去找典故、事例,旁徵博引,加以論證。

  而今日這篇文章,是先有事例,而後才有破題——論點是由事例引申出來的。沒有費時費力刻意去破題,從題到論,從論到斷,圍繞事例渾然一體。

  他應道:「晚輩見了題目,心間先有事例。」

  鄒閣老這才語重心長跟少津、言成解釋道:「若是先有事例而落筆,則文章站住了腳跟,字句皆為有感而發,雖未先破題,然心中早已有題。」

  剩下的,只差潤色文字、表述清楚。少津和言成的基本功都是過關的,表述上難不倒他們。

  最後寫出來的文章自然平實,宛若山竹牢牢紮根石中,節節升而不倒。

  鄒閣老又道:「若是先想方設法去破題,則說明心中本無題,破得再精妙,尋來的例子再契合,都像是在自圓其說,總有論得不盡人意的地方。一旦讓人覺得文章論斷有所勉強,文章自然就落了下乘……因為此法從一開始就失了根本。」

  「你們的文章,不是變得平實了,而是變得叫人信服了。」

  裴少津和徐言成皆恍然大悟,真正的「破題」蘊含在見識聽聞中,是自己的所思所想,渾然天成,至於從前學的破題方法,技巧而已。

  徐言成問道:「所以南居先生第一次見面便勸告我們到碼頭、船廠、衙門實習歷事?」

  鄒閣老頷首,應道:「太史公有言『學者貴於行之,而不貴於知之』,春闈之前考的是書中所知,春闈之後,則重在考『行之』。」

  「謝南居先生解惑。」少津和言成異口同聲道。

  有了南居先生的點撥,他們在春闈上就多了幾分把握,兩人沉穩,受到了肯定亦難掩喜色。

  「你們兩個快要回去了罷?」鄒閣老問道。

  少津應道:「打算夏日隨南風北上。」

  「善。」鄒閣老樂呵呵道,臉上皺紋舒展,又言,「以文常會友,唯德自成鄰,同德同心者,自可一同發力,互幫互助。」

  此話指的是少淮、少津和言成三人。在鄒閣老看來,他們三人可以齊驅並行,並非因為血緣親友關係,而是因為同道同德。

  「謹聽先生教誨。」

  少津、言成走後,鄒閣老看著石桌上的酒盞,歡喜又感慨:「『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雖難再與少年同游,但遠遠觀望著,亦為之欣喜。」

  鄒老夫人見老伴頭上簪了春花,白了一眼他,嗤笑他道:「我瞧你這興致,倒像是『年年花有重開日,何不許我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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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二章 開海諫言

  無人可少年永駐,卻總有少年郎正當其時,若是傳承不斷,則這份少年意氣延綿不絕。

  古松棧道邊上,下山的人叮囑上山後來者,言語諄諄,不失為一道別樣景觀。

  ……

  太倉碼頭,夜色暗沉。暮春裡最後一場北風,與海上潮氣相遇,風浪不小。

  海上潮氣重,天上明月霧濛濛的,海岸邊上只聞潮水漲退聲,難以望遠。三更天裡,碼頭宿值的衙役、民壯打足了精神,有些許異樣動靜都會前去檢查一番,以保無虞。

  天快亮的時候,有人說隱隱約約聽聞呼救聲,隨著呼救聲漸漸變大,大家便都警覺了起來。

  不多時,前去查探情況的快櫓船歸來,撈回了幾個狼狽不堪的落水者,他們在海上漂了整一日,幸好遇到漲潮,被潮水推到了此處近海,得了生機。

  幾個落水者跪拜一口一個官老爺,千恩萬謝,聽口音似是揚州一帶的。

  問話時,他們只道是船隻撞了暗石,一船人都遭了殃,他們運氣好抱住了一塊木板才得救。問及是哪艘船、從哪到哪、出海做什麼,這幾個人神魂未定,應答支支吾吾,錯漏百出。

  衙頭見他們身上衣料不凡,非漁夫麻袍,察覺到不對勁,當即道:「押回衙門,聽從知州大人發落。」

  那幾人癱軟在地,連聲求饒。

  太倉州衙內,幾個人被隔開嚴加盤問,逐一擊破,這才問清楚前因後果。原來,這幾人是揚州的布商,趁著夜色從揚州野渡口摸黑出港,打算把一船綢緞運送到委國做買賣。船隻走的是輕車熟路的航線,不知緣何會撞上暗礁,龍骨折斷,海水大量湧入,大船漸漸傾斜下沉。

  眼下只有太倉州和松江府開海,從其他地方的野渡口出海,私自前往番國買賣,有違大慶律例。

  「知州大人,此幾人當如何處置?」衙頭問道。

  裴秉元起身,在衙房裡來回踱步,思忖許久。

  大慶律例有言「寸板不許下海」,三桅以上大船與藩國通商,可判為與賊寇同謀結聚,則斬首示眾,全家發配充軍。

  重利之下,自也有人挺而冒險,偷摸潛出。

  太倉州開海後,這一政策便鬆懈了許多,便是抓到了也是小懲小戒,不至於斬首、流放。

  裴秉元非酷吏,並不想要了幾人的性命,換作平日,必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偏偏是這個時候,他有別的顧慮。

  將衙頭遣出去後,一旁的副官對裴秉元建議道:「大人六年考滿,升職在望,萬不可這個時候婦人之仁,給他人以彈劾的把柄。」若不按大慶律例行事,必會有人上折子彈劾裴秉元藐視律法,為官我行我素。

  裴秉元雖是貢監出身,但治理太倉州有大功,值得往上再提一提。下一步任松江府或是蘇州府知府,抑或詔回京都授以要職,皆有可能。

  副官見知州大人面帶躊躇,猶豫不決,又道:「大人若是不忍心親自處罰,便將他們押送到揚州府衙,交由那邊來處置。」

  如此浩浩蕩蕩以示人,這幾人必也活不了命了,結局是一樣的。

  副官以為裴秉元在顧慮考滿升職,實則,裴秉元心裡想的是長子的來信——少淮說他近來準備上諫全線開海。

  他若是把人給放了,草草處置此事,正如副官所言,勢必會招來非議,朝堂中言官抨擊不斷,給少淮帶來麻煩。

  他若是按照大慶律例,狠心將此幾人斬首,或是押送回揚州府衙,此舉更不可取——其他言官會以「父親斬首私自出海者,躬身捍衛海禁祖制,兒子卻揚言要開海,可謂不忠不孝不守規矩」為由,抨擊彈劾裴少淮。

  如此,少淮的諫言寸步難行。

  裴秉元不想拖少淮的後腿,更不想被人用來攻擊少淮,隱隱覺得這個時候出現這樣的事,是有人故意為之。

  「你先退下罷,本官再好好想想。」裴秉元言道。

  副官不明白此事還有什麼可猶豫不決的,訕訕退下了。

  裴秉元獨身在衙房思索許久,仍不得良計。地上窗影疊疊,他想起那年在書房窗前,看到兩稚兒在專注謄抄《論語》為政篇,讓他決定以貢監的身份入仕。

  一轉眼,一對兒子皆已成人,才華橫溢。

  現下已經走得比原料想的更遠了,何須再躊躇不定?五十而知天命,既無兩全其美的辦法,便退而求其次,保全其一。

  裴秉元入座下筆,一封是給少淮的信,一封是呈朝廷的奏折。

  ……

  另一邊,京都城裡,春來雪消盡,街上晝夜漸漸喧囂。

  安平郡王府裡卻悲聲哀哀——燕承謹終於要啟程,攜妻帶兒遠赴西北甘州,給富平郡王爺養老送終。

  此生若無皇詔,恐怕難以再回京都城。

  隨後,天子下詔,敕封燕承詔為安平王府世子,與縣主擇吉日良辰完婚。

  這位異姓縣主本姓趙,出身將門世家,滿門忠良鎮守於邊陲要塞宣府。

  早些年北元鬧過一場蝗災,導致草荒,北元人捲土重來,召集草原各部兵馬,欲集中兵力衝破宣府直攻京都。

  趙家將耗盡一兵一卒,死守京師北門,抵擋住了北元人的連番進犯。

  等到援軍抵達時,四處戰火未熄,宣府城池一片廢墟,他們趕緊到趙將軍府搜救,在幾近坍塌的後院柴房裡找到一個破木箱,一個三四個月大的女嬰躺在裡頭,襁褓裡塞著趙家軍的虎符。

  這個女嬰正是現在的縣主,大慶朝唯一一位異姓縣主。

  ……

  時隔數月,裴少淮終於在宮中再次碰到燕承詔。

  是燕承詔到六科衙門來找裴少淮。

  「數月不見,先給燕緹帥道一聲慶賀,賀燕緹帥新婚燕爾,春風拂面。」裴少淮言道。

  燕承詔已是世子,眾人皆以世子為貴,喚燕承詔一聲世子爺,而裴少淮依舊叫他燕緹帥。

  裴少淮又言:「也祝賀燕緹帥統管南北鎮撫司,又進一步。」

  從前燕承詔身為皇親卻受重用,是因為他一身本事、孤身一人。現在燕承詔更受重用,是因為他不再孤身一人。

  此事讓裴少淮更加明白一件事——皇帝除了彈銀幣、吃綠豆糕的一面,還有另一面。

  燕承詔拱拱手,應下了裴少淮的祝賀,他道:「我要出宮,陛下讓我順便過來知會你一聲,午後到御書房與他殺兩盤。」

  燕承詔嘴角微勾,有些戲謔之意,繼續道:「謝裴給事中替我分擔。」顯然,燕承詔也是皇帝的御用棋友,「據我所知,裴給事中是第一個敢贏陛下的臣子。」

  午後,裴少淮到御書房見皇帝,說好的兩盤棋,一下又是五六盤,直到蕭內官給御書房掌燈,皇帝才意識到過了一下晌。

  裴少淮得以「脫身」,回到伯爵府,收到了太倉州的來信。

  第一封是少津的回信,提了船引的建議,裴少淮覺得此事可行,遂把信紙重新裝進信封收好,以備後用。

  第二封是父親的來信,才讀幾句,裴少淮緊皺眉頭,此事讓他想起了裴玨的那番話——派系鬥爭暗潮洶湧,敵派多的是陰損手段。

  裴少淮受皇帝重視,敵派不好直接動手,於是從他的親朋入手,慢慢削弱他的勢力。

  幸好父親足夠警覺。

  時日緊迫,裴少淮要盡快進諫開海了,只要開了海,就沒了「偷渡對外行商」的罪名,父親便不用兩難了。

  他取出一份空白的折子,在硬封皮寫上《開海以備遠略以圖治安疏》,由折子題目便大概知曉諫言內容。

  開海為前瞻遠略,開海有利於民生治安。

  折子裡寫道:「……狡兔尤知三窟,以免困己於壟洞當中,民間亦有言『弊源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是全然堵住,則好處俱破……」

  「……大慶廣袤,臨海濱而居者,不知幾許也,生於海濱則食從海出,禁海有如斷其食,逼其相率從賊從寇,是以臨海之城常生寇亂。開海通市,百姓衣食有所出,則賊寇改頭換面以為商;禁海禁市,百姓衣食無所出,則百姓挺而冒險以謀生……」

  短短數百言,耗去了裴少淮兩個時辰,撂筆時,夜已深。

  ……

  裴少淮還未來得及將折子呈上去,隔了一日,又發生一事。

  這日他剛回到伯爵府,楊時月便喚他進房,並關上了門戶。

  「過幾日堂妹行及笄禮,我喚人去書局買了一套《閨範圖說》,書是買回來了,卻有些異樣。」楊時月謹慎言道。

  《閨範圖說》是朝廷禮部主編,講述各朝慈母賢婦的事跡,用以引導女子德行。

  所以勳貴人家及笄禮上,常贈此物,以彰顯有女賢德。

  因此書時代印記太重,裴少淮並不喜,略一翻後,並未找出不妥之處,遂問道:「時月,此書何處不妥?」

  楊時月翻到最後幾頁,把書遞給丈夫,言道:「原書僅有二十四個章節,此書卻增至三十六個章節,從各朝選了十二位賢能妃嬪寫入其中,以東漢明德皇后為起始,末章寫的是大慶朝的周皇貴妃。」

  「周皇貴妃?」裴少淮尚未意會到其中重點,大慶妃嬪皆是民女,後宮之事他了解不多。

  所以他並不清楚這位周皇貴妃是誰。

  他略讀了末章開篇的總述,立即明白楊時月為何如此敏感了,他道:「這位周皇貴妃是楚王的生母?」

  楊時月點點頭。

  先帝在位時,對這位周皇貴妃百般寵愛,曾多次為其修書頌德,所以周皇貴妃的民間知名度,甚至高於當時的皇后。

  可即便如此,她也遠沒有資格與東漢明德皇后齊名,更罔論寫入《閨範圖說》中。

  這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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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三章 裴燕之交

  裴少淮繼續讀下去,一句句看得很仔細——既是人編撰出來的字句,多少都會顯露些痕跡。

  正文寫得很是詳實,十餘頁紙把周皇貴妃的一生盡詳盡細地寫了下來。這裡頭寫道,周皇貴妃出身江南民間,嫻熟養蠶織布,相貌溫婉,素有家法,十五歲經由禮部選拔得以入宮,陪升為皇長子側妃。

  周皇貴妃在宮中,雖是貴人,卻簡樸節約,四時為民禱告,在宮中傳授桑植織布之道,節省月例皆捐予佛門,渡人向善。

  為皇帝誕下皇三子燕松,皇三子性子隨母,親民為民,自幼機敏,後封楚王。

  周皇貴妃與皇帝感情和睦,在宮中亦是一段佳話。

  總而言之,諸多優良品性皆聚於周皇貴妃一身,堪稱大慶朝女子的典範。裴少淮知曉,此章節十句話中便有十句是假的,因為古言並無標點符號,是有人故意杜撰吹捧的。

  編撰者筆法精煉,每句話都有其深意——「民間良家、禮部選拔」凸顯其貴妃身份正統,「養蠶織布」凸顯其勤勞愛農……

  裴少淮言道:「此文出自朝中官員之手,非民間文士的筆法。」

  「官人是如何看出來的?」

  裴少淮給妻子指了幾處,解釋道:「文中內容雖是杜撰,但每個年份皆能對應上,民間野史不可能知曉得這麼準確。」他甚至懷疑筆者身在翰林院裡。

  楊時月又拿出一本薄的《閨範圖說》,這才是禮部匯編的版本,與方才那本封皮一致,只厚薄不一,她言道:「這兩本書用紙有差,賣價卻是一樣的。」如此情況下,自然是厚的賣得更好。

  封皮一致則是為了混淆視聽。

  事關皇室、事關楚王,又牽扯到禮部、徐家,楊時月有些擔憂,低聲建議道:「官人,要不要讓阿爹暗中查一查?」楊大人身在大理寺,自有查案的本事。

  裴少淮見妻子面露擔憂,立馬意識到自己神色太過凝重了,緩和笑笑,扶楊時月在榻上坐下。他知曉時月細膩聰慧,孕期心思敏感,若不跟她講清楚,反倒會讓她多想,更加擔憂。

  裴少淮一一分析道:「此書盛讚周皇貴妃,但未必出自楚王之手。當年太子未定之時,大肆宣揚周皇貴妃賢德,興許還有些用處,現如今,周皇貴妃故去多年,楚王遠藩宜昌府,大局已定,此時宣揚周皇貴妃只會使得天子生怒,無利可圖,楚王何苦做這一遭?是以,此事為黨爭而非權爭。」

  聲音清和,原本很嚴肅的事,叫裴少淮說出了幾分輕鬆。

  他繼續道:「作此書者必定圖謀不軌,以『添章』混淆視聽,暗箭背刺禮部和徐大人。這後十二個章節雖不是禮部所編,但真真假假有時難以說清楚,到了某些言官的嘴裡,則成了徐大人有意諂媚楚王,為官不忠。」

  裴少淮故意沒說開海和太倉州的事,免得妻子擔憂。

  太倉州之事劍指父親,《閨範圖說》劍指徐家,實則都是間接向裴少淮施以威脅。

  「有裴家和徐家的這層關係在,還是莫讓岳丈查此事好些。」裴少淮解釋道,「不然事情鬧大,水越攪越渾,到時反把楊家也拉下水就不好了。」

  這只是個由頭。

  裴少淮心裡實際想的是,對家既然算計了父親,又算計了徐家,少不了也會算計楊府、張府等,這個時候找岳丈幫忙查案,有可能直接落入對家的圈套。

  對家在暗處,裴少淮只能步步謹慎。

  楊時月聽信了丈夫的話,神色沒那麼憂慮了,她問道:「官人打算怎麼做?」

  「我會想法子暗地裡告知徐大人,叫他提早做好應對準備,這後十二章出自誰人之手,也由徐大人來查合適些。」裴少淮應道。

  言罷,裴少淮試著換個輕快的話題,他蹲下把耳朵貼在時月隆起的肚上,問道:「你們白日裡可有乖乖聽娘親的話?以後大把地方給你們折騰,這幾個月要乖一些,聽到沒有?」

  裴少淮用的是「你們」,因為已經確定楊時月懷的是雙生。

  身子比同月份的孕婦要大一些。

  楊時月嗤笑他說:「還沒出來呢就開始聽你管教,哪有你這般當爹嚇唬孩子的?要我說,我就喜歡他/她們調皮些。」

  裴少淮仰起頭,笑道:「時月你誤會我了,為夫這不是管教。」

  「那是什麼?」

  「是商量。」裴少淮笑笑應道,「我且當他/她們都答應為父了。」

  他又對著肚子說道:「你們既答應了為父,我便也答應你們,以後一定少揍你們倆……」

  裴少淮對妻子說道:「你瞧,我與他/她們不是有商有量的嗎?怎麼能是管教呢?」

  「滿嘴的歪理……」楊時月被丈夫逗笑,心情舒暢了許多。

  ……

  夜裡,裴少淮讓楊時月先睡,自己則到書房裡繼續做事。

  上諫開海的折子在案上攤開,字跡清正雋永。

  裴少淮本想近日將折子呈給皇帝的,如今看來是不能急了——開海動了太多人的利益,眼下已經開始有人動手了。

  若是不能解決這些問題,開海之策就不可能真正落地。

  之前是他太急了些。

  裴少淮將折子收起,鎖入抽屜中,心裡期盼再度把折子取出來的時候。

  然後開始想應對之策。

  門外蛐蛐斷斷續續而鳴,夏日將至矣。

  ……

  翌日,伯爵府後院裡,兩個頗有些姿色的丫鬟在池邊低聲交談。

  「她懷了身子,大少老爺是不是該納通房了?」

  「噓——」另一個丫鬟謹慎一些,道,「聽說楊家那邊沒有納通房的規矩,你我就莫貪想了……再說大少老爺那樣的人,聽說從前讀書時性子就很寡淡……」

  「這裡是伯爵府又不是楊家,她自己不帶通房丫鬟入門,就能絕了別人的路?」小丫鬟繼續道,「從前是從前,眼下大少老爺年紀正盛,你沒見這幾日書房夜夜亮到三更天嗎?正是個好機會……」

  「要不咱們還是安分做事吧,別處可沒有這麼好脾氣的主子。」另一個丫鬟勸道。

  可小丫鬟已經打定了主意,勸不回頭。

  當夜二更天,小丫鬟出動了,快入夏的天裡,她偏端了一盅羊肉湯向書房走去,也不知從哪學來的伎倆。

  只可惜,她還沒進得裴少淮的院子,半路就被申大家叫人給摁下了。林氏身邊的申嬤嬤早已榮退,但她的一對兒子還在裴家做事,申二一家跟去了太倉州,申大一家則留在京都裡。

  這申大家是林氏的人。

  申大家來到柴房裡,啐了一口,道:「夫人猜得沒錯,再好的門風、再三管教,底下也總有不長眼、不識規矩的。」

  申大家沒給丫鬟辯解的機會,連夜把人送到了郊外的農莊裡,等林氏回來再處置。

  翌日大早,陳嬤嬤給楊時月梳頭時,笑吟吟地說道:「夫人真是好福氣,遇到了個極好的婆母。」

  楊時月點點頭,問道:「夜裡沒有打攪到官人吧?」

  「動靜很小,沒有吵到老爺。」

  「那就好。」楊時月應道,「官人近來公務繁忙,本就歇息不夠,不可讓府上這些事叫他分心了……等早膳後,我再去見見張管事和申大家。」

  ……

  乾清宮外,裴少淮費了些時辰在廊道裡守著,終於「守」到了燕承詔。

  裴少淮搖搖頭嘆息道:「燕緹帥宮中在值,卻無固定的在值衙房,想見燕緹帥一面實在太難了。」

  又打趣言:「燕緹帥若是宮外在值,我只怕是連影子都守不到。」

  「裴給事中有事?」燕承詔開門見山問道。

  裴少淮點點頭,兩人對視一眼,當即意會,一同移步別處密談。

  既然身邊的親朋師者都被對家盯上了,裴少淮便想到了燕緹帥。對家應該想不到他和燕承詔的關係還不錯。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還是等燕承詔查清楚之後,再報皇帝會好一點。

  燕承詔端著書讀得很快,一目十行,只看了個大概,神色鎮定,顯然沒有太大興趣,他把書還給裴少淮,斷言道:「此事不可能是楚王做的。」

  他和裴少淮的判斷一樣。

  「何出此言?」

  燕承詔帶著些不屑,言道:「太倉州鎮海衛事發以前,手中權勢漸成氣候,楚王都不敢如此猖狂,更何況現在處處受防,辛苦織的網已被逐一切斷。」

  也是,皇帝知曉楚王的狼子野心後,明面裡要維持「兄友弟恭」的假象,但暗地裡豈會完全沒有動靜?

  裴少淮了然,誇道:「原來燕緹帥悄無聲息消失數月,竟是做成了這麼多事。」能從燕承詔嘴裡說出來的,就說明皇帝不介意裴少淮知曉這些事。

  這誇獎的話帶著揶揄。

  燕承詔應道:「合著在裴給事中眼裡,我是一個游手好閒、無所事事,白領朝廷俸祿的閒職?宮外在值時無人轄管,自由自在?」

  原來燕緹帥也會懟人。

  「豈敢豈敢。」

  言歸正傳,裴少淮問道:「北鎮撫司查一查此書後十二章節出自誰人之手,應當不難吧?」正好此事與皇室有關,屬於北鎮撫司分內之事。

  「不難。」

  「那……?」

  燕承詔道:「需要兩日的時間。」

  「有勞了。」

  「我也有件事想請教裴大人。」燕承詔說道。

  「燕緹帥請說。」裴少淮猜想是與銀幣、開海、通藩相關的事。

  結果燕承詔平日裡冷冰冰的臉微紅,十分不好意思,躊躇了許久才開口,道:「內人害喜,日日無食欲,我可做些什麼?」

  裴少淮有些驚訝,一是驚訝於燕承詔問的竟是這樣的問題,二是驚訝於……這速度也太快了些,細算一番,燕承詔完婚剛滿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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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四章 妖言惑眾

  燕承詔性子向來孤傲,面色冷若冰山,眉眼間總是微微蹙著,不喜言笑,叫人覺得他像是懸崖峭壁上的一隻孤鷹。

  可裴少淮接觸下來,慢慢發現他亦會懟人、與人打趣,今日更是從他話中聽出了幾分煙火氣息。

  不再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裴少淮想了想,問道:「燕緹帥手下掌管南北兩司,近來可忙得過來?依舊似以往那般,要整日在宮中當值?」

  燕承詔搖搖頭,應道:「宮內宮外,與我而言並無太大差別。」他有令牌,可以暢通進出皇宮。

  「那裴某建議燕緹帥多宮外在值,勻些時間多陪陪世子妃。」

  「有我在,她便能少吐些?」

  「不能。」裴少淮解釋道,「女子懷胎害喜,不同於尋常嘔吐,不可用藥止吐,只可仔細照料著,讓她少受些苦頭。燕緹帥伴其左右,替世子妃擋一擋府中的規矩,她自然能好受一些。」

  裴少淮與燕承詔之間,雖然關係尚可,但還算不得至交。像媳婦害喜這樣的家事、私事,若是有親近之人為燕承詔解惑,他又何至於紅著臉問裴少淮?

  若是由此去深思,也能猜出燕承詔幼時的幾分境遇。

  再者,郡王爺、王妃心有怨氣,豈會善待剛入門的兒媳,縱是她身份尊貴、饒有手段,亦免不得要受些氣。

  所以裴少淮以為,相對於止吐,燕承詔常常陪伴左右更重要一些。

  燕承詔拱拱手,認真思索過後,應道:「今夜我便帶她回縣主府住。」直接搬離安平郡王府,倒是夠直接,又言,「謝過裴大人提醒。」

  「小事而已,燕緹帥客氣了。」

  裴少淮心想,燕承詔受賜成婚,歪打正著覓得佳人,也算是一樁美談。

  燕承詔將那本《閨範圖說》一卷,別在腰間,言道:「等有了眉目,我再去六科尋你,快則一兩日,慢也不會超過三四日。」

  「此事不會耽誤燕緹帥回府陪世子妃罷?」裴少淮問道。

  燕承詔的眉毛蹙得更緊了一些,懟了裴少淮一句,道:「看來裴大人不光對我有誤解,對南北鎮撫司亦皆有誤解。」一本妖言書卷而已,自可安排手下人去查,燕承詔挑挑眉毛又道,「要不改日請裴大人去南鎮撫司坐坐,看看我們平日裡是不是吃白餉的。」

  「不必了,不必了。」裴少淮連晃頭。

  正經的官員誰願意去南鎮撫司啊,那可是站著進去,躺著出來的地方。

  ……

  《閨範圖說》一事已托燕承詔去查,裴少淮安心了許多,只消知曉是誰在背後搞鬼,再設法應對就是了。

  這兩日,朝堂上「熱鬧」了起來,只緣戶部尚書因失職被皇帝革去官位,貶放貴州,此生不得再回京都朝廷。

  朝堂的「熱鬧」不是百官為戶部尚書唏噓、送行,而是各大派系小派系皆對空出來的尚書之位虎視眈眈,你爭我搶,開始想方設法把自己派系的人推上去。

  戶部僅次於吏部,當了戶部尚書幾乎是半隻腳踏入了內閣。

  裴少淮身為給事中,手裡有廷舉權,可向天子舉薦賢能作為戶部尚書的人選。每日散朝後,到六科找裴少淮的,或是私下往伯爵府投帖的官員絡繹不絕,目的心知肚明,裴少淮皆未見。

  裴少淮認為,戶部事關民生大計,唯有心懷百姓又熟識銀錢稅例之道的人,方能勝任,他心裡早有了廷推人選——上回當廷駁斥裴少淮不該把銀幣推廣到海外,後又「倒戈」幫裴少淮說話的右都御史。

  裴少淮仔細研究過馬御史以往的諫言折子,從中識得馬御史的本事和秉性。

  第一次行使廷推權,裴少淮做得很仔細。

  ……

  初夏大雨滂滂至,潑得藤蘿散滿地。

  六科中庭裡的綠藤蔓,春日長出,還未來得及攀緊竹竿、牆縫,就被這匆匆而來的大雨從牆上沖了下來。

  裴少淮坐在衙房書案前,正在細讀通政司送來的文書,了解大慶各地的事。

  他聽聞匆匆步履聲,剛一抬頭,燕承詔已經走了進來,沒有敲門,還立馬把門戶都給關上了。

  只見燕承詔神色嚴肅又冷靜。

  若只是查出誰寫的厚版《閨範圖說》,應該還不值得燕承詔露出如此神情。

  裴少淮心中一凜,暗想道,要麼是順藤摸瓜,牽扯出了別的東西,要麼是寫書之人身份特殊。

  「裡面說。」裴少淮起身道。

  他帶著燕承詔進了衙房的內屋,這裡堆滿了舊文書,微光從厚窗紙透入,顯有些悶。裴少淮問道:「查到的內容牽扯很大?」

  燕承詔點點頭,他沒有說《閨範圖說》出自誰人之手,而是取出一塊印刷用的木雕板,板上已經雕刻好文字,但還未上墨印刷過。

  燕承詔將刻板遞給裴少淮,說道:「順著《閨範圖說》,我們找到了書局的印刷坊,它的倉庫裡頭還堆放著數千本這樣的書……我們還發現了這塊刻板。」

  裴少淮接過板子,刻板上的文字是反的,初讀時有些費力,當裴少淮讀完第一句話,神色大變。仿若這一瞬,先前的所有猜想都被推翻——裴少淮再怎麼謹慎,還是小覷了黨派之爭的手段和本事。

  《閨範圖說》只是個引子,重點是這塊刻板。

  沒有人是傻子,他們做的局是一環連一環的。

  刻板上寫的是兩個人在對話,用語簡單易懂,一個叫「周楚成」,一個叫「沈易」。

  「周楚成」說道:「皇帝駕崩前曾立詔,要升周皇貴妃為皇后,聖旨就藏在佛廟樑上……」

  這裡的「皇帝」顯然不是當朝天子,而是先帝。

  另一個叫「沈易」接話,先讚揚了一番皇貴妃,說:「周皇貴妃賢良淑德,廣受美譽,皇后薨了,理應順從民心將她提為皇后,掌管六宮,大慶才得安寧。」

  明面上說的是封后,實則在造謠當朝天子的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順,有違祖制。若周皇貴妃真的被封皇后,則楚王燕松為嫡出皇子,依照大慶祖制,先論嫡庶,再論長幼,理應立燕松為太子,而非庶皇長子燕柘。

  裴少淮心中惴惴,問道:「此物還未印發出去吧?」此妖文若是傳了出去,不管「聖旨」是真是假,勢必會引起不小的朝亂,令大慶動蕩不安。

  「還在查。」燕承詔應道,又猜測說,「應當是剛剛開始謀劃,時機未到。」

  太子之爭,此事還得從皇帝燕柘的身世說起。先帝在位時,皇后生下長公主後再無所出,名下無嫡子。

  燕柘生母原是皇后宮中都人,某日宮中大宴,她偶然間被先帝選中臨幸,十月懷胎生下了燕柘。先帝覺得被皇后算計了,心中本就有怨,加之都人身份卑微,所以先帝從一開始就不喜歡燕柘這個皇長子。

  便是說燕柘屬於庶出。

  周皇貴妃生下的三皇子燕松,亦屬於庶出。在皇后無子的情況下,冊立太子應遵循「長幼有序」,立燕柘為太子名正言順。

  彼時,皇后身子孱弱,時日無多,先帝拖著遲遲不立太子,就是為了等皇后薨去,立周皇貴妃為后,再立燕松為太子,如此就符合祖制了。

  先帝的目的眾所周知、心照不宣。

  以河西派為首,朝中過半的言官屢屢死諫,催著先帝趕緊立儲,以穩江山。皇后亦是一直硬挺著,直到後來燕柘冊立為太子,過了好幾年才撒手離去。

  燕柘在位已近二十年,這些事本已漸漸被塵封,後來者鮮有聽聞。加之君主開明,大慶強盛,更是無人敢再提天子庶出的事。

  如今,偏偏有人把陳年舊事又挖出來,還添油加醋說周皇貴妃已被奉為皇后,其心可誅。

  燕承詔說道:「此事牽扯過大,我必須稟報聖上,故先來同裴大人知會一聲。」以免裴少淮不知不覺。

  裴少淮了然,這麼大的事,單憑他們兩個怎麼可能兜得住,應道:「謝燕緹帥提醒。」

  皇帝怕的不是楚王造反,因為楚王如今實力遠不及他。皇帝怕的是「名不正言不順」,怕的是群臣再分派系、相互攻訐,怕的是民心不穩……一石激起千層浪。

  裴少淮又問:「《閨範圖說》後十二章出自誰人之手?」

  「河西一派。」

  果真如裴少淮所料。

  燕承詔拱拱手,收起刻板匆匆離開,往乾清宮的方向去了。

  裴少淮端坐在窗前書案旁,這樣靜靜過了半個時辰,他才釐清了個中頭緒——

  《閨範圖說》看起來小打小鬧,實則是為了再次唱響周皇貴妃的名頭,為後續刊印妖文做準備。

  「周楚成」的名字含義可理解為「周皇貴妃生的楚王燕松會成功登位」,「沈易」指的是「沈閣老將會易主,被拜為首輔」,看似幾個字,卻處處暗藏殺機。

  妖文刊印後,各地撒放,朝中勢必為當年之事再起爭執。皇帝當年依仗的是河西一派,如今想要立起「正統」還得繼續依仗河西一派,這麼多年,河西一派一直都是朝中最大的一個派系。

  刊印妖文,不是真的為了幫楚王造反,只是為了在朝中造亂,挾持著皇帝繼續重用河西一派。

  若是河西派事成,則開海難成,戶部尚書一職也將落入河西派囊中。

  徐大人被指諂媚周皇貴妃,沈閣老因「沈易」被指勾連楚王……河西派還可趁此機會大肆打壓政見不同的臣子。

  此一計謀,可擊數鳥。

  事情尚未發生,不知道皇帝會如何處置。

  此事雖出自河西派之手,但是否為樓宇興牽頭謀劃的,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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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五章 棋子圓扁

  整件事情的脈絡雖然捋清楚了,但究竟是何人主謀,還需再仔細推敲。

  裴少淮不似燕承詔那般可以派人直接查探,他只能在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所知,推斷誰的可能性最大。

  紙上的幾個名字墨跡未乾,被逐一劃掉,最後僅剩下一個姓,裴少淮看著這個字出神,想嘆息卻覺得他不值當。

  「嚓嚓——」裴少淮將紙撕成條,扔進火盆中一炬而盡。

  回家路上,馬車路過楊府後門的一條小巷子,裴少淮看四下無人,遂讓長帆停車。

  「告訴少夫人,我晚些回去,叫她晚膳不要等我。」

  「小的省得。」

  裴少淮走入小巷,很快來到了楊府後門處。先前《閨範圖說》一事,裴少淮並不想把岳家牽扯進來,眼下事情變得復雜,他不得不提醒岳丈一聲,也請岳丈略施援手。

  楊府後門看門的是個老管家,見到裴少淮的到來有些詫異,道:「姑爺?」

  「不去正堂,去偏院。」

  老管家當即意會,引裴少淮去了楊府西北角的小院。

  一刻鐘後,楊大人步履急中帶穩,也進了小院。

  「伯淵。」

  「岳丈大人。」

  翁婿二人密談,裴少淮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俱說予楊大人聽。楊大人久居官場,在大理寺辦過不少疑難案件,理應是個十分沉穩的性子,可當他聽聞此事時,猶露出驚詫之色。

  「所幸發現得早,莫不然,朝堂又是一遭風起雲湧。」楊大人嘆道。

  裴少淮讚同道:「岳丈說得正是,派系之爭已然牽扯朝廷精力許多,若是再加以詭計、污蔑,彼時人人自危,哪來的心思為民為國做事?」

  從這件事可見,大慶的派系之爭已經愈演愈烈,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等到靡然成風之時,就晚了。

  「此事牽扯到皇室根本、天子正統,陛下不會不管。」楊大人說道,女婿這個時候過來,絕不僅是為了提醒一句而已,楊大人又問,「伯淵你過來,是要商議應對的法子吧?」

  「確有一事要勞煩岳丈大人。」

  「且不說你我翁婿的關係,但憑為朝廷做事,何談勞煩?」

  裴少淮說明來意,道:「陛下處置河西一派時,牽扯重大,朝堂內必定有所動蕩,彼時眾人目光皆在河西一派身上,容易忽略身邊事。值此時機,必有暗蛇出洞,顯露行跡。」

  楊大人再次驚詫,聽女婿這話的意思,大理寺要盯住的不是河西派,而是其他人,他惴惴問道:「伯淵,你覺得螳螂之後還有黃雀?」

  事情更復雜了幾分。

  裴少淮點點頭,解釋道:「妖書一事,若是能成,則河西派目的達成,可在朝堂上做一言堂。可若是不成,則是另一番光景,亦有人從中獲利。小婿與岳丈皆是旁觀者,自然不能只論『事成』而忽略了『不成』。」

  「伯淵你想讓大理寺盯住誰?」楊大人問道。

  裴少淮捋起寬衣袖,手指沾了些茶水,在茶案上寫了一個字。

  翁婿間對視,無言間又好似交流了許多。

  「豈會是他?」

  「猜測而已。」

  楊大人答應道:「伯淵你放心罷,大理寺這段時日會盯緊他的行蹤和府邸的動靜。」

  談完正事,楊大人見窗外天色已暗,遂言道:「用過晚膳再回去罷?」

  「不了。」裴少淮應道,「時月還在家中等我,我還是早回去為好。」

  「月兒近來如何?」

  「一切都好,岳丈不必擔心,只是兩個小的有時不安分,半夜把時月給鬧醒了。」裴少淮應道。

  「你多擔待些,過幾日我和夫人再去看月兒。」

  翁婿二人作別,後門小巷外已經備好馬車,裴少淮登上馬車,趁著夜色離去。

  ……

  此兩三日間,裴少淮未曾再見過燕承詔,想來在忙著查探妖書之事。

  皇帝似乎也頗受此事影響,期間免了一次早朝,裴少淮心想,皇帝褪去一身龍袍亦是凡人,豈會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以皇帝的身份試想,幼時因生母的都人身份,不為父皇所喜,又被皇后當作穩權的工具,雖是皇子,但在皇宮中寸步難行,不得不去依仗他人。

  如此便也就罷了,眼下身為九五之尊,舊事仍被人翻出來,大做文章。

  換做是誰,能夠做到真的不介懷?

  這日,裴少淮受召覲見。

  裴少淮還未來得及行禮,便聽聞皇帝說道:「伯淵啊,你有好幾日沒來御書房見朕了……也不想著過來替朕解解憂。」

  皇帝的臉色說不上是憔悴,但屬實有些無精打采。

  裴少淮明明知曉皇帝心情不好的緣由,卻故意問道:「不知陛下所憂為何憂?」頓了頓,又言,「若是妖書一事,天下太平豈懼妖言惑眾,臣以為是小事一樁,故並未放在心上。」

  皇帝被「氣」得咳咳了兩聲,道:「好你個伯淵,打趣到朕頭上了。」

  「臣不敢,臣惶恐。」

  這一來一往,皇帝的神色反倒好了幾分。

  蕭內官趁機把一碟蘇式綠豆糕再度端上來,稟道:「陛下,恰好小裴大人也在,不如再嘗嘗這碟糕點?」

  只見碟子中擺著五六塊綠豆糕,其中一塊只咬了一小口,又放回碟中。

  「善。」皇帝應道,拿起方才吃了一小口的綠豆糕,又言,「給伯淵端過去。」

  一塊吃完,又吃了一塊。皇帝感慨道:「果真是吃獨食不香,與伯淵同享才有胃口。」

  皇帝讓蕭內官退下,君臣二人開始說正事。

  「伯淵以為,朕應當如何處置河西派逆臣,又該如何處置樓宇興?」

  從皇帝的話中,裴少淮揣摩出了兩層意思。其一,謀劃妖書的是河西派逆臣,而非樓宇興,但樓宇興作為河西派之首,難辭其咎;其二,皇帝對樓宇興、河西派,應當還留有幾分感情在,不然也不會容忍他這麼多年。

  裴少淮明白,皇帝處置河西派的為難在於——皇帝畢竟是河西派扶持上位的,若是處置得太過決絕,不免會讓群臣覺得「狡兔死,走狗烹」而寒心。

  但河西派這些年的膽大妄為,結黨營私,若是不狠狠處置它,往後不知還會生出什麼樣的禍亂。

  重在尋求一個平衡。

  裴少淮應答道:「《禮運》有言『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河西派任官無序,目中無法,立身不正,其犯事者理應嚴懲,否則朝廷無正法,百姓無安生。」

  又道:「然《孟子》有言『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敵』,河西派有過,並非人人當誅,其中有不少勤勉做事的官員,亦有不得已與之結黨者,臣以為不應株連。」

  裴少淮不過是將皇帝所想給說出來罷了。

  皇帝來回踱步思索,聽完裴少淮的話,似是已經拿定了主意,喃喃道:「朕省得了。」又道,「犯事者當誅,管事者當裁,官員可留,派系不可再留。」

  ……

  乾清宮後院榆樹下,初夏尚未燥熱,棋盤縱橫,涼風習習,樓閣老與皇帝對坐。

  與君對棋,樓閣老視之為恩寵,對棋時商論國事,樓閣老視之為信任,故樓閣老今日心情很好。

  「有些日子沒同陛下下棋了,老臣的棋藝恐有所退步。」

  「以往下棋,樓先生總是給朕讓棋,且讓得不知不覺,今日下棋,還請樓先生真心實意與朕下一盤。」皇帝言道,語氣落在了「真心實意」幾個字上。

  言罷,兩指一點,白棋「啪嗒」一聲先一步落入棋局。

  「陛下謬讚了,老臣可從未讓過棋。」樓閣老笑道。

  榆樹葉正盛,皇帝歲至中年,而樓宇興已白髮蒼蒼。

  棋過半局,日光透過樹葉,斑駁照在棋台上,皇帝抬頭望著樹葉浮動、光影揉碎,再度開口道:「朕至今仍記得,十八歲那年,樓先生在東閣與朕說道,冊立太子論長幼,而不論喜憎,告訴朕莫要懷疑自己,一定要堅定走下去,萬不可退卻半步,一步退則步步退,再無可能走到最前面。」

  感慨良多。

  皇帝又言:「樓先生的話,長久時日裡,讓朕胸懷一股意氣,遇難不屈。許多回想過放棄,當個閒散王爺,但想到樓先生,朕又挺了過來。」

  「陛下這些年勤勉持政,大慶日益昌盛,命中本就應為天子,老臣當年不過是順天而行罷了。」

  不知是過往聽過太多遍這樣的話,或是如何,樓宇興似乎未能意會到皇帝的心緒,溫情的一番話接得生硬。

  樓宇興再落一棋子,轉了話題,開始與皇帝論起了當朝的大事。

  他道:「戶部關乎朝廷國庫,又關乎百姓民生,戶部尚書一職不可空缺過久,陛下應當早定下人選為好,老臣以為……」

  話未說完,棋子「啪嗒」一聲,打斷了樓宇興的話,皇帝笑道:「說好不讓棋,樓先生還是給朕讓棋了。」

  棋盤上白棋圍了一大塊黑棋,勝負已分。

  「老臣與陛下再下一局?」

  「不了。」

  皇帝臉上少了方才的溫情和爽朗,冷了幾分,問道:「有人言『楚王為嫡,天之所興,不可廢也;長亦為庶,天之所廢,不可興也』,樓先生認為此話如何?」

  樓宇興神色一變,當即怒道:「這是哪裡來的妖言?言者當誅九族。」

  皇帝卻不怒,示意蕭內官把東西端上來。

  蕭內官把刻板呈到樓宇興跟前,皇帝言道:「方才的話,正是出自這塊刻板。」

  樓宇興顫顫接過刻板,開始讀那刻反的文字,才讀第一句,他神色大驚,想到皇帝今日突然傳喚他過來下棋,悲愴道:「陛下該不會以為……」

  皇帝直接給了他答案,道:「是你的河西門生所為。」順勢夾起一枚白棋,言道,「樓閣老且看這枚棋子,它是圓是扁?」

  當聽到「扁」字,樓宇興再也端不住刻板,哐當一聲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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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六章 黃雀在後

  初夏風來本是清涼,於樓閣老而言,卻宛若秋寒。

  他惶惶回想皇帝方才所言,後知後覺,才省得皇帝已然給了他機會,而他未抓住僅存的溫情,反惦記著戶部尚書的位置。

  皇帝雙指將那枚白棋子置於石盤上,棋子晃晃悠悠,終停了下來。

  是圓是扁?

  簍子沒有捅破,樓閣老若是主動些,此事尚可圓過去,他不讓皇帝為難,皇帝自也會給他留兩分薄面。

  「扁」與「貶」同音。他若是不肯,皇帝念舊情不會殺他,但免不了一旨貶謫,當朝首輔落入窮鄉僻壤。

  樓宇興不是不懂如何選擇,而是他現在心緒混亂,悔意湧上心頭,以致山羊鬍顫顫,欲言不知從何說起。

  皇帝言道:「一晃就快二十年了,真快呀……」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孤立無援的大皇子,樓宇興也不再是一心守住皇室正統的樓先生。

  樓閣老清醒了幾分,落寞緩緩道:「老臣耽於權術,監管不力,難辭其咎,且年事已高,無力再任內閣重職,往陛下開恩,准允老臣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皇帝仍望著樓宇興,似在等他接著說下去。

  這麼大一件事,皇帝豈會只處置樓宇興一人?樓宇興好些門生在朝中已成氣候,足以撐著整個河西派。

  「老臣的那些門生,亦懇請陛下准予他們告病身退。」

  至於那些直接犯了事的,只能認誅。

  「朕,准了。」

  樓宇興的兩句話,意味著曾經盛極一時的河西派由此轉衰,消匿於朝堂中,就好比一棵鬱鬱蒼蒼的大樹被削去了主幹。

  ……

  接下來的十數日裡,吏部與禮部忙碌了起來。一來是不少京官臨近考滿,皇帝下旨,將他們外派到各地做官,二來是不少重臣或因年老、或因患疾,奏請致仕還鄉。這兩樣加加起來,朝中的官位變動可不小。

  禮部與光祿寺奉皇帝之命,備酒澧膳饈,榮送樓閣老告老還鄉。事情來得急,數日之內難以籌備周全,歡送宴點到即止,遠不及當年鄒閣老身退時的風光。

  當年,多少門生臣子痛哭流涕,聲聲挽留鄒閣老,渡口岸邊追著揮袖道別。彼時樓宇興嗤之以鼻,今日輪到自己時,聽著些虛與委蛇的場面話,方知自己何其可笑。

  渡口邊上,樓宇興落寞登船,再回首京都時,忽見驛站邊上一騎揚塵,是錦衣衛。

  「樓閣老,下官奉陛下之命,送來此物,送別先生。」那錦衣衛取出一紙軸,又道,「陛下說,此乃樓先生在陛下初登基時贈予陛下,陛下一直掛在御書房中告誡自己,深以為用,今日樓先生歸去,陛下將此物歸還。」

  「陛下還說,此生不忘先生昔日所教……」

  褪下紫紅官袍,再著士子青袍的樓宇興,悵然淚下。他顫顫打開紙軸,只見上頭蒼勁寫著《管子‧七臣七主》的一句話——

  「上好本,則端正之士在前;上好利,則毀譽之士在側。」

  意思是君主開明,仁德施政,則品行端正的賢能受到重用。君主追名逐利,則惡語中傷、阿諛奉承之人常伴左右。

  以此來告誡剛登基的皇帝。

  事實是,皇帝深一腳淺一腳的,曾走過歪路,但總算守住了此句。而樓宇興,不知何時早已忘了本心,成了逐利之人。

  ……

  正如裴少淮所料想的那般,此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以樓宇興為首的河西派,一朝被拆解,若不是被查出大罪過,河西派豈會心甘情願?文武百官們私下猜測、眾說紛紜。

  興許是皇帝有意為之或是如何,《閨範圖說》和妖書一事透露了些風聲出來,隱去了具體細節。於朝中的「老狐狸」而言,僅這些風聲,足以推測出個大概來,但不會拿到明面來說。

  真相大白。

  隨後,眾人又開始緊盯朝中實缺,靜候廷推候補。

  這日退朝時,先內閣再六部後九卿,依次退出大殿,裴少淮官職低,近乎是最末才離開大殿的。

  裴玨故意把步子放得極緩,等裴少淮出來後,不聲不息走到裴少淮身旁,與他並肩而走。

  紅綠官袍相映,尤為矚目,裴玨似乎一點都不介意他人看見。

  裴玨帶著些幸災樂禍,又有些取笑的意味,說道:「裴給事中覺得自己贏了嗎?」

  裴少淮不屑回應,端著笏板快走了幾步,誰料裴玨緊跟著加快步子,繼續低語道:「首輔告老身退,河西一派失勢,把對家給擊潰了,看起來似乎成效不錯,只是……」

  裴玨話中的揶揄之意更濃,他繼續道:「只是裴給事中得到了什麼?是開了海通了商,還是充盈了國庫,富了民生,最不濟也該升個一官半職吧?總不至於如眼下一般,止步不前,一無所獲。」

  言下之意是裴少淮並不算「贏了」。

  裴玨身為皇帝近臣,知曉的似乎也更多一些。

  「裴尚書這是舊事重提,又想談聯手?」裴少淮反諷道,「這樣的語氣可不夠誠意。」

  「豈好強人所難。」裴玨否認道,又言,「我不過是想提醒裴給事中一句,不管扳倒了誰,只要一無所獲,心願未成,就算不得贏,只有攥在手裡的,才是真真切切的。」

  從太和殿通往六科衙門的甬道很長,足以說很多話。

  裴玨最後道:「小心給人當刀使而不自知。」

  裴少淮側眼一瞥,看到裴玨眼中露出了的精光,心中暗想,若是無利可圖,這位名義上的叔祖父不會專程過來費一番口舌「提點」他。

  顯然,裴玨亦覺得妖書案還可深究。

  興許《閨範圖說》和那篇妖書確確實實出自河西派之手,但豈知不是連環反間計?

  裴玨心思深沉,無怪子孫犯了大錯,皇帝還有意留用他。

  因為這把刀夠黑。

  「現下蓋棺定論未免太早。」裴少淮突然停下步子站住,裴玨邁出的步子沒收住而踉蹌了一下,又聞裴少淮道,「裴尚書不也想把我當刀子使嗎?」

  目的被戳破,裴玨面不改色。

  裴少淮被暗諷了一路,打算懟回去,他道:「泥菩薩都快被沖散了,還有心思淌這渾水?」

  「隔岸觀火,無論何時,誰會嫌功勞多呢?」裴玨應道。

  「那便祝裴尚書取得功勞。」裴少淮繼續邁步往前走,裴玨沒有再跟上來。

  ……

  樓閣老身退,首輔之位空了出來,武英殿亦空了出來。

  依規,閣內論資排輩,首輔身退,次輔頂替。皇帝雖還未下旨,然朝中百官已經默許文華殿沈閣老為新首輔,各類文書源源不斷送來,文華殿裡繁忙了許多。

  沈閣老一如既往的和氣謙謙,待後輩、下屬溫和,常與六部九卿主官議事再決,不似樓閣老那樣獨斷專行。

  口碑很是不錯。

  當朝中再次談及開海時,反對派仍不在少數,沈閣老號稱站在裴少淮這邊,卻道:「啟稟陛下,裴給事中年歲雖小,但見識遠大,開海的諸多好處自不必再多論,老臣亦以為開海可為百姓帶來新營生,勢在必行。然凡事步子過大,難免會有籌備不足、思量遺漏之處,不如試點推行,徐徐圖之,南有太倉松江,北可增設膠州,三五年後再慢慢增設。」

  此觀點得到了許多言官的支持。

  此舉屬實讓裴少淮進退兩難——直接反對者,他尚可出言駁斥,沈閣老這樣看似支持,實則拖延的話語,讓裴少淮無處發力。

  東南邊的廣州、潮州,整個福建布政司、浙江布政司,都是最亟待開海的地方,也是官商最多的地方,沈閣老偏偏避開這些地方不言,以「一南一北」為由頭選了膠州。

  所幸,皇帝有偏私,只道日後再論,並沒有直接答應下來。

  恰是當晚,岳丈楊大人那邊有了回音,探子果真追蹤到了不少東西。

  翁婿二人商議到深夜,決定由裴少淮先稟報皇帝,再由大理寺細查。

  ……

  翌日,乾清宮內。

  令裴少淮意外的是,皇帝聽了裴少淮所稟,並無詫異,誇獎了一番裴少淮做事看得深,道:「伯淵,既是你探查出來的,便由你領大理寺將其抓拿,再作審理。」

  「微臣遵命。」

  裴少淮心裡訕訕,總覺著自己白領了一份功勞一般。

  文華殿前,大理寺的人已將大殿團團圍住,中殿裡獨剩沈閣老一人,似乎尚未察覺事發,仍在勤勉處理文書。

  案上文書一摞摞,堆得與其白髮齊高,烏紗帽擺在書案左前方,手邊的茶水還未來得及喝,已經涼了。

  裴少淮對楊大人說:「畢竟有一場座師門生的情義在,且讓我進去同他說幾句吧?」

  楊大人點點頭。

  裴少淮不報而入,步履聲小,直到長長的身影落在書案上,沈閣老才抬起頭。

  沈閣老看到是裴少淮,放下筆和煦笑道:「伯淵,你怎來了?」

  「沈閣老。」裴少淮最後一次恭敬作揖。

  「此處無外人,你我師生情誼,不必如此見外。」沈閣老見裴少淮神色有些冷,以為他心中有氣,又道,「你可是在為昨日之事生怒?本官也是為你著想,往後路子還遠,你若是一步走急了而生錯,豈不是讓人詬病?如何走得長遠?」

  「伯淵,你放心,座師既讚許你之遠見,自有大力推行的一日,只是眼下還急不得……」沈閣老還在不停說著。

  「沈閣老。」裴少淮打斷他的話,直言問道,「江南腹地兩省布政使入京,不見君主,反而私下與你相見,這是緣何?」

  那塊妖書刻板上,但凡刻的是「胡易」或是「鄒易」,而非「沈易」,裴少淮都不會懷疑到沈閣老的頭上。

  一個從不在首輔面前露鋒芒的次輔,何至於要被河西一派誣陷拉下台?

  和殿試改卷一樣,欲揚先抑,沈閣老太懂皇帝的性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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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七章 妖書事了

  裴少淮曾以為,自己所寫的文章,能被沈閣老識出幾分鄒閣老的痕跡、文風,興許說明沈閣老與鄒閣老是同一類人,一心為天下百姓謀安生,不竭餘力。

  然而,是他以為錯了。

  沈閣老不過是識人心跡、攻人於心罷了,這是他的一種手段。歸根結底,他和樓宇興一樣,都是為己謀利之人,且他的心機掩飾在和善之下,更為陰險。

  所以裴少淮覺得不值當。

  裴少淮又質問道:「沈閣老私下見過兩省布政使後,廷議開海時,隻字不提浙江、福建布政司,如此也是為了裴某著想?」未自稱門生、下官,而道裴某。

  沈閣老並未驚慌失措,甚至不曾起身,只是收起了笑面皮,露出了狐狸的奸詐,言道:「看來鄒之川遠離朝堂之後,反而學會了變通,他教出來的門生不再只會直愣愣做事,也會耍心眼了。」

  剛端起茶要喝,發現已經涼了,只好放下,又言:「把門關上,說說你的條件。」

  沈閣老以為裴少淮隻身過來,是與他談條件的。

  常見的「生意」。只要把裴少淮一起拉上船,被抓住些小把柄也沒什麼。

  裴少淮掩住怒火,不屑問道:「看樣子,朝中的實缺,沈閣老已經賣出了不少。」

  沈閣老以為裴少淮想要官職,為他「著想」,冷言規勸道:「你在天子跟前當紅,以我之見,你還年輕,無需急著晉升,能省卻不少流言蜚語。」

  聽完此話,裴少淮心想,果然,若是任由沈閣老發展下去,倒下了一個河西派,還會有另一個「河東派」起來。

  且黨爭只會愈演愈烈,手段愈發下作。

  如此,裴少淮再無半分顧慮,繼續拋出證據,道:「書卷竹簡刻載文句,本是傳道受業所用,然有些人為一己之利篡改、造謠,以字殺人於無形,則此人死不足惜。」

  方才還鎮定自若的沈閣老,聽聞此話時,怒目發紅,狠狠道:「你還知道些什麼?」

  「可惜的是,書局掌櫃至死也未能得回他的姓,豎的是無字碑。」

  虎毒尚不食子。

  「夠了,住口!」沈閣老驀地起身,指著裴少淮怒吼道。

  桌上的烏紗帽被震得滾落地,折了橫桿。

  下一瞬,沈閣老又轉為心虛,喘著怒氣小心翼翼問裴少淮:「你究竟想要什麼?想要開海?開國庫賑濟百姓?本官都允了你……」還在試圖挽回境地,畢竟他還未到武英殿的主位上坐上一坐。

  裴少淮鏗鏗發問道:「一朝之閣老,何至於要用這樣陰險下作的手段?」

  「何至於?何至於?」沈閣老顛笑。

  過往十數年裡,樓宇興仗著於皇帝有恩,在閣內做事強勢,兩位次輔先後退了下來,而首輔穩坐如山。

  輪到沈閣老升至次輔,他猶如擠壓在石縫當中,身居文華殿中卻左右不了什麼事。

  他從不與樓宇興起正面衝突,做事迂回輾轉,顯得有些弱。

  可誰甘心永遠居於人後?若是首輔不倒下來,他將一直這般「有氣無力」。

  「人豈能不為己?為己又有何錯?」沈閣老應道。

  裴少淮一步步逼近,反問:「為己則可棄蒼生於不顧,哪怕路有餓飢婦,棄子亂野間,白骨養荒草,千里無炊煙,也可心中昭然、問心無愧?何其令人不齒!既滿心都在一個『爭』字上,何不為民而爭?既要結黨分派,何不與民成一派?」

  「無知小兒,不在其位,豈知其難?」沈閣老與其爭道,又言,「這樣的世道裡,再高明的手段,在無人知的角落裡,依舊藏著蠅營狗苟,你管不了那麼寬。」

  說話間,殿外傳來緊逼的步履聲,透過門紙窗紙,可見人影幢幢。

  大理寺的人默契而止,蓄勢待發,只等裡面的人發令。

  「你……」沈閣老後退幾步,跌坐在官椅上,臉色煞白。樓宇興倒下來,皇帝念幾分舊情,留了體面,沈閣老倒下來,皇帝對他可沒有什麼舊情可言。

  「裴某不管身居何處,官居何職,立誓為民而爭,與民同派,死亦不休。」裴少淮一甩寬袖,轉身大步朝殿外走,殿內的身影愈來越大,最後留下一句,「拿下。」

  ……

  傍晚時候,歸途路上。

  馬車一路徐行,路過鬧市也路過民宅小巷,依舊聽聞小販的吆喝、頑童的嬉鬧,縷縷松煙味依舊透過車簾鑽入車廂。

  這本是裴少淮寧靜一日心緒,放下包袱歸家的時候,今日卻如何都靜不下心來,滿腦子都是文華殿裡的場景。

  直到下車踱步回了小院,想要露出輕快和煦的神情,但很牽強。

  楊時月看著丈夫遠遠走進來,步子緩而亂,顯然心不在焉,她緩緩起身走過去牽起丈夫的手,感覺涼而汗津津。

  「伯淵,今日怎麼了?」楊時月牽著裴少淮坐下,關懷問道。

  又道:「妾身幫不上什麼,但與妾身說說,興許能讓官人鬆快一些。」

  裴少淮點點頭。此事由妻子發現《閨範圖說》有異而起,眼下了結,也應說與妻子聽一聽。

  他把妖書案一事前前後後的牽扯一條條說了出來,省卻了一些有違人倫的手段,還不時添幾句自己的分析。

  楊時月聽得認真,不時頷首,同時用絹子給丈夫擦拭手中的汗。聽完後,她說道:「官人已處置得極好,事已了卻,為何反倒心緒懨懨?」

  「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尤其是聽了沈閣老那番話之後。

  不知有多少人如沈閣老一樣,隱匿在朝堂中。

  楊時月本想說積少成多,慢慢來,可一想,丈夫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想起自己焦躁時,丈夫總是換些輕鬆的話題逗她開心。

  於是楊時月道:「官人不如還同往日一樣,和這兩個小的商量商量吧。」言罷,把少淮的手掌放在肚上。

  兩個小的與娘親同心,或是正巧,從裡面踢了踢肚子,那小小的力道傳遞到裴少淮的手掌上,彷彿在回應爹爹的愁緒,為他鼓氣。

  至少裴少淮那一瞬是這般以為的。

  裴少淮心情好了許多,有些事情是一代代傳承下去的,前者未竟,後者續上。他只需風雨兼程,總會有後來者。

  「是要好好商量商量。」裴少淮笑道,每日歸家一商量豈能省去。

  於是對著肚子裡兩個小的又是一番說道,隨口一說便是書氣詩意。

  「官人說這些,他們能聽得懂嗎?」

  裴少淮搖搖頭,道:「但能提前習慣為父的做派。」惹得楊時月噗嗤一笑。

  ……

  深夜裡,裴少淮終於再度把那封上諫開海的折子從抽屜裡取出來。

  只是過了不到一個月,折子尚未蒙塵。裴少淮原已滿意的諫文,再讀時,卻覺得中氣不足,用詞過於謙讓了——因為裴少淮的心境不一樣了。

  曾經多少有些瞻前顧後。

  杵子在硯台中打磨而沙沙響,墨已純,待入冊,裴少淮取出一份空白折子,下筆重寫了諫言。

  還是一樣的觀點、一樣的論據,但換了言辭,多了幾分不可商榷的決絕,勢必要把事情做成。

  他最後落筆寫道:「……開海縱有萬難,於百姓民生之前便不算難,開海縱有萬險,也總有人挺身在前淌險……」

  ……

  裴少淮折子一呈上去,皇帝趁著早朝,當即讓禮部主持廷議。

  不僅議開海一事,還議臨海的布政司這些年靠著官商出海,到底昧下了多少錢財,在朝堂上養了多少靠山。

  浙江、福建布政使與沈閣老勾結就是如此。

  皇帝言道:「布政司轄管市舶司,掌管官商出海,宛如府邸管家掌管採辦,若無人監察則肆意妄為,將官商做成壟斷,為己謀利。」

  還沒等群臣就此事議開,裴玨先一步上前,直接把活給攬了下來,他先認錯道:「此乃吏部監察失責,蝗蟲久食民脂民膏而不知,微臣叩請陛下准允吏部將功補過。」

  又道:「微臣願意親自率隊南下,徹底查清此事,為大慶開海做準備。請陛下恩准,並派鎮撫司親軍隨行監督,微臣必不辱使命。」

  和皇帝商議過的一場戲,被裴玨演得生硬,文武百官只需不瞎,都能看得出來。

  裴玨這一把年紀,還敢這樣折騰南下,也夠是有魄力。

  「准。」皇帝道。

  任務都派出去了,自也沒什麼好再議的了。

  隨後廷議開海時,裴少淮鏗鏗將諫言當廷述讀,那句「禁海鎖國不可絕委患,亂而封,更受其亂,唯有大興水師攻之殲之,方可不受其擾」說得文武百官心頭顫顫。

  最先站出來支持裴少淮的,不是文官,而是武官,他們被裴少淮那番硬氣所折服。

  自也有言官出言反對的,說大慶目前國庫充盈,無需開海興商道。

  裴少淮不再文縐縐回應,他冷笑一聲,駁問道:「山西大旱時不聞王御史道國庫充盈,為九邊將士分撥軍糧時不聞王御史道國庫充盈,開倉賑濟開封府流民時不聞王御史道國庫充盈……眼下要開海了,王御史卻道國庫充盈?若是天下人都能如王御史一般錦衣玉食,又何須我等在此大費口舌、為民爭利?王御史不屑於幾斗米,卻不能逍遙路過還要踢翻這幾斗米。」

  無人能與裴少淮應對。

  朝上一派安靜,今日的廷議尤其之短,皇帝問道:「諸位愛卿可還有話要說?」

  兩三息之後,無人作答,皇帝起身道:「那便新增五處開海,由伯淵……啊裴愛卿擔負此事,研提開海點。退朝!」

  平日叫習慣了一時沒改過來,當著百官的面又喊了一次「伯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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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兩州一嶼

  沈閣老罪行昭然,隨著其被處決,妖書案一事告一段落。

  朝堂上平靜了許多。

  皇帝似乎並不急著填補朝中的實缺,還在仔細衡量考察。文武百官們唯能猜到的是,內閣空出來的兩個位置,應當有兵部尚書的一份——皇帝近來總尋張尚書議事,儼然將其當內閣大學士來用了。

  至於另一個空缺,總不過仍要從六部裡選,至於是徐是裴,尚不明皇帝的心意。

  ……

  今年夏日格外涼快些,小暑已過,猶不見熱氣襲來,晨時微寒窗台常有凝露。

  張令義收到江南的軍機密報,匆匆入宮,與皇帝在御書房內議事,只君臣二人,連蕭內官都被遣了出去。

  「陛下,木料已運至太倉州,造船廠開始動工了。」張令義稟道。

  兵部造船自然是造戰船,依照圖紙所示,三千料十二立風帆數十尺長的烏尾戰船,龐然巨物,大於應天府寶船廠所造之最。

  張令義又言:「兩側各留十二口,可設火龍,亦或是炮台,神機營、軍器局已領命在造。」海戰時,近身則用火龍摧之,遠距則用炮台轟之。

  皇帝眉眼露喜,問張令義:「今年可造幾艘?」若真能造出三千料的烏尾戰船,則大慶又添海上殲敵的利器。

  「回陛下,木料充裕,至少可造三艘。」

  「善。」皇帝起身,身姿魁魁,想到烏尾戰船滄海間無所不往,又想到戰船巡護下,大慶商船民船熙熙往來,海晏河清,一時雄心勃勃,言道,「有了三千料,則可再期五千料,戰船入水如海上東嶽,倨傲不可摧,何懼那小小委敵?大慶可造巨船,而委寇只會盜船,豈有造船者為盜船者所驅的道理。」

  「陛下說得極是。」張令義應道。

  「這後幾句話不是朕說的,是伯淵說的。」皇帝樂呵呵道,似乎覺得自己方才不夠莊重,遂又言,「與伯淵相處久了,朕都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

  君臣二人談完造船,又談了遴選武官操練水師之事,時辰便到了晌午。

  張令義怕耽誤皇帝用膳,正打算告退,卻聞皇帝突然一轉話頭,問道:「張愛卿,你覺得裴知州這些年功績如何?」

  天下知州,能讓皇帝道姓的,自然唯有景川世子裴秉元。

  張令義此人最大優點便是說話「老實」,他笑著言道:「稟陛下,兵部這幾年能在六部中抬起頭來,有近半的功勞是裴家父子的,南有太倉船廠,北有寶泉銀局。再者,微臣聽聞太倉州一帶物阜民強,百姓安居樂業,有人戲稱為『小揚州』。是以,若是問微臣,微臣以為裴知州這幾年兢兢業業,大有建樹,其功績在外派官中應屬前列。」

  張令義愈說,皇帝愈是露出惋惜的神情,讓張令義心裡有些發虛,以為裴秉元犯了什麼事,盤算著再替他說說好話。

  皇帝從案上抽出一折子,遞予張令義,道:「你看看罷。」

  才一翻開,張令義有些驚詫道:「告病辭呈?」語氣和皇帝一般,亦是惋惜。

  皇帝頷首,道:「朕本可否了,繼續留他,然其愛子之心切切,為國之心耿耿,又叫朕難以下筆。」

  故裴秉元的辭呈遲遲未有批示。

  張令義繼續讀,只見折子上寫道:「……詠往昔,古人今人皆如水,新人催著舊人進。」似是在說把官職留給後來人,可後面又接著寫道,「……鐘鼓將將,淮水湯湯,桐柏細流已磅礴至海,唯洪澤湖水仍囿於原地。」

  淮河西起桐柏山,一路向東,獨流入海。

  張令義恍然大悟,裴秉元是不想阻了兒子們的路,自比洪澤湖水。

  父子皆入朝為官並不少見,但像裴家父子這樣的並不多見——裴秉元入仕太晚,而裴少淮勢頭又太快。

  裴秉元在辭呈最後寫道:「……臣願辭官入監學,盡己之力做餘事。因只曾過了童試三關,學問淺薄,不敢居侍講之位,願做一管事,領監生外出歷事實習,為各縣水利農桑,聊盡微薄之力。」他願意帶著這些監生出去歷事,將自己的親歷所得慷慨相授。

  張令義潤了眼眶,合上折子,雙手恭敬遞還給皇帝,垂首道:「裴知州身直心廣,微臣自愧不如。臣斗膽,以為陛下當應允此事,大慶不止一個太倉州而已。」大慶不止一個玉沖縣、太倉州,國子監裡也不止一個「老監生」,不求人人皆是「裴秉元」,但哪怕能多治理一個水患,此事便值得。

  也圓了裴秉元的一份心。

  「朕明白了。」

  這才讓張令義退下。

  ……

  兵部藏圖閣中,興許是因為房內塵土揚起,抑或是因為被誰提及名字,裴少淮連打了幾個噴嚏。

  一幅幅厚重泛黃的地圖懸掛在壁上,有萬國圖、漕運水路圖、南北驛站圖,還有九邊軍屯衛所圖、東岸鎮海衛所圖……其中任何一幅洩露出去,都是要掉腦袋的。

  皇帝特許裴少淮任意取看。

  地圖畫得很粗劣,惟有方向是大致準確的,所以裴少淮辨認得很辛苦,花了一個多時辰才讀完所有的圖紙。要選出五個最合適的開海點不是易事,水運、陸運、海港、兵防皆要考慮進來。

  廣州通南洋西洋,明州通東洋,這兩處是定下的。

  福建布政司居於廣州、明州中間,可選的地方有泉州、漳州、嘉禾嶼,都是天然的良灣,裴少淮在紙上寫下了兩州一嶼三個名字。

  嘉禾嶼即是後世的廈門,此時仍比較荒蕪,僅一個千戶鎮守著,設有五通、東渡兩處官渡口,屬實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不管是陸運還是水運,這裡都不甚便捷,可裴少淮卻把它寫在了第一位。

  三選一,裴少淮思忖片刻,最終一筆劃走了兩處。

  「篤篤——」敲門聲響。此處戒嚴,有權限進來的人總不過那幾個,裴少淮撂下筆前去準備開門,一邊問道:「何人?」

  「伯淵,是我。」張令義的聲音。

  裴少淮開門,道:「座師。」

  「用過午膳沒有?」

  裴少淮望望外頭的天色,才省得已經過了午膳的時辰,訕訕笑笑。

  「公務再緊,也當注意身子才是。」張令義一邊勸道,一邊把手裡那包點心遞給裴少淮,道,「陛下命我給你帶的,你且先吃兩塊墊墊肚子。」

  張令義進屋,首先看到書案紙上的「兩州一嶼」,被果決的一筆劃走了「兩州」,只剩下「一嶼」。

  裴少淮選了嘉禾嶼,捨去了泉州和漳州月港。

  張令義待裴少淮吃了點心,又喝了茶水,才開口問:「伯淵緣何這般選?」不管是泉州還是漳州,都比一小小嘉禾嶼繁華得多。

  「座師可知太倉碼頭為何能在兩年內建起來?」裴少淮自問自答道,「因為舊時碼頭早已荒蕪,一切都是從頭開始……從無到有看似艱難,實則卻比『推陳換新』要簡單許多。」

  一語道破。

  裴少淮接著分析道:「泉州港自宋時起繁榮至今,市舶司設在此處,則官商守在此處,早已盤根錯節。朝廷派吏部先一步到泉州監察治理,然再快的刀,也有砍不斷的暗線,若選在此處開海,只怕總有意想不到的阻礙冒出來。」

  他並不想在這上面浪費時間。

  兩地相距不遠,此盛彼衰,嘉禾嶼繁榮起來,則泉州的問題不治而癒。

  「那漳州呢?」張令義問。

  漳州位於九龍江入海之處,海港如彎月,故得月灣之稱。

  此處並無市舶司,也不是官渡口,而是一處走私港——月形港灣內風平浪靜,小島林布,走私的商船在小島間游弋,官船很難將其逮捕。

  「不受海浪所擾,確是個不錯的港灣。」裴少淮評價道,「然官、民、商、寇在港內集聚,早已形成了制衡,各有佔據。」好地方都被人佔完了,想要統起月港,就要驅逐他們。

  新設的五個開海點中,裴少淮最看重的,便是福建布政司的這一個點,所以他尤為慎重。

  張令義讚嘆笑道:「本官今日又跟著漲學問了。」

  裴少淮應道:「門生現下只是紙上談兵,想要做成此事,恐怕要身臨其所,才能具體定奪。」

  「太倉船廠那邊,已經動工了,三千料的烏尾戰船指日可待矣。」張令義過來便是為了同裴少淮講此事,他又道,「話已帶到,本官便不耽誤你做事了。」

  兩人作別。

  ……

  夏至入南風,京都渡口日日有歸船,多是從江南一帶經由大運河歸來。時隔兩年,吏部派出去丈量各地田畝的官員陸陸續續歸來,聚於戶部重造大慶魚鱗總冊。

  再度回到京都城的裴秉盛,身形消瘦,膚色黃黑,才兩年卻似老了十歲。

  裴尚書府中,裴秉盛同父親說著一路的艱難,話語再不似以往那般囂張,多了幾分唯唯諾諾,他躊躇了半晌,垂頭道:「爹,孩兒在蘇州府時……受了他的幫助。」

  裴玨已意料到,一言不發——二房終究又一次低了頭。

  再開口時,說的卻是:「今日寫好辭呈,明日便遞上去罷,為父過不了幾日,也要南下了,領隊去監察各地布政司。」

  兒子剛剛回來,父親馬上又要走。

  「爹,陛下已經饒恕孩兒了……」裴秉盛不明白父親為何要領這樣凶險的任務。

  「可他沒有饒恕尚書府。」裴玨怒其不爭,本想好聲好氣,卻忍不住罵道,「你的兒子苦讀二十餘年,仕途還未開始,就被你這個當爹的給斷了。」

  朝中百官皆以為裴玨南下監察,是奔著入閣,實則,裴玨不過是為讓幺孫能參加春闈、殿試而已。

  皇帝手底下很多人,但有的事只有他這把黑刀才做得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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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小南小風

  伯爵府裡。

  風吹小池漣漣水,團團荷葉相交疊,荷香飄來,給院子添了幾分清氣。

  時值傍晚,裴少淮正扶著妻子閒庭信步,見了荷間此景,想起少年時與少津、言成在荷池邊上玩飛花令喝酒,一時興起,忍不住吟了兩句:「昔年青葉初露水,小荷尖,猶半捲,共爭朝夕長。」

  楊時月並不知丈夫以小荷尖尖喻何人,但聽出了閒逸中帶些思愁,故應道:「今日疊疊如青錢,迎晚風,遮雲雨,同立清池邊。」

  裴少淮一詫,笑問妻子道:「你知曉我在說少津和言成?」

  屬實是歪打正著了,楊時月搖搖頭,笑應道:「我不過是把見到的荷池景念出來罷了,若這麼碰巧對上了,只能說明官人與他們的關係清得如水如荷,不管怎麼對、用什麼詞句都是好的。」

  楊時月又問:「算時日,他們也應快到了罷?」

  裴少淮點點頭,道:「就是這幾日了。」輕扶著時月的腰,道,「再走一會兒?」

  楊時月不挪步,道:「不成,官人也要為我吟一句。」

  「嗯,為夫想想,還真有點難……」裴少淮佯裝皺皺眉,又會心逗了逗妻子,才道,「團團青傘映紅妝,與荷花,高低襯,花葉長相見。」

  夫妻二人嬉笑小鬧著。

  夏末秋初的時候,趁著最後的幾陣南風,裴少津、徐言成和林氏的船隻終於要到京都渡口了。先一日到的是林氏的三條貨船,滿滿當當全是精挑細選過的物件,張管事領人在渡口邊卸了半日才搬完。

  裴少淮不長進地暗想,他和老爹的俸祿,恐怕不及娘親碼頭邊上的一個鋪,這家裡頭,最闊氣的當屬母親。

  翌日,裴少淮特地告假半日,與姐姐、姐夫們一同到渡口邊等待船隻,迎接少津他們從太倉州歸來。

  渡口邊蘆草一片鷺鳥驚飛,官船前面的虎頭繞過河灣率先露出來,隨著船隻慢慢靠近,河上薄霧散去,眾人便看到少津和言成站在船頭上已迫不及待揮手。

  明明是一路勞頓,卻精神頭十足。

  船隻停靠,船橋搭起。

  「大哥,大姐,三姐,四姐……和姐夫們!」少津一口氣喊道,一邊快步走過來,與少淮相擁。

  雖與大哥同歲,但少津還未科考完、還未入仕入官,顯然多幾分青澀的青年書生氣。

  徐言成亦上前與裴少淮相擁,有些生拗地喊著少淮的表字:「伯淵。」

  「大外甥!」裴少淮的一句話立馬幫言成找回了昔日的感覺。

  裴少淮見到林氏從船裡出來,連忙上船橋,扶著娘親下船。

  「娘親,慢點。」

  再聚京都,家人們歡喜之餘,又不免抹淚,殷殷說著心裡話。隨後,一大家子各自上了馬車,往裴徐兩府走。

  ……

  伯爵府中,林氏雖很想見時月,卻忍住了,亦不讓時月到朝露院來請安,她對少淮道:「她懷著身子要緊,不能染這一路的勞頓,等我歇幾日再去見她。」

  又道:「娘親這邊沒什麼事了,你快回去陪時月罷。」催少淮回自己的院子去。

  裴少淮才出朝露院,便遇見了少津步履匆匆,似是打算出門。

  只見少津已經梳洗過,換了一身水紋色的圓領衣袍,左肩上繡著些錦雲,右手提著八寶食盒,擦得光亮。

  翩翩風度小郎君。

  裴少淮原想打趣弟弟一番,但想到小情侶兩年許未見,便作罷了,只望著弟弟快步出門的背影,登車離去。

  幾日之後,林氏見了楊時月,婆媳二人閒敘,很是怡然,林氏看到兒媳偏大些的肚子,關懷問了許多。

  等到回到朝露院,林氏才露出些擔憂之色,她同申大家的說:「婦人生子本就凶險,時月一回生兩個,更是艱難,不得不叫人憂慮。」她托腮思忖了片刻,又言,「生兩個與生一個必有許多不同,還是要多方打聽,找幾個牢靠的穩婆。」

  申大家的寬慰林氏道:「夫人先莫急,我瞧著楊府那頭好似早有準備,說不定過兩日楊夫人就上門與夫人商量了。」

  「此話怎講?」林氏問道。

  申大家的這才娓娓道來。原來,自從確定楊時月懷的是雙生後,楊府那邊隔三差五便會派兩個衣著不凡的婆子過來,探探胎相、胎位,問問平日飲食,還一一登記在簿子上,從側門進又從側門出了,從不留夜也不驚擾到裴家人。

  如今月份大了,這兩個婆子來得就越勤了,隔日就會來一趟。

  林氏聽聞那兩個婆子識字,更心安了幾分。

  果不其然,三日後,楊夫人攜禮上門。

  知曉裴家門風清正,無需過多贅言,楊夫人略寒暄幾句便轉入正題,她謙虛道:「月兒嫁到伯爵府以來,親家處處待她好,事事都是思量周全的,只是月兒隨我,體質與尋常婦人有異,頭一回便懷了雙生,有些事我便斗膽越俎代庖了,還望親家見諒。」

  「親家此話見外了。」林氏道,表明了自己的心跡,只希望時月能平平安安生下兩個孩子,旁的什麼都不重要。

  楊夫人一五一十透底,道:「平日裡過來的兩位婦人,不是尋常的穩婆,更不是什麼僕人嬤嬤,論起輩分來,月兒當叫她們一聲大姨母。」

  都是楊夫人族系裡的人。

  林氏微微詫異。

  原來,楊夫人族中女子體質有異,易懷雙生,祖輩們為此吃了不少苦頭,稍有不慎便是殞命。所謂久「病」成醫,族內女子一代代把經驗積攢下來,希望幫助後來人順利挺過鬼門關,一代代長輩為後輩接生,「穩婆」這個位置便在族內傳承了下來。

  這些都是族內才知曉的事情。

  楊夫人說道:「如今月兒身子月份大了,雙生發動得又急,我便想讓兩位老姐姐住到裴府來,方便關照月兒。她們會限著月兒吃補品,親家千萬莫覺得她們在苛待月兒。兩個小的在裡頭玩鬧,容易胎位不正,她們每日也會探一探、把一把。」

  林氏一口承諾道:「伯爵府必會待她們如上上賓,不會干涉她們對時月的任何安排。」

  她作為婆婆,哪怕再疼愛時月,又怎比得過楊夫人呢?

  有了林氏這句話,楊府這才把人送過來。

  ……

  關於五個開海點,裴少淮最終定下,上稟皇帝,從南到北依次為廣東廣州、福建嘉禾嶼、浙江明州、山東登州、河間府天津。

  隨著時月的肚子越來越大,裴少淮稍緩官府公務,每日酉時前必登車歸家,翰林院、六科的當值都找同仁暫替著。

  婦人生子不易,時月懷了雙生,裴少淮心裡是有擔憂的,尤其想到這是自己的妻兒,這份擔憂更甚。

  裴少淮從不在妻子面前顯露擔憂,害怕影響到時月的心態。

  四姐裴若英這段時日也回來得勤一些,一來是給弟媳把把平安脈,二來是把反復提純過的烈酒給裴少淮。

  英姐兒說道:「正如弟弟所猜想的那樣,婦人生產時所用的布褥,若是提前潑灑過酒萃,產婦則不易患熱毒。」

  古人生子如過鬼門關,一怕胎位不正難產,二怕產後患熱毒,尤其是春夏時產子。

  英姐兒敢說這樣的話,說明她已用酒萃救過不少人,正在一點點發現這裡面的門道。

  「謝過姐姐。」裴少淮接過酒萃,有了此物,心中又更安穩了幾分。

  隨後,裴少淮親自布設了產房。別的府邸布設產房,是為了規避穢物,裴少淮布設產房卻十分用心,處處做到乾淨整潔。

  先上上下下清掃過,再每日用酒萃噴灑一遍、通風透氣。所有布褥先放入鍋中煮了一遍,再噴酒萃,晾乾備用。

  生產時所用到的器具,一應也都用酒萃擦拭過。

  ……

  八月秋風來,本應是慢慢變涼的過程,今年卻直接來了一場寒。

  京都城內到處都是赴考鄉試的學子,桂花香起,又是一年秋闈時,一試定前程。

  裴少淮無心關注今年的秋闈,因為楊時月的肚子估摸著該發動了。

  他照例每日睡前與兩個小的說說話,每回說完話,把手掌置於肚皮上,總能感覺到他們在調皮蹬腿。

  那小小力道的一踢,隔著肚皮傳到裴少淮的手掌心裡,就好似自己今晚說的每一句話都得到了回應。

  慈愛油然而生。

  深夜裡,小夫妻和被躺下,楊時月無睡意,便找裴少淮說說耳畔話,她問道:「官人想好給他們起什麼名字了嗎?」

  「大名還不急,我給他們想好了小名,不管男孩女兒都能用。」裴少淮應道。

  他不是沒想過大名,只是沒想好。

  勳貴人家一般不起小名,但裴少淮想給孩子起小名,也沒什麼。

  「是什麼?」楊時月問道。

  「宋時黔安居士有句吟誦立春的詩,春喻新生,道是『試問淮南風月生,新年桃李為誰開』,你看,淮和月之間是『南風』,取此二字,大的便叫小南,小的叫小風,你覺得如何?」裴少淮道。

  其實他自己也是臨時起興,想到一句詩便杜撰了兩個小名。

  「小南,小風,若是小的是個女孩,還叫小風嗎?」楊時月問道。

  「為何不能叫?」裴少淮反問,又用歡脫的語氣道,「怕女孩子家家像大風一樣刮來刮去,太過調皮,不夠安靜?不怕不怕,咱們這麼大的府邸,夠她刮來刮去的……」

  楊時月被逗得咯咯笑,答應道:「那就依官人的意思,叫小南和小風。」

  不知是不是因為發笑動了胎氣,話剛說完,緊接著便是「哎呦」一聲。

  裴少淮警惕,立馬側過身關心問道:「是他們調皮,又踢你了?」

  「不像。」楊時月應道,又是哎呦一聲,自己也警覺,道,「恐怕是要發動了……」

  雙生發動得急,向來是不按日子來的。

  裴少淮想起兩位「姨母」叮囑過他,真發動了也不要急,他一急,妻子便也會跟著焦急。

  裴少淮穩穩起身披上衣服,掌了燈,扶楊時月坐起來,道:「兩位姨母說,發動後可以吃頓香的,不再管著你,你先想想要吃什麼,我去叫人。」這才出門。

  很快,整個院子亮了起來,上下有條不紊,忙而不亂。

  兩位姨母過來看了看,淡定說道:「確實是發動了。」

  她們扶著時月往產房走,一邊寬慰時月道:「兩個孩子胎位都正,個頭也不大,你放心,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

  看到大家不慌不亂的,楊時月忍著陣陣襲來的痛楚,卻覺得莫名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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